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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1章 倒反天罡开始了


    卫太太这一瞧倒好, 别看外头又刮起了北风,有点子要下雪米的意思了,她却还是一去就没了音信, 杳然无踪也不知道去哪里侃大山了。卫夫子穿了外套,去刘家院子前绕了一圈也没见到人。只好回来和两个儿子一起, 愁眉苦脸地试探着鸡汤的火候,时不时又开锅盖看看酥鱼,就怕熬焦了底。


    还好卫小三在南边读书时, 也时常自己做饭, 张罗着好歹有些章法,卫妮儿进门时, 酥鱼的那股子葱香味已经传出来了, 她一掀帘子就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好香啊!哎, 娘呢?又上哪家裹乱去了?我瞧见巷尾好些人站着, 大冷天的看热闹, 是刘家出什么事了?”


    “他们家要搬家呢!”卫小三赶紧卖弄, 眼看酥鱼差不多得了,底下火头还旺, 他懒得抽柴火, 正忙忙地往外盛鱼, 打算就着火势下锅炒咸什锦,又怕自己厨艺不济,炒坏了惹来母亲的嫌弃, 见到姐姐回来, 如同见到救星, 示意着要把铲子递过去, 卫妮儿扭身一躲,笑道,“你疯了?我起码十年没下厨了,我敢炒,你敢吃呢?别乱来,也不怕一会妈打你!”


    “什么打不打的?”


    说话间,卫太太回来了,一进屋带了一身的冷气,一看酥鱼都盛出来了,先是惊呼道,“怎么就盛了,还没到火候,刺要是不酥,一会卡喉咙呢!”


    “妈,再不起锅都烧焦啦!”


    在卫小三的辩驳中,她见最后一层葱上果然都结了焦汁儿,又拿筷子拨弄了一下鱼身,见的确是到了火候,这才住了嘴,二话不说接过锅铲,一边系围裙一边就说道起来,“老头子去找芥末粉,小三儿调芥末汁子,做个芥末堆儿,我把咸什炒了咱们就开饭——老大把面揉上醒着,一会吃上了再下面条——那刘家是真的要搬走了,听说还是因为天气的缘故,计算着今年要过冬,比平时至少多了三成的买煤钱,倒不如都花在路费上,因此这才下的决心!”


    “居然是因为这个?”


    “也不再等等了?听说可能还要启用一批呢,这要是能等,没准就轮到他们了,不是说他平时官声不错吗?”


    卫太太在,家里动不动就生口角,鸡飞狗跳,可卫太太要是不在,家里真是少了主心骨,她这一回来,什么都有条有理不说,带回来的消息,果然也令一家人都来劲了,少去了刚才三个男人凑在一起,那点子淡淡的尴尬,不止是小三儿关切,就连城外搞技术的卫大哥都对朝廷的动向如数家珍。比卫妮儿还清楚,“就是因为少了积蓄,等不下去,这就走了?那怪可惜的!没准就错过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说着,他就征询地看了卫妮儿一眼,卫妮儿会意地摇了摇头,“我们关系倒是还算挺好的,但也没用。”


    这话似乎有些没来由,忽然提起了邻里关系不说,不知道这没用是从何而来,卫太太还来不及问呢,卫妮儿便又抛出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消息,道,“刘家主要有个问题,他入过魔法,而且比较狂热,虽说后来醒悟了,但如今有个说法,启用时这是个严重的扣分项。”


    “也不知道他听说了没有,倘若是听说了,也就能理解为什么要突然南下了,按他的情况,的确到南边去好些,就算去南洋新辟之地,以炎热为苦,但至少祛暑花的钱还是有数的,不像是这取暖,根本没数儿,再者来说,既然是小冰期,都在变冷,南边的酷暑应该也会减轻不少。”


    毕竟是在衙门当差,这一开口就是这样重量级的新鲜消息,一时间卫家人都听住了,忙不迭追问,“真的?当时‘入迷’了,到城门口闹过的,都再不会起复了?”


    “看分数吧,反正肯定要扣分的,扣多少,就看给多少人留下印象了。刘大人吃亏在他从前是死硬派,突然间入迷,那反差实在是太大了。记住的人太多,据说这种听风就是雨,容易被迷惑的性格,是六姐特别不喜欢的,特意提出,加了这么一条标准。”


    卫妮儿也是皱眉道,“你们也知道,这重新启用的机会,需要多方评定,分数是硬标准,可考察范围是多方面的,最后说了算的完全是买活军方面的人,这是银钱打动不了的,就算是找了门路都没用。”


    “名额本就不多,而且竞争又这么激烈,评选特别难,自己要有积蓄还好,如果没有积蓄,和刘家一样的话,呆着那就是多耗费银钱,到最后说不准连南下的路费都花光了,他们的新学如果还学得不好,做不了补习班教师,那怎么办?扛活也扛不了,一家人典当度日么?那到了来年,可怎么过冬啊!”


    这话虽然残酷,但道理却也是实在的,大家听了都沉默了下来。居然是卫太太叹了口气,感慨道,“朝廷给的这么一句话,固然是缓和了局势,止住了民间的动荡,这会子治安是好了,可却也给了不少人太高的念想啊,怕不是有许多官宦人家,因为这么一个政策,落得个冻饿而亡的下场呢。”


    她所说的,是禅让大典之后,在让人眼花缭乱的朝廷重组过程中,所推出的最引人注目的政策了,民间也有叫做‘起复之路’的,大意是如此:冬至禅让之后,到年前,那些要被裁掉的部局司道,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把资料封存,留给买地的档案局接收入库,以备将来查用。


    新年过后,虽然他们就不用再去上值了,但也不是限期离开京城,而是可以留在京城,有三次考试的机会,内容和买地现在的吏目考试是几乎一致的,但加大了政治题的比例。考试获得高分之后,他们会进入一个‘后备人才库’,作为‘储备干部’被列入考量之中。


    在这半年里,如果北面各地的衙门,哪里缺了人手,就会从后备人才库里挑选合适的人选。但并不是完全以分数为裁量标准,而是要结合人事局的审议,以及部门主官的推荐,最后再定下人选。


    也就是说,如果某部门忙不过来了,需要帮手,主管可以向人事局递交申请,并且列出自己的推荐人选,这个人选必须本身就在人才库里,同时通过人事局的考核,这才能够被聘用‘起复’。


    由于最后一环是人事局卡着的,而且聘人要分薄的是本部门的预算,可以想见,起复的机会肯定是相当有限。但即便如此,这个政策的颁布,还是让那些被一刀切的官僚之家,立刻就恢复了平静,不再每日怨气冲天,总是在密谋着要闹事。


    不论是舆论还是民间的治安,都立刻清静了不少,京城的乱象得到了初步的解决,甚至还有很多前期怒火中烧,以至于干了不少过激事情的人家,追悔莫及的。直到若是能等一等,等到这个政策出来,他们也就不会做傻事了。


    可以这么说,京城人口流出的势头,在这个政策颁布之后,也是骤然为之一停的,本来,自从冬至之后,京里这些官员,很多都不愿意等到年后,立刻就辞官想回老家去,或者是南下去安身了——那么两个月的俸禄,不拿也罢了,本来这就是最冷的两个月,取暖的花费真不小。家里积蓄也不多了,早点走,回老家去能省出一二十两银子来,对于很多穷困的京官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可这个政策颁布之后呢,那就不同了,几乎所有官员都选择了暂时留京,甚至还有人放下脸面,准备开设补习班的,一时间,京城也不知道是学特科的人多,还是开特科补习班的人多了——就算是僧多粥少,很多人咬咬牙也还是要留下来再等半年,哪怕耗尽了积蓄,甚至要借贷维持,都是在所不惜的。


    在卫妮儿看来,其实这样的举动是很不智的,因为起复的名额很不确定,而且怎么看都是留给少数能令上头有印象的能吏的一条通路,不是她口气大,但事实就是,这些被裁撤的京官,根本就没能力钻营出这样的机会来,在京城等着无非是空耗积蓄。


    你要是有能力,在敏朝早出头了,这样漫无目的地等,能等出什么来?真正该等的,是在政策颁布之前,或者刚一颁布,就得到确定许诺和准话的那些人,你是不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自己还不清楚吗?


    既然不是,却还要等,这不是执迷不悟是什么?奈何这些人对于一个‘官’字,实在是太着迷太执着了,甚至自己骗自己,宁可挨饿受冻、吃糠咽菜也要等到完全没机会的那一天,如此的情状,看了真叫人心中发寒,有点儿说不出的害怕,更是反思自己,生怕自己也步其后尘,除了‘官’字以外,什么也看不到,想不到呢。


    如果是卫妮儿遇到这样的打击,能不能看清局势及时抽身呢?见了这样的画面,其实她都有点失去信心了,只能说,眼下的洞察,大概是因为旁观者清——卫妮儿本来就是救灾转运口的特科官员,这是新朝廷保留下来的重要职能,她是肯定被留任的,站在这样的立场上去看,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真要是换到她头上……卫妮儿也只能牢记如今的警醒了,要紧的,不是官不官的,其实还在于自己的能力,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是风生水起,就算一时失去了官位,也能很快回来,而且这做人做事,万不能忘了根本,卫妮儿也是多次对自己和父母阐明:她考特科,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做点事情,如今世道已经变了,就算是被裁撤了,作为女子也还是能理直气壮的当门立户,所以对这些波动,心思大可放平了,笑看云起云落,无非是如此而已!


    她自己就在衙门里当差,拿的都是最时兴的消息,一时这个,一时那个的,思绪自然起伏得厉害,对于卫夫子和卫太太来说,倒没有她这样敏锐,他们还是局限在自己的生活里,所能感觉到的,无非是日常生活的物价,以及切身相关的治安而已。


    这要不是刘家突然决定搬走,对于世道的变化还没有那样强烈的感受,饶是如此,他们的看法也充满了强烈的个人色彩,“这也算是晚节不保了,这要是刘大人没有被魔法迷了,按他的官声,其实还是有点希望的。”


    “官声有啥用啊,还是要看特科的分数,还有他自个儿的人脉,那一位平时清高,除了这清廉的名声之外,也没听说有什么干练的事迹。”


    卫妮儿有些不耐烦地说,“这样的人,就算是考过了,进了人才库,其实被挑上的机会也很低的。依我看,这魔法的事情,对他来说反而倒好!趁此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到南边去安安生生,哪怕是顺着官吏的安排,去种地呢……嗯,不过他们家的人估计是种不了地。”


    卫妮儿看了卫小三一眼,卫小三很会意,微微皱眉道,“这要看他们往哪里落脚了,特科学问如何,肯不肯去做工人,现在买地也过了那钱淹脚面,弯腰就捡的日子。一般这样的旧进士,以前不管怎么说,扫盲班的老师是可以做的,但现在,教师供给也呈现出两极化——地方上,尤其是大江上游,还是很缺教师,但去做那些地方的教师,前提是要会说当地的土话。”


    “如果只会说官话呢,那在这些能说官话的地方,教师又不是那么缺了。所以要说做教师呢,是不容易的,做抄写员呢,他们也不会写那种速记铅笔字——做生意呢,没那个脑筋,这么说来,竟有点儿百无一用的意思了。”


    卫小三说到这里,也有些唏嘘,叹道,“这就要看刘大人家里的孩子们,脑子是否灵活了,如果是能转过弯来,考了特科,进厂去做事的,那日子还好过,要是竟不能如此,又无法种地的话,还有一条出路,就是回原籍去,若原籍不是福建道这样,已经基本完成初步扫盲的地方,凭他们会说土话,也还有些学识,做个扫盲先生是够用的,如此,也还算吃喝不愁,能维持一点儿读书人的体面吧。”


    “刘家好像是南湖道那里出来的。”


    说到街坊邻居的根底,卫太太是大行家,她皱眉回忆了一下,缓缓说道。卫夫子听了,先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那还好!南湖道,也算大江上游了吧?那土话倒也拗口的,想必扫盲先生也是难找——这么说他们家也不算是没活路了!这么些年,街坊邻居的,虽然也没什么来往,但要见着他们沦落到三餐不继甚至要冻死饿死,这心底也是不落忍那!”


    确实,别说久居这里的三人了,就算是卫小三和卫大哥,想着这头前还常打照面的人家,没准过不了来年冬天,也都有点儿恻隐,甚至于,哪怕不算是彼此很有好意的,想到刘家就此从官身而沦为教书先生,还有许多人都和他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了一些物是人非、兔死狐悲的怅惘似的,卫大哥揉眼睛道,“这芥末味儿是冲——我这眼圈儿都红了,不知道的,还当多舍不得刘家呢!”


    被这么一打岔,屋内倒重新欢笑起来,这时菜都做得了,一家人也不见外,就在暖和的厨房里摆下桌子,五个人围坐圆桌,卫太太又不知哪里寻了个罐头开了,往海碗里一倒,“五个人六菜一汤,不算丰富,可也是如今难能的了。你大哥说得也对,这年头,谁知道来年什么样呢!今儿有福今儿便享了吧!丫头下午还当值,不喝酒了,大家都喝点儿这糖汁润润喉咙。”


    说着,在小盅里倒了罐头糖水,一家人都举起来碰了碰,仰脖干了,有意地不再提刘家以及这一批被裁撤的京官,只说些兴头的话题,这就要问卫小三在南边的见闻了。


    卫小三刚捡了一片芥末堆儿吃了,这芥末堆儿用的是窖藏的白菜,拿上来没有多久,只是清洗过而已,凉丝丝的,裹着芥末汁儿,非常冲鼻刺激,吃得他龇牙咧嘴,不住的喘气,一时间竟不能回答。卫妮儿见了,也是不由得一笑,为他答道,“南边那自然是处处都好了,小三儿买的明信片,您仨也不是没见过。


    就是这几年,南边的境况也不太好,新来的人太多了,要留下来实在困难。除非是去做赘婿——和刘二哥一般,那也得看时势,刘二哥做赘婿的时候,标准还很低,这几年南边人太多了,就连赘婿都是大家抢着,非得仪表堂堂、温柔和顺能受气不可。我看小三儿也未必能吃得了这个苦头。”


    姐姐做官的,弟弟做赘婿,这是卫家人接受不了的,别说卫夫子、卫太太了,就连卫大哥都说,“南边能留就留,不能留那就回来,进我工坊里学手艺也行,总不会没有一个营生!”


    卫小三南下,其实是两兄妹共同的决策,当时是想在南边也留一个根儿,万一北方局势不好,也有个退步。但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想到这几年世道会这么混乱,卫小三也不是什么天才横溢的读书种子,甚至不如卫妮儿聪明,也就占了个机灵、肯吃苦而已,卫大哥也是做好了这钱白出了的准备。


    这要是在已经买化得很严重的南面,兄弟姐妹之间大概就要撕扯起来的,因为卫小三这几年读书的开销不在少数,但北方毕竟民风还没有转变得厉害,兄弟姐妹几个虽然都成年了,但大家庭的观念还是很重,卫大哥不觉得给弟弟出这个学费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甚至对于父母跟着妹妹养老还有些愧疚,时常提起要接父母去他们那里过活,只是卫太太放心不下卫妮儿,因此才没有成行罢了。


    大儿子仗义,二女儿出息爽脆,一家人这般互相照应的,做父母的还有什么好求的?卫太太忙对卫小三使眼色道,“听你哥姐的,再待一年,考不中就回来!没准这东方不亮西方亮的,在南边考不上什么的,到北边来反而做了吏目呢!依我看,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老官儿要留下来难,咱们去过南边读书的细嫩要入仕说不准还容易些呢。实在不行进你大哥作坊打下手也不错,一口饭少不了你的!”


    这话说得也是不假,至少老大话说出口了,也就意味着会倾囊相授,在老观念里,哪怕是亲兄弟,传艺之恩那也不是轻许的,都是传给自己亲儿子,亲弟弟毕竟隔了一层。卫太太意思让小三儿先把这话应了,敲砖钉脚,自己将来也多个周旋的退步,却不想卫小三支支吾吾的,似乎有话想说又不敢说,她的眉毛不免就慢慢立起来了,有个猜测也逐渐明晰,“怎么——你别不是——”


    卫小三的脖子已经先缩起来了,做了个挨打的姿态,卫夫子一见连忙把桌子上的菜盘都挪了挪,一家人似乎多少都有了预料,只等着卫小三把话说出口,“哎——可我已经和那边都说好了——这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去袋鼠地干两年,娘,袋鼠地那才真是钱淹脚面——哎哟!”


    话音未落,他脑门上果然被扇了重重的一巴掌,还好卫妮儿和卫老大及时抓住桌子边沿,这才没让圆桌面跟着移位,卫小三不躲不闪,受了这一掌,还是坚持地说道,“真没那么危险——您就看着呀,这么多京官也不都是回老家去,很多人都没老家回了,他们脑子灵活没在京城死守的,不也有很多去了黄金地吗!”


    “袋鼠地和黄金地比还离南洋更近一点,真没您想得那么危险,现在已经是一个热门就业方向啦!我好些同学都愿意去干几年,郑家给的钱当真不少,回来就够在羊城港安家的啦——”


    第1162章 食不知味


    要说这人活一辈子, 年岁大了,当真是处变不惊,就是因为见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有些事儿假以时日,来个大转弯也都一点不奇怪。这道理,在如今的天下那是再显然不过的了, 从小二十年前起, 眼见的就是天翻地覆的节奏,从前谁能想得到, 有朝一日, 这做过官的人, 一大批一大批地竟是没准要讨饭去了的?


    从前那成千上百年不变的道理, 在如今这世道, 莫说三五十年了, 就是三五年, 掉上两三次个儿,似乎也显得再寻常不过了!这样的变数,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 但既然改变不得, 那也只能学着去适应。


    哪怕是卫家这样,多年来还算是安稳的家庭,这些年来, 对于乱世的感受也是越来越深的, 朝廷能挺多久, 卫妮儿这个官的前景如何?特科能得意多久, 会不会在厂卫倒台后被西林党反攻倒算?谁也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未来变得越来越不确定,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行当是通天的大道,能稳稳地保证全家的富贵。


    也是因此,在卫妮儿考上特科之后,卫老大虽然也心动过,且学了一段时间的特科,但最后经过考量和商议,还是没有选择做官,而是在卫妮儿的帮忙下,从木匠那里出师之后,自己又搞了几本买地的《机器常见问题维修》等自印的教材,算是在士农工商里选了‘工’这行来做。


    而卫小三的前程,原本也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可以算作是卫家在职业上的又一个布局,也是家里人一起参考着,和卫小三一起商议着定下来的——去买地读大学,这是最上好的选择,而且要读理科专业,如果有一定天赋,能在机械制造上有专长,那就最好了,将来不管是敏地得势,还是买地得势,以如今的大方向来说,只要会造机器,那就不可能吃什么亏。


    比较起来,曾经毫无疑问第一等的选择:为官作宰,比起来就有点不够看了。这敏朝的吏目,且不去说了,旧式进士,和卫家一点关系没有,而特科进士的滋味,卫妮儿最清楚,朝廷都风雨飘摇了,吏目不担心自己的前程这也是不可能的。至于买地的吏目,说起来也是没意思得很,报酬虽然不低,福利也好,但条条框框非常多,而且又辛苦,说难听点,呕心沥血办好了差事,因为有心人的几封举报信,让曾经甚至或许是不可避免的一些违规、疏漏给搞下去,难以晋升的事情,其实也不在少数。


    如今,这买地的吏目,也是以飞快的速度变成了一项门槛很高的职业,只是这门槛,和进士考试不一样,不是难在明面上,它是‘入门不难,提拔难’、‘清廉不难,富贵难’。倘若被招进去之后,一辈子做个小吏,不想着往上爬,那其实工作还是很简单。就只管按吩咐、按规章做去就是了。


    甚至因为买地的吏目是不允许随便开革的,哪怕是顶头上司都不能给你气受,他让你做违规的事情,你不但可以回绝,还可以去举报他,和在敏朝做吏目相比,毫无疑问这在感受上是很大的提高。就算偶尔有违规,那又怎么了?受罚就是了,只要错误不大,丢不了差事。


    但如果想要提拔呢,这就不同了,条条框框太多,一个错误可能都会成为致命的把柄。这里的门道很多,错非经年老吏难以尽述,已经形成了一整套做官的讲究、学问,而且和敏地的心得截然不同,不能互相套用。


    这种学问,也算是如今买地吏目层的看家本领了,如此,新吏目入仕之后,能否少犯错多出彩,其实也是在变相地考验自己家庭的底蕴。正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教书匠家里都出不了文盲呢,这官宦人家的孩子,天然的会做官,难道还是什么大错不成?


    人家就是家学渊源,从小就知道怎么在这重重的规矩中游刃有余,冒最小的风险,给自己营造出最亮眼的政绩,更有体面的家庭来做他的后盾,这样的孩子,很少会在钱上犯什么错误,压根就不需要,打小过的都是富足的日子,用的吃的都是光是钱买不到的东西,最让他们痴迷的根本就不是钱,而是很多穷人家的孩子一开始压根就没概念的政审分!


    卫妮儿因为从事的是灾民转运的工作,没少和买地的吏目打交道,已经算是敏朝这里少见的知买派了,这也让卫家算是在小三的择业方向上,占了一点先机,没有不切实际地把他往‘考买吏’的方向去栽培,首先这考试是越来越难了,而考中之后,卫家底蕴不足,卫小三完全要靠自己,提拔速度肯定不会太快,而且还极可能被派到偏僻地方去,对于卫家来说,就失去了耗费力气把他送去南方的意义了。本来是想着,如果敏朝不行了,南下还有个亲戚照应可以落脚,这要是一竿子被支应到什么西南瘴疠之地的大山里去,连消息都难通,北边家里出事了该找谁呢?


    就还是走工科,走机械科,这就是最好的,往上说,如果能发明什么有价值的机器,富甲一方都不稀奇,而且地位非常尊崇,厂子里礼遇重视不说,便是衙门也会另眼相看,甚至有被六姐接见的可能。


    往中了说,至少也能进厂做机械师,也不强求说一定要留在羊城港这样的繁华地方,机械厂的厂区,在什么地方日子都是过得很好的,而且有一点很妙——房价也不会太贵,虽然大厂可能不在城里,但这也正适合北方来投亲的卫家,卫妮儿到时候情况特殊也就不说了,卫老大也是做机械维修的,这不就顺理成章,重操旧业站稳脚跟了么?


    往下了说,进不了厂,在南方也找不到工作,回京城,现成的学识在身,跟着卫老大做也好,卫妮儿出面活动,在北边的厂子里谋个职位也好,都不会太难。就算是最差的结果,在京城那也是一等一宽裕富贵的人家,从这规划就可看出来,现在这世道,学工科是真不会有错的。前程比做官都好太多了!


    买地的官吏,待遇比敏朝好,不贪也还能活得体面,不像是敏朝,不贪污甚至活不下去,所以‘清廉不难’,但相应的要捞钱可比敏朝难太多了,完全没有什么默认的‘孝敬’、‘打点’,钱上的差错,也是在买地管理中,较少见的,可以直接辞退甚至治罪的理由,一个吏目不管怎么会出政绩,会站队,只要在钱上不清白,那就很难被提拔,甚至也少有上官敢于提携这样的下属,生怕自己都落了嫌疑。


    要说占官家便宜有没有?这个大概还是有的,但和敏朝这里吃拿卡要想尽办法捞钱相比,那点子油水简直不值一提,所谓‘清廉不难,富贵难’,就是这么个说法,现在买地,能看清形势的人家,都是愿意优先选择读工科,其次去做吏目,再其次才是去考那些不当吃不当喝的文科,这个取向和旧科进士完全是反着来的,文华盛采什么的,在买地已经不值一提了。比不过一句直通通的,‘文采好能写话本不?话本畅销么?不然,你文采只管好,换得来什么钱使呢’?


    虽然说是说诗是唐盛,词推宋佳,但敏朝以前自来也不少诗词流传,也就是随着买活崛起,诗词之道居然大衰,尤其是这几年或者说这半年一年,随着北地最终归为买治,各地的大族都在忙着分家,敏朝文坛也受到了江南归买之后的又一大创,如今不但很少有人再写诗,更重要的是已经很少有人再读诗、谈诗了。大家的关注已经俨然去了另一个方向,最好的人才,去的都是工科。


    对于位居时代顶层的谢六姐来说,这大概是她乐见的一个趋向罢,但时代中的人,目光自然不会这么远,他们能感受到的是这股趋势对自己生活的影响,工科大势,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工科学生竞争的激烈,这也是卫妮儿等人把卫小三往南边送时没有想到的。


    卫妮儿考特科的时候,差不多进士也只是十中取一而已,但买活大学这几年的工科专业,尤其是最热门的机械专业,如果刨去各厂子选送的进修熟练工之外,给社会考生的名额,和考生之间大概到了千中取一的程度,这和卫妮儿从买地同僚那里得到的印象,有很大的出入。毕竟,卫妮儿能接触到的吏目,考学也都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在他们的印象里,考试应该还是很简单的事情 。


    卫小三到了买地不久,就意识到了难度上的出入,也曾给家里写信谈过此事,他虽然聪明也肯用功,但面对千中取一的比例,也不敢夸口必中。因此,当时他就筹划着要准备一二专业作为备选,这其中就有和袋鼠地有关的矿产业,这也是为何卫太太一下就反应过来,不必再解释太多。因为这矿业的收入虽然也很丰厚,甚至赶得上机械专业,但却实在是太吃苦,而且非常危险,卫太太宁可卫小三回京城来,就不在南边呆了,也不愿意他学个矿业,从此一辈子也就难见人了,就专捡那些崇山峻岭人迹罕至的地方待着吧!


    “就算是去矿业,哪有去海外的道理?就咱们自己华夏都多得是矿山。”卫妮儿也是反对卫小三去袋鼠地的,“你说的郑家那个悬赏,我也看到了,那都是给亡命徒准备的,海外荒漠,还是在南半球探矿,四周基本都是无人区,猛兽毒蛇还多,这赏金开得那么高,背后都是有原因的。你当这钱是人人都能赚得到的?


    就算有人去,那也是多年的老风水师傅了,你从来没探矿过,甚至都还没考进矿业专业,更进一步说,这辈子你离开大城市生活过几天啊?你自诩的能吃苦,和探矿师傅吃的苦相比,又根本都不值一提了,这样天真的想法,还是尽早收歇了为好。”


    她这里说的风水师傅,不是口误,而恰恰是如今风水师傅的一个主业——本来,风水先生相看阴阳宅只是本领中的一样而已,堪舆风水之术,观山望水,往大了说可以勘定龙脉,往小了说在野外找寻矿脉、水源等等,也是他们的专长。这些年来,时势变化,请得起风水先生定阳宅、点墓穴的大户人家越来越少,反而是矿业已经热了几十年。


    买活军对各种矿产那是来者不拒,有多少要多少,有些思想活泛的风水先生,早就转行专门去找矿了——还真别说,成果斐然,仅弱于买地开矿队几成,而市面上都有谣言,说买地开矿队那是‘仙人点化’、按图索骥,手里本来就有分布图,又不能真和风水先生比相学,甚至很多时候明知道某地有矿,却还需要请风水先生来勘定具体矿脉和井口等等。


    总之,风水先生看矿脉,在如今已经不稀奇了,甚至还有风水一脉让后人入读地质专业,来个新旧双修的。这些人家学渊源,从小就跟随师长在野外跋涉,对于野外的讲究一清二楚,往往还颇有一些身手,卫妮儿认为,要是有谁能在郑家手里赚到这笔分金定穴的天价花红,那也就是这些人了,卫小三一个愣头青,就是跑去那里,又能有什么建树?


    “要说拿到勘矿的全功,去领那堪比是‘世代富贵证’的股份书,这个我的确是不够格。”卫小三也不否认,不过,从他的表情来看,矿山股份书对他的诱惑力显然也是极强——郑家为了表达诚意,除了找到矿脉之后的花红之外,还会给出千分之一的股份!


    不要小看这个数字,如果勘察出的是富矿,哪怕是千分之一,每年的分红依然是个骇人的数字,矿这个东西,耗钱的都是前头,一旦开出来了,后续就是稳稳拿钱,细水长流,开几十年就是几十年的分红,如果是可以开采百年以上的大矿,那真就是能传承世代了。


    对于眼下的世道来说,能传承百年的财富是非常稀少的,地也是不许囤了,没有田庄传,金银么,又不值钱了,似乎只是当做首饰来用。仔细想想,除了房子和银行里的钞票之外,真没有什么能传下去的东西,于是从前比较不为人注意的股份,也就成为了大家追捧的对象。


    这矿山的股份,肯定就是所有股份中最诱人的档次,平时根本就不会有机会被外人所得,如今郑家开出这样的条件,也就可见他们的手笔魄力了。卫小三会心动,也不算太奇怪,就是卫家其他人,听到这里,面上也有艳羡之色:如果他们也有这样的‘世代富贵证’,又何必为了一家人的将来苦苦筹划,反复犹豫?这会儿早就在羊城港吃喝玩乐了,论享受谁不会呀?!


    “但是,哪怕是开出这样的条件,其实郑家能找到的人也不多,这个我在羊城港是很清楚的——许多风水先生,都不愿去袋鼠地,毕竟真有本事的那些,在华夏也是赚得盆满钵满了,没什么本事的呢,也能混个饱足,只要稍微一了解袋鼠地的地理,都是打退堂鼓,这里还有个考虑,就是这袋鼠地在南半球,很多大师都担心,这风水之术到了袋鼠地,就没有那样管用了,所谓星斗运行都是颠倒过来的,很难再根据星象来判断地面矿山的走向。”


    毕竟是在羊城港读书,卫小三的消息,实在是比京城的亲人要丰富太多了,此时娓娓道来,大家才知道,原来在这郑家招贤令的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也是因此,郑家的开价,一再提高,一开始还想着,以花红为诱饵,股份做保证,吸引那些风水大师不收酬金,定矿后再付钱——如今南边很多的地方的大师都是这样做事了,但条件倘若是一样的,人家为何要去那么远呢?


    因此,一再加码之后,现在的价钱已经定得很高了——只要是肯去袋鼠地找矿的勘察队,一上船立刻就给二百两的辛苦费,一路上吃喝全包,到了袋鼠地之后,如果能找到矿,哪怕是力工也有一千两一人的花红!稍微有职务的,那花红都是翻了倍的上涨,能定到矿的那个人,还给股份书!”


    “一千两?!”


    这样大的手笔,终于震慑住了卫家人,让他们齐声惊呼了起来——不要小看了这个数字,或许对大商户来说,不值一提,但对一个月二两、三两的普通人来说,已是近乎一辈子的收入了。而且这说的也只是最底层只出苦力的工人,稍微懂一些勘察知识能帮着出出主意,可以在沙漠中带着人往前走的,花红起码都是翻三倍四倍,如果能到三千两的话,那差不多也就是卫妮儿一辈子的收入了。就是上船立刻给出来的二百辛苦费,如果能平安回去,也足够在江南次一等的城镇里,买个小院子安稳过活啦!


    自古财帛动人心,不管支不支持卫小三去找矿,这笔钱还是让他们充满敬意地安静了好一会儿,卫太太这才猛然惊醒,一边起身匆匆去揉面准备下手擀面吃,一边严词警告卫小三道,“再赚钱又如何?你不许去!富贵险中求,那都是要拿命去冒险的,我们家还不至于就少了这笔钱活不下去了!你这一次南下,倒是把你的心给去野了,依我说,你干脆过完年也别回去了……”


    她一开始唠叨,那就是没完没了旷日持久,非得说到自己高兴才能停,谁也不敢打断。但一桌人也都是似听非听的,卫妮儿抄着勺子,正在分碗里的鸡肉——那余下的净鸡汤准备去灶头加水翻热,做手擀面的汤头,这样一碗鸡汤面是很能压住一顿美餐的阵脚的。


    一块鸡肉落入卫小三碗里,他低声说了一句谢,头却没抬起来,这就引起了卫妮儿的注意,她狐疑地瞥着弟弟那玄妙的面色,越看越是生疑,越是生疑就越是惊怒,放下勺子,忍不住就打了一下卫小三的后脑勺,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问,“你该不会是已经和郑家签了什么协议了吧!”


    “什么?”卫小三浑身一抖,本能地就反应过来,“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哪里敢——”


    在兄姐两人阴沉的凝视中,他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在阵阵白烟中瞟了对过的父亲,灶台边的母亲一眼,猛然压着声音急切地为自己分辩了起来,“姐,现在不是从前了!不是刘二哥那样卖苦力就能在羊城港站住脚的时候了——南边什么都贵,你们供我读书也太吃力了,供不起的!郑家能供我再考一年大学,考不上也可以去他们的矿产专门学校读两年。包吃包住一个月还发五百文生活费——到时候去了袋鼠地,也都是老师傅带着的——”


    别说卫妮儿,这会连卫老大的眼睛都气红了,卫小三的脖子越来越接近桌面,似乎随时准备迎接兄姐的巴掌,最后几句话是半闭着眼破釜沉舟般嚷出来的,“签都签了,毁约要赔钱的,我……我是已经下定决心了!你们怎么说都没用了!”


    第1163章 风起吉亨


    【七月,此时当可算是吉亨的冬季,但气温仍在十度以上,低温主要出现在早晚,一旦太阳升起,气温便立刻升高。尽管如此,出门时也要穿好外衣,因为阳光非常猛烈,晒在身上发痛。此处的阳光,以华夏和南洋对比,仅次于在彩云道高原上所感受到的日照。


    足足近半年时间,吉亨是不会下雨的,此时饮水成为重要问题,草原上的动物也会因为水源而打斗,本地的苍蝇极多,一旦动物死去,群蝇汇聚,半日便会开始生蛆,腐败速度比南洋更甚。同船的黑大汉乌闯荡说,这里的气候和他老家接近,是书本上所说的热带草原气候,他在离开老家之前,从不知道原来季节被分为四个,旱季和雨季之间,生命的基调和节奏完成两极转变——在他的概念中,这本才是生命的自然。理所当然,他对吉亨的气候,适应得要比我们更快得多。


    我到达吉亨已经近四个月了,经过了雨季到旱季的转换,很难说哪种气候更加折磨,刚刚谈到的是吉亨的旱季,不下雨且气温较低,比较偏干,但所有一切都是脏兮兮、黑乎乎的,饮用水也泛着让人倒胃口的黄泥色,可一旦进入雨季,吉亨就有另一种烦恼了——雨。


    这里在雨季,雨是几乎不断的,我们可以见识到各种各样的雨,毛毛细雨、瓢泼大雨,若有若无的丝雨没完没了的雨让人很快就从久旱逢甘霖的喜悦中缓解了,并且开始厌倦这种连续不断的降水。


    在降雨季,这里的苍蝇要相对少一些,对笔者来说,这是个滞后的发现,因为笔者到达吉亨时还是雨季,感受到的首先是蚊子的困扰,这里的蚊子品种非常繁多,有大有小,但比较令人庆幸的是本地似乎没有流行疟疾,蚊子的叮咬只是让人疼痒,还不至于传播什么疾病。


    但除了苍蝇蚊子之外,本地的蜘蛛也是令人害怕的,不知道为什么,袋鼠地所有的昆虫似乎都大得骇人,据说在吉亨之外的其余区域,人们还发现了巨大的蜥蜴,乌闯荡说这又让他想到了家乡,他据此怀疑袋鼠地有狮子和大象,但目前来说,深入草原中所发现的主要的大型动物还是传说中的袋鼠,这东西长得真是特异!而且非常的强壮,让人遗憾的是,袋鼠肉并不好吃,不论怎么烹饪都缺乏风味


    在吉亨的居民都很厌恶袋鼠,比较起来他们更喜欢鸸鹋,这种动物和乌闯荡所说的鸵鸟很相似,但更大,肉相对要美味得多,蛋的尺寸也很大,如果在华夏本土有见到‘恐龙蛋’之类的大蛋,读者们应该也知道了,这是袋鼠地运回来的鸸鹋蛋。或许可以试着孵化一下,也许还能孵化出可爱的小鸸鹋呢!


    对于那些受到吸引来到袋鼠地的冒险者,’小心袋鼠’应该是被铭记的第一条戒律,围绕这条戒律,还有很多注意事项,比如说,进入雨季之后,在靠近泛滥的湖泊时,还是需要相当小心的,如果见到仅仅露出一个头的袋鼠,千万不要靠近,因为它极可能把人拖下水淹死,只因为把擅自接近的人类当成了领地的侵犯者。如果天气不好,能见度不高,那就更该如此了,袋鼠在水中并不是非常的醒目。吉亨的百姓经常诅咒水里的袋鼠,’希望一道雷把他们劈死’!


    说到雷,就要谈到吉亨这个名字的由来了,其实许多读者应该也有所猜测了,不错,吉亨的典故来自’震卦,亨,吉’,原本这里是有意要叫做’雷震城’、’雷暴城’的,但初代城主郑大木是注重好兆头的,亲自改名为吉亨城。


    这个名字也代表了城中上下美好的祝愿,亨者通也,吉亨是袋鼠地最靠近南洋的港口,这里有希望成为南洋和袋鼠地交流的渠道端口,吉亨也是袋鼠地上第一个华夏据点,甚至也可以说是第一个人类据点。至少在袋鼠地北部,勘探队没有发现什么土著,也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这里就是个大荒岛,只要移民源源不断,不下十年,袋鼠地上的华夏百姓将会占据绝对优势】


    在纸上刷刷不停地移动着的铅笔,突然顿了一下,庄子咬着下唇沉思了一会,在最后一句话前标注了一个星号,又打了个问号,表示对这句话的表述并不是特别确定,这才继续往下写道,【总的来说,虽然旱季、雨季都各有各的缺点,但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气候呢?】


    “嗯还不够。”思忖片刻,他微微点了点头,“再加一句从年平均气温来说,吉亨仍然是很理想的避寒地,在这里生活至少不会有冻死或者热死的担忧行了,这么着也算是说了几句好话,不然总感觉是在抱怨,主人家该不高兴了。这润笔拿得也心虚”


    不过,话说回来了,就算是收了高额润笔,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住在吉亨这里相对条件最好的木屋里,感受到了郑家的诚意,但要让庄长寿再把吉亨吹得体面点儿,他也觉得很为难,绞尽脑汁想了半日,居然无法下笔!一时也是忍不住抱怨道,“这鬼地方真是没有一点好!鸟不拉屎,可算是知道为什么没人住了,这上头的野人住个半年,只怕也是造艘独木舟就划走了吧!就是这个虫子,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当然了,这肯定是气话,但的确,在庄长寿看来,吉亨唯一的优点也就是这里和南洋的距离的确很近了——只要明确了航线,就算是划桨,都可以划得过来。不过大多数时候,就算是赤道无风带,也会有一点可以利用的微风的,郑家的桨帆两用船,已经可以比较顺利地往来于吉亨和满者伯夷之间——其实只要动力跟得上,也就是五七日的航程,在海上这几乎就相当于是比邻了!


    除此之外,这里实在是没有什么潜力,热带草原气候,如果让庄长寿自己判断的话,也就能在干季搞小水库灌溉,种点土豆了,雨季那个下雨的程度,导致缺乏日照,再加上土壤肥力不足,水稻收成是不会好的。当然,这是农业,畜牧业的话,庄长寿就不太懂了,他有一点怀疑,就是旱季的这个蚊虫,牛羊是否能受得了,当然目前还有牲畜良种的运输,本地已有的几种动物似乎都不适合养殖。这个是已有定论的,余下还有什么?哦,还有毒蜘蛛和毒蛇,这东西简直应有尽有,在庄长寿看来这才是吉亨乃至整个袋鼠地的特产。


    “真羡慕徐师啊去的黄金地,虽然城建不会有这么好,但听说黄金地物产丰富,适合农业,而且四季分明,气候干爽,美景处处,又有什么当地土人、弗朗机人,听起来就热闹得很。这些年来,我们华夏过去的移民也有不少,不像是吉亨这里,也就是三五百人,这要不是郑家的财力支持着,我估计这三五百人也早回去了这鸟地方!既然叫袋鼠地,感觉就只适合袋鼠活。”


    庄长寿嘀嘀咕咕,用家乡土话肆意抱怨了一番,又屈指计算起了船期,有些不耐烦咂了咂嘴:他在袋鼠地,已经住了小半年了,这当然不会是原计划。本来庄长寿是受了郑家的邀请,加入袋鼠地沿岸考察队的,想要乘坐一艘桨帆两用船,沿着海岸线往大陆东部,利用望远镜观测沿岸地形,绘制海岸线地图,同时考察沿岸的地理资源,寻找本地土著等等。但没想到,刚到吉亨,他就被一只蜘蛛咬了!


    虽然已经在南洋历练过一番,也知道毒虫、毒蛇的杀伤力能有多强,但谁能想到在吉亨的水泥房,四处都有钉了纱窗的房间里,还能被蜘蛛咬到脚底?庄长寿甚至不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就是起夜时,脚往下一摆,毛茸茸的好像踩到了什么,那东西还会动,随后就是足心一痛,啊地大叫起来——


    这下好了,没死都算是命大的,就是痛,脚肿了两个多月才好,断断续续地还会发烧,庄长寿都感觉自己虚了不少,也是常年身子骨打熬得扎实,吉亨的条件又好,屋子里能防得住大部分蚊虫,他这才得以痊愈,不然,按乌闯荡的说法,他老家很多人都是这样被咬了以后,伤口被蚊虫叮咬下蛆,感染发烧而死的。


    勘察队当然是不会等人的,让庄长寿在吉亨养病,便提前出发了,庄长寿痊愈之后,百无聊赖,也是尽力在吉亨附近考察了一番,想着至少敷衍出两三篇游记来,回去后有东西可以交差——他对自己的选材,其实倒也还算是满意的,因为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风格。


    庄长寿自从当年南洋驸马出了大名之后,也曾沉迷在探险带来的名气和财富之中,颇为享受了几年,但几年后,想要改做其余营生,却发现自己已被宠坏了——尝过了写游记带来的好处,再看别的营生,都觉得太辛苦,不如出门游玩,虽然也辛苦,但开阔眼界不说,那乍然到了生地,处处都是龙潭虎穴一般,随着自己的探索而慢慢熟悉风土人情的刺激感,也是别处难寻,再加上游记的风行程度,几乎和买式话本子旗鼓相当,收入非常的丰厚,故而,他还是重操旧业,跑到各地去游历起来,时不时发表几篇游记,就算是自己在做正事了。


    虽然庄长寿的文采无法和张宗子、徐侠客等人相比,但他的游记在读者中也还算是受到欢迎的,因为几人的偏重还是不同:徐侠客所写的是途中所见的山川盛景,让读者心向往之,配合着照片犹如眼见;


    张宗子一般有出行都是跟着买活军的行动的,就像是主题故事,主角就是买活军的吏目兵丁,旅途里的所见只是故事的一部分而已;


    庄长寿的游记呢,则多是站在了旅人的角度,切身为他们打算,就犹如南洋驸马的故事,教会了大家在南洋不要到处乱洗澡,不要撩拨土人女子一样,每到生地,有什么该注意的,怎么去避免危险,很多坑他自己或者踩过,或者见到别人踩过,这样写出来的游记哪怕语言很平实,大家也非常爱看。


    尤其是一些想要迁徙去某处找机会的百姓,更是把庄长寿的游记奉为圭臬,甚至很多人会因为得到了庄长寿写某地的游记,认为当地物产丰富而民风淳朴,而决定去该地定居的,甚至庄长寿在羊城港的住所,时不时还能收到读者的信件,或者是解释某地的民俗,或者是告诉庄长寿,本地的习俗已经发生变化,请他及时修订游记云云。


    就说彩云道吧,庄长寿其实是和徐侠客一起去的,只是在半路上分道了而已,徐侠客的兴趣在于考察山川绝境的地理,庄长寿则是去吃吃喝喝玩玩的,也就是因为他去了彩云道,并且认为彩云道的确很宜居,现在开始修建昆顺走廊以后,有不少村镇具备发展成县城的潜力——真不夸张,据彩云道当地吏目的反馈,很多北方的移民就是因为这篇游记,就选择了当地作为迁徙的目的地,您就说这绝不绝吧!


    要说因为写游记而大富大贵,富可敌国,这不至于,但的确庄长寿一家人,是因为这游记而过上了宽裕的生活,其实他本来哪怕不再写,积蓄之丰厚也足够过上数十年了,但至此他已经是完全爱上游历了,虽然家里孩子逐渐大了,父母也老了,似乎不再适合远行,但心里总是痒痒的:主要是,除了那一次下南洋之外,这些年来他好像还没有乘海船去远方做一次长途的跨大洲旅行呢!那非洲、黄金地、袋鼠地甚至是欧罗巴,如今渐渐都有很多人去了,他一次也没有去过,就封笔退隐,是不是也有点不甘心呢?


    那次下南洋,舱位不好,吃够了苦头,这会儿也是有钱有身份的人了,路上的苦可以少吃一点,要不出海考察一次,再议论封笔转行的事情?


    庄长寿家里,对于他的游历倒是不反对的,主要是他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而出门就意味着挣钱。虽然出门就意味着危险,但都走南闯北这么久了也没出事,反应也就逐渐麻痹了。当然,这也是因为庄长寿对于自己经历的危险,在游记里一般是绝口不提的——就如同这一次他也而不会提到自己被蜘蛛咬一样,他认为这是孝顺的一种。


    有了出海的想法,下一步就是要挑选目的地了,庄长寿本来是想和徐侠客一起去黄金地看看的,但郑家半路横插一脚,邀请他到袋鼠地一行,用他的特色,来写写吉亨和袋鼠地的生活——当然了,润笔费这么高,一路上吃住全包,这文章中帮着润色几句,溢美些许,这也是应该的事。


    庄长寿也不是第一次收到类似的请托了,当下欣然应诺,方有此行,本来,按计划他是随勘察队一起,经过九个月的勘察而返回吉亨,休整后北返满者伯夷的,但没想到刚到吉亨,就来了这么个意外,这下,勘察队的船只是赶不上了,全没戏了,谁知道下回这样的周游式巡航是什么时候?庄长寿就有些犹豫了——是在吉亨等勘察队来一起回去呢,还是先搭乘定期通航的货船,回满者伯夷,再转回羊城港去?


    当然了,伤没有全好的时候,他是不可能上船的。不论如何,坐船还是比较耗费体力的事情,在身体里的毒素还没完全清除出去的时候,贸然乘船,可能会让旧伤复发,本来能好的伤,落下病根,或者甚至病重不治一命呜呼,也不是没有。


    庄长寿被咬了之后,胆子要小得多了,想到这里的确有点儿不敢行险了,也就是近日来,他自觉已经大好了,这才略微动念,开始打问下一次通航船送物资的时间,寻思着要不要回满者伯夷去。吉亨这里,有对讲机是可以和满者伯夷联系的,用的是海事频道,一般是三日通话一次,三日前还没说船期,今日他就想着要不去问问情况——可是,一看屋外的尘土,还有那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嗡嗡着的可怕的苍蝇,他就是一阵阵的心烦,暗道,“真不知道袋鼠是怎么应付苍蝇的,我看如果是牛,苍蝇这么多是会被叮得发狂的!这里虽然是草原,但真不能养牛!”


    想要掀开磁吸的纱帘,走到屋外去,几次起身都又坐了回去,还好,在庄长寿痛下决心之前,屋外烈日之下,有个瘦削人影,撑着一把遮阳伞走了过来,却是他养病期间常常照顾他的干事郑淼,手里还拎了一个篮子,里头似乎装了东西。庄长寿一看,心下也是一喜,也不敢怠慢,忙掀帘子出了屋,将四周环视了一圈,心下叹道,“吉亨这鬼地方也就这么丁点大,一眼就看完了!”


    这才堆出笑来,热情地道,“大水弟,怎么这会儿来了!哎哟!这罐头堆得这么多,都是什么好东西?我看看,梅菜扣肉!咖喱鸡!还有玉兰片!了不得,了不得!这是补给船来了么!”


    “可不是!七日后到,届时这些空罐都是要带回去再灌装的。”郑淼也是精神奕奕,满面笑容,吉亨的天气对他似乎并无丝毫伤害,一进屋他就挽起袖子张罗起碗筷来,“咱们老哥俩今儿可要好好喝一顿——庄子兄,我再告诉你个好消息——这一次随船来的还有我们城主,他也要追上勘察队,给他们送补给去!”


    在庄长寿逐渐呆滞的笑容里,郑淼爽朗地笑了起来,兴奋地说,“哈哈!本来还以为你得跟着下一艘船回去呢,这不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你跟着大木哥一起,可不就能追上勘察队了吗——庄子兄你也千万别怕,我们大木哥为人很靠谱的,虽然严厉了一些,但只要听从吩咐,他也绝不会无缘无故就体罚船员,那都是谣传,谣传哈哈哈,哈哈哈”


    “对了!船上除了城主之外,还有一个大人物——说起来,他名字里也还有个寿字,那就是辽东大将祖天寿!”


    “什么?”庄长寿毕竟也不是当年的惨绿少年了,多少有了些城府,听这么一说,也是咽下了满嘴的苦涩,连忙问道,“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哦!你来得久了,还不知道吧——咱们离开华夏时,出了不少大事,你知道六姐已经接过了敏朝的治权了,还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那就是辽东将领中,有些想为我华夏开疆拓土的有志之士,都纷纷自请去边疆镇守了。”


    郑淼还是那笑嘻嘻的样子,庄长寿也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而是听他很喜庆地说道,“这其中祖将军就选了袋鼠地,这一次,他是来勘测建城地址的,以后,我们在袋鼠地这里,就多了一个邻居喽!”


    第1164章 袋鼠地大王


    辽东的将领,突然跑到袋鼠地这里来要建城了?这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啊!


    哪怕是见多识广,可庄长寿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是这样取死有道的,不得不说,这个消息一下就压住了他因为行程将要继续而生发的那点子抑郁——要说回老家吧,他不甘心,可要继续下去他也害怕。


    本来不知是悲是喜的,这会儿听说祖天寿居然要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建城,他自己那点担忧,忽然间似乎就不值一提了,反而莫名地跟着激动了起来,哪怕对于祖天寿这个名字,乃至辽东边将群体都压根没有丁点印象,也还是激动不已,好奇地道,“祖将军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是被发配来的么!建城点已选好了?他——他——”


    “怎么会选袋鼠地?那自然是因为袋鼠地已经是他能选的最好的去处了嘛!”


    郑淼忙着拿开罐器在那里折腾呢,庄长寿连忙去拿盘子,他还有点儿一瘸一拐的,不过动作却是麻利,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把盘子都给排开了,见到那篮子里有罐头黄桃,更是期待得紧:本地的饮食实在是相当匮乏,吉亨建起来大概也有四五年了,迄今为止只能实现主食和蔬菜勉强自给,更不要说养什么牲口可以常年吃荤了——就连主食自给,都很是勉强,想要多种些什么来当本地的产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耕种上主要的困难,是因为本地不但气候多变,而且到了旱季食物匮乏,灌溉是大难题,动物进入耕地抢食是普遍现象,所有的耕地几乎都要用荆棘篱笆围起来保护,就这,袋鼠还经常在旱季开始时,跳进篱笆里大快朵颐。直到百姓把蔬菜抢收光了,这才开始迁徙。


    前些日子吉亨这里还在讨论,城市建起来之后,袋鼠迁徙去寻找水源的行为是不是越来越晚了。总的说来,这里一年也就是半年产菜,主粮产粮也很一般,种地的难度还远超南洋,吉亨的居民对大量种地基本上都是完全没有兴趣的,如果想种地,他们肯定会选择呆在南洋。


    不过,虽然不产粮食,但本地的日子却不算难过,这就要归功于定期前来的补给船了,尤其是在旱季,补给船对吉亨有非常重要的意义,除了罐装的菜肴和蛋肉之外,最主要是补给船会带来大量清洁的饮水,对于一个热带草原城市,这是至关重要的:在干季,吉亨能找到的水源都是黄汤子,动物能喝,人怎么喝?当然可以说过滤煮沸,但燃料从哪里来呢?


    但凡是草原,树木都是稀缺,比起运煤块补给,船只还是选择了更有效率的做法,反正就几百个人,直接运水来就行了,无非就是运力、烧水的钱,除此之外,几乎没有成本,连肉食基本都是罐头运来的,多运一点水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所有的定居点中,袋鼠地的定居点,日子大概算是最好过的,一个是因为他们离南洋真的很近,而南洋这些年来不但开发得很好,而且也恰好是郑家的大本营,再有一个,就是本地的土著相当的稀少。


    不像是立志城,要面对虾夷人和东瀛的压力,和高丽距离也是不远,建新要面对哥萨克和罗刹人,至于黄金地更是有复杂的土著和欧罗巴奴隶主关系需要去处理。吉亨这里,就是一片荒地,他们住下来之后,除了袋鼠、虫蝇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敌人,而且比起袋鼠,虫蝇还更让郑家感到棘手。


    其实袋鼠还行,只要买活军愿意给郑家提供火铳,那就不是问题,来一只打一只,再难吃,烧熟了那也是肉,袋鼠皮好歹也能卖点钱——这鸸鹋都能卖蛋,袋鼠皮也可以做点装饰品,虽然对郑家开发吉亨的花销来说,这点进项是九牛一毛,但至少算是有个产业了。


    而虫子,这是真的眼下没有办法去应对的——吉亨在干季从来不搞聚餐,就是因为这个,大家都在各自屋内吃饭,包括送来的罐头也都是小装,这都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更改的规矩,从前,郑家运来的罐头还都是大装,因为买地还是喜爱搞食堂聚餐的,往往聚餐的时候也是上课的好时机,但大装、食堂,这就意味着露天场地,以及注定不可能完全统一的用餐时间,只要罐头一开,聚过来的蚊蝇数量简直是让人发疯的,一次吃不完的罐头,第二天就可能长蛆,如果舍不得浪费,照样吃下肚子——运气不好的人,得了肠胃炎,发起烧来,就一命呜呼啦!


    死过人之后,郑家就开始送小装罐头,按人头来分配了,这些罐头都是算好了份量的,对于吉亨居民,免费提供,也就是说,在吉亨只要你能住得下去的话,郑家就可以确保你不被饿死。当然,如果作奸犯科、不服命令,寻衅斗殴什么的,那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只是吉亨的百姓很多都是郑家的老下属,没有谁会如此不智就是了。


    在庄长寿看来,虽然花费巨大,但也就是因为有这些好处,吉亨才能留得住人,不过他其实也并不理解为什么郑家要花这么多钱来保住在袋鼠地的这么个据点——眼下看来,吉亨的百姓多少都有点’无所事事’,似乎其存在本身就是意义。


    比如说,这里三成以上的人是船工,主要负责修理来送补给的桨帆两用船,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因为倘若没有吉亨的话,船根本没必要定期过来。你说船工要为此收钱的话,那郑家又得到了什么好处呢?


    要说因为有吉亨在,考察袋鼠地地理的船只,有个补给点的话,那倒是不假,但其实船只也完全可以多开几天功夫,就到满者伯夷了,吉亨有没有似乎区别也不大。郑家为什么一直花钱,在这样一个荒芜的地方不断地使力气,甚至还要加大投入,这是他着实想不通的一个地方。


    他本来就是百姓出身,虽然略有了一些富贵,但时常也感觉自己和世家子弟,乃至豪商巨贾之间,看待事物的角度还是大不相同的,就像是张宗子、徐侠客等前辈,似乎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些定居点的巨量投入,庄长寿虽然也能拿一些理由来说服自己,可到了这里,看到了花费,见到这实实在在流出去的财富,还是不由得咋舌:这要是能种地的好地方,也罢了,这样的地方,不但不走,还有新人要来,这都是图什么?甚至还有什么去处,比袋鼠地更差?


    “那可多了去了!”


    吉亨这里,烧的煤也是补给船运来的,本地解决的就是主食和菜干,主食是杂粮饼子——为了实验产粮,本地种了很多粮食,玉米、土豆、高粱、小麦、大麦、水稻都有,掺着做饼子吃,庄长寿养伤时特许吃大米粥,一旦好了,也和大家一起吃饼。


    这种饼子是用坑烤出来的,口感粗粝,尽量把水份烘掉,减轻对蚊虫的吸引,在旱季里保存半天之后,干得可以用来切菜,做饭的时候,大家把炉子点上,用一口小锅加热罐头,饼子就放在罐头上,盖盖儿重新焖软,同时再把菜干加进罐头里,略加一点水,咕嘟开了就是吉亨很典型的一顿饭。


    常见的供给罐头一般是茄汁肉丁焖黄豆、清蒸杂鱼鲞、豆豉油麦菜鲮鱼、蛤蜊鲜蔬等等,不能说虐待,毕竟罐头往往是有鱼有蛋的,在如今物资吃紧的大环境下,能见荤这就相当不错了,但这千篇一律的味道,吃久了也还是叫人想家。像是郑淼今天拿出来的咖喱鸡,那就是他的私藏了,哪怕是杂粮饼,被这么一焖也觉得香味扑鼻。


    两人也不相让,边吃边说,郑淼指点着罐头笑道,“庄子兄,我说句话你别不信,在所有开拓点里,袋鼠地的前途,那真是相当不错的了,你要是去过别的定居点,可就知道了!辽东的将军,如果不去袋鼠地,也不愿解职回家的,多数要去通古斯,那通古斯就更别提了!在所有定居点里,我看就是通古斯的前景最差!那里深处内陆,交通不便,而且正对着通古斯高压,这几年来估计非常冷,到那里去是可以冻死人的!”


    “我们吉亨比起来呢,好处可就多了,第一,本地气候好,不可能被冻死——真别小看了这点,就这也很叫人羡慕了!”


    “第二,本地物价低,因为距离南洋近,就这么说吧,别的定居点还一座小楼没有呢,我们这里都普及水泥平房了!”


    虽然郑家财大气粗,但的确,比起来回一次需要数月的黄金地,或者是远离物资集散中心的立志城、建新等地,就在南洋边上的袋鼠地,物价是真不高。郑家也是大手笔,水泥粉一船船的运来,从吉亨到码头的路可都是水泥的,因此本地可以跑自行车和橡胶轮马车,除了没有澡堂以外,吉亨的文明程度真是不低的。


    庄长寿对这点,也予以认同,“就是没有什么产业!”


    “眼下是没什么产业,工业无从谈起,农业不好发展,渔业么,或许还是不错的,但现在也没什么渔民过来,没有形成产业,暂且就不谈了,”郑淼也不否认,但他的信心似乎一点没受到影响,“吉亨这里,就算是在袋鼠地也远远算不上最好的地方,要说有一点,那就是它离南洋近——它也只要守住这点就够了,别的,不用怎么发展!”


    “这话怎么说?”


    “现在,整个袋鼠地就吉亨一座城镇,那你当然没有感觉了,这个地方好像一无是处,可这偌大的土地,不会一处矿没有,一个能种地的地方没有吧?”


    “一旦,别的城镇发展起来,吉亨就是货船返回南洋的必经之地,到那时候——”


    这话是有道理的,而且的确触到了庄长寿没想过的盲区,他也不由得微微一怔,“说得倒是!可那需要多久啊!远的不说,立志城这都建起来十年了吧?才算是堪堪在虾夷地站住了脚跟,延伸出去的下一个定居点,还没影儿呢,这袋鼠地的其余城镇要发展起来那不得几十年的功夫了?”


    “几十年?都是说早了,这是百年几百年的功夫!”郑淼哈哈笑着,往嘴里送了一块乌黑透油的梅菜扣肉五花肉,那肥肉入口即化,令他极为满意地眯起眼,缓缓哈出了一口气,“我们郑家,如今做的就是这样百年的生意!这生意要是做起来了,就是看在袋鼠地的份上——”


    他没往下说,只是微微一笑,庄长寿听了,心底倒是一动,好像长期以来的一个疑惑,见到了一点曙光,心中暗想道,“就算是看在这百年生意的份上,哪怕郑总督在南洋犯了什么错,又或者不中用了六姐必定也要放他一马的,又或者,他自个儿坏事了,也连累不到郑家人。”


    “百年的生意,带来的也是百年的基业这也就难怪郑家在开拓袋鼠地这件事上,如此尽心尽力,舍得下本了。这个想法果然还真不是我能想到的,但的确,生意做得这样大,官位有这么高的时候,看到的也就不是眼前那点小利了这都是往几辈子之后去铺陈那!”


    他这才知道,原来刚才郑淼提到祖天寿要来袋鼠地时,面上那欢容并不是作伪,而是真心实意——虽然不知道祖天寿多有钱,但在庄长寿看来怎么也不不会比搞海贸的郑家更有钱的,在吉亨建城,几十年内这是纯纯的赔本生意,祖天寿不可能挨着吉亨选址,他一定要去一个能发展产业,或者种地或者打鱼、放牧的地方。


    而只要他定居下来开始建城了,那就需要海船和本土贸易,对于吉亨来说,就是助力。如此想来,郑家当然欢迎祖天寿来袋鼠地栖身了,而不是早已将此地视为自己的地盘,不愿分他人一杯羹。这么看,要是辽东边将都来了袋鼠地,指不定郑家还更高兴呢!


    想到这里,为何吉亨城主郑大木,会特意从南洋学校请假出来,陪祖天寿巡视袋鼠地,庄长寿也就是豁然开朗,完全明白了,他面上不由浮现钦佩之色,举手道,“佩服,佩服,好长远的目光,好大的魄力!”


    不过,他还有一件事是比较不解的。“如果整个袋鼠地都和吉亨一样,那是真的难留,不过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袋鼠地的气候很多变,吉亨往南走,没多远气候更加干热,甚至还有沙漠——据说往东南,气候温和,蚊虫也没那么多了,是适合农业的。”


    “但去那里的航路,这样看至少还要再加个十天半个月的,和黄金地比也就没有航程优势了,如果那边的农业没什么特产的话,和那边做生意,似乎很难赚钱呢!祖将军如果选了那边定居的话,又该怎么维持局面呢?”


    “你这话说得倒是很对,如果只靠农业,那袋鼠地真是没什么可谈的——但你忘了吗,庄子兄,如今买活军最缺的是什么?”郑淼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卖起了关子。


    “粮食啊,怎么了?”


    “呃咳咳咳”


    庄长寿一句话,倒是把郑淼给噎住了,他狼狈地咳嗽了几声,把呛进鼻子里的豆豉给擤了出来,一边擦鼻子一边说,“那倒没错,是缺粮食的,不然我们也不会搞什么主食自给了,从南洋买岂不便宜?也就是南洋米都紧张,又是二老爷主政,所以要格外小心这些都不说它了!”


    “买活军如今,除了粮食之外,最缺的就是矿!”


    庄长寿这下是彻底明白了,“勘察归勘察,南边更远的农业区,你们暂时是没想着过去的——你们是盯住了北部沿海,距离南洋很近,有运力优势的矿区!”


    “没错!”


    郑淼爽快地点了点头,又有几分炫耀地道,“这正是城主定下的方针,长辈们没有插手,没有什么二话!我们城主,真可谓是少年英杰,庄子兄你可和他见过面没有?若是见过面,你就晓得了,也就是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他才跑到袋鼠地来做城主,若是遇到那乱世,我看,我们城主必定是可以匡扶宗室、平定天下的能人!”


    对郑大木这个名字,除了他年纪尚轻就担任吉亨城主之外,庄长寿知道的,也就是一些琐碎的谣言了,不过,他对郑淼是很熟悉的,知道他是个能人,见他都对郑大木推崇备至,也不由得燃起一丝好奇来,对于即将开展的旅程也没那么抵触了,“若是如此,倒要借着这同船的机会,好好亲近亲近,没准,在那’南洋驸马’之后,我还能重整旗鼓,又出个家喻户晓的佳作,能为他写一篇’袋鼠地大王’的故事出来!”


    第1165章 学习圣地吉亨


    要说这郑大木,的确是少年英杰,主要他是郑家的后代,而且是郑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年轻人,虽然庄长寿对辽东的事情,除了报纸上偶尔看到的边角料之外,并不关心难以留下深刻印象,但在南边靠海地区生活的人,尤其是频繁要乘船出行的买活军百姓,对郑家没有认识,也是不可能的事——


    且不说郑地虎这个南洋总督,就说他哥哥郑天龙,也是几次加官进爵,现在已经是买活军’航海局’局长。一般的百姓可能对于航海局没有什么概念,但庄长寿怎么说也能常常和张宗子、徐侠客这般人等一起出游,对于航海局的意义,他是半点都不敢小觑的。


    这个航海局,未来的发展方向,应当是要和海事局合并的,如今暂且还是双方并行的关系,为的是要提高航海局的地位,按道理,海事中肯定囊括了航海,除此之外,有海防管理、海安、通航等各方面的业务内容,为什么要把航海单独拎出来呢?就是因为现在,买地已经进入了海洋大发展的阶段,船舶、船员都是长期紧缺之物,必须要想尽各种办法,在短期内把缺口给补上。


    也是因此,航海局从海事局独立出来,单独划分了一个特别局不说,提高了级别不说,六姐还破格特批,把郑天龙从造船厂提拔到了这个位置上,负责的就是两件事,第一,郑天龙的老本行了,造船,尤其是造海船,造远洋海船,第二,培养远洋船员。很显然,有船还不够,怎么培养出大批能够有信心全世界航行的船员,这就要看郑天龙的本事了。


    “十八芝的底子摆在那里,除了他之外,这个局长也没人能当了”


    这个新闻出来后不久,庄长寿有一次和张宗子等人餐叙时,这位大采风使是这么评价的,“现在各地的海船厂,都是第一造船厂出去的匠人,郑天龙是他们的老厂长,而远洋海员,这不是他那些老兄弟的专长吗?


    现如今,刘香芝等人也是满世界的做生意,他们手底下的那些远洋水手,个个都可以做航海学校的老师,而每年航海学校那么多毕业生,该去哪里实习呢?新船员是需要老船员来传帮带的,我们买地自己的航船,跑得可没有那些海商那么远!


    一样都是海船,近海航线风平浪静,和内河差别不大,还是远海航线最锻炼人了!你要每年成千上万的把水手培养出来,还真就少不了郑局长从中梳理协调!”


    “再者说,他亲弟弟就是南洋总督,南洋产什么?造船的好木头!别人说一百句,郑总督这里,未必有亲哥哥说一句话那么尽心,所以,这个问题不是’为何偏要用郑家’,而是’除了郑家能用谁’?能用谁?谁也用不了,最理想的就是郑家了!郑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完全没有推辞,立刻就上任了,此刻可不是谈什么回避的时候!”


    说回避也有道理,实在来说,郑天龙和郑地虎是亲兄弟,都居于高位,而且还染指的是如今正开端的海洋这块,不说六姐是否放心,就是郑家自己也未必完全乐见,就怕将来自己功高震主,在海航这块,反而令六姐感到受了掣肘,一个不高兴,’鸟尽弓藏’,家中反而落了个凄凉收场。


    但情况如此,郑家如果还说回避,那就是给自己找事儿了,没等到鸟尽弓藏的时候,这会儿就大祸临头,因此,郑家才有了这样一门双重臣的局面,在买地的高层中,除了彬山跟随谢六姐起家的那帮人之外,这也是非常罕见的,也说明了郑家在买地这里当红的程度。


    当然,这些道道,庄长寿是不能和郑淼这个局中人深谈的,只是自己的一点想法而已,他到了吉亨之后,见到袋鼠地真实的景象,还想过郑家的意图,认为此地虽然荒凉,但郑家却大手笔地不断加码开发,可能也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毕竟,戏文里不都常演’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么?现在既然华夏一统,那虽然想不出会怎么搞,但如果发生了什么高层的动荡,庄长寿也不会太讶异就对了,或许郑家也是在为此做点准备呢?将来如果有事,族人还有个去处,不至于被连根拔起?


    用这样的想法来揣测的话,别的都能解释得通,解释不了的是有一点,那就是郑家不知为何,会选择让郑大木来做吉亨城的城主——郑大木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二三岁,吉亨城草创的时候才十七八岁。一个十来岁的惨绿少年,可以在战场上立下不世功勋,也可以在数理化上有突出的成就,有什么令人瞩目的发明,但要说主持一个定居点的开拓,这就有点让人发笑了!


    别说十来岁了,就是庄长寿现在都三十来岁的人了,你让他去主持村里的春耕秋收什么的,他尚且不敢打包票村子里人人都能服气,更遑论在这样艰苦的地带建城发展,有些事情必须是有阅历支撑才能胜任的。让一个尚且还要备考买活大学的小孩儿来当城主,这其实就是在给郑大木脸上贴金啊。


    如果想着韬光隐晦,把吉亨城作为一个退步,又何必推出郑大木来呢?这个矛盾点,也让庄长寿对郑大木充满了兴趣,也介于郑家在沿海一带庞大的影响力,不论是十八芝的老部下,还是造船厂的人脉,又或者是南洋总督的亲信,也都知道郑家将来必定是由郑大木来做掌舵人的。


    郑大木虽然年少,但在民间还真有一定的知名度,庄长寿在南下之前,于满者伯夷港口,就听过一个传闻:有鼻子有眼,据说是率众第一次抵达袋鼠地的知名冒险船长黄秀妹,一次饮宴后亲口说的。


    据说这个郑大木,还在八岁、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地理通了,天赋非常的出众,而且甚至可以说是谢六姐最看重的晚辈,他的教育,是受到最高层亲自过问的,郑大木之所以没有常驻吉亨,而是在买活大学就读,也是因为被谢六姐指定了好几门专业,令他同时修行!


    一般人能读懂一门专业,这就已经很不错了,郑大木居然有政治学、经济学等诸多专业在读,可见他本人的天赋有多高了。又有一说,说是郑家对他如此重视,原因就是谢六姐曾经亲口对郑天龙说过,此子未来的成就,在你们十八芝所有人之上’


    这句话,就有点沾了前知的意思了,可见这郑大木未来必定是有一番大作为的,庄长寿认为他可能做袋鼠王,缘故就在这里。袋鼠地这里,不比南洋,过来住一段时间就知道,这里百年内是不太可能被买地直接精细统治的,如果说南洋现在的官吏模式下,郑地虎有点诸侯意思的话,那郑大木和裂土封王差别其实也不算很大了。当然他必然不敢自立,但有实无名的土皇帝,这是肯定有的。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成就在十八芝所有人之上,因为如今李魁芝在黄金地的定居点,也是扎下根来了,这是能登史册的大功,很难想象,郑大木的功业如何还能盖过李城主去


    反正,在满者伯夷听多了这些,庄长寿对郑大木也是充满了好奇,在乘船来吉亨这一路上,不免也和水手们谈谈这个少年城主,这些水手们说起来,都道郑大木治下非常严格,要求手下令行禁止,很有点治军的风范。


    不过,他素来严明公平,御下虽然严格,自律却也甚严,对手下更是大方,吉亨城的待遇就是他定下来的,更不要说这些出生入死的水手了,只要能做到他的要求,功必赏,而且赏赐必然能让大家满意。


    既然能赏功,那罚过这块,众人也没什么话可讲,甚至因为在远海航行的时候,船长本人的素质是非常重要的,必须要有管住全船的魄力,水手也是有点子吃硬不吃软的意思,对郑大木的严苛,反而很是服气。


    乃至吉亨城这里,虽然也有郑大木一板一眼,犹如’周亚夫军细柳’这样的不少小故事,以至于郑淼还要来打个招呼,但庄长寿也看得出来,不论是船匠还是农工,也还是很把郑大木这个城主当回事的。


    郑大木人虽然不在,但他定下的城规,却都是不折不扣地执行着——这’不得聚餐,屋内吃饭’等等,都是他定的规矩,此外还有’小组读报’、’不得耍钱饮酒’、出城结伴’、有矛盾报告上级排解,不得斗殴’、’入睡前查看纱窗’、雨季不得嬉水’、’防备袋鼠’等等,都是细致实用的规定。


    在庄长寿看来,这些规矩虽然看着小,但却实实在在让吉亨城少死了不少人,其实是极为有用的,不然,城里人死多了,人心难免浮动,就算吉亨的待遇好,但一边危险,不断死人,一边无聊而又艰苦,日子一成不变,氛围也不会像是眼下这般扎实。


    有了这些规定,吉亨的日子虽然也不好过,但也就只有一个无聊艰苦需要克服了,由于本地没有酒喝,也不能耍钱,主要的娱乐活动就是读报看话本,而且场地有限,必须各分小组,这么百来间屋子大概分了七八组,最大的变动就是组员之间互相串门。


    有时候夜里开闭门组会,调暗灯光,读一些不知如何夹带到吉亨的香艳话本,这就是全部娱乐了——这香艳的话本,算是郑大木对吉亨住民唯一的让步,本来,按他治下的习惯,这种东西也和酒一样要一口气打死,但不知是经了谁的规劝,毕竟还是让步了。


    这话本绝不会明面出现,但每一次补给船到来之后没有多久,也总会幽灵一样地出现在各个小组手中。庄长寿还私下借过来看了几本,居然还有《金平梅词话》的选段,更可笑者,是经过删减,只留下只言片语的洁本,连这样的东西在吉亨都能引起流行,可见本地的娱乐有多么的乏味了! ?除了这种东西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探险修仙话本,每一次补给船到来时都是几大箱的带,吉亨这里,也被誉为是学习圣地,据说不论是识字多么困难,只关心自己那点手艺的匠人,来了吉亨半年以后,识字量都会突飞猛进,甩掉文盲的帽子。在这里人人都是话本爱好者,不分好坏,什么话本都看——这来一次要看两三个月呢,还能挑么?


    庄长寿就亲眼看到张屠户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聚精会神地看一本讲述女子退婚后闯荡江湖,先后和十来个少侠眉来眼去的话本子——要问他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那必然是因为他在养伤的时候,也把吉亨图书馆的存货看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补给船明日能到不!”


    “这回应该有《再续破乾坤》第三十三册 了吧!天老爷,我去年看了三十二册后,一年了居然没有下文!以前可都是一月一册,每次来必定能带个三册的,这叫人怎么活得下去!上回我还特意让人带信回去,叫我大哥给我搜罗,算在我私人物品里带来——”


    “要是多捎带点新下来的云烟那就极好了!上回带来的份量太少,就那么一点哪够分的!到最后,咱们打打牌的时候,一根烟卷能当多少筹码”


    虽然吉亨这里管吃管喝,但有些东西也是要买的,没有被禁的烟草就是一例,这东西吉亨住民普遍都来两口,有时候也认为和蚊香的效用差不多,吸几口能减缓蚊虫叮咬的兴趣。在补给船将来的消息传开之后,大家早晚相遇时,议论起来,最期待的,不是烟草就是书本,带来的罐头和清水什么的,倒在其次了。


    郑大木要跟船来的消息则暂时还没有流传出去,除了庄长寿期待见他之外,大多数吉亨住民对城主也是又爱又怕,城主不在,规矩能稍微松弛一点,这要是他一到,那肯定先要狠抓一番纪律,胆敢私下打牌的百姓,扣钱也罢了,不卖给他烟抽那还不如杀了他呢!


    “船到了,船到了!”


    但是,让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补给船到港之后,第一批搬下来的,并不是大箱大箱的罐头物资,也不是烟草、话本,而是一卷卷巨大的油布封,还有几个明显是第一次远洋航行的生面孔,战战兢兢地跟在油布封身后慢慢走下长板,隐约还能见到一根根的长竹子,堆在甲板两侧。


    远处隐约能看见一名少年,正和几个中年人对着吉亨城指指点点,似乎还在介绍着什么,这里已有几个大概是随从的青年人,矫健地小跑下船,对前来迎接的百姓们,略有几分兴奋地宣布道。


    “弟兄们,快把人都叫来搬货,这一次城主可是带了好消息来的——防蚊蝇的事情,有进展了!咱们吉亨的生活质量,又能提高一大截了!快,都聚过来,让城主和你们说!”


    庄长寿站在人群后头,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暗暗点了点头,心道,“次次到来,都有好处,也难怪众人爱戴了!看来,城主年纪虽小,但的确很有过人之处!”


    不由得,便又把期待提高了几分,从怀里掏出个小望远镜,贴在眼前,往船头看了过去。


    第1166章 郑大木挥金如土


    “以福建人来讲,这少主也算是高挑的了!大概一米七五是有的——这一代的年轻人,即便是南人,长得高的也有得是,不是我们乃至更上一代可以相比的啦。”


    庄长寿自己就是福建人,他的身高是一米六多,大概是擦到了一米七的边边儿,在买活军还没有来的时候,其实在老家已经颇算是个挺拔的少年郎了。也就是后来北方流民纷纷南下,南边这里见到了太多的北地汉子,才知道原来放眼整个华夏,一米七还不算是魁梧的。


    有些人哪怕穷得叮当响,从小三餐不继,也能长到一米七五左右。这些人的后代,在长身体的时候,稍微一能吃饱,身高就是冲着一米八去的,按买地新学的说法,这就是’基因’的影响了。世代住在北边的人群,往往个高而鼻窄,这是世界范围内普遍的现象,在外藩身上,也能得到印证。


    固然,壮汉自古以来都有魁梧等赞词,但要说以高壮为美,说实话,在南方这是买活军兴起之后,才逐渐铺开的审美。南方人为自己的身高感到困扰,也就是近一二十年间的事情,本来么,男子有个一米六,女子有个一米四以上,就算是中等个子了,可如今的年轻一代,男人一米七,女人一米五五以上,好像才算是过得去。


    真要还有女子长个一米三几的,那就很不好择偶了,非得把自己的条件降一等下来,不过,往往越是如此个矮的,就越是爱往高个找,为的就是均衡一下身高,免得后代在这样的审美中吃亏,为此,买活周报还发过评论,呼吁身高差异大的家庭,孕妇要尤其注意控制体重,以及最好在医院发达的地方备产,如果胎儿过大,可以紧急剖腹,免得发生难产云云。


    要知道,庄长寿的祖母就只有一米四不到一点儿,老了以后,佝偻起来就越发娇小了,而且她在福建道的老太太中,并不算是特别矮小的。这就可见上几代的南人,普遍身高是在什么水平上了。


    但有意思的是,基因的力量又是很强大的,根据报纸的介绍,有时候,人们的身高潜力其实是受到了饮食、运动的影响,没有完全挖掘,就算父母的身高都在一米六以下,只要发育期尽量能给吃饱,并且满足’蛋白质’的供给,加以适当的运动,孩子长到一米七以上也不奇怪。


    换句话说,只要有钱、有学问,孩子的身高也是可以改变的,是以买地这里,民风普遍舍得在吃上花钱,毕竟,哪怕是再简朴的家庭,只要听到了’都是为了孩子’这句话,性情也就难免为之大变了。


    这个说法,在福建道也就得到了印证,庄长寿看着长大的很多孩子,从小到大如果能尽量保证一顿两个蛋,那白米精面给吃饱了,同时从小就蹦蹦跳跳的,很多十三四岁,身高就超越了父母,之后都能擦到一米七的边——和北地的孩子还是不能比,但也至少比父母要高了十公分左右了。


    只是这么吃,确实是很费钱罢了,前些年还好,这些年来,天候不好,除了米价、盐价还能稳住之外,其余这些荤食的价格都上涨了不少,庄长寿想,这五六年长大的孩子,就是要吃亏些的,平均身高没准会比前十几年的孩子更低一些——见多识广之后,很容易就会发现,别以为天下大事都和自己无关,实际上,连自己的身量,其实都是受到天灾战乱的影响,所谓国泰民安,如此老生常谈的四个字,里头的道理却也要到三十岁上,才能完全品出来那。


    自然了,就算是艰难的年景,也总有许多人的日子是不受影响的。郑大木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庄长寿虽然没见过郑天龙,但在满者伯夷见过他弟弟郑芝凤,顶天了一米六五,郑天龙应该也高不到哪儿去。


    至于郑大木的母亲,那是个倭人,迄今为止,庄长寿在华夏见到的倭人就没有高于一米六的,一米五算高,一米四、一米三的也很常见。郑大木的身高,一看就知道,是通过从小充足的营养供给,科学的配比和大量合理的锻炼,给拔到一米七五这个区间的。


    他留着短短的寸头,肤色蜜褐,一张嘴一口白牙,但眼神中又有一种沉稳,正所谓,人敬衣裳马敬鞍,如今在买活军,敬的就是这样通身的做派了。一看就知道,这绝不是半道入买,根基不稳的后起之秀,而是归买已有数十年,根基稳固而且条件极佳的大家公子。


    浑身的气质,和身侧那面带憔悴的中年人,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带着蓬勃的朝气,庄长寿见了郑大木之后,倒还真相信他能把吉亨城给安顿下来了。别看年纪小,他那股子干练沉稳的劲儿,和很多买活军的吏目都是如出一辙,看到郑大木,就由不得想起如今买活军的那批高官来。他们有很多也是在十七八岁就开始主理一方了,郑大木如果有这些重臣的三分本事,要把吉亨城乃至袋鼠地打理清楚,也是不在话下的。


    至于郑大木身侧,和他交谈甚密的中年人,哪怕也是换了买地的发型和衣着,甚至肤色也有风吹日晒的痕迹,但神色中还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敏味儿,庄长寿也说不出区别在哪,大概甚至和面部纹路有关——在敏地住久了的人,面上总有些代表了愁苦的,下垂的纹路,是很容易分辨的。而买地的官吏虽然也有些是很辛苦的,但那种面相又和祖天寿是有所不同的了。


    这会儿,打量着眼前这一览无遗的吉亨城,祖天寿面上的纹路,似乎也更加皱巴起来了,形成了一朵蔫蔫的菊花,极力挤出的笑容里,也带着苦涩,甚至还有些惊魂未定的感觉。庄长寿对此也能理解:他倒是没去过辽东,不知道辽东情况如何,但吉亨哪怕是和南洋的城市比,也是相去甚远。


    南洋的城市,但凡能形成港口的,至少都能建起城墙,吉亨这里可没有这么多建材,就是码头一条水泥路出去,连接到一片小小的黄土地上,水泥阡陌两侧,挖了沟渠,勉强地种了一些快死的行道树,再有疏疏落落的百来房子,各个房子外都生拉硬扯地种了一些形状不规则的荆棘围栏,围栏两侧,乱七八糟坑坑洼洼的,如此而已。


    买地城市常见的澡堂子、洗衣房等等,肯定是没有的,极目四望也没有什么耕地、货仓的痕迹,也就是说,这里商业也不发达,农业也不发达,当然更没有工业,就是个荒凉草原上的荒凉定居点。而这就是袋鼠地最体面的一座城市了,祖天寿要开拓的新城,眼下可还什么都没有那。


    听闻十八芝中,本来也不止李魁芝有这个野心,想要去海外开疆辟土的,可其余兄弟在立志城开辟之后,就纷纷都打消了念头只因那李城主在立志城,天天寻死觅活,想回买地享福。其余刘香芝等人,都是收到了消息,或者是亲自去探望了之后,便全都改了性子,安安稳稳地做起富家翁起来。


    如今只有郑家还应六姐的需要,不断在袋鼠地投入,这也是庄长寿在满者伯夷听到的一些小道消息,他见到祖天寿面上的表情,不由得就联想到之前的谣言,心道,“也不知道,是谁把祖将军忽悠了过来,这会儿祖将军必定是对他切齿痛恨,视为寇仇了!”


    就这城市景观,已经是迎头痛击了,可这还不算完呢,随着船舶停稳,陆上的苍蝇,似乎也受到了吸引,纷纷向来人展示了自己的好客之情,上前亲近。庄长寿在望远镜里,清清楚楚地见到祖将军面上的神色,从勉强维持的喜悦,逐渐失色,到最后惊讶中夹杂着绝望,扭头对郑大木说了一句什么,从口型半猜半蒙,好像是:“没人说过苍蝇的事啊!”


    大概辽东是真没有这么多蚊虫的,庄长寿也不由得莞尔一笑,他见到类似的笑意,也从郑大木脸上绽放了出来,他应了祖将军几句,便伸手做了个相请的姿势,两人一起登岸。庄长寿见祖将军虽然有了年纪,但身手还很敏捷,也不由得暗自点头,心道,“这将军倒是没耽误了马上功夫!”


    他这里眺望的光景,那边城里已经涌出许多人来搬货了,大家对于郑大木带来的好消息,也都非常的振奋,很显然,尽管南人对于虫豸没有那么敏感,可也没几个人喜欢活在苍蝇堆里,吉亨这里,或者说整个袋鼠地这里,苍蝇数目之多,已经不是南洋、江南任何地方可以比较的了,它竟是能成团的,只要有一点食物的味道,彼此簇拥着互相撞击着,发出的那种嗡嗡的摩擦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甚至生怕被他们钻到口鼻里去下蛆呢!


    目前来说,大家应对的办法,就是出门时护住口鼻双耳,因此吉亨这里,流行一种连着帽子的麻布口罩,用的是南洋’透肉长衫’一样的料子,在旱季又可以防尘土,又可以防蝇,就是毕竟比较闷热。除了必要的劳作,几乎没有人愿意在屋外闲逛,出门时多数都是骑马——有了风,苍蝇站不住脚了,也就可以解下口罩了,在草原上策马狂奔,也算是吉亨很流行的解闷办法了。


    “这是——纱布!”


    油布封有个别漏角的,能看到里头的内容,很多人再一结合甲板上堆放的竹子,心底多少就有数了,彼此七嘴八舌都惊喜地议论了起来,“哎!我就说,这不是搭天棚么!我早说了,防虫避暑就是搭棚子呀!北方都这么干的,别提多清凉了。呀!这是要搭布棚——那这花费可大了!”


    郑大木面上含笑,拿起喇叭道,“是天棚,这不是匠人也请来了么?大家各组都推出心灵手巧的组员来,抓紧时间跟着师傅学!师傅只教几个月就回去了,以后这天棚的维修、再建,都要指着他们呢!有了天棚,四周坠下布,干季蚊虫最多的时候也就能应付过去了。我们带来的竹子,足够给大家的院子里都搭上,又是白布,白天反光看着很亮,希望也能对袋鼠起到一些吓阻的作用,叫它们不敢往城里来!”


    袋鼠习性的确是怕光的,白布的棚子,哪怕是晚上看着也比较亮,若是能吓着袋鼠,那就再好也不过了。人们议论纷纷,都是又惊又喜,也为郑大木的大手笔感动,又计算着这样一座棚子的花销——天棚一般都是用竹子搭架子,吉亨周围也没什么树,得从满者伯夷运料过来,运费是一笔钱,再加上棚布的花销。


    第一座天棚,城主出了钱,可后续的维修或者翻新,没有再用公家出钱的道理了,因此大家也很关心这东西的耗费和折旧。便有那出身于北方的匠人,很有经验地说,“棚布这么薄,风吹雨打的,再小心,能用三五年已是好的了,不然,若破了洞也就不能防虫了”


    不管怎么讲,能够摆脱蚊虫的困扰,旱季可以出屋外透透气,已经是很不错的发展了,大家都纷纷感到在吉亨的生活,也是在稳步上升的,面上都有欣喜之色。郑大木的亲信也及时地接过话筒道,“这布么,整个换掉是不便宜,怎么也得五七两的,不过,倘若嫌贵也可以买苇席么,效果略差一些而已,苇席完全可以得闲时自己编,海边不是有许多芦苇荡吗,大家大可以试着割些回来编编,便是不堪用。我们也带了一些芦苇种子,大家可以等雨季到来,试种一下”


    常驻民都是听得聚精会神,时而点头,郑大木则是领着祖天寿一干人等,穿过人群,一边低声对他解释道,“旱季水源匮乏,吃的水都要从南洋运来,因此不能洗澡,身上有味儿也很正常啊,这就是庄大侠了吧!”


    祖天寿刚才的确抽动了几下鼻子,但面上并无嫌弃之色,料想他在辽东征战时,更恶劣的味道也是闻过多次的。庄长寿倒是被说得浑身发痒,很想抬起胳膊嗅嗅腋窝,他压住了这股子冲动,上前和郑大木、祖天寿两人握手问好——如今社会上叫他们这些到处游历的闲人,都叫’大侠’,大概是从徐侠客的笔名发祥来的。


    虽然掌握的权势和郑、祖二人完全无法相比,但因为如今的社会风气,普遍鼓励闯荡探险,因此这几年,这些大侠的社会地位也水涨船高,庄长寿虽然弱于徐侠客等一流大侠,但也颇有声望,和郑大木平等相交也不露怯,便是祖天寿也特别看了他几眼,笑道,“原来是庄大侠,久闻大名了,祖某在辽东时,读过你不少游记!”


    在如今城中,这三人算是身份地位相当的,而祖、庄都是客人,厮见之后,郑大木便示意郑淼把他们带到一边去休息用茶,祖天寿说自己不想入屋,宁可在这里多看看,他也不勉强,让郑淼招待两人,郑大木自己则马不停蹄,立刻挽起袖子,加入到搬运建材的行列中。


    一边扎扎实实下力干活,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明日起搭建天棚的顺序:先从城主住处,也是议事堂开始,要搭一个大棚,这样吉亨城办不了大席面的局促就成为历史了,再之后,便按各组的功勋,轮流排下去,交替建棚。一家建时,组内各家都去帮手,做搬运杂工,同时各组内选出最有悟性的人,始终跟在师傅身边学习,这段时间他们的本职工作就由其余组员代劳。


    非但安排得周密,他和任何一个百姓擦肩而过时,都能聊上几句,问问他们的近况,言谈间对他们的情况无不是非常了解,甚至连个人学科上的软肋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未曾板着脸,但几句话让百姓又是感佩至极、受宠若惊,又是面上发烧、支支吾吾,只能保证一定用功学习。叫人看得都是暗自点头,不但是庄长寿心生钦佩,便连祖天寿都是咋舌对身旁亲信道,“这郑家的麒麟儿,不知是如何教出来的!便是我们家的素存,在这个年纪,也不能和他相比!”


    庄长寿不知道吴素存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郑大木的成就在同龄人里肯定是第一的,当然,忙碌程度、吃苦的程度也是不必说的了。长途航行之后,人人都是疲惫欲死。比如祖天寿一干人,就算是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也就他,一下船立刻就干起活来,非但如此,等这边货仓暂时堆满了,卸货暂时告一段落之后,他也不曾休息,而是面色一整,请客人们稍微回避一二,他要’整肃军纪’——给个甜枣,打个巴掌,这就立刻开始申饬城中的纪律了!


    如此,也就难怪吉亨虽然是化外之地,但风气清正了,哪怕是耍钱,也是偶尔拿烟草、罐头来一点小彩头而已,万没有豪赌的事情。而城中虽然也有女工,而且为数不少,但始终没有闹出什么桃色丑闻,城中男子哪怕远离本土,似乎也不曾兴起什么不轨的念头。郑大木这严格的纪律,当居首功。


    还真别说,郑大木不来,庄长寿对吉亨的印象别提有多差了,前景别提有多悲观了,可郑大木这一到,还没怎么美言呢,庄长寿居然也逐渐发自肺腑地感受到了吉亨的一些好处:立志城、建新的暗门子、黑赌场,这都是很普遍的,尤其是彼处的番女,走投无路地投奔过来,在原本的住处都是三餐不继的,靠着什么来获得食物,对社会底层来说是可想而知的。


    想要不劳而获、重操旧业的那肯定有,随着人口的涌入,这是源源不断,禁之难绝的事情,而那里的衙门有没有下力狠管也不好说。包括满者伯夷也是如此,离羊城港越远,衙门人口越少,土著越多,在土著之中这些酒色财气的事情,就越常见。吉亨城比起来,简直就是一股清流了!对于一些想要外出闯荡而又忧心社会风气的人来讲,袋鼠地郑家的地盘,看来还是很好的选择。如今唯一的问题,也就是过来之后能做什么了。


    “来挖矿呀!”


    在当晚的洗尘宴上,郑大木精神奕奕地说,哪怕是忙了一天,他看起来也还是一副神完气足的样子,伸手沾了清水,在餐桌上画出了袋鼠地的轮廓,又标了几个点,“最迟三年,我们的矿就可以开挖了,我们设了高额的花红和股份悬赏,甚而连矿脉的地点,都有六姐开示,只要能确定挖掘计划,立刻就可以开工,两个点同时作业:第一,挖矿,第二修路,把吉亨往矿边的道路修通了,这里需要的人手就是极多,足够吸纳个几千人的!”


    当然了,耗费的物资也是天文数字,郑家的老底只怕都要贴进去不少了。但郑大木丝毫不提这个,似乎压根都不心疼,“最近的勘测点,就在吉亨旁百里左右,一路全是平地,目前的想法,如果地基强度够,我想直接修铁路!蒸汽机运铁矿,如果附近有煤矿,那就再好不过了,解决燃料问题,吉亨直接输出高质量铁块,节省运力成本,利润更高!多余的煤矿更不愁销路,如今这世上只有缺煤的,绝无可能滞销!”


    而且,有了冶铁,农具、铁路,包括很多大机械的生产也就有基础了,煤、铁、猛火油,这都是买地急缺的矿产,袋鼠地的猛火油这个暂且好像还没听说有,但这两样也已经足够了。开矿就是如此,投入之大足够让普通人色变,但一旦有了出产,收入之高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祖天寿看着郑大木在地图上标示的点,已经很有些眼馋了,他的神色比刚下船时好了很多,大概也是因为远离了蚊虫,进入了相对清凉舒坦的室内,也吃上了和在华夏相差无几甚至更好的伙食,“这煤矿看着也挺近那?这不是东边就有个点吗?相差也就二三百里那,为啥咱们还要再往东南走呢?甚至还想着环岛行,那多吃苦那?”


    “先在矿产这儿下力,等矿产赚了钱,那就要往外花啊!想知道在十年后该往哪儿花钱,可不是现在就得准备起来了?”


    郑大木则是极为自然地回答着他的问题,看他的神色,庄长寿算是信实了’袋鼠地的规划是郑大木亲自所做’的说法,即便不全是他做的,郑大木也必定是吃透了这种思路,并且虔诚地深信着它的正确性,表情是骗不了人的。尤其是这意味着天文数字的投入和自己也参与其中的苦旅时,但凡不情愿,绝不可能如此理直气壮。


    而且,他也觉得这个计划很有郑大木的风格——这种豪爽的花钱法,绝不是受过穷的人规划出来的。虽然庄长寿和郑家长辈并不熟悉,但他知道郑家也就是上一代发家,他是觉得这肯定是郑大木做主,这要是他父亲、叔父的话,多少都会担心,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出了什么差错,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给花光吧


    “十年后,矿产赚钱了,再下一步该想的,就是实现袋鼠地的粮食自给,甚至是反向输出了。教科书上也说了,袋鼠地是有地方适合畜牧的——眼下来看,吉亨这里,养不了太多牲畜,那么沿岸勘测,寻找畜牧种植地,之后再估量海运成本,也迟早都是要干的活么,毕竟,虽说吉亨这里从满者伯夷运补给很方便,可矿区不可能都在吉亨附近的,在海运半个月内的地方,有生活原料生产地,这才有建矿的可能。好在我们有六姐开示,无非是按图索骥而已,也花不了多少钱!”


    这随口说的,都是多大的折腾了,还花不了什么钱?越谈,庄长寿越觉得这果然绝对是郑大木的计划了,他也发现了郑大木和他的不同——庄长寿虽然也对六姐的话奉若圭臬,但如果要让他按照一些异世的资料,在上头赌上大笔的资源甚至是全部家底,他还真做不到。


    虽然不知在顾虑什么,但他肯定会想着’万一’,可郑大木这一代大概就不同了,他和他身边的亲信,对于六姐带来的一切,是完全毫不犹豫地接下来的,或者说,根本没有接受的过程,而是当成了事实来理解和利用所以郑大木才敢如此布局,堪称豪赌,把郑家的家底完全寄托在了袋鼠地的开发上,根本没考虑过失败的可能


    当然,还有那股子花钱的豪爽劲儿,制定计划时,总是往远了,往多出去准备的性子,也非常的有买活军特色,谨小慎微对郑大木来说,似乎完全是多余的词汇,他不但已经开始花钱为将来布局了,甚至还在眼下根本就看不到回报的事情上花钱,


    “除了环岛勘测之外,其实我们还资助了好几个探险家,继续往四周去航海探索呢——庄大侠应该也听过吧,传奇船长黄秀妹,秀妹姨这几年来,就在积极筹备,打算再往南航行,去寻找那仅存在于记述之中的极南之地,我们就赞助了她的航船’大木号’上,还签了十年合同。”


    别看他轻描淡写,但船只出海的花费之大,庄长寿是略有所知的,见郑大木眼也不眨,就在根本无法有任何实际效益的事情上花了这么多钱,一时也不由得瞠目,不由得和祖天寿交换了一个眼神,祖天寿口唇翕动,虽然没有开口,但庄长寿却很了解他的意思:这会儿,他肯定不羡慕郑天龙有此麒麟儿了。不管吴素存前景怎么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绝不会和郑大木这样能花钱!


    至于郑大木呢,他像是看出了两人的惊讶,却压根不以为意,而是兴致高昂地继续介绍道:“在这十年内,秀妹姨可以随意尝试,不管能成不能成,我们都会在人力物力上予以支持。如果此事能成的话,她是必定要写入史书的!”


    “这一次前来环岛,大木号也有参与试航,都是为了收集数据,测试极端环境,确定前往极南之地的补给点,她的船在赤道无风带出了故障,耽搁了一会儿,稍后两三日应当能到,这也是个传奇人物,怎么样,庄大侠,可是有兴致跟随秀妹姨一起,试着往那南极仙宫去走一遭,看看有没有《蜀山剑侠传》中所记载的寒螭盘踞啊,哈哈”


    第1167章 历史脚印


    去南极仙宫走一遭?!?刹那间,庄长寿的筷子都顿住了,夹的一根豆芽落到了盘子里,仿佛是少年时的一股清风,隔着十来年岁月直直地扑到了面上,让他一下就想起了当年熬夜抄写话本的自己:当时他哪里能想得到,话本真是改变了他的一生呢?少年人好做大梦,那时的庄子,的确也对南极仙宫向往不已,满心里盼着自己若有一日,真能周游当地,那就真是别无所求了!


    这股子少年的情怀激荡着,若是城府差些,真能让人红了眼的,很多人就是凭着这股子热血,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下来,只想着圆了少年时的一个梦。然而,庄子这是有经验的——他第一次下南洋的时候,也是为了圆梦,到后来,不能说这梦没有圆满,但中间的担惊受怕、颠沛流离,如今也还是记忆犹新。


    就这,去的还是当时已经属于买地的南洋,历来都是人丁繁茂之地,也不算是很离了华夏的荫庇。到了袋鼠地这里,就进一步能认识到什么是蛮荒了,若说要去什么极南之地,那更是去国万里,未有人烟,就不说气候上的危险了,光是这航程就未必能经受得住!


    这一点,瞒不过庄长寿,他在地理上是下过苦功夫的,而且也因为张宗子的关系,借阅过不少大图书馆里知名度不高,因而少有人借阅的地理专著,他道,“可是,根据典籍记载,从袋鼠地最南端到极南之地,距离在三千公里以上!而且途中似乎没有补给点,这以木船来说,几乎是无法完成的航行,黄船长固然是经验极为老道,所用的船只,也是造船厂最新的力作,这个我是不怀疑的,只是这航行也未免太危险了些吧!”


    “再者说来,极南之地周围,常年环绕猛烈西风,海域是惊涛骇浪,我好像在典籍中从未看到从袋鼠地横跨去极南之地的航线,都是从黄金地极南点出发,据说那里是两块大陆距离最短的地方,才刚八百多公里,饶是如此,也非常危险,那里是常有能把船只颠覆的大浪的,能否在那样巨大的风浪中保持航向,完全是未知数!迄今为止,去往各地的探险船,在所多有,可南极仙宫,依旧是众人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这不是没有原因在的!”


    他所说的’去往各地的探险船’,其实还不算是太平面的,因没有囊括陆上的探险队,这也是这五六年来越发兴起的社会风气了——自从受到气候逼迫,大量人口从北往南迁徙,以及那旧式的道统,受到新道统的强烈冲击之后,华夏人这’安土重迁’的观念,也随之松动了起来。


    城里受到熏陶久了的百姓,已经不再认为迁徙是什么负面的事情,而本来在人群中被压抑着,不为人称道的游历、探险,现在也成为了一时的流行。徐侠客、庄长寿的走红,就是很好的表现。


    而虽然不是人人都有把自己的游历化为文字的本领,但对这种爱好探索的人来说,有时候探险本身就是目的了。不论是多么荒僻的线路,哪怕是明知无利可图之处,也有很多人愿意去尝试一二,这些人说来也是奇怪,不图名不图利,就是为了走通这条道路,为此所付出的努力,真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乘船的,往南边袋鼠地这里走,这条航线走通以后,因为距离还算是接近的,而且只要搭乘桨帆船,除了路费贵之外其实并不危险,这都不是最走红的线路了。如今时新的是从华夏去黄金地——已经走通的立志城黄金地航线不算,华夏占地广阔,北到建新、苦叶岛,南到南洋满者伯夷,都是华夏的多年老地了,很多人都在筹措金钱,雇佣人手,想要走通从南洋往阿卡普尔科附近的’黄金地南’的航线,并且多走出几条来。至于说这些航线能否带来什么商业上的利益,这些航海者倒是并不考虑,只要能拉来人出钱就行。


    往东南方向是如此,往西南方向,去身毒、大食、非洲游历,甚至想乘船去欧罗巴拜访的,也为数不少,还有人摩拳擦掌,希望能完成一次环球航行,用自己的航行来切实证明’地球是圆的’。


    虽然在买活军的教育下,这已经是常识了,但毕竟这是空口说出来的,在买地,用自己的实验来验证课本上的说法,这也是一门显学,受到的关注和嘉奖都是不低的,因而想要验证这条知识的航海家也是不少。


    在海洋这里跑来跑去的,暂时就是这些,陆地上那就更五花八门了,从南洋出发,想去欧罗巴的,从鞑靼出发想去通古斯、卫拉特鞑靼,最终目的也是欧罗巴的,还有勇气非常可嘉的,在这样寒冷的气候中,还想往北走,去到极北之地看看的。


    若是算上了那些想要经过冰雪走廊去到黄金地的鞑靼人,这会儿,华夏这里跑出去的各种人,就像是一只只小蚂蚁,从密而疏,逐渐是要把一颗球给爬满了,却还兴致不减呢。


    当然了,出发的人很多,可不是人人都能平安回来的,一次远行耗费数年也是常识,尤其是走陆路的,要做好出发即是永别的准备。这些曾有前人探索,又还不知道完全走通没有的线路,就像是河豚汤一样——似乎是有毒的,但又实在是鲜美,让人很忍不住要前赴后继,接着去尝试一番呢。


    徐侠客、庄长寿等人,虽然也写游记,而且也去过一些人迹罕至的险地,但和这个圈子还是有所不同,只能算是有所重合。他们所去的地方,其实还是以王化之地为主,只是说在国家境内,一些风景殊胜而少有人造访描绘之地而已,还是以’游玩’为主,而这些行者、船长,他们更像是黄秀妹一般,本身就是为了探险,又不是为了找矿、找耕地而在陌生的土地上搜索的那种风水先生了。


    就庄长寿所知道的,这些人内部是彼此相识的,自成了一个交际圈,而且会彼此介绍有意资助探险的豪商——那开船的还好,陆上的探险,没有黄秀妹这种有名望的探险船长担保,别人也不会白白出钱,否则,谁知道你拿了钱是上路,还是跑到别处去挥霍过活了?


    在来袋鼠地之前,庄长寿粗听这种方式,也是有个疑问,那就是不知道这些资助的豪商,白白拿钱给这些人,自己的好处在哪里。也是来了吉亨之后,几个月来细心品味,方才品出了一丝味道:任何一个生地,其实都需要这样的探险家来发现和勘测,而豪商哪怕资助一百个这样的探险家,只要有一个发现了可以开发的土地,并且把资料带了回来,这就足够他们回本了。


    也是有了他们带回来的航路数据,他们后续才能找那些为了钱去生地冒险的’探矿队’、’开荒队’,把定居点建起来之后,慢慢地形成一点气候,本地的岗位足够更多生人过来了,才会找来庄长寿这样,也是喜欢游历,又有一定社会影响力,可以为他们广告鼓吹的旅游家来,这样吸引百姓前来居住。


    这样想来,也就难怪买活军对这些开发生地的大人物,往往照顾有加,不但给技术、给专家,而且很少对矿山收入抽税了,要开发出一个无人居住的荒凉大岛,前期这样巨额且不固定的花费,实在是太多了,如果光花国家的钱,必然会有大量舞弊贪污的现象,商家自己来做的话,才会最大限度的控制成本,既然承担了如此大的风险和前期投入,后期矿山的收益由郑家主享,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这个本来坚信的逻辑,这会儿又有点动摇了,如果是以以袋鼠地为基地的话,庄长寿本以为,郑大木会往南黄金大陆去发力的,但没想到他居然资助黄秀妹往极南之地走,要知道极南之地是无论如何也没有什么开发可能的,不但远、冷,风浪也大,而且那个地方常年被冰雪覆盖,地也种不了,除非是去捕鱼捕虾,不然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源是可以利用的!


    这华夏人又不比东瀛渔民,居然敢于捕食巨鲲,生物学书上说得明明白白,越大的动物,富集的毒素就越多,譬如虎豹熊一类’生物链顶端’的大型动物,其肉根本不是珍馐,而往往富集了重金属,长期食用容易坐下慢性病,天不假年。这么一说,海里的大鱼,刹那间也就没有什么人追捧了,大家都喜爱吃一两年生的小鱼,认为鱼不超过手臂长是最好的,等身以上的,以养生来说都最好不吃。


    这也是吃食上宽裕了,各种各样的讲究也跟着来了。那些生活在极北地区的百姓,不论是东瀛人还是鄂伦春人,哪有挑三拣四的道理?肯定是抓到什么就吃什么了,据说偶尔有巨鲲搁浅在东瀛岸上时,倭人都是争着去分食吃肉的,无非是因为平时难得饱腹而已。那极南之地的海湾,一直是巨鲲的猎场,想来大鱼也不多的,华夏人也不吃巨鲲,甚至连龙涎香都不再追捧,难道还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去和巨鲲抢食些小鱼小虾么?


    “庄子兄,去极南之地,为的就不是生意,而是荣耀了——只要一踏上极南之地的土地,一把石碑立起,那么,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郑大木虽然年纪轻轻,但很有城府,表情一直是很得体的,可以感受得到,不论是热情、活泼,又或者是整顿军纪时的严厉,都不是他当下最真实的感受,更像是当下他最需要展现出来的情绪,直到这一刻,他面上生出光辉,眼中写满了憧憬,方才可以看到符合年龄的这股子青年意气。


    庄长寿怔怔地看他笑道,“这就意味着,数百年后,华夏子孙就多了折冲的余地了——历来评判某一地是否为某国的故土,看的就是祖上么!就像是安南、占城等地,其人为何投诚得如此之速?这就是历史在人心中的根基了,这些地方,几千年前就曾是我华夏置郡之地,乃至于北面的乐浪郡,也是如此,一说这些地方要列为买活军统治之所,大家都接受得很快,就是这个道理!”


    “要说起黄金地、苦叶岛、虾夷地乃至这袋鼠地呢,大家就觉得是生地了,因为这的确是这么十数年间,我们炎黄子孙方才大量前来的地方,刚刚被写入历史之中。你可就知道,这些地方第一次出现在史书中时,所代表的意义了吧?


    可以这么说,就以立志城的李世叔为例,他老人家的脚刚刚踏上虾夷地的那一刻,也就是历史发生变化的那一刻,在那一刻,一个新的地名,出现在了华夏历史之中——在十几年前,那是’现在’,可如今,它成为了’很新的历史’,庄子兄,祖将军,您二位就如此设想吧——五百年后,立志城归属于华夏,就已经是’源远流长的历史’啦!在人们心中,将会成为根深蒂固的现实!”


    说到这里,郑大木也彻底地兴奋了起来,他抬高了声调,“极南之地,遵循的也是如此的道理,不管将来五百年后,后世子孙会不会把极南之地当做了华夏源远流长的统属之地进行宣称,但在我们这些老祖宗来说,只要在极南之地,留下了自己的脚印,留下了来过的痕迹,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批抵达此地的人类我们就等于是给后世留下了余地,留下了历史的选择!


    他们可以选择宣称极南之地为华夏之土,当然,也可以选择放弃这个做法——可别的国家呢?他们就是想办也办不到,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历史和底蕴,他们就不能拥有这种选择!”


    “不管极南之地是否宝贵,有没有东西,值不值得,反正我就试着去一下!如果能成功,那就是以少数人之力,给后世留下这样的历史遗产——这不是一个人一辈子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么!”


    哪怕光是想象这样的画面,仿佛也让郑大木非常的陶醉了,他的双颊蒙上了一层浓浓的红晕,“大木不才,若不是家中事务千头万绪,片刻离不得,真愿登船做一水手,和秀妹姨一起,先登南极大陆,再做环球远航,完成这些数不尽的壮举,可惜——非但家下人等,就是”


    说到这里,他骤然醒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再往下说了,庄长寿却是心中一动,一下显出了一脸的八卦相来,见祖天寿还有些懵懂,也是会心一笑,低声道,“城主是天生贵体,注定要有一番大成就的,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能轻易冒险呢?再者说来,听闻六姐也有一个习惯,凡是为她熟知的人才,在买地治下,不拿出点成就来,是不会被放走的”


    他这里说的,是买活军这里很普遍的传言了,也和六姐的来历有关,有些人是相信六姐能’前知’的,有些人则相信,六姐是来自一个和本方世界非常类似的地方,但那里的时间要走得更快,以至于六姐见到这里的事情,很多都是犹如见到了历史一般——如果本来就是青史留名的人物,那么,就会受到她的重视,具体就表现为庄长寿刚才的意思,她是不允许这样的人,浪掷了自己的生命的,越是成就高而够资格被她惦记的,就越是要为买活军老实干活,会不断赋予重任,直到这人立下了赫赫功劳,她才会放手任由此人随着心意去行事呢。


    在买活大学的圈子里,也是有流传了洋番那里的红圈学者,想要转艺术专业,而被否定,让他们专心证数学题的。郑大木自小就被谢六姐断过命,和这个传说非常吻合。再加上郑家对他的培养轨迹等等,这么看,他在原本六姐的那个世界,只怕必然是一个跺跺脚便震荡风云的大人物。也就难怪他根本不被允许去探险,而是二十郎当岁就承担了一整个袋鼠地的规划和开发了!?从祖天寿的神色来看,他还是很疑惑,大概是因为久居关外,对于这些常识并不知道的缘故,不过既然他现在受郑家的接待,那庄长寿夸郑大木,他自然要附和,同时对于庄长寿所说的谢六姐习惯这个典故,也很感兴趣,正要细问,却被郑大木止住了,他倒像是真的不喜旁人吹捧,摇手笑道,“不谈这个,都是以讹传讹,只是家长仍在,母亲年岁长了,常来袋鼠地已是极限,难以远游罢了!”


    和郑大木这样层次的少年英才接触,便是在庄长寿,也是难得的经历,这一晚洗尘宴,算是解开了他的一个疑惑——郑大木身为吉亨城主,又在买活大学有学业,为何要亲自接待祖天寿,和他一起寻找定居点。


    “原来此子是真的喜欢航行探险,这也算是借着公事,略微过个瘾吧再说他的志趣胸襟,真个是壮志豪情,历史视角、历史遗产这看待事物的角度,真令人自惭形秽,一样都是人,他少年时是如此,我少年时又是如何?回思着真是羞也羞死了!”


    人与人之间,才具禀赋不同,哪怕是同舟共济,所思所想也往往是截然有异,这完全不是个人意愿所能改变的。就如同庄长寿,哪怕他也为郑大木的话而动容,想到那种塑造历史,为后人留下一笔浓墨重彩的历史时刻的情景,也是浑身发麻,呼吸粗重但要让他自己登船,或者是慷慨解囊资助探险,这也是办不到的,心中的那点豪情和更多的考量稍微一较量,也就立刻败下阵来了。


    “所以说,对大多数人来说,豪快宜少年,壮举都是少年时做的,年岁大了,由不得就是满身市侩,甚至连自己都有点心生厌烦””


    别说庄长寿,就连祖将军,似乎也都有类似的感慨——由于吉亨地方有限,包括郑大木来吉亨,都是和手下人住多人间,祖天寿和庄长寿这二寿,便是分享了吉亨唯一一个待客的院子里,也不过是能做到独居一室,至于祖家的其余手下,都只能去其余居民家里借宿了。


    两人点着灯同路而回时,祖天寿就不由感慨道,“都说生子当如孙仲谋,依我看,如今这话真该改了,生子当如郑大木是真的!刚才老夫听他说起探索极南之地的意义,也是听得入港!这要是年轻个几十年,没准一个热血上头,就真被说上船了!”


    又道,“便是几十年前,尚且少年的时光,也没有他的这份见识和气魄那!当时所能想到的,无非是杀敌安边、封妻荫子、位极人臣等等,和他的这些话比起来,竟是俗套至极!也不知道郑家是如何作养出这样的少年郎的,我们家的孩子们,确实是不如!”


    庄长寿也是深有同感,因是叹道,“这大概就是时代英杰了,非常人所能及,不论生在什么时候,都会有一番作为。我们常见能登上史书,占据大篇章的,大概都是如此的资质。我们不,祖将军不算,您抵御外敌,也是登上史书的大人物,就说庄某自己,哪怕与几位同船而行,也是边角料而已,就犹如话本中的小厮儿一般,看似同登书本,其实又哪能一样呢!”


    祖天寿听了,也是大笑道,“庄小兄弟过奖了!祖某无寸功于国,不过侥幸混到如今而已,哪能和真正第一流的人物相比!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就说我们这一次袋鼠地的航行吧,别看船员数百,但其实一流人物,也不过就是黄秀妹和郑大木两人而已!今晚,你算是见识过了大木,明日等黄秀妹那艘船到港,你便还能见到这又一个传奇人物了!老子戎马二十年,真心服气的人很少,这黄秀妹能算一个!”


    旧式的将领,如果不是文人出身,带的江湖气就很重,说到最后还是带出了’老子’这些粗词,不过庄长寿自然并不介意,反而感觉和祖天寿更熟络了些,不再那样格格不入了。


    两人回了吉亨,犹自还谈了半个来小时,庄长寿向祖天寿仔细介绍了谢六姐的那个典故,乃至郑大木的一些传闻,但凡在吉亨住久了,彼此见的都是那些熟面孔,一旦来了生人,谈性的确浓郁,直到煤油灯黯淡下来,这才意犹未尽分手安眠。


    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前谈得太兴奋,第二日早早就醒来了,先到屋角,把桶子里装着的那澄清烧开后,沉淀了一日的本地水,打了一些来拿来洗漱擦脸,又开了上一批储备饮用水的尾巴来喝——这也是郑大木定下的规矩,喝水都是要按日期来的,罐装水在只剩下20罐的时候便不再饮用了,储存应急,健康人改喝本地的澄清水。等新补给到了之后,再把老罐头喝掉,实现备用资源的轮替。


    按吉亨的规矩,喝了水就该烧早饭了,但今日时间尚早,祖天寿犹自高卧,庄长寿游目四顾,走到窗前,透过窗纱看了外面一眼,见日头还没有全出,外头似乎没有什么苍蝇,也是偶一动念,便掀帘子出了屋外,信步走动起来,一边甩着手一边想道,“以后还是要早起些,日出前没什么苍蝇,唯一顾虑的就是害怕有袋鼠潜伏在左右,这是夜行性动物,不得不防备,着它打几拳又或是啃咬几口,受伤感染而死都是有的。”


    袋鼠跑到城里来不是稀奇事,不然大家也不会用荆棘来防护耕地了——荆棘墙的坑坑洼洼,几乎都是被袋鼠毁坏的痕迹。昨夜的一点豪情,在这昏暗的天色、干燥的空气和飞扬的尘土,以及确确实实的袋鼠威胁中,似乎已经悄然褪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庄长寿有些顾虑地左右看了看——没见到袋鼠,倒是见到天边海岸那里,有一艘海船逐渐靠近,他先以为是黄秀妹的船,不由大喜,但随后又皱起眉来,进屋取出望远镜细看,“嗯?这是大木号吗?看着不像啊——虽然新,但这不折不扣是一艘西洋船啊!”


    第1168章 西洋软帆船


    在海边生活久了, 买地又是这样一个注重航海的国家,正所谓苦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虽然大多数买地的百姓, 对于船只的性能和用途,肯定不知仔细, 但从外表上分辨船只的来历,这还是能办得到的。


    尤其是在羊城港、壕镜这些著名的海贸港口生活过的百姓,也很熟悉西洋船只的外形——除了船型的区别之外, 看风帆其实多少也能知道个大概了, 华夏的船只,一般都是用硬帆, 看着简洁利落, 而西方的海船则无不使用软帆, 船上密密麻麻的绳索, 看得人眼花缭乱, 可想而知收放起来肯定相当不便。不过, 大概是因为这种船只便于远洋航行的缘故, 西方船商对于这种不便,大概是可以忍耐的, 这么几十年下来, 也没有见到他们更改设计, 改造自己的船只做成硬帆。


    华夏、西洋的船式,截然不同,这是多年来惯见的现象, 一般人也就自然认为, 其中的区别是不可逾越的, 有一些旧船, 看着是西式,但主人是华夏东家,这倒是也有的,毕竟如今商贸活跃,很多西洋船长,来到买地之后不愿离去,就把自己的船只给卖了,在买地安家过活。


    不过,要说新的船只,怎么也都还是会认为这是西洋来船,庄长寿丝毫没有想到黄秀妹身上去,而是立刻怀疑起这艘船的来意——这条新航线,目前还没有完全公开,或者说就算公开了,也很难凭借纯粹的帆船,穿越赤道无风带来到这里,吉亨城也不是公开贸易港口,没有什么生意可做,说实话,即便是要抢,除了罐头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要说它是为了抢劫来很不可信,如果说是迷途来的,那就更有意思了,难道是西洋人已经在这里建立起了尚未被发现的定居点了么?


    不论是哪种来意,肯定都要尽快通知林淼,庄长寿也顾不得祖天寿了,撒开丫子,一瘸一拐地跑到了城主的院子里——在一城的低矮建筑中,这算是唯一的两层小楼了。果然,这里已经忙碌了起来,不过气氛和他想得是大相径庭,七八个人正忙活着担水烧水:“五六十号人呢!饼子不定够不够,要不再打一坑吧?”


    “袋鼠肉干还有吧?虽然腥臊但也烤一点,还有鸸鹋蛋,这样,听我说,先劈开了摊上两个,让大家看看,再就是钻孔打两个,拿韭菜炒了——我这屋子里种的三大盆韭菜就是应着这几日呢!”


    “行,再开十几个罐头,也够这一顿了吧?”


    “准够了!人家在船上吃喝得也不错,就是缺水,咱们烧了澄清水,让他们能擦擦身这就比什么都强了!”


    庄长寿再傻,听到这里,也知自己是理解错了,一时也是惊讶得长大了嘴巴,林淼叉着手把事情都分派了一番,见他傻站在一边,也不由得一笑,走过来道,“怎么,这是见到船了?没想到吧!”


    “真没想到!等等,我记得昨日大木公子说,这大木号是我们自己的船厂出的——”


    庄长寿是真的惊住了,林淼哈哈笑道,“这话不假,庄大侠也可在文章中为我们吹嘘宣扬一番,这桨帆船、改良盖伦船,都是我们一厂承接定制的新样式,怎么样,这不比武林船厂那中看不中用的蒸汽明轮船,突破要大得多?


    尤其是这改良盖伦船,说实话,前后花费了十来年的功夫,才把技术难关完全攻克,下水验证之后,就是可以量产的,如此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才是船只发展之道啊!像是明轮船,噱头意义大于实用,恐怕五十年内都很难大量实装的!”


    正所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各行各业的行家大拿之间,彼此看不上眼,互相贬低这几乎是定例了,只是有些表达得含蓄,而买地的年轻人往往很直接罢了。别看林淼平素稳重,但一旦说到郑天龙主持筹建,现在也还是由郑家人接管的第一造船厂,要维护起一厂的威名,便立刻也显得尖锐了起来。


    庄长寿反正也是不懂的,微张着嘴也听得入神,怔怔问道,“这两样东西,原来不是我们华夏本就能造的么?我还以为,如今天下所有之物,再没有买地的工厂造不出来的,我们不造,只是因为自己所有的已经够好了呢。”


    “哈哈,其实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外间如此吵嚷,郑大木也不可能高卧不起,他从屋内出来,身上的衣服业已汗湿,看来是做过早锻炼的了——这个贵公子,真是从一口饭都是按着买地最标准最上乘的方式来的,一看就是卯足了劲儿要长命百岁的心气。


    精力也是健旺得比着传闻中的谢六姐,昨天折腾得那么晚,几个小时的安眠,他又精神奕奕、满面红光了,帮着林淼,笑对庄长寿解释道,“常用的船只来说,我们现有的这四大船型,改进后已经完全够用了,沙船近海、鸟船护航、福船运客、广船运货。


    按我们华夏的情况来说,最繁忙的本土船贸易线,那就是往来南洋,往南洋的航线,有什么特点?补给点多,一般来说,两三日总能到达下一个补给点。而且水文风向比较稳定,除了夏季要躲飓风以外,其余时候,什么时候可以开船,大概什么时候到港,心里都是很有数的。”


    这是确实的事情,帆船大多都是顺风而行,所以航线的一大重要讯息,就是风向,在某一时刻,这片海域的水流、风向,记录得越仔细,航线的成熟程度也就越高。


    否则,一条新航线有时候就像是一次成功的理科实验,每年的时间、载重,甚至恨不得连船员都是照搬上次成功通航的经验,这条线你是三月跑通的,别的船绝不敢九月去跑。


    尤其是在袋鼠地这样的新海域,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九月的风是如何,洋流又是如何,偏航后有什么补给点,贸然闯入那其实就是在赌命,活下来算是幸运的,那航线的开发度也就跟着上涨了,如果回不来——那不必说了,远洋航行一去不归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就相当于是祭海神了吧。


    按照郑大木的说法,华夏的老船型,在成熟海域其实是非常够用,也非常适合买地情况的,因为硬帆船需要的人手不多,操作也比较简单,水手培训期就短,更重要的是,会造硬帆船的人本来就有很多。


    “本来么,各家各有各的绝活,通过几大船厂这么一整合,不论是官营还是民营的船匠师傅,都进了船厂,兼任着专门学校的老师,把待遇这么一提,大家为了政审分,都是各吐绝活,倾心授徒,这么一二十年下来,可以这么说,我们买地任何一个船厂,对于这四大船型以及改款,把握得都还是很不错的。光是这其实就已经很不容易做到了,要知道哪怕是在以航海立身的欧罗巴,他们的船产量也和如今的买地完全无法相比!”


    在业已探明航线的海域,这些海船的表现综合来说,是优于西洋软帆船的,哪怕是作战时的表现,有买地火砲的加持,也绝不会弱于西洋船,可以这么说,华夏船只,论航速,鸟船是最快的,论火力,射程也比西洋软帆船要远,哪怕是背后的国家靠山,也毫无疑问要胜过西洋船太多,可以说是已知海域的无敌存在。


    但是,这仅限于已知海域,面对复杂未知情况,它就完全不如软帆船了——这时候,软帆船的复杂,就显示出优势了,复杂就意味着可操纵性强,意味着可以更大限度地采纳复杂风向,这样在未知海域更能保持航向,这让软帆船呈现出极强的灵活性,对于远洋航行来说,往往要横跨四到五个大风区,或者更有可能要经过赤道无风带这样漫长的只有微风的海域,软帆船对风的利用,明显超出硬帆船,让它更有可能完成如此高难度的远程航行。


    当然,对航路熟悉了之后,硬帆船凭着航海笔记也不是不能上,它所缺乏的不是远洋航行能力,而是探险能力。而这一点的缺失,便不是任何天书上的文字记叙所能补益的了。纸上得来终觉浅,有些事情不亲自做一遍,亲自去一去现场,那是真不敢讲自己已经掌握,航海无疑就是这样的一桩事业!


    “其实,打从近二十年前起,一厂就想试造软帆船了——这东西也没有凭空生造的,要造软帆船,肯定以如今西洋番乘坐的盖伦船为蓝本。只是这东西也不是说仿就能仿出来的,软帆船的肋骨是热弯一体法,这样造出来的肋骨,可以承受巨大压力,载重量和稳定性都更好一些——咱们私下说一句,明轮船如果要敢于开出近海,我看肋骨也是要一体化,否则稳定性还是太差!”


    很显然,郑大木在造船上也是个行家,这毕竟是郑家的家学渊源,庄长寿听他侃侃而谈到了这里,已经是目眩神迷了,便连不知何时寻过来的祖天寿,也听得呆住了,此时冷不丁地插话道,“热弯一体的肋骨,对木头质量——要求很高啊!南边的木头造不了——我说呢!十五年前,辽东献土之后,辽东开荒伐木造林场的很多,那些巨木我还说呢,一整根如今谁用得起!难道皇帝还想着修山陵呢?听说都是往南边去的,可南边建房也不用大梁啊!原来,还真是往南边来做造船的肋骨啦?”


    郑大木笑道,“巨木是拿来做龙骨选材的,其实也还是船只的大梁,不过的确,造船来说,高纬度地区的木材要优于低纬度地区太多了。一旦辽东战乱平息,我们造船业的选材就有余多了!


    所以说,天下平定,开拓四海,哪里是好大喜功呢?只要眼界够开阔,什么地方可都是宝地,只在于什么时候能利用上罢了!说是辽东苦寒之地,养不活多少人,如今看来竟是宝地才对,造船的木材,药材、矿产……就算气候再冷,难道伐木挖矿就养不活人了么?”


    他这样指点江山的语气,并不会惹人反感,或许是因为这些木头还真是卖给了他父亲主持下的船厂,并且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领土越开阔,资源越丰富,百姓还不觉得,制造业这里受到的束缚的确也就越小,进步速度是会越来越快的。


    有了优质木材,供给船厂实验密排热弯肋骨技术,这样,船身的稳定性大大增加,船身就不再纯粹依靠隔舱板支持了,这也使得一厂在结构上可以完全仿制盖伦船的铺排,从而在力学上可以安排头帆、顶帆、斜衍帆等等,让量产软帆船成为了可能。


    “其实,这也是家父多年来的一个心愿,自他年轻时,在洋番手下做事,目睹不少我华夏海狼的船只,在西洋帆船面前几无还手之力开始,他就想要让华夏也能造出如此犀利的战船。不过,当时的情况,能达成所愿的希望实在渺茫,后来六姐横空出世,有了红衣小炮,又觉得海战只要砲利,也未必一定要西洋船方好。”


    庄长寿年少时起,买活军纵横海域,无敌天下海军的形象就已经根深蒂固,在他看来,华夏船只优于西洋船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郑大木这一番话,也只有祖天寿这个年纪的人,方才感同身受,面露回忆之色罢了。其实就是郑大木自己,也只能从父辈口中辗转感受到当时船不如人那泄气的心情了,眼下的买地船只,那真是不论开到哪里,都是底气十足,拥有绝对的自信,好像倘若不是受到了纪律的约束,就凭手里的武力,就能把靠岸的港口闹个天翻地覆!?有了材料,可以仿制最重要的肋骨结构了,再加上这些年来,买地繁荣昌盛的名声,在欧罗巴也传播得越来越广,那红圈贸易,也不是每一艘船都能搭载有潜力的红圈学者的,虽然各国和教廷对造船匠的看管肯定非常严密(比学者严密太多),但毕竟买地的好日子摆在这里,总有一些船匠因为种种原因,设法改头换面,混上船跑到买地这里来博富贵的。


    也是有了他们的经验指点,经过多次试制,这艘‘大木号’终于拥有了比西洋软帆船更优越的性能,可以说是博采众家之长,结合了西洋和华夏的船只优点,在防尘性上,用了福船的象鼻隔水仓设计,在平稳性上又采纳了盖伦船的流线设计,船身的力学结构也经过改易,使船身的抗风浪性有了很大的提升。


    再加上买地的漆料涂装,在海水中的抗腐蚀性,表现也非常好。虽然说造价高昂,但应用领域非常广泛,而且可以量产,这就给华夏的探险家们,率领船队去开拓陌生航路,撰写航海笔记,提供了更好的座驾。至少是可以自产,而不是说只能去问洋番来买船了!


    “这大木号的名字,还是家父早就定下的——说来也是有趣,多年前家父开始试制时,就把此船当成自身心血所系,犹如自己的儿女一般,早就想好了,要叫做大木舰。只是后来时势转变,自以为此船没有机会下水了,方才把这个名字给我用了。”


    说到这里,郑大木也是笑了起来,“与其说是此船名字因我而来,倒不如说是我的名字,因为这船而来呢!”


    除了郑家人之外,其余人都不知道,原来大木号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闻言都是感慨了起来。庄长寿一路听下来,其实犹如听天书一般,直到听了这轶事才算是完全听懂,连忙大力鼓掌,以示感动。反倒是祖天寿大概也是懂一点海船的,听得就很入神,还问道,“这样的新船,搭载红衣小炮之后,在海战上表现如何呢?有没有什么新的战术已经演练出来了?”


    郑大木刚说了句,“这还要演练,如今最大的缺口是在水手上,软帆操作很复杂,五年以上才能培养出熟手来……”


    刚要往下解释时,只听得远方呜呜螺响,却是大木号业已靠岸了,港口吹号传信呢,众人便忙又按下话头,去码头迎接黄秀妹,庄长寿也忙拿起一顶帷帽扣在头上,跟在后头——这港口的苍蝇是最多的,有时候在口罩外还要加一圈卡扣式的帷帽叠戴才能完全防蝇,不过这样就很闷热了。也有一些吉亨城的老住户,都完全对苍蝇麻木了,连口罩也不戴,时不时挥挥手驱赶一下罢了。


    在郑大木和祖天寿,他们其实是搭着大木号走了半道,在赤道无风带因为大木号进水,这才换船先来的,对这艘船包括黄秀妹船长,自然都很熟悉,吉亨城里的百姓,一多半都和船有关,知道大木号的来历,也都非常新奇,因此,城里虽然没有召集,但此时百姓们也纷纷聚集起来,倒有一多半人跑到岸边来接人了。


    庄长寿裹在人群里,就见着靠岸之后,船员依次下船,倒是没有搬货,这些人有男有女,但造型很一致,一个个都是裹布光头,这一看就是老水手了,只有老水手为了清洁才会剃光头,又为了防晒,必须在光头上裹布,否则,海上烈日,一天就足以把头皮晒伤,脱皮结疤乃至红肿化脓都是家常便饭。


    这群水手个个面带风霜之色,肤色黝黑深褐,面上纹路也深,因此看着比较凶相,身手敏捷,行动安静,瞧着有凶悍之色。叫人见了,也是不由心生敬畏,庄长寿见了,倒是暗暗点头,心道,“这我要多写几句,远航的水手是要能干些的,袋鼠地还好,土著好像不多,若是去黄金地、欧罗巴这样早被别国盘踞,又有土著的地方,不但要提防土著自己的愚昧和凶残,也要提防当地的管事暗中怂恿,借刀杀人。”


    他对这支探险船队的评价,倒是高了几分,不过在一群人中似乎难以分辨出黄秀妹来。不免也是有点儿着急:买地这里,从六姐往下都不讲究排场,平时还好,这种时候就真的很难找人。算是看热闹时的一大障碍了,庄长寿也是踮着脚尖,着急眺望,直到郑大木上前和一个身穿背心、短裤,瞧着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握手寒暄,方才咋舌暗道,“这就是黄秀妹船长么?个儿不高——倒是健壮,哎哟!”


    他眉头不由得一皱,“脸上倒是好长一条刀疤!之前的报道里好像没提及呢?”


    “我们买地的船员,在外可不是招惹是非撩闲架的性子,她这伤势估摸着也只能是在探索生地时和土人发生冲突,作战受伤了。但她除了发现袋鼠地之外,还有去过别的生地么?”


    “倘若是在袋鼠地受的伤,那……这袋鼠地的土著,看来也不能小觑啊!似乎也很有些凶悍,更不通人性,倒比黄金地的土著,更加野性难驯,更近于野兽了?”


    一时间,在南洋因为土著受到的心理创伤,立刻又涌了上来,庄长寿不免有些踌躇了,“这一次考察之旅,不会也要和土著发生什么接触吧……但这也是说不通的,能使刀的土著,怎么也有一定的文明了,居然对于我们买地还不知道畏惧,胆敢刀兵相见吗……”


    “若是一开始就如此敌对的话,那倒是有些麻烦了……倘若不能和南洋那样,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如今在开荒的时候还不打紧,等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他们必定会前来滋扰,甚至生出妒恨发动战争,这可不是小事!”


    庄长寿不由得又去看谈笑风生的郑大木了,“南洋的布局,是六姐做的,我看这大木公子处处都是按照六姐的模子养起来的,不知道他把六姐的前瞻学到了几分,对于这一块,可想到了什么办法不成……”


    第1169章 黄秀妹的刀疤


    以庄长寿的生活来说, 他自然是想不到南洋是如何一步步被消化为华夏之地的,庄长寿能感受到的只是结果,却很少去思索结果背后的过程, 反正,他这些年来, 每下一次南洋,就能感觉到和上一次前来,又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当然, 各地的节奏各有不同, 但无不是向着积极的方向去发展。


    就说他这一次南下时,先后停靠的三个港口吧:从羊城港, 第一次上下货是在顺城港, 这里是安南港口, 也是昆顺走廊的终点, 其实被纳入华夏直管还没有几年。


    因此, 这里的买味相对是比较淡的, 从衣冠来看, 居然很有一些敏味,甚至于说, 是比如今的京城可能还要更复古一些, 在庄长寿南下的时候, 京城还没有彻底归顺,但当地的百姓所穿的服饰,什么圆裙、女子穿裤、衬衫、圆领衫之类的流行, 都是从买地过去的, 和老式的马面裙等混杂穿着, 对于老学究来说, 肯定有点儿不伦不类。


    而顺城港的富户,穿的还是规规矩矩的敏式衣裳,男子穿道袍,女子的服饰和马面裙固然有区别,但也大差不差的,因为是南面,布料肯定比较轻薄,也没有京城那样华丽,多以薄棉布为主,庄长寿看着,倒是想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他们县里的殷实人家,很多也是这样穿的。


    不过,虽然服装形式,还是没有完全更改过来,但顺城港这里的民心却看得出很亲密于买地,满口里已经换说起了官话,这官话普及的速度之快,几乎让人以为这里根本不是安南旧地,而是两广道刚被买活军拿下的一个城镇了——这里也有很多买式打扮的汉人,正合适于庄长寿的印象。


    这些汉人很多都相当的高大,官话也有北方味儿,这都是从彩云道翻山过来,修建昆顺走廊的。受到他们的影响,本地人的口音据说也在逐渐变淡,至于买地的风俗,庄长寿待的时间有限,感受不深刻,在他来说风俗上买味不是很明显。


    有一个特征是显然的,那就是本地能见到的妇女很少,大概是因为修路是重体力活,出面者以男人为多,外来的汉人多是男子,而本地的人家,明显也还延续了从前的习俗,男主外女主内,会出来讨生活的女人,经济情况都是不佳的,在港口能接触到的管事、吏目,凡是本地的都为男子。


    庄长寿想,那些迁徙到本地来种田的汉人,肯定也是男户为多,不可能和买地村子里一样,有很多女户——他虽然在政治上没有什么兴趣也并不敏感,但也能隐约预测到一点本地的将来:现在还好,估计汉人可以娶本地的安南女子,再下一代,等到本地被完全消化,而情况还没有改变的话,女子外流,去北面民风更开放处工作的现象必然会凸现,下一代的安南百姓很大可能将会出现娶妻难的情况。


    哪怕是做乞丐,都得看生活在什么地区,羊城港住久了,有时候都会忘了成亲在如今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因为很显然,不论世道怎么艰难,羊城港的百姓要娶妻还是相对简单的,在羊城港住着,不自觉地就会忽略掉这世上其实有很大一部分人正在慢慢地绝后,比如说占城和美尼勒城的很多男土著,他们其实就面临了无妻可娶的窘态。


    不过,这些土著的遗风还是很重的,有些人始终不会说官话,还遵循原始的习俗生活,在本来的部落中,其实也没有很稳定的男女关系,这东西既然不是社会上的一种必须,那么他们似乎也就感受不到极大的压力,对于眼下的情况也就甘之如饴,并没有什么改变的愿望。至于说他们自己生理上的一些需要,在丛林中自然也有很多办法去解决,庄长寿也听到了一些传说,只因过于猎奇不雅,又没有实证眼见,也就掩去不提,没有在游记里写出来了。


    除了这些会逐渐绝后,隐没于丛林中的土著之外,美尼勒城凡是会说汉话的土著,打从心底其实已经认为自己是华夏人了,这和占城的土著是非常相似的,因为他们本来对于自己是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固执深刻的认识,就像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一样,谁教他说了什么话,那么,这个话在他心里就是真理。这些土著从会说官话以来,学的就是‘生活在华夏土地上,会说汉语的,就是华夏人’,那他们也就深信不疑地这样认定,并且把‘听六阶的话,按六姐的吩咐生活’,当成了最高的准则。


    美尼勒城和占城这里,所差别的地方,就在于美尼勒城是没有土番贵族的,而且生活了一群会说弗朗基话的土著,以及一部分弗朗基人,这和美尼勒城的历史也有一定的关联,庄长寿的感觉是,美尼勒城的生活,各方面要比占城惬意一些,也更靠近本土城市一些。


    弗朗机人把城市建出雏形这是一个,华人在美尼勒城有历史,本就有不少的住户,这似乎也是一个原因,再一个就是美尼勒城毕竟是岛城,流民到达的途径只有乘船,数量相对可控,受到流民潮的影响也小。庄长寿的感觉是,美尼勒城很像是买地的榕城、武林等城市,繁华而不过分喧闹,物价也不高,所有的规矩民俗,都是基本买化的,住民如今也是以汉人为绝对的主流——本地的土著数量是不算太多的,而且受到弗朗基挑拨内战的影响,买活军入主时,已经减员了不少。


    但凡是汉人多的地方,百姓自然以为这里就是汉土了,美尼勒城的百姓,受到历史的警醒,也很热衷于强调这一点,处处都可见到华夏历、活字旗这些标志,为了表现自己对于买活军这个勇于维护汉人利益,向外扩张的政权的拥护,本地的老华人也很积极地向买地的风俗靠拢,服饰基本是完全买化了,这就和顺城港的安南遗民有了显著的区别。


    毕竟是已经入华多年了,那些最早学会汉话,向买地靠拢的土人,如今也养大了第二代,而且很快就出现了老华人、买地迁移来的新移民(客户人家很多),和本地土著联姻的后代。


    这些后代虽然有土人血统,但却都认为自己就是纯正的华人,官话流利,长相上土人的特征也不算太明显,除了身高普遍偏矮且肤色黝黑之外,其余一切行动,和买地的百姓没有二致。庄长寿这一次造访美尼勒城时,还饶有兴致地到城外的椰树林里去走了走,发现了另一个可喜的变化:本来,椰树林深处是有很多土人妇女,做着一些隐秘而不可言说的买卖,但这一次散步时,所见到的树林窝棚里,住的多数都是等活的年轻力工了。


    那些土人妇女经过这么多年的教化,老的那些,也许总算是渐渐认可了买地的规矩,不论是被社会感染着,拥有了廉耻观念,还是有了要服从规矩的觉悟,又或者是找到了别的更轻松且更没有危险,报酬也还算过得去的活儿——譬如说,在新的社会观念普及之后,所涌现出的婚配需求中,她们发现找一个固定的丈夫,不但工作的次数变少,所得的生活物资却没有降低很多,于是便纷纷去固定住了一个长期而稳定的顾客,从自由市场上消失了。


    至于新成长起来的土人姑娘,她们自小受到的,完全是新一种教育,工作机会也多,庄长寿这些年游历下来,发现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接触到某个观念的时间早晚,其实是非常关键的。对于一个自幼就接受了某种教育的人来说,这种观念在脑海中就完全固定下来了。


    一个人如果自小就知道不告而取是偷,或者更进一步,知道偷窃是不对的,那么,除非他承受了非常重大的打击,否则他绝不会很自然地把偷窃当做谋生的手段,可要是一个人从小就生活在想要什么就去拿的部落里,那么,哪怕他长大以后受了多少遍的教育,只要时机一合适,他还是会毫不考虑地下手,而且绝不会有真正真诚的罪恶感。


    这个道理,在杜绝风月行业上也是很有用的,老的土人妇女从市场上消失之后,新人也完全没有大规模入行的心理基础,新长起来的女孩子们,自小是念诵着‘自食其力’、‘学习向上’的经文长起来的,以勤劳远见为美,和本来土人部落里的风气已经是完全两样了。


    美尼勒城的风月业,也从治安上长期的隐患,逐渐萎缩和转化为羊城港的招待制餐厅了——这种招待制餐厅,连羊城港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在美尼勒城就更不必说了,但庄长寿认为这其实也算是很大的进步,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无人从事的职业,但不论如何,行业的规模的确是极大地缩减了。


    连风月业都逐渐和羊城港相差不大了,要说美尼勒城这里和华夏老土有什么不同的话,庄长寿绞尽脑汁,也就只能想起本地的信仰了。和买地那里,逐渐衰减的信仰崇拜活动相比,美尼勒城的宗教氛围仍然是相当浓厚的,祭祀活动对所有人群来说,都是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份。


    美尼勒城的华人,虽然也迎合风气进行分家,但并没有迁徙,彼此的距离很接近,每年的三节两祭,氛围是要比买地浓厚太多了的,很多迁徙到这里的客户人家,也会参与进来,寻找同姓、同样来历的客户人家,或者仅仅是乡望接近,同样出身的邻里,一起祭祀过节。庄长寿有一年来,恰好是冬至,那家家户户烧粿祭祖叩拜的画面,也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那一匾一匾,团花一样的彩色粿饼,认为是罕见之物,还曾撰文收录在自己的文集里,颇为当做一件事,讨论过呢。


    除此之外,分别信仰星月教、移鼠教的土著,还有根深蒂固要过移鼠教节日的弗朗基遗民等等,组成了美尼勒城这里丰富的节日庆祝氛围,一个月里总有两三个大小节日,是有一大部分人要庆祝的。又有每三个月一次的知识教大祭,那就更是全城参与的盛事了——


    美尼勒城毕竟是知识教的大本营之一,罪恶教堂如今已经是知识教的根据地了。这里所有人都信知识教,甚至很多时候知识教的大祭考分,可以取代买活军组织的年度考试,作为自己文化水平的证明,想要在美尼勒城获得一份工作,分数是相当重要的。一个人不论是什么身份,原本用有什么信仰,基本同时都还信仰一个知识教,倘若不信教又不是汉人,在美尼勒城里,可谓是举步维艰,想要找到一份好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


    对知识教的重视,要数美尼勒城在仪式这块是最极端的,一个普通百姓,一个月至少都要有四到五次不同宗教的祭祀活动,这和除了祭祖和时令节气,什么乞巧祭月之外,几乎不祭神的买地本土比,特点就很突出了。


    饮食上的特色,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本地的饮食中,还是有浓厚的弗朗基人痕迹,比如说本地的饮食,就有弗朗基风味的海鲜汤等等,这都是华夏本土不太日常的吃食,固然羊城港也有很多西洋餐馆,但不太会出现在汉人的厨房中,日常也会制作弗朗基海鲜锅这样的现象。


    至于说弗朗机人逐渐开始炒菜等等,又爱好起什么辣椒回锅肉等等,这反而是很正常的事情了,欧罗巴那地方,物产匮乏,吃口有限,来到南洋,被华人饮食浸染,甚至于也开始拾掇着板凳,坐在院子门口,和一群客户人家的老嬢嬢包红桃粿的画面。


    只不过华人的红桃粿是拿去蒸好祭祖,而洋番包好蒸熟之后,还会再拿来油煎蘸糖食用而已——这里的物资还是很富足的,住民不算多,煤矿也进入丰产期,燃料便宜,农业也发展起来了,在原产地,很多东西总不算贵。就算是前几年,美尼勒城的煎物炸物也还算很普遍,食材的价格也没涨起来。


    再往南下走到占城港,人满为患,这里的乱象就比较可观了,城市的脏臭和流行病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庄长寿在这里都没有下船,就匆匆去了满者伯夷,但他之前来占城港时,能感到的是这里信仰之风,要比美尼勒城淡薄太多了。


    一个是种类少,移鼠教等其余大教,在占城几乎没有任何痕迹,知识教占据了统治地位,把所有其余土著信仰的原始宗教都吸纳到了自己的体系里,甚至于,很多土著都已经完全淡忘了自己族中那复杂的创世传说,只记得知识教对创世的解读了。


    再一个,则是本地的知识教祭祀,仪式感很弱,几乎没有什么祭拜现象,这里的土著也不怎么过宗教节日,甚至连新年都是跟着买人过的,也就是在新年期间,会穿上传统服饰唱歌跳舞,至于平时,衣裳发式和买地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受到这种一致性的影响,不管是四面八方哪里的流民到了占城,第一件事似乎也就是跟着更改自己的衣饰,似乎这才是融入本地,不遭受排挤的第一步。


    外观上都已经融入到这一步了,民风上,部落遗风在乡下倒是犹存,而且还感染了不少汉人的宜居百姓,使得占城附近,很诡异地和安南完全相反,出现了女强男弱的现象,哪怕是村子里也有很多女户,婚俗上,女娶男嫁者甚重,据庄长寿的一个朋友说,占城可能是唯一一个,除了汉男番女这样的形式之外,汉女番男的婚姻也有不少的地区。


    大概是因为此地的部落,虽然逐渐解体,不再停留在‘母系舅权制’的形式中,但百姓的思想也还是普遍接受‘男从女居’的方式,对于一些机灵能干而率先受到了买地思想熏陶的汉女来说,哪怕原本来自客户人家,或者是懵懂间跟随家族南下,来到占城后不久,也会逐渐发现这样的番男,对她们来说或许是更合适的婚配对象,在婚姻中,自己也更加有利可图,于是便纷纷立户娶夫,形成了占城这一带特有的婚姻现象。


    一样都是土著,三个地方的土著,在买地基本没有什么大区别的消化策略下,也能呈现出三种截然不同的结果,仔细想想,这也是很有趣的事情。不过,这些地方,倒是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久沐威化’,或者说久沐军威也行,买活军在吕宋那一战,在南洋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部落百姓不知道,番人王公自然也会告诉他们的。


    心下存了敬畏,知道不可抵抗,那么对于买地的规矩,也就只有接受形式的区别了,袋鼠地的土著,那就不同了,彼处孤悬海外,自古以来恐怕和北半球没有任何联系,对于买活军一无所知,那探险船队也就是三五条船而已,仔细想想,发生流血冲突的可能,的确比南洋土著高太多了。


    庄长寿对于袋鼠地的特殊,认识又深了一层,心想,“这里虽然或许有些土地肥力也还算富饶,但从地理环境来说,或许是全世界最封闭、最乡下的大陆了。常说居住的环境,对于百姓的心理会有影响,不知道在这里住得久了,百姓会否也因此固执己见,夜郎自大起来。甚至和土著一般,看不起探险船上,来自这世上最强大国家的探险家,乃至竟胆敢刀兵相见呢!”


    他也很好奇,黄秀妹后来是如何处置这样一支狂妄的土著的,是全都灭了,还是忍下一时之气,仍是交好,又或者暂且退去,留待将来。不过,这刀疤看颜色已不算新鲜,却仍旧狰狞,这样破相的重伤,一般人很难不在意,又怕当面问了,勾动黄秀妹的伤心事。


    因此这话也就先吞下不提,待到众人都下了船来,进了城主院子乃至周围几户居民家里,梳洗毕了,方才上前问好,黄秀妹笑道,“庄大侠!久仰大名!”


    她伸出手来和庄长寿握了握,简直犹如铁钳一般,手掌遍布老茧,庄长寿想道,“这都是握舵轮握出来的吧!想来这双手也不知道指挥着船只渡过了多少惊涛骇浪,穿越过多少险境!”


    思及此,他对黄秀妹的崇敬之情又是更增,黄秀妹似乎也有所感觉,对他友好地一笑,将手一挥,倒是反客为主安顿庄长寿道,“来,庄大侠,咱们坐下边吃边说,我这里可有好多故事,若能有一二被你写进书里,那我托你的福,没准也能多出一些轶事,流传于后世了。”


    实际上,黄秀妹发现袋鼠地之后,一度也是诸多报纸爱谈论的红人,她生平故事许多报纸都有提到,怎么从水兵出来,开始跑船,又怎么脱颖而出,受到郑家注意等等,有些报纸还曲笔暗示了她在水兵期间受的情伤云云,还有的杜撰她和袋鼠地土番酋长的交情,学的还是庄长寿南洋驸马的套路。


    这些真真假假的报道很多,黄秀妹自己还出版了一本航海日记,但因为日记内容相当简单,并无多少起伏,卖得也不是很好。庄长寿听了,连忙也是逊谢道,“哪里哪里,是我托了黄船长的福,没准能多卖几本书!想来船长带着孩儿们出生入死,必定有许多精彩故事,只是船务繁忙,无暇整理,我也是盼着一听,光是想到这里,便觉得之后的航程也叫人盼望起来了。”


    他本以为黄秀妹会就势吹嘘一番,说几件航海或者是和土人打交道的趣事出来,不想她却摇了摇头,一边就坐,一边对庄长寿道,“其实航海是非常枯燥的事情,真没什么特别精彩的趣事,危险的事情倒是很多,飓风、大浪、迷途、船损、港口抢劫、扣押船只……当然,还有船员哗变。”


    她指了指自己的刀疤,倒是丝毫避讳之色都没有,“我这刀疤,就是因为船员哗变而落下的,打那以后,我船上的乘客都要经过筛选……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说吧,这个袋鼠肉干,庄大侠你尝过没有?第一批晒袋鼠肉干的,其实就是我们,那个味儿,仔细想没法提,可在当时的我们来说,却是美味佳肴,个个都吃得没够,说起来也是着实是一番趣事了,甚至可以这么说,倘若不是这批袋鼠肉干,我们未必能撑到回航呢,这袋鼠肉干,也算是我们探险家很有纪念价值的食物了!”


    说着,便是简明扼要地将自己如何一路南下,穿过赤道无风带,又是怎么在探险中处置船员哗变,多年来探险的一些故事,在餐桌上娓娓道来,让庄长寿很快就忘了品味袋鼠地的特色饮食,而是和祖天寿等人一起,不觉都听得极为入神了起来——


    第1170章 探险之艰难


    要说席间这些人, 哪怕是庄长寿,远航的经验都是十分丰富的,很多船上的规矩, 不必言说,他们也了然于胸:乘船和所有其余出行方式不同, 尤其是乘海船,必须要服从船长的管理。


    尤其是乘远道的海船,更是如此, 路途遥远不说, 而且路上颇多波折,很多时候, 别说乘客桀骜不驯了, 哪怕是身子骨孱弱, 都是有可能被船主拒载的, 倘若不能加倍付给船费, 船主都不愿承担乘客在船上染病乃至去世的风险, 认为这会影响这艘海船的运道。


    哪怕是买地的船只, 除了官船之外,其实都还有这样的规矩, 就算是官船, 登船时, 水手也会隐晦地加以劝阻,宁可给乘客退票,也不愿意招惹这种麻烦。对于已经改易了不少, 比如在包船外, 散客船已经不再拒绝单身女客的航运业来说, 这种讲究, 估计是根深蒂固,难以拔除的了。


    除此以外,有些看起来流里流气,或者眉眼藏锋,看着容易惹事斗殴的船客,倘若还拉帮结伙,那也有可能被拒载,如果一定想上船,还要请居委会、更士署的吏目联合作保,保证这些乘客来历清白、素行良好,不会危及其余船客,船东这才勉强答允下来,甚而还会把水手替换成更加孔武有力,和买活军兵丁沾亲带故的壮丁,避免在船上闹出什么事情来。


    长期的航行,对乘客来说精神上的确是很压抑的,哪怕是好人,成天在狭小的船舱里憋闷着,走到甲板上一看,到处都是人,心里也烦闷,没准就发生了口角,这要本来就是个二流子,被这么一憋屈,可不就有可能伤人吗?


    一般的远洋航行,氛围已经是如此沉重紧张了,探险船只有更甚,黄秀妹道,“探险这回事么,就像是男人做那事,这种快活的也就只有最后那么三分两秒的,前头那漫漫长路就好比在攒老婆本一般,没有多少乐趣,光顾着费力忙活了!”


    “先从小时候读书开始,就是没完没了地准备。探险也是一样,前期攒局就不容易,真的上路了,那就更苦,每天一睁眼就是忙不完的事情,离开已知海域之后,越发连觉都睡不实在了,每天都是求爷爷告奶奶,祈求这晚上是个大晴天,这要是连着两三天看不到星星,那就完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开到哪里。这要是有一天月亮特别亮,连星星都看不清了,那也未必能算出来,这时候就算念着知识教的奥义,心理也挺慌的——怎么今晚月亮的走势,和昨晚就不一样呢?好像升起来的时间和方位都变化了,这是鬼打墙了么?咋就这么邪门?”


    毕竟是在海上闯荡的女海主,一张嘴就是粗俗又直接的比喻,这要是面皮嫩点的小书生,听了都得脸红。这也是大家都习惯了海狼们的做派,这才面不改色——如今,跑海的女子已经很多了,有从上到下都是女水手,也主要做女客生意,在买地繁华区域活动的近海沙船,也有上船出海去打渔的渔户,而女船主领着男女混杂的水手,跑远洋船的也是不少,在一些男船主的船队里,也出现了主要有船主自家亲戚充当的女船员。


    抛开主要是夫妻档或者自家亲戚的渔船不说,走客货运大船的水手,尤其是男女混杂船只上的这些女海员,那都是个顶个的彪悍,惹怒了她们,当场被剥了裤子,倒吊在船舷外的都有,水手内部推搡吵嘴时,她们不但言语毒辣,推搡起来也丝毫不肯让人,下手都是极狠,奔着废了对面去的,宁可被送去矿山苦役,也绝不会让得罪自己的人全须全尾的下船。


    如此,付出了若干女水手去做苦役,甚至还有一两起命案、大案的代价之后,这个行当的名声算是也闯出来了,只有她们调戏别人的份,一般在这二十年间长起来的男水手,绝不敢轻易撩拨女同僚,一个是敬畏她们的名声,再一个也是因为斗殴致伤并不是单方殴打,量刑比较起来会偏轻。


    而且,这种斗殴致伤,只要没有造成肢体的永久残损,乃至影响行动,就不属于不得减刑的重罪,这些女水手本就个个都机灵能干,素质在一般人里是出众的,哪怕是送去苦役,也多得是办法钻营减刑,或者在矿山里混个小头目,虽说肯定是没有什么报酬可供积蓄,但就衣食住行来说,日子过得竟不会比海上差多少!


    这样,数年的苦役服出来,固然,档案上的底子是还在的,可能很多混合船的船东不敢用,但只要报酬要得低,女船的船东往往也会给个机会,只要不是那种对所有人都狺狺狂吠的性子,只是对敌人狠辣的话,甚至还有机会被黄秀妹这样的探险船长聘用呢——要的就是这样胆大包天的水手,才敢跟着出去拼命博个富贵,不是吗?


    如此算下来,伤人的,付出的代价并不算很大,但被伤害的人,基本都是一辈子的隐痛了——这些女海员论体格或许无法和大块头相比,但这不是说就无法给大块头造成伤害了,道上多少年来的规矩,行走江湖时,对老、弱、妇、孺、僧、道、姑,都要格外小心,因为体格不强无法久战者,还敢出来行走江湖,必定掌握了能够在短时间内收拾对方的技艺——也没什么别的,要不是很会使火铳,要不就是会几门诸如撩阴腿般的阴损功夫,举手就能要了对方的命,如此才能有底气和对面慢慢周旋谈判么。


    这些女海员,很多出身于买活军的兵丁,撩阴腿全是狠练过的,一出脚,不说鸡飞蛋打吧,好说也是痛彻心扉的重伤,运气不好,从此就只能加入‘长寿清净促进会’去了。


    虽说这海上生活压抑,但会被冲昏了脑袋的那都是从前那些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水手了,没读过书,被丢到船上,不狠辣就被老水手生吞活剥了,没有心机,所得的一点积蓄都保不住,这样的人本就凶残,又很无知,如野兽一般,见了女客、女水手,生出歹意那是容易的,可新一代的水手,不管其心如何,至少也读过几年书,权衡利弊之下,倒宁可不去招惹这个是非了!


    按黄秀妹说,她的船队哗变,其实也和男女混舱无关,更多的是来自于远航探险的那种压抑感。“这事也不是在第一次往南行时出的,算来的话,我是南行了四次,第四次才找到了袋鼠地,前头都是无功而返,就是最后一次其实也相当凶险,走到地头时,补给都已经耗尽了!”


    她南行的前三次,其实都是被拦在了赤道无风带这里,根据黄秀妹的说法,最大的难点就在于,在赤道无风带缺少航行经验:地方没来过,桨帆船,从前也是开得少,买地的船厂造出来的蜈蚣船,仿造的也是南洋样式。华夏的水手其实更习惯于操作的是橹帆船。


    然而,远洋帆船太大,单橹难以推动,而多橹的话,划橹角度无法一致,反而不如划桨来得整齐划一,因此最后还是定下要采用桨帆船的形式。桨帆船在陌生海域的远航,这也是第一次,在无风带的航速,只能现测,而且,茫茫大海,四周没有参照物,完全无法确定前进的方向,甚至有可能道路曲折,一天对比下来几乎没有动弹多少海里。


    在无风带,桨手每天都在卖力,必须给吃饱才行,是以桨帆船的运输成本是很高的,物资消化得也快,前三次,都是在船上物资耗损尽半,而根据六分仪测算的结果,定位经纬度,发现自己距离地图上的南方大陆,距离并未缩短多少时,黄秀妹就下令返航了。


    这一返航,至少就是要休整一个月以上才能再度动身,尝试三次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这期间要说船员没有感到什么压力,这也是假话,哪怕报酬照拿,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尝试三次都是无功而返,大家心里也难免不把这个赤道无风带,当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认为这就是现阶段无法横渡的绝地:“我们要确定航向,免不得就是观测夜空,可这赤道无风带也可叫做赤道云带,常年多云有雨,看不到星空,无法确定方向,岂不是只能永恒地迷途下去了?”


    能成功回来三次,已经是六姐气运庇佑了,第四次还能找到北返的道路吗?出发前大家都是打鼓,好些人宁可不要那笔高额的花红,只拿前期发放的基本工资,也是辞职去干别的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们这个船队,纯粹是为了探索新大陆的地理迷当然有,但却肯定不是所有人。很多人就是冲着那笔钱来的,为了钱,冒些风险也甘心,可他们以为倘若十成十要送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是因为当时,实在是缺人,我只能放宽标准,也算是病急乱投医吧,眼看赞助金花得差不多了,只能省着来。这就把主意打到了那群刑余的女犯身上,招用了七八个因斗殴而苦役出狱的女水手,这些女水手刚刚出来,工作的确难找,又不知道我们的船走得不顺利,也是眼红那笔花红,因而便欣然入伙。这样我们勉强又凑了三艘船,再度往南而去,不几日,又进入了赤道无风带中。”


    “这一次进去,一开始还和从前一样,无风,天上满是乌云,这一回我们用了不同的路线——本来想的都是直放,七八百公里的海路,想着桨帆船就是划也划过去了,就算风雨连绵,不得观测夜空,只要拿了指南针,一路对着南面划不就行了?”


    “可指南针指的只是个大方向,或者说,也许是在那时候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影响,连着三次,桨帆船明明就是冲着指示方向去的,到了能算经纬度的天气下一看,真没走多远,一日一夜下来,比前一日还远了一些!”


    “如此,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按照地图记载,在满者伯夷和袋鼠地之间,有一个极小的岛屿,不知道上头有没有水源,能否发展为一个补给点,再试着等一等,看看这里有没有东风——如果这样还不行的话,依旧是找不到小岛的话,那我就有一个很周折的计划了,我想回占城去,换一艘帆船,沿着海岸线往非洲走,在非洲的近岸陆风帮助下,来到南半球之后,再借助信风东行!”


    这个计划,大概要多绕数千公里,听起来简直十足疯狂,庄长寿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也是大吃一惊。不由追问道,“那后来是发生什么事,以至于这第四次便真到了地儿呢?”


    黄秀妹苦笑道,“那自然就是风了。所谓的赤道无风带,其实也不是一个固定的区域,会随着太阳的直射点变化而来回摆荡,也会因为异常天气而长期停留在某地,你可以这样看,哪里多雨闷热,哪里就是赤道无风带的停驻点。”


    “一旦出了无风带之后,就是季风的统治区了,只要有风,无云,按道理航向和方位就是完全可以确定的,这第四次南行的时候,我特意挑选了一个赤道无风带北移,满者伯夷阴雨连绵的时间出发,指望能早日到达季风带。


    但没有想到的是,才划出去没有几日,眼看着前方似乎已经是艳阳高照,隐约也可见到似乎有岛屿的痕迹,我们算是找到地头了,突然间,起了一阵东风,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收桨扬帆,就听到船头一阵颠簸——触礁了,岛屿附近往往暗礁密布,本来是该放下手划的筏子,慢慢去探查的,可突然起风,船只往前一蛄蛹这就出事了,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只能自认倒霉。”


    她虽然说得平淡,但听的人是心惊肉跳,想到当时船员们的心情,也都是对那种绝望和挫折感同身受,郑大木等人是知道底细的,也还罢了,祖天寿不免就道,“出师不利,军心大乱,必定是有人想回程了!”


    黄秀妹点头道,“的确如此,而且受损的还是主舰,更棘手的是,这次触礁,挫伤了龙骨,还有三个舱室进水,修与不修,都是烦恼,不修的话,大家转移去其余两艘船就很逼仄了,但如果要修,就等于得把携带的维修物资全用掉也未必能修好。如此要再继续前行就非常勉强,再没有船坏的余地了。如果再次遇到类似事故,只要有两艘船受损,那就会出现第三艘船无法携带这么多乘客的情况,可能必须有人留下来等待救援了。”


    这种停留,和在非洲等地停留还不一样,如果是被留在眼前的小岛上,那就等于是在茫茫大海中被留在了一个针尖大小的点上,救援什么时候来完全是未知数,而且小岛的食物如何,能否耕种,会不会在涨潮时被淹没,这都是完全未知的事情。


    更让人害怕的是,在大家于礁石岸边抛锚修船的时候,有船员注意到了一点——连续三天,这里都没有下雨,因为这里离开了赤道无风带,进入了无风带旁的副热带高压区,本就是万里无云的晴天。而因为之前三次,在航行时总是阴雨连绵,雨水取用不竭,每次返回时都有大量罐头水没用上,这一次大家特意少带了水,多带了一些吃食!


    水的补给不够,且小岛上没有可见水源,这两件事,再一次挫伤了船队的士气,终于有水手提出想要返回满者伯夷,但却被黄秀妹直接否决了。“当时我认为,已经出了无风带,有了风,从星图来看,我们距离大陆不过是四百多公里,即便我们借风力不能走最短路线,只要信风不变,十天内也可以抵达大陆了,而且从地图上来看,大陆附近并没有什么礁石群,不存在搁浅的危险。在小岛上停留,为的是尽量挽回损失——这船也是东家的本钱,能修好为什么不修呢?”


    她的话当然也不无道理,但从结果可以知道,水手对此只怕是并不买账,黄秀妹说到这里,面上也不由流露苦笑,道,“但我没想到,经过三次失败,船员心思已经不齐,而且这一次因为人手紧缺,我又聘请了那些刑余之人,她们当然是大胆暴烈的性子。”


    “在她们看来,这次出行挫折重重,气候异常,而我则是鬼迷心窍,一心要把大家往死路上带,出行前就没有带够水——她们不知道赤道无风带雨水有多频繁,自然觉得这个决定不合情理,认为当时我就出了问题,到了现在,更是一意孤行,要拖着大家一起葬身在这汪洋大海之中了。”


    “故而,她们几人便是密谋,想要夺船而返,但这样的事情当然不能完全保密,她们中有人也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否太过激了一些,意见矛盾之下,便暗中告密给我。我连忙去副舰要稳住局面,把她们控制起来……”


    她摸了摸脸上的刀疤,淡淡地道,“这道疤痕,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庄长寿听得大张着嘴,回不过神:从结果来看,第四次黄秀妹肯定是带队到达了目的地,发现了整个袋鼠地,成为了如今的吉亨城第一个奠基人,但谁能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还有,那几个敢于反抗黄秀妹,甚至和她刀兵相见的叛逆水手,她们的下场又是如何呢?


    若是一般的海军,不论是敏朝还是西洋海军,乃至海盗、海商,这样的叛逃者,都会被极刑处死,镇压军心。但买地对于这种情况的处置规定是如何,庄长寿居然记不起来了——他推测这几个人是被立刻处死了,否则镇不住局面,但又不敢问,害怕这事不合规矩,不好大肆宣扬……


    一时间不上不下的,难受得紧,黄秀妹看在眼里,也不解答,而是微微一笑,面容转肃,对着身后那几桌子船员道,“这就是远航探险真实的滋味了,不但有高额报酬,有名有利,也有种种绝境——而最让人难受的是,在绝境中的行动,依旧完全必须听船长指挥!不得有自己的主见,否则,后果之凄凉,是可以想到的,哪怕所有人都被船长带入绝地,敢于叛逃哗变者,也会先死!”


    “在探险船上,不论身份地位,船长就是船长,船员就是船员!做不到令行禁止者,可以先下船了,这会儿走的,不算孬种!倘若扬帆出发才后悔,那可就难得善终了!”


    原来在吉亨城突然讲起前事,是为了敲打这批新船员啊!


    庄长寿恍然大悟,也是面带敬佩地看着黄秀妹,暗暗点头,“这是个能成大事的!也就只有这样铁血的性格,能做出这样的伟业了!”


    先不说他现在还有没有胆量上黄秀妹的船,庄长寿又隐晦地看了看郑大木和祖天寿,心下也是明了:“这话,也是说给船员听的,也是敲山震虎,说给大木公子和祖将军听的,一旦船出吉亨城,不管他们身份如何,都要听黄船长指示……”


    “这一点,我看大木公子是做得到的,祖将军么,他自己,我感觉应该也行,但他的那些从人,可就不好说了……不知道祖将军自己有没有感觉,又打算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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