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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1章 说荒唐真是荒唐


    “听说了么,六姐的魔法,威力无边,在京中尚且受到龙脉的压制,等到了塞外之后,那叫一个肆无忌惮,面都没露,各部就都感受到了龙威,特意从四面八方前来拜服!”


    “可不是听说了,说是塞外大胜!贼酋自尽,察罕浩特被杀得大败,现在已用六姐的神通,告诉了建新那面,让他们腾出地儿来,接受那些胆敢对延绥出兵的罪人,让他们到地底下去过冬!”


    “真真儿,我就说!这不是对上了?——我家大舅子,是跑口外的,你们也知道,和袁帅身边的大管家,是沾边拐弯的亲戚,这不是昨天刚回来?和我说呢,打西边的确有人过来,一整队人,面上都有刺青也不知道是什么,又像是买地那里一种洗不去的墨水,有些字都含糊了,就在额角,写的一个‘边’字,大概百来号人,都是壮年汉子,在锦州打尖,锦州先后派了上百人来看着!这么看,这不就是察罕浩特来的了?”


    “呀!走得也是快,这就过锦州了!”


    “那可不得在入冬前赶到地头啊?到了建新,至少吃喝烧煤都不愁,在路上冻死了,算谁的?!”


    “倒是没想到,这一次鞑靼人败得这么快!自打建州不行,他们倒是起来了!”


    “什么这一次,那一次的,都几辈子了,何曾打过这样痛快的大仗?头先建州也是自个儿就不行的,要说硬仗,真没打几场……这消息,叫人听了心里好痛快!不行,今儿非得开个荤了——我这就去打碗卤豆腐去!”


    “嘿,那您今儿可是吃得好!来我家剪点小葱——小葱洒在豆腐上,别提多鲜灵,您要不来,一会我给您送去!”


    “别别,太客气了,老哥哥,那我一会使唤我家小孙子过来——”


    虽说京中这些年来物价高企,连一碗卤豆腐,年景好时,日常拿来下饭的,如今都已经成了寻常人家难得的好吃食,但毕竟察罕浩特边患已解的消息,还是相当的提气,哪怕是隔了厚厚的纱布口罩,大家的声音里也能听出喜悦来。


    两个老街坊,寒暄着在巷子头分开了,走上百十步,话都没落地,不断有人开门出来,询问西边的战事,得知确凿是大胜无疑,也都是额手称庆,喜气洋洋,一扫前些日子听说皇帝急病后的压抑仓皇,一时,从巷尾那两进的院子里,又溜出人来,“哎,说道啥呢?都听说没有——据说,皇爷要禅位了,六姐从草原回来就登基!”


    “什么?!”


    “真有这样的事儿?!”


    “骗你是龟孙!这不是昨晚我们家里来客么,老爷和那人喝了半晚上的酒,我听着客人亲口说的,说是这一次,六姐可是发威了!在草原上,隔空都慑服了诸部,这事儿你们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刚听打更的老唐家里说的!”


    “这不是?两边对上了吧,可不就是我在这胡吣,大家都这么说,可不就真有这事儿了?说——这个你们可听说了没有,说六姐有一个神通,叫做‘心想事成’,这真龙天子都是有的,就好比那光武帝,天降陨石为他杀敌,又有我们敏朝的太宗,也是如此


    ,眼看就要大败,突然天起一阵大风,那都是天人感应,无形间就把一切都转化向有利于彼——”


    “这神通,说是六姐也有,只是从前,人在南面,北面的感觉就不明显,这不是如今亲来了北面,又在关外杀敌,可谓是神通全开——”


    “我知道!我知道!这就和话本上说的似的,使了十二成功力!”


    “对,十二成功力!从草原上,那余波都传到京城来了!所以,这几日啊,您要是头晕目眩,觉得一阵阵的那个血往脑袋里涌,那就是受了这神通的激动——别说从前是什么朝廷的忠臣良将,把六姐视作生死大敌的,这么来上几次,心里也就涌起一阵冲动,要为六姐鞍前马后的效劳了!”


    “说是那些个草原的台吉贼酋,就是全被这神通给掳获了,这才心甘情愿派出精锐,为六姐效死,那贼酋大汗,也是受了这神通的感召,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重罪,无地自容之下,这才自裁的!倘若六姐发功的时候,人在京城,只怕那些力主对买强硬的大臣,也要受到玄功的影响,纷纷自尽呢!”


    “当真?呀!这是真想不到的事情!六姐居然还有这样的玄异!”


    “这话就是说笑了!六姐周身玄异,数不胜数,更神奇的还有得是呢!多了这个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倘若不是因为这个,她就带了百把人西去,这也是咱们京城百姓亲眼看着的,没个一兵一卒的,也没听说动刀动枪,用什么‘大飞剑术’的神通,怎么就叫草原上那群马匪死心塌地?不靠着这样阴柔无痕的攻心手段,怎么就心想事成到这份上了?”


    这话是有道理的,而且完全可以解释买活军那奇迹一般的崛起速度,以及空前稳定的域下治安——不要以为这几年来,江南偶有民乱,就说明买活军管得不好,对京城百姓来说,民乱、起义,甚至是殃及一道的动乱,这都是家常便饭,刚刚收下的区域,降而复叛,几年间往复循环,更是常态了。买活军吞下土地,就如同貔貅吞财,入腹之后,泥牛入海,再没有一点动静,这才是反常。


    这会儿,有了这样一个说法,大家先是吃惊,但很快就觉得,这解释非常合理,甚至非如此,反而说不通南方的安稳。再加上街坊间,你一言我一语,都是从自己的人脉那里,得来的见闻证据,证实了察罕浩特的大胜,这些事互相证实,让大家立刻就对六姐这个不为人知的神通,深信不疑起来,并且七嘴八舌地加入了自己的看法。


    “怪道说呢!前日我一早出门,就觉得不对,那风劈头盖脑,就往我脸上扑——我虽不算什么人物,但我想着,我隔壁住着卫大官人呀!未必是也受了一点余泽!打那风吹了,我就觉得昏昏沉沉的,心里说不出的有一种感觉!现在一听你们说起六姐、六姐,我这心里就觉得亲切,听她在草原上平了贼乱,打心底这个高兴呀!未必我也是受了魔法的感动不成!”


    “呀!周老丈,你这一说,那不得了了,我这几日也是做梦,老梦见我们家公鸡下蛋,那蛋又红又黄的——你看看,红、黄,红、黄……这不是买活军的活字旗吗?常年挑在他们使馆门头的——”


    一群人,饭也不做了,水也不挑了,连前头大街上的商铺门脸都差点忘了拆卸,站在巷子里,七嘴八舌大为议论了一阵子,这才该买菜的买菜,该上工的上工,卫太太靠在门边听了半晌,也是满脸的激动,甩着睡鞋,手里拎着的马桶往门边一撂,赶紧地就进了堂屋,“妮儿,妮儿,你听到了没有?隔邻老周都受了那魔法的感召,那还是受我们家的影响,你呢?你真是一点感觉没有?”


    “娘——都说了,那是谣传,本来就没有的事,你叫我怎么受感召啊?”


    卫妮儿满脸无奈,慢吞吞地起身穿鞋,她母亲则不以为然,“什么谣言?这么多人都说的,还能有假?你要说街坊消息不可信,巷尾那可是刑部郎中,啊,你们说的,那什么,铁杆的西林党,平日里最是憎恨六姐的,如今怎么样了?那都是眼看得到的,说是这几日,时常一个人坐着,自言自语,面露狰狞,就和有什么东西要夺舍似的,这不是受了魔法的影响?昨儿他们家那个小厮儿出来买菜,还问我呢,问我们家有没有受影响,说是他家老爷,居然让他私底下去请个六姐的神像回来——这要不是被魔法影响了,能如此?你也知道,从前,他们阖家都是害怕他自尽全节呢!”


    的确,巷尾这刘郎中,卫妮儿和他做了几年邻居,还是很了解的,这刘郎中算是西林党里的硬骨头了,在士林中的名声也一向很好,为官清廉,多年仕途也就是勉强温饱,否则,一大家子人也不会只混上这两进的院子——就这,还是朝廷财政改善,加上吏目数量下降,皇帝给加了俸禄之后,他们家才搬进来的,之前都是住在南城大杂院里,没有半点官宦人家的气派。


    要说其他人,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筹谋着要和买活军拉关系,那是有的,要说刘郎中这么想,连卫妮儿都点不了这个头,她挑了挑眉,“连刘郎中都要请神像了?”


    “可不是?到底那福全还知道轻重,没往外说去,不然传出去可就不好听了。我也就是这事儿之后,才信得真真的!”


    卫太太见女儿词穷,也是扬眉吐气,说话都大声了些,“我说,你也别强撑着,刘郎中都被那魔法给掳获了,咱们就是跟着受了影响也不丢人,你要是感到了什么魔力,可千万别起什么抵抗的心思,那话本里都写着的,顺着来还好说,要是起心抵抗,那魔法逞威,把人心眼儿绞烂了,变成个大傻子都是有的!”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卫妮儿有些啼笑皆非,但也知道无法和母亲争辩,便只漫应着,起身洗漱换衣要吃饭,卫太太一拍脑袋:听人议论这事儿,都忘了买菜去了。只得匆匆忙忙,烧水给卫妮儿泡了一碗油茶面,多多地加了糖,道,“甜些也顶个饱,路上要有蒸点铺子,你和人商量着,匀一匀,匀个红点馒头来吃也好。”


    头些年,京城百业兴旺,尤其是皇城外一溜都是早餐摊子,吏目上值吃饭选择很多。但这几年,京城毕竟也是大不如前了,几次大疫、饥荒下来,又兴大狱,官场动荡,早餐摊也不知不觉都消失不见,就连蒸房也多是不再零售,改为应承各家红白喜事整蒸的点心桌子。


    所以卫太太让卫妮儿去匀个红点馒头,就是让她和客人说一声,从那整屉的红点馒头里买一个来吃,卫妮儿喝着甜得齁嗓子的油茶面,被糊住了嘴,只是含糊不清地应了几声,吃过早饭,囫囵换了衣服,匆匆往外赶,蒙着脸猛蹬自行车,到了大街上才松了口气:在家里,觉得屋舍拥挤,全是卫太太的声音。平日里还好,这说的要是自己不爱听的,真是待不住。


    伸手提了提纱布口罩,看了看周围全带着口罩的身影,她心中也是好奇——这些基本全都是去皇城办公的吏目,才会在这时候,或者是骑车,或者是骑马,出现在东门大街上了,也不知道,这些人里,有多少,真觉得自己受了所谓‘魔法’的影响。又有多少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借着魔法就坡下驴的呢?


    以卫妮儿的性子,自然觉得所有宣称自己被影响的吏目,都是第二种,这谣言在京中传播也有几日了,源头已不可考,是从《国朝旬报》主编回京之后,开始兴起的,但要说是惠抑我宣扬的,证据也是不足。


    反正,这些传说,几日内在京中不胫而走,引发了很大的反响,越传越是四角俱全,有鼻子有眼的,如今甚至扩大到了刘郎中等人身上,让卫妮儿也有点拿不准了——真是纯粹的谣言吗?从皇帝要禅让,到六姐的所谓魔法……如果皇帝要禅位是真的,那,六姐的魔法,难道说……


    刘郎中的变化,让她本来坚定的判断,似乎也产生了一丝裂痕,卫妮儿今日看到办公室里群聚着低声讨论的同事时,心里那股子厌烦似乎也消退了一些:这些日子,京中吏目有点无事可做,主要是因为北方乱象缓解,而且马上要入冬了,这时候会是灾民的一个低潮期,是以,如今以救灾转运为主的衙门,也迎来了难得的空闲,尤其是前些时日,皇帝重病,政务接近停摆,他们每日上值,爱说话的凑在一起议论,不爱说话的,各自寻一本书来看,看得进多少,那就见仁见智了。


    也不是厌恶同事,只是京中那股子压抑低沉,对前景迷惘绝望的氛围,要说对心情没有影响,那是不可能的。这么几年时间折腾下来,卫妮儿甚至都有点麻木了,她也不像是从前那样,积极地想要做好每一份工作,同时也谋划着自己的前途,反而多少有了些听天由命的感觉——那些自己无法解决的大事儿,连续不断的发生,个人的意愿在这样的大势面前,完全无足轻重。


    如今的天下局势,根本就不是人类意志博弈的结果,更像是人类在疲于奔命,不断地应付着天候出的难题,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会儿,王朝暗弱似乎难以为继,但卫妮儿也一点不好奇将来的走向,以及她能付出什么努力,去占据更有利的起点——她知道,现在京城也不会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好像在这会儿,所有人都陷入了迷茫,大家都不知道未来会向哪个方向去发展,就更不必说做出什么准备了。


    也许,就因为这种长期的不可知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大家才会对这种玄奇的神通说法,如此热衷吧……寄望于某种常人难以拥有的伟力,总比寄望于自己和同僚,以及其余百姓来得强,之前的多次灾劫,已经充分地证明了,他们这些常人在灾难面前有多么的脆弱了,一想到只能依靠彼此,带来的根本不是温暖,而是焦虑和绝望。


    这个‘魔法’说的流行,是因为这个吗?还是说,的确是真的有这样的神通呢?卫妮儿也有点捉摸不清了,她冷眼看着,哪怕是特科办公室,眼下也起码有一半人认为,自己受到了魔法的影响,说辞都是一致的:就是受了什么寒风一吹,当晚就开始做梦了,梦里总有一些兆头,和买活军有关,然后,就发现自己对买活军产生了好感,甚至——甚至有些人都说得很明白了,甚至就是开始期盼着在六姐的手下干活了!


    这么多人都这样说,难道……还真是因为六姐的神通啊?她之所以一点感觉都没有,难道……只是因为她的抵抗力好,暂且还没有感受到?或者说,那神通也很灵性,知道自己是比较偏向买活军的,所以在街坊那块,就主要冲着本来更敌对六姐的刘郎中家里使劲了?


    等到下值前后,卫妮儿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了,对于这个魔法的说法,也不敢说和从前那般不屑一顾。只是,她毕竟是主官,心里再怎么疑惑,面上是不好显露的。板着脸下了值,推着自行车往自家方向走时,偶然一眼,又瞥见了刘郎中,那人手里捏着个什么,站在路边,正是热切地和旁人在说话,面色红涨,显得分外雀跃。


    卫妮儿一眼扫过去,只见和刘郎中交谈的,都是这几日衙门里有人拿来说嘴,自称受到魔法强烈感召的官吏,心下也是一动,暗道:刘郎中这样古板清高的性子,何曾与人谈得如此投机?说他不是着魔了,恐怕都没人信!难道,六姐真有这样的神通,只是素来秘而不宣不成?


    这事儿,想来的确荒唐,但又似乎无法完全否认,卫妮儿将信将疑,就好似泡在温水里,逐渐有点想把外衣给解下来,把头埋到水里去了。正是这犹犹豫豫的时候,突然间迎面一阵北风,把她吹得一个激灵,连眼睛都是迷了,卫妮儿忙停了车子,把眼睛好一顿揉了方罢,忽然又是一惊,忙自省道,“噫!这会不会就是魔法来迷我了?我这心里,是否对六姐也滋生出什么好感来了?”


    只是她这里,素来对于谢六姐是很亲近佩服的,因为学的是特科,本来买化也很深,对谢六姐也是熟悉,仓促间要说有什么大的转变,好像也看不出来。卫妮儿疑神疑鬼地回了家里,一路上时不时就想起谢六姐,一想起就怀疑是魔法起效,倒把她搞得魂不守舍的,匆匆洗漱睡下,这一夜做了好几个梦,第二日起来一想,那点痕迹中,隐隐约约地也有不少和买活军对得上的东西,什么红黄二色,什么加了白砂糖的油茶面——这白砂糖可不就是买物么?要不是谢六姐,砂糖价格跌不下来,雪花糖也没有这样流行,她哪里吃得上?


    噫!这是已经想起她的好来了!


    想到这里,她也是一颤,卫太太手里托了一个大碗,刚一走进来,见女儿如此,忙问道,“怎么,你也做梦了?那魔法也来魔你了?”


    卫妮儿虽然没有回答,但卫太太见她神色,如何不知?吓得差点没把豆腐脑打在地上,把碗往桌上一放,旋风般就出了屋子——想也知道,她是去寻谁说道此事了。


    这还不到下午,卫家也遭了魔法的消息,就在巷子里传遍了,至此,京城上下,‘魔法迷人’的说法,已经蔚然成风,形成了一股大势,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都有人声称自己受到魔法所迷,从此要移性改情,为六姐当牛做马,百死不悔。


    等到谢双瑶回京时,哪怕衙门没有组织,这些新晋的‘迷人’,不论身份地位,衣着光鲜又或褴褛,一听到消息,却都是主动在城门两侧聚集,一见到谢六姐,便立刻跪叩认主,号称此后要为谢六姐奉献一切,拥立她登基——这些种种情态,蔚为可观,甚至把买活军的军主,都给吓了一跳呢!


    第1142章 决断之夜


    “不是,这么离谱的传闻,就这样散播开来了?你们是一点也阻止不了啊?连源头都找不出来?”


    “源头其实挺好定位的,肯定和惠抑我脱不了干系,这事,我也和他谈过了——他倒也挺委屈的,说是姐你不许他多讲收服各部首脑的真相,他只能一语带过,却没想到,那些前来探听消息的大臣,自个儿就想出了这么一个神通,他也很难反驳。难道他还能说绝无此事吗?说实话,他也被搞得疑神疑鬼的,还问我们,你是不是真有这样的神通呢,怎么这就在京城掀起了如此的风浪!”


    “……他这还演起来了?有没有神通他不清楚吗?这是为了填一个坑,结果挖了个池塘啊!”


    谢双瑶一时也是无语,用力地按了按太阳穴,算是先把这事儿搁下了,就当是乱世中人们极度不安之下,为了宣泄情绪所演出的种种疯狂——这种事情其实不算少见,尤其是在极端情况下,人的理智会变得相当的脆弱,和士兵夜晚炸营的原理差不多。


    在紧绷的行军气氛之下,有时候夜里,成千上万士兵,会失去理智,在营地里四处冲撞,不分敌我的胡乱厮杀,这种情况,一旦发生,比打一场大败仗的损失还要更大得多,兵营里真可能全是血肉,会杀到自己也死了为止。


    甚至,这种炸营可能还会传染——敌军在炸营后乘势前来攻打时,可能也会被这种场面唤醒兽性,也跟着胡乱厮杀起来,那种场面,对于任何人都是很大的冲击,凡是在炸营中活下来的将兵,不论职衔,回忆起来都是满脸的后怕。这就是人的理智,在极端情况下,有多容易受到群体影响最好的证明。


    现在的京城,虽然不能说是缺衣少食,但毫无疑问,已经连续笼罩在紧张气氛中,长达数年之久了,接连不断的坏消息,对于南方是压力,但其实更直接的承接者的确是在京城。又刚刚接连受到了延绥边患和皇帝重病的打击,要说小民,可能感受还有限,但谢双瑶估计,官吏阶层承受的压力,就和炸营前夕的士兵差不多。


    他们对于自己的前途是极度茫然的,既不知道王朝能否延续,也不知道取代王朝的会是什么——不论是买活军还是各地的义军,又或者是鞑靼人,把敏朝推翻之后,大概他们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哪怕是最好的情况,皇帝禅让,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谢双瑶明确给出说法,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前景之前,这颗心,肯定是悬在半空中的。


    这种极度的焦虑,也就衍生出了她在城门中所见到的那种狂热的现象,所谓‘魔法迷人’的潮流中,被迷的很多官吏,谢双瑶倒也相信,可能还真的不是处于主动牟利的心思,故作如此姿态,而是受到了潜意识的驱使,陷入了这种自我暗示的狂热中。


    尤其是那些西林党,这些年来,为了反对而反对,自己把自己框住了,倘若能有个不得不改弦更张的理由,他们对自己似乎也能交代得过去一些。


    人在这世上,最不好面对的其实是自己,也就难怪自欺欺人,永远是普遍现象了。谢双瑶心想:“惠抑我估计也没想到,他灵机一动,给西林党递的那把梯子,居然在京中掀起了这样的热潮。


    这个老滑头,他是不敢承担责任了,所以要把锅给甩出去,其实这事儿,和他有关是没跑了的,他从我这领悟到的,不就是两点么?第一,我不愿宣扬迷信,第二,我要京城的大家放宽心,政权过度会很平稳,只要愿意投效,素行也还不错,总不会有大问题。”


    当然,在第二点上,话没有明说,因为谢双瑶还是要给自己留点余地,她要看看京城的反应,盘一盘这里的权力地基,再决定任用谁、饶过谁,所以事先不愿意把话说满。其实惠抑我也是领悟到了她的意图,并且传达得相当不错的,现在京中的死硬派、合作派,透过这么一个传言已经一览无遗了,唯独的遗憾,就是合作派里可能还混了一些容易被煽动的低智人群,不过考量到它造势的速度和效率,这点瑕疵倒也是可以容忍的。


    第二个任务完成得有多好,这第一个任务就搞得有多砸,谢双瑶有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不想宣扬迷信,所以派人来含糊一下,结果散布了更大的谣言,这下要费更大的力气去辟谣,而且效果可想而知会非常差。


    因为要把‘这种异于常人的能力是一种目前还无法解释原理的科学作用的结果’,这种冷僻又拗口的概念,植入到教育水平低下的人群心里,其难度还超过让他们理解E=mc?,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大家自行把科学和魔法联系在一起,并且用这个逻辑去解读物理化学,产生出一种数理化水平很高的封建迷信。就好像现在正在飞速发展的知识教一样,迷信和科学并行不悖,最好的数学家也同时虔诚地敬拜量子黑洞,这一点都不矛盾。


    怎么说呢……就像是逆水行舟,划拉了半天,乍一看还是在原地,甚至还有点倒退,至少在摒除迷信这块,谢双瑶是这么感觉的。关于她有没有‘神通’这回事,拉扯了都有小二十年了,努力努力白努力,前十几年不厌其烦的声明,一点作用没有,这次进京,到处还是能看到健壮女子神像——也不能说什么都没改变,这不是,就是随着她年纪的增加,神像的画风也改了,还是相当与时俱进的。


    “哎……这就是用这种能力来解决难题的副作用……后续影响太漫长了……尤其是这种个人的超能力,用一次就等于是摧毁一次唯物主义的根基,在我自己对这种随身空间能拿出一个符合科学的解释之前,让百姓分清无人机和随身空间,以及操纵人心魔法之间的区别,也是有点强人所难……


    就像是我自己,如果这会儿有人突然在我脑子里说话,告诉我它是某种可以跨越时空的高维生物,把我搞到这个时空来,并且给了我随身空间,观察我的行为,并且以此作为娱乐的话,那我肯定也会问它,‘你和神有什么区别呢?你都如此无所不能了,难道还不是神仙吗?’”


    试图驾驭人性的无奈之处,就在于人性的每一个愚昧,其实都并非不可理解——正因为完全可以理解,甚至自己也具备了相应的缺点,才会对扭转人性的艰巨有充分认识。谢双瑶无奈地搓了搓脸,只能认下这个结果了,把这事交给惠抑我办,是她的决定,也和使馆通过气,使馆在这件事上也的确做不了什么,对她们发火,是无理迁怒了,真正该迁怒的,另有其人。


    “惠抑我是吧,记住了,给我等着。”


    她默默地想,打开电脑上的记仇本记了一笔——谢双瑶是真的有记仇本的,不然,以她日理万机的程度,没准很快就会忘记这会儿的情绪。虽然即便记下来了,也未必会真正报复,但这就要看记仇本上的人物,对她还有没有用了,如果惠抑我在京城不再那么不可或缺,那谢双瑶可能就会记起这会儿的情绪和计划,把他派到草原上去做扫盲了,“七十来岁,正是闯荡的年纪,这老头身子骨挺健旺的,没准还真给他干出点成绩来,焕发第二春了。”


    但总的说来,这计划也只能是计划而已,短期看,谢双瑶还需要他在传媒这块把旬报的大旗撑起来,和买活周报南北对峙,互相牵制。她是不会把这块空间,交给沈曼君那边的江南才女的。再过个五到十年,等更合适的人选浮现之后,如果惠抑我到那时候还没老没死……那就看她到时候还记不记得这个仇了。


    “哼,可别指望我尊老爱幼,我是很记仇的。”


    心底嘀嘀咕咕地把文档修改了一下,谢双瑶面色庄重地合上电脑,好像刚才记下的是什么和国计民生相关的大事似的,也是稳重地长出了一口气,“罢了,事已至此,不多谈了,无非都是一些思潮,不是当务之急。先说说京城的局势吧,皇帝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这事一直以来都是简单交流,现在可以仔细说说了。”“其实已经确认了,就是脑血栓,也是在康复阶段,武子苓说,现在也没有手术的必要了,就是吃药,之前一段时间,因为颅内压高,倒是有在考虑是不是要做手术,头疼、头晕,并且思维迟钝什么的,都是颅内压高的表现。现在颅内压渐渐也降下来了,武子苓说,如果运气好,没劳累,差不多也就没什么事了,死,短期内是不太会死的。”


    “但要说干活,也是不可能了——但完全干不了活,也不至于。”谢双瑶做了总结,“还是有思考能力的,皇后和太子最不乐见的情况。”


    “是。皇帝个人意愿是单纯且强烈的,非常的坚定,就是要禅让。”谢双吉也点了点头,“不过,现在他说话已经不是那么管用了,除了半边身子在我们这边的王至孝,完全是因为义气,继续按照他的意思奔走之外,田任丘、西林众人,甚至是御营李宏,其实都还是观望态度,在等我们的条件。我个人看法,如果我们的条件开得不好,那他们是不会接受禅让的。”


    “他们的备用计划是什么呢?”


    “最近,西林党有在联络田任丘,他们想推出六皇子——六皇子之母,是任容妃的手帕交,也算是有特科背景,这样,田任丘等人就好接受了,西林党也愿意和特科共同执教六皇子。如果皇帝要禅让的话,他们可能希望禅让给六皇子,继续维持现状。”


    谢春华在这块知道得比较清楚,这件事由她来回答,她特别做了注解,“现状,也就是指皇帝在没生病以前,于北地发挥的作用。田任丘和我吹了几次风,他认为,如果西林党能和他紧密合作,不互相扯后腿的话,他是有信心,这个联合班子可以取代皇帝的作用的。”


    谢双瑶点了点头,一时没回话,倒是谢双吉有些好奇地问,“那,现在的太子和皇后呢?”


    谢春华看了她一眼,撇了一下嘴,没有说话,谢双吉缩了缩脖子,也是明白了过来:这两人的生死,不就是操诸于西林党之手吗?现在和皇帝不朱在一处,皇帝也是自身难保,难以再庇护他们,死不死,也就是西林党一句话的事了。


    “这么说,皇帝坚持禅让,其实还是保了他们母子一手了?”


    她也逐渐明白过来,“那……这两人要感谢惠抑我啊,惠抑我回京之后,为禅让这么一鼓吹,声势营造起来了,这才让禅让成了选项,无形间削弱了执政班子的力量,否则——姐,你怎么看,现在开价,价钱就可以开得很低了,禅让也就没那么赔本了。还真是,要不然,禅让代价太大的话,没准我们还真会接受六皇子继位,那,别的还好说,这母子俩是肯定没命了。”


    说到这里,她也有些不忍,但并不过分,谢春华和谢双瑶也都是淡淡的,这些年来,死人实在是太家常便饭的事情了,漩涡中心的人物,已很难因为假设中的死亡而动容。谢双吉感慨了一句,就忙又问道,“姐,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明天估计田任丘他们整个执政班子都会过来,或者请你过去指导工作,你也会去看望一下皇帝吧?这肯定是要带着计划和态度去的,我们这边有没有什么要配合的地方?”


    “你觉得我是怎么想的?”谢双瑶反问她,“你个人又是怎么想的?”


    谢双吉有点愣,但她对自己的亲姐还是很熟悉的,知道这也说明姐姐的主意或许没有完全拿定,还需要一些看法做参考。便如实答道,“一开始,我觉得你是不想接这个位置的,所以没让旬报发信,也不打算搞什么万人洗尘的场面,只是想把手插得更深一些,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厉害,这才让惠抑我回来吹风——带他去,也是为了带个见证的意思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以为你是打算让信王回来继位呢,不过,现在他是不是还在羊城港,没有北上?那你是准备自己接下这块吗?我也有点搞不懂了。”


    谢双吉挠了挠脑门,“其实,如果要我说,我觉得信王继位会妥一些——信王在北地已经没有根基了,必然要更加倚重我们,他可以用我们的班底么!这样慢慢地改造北地,我们的手脚也能放得更开一些,这样过个十年八载的,等人手这边缓过来了,那就再禅让一次,我料信王那小子,也生不出什么野心来,翻不出您的手掌心。”


    这也是在买活军吏目这里比较主流的观点,尤其是现在的部臣,在谢双瑶北上以前,多数都是这个态度:手可以插得更深一点,也的确有必要插得再深一点,但要说一口吃下,恐怕咽不下去,现在各处人手,都已经拉到了极限,陡然再多出这么一大块来,就怕真会出事。


    谢双瑶并不否认这样的观点,事实上,在皇帝病倒之前,她也是同样的看法,只是皇帝这一病,实在是影响太大了,她现在需要的其实不是分析这些替代方案的利弊,而是一个简单粗暴的结果。


    她说,“我不管是信王还是六皇子,也不需要什么论据,现在我想听你们俩就老老实实,从心底给我说一句你们自己的判断,直觉就行——你们俩觉得,如果换一个大脑来执政,不管是谁,哪怕是田任丘和西林党的联合也好,就说结果——他们能做到皇帝之前做的十成不?”


    这个问题,一下让使馆宽敞的办公室陷入了沉默,谢双瑶双肘撑在高高的公文堆上——这叠东西也是她西行这段时间送来的必须在短时间内看完的公文,也是她稍后的工作内容,是的,谢双瑶刚长途奔袭回来,但她还一天都不能休息,今晚甚至还要加班到深夜。


    但这都无所谓了,这些可以之后再去绝望,现在,她撑着脸,望着两个下属,等待她们的回答,随着沉默的无限延长,以及那两人脸上逐渐浮现的,带了点心虚的挣扎,以及那要点却真的点不下去的头——谢双瑶认为,不用再说什么,答案也很明显了,而且这是她最不喜欢的答案,差不多是最坏的预感成了真:能完全取代皇帝功能的人或者说执政班子,的确并不存在,没有一个皇子能起到这个作用,包括信王也不行,甚至信王是更差的选择,因为他已经演示过一遍了,证明了他根本就不适合做个皇帝。


    哪怕连起到八成作用的替代品,恐怕都不存在,甚至,更差的结果可能是,连五成的作用都没起,在新旧两党的合作中,伴随着内斗和互相污染,新党会被旧党同化,而旧党缺少制约之后,再也无法发挥那稀薄的行政组织作用。


    这个班子在把皇帝的政治遗产挥霍一空之后,终究会轰然倒塌,伴随的是敏朝在北地各处衙门的根基,整个连根拔起,北地丧失了至关重要的,最后的组织性——谢双瑶现在判断一件事该怎么应对,已经不是去想‘怎么办’,而是去直接看结果了,这个结果,是她无法接受的,那么,倒推过来,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了。


    其实,出发以前,谢双瑶已经就想过这个可能了,只是寄望于在过去一段时间内,事态能有积极的转变,既然皇帝没有突然好转如初,那她对于眼下的一切其实也早有了预料。她吐了一口气,平静地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你们也明白了,那,我的选择,你们也应该理解了。”


    她从谢春华脸上看到了一丝欣喜——掩藏得很好,但足够让她了解谢春华的倾向了,事态正向着谢春华不敢去推动,但的确暗暗期盼的方向发展,不过,她也很快随着这个幻想的成真,而意识到了现实中的重重阻碍,忧心立刻浮现上来,谢双瑶看得很清楚,同时浮现的还有斗志,谢春华忠心耿耿地说,“六姐的话,就是号令旗鼓,往哪里指,我们就往哪里冲,不需要理解!”


    真的吗?不理解、不赞成的话,恐怕也没有这么高的士气吧,哪有忠诚是无缘无故,终生燃烧的?


    谢双瑶轻轻地笑了笑,不过,她当然不会和手下去争辩这个,又看了看小妹谢双吉,干净利索地道,“这些话就不说了,既然统一了态度,那么现在我们就来考量下一个问题——现在京中的势力,谁是不可或缺的,谁是可以被消失的,还是那句话,这种笼统的问题,不需要数据支持,就纯以你们的私人观点来看,谁值得我什么样的开价?”


    “都来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第1143章 凡万事发生皆有利于我


    “那边还没睡吗?”


    “没呢,灯还亮着三点前完不了事的,你先去歇着吧,说不定今晚都要通宵了,对了,电报室那边,有没有送点夜宵过去?”


    “那肯定是送了,这个你放心,三个电报员都没歇着,手下没停的在那干活,宵夜早就送去了,面也有,蛋糕也有,这点我还不知道?”


    “行行行,就你仔细行了吧,我就再多嘱咐一句——一会你再送回文过去的时候,嘴上再说几句好话,再问问她们的名字,给鼓鼓劲儿,明白吗?”


    “知道了,芳姐,也不是第一天进秘书室了,这些都懂的!”


    到底是年轻人,也是没跟着去草原,这会儿都夜里两点多了,还是精气神十足,嘴边的笑意都没褪色,谢芳目送小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脸上的笑容这才淡了。


    她疲倦地搓了搓脸,站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都没加糖加奶,也没有端到炉子上热一会,就这么咽下了苦涩的室温液体,咂巴着嘴,皱起眉眼——咖啡这东西,斋喝也好,加奶也罢,热饮冷饮都行,就是不能温着喝,温着喝真和苦药汁子似的,如果不是精力实在不济了,谁喝这个!


    到底是能成大事的人,精力真的都是非比寻常的旺盛,说起来,她比六姐还小几岁,一趟行程跟下来,也觉得浑身散架,恨不得要在家里休息个两三天的,才能回归工作,可六姐呢?


    一回来,马不停蹄,开会,开完会直接开始批公文,明早还直接安排了三四个大臣的传召,下午去行宫探望敏朝皇帝这行程就是铁人来了都腿软,甚至谢芳都有点心疼,怎么说今晚该早点睡吧?可这会子,灯还亮着,办公室里打字声断断续续,也没停过,打字速度还是那么快,说明六姐的思维依然非常清晰,从批阅公文的速度也能看出来,工作效率是半点没有下降,光是这份精力,都让人自愧不如了!


    但,就算是六姐,也得休息啊哎,也是先生被留在南方,没有跟着来,不然,这会儿还有个人能劝上几句。谢芳揉了揉眼睛,拍打着脸颊,坐下来也开始逼迫自己干活,可没有多久,眼前就有点发花了,执笔的手也一阵一阵的发软,那喝下去的咖啡也不见起效,忍不住趴着睡了一会,只是也睡不踏实,听到里屋椅子一动,就一下惊醒过来,也顾不得擦嘴角,惊跳起来,连忙走到办公室门边。“六姐,又看完一批了?”


    “嗯,WD327到376里,除了372这份压住,让他们派人到京城来做说明之外,其余都过了。”


    谢双瑶把手里的两份表格递给谢芳,“372的问题我也批示在文件上了,你整理一下,让电报室那边往过发——几点了?连你都熬不住了。你这脸被压得通红!”


    “要三点了。”谢芳也顾不得羞赧,忙劝道,“您也该休息了,文件明天起来再批点,抽时间做掉都行的——您不休息,我们都得跟着熬,秘书班还好,电报室那边都没人轮休了,明天肯定还有很多消息要过来——”


    “行吧。”


    明显六姐也是进入工作状态了,被这么规劝之后,还有点意犹未尽,伸了个懒腰,看看手表,“也该歇会儿了,明天还一天的事,那我睡五个小时,明早八点叫醒我,八点半开始会见是吧?差不多,十五分钟锻炼,十五分钟吃饭。”


    “行,”谢芳不是吴小莲,对六姐的作息,除非太不合理,否则一般不敢劝谏,只能应着。她忍不住又道,“就在办公室睡吗?那您不能再碰电脑了——可不能讨价还价,说睡就得睡!这一个多月运动量太大,您也悠着点,事儿是忙不完的,真累出个好歹来,后果才严重!也不是十几岁的人了,三十岁生日都过了好几年了”


    大概秘书做久了,都会不自觉唠叨起来,谢双瑶也不和她计较,基本,她被亲近的人数落也是常态了,主要都是因为作息问题,尤其是这几年来,地盘越来越大,事情必然越来越多,管理人员的素质和数量也跟不上,很多事谢双瑶还是只能亲自过问,她的时间当然永远都不够用。


    也不是说就不会累,不会抱怨,但谢双瑶进入状态之后,也很容易停不下来,身体的确必须休息了,但精神还很兴奋,刹车一时间难以踩到底,这时候的确需要身边有人来敲警钟。


    她虽然还有点不过瘾,但也知道是该休息一下,她的健康才是买活军稳定最大的担保,半夜三点,差不多算是谢双瑶给自己划的一个底线了,最晚三点要睡,每天至少保证五小时睡眠,如果晚上睡不足,那午后小憩也要给补上。像是最近这种高强度的拉练,告一段落之后,谢双瑶也会给自己放上一天假,找人来推拿推拿,从高强度的决策中拔出来,不过,她维护自己的身体主要还是为了能工作得更长久,如果不考虑这些,只是按着自己的性子的话,搞上一两个通宵,把积累的公文一扫而空,别老想着,对她来说这才畅快呢。


    京城的物资不管再怎么紧张,使馆的供应还是能保证的,谢芳、谢春华也都是有心人,办公室里早就烧起了微温的暖气,洗漱间的温度也很舒服,是深夜冲凉不需要担忧感冒的温度,办公室里还有一张明显是新置办的单人床,被褥都是新的,都是为了迎合谢双瑶的习惯,这几年来,她经常睡在办公室。


    洗了澡,谢双瑶往床上一躺,也是忍不住舒服得叹了口气,旅途中积攒的疲惫,似乎这才找到了反扑的机会,来势汹汹地涌上,她几乎什么都没想,闭眼就断片了,再醒来时,已经是早上八点,是谢双吉来叫的早——她知道自己的精力没法和姐姐比,是早早就睡下了,这会儿精力很充沛,拉着谢双瑶起来,挤好牙膏的牙刷塞在手里,牵着谢双瑶去刷牙,又揶揄道,“姐夫没来,现在连床都起不了了,谢春华还说让你睡,就叫田任丘等着,我说那不行,这一睡能睡过去一天。让他们等到不要紧,关键是——”


    “关键是不能耽误了中枢的工作。”


    谢双瑶刷牙的手开始自己动了,她含糊不清地说,两姐妹在镜中相视一笑,谢双吉回身去铺床拿替换的衣服,谢双瑶刷了牙,纠正她的错误说法,“也和结不结婚无关,是年纪大了,地盘也大了——以前精力充沛到每天早起还能锻炼个一小时的好时候,再也回不来喽。”


    她对从前的日子,的确是怀念的,至少不像现在这样,完全被工作吞噬,为工作而活着。从前谢双瑶,在完全掌握自己的工作之余,还是有些多余的精力无从打发,因而产生的无聊。像是什么话本、牌戏,其实多少也是因为这种无聊而折腾出来的。


    不过,这话谢双瑶说起来不介意,谢双吉却不爱听,纠正道,“精力哪有下降,我看比以前还更健旺了。只是这几年来,大家的日子都过得艰难,事儿也多,过了这阵子,等一切都上了正轨,那就好得多了!”


    看吧,人人都盼着‘等一切都上了正轨’,可如果始终上不了正轨呢?又怎么能让一切上正轨呢?


    这个过程似乎是被完全省略了,都默认她能做到,就没人想过,或许谢双瑶其实也没什么头绪,全都是盲目地相信她能做到。这种盲信,当然给她的工作也带来了不少便利,但在很多时候也是个很大的负担。


    谢双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无人可依无人可靠的,她正在驾驭一艘巨舰,在逐渐变浅的水域磕磕绊绊地往前航行,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已经越来越难以掌握这艘船的航向了,买地在过去几年间,伴随着气候变化而飞快的壮大过程,其实就是她逐渐的失控过程。


    和一开始游刃有余,一切尽在掌握的统治体验相比,这几年,她的工作基调也有很大的变化,抉择、止损、妥协、割让,成了主旋律。工作从缔造新事物的愉悦预期,转为了避免崩溃,维系最低底线的无奈预期,总是在应对不断的突发事件,推翻原定计划。


    这种感受当然说不上好,不过,还是从结果来说——你不可能因为感受不好就不干活了吧,所以谢双瑶的对策就是完全屏蔽掉这种负面情绪,不因此影响到自己工作时的心情,这对她来说倒不是很难,因为她毕竟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甚至可以说很难被情绪给影响自己的计划。


    就像是这会儿一样,产生的无奈感也被她飞快地屏蔽了,既然无法改变事实,她就立刻开始转而利用她能利用的一切积极影响——这种民间的盲信,其实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力量,会让她的计划进展得很顺利,在任何谈判中,先天就占据了非常有利的位置,往往能迫使对手让出预期之外的利益,甚至在博弈还没开始之前,就一败涂地。


    就比如说田任丘吧,其实,谢双瑶对他还算是比较重视的,因为他手里毕竟是掌握了特科官吏这条线,也是现在敏朝最有价值的遗产了,她也预估了田任丘在谈判中会索取的种种保证——确保特科官吏的政治前景,这个是肯定有的,甚至还有他本人的安全等等,都是可能会开出的价钱。


    包括六皇子上位的可能,田任丘或许也会争取一下,毕竟,谢双瑶掌握的暴力虽然天下无双,但她也只有天下无双的暴力而已,这不是杀人能解决的问题,只要田任丘不怕死,那在谈判桌上谢双瑶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傲气的,大家还是要坐下来谈。


    田任丘怕死吗?谢双瑶倒不这么认为,她觉得田任丘有种心如死灰的疯狗味道,早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不太肯定这心如死灰,是受到了气候大灾的磋磨,坐实王朝滑向毁灭的边沿而回天无力,那种挫折感的影响,还是因为他所效忠的君主,在卒中之后,又坚定不移地要将帝制结束在自己这一代,给田任丘带来了一种思想根基被毁的茫然。


    她发现,封建王朝的臣子,对君主往往有一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一边幽怨,’妾在深闺自怜’,一边又永远走不出这种不健康的关系,在经过复杂的心理斗争之后,甚至竟会自我牺牲,成全君主的政治愿景而不惜自身清名。谢双瑶把这种行为点评为冷脸洗内裤的极致,但她不肯定,这种忠诚到底是对的皇帝这个人,还是未家皇帝这个身份,又或者说,谁当皇帝都可以,只要是皇帝都行?


    这问题的答案,或许连田任丘自己都看不明白,谢双瑶也就是仗着自己身份高,居高临下,比他更看得多了一点。她能读懂田任丘的谈判情绪——毕竟是心有不甘的,想着给她制造点麻烦,别让谢双瑶予取予求,赢得这么轻松。


    或许在进入办公室之前,他是这么想的,可是,他一进办公室,两人的眼神一对上——田任丘的膝盖突然间就软了,几乎是本能的,立刻就往前扑跌在地,好像要跪拜谢双瑶似的


    这谈判就好像是两军对垒,最讲气势,这一跪,田任丘还有什么气派?周身的决心,立刻冰消瓦解,连他自己都有点尴尬,对着谢双瑶明显就局促了起来,本来十成的功力,估计两三成都发挥不了,谢双瑶预估他会找的麻烦,在他有些结巴的应对中,是一个都没成真,一整个谈判过程下来,顺利得都有点不可思议了,双方很快就达成了一致。


    谢双瑶甚至有一种感觉:如果她愿意称帝的话,说不定努力一把,还真能把田任丘的忠心给争取过来,现在来看,他的忠心,似乎也未必是只对着小皇帝,或者说未家皇帝,只是还陷在忠臣良将的套子里,一辈子难以解脱,如果能满足他得遇英主的需要,没准,田任丘还真对她忠心耿耿,一片丹心哩。


    嗯这就是君威吗或者说是霸王色什么的?


    其实她这一次去草原,也没杀几个人,但有了那些传说渲染,再加上民间的崇拜情绪就连田任丘自有消息管道,可以拼凑出比较接近的真相,但也还是不能幸免,还是被这种集体情绪给感染了吗?


    只能说,当到达一定的高度之后,你要做什么事都会变得容易,那些和你对抗的人,也往往只敢在侧面下功夫,真到了当面锣对面鼓,坐下来谈判的时候,就会发现,事情的推进往往比想得要简单,真正敢于正面对抗你的人,已经非常少了。


    甚至,还会很容易地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你的个人意志,已经强大到了可以无视很多客观规律的程度——不但可以强迫人们去做他们原本无法接受的事情,甚至还可以扭曲他们的认识,让他们逐渐把这种事情当成新的常态。你的自信会无限地膨胀,甚至还会嫌弃自己的脚步迈得太小了,认为可以再冒险一点,把步子迈得再大一点——


    结束完一天的会见,谢双瑶得承认,她的感觉是很好的,没有什么比在博弈中轻而易举地战胜强大的对手,更让人舒坦的事情了,即便你也知道你能赢,也知道对手和你有量级的差距,但他们也是这星球上有数的掌权者,这也是不争的事实,胜利总是让人愉悦,比美酒更加醉人。


    有这么一会,她几乎要以为一切就会如今天的会议一样,非常平顺地推进下去,一切都会如她的心意一般,平稳地渡过危机,到达下一个高峰,前往她心中所描绘的蓝图


    “唉!”


    下午去探望了一下小皇帝,耐着性子陪聊了五分钟,留下谢双吉安抚他过于激动的情绪(对这种已没什么价值的前政治人物,五分钟是谢双瑶能给的极限了),回到办公室,看到今天新增的两叠文书后,谢双瑶的美梦也很自觉地化为了泡影,现实扑面而来:


    的确,在这个星球上,已经没有多少人类是她的对手了,能够不受’霸王色’影响,执着地和她作对,做她宿敌的人,是不存在的,在皇帝倒下之前,人们只会躲在他身后,叱骂着他的谄媚和绥靖,皇帝倒下之后,这些曾经嫌弃他软骨头的权力者,一个个的表现却比他更为不堪。


    可,她的敌人永远不是某个特定的人的意志,而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形而上却又真切存在的东西,一种规律的合集,一种自然的定律,可以说是一种悲观的,人类的无序性的集合——社会的发展,似乎注定是有限的,当其规模不断扩大,组织性不断上升时,稳定性也会跟着变得脆弱。


    混乱似乎是一种必然的结果,而谢双瑶为了摒弃混乱所做的一切挣扎,似乎都是徒劳无功的,她每一次试着用自己的意志来对抗混乱,所得到的结果,总是更强的反扑和渗透,这似乎是一场必败的战争,而她并没有认输的可能,只能一次次地在不理想的结果后,重新拾起武器,准备和这强大的敌人战斗到底。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熟练地拉开椅子,猛灌一口浓茶,坐下来准备开始打工:“普罗米修斯又要开始推石头了。”


    “在敲章之前,还是先盘一下现在京里的局势,田任丘见过了,王良妃见过了,内阁两大首相见过了,甚至李宏都见过了,诉求也差不多都听过了。”


    不管这些人是否有深层诉求没说出口,谢双瑶是只准备把他们明确表达出的诉求当真考虑,她首先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了一个大圆,思忖片刻,又横划一笔,砍掉了圆的一多半。“过冬就是永远的劫富济贫,杀大户好分家吃肉多撑上几年,林丹汗的肉是贡献出来,现在轮到敏朝了。”


    皇帝禅让,所遇到的阻力可能有很多,如果不谈判,大家都反对,禅让是无从推进的。坐下来谈,谈的其实就是大家要怎么才能合作,在新的未来中他们要占到怎么样的一块蛋糕,而谢双瑶的目标则是尽可能的’降本增效’,给敏朝的开支做减法,既然要改朝换代,不论北地在买活军这里是什么治理形式,总有些东西是可以砍掉的,敏朝的官僚系统,皇帝出于自己的考虑还是保留了很多冗余,但谢双瑶就没他那么多顾虑了,今天的谈判,对她来说,也是个摸底,给朝廷瘦瘦身,该砍的支出都砍了,富裕出来的资源,能派的用场那可太多了。


    “在保留核心特科和西林党的晋升通道的基础上不动地方县衙的编制,光中枢这里,能动的可太多了。”


    谢双瑶先在划掉的那部分里做了一个标注:“皇亲宗室,这是肯定的,而且还能省很多。虽然皇帝已经动过太多刀了,但把仅剩的那点残余彻底割掉,还是好大一块肉呢!”


    这是必然的,宗室、冗员,这都是敏朝财政的沉重负担,整块割掉能省的钱有很多。而且宗室还有一点,那就是完全无人为他们的利益代言,谢双瑶砍起来也是得心应手,没有丝毫的顾虑。她沉思片刻,又划了一笔,“除户部和吏部、工部外,礼部、兵部、刑部都可以砍,其余织造局等功能部门也可以精简,除了消息传递、救灾迁徙之外,中枢不需要也没法履行更多职能了,这些东西本来都是靠地方实现的,等于是半自治,那中枢也没必要养这么多闲人。”


    比起黑名单裁员,白名单留任,在财政上也是非常极端的瘦身行为,又能省下一笔巨额的开支,在这块肯定也要面对阻力了,不论是特科还是西林党,都不会那么配合,但好在一点,那就是谢双瑶要保留的功能是特科的地盘,要裁掉的部门里吏目还是以西林党为多,而她需要的是地方上的旧式官吏,只要确保地方上能继续履职,把地方中枢分开,中枢这边就是闹翻天全都杀了,也不碍什么事。


    “只会舞文弄墨的人,也是很好欺负的。”在这块她的决心也下得很容易,这一笔很快就记下去了,随后,谢双瑶的笔锋就开始有些迟疑了,她反过笔头,在桌面上敲了敲橡皮擦,“下一步这就有点敏感有点难了,边兵这也是一座大山,而且是独立门户的一座大山,田任丘和西林党都无法直接施加影响。”


    “禅让其实已经不难了,别的改制也不算很棘手,但边兵这块,还有悬念,裁是肯定要裁的,现在辽东已完全没有保留旧式边兵的必要了,但该怎么裁,怎么整合,这些边兵往何处去,能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将领门阀的态度如何,会不会爆发见血冲突”


    她打开电脑,搜索起某个特定的表格名称,又看了看日期,“算算时间,察罕浩特的迁徙者,应该也有好几波经过边兵的农场,去往建新了吧”


    有意无意间,这也是谢双瑶的一个伏笔,算是给边军诸将吹了吹风,还有这些年来,买活军吸纳的那些年轻小将,也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谢双瑶拉出表格,标记了几个人名,就直接打印出来了。


    打印机安置在秘书位附近,这也等于是在叫人,片刻后,谢芳拿着一张纸出现在门口,敲了敲办公室的木门,“六姐?”


    “和电报局联系,让这几个人立刻启程到京城来参加会议。”


    谢双瑶头也不抬,飞快地打起字来了,她开始写自己的《禅让TODOLIST》,并且在完成事项前打勾,“另外,传令辽东孙朝阳、袁元素等大将,名单上的人,即刻进京开会——不要让敏朝那边去传话,走我们自己的消息渠道。就说是我的话,我想见见他们,他们愿意来就来——”


    谢双瑶很温和地笑了笑,“不想来的话,也没有关系,听其自便,来去自由,不勉强哈。”


    从头到尾,她当然没提到不来的后果——对谢双瑶来说,这是不用说明的事情,毕竟,承受后果的人,不会是她,也不会是边军,很明显,只会是那个决定无视她谢双瑶的将领——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存在,那她说不定还反而会产生几分好奇哩。


    第1144章 辽东惊动


    “那啥,章的,要出庄子去啊?都这会儿了,还回来吗?”


    “可不是咋的,得出去看看套子,眼瞅着怕明天要下雪了,紧着走一遭,要套着兔子,也给将军今晚添个菜!你给我留个门啊,别上闩,入黑前没回来,月亮升起来之前也准回来啦!”


    “嗯哪,那可得给你留着,去吧,小心点个,这会儿人熊老凶了,可是在攒秋膘那!”


    嘹亮的嗓音,横穿过秋后满目黑黄,显得有几分萧瑟的土地上,把还没落的最后几片叶子也给激得,打着旋儿从树梢落了下来,袁元素摇了摇头,把手中的千里眼掉了个方向,往远方旷野再张望了一下,这才撤回身子,叹了口气,“还没中秋,粮食都还没全晒干,这就已经是第二场雪了,山上下也就算了,山下也下了,雪势还不小!今年这个冬天,怕是有点难过了。”


    还没到中秋就下雪,对辽东来说,其实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有时候七月里下雪的都有,只是说节气还没上冻的话,雪下了也积不住,过几天就会化掉而已。当然了,在一些阴面山头,终年积雪,到了五月端午节的时候,山坳的积雪还有薄薄一层,好容易六月刚化完,七月一场雪又积住,也不罕见。至少在一些辽东长大的年轻人看来,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也就只有袁元素这样有年纪的大将,才会意识到气候显著的变化——别说早十几年了,就是早五年,边军从锦州分开,各自到屯田地开垦的时候,气候其实也还没这么冷,辽南这边,有时候会到九月、十月再下雪,现在,雪线毫无疑问是南移了,北边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甚至连动物都在往南迁徙,辽南人口相对稠密,本来已经很少听说有大兽出没,但这几年来,山间熊粪、虎爪印的数量,要比以前多了不少。


    “还好,今年没种稻子——这辽东的米虽然价格高,但看今年的天气,减产五成都算好的,六月正是灌浆抽穗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场夏寒,好家伙,就是麦子都受不了,今年长势不好——这要不是土豆丰产,咱们庄里口粮都是问题。”


    “烟草呢,收成如何?”


    “烟草也受夏寒影响,减产了大概三成,成色也不好,劲头不足,但好在还没有完全绝收。听说咱们这再过去两天的路,祖家的庄子上,小麦、烟草都绝收了,那边受的影响大,是在山口,迎着北风,六月我们这里只是夏寒,他们却下冻雨了!”


    “啧啧啧还好,他们两边是山,那些多年生的药草,应该受的影响不大吧?”


    “正是了,将军明鉴,今年是他们林下参第一批出园的日子,这可不是为他们缓了一大口气?倘若没有林下参,只怕也要来向咱们这儿挪借些了。说到这个,等到明年这时候,咱们的参园也可以起参了,是以前个我就做主,给他们送了三千斤麦子过去,算是送个节礼了,还问他们的管家讨了个人情,把他们的参农请到庄子里,说了些请参的讲究,还有去年买地那边收参的行情。”


    “想得仔细,正该如此。”


    袁元素听到这里,也不由得点头赞了一声,“老佘办事果然周到,那边庄子上怎么说?”


    “咱们几家都是常走动的,自然没个二话,那边还带话说想要点烟草,给城里祖将军家好送节礼,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做主应了。”


    在袁元素身边侃侃而谈的老佘,曾经是袁元素的智囊军师,如今辽东战事已平,他就成了袁元素这里几十个屯田田庄的大总管,这是个能干人,和袁元素交谈之间,一个个数字张口就来,互相也能印证得上,都不用临时翻册子。令袁元素听着十分满意,收成这块问完了,又问起屯田这些农户的婚配来,“关内人口这些年也颇有一些跑到我们庄子上来,将士们成婚也比之前要好操办一些了吧?”


    “关内来的女眷是有的,还有那些通古斯、哥萨克女人,知道汉人的日子好过,也有跑过来安家的,这成亲能有三天的假,庄子上还给发点喜糖,因此也都愿意过明路操办,庄子上一年到头,十来场喜事能有。”


    “那不算少了!”


    虽然气候又艰难了,但袁元素兴致很不错——比起十几年前,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的日子,如今这点小小的困难又算什么呢?边军将领的日子,不知要好过了多少倍!


    从前,屯田是为了筹措军粮,在朝廷不凑手的时候,能有一口饭吃,大家不至于饿着肚子去打仗。当然,库存永远都是非常紧张的,饿肚子是所有辽东边将头顶的阴影,自从买活军开始把’辽饷海运’,辽东的日子就开始一天比一天好了。至少每年征的辽饷,实打实是到了将官这里,不至于让将兵们担着个虚名。


    从那时起,至少肚子是能吃饱的,虽然战争的阴影还没有完全消散,但整个局面是转为乐观。而等到建州冰消瓦解,分为三股之后,辽东的好日子也就彻底来了——除开那些被划分为买活军地盘的土地之外,辽东还有大片土地肥沃,却因为战事和气候被长期抛荒的土地。在战争结束后,也就富裕出来了。


    朝廷这里,恰好也是希望辽东能多一些汉人居住,免得这样好的地方,又被番族得手,滋养出强番来。另一面,也希望能尽可能地保持辽军的完整建制和战斗力,因此,虽然建州瓦解,但边军并未裁撤,而是各自分了荒地,由各大将领屯田经营:这件事进行得也比较暧昧,带有敏朝特有的味道,朝廷也没说就把某块地给谁了,只是暗示大家,军饷的供应肯定没有战时那么多了,但现在,你们也没仗打了,操练之余,可以去驻地附近种种田,自给自足嘛!


    如果不知道该种什么,那也很简单,特科这边有专门的农业人才,是去买地进修过的,很善于农务,可以让他们来帮你们筹划,只需要拿走一两成的收入做报酬就行了。


    能赚钱的军屯,在朝廷那里等于是过了明路,辽东的骄兵悍将还是比较乐意的,尤其这里地多,对很多因为家乡无地,被迫出来谋生,阴错阳差落入边军的大兵来说,能在军屯中拓荒,从此拥有自己的一片土地,也是不错的出路。


    要说出力,他们愿意,可要说分钱给特科,那就不好意思了——既然你特科农务的噱头,也是去买地进修,那我们何不直接去找买地的田师傅?只要找对了门路,不但田师傅不要钱,自己田庄上的出产,还能立刻就找到销路。这岂不是两全其美?甚至很多买地的田师傅会的知识,特科的农务恐怕是不会的,比如说,这几年来非常火热的林下参,不就是买地的擅长吗?特科在这件事上,根本就没什么经验!


    一个是烟草,一个是林养中药材,再一个还有土豆这样新作物,都是买地的特长,哪怕不为销路,就为了多开辟一条生财的种植路子,各大边将也得削尖了脑袋往买活军那里钻营——这路子也是现成的,几乎绝大多数边军,都有子侄在买活军那里钻营,有些甚至不是送去一个,而是送去一批,这会儿就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走了家人子侄的路子,各自请托关系,去联系开原参园的专家,送人去学这是常事了,如果能把养参基地的专家请到自己庄子上来走一走,看一看,那可真是天大的面子!这庄子上的军户,走出去面上都是有光辉的!?多年生的林下参不说,还有两三年生的什么刺五加、黄芪、苍术、威灵仙、远志对于药材,买地的胃口是极大的,只要货好,送来多少都收,而且价格也非常口口,不会因为产量增加而跌价,对辽东来说,这是个极好的消息。


    从建新到辽南的这些什么棒槌庄子、坨坨山庄子,或多或少都是靠着和买地的药材、烟草贸易来养活自己,当然,建新还有矿业,以及和哥萨克人的边贸,这是辽南等地暂且不及的地方,辽南这里的优势则是他们有敏朝的贴补,这份贴补虽然没有那么多,但胜在稳定,皇帝再怎么样也克扣不到这上头——听他调遣的辽军,基本就是朝廷最后的底牌了,这份供给,是双方关系的保证,如果敏朝连钱粮都供不上了,那辽东这些屯田的边将,转个身不就是各地的诸侯了?自立门户那是眨眼间的事情,你连饷银都不给,凭什么还要我们给你卖命呢?


    也是为了节制各方将领,朝廷有意在很多事上都搞得模模糊糊,甚至可以说是有意要挑起边军内部的不和,把一些西林党文人出身的将领,和同气连枝的东江系、锦州系、特科系将领之间,间隔着划分驻地,又或者有意把两个人数众多的军屯,放在耕地相对狭小有限之处等等。


    还真别说,就算明知是计,一开始也免不得是有些摩擦,但这样的势头很快就被止住了,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开原那里的买地官吏,和大家来往时,明确传达了买活军的态度——六姐啊,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在这样边境地方,最要紧的就是保持和气安稳,别再给她添乱啦!


    就是再桀骜不驯的将领,也没法不把这话当真,毕竟,庄子里多余的出产,可都要运到开原那里去,在开原进行进一步的处理,再走海运去到南面,换回北方需要的种种物资——粮种、布匹、疫苗、成药、茶叶乃至铁器等等,辽东居民人数不多,能自产的东西很少,辽南没有开矿,更是需要换取燃料对付越发严寒漫长的冬季。


    你可以不把京城的皇帝当回事,酒后拍桌大骂未家小儿,倒行逆施,这话在辽地,根本传不出多远,就算邻居们听见了,也会默契地不予追究,根本不会有什么后果,甚至还会附和着一起骂几句,可你要是敢和买活军对着干,那谁来买你的药材和粮食,谁又敢把每年的粮种卖给你呢?这可不是骨头软不软的问题了,这是活不活得下去的问题!


    就是通过一个粮种,买活军就把辽东给完全钳制住了,既然六姐要辽东和气,那大家也就只能和气相处,根本不敢闹出什么事来——这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加速了辽东兵力的退化。


    本来,现在辽东接壤的各族,都失去了侵略欲望,各家也就是靠着对彼此的提防,还会继续操练亲兵了。可既然现在,大家都服从六姐,也都信赖彼此对六姐的敬畏,那么,再维持着全职兵丁的规模,就显得很不划算了,还是让他们都去种田更有赚头些。有什么纷争,大家去开原评理,让六姐来主持公道,不就是了?


    就这么着,几年下来,袁元素哪里还是个大将军,每年用在军事上的时间,也不过超过半个月,哪怕是延绥边乱,辽东这里也依然安稳,这是因为科尔沁没有加入边患,还是一门心思地和辽地乃至建州、通古斯做生意。


    也就是前些日子,农庄这里,有察罕浩特的迁徙罪徒过境,要不然,袁元素几乎都要把从前的戎马生涯,完全忘却,得了闲就赶紧在田庄间来回巡视,督促着他们规范种田,尽可能地提高各种作物的产量了——尤其是刺五加,这东西价高,三年一收,不挑地力,而且产量还大,袁元素对此是寄予厚望的,可他们庄子上的刺五加产量,和祖家的一直无法比,这也是袁元素很想不通的一个节。


    “今年天气冷得早,看天气,怕是明后日就要下雪,明日就要赶紧动身到山峁峁庄子里去,下雪了正好就地休整几日,把那帮农户的知识再考核考核,我就想不通了,相差没百里,亩产量能差出百五十斤来!到底是老祖的人会种这个,还是我们的人太笨了!”


    要等那猎户老章的兔子,只怕是等不到了,入了夜,袁元素和老佘盘腿在炕上对坐着,两人面前都放了稠酒——这东西对辽东汉子来说,也就和甜水差不多,主要是袁元素毕竟是读书人,禀赋柔弱些,那些武夫出身的将领,对于这种米酒是不屑一顾的,他们喝的都是土豆烧。


    这东西也有人叫黄金烧的,取的是土豆黄金豆的别名,由于这几年辽东粮食产量下降,土豆酒遂成酿酒主流,在辽东很时新。但这酒味道很冲,非常上头,袁元素是消受不了的,这些年来,他受到京城养生风尚的影响,在饮酒上也节制了许多。


    “要不,还是请素存那边出面,往开原活动活动,如果能把老参把头请来庄子里看看,没准儿来年产量就上去了。预备上这个数的车马费——便是参把头也得高看咱们一眼吧?”


    “怕是他们不敢收!”


    “将军,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只要是钱,哪有不爱的?买活军的吏目那也是人啊——”


    喝了点稠酒,两人谈笑便更无所顾忌了,撕着熏的飞龙肉下酒,炒的豆干还用的是鲜大葱——这几年辽东虽然也冷,但日子竟比西边草原和南边京畿要好过得多,主要在于本地还不算太旱,至少烧的柴火、煤球也还能供上,一个庄子也还有余力在冬日里养几盆鲜葱做菜。


    两人边吃边谈,就说起了给开原那边送礼的事情来,老佘把师爷之间互相打探通信出的行情价告诉袁元素,“参把头出门一次,没有二十两黄金是请不动的,就这还要托关系,光有钱还不行,也不知道素存贤侄写信有没有用,这边请动他的几次,多是走的孙大人的路子”


    “孙初阳?他哪来的路子?”


    “将军,您这是忘了?孙初阳去过买地,而且见过六姐!哪怕在特科中,地位也是超然,咱们军屯之后,他比以前更活跃得多了,常往开原跑,如今算是咱们这拨里第一个有办法的人,您要提刺五加的产量,没准还要走他的路子——”


    两人刚筹谋着起了个头,还没往下谈呢,就听得屋外隐约一阵响动,像是村口那里有人开门了——这军屯的田庄,规制比一般聚居村落还是完整很多,村墙是必备的,在如今野兽增多的环境下也很有用。基本上到了晚上,村口大门都会上锁上闩。也就是今晚老章打招呼给留门,否则,开门还得费一番功夫。


    这两人听了动静,先还以为是老章回来了,也不以为意,听那动静一路往这边屋子里来,也不过是微微一笑,袁元素说了一句,“这老章,得个野兔也来献宝,让他留着自己吃吧——”


    正要让人开几枚赏钱来,把他打发了去,就听得马嘶声中,一道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有人砰地一声,几乎是踢开了门,闯进来喘着粗气,头顶的兜帽都没解,嗡嗡地嚷道。“叔父,叔父!大事,大事!”


    袁元素无子,这是他侄儿的声音,两人下意识都是要去找刀,却不得——这辽东也是太平太久了,一般人在家聊天早已不携带兵器。老佘在炕上直起身子,皱眉道,“慢慢说,兆基,是锦州出事了?”


    袁兆基也不等气喘匀了,就忙道,“是六姐!六姐的消息——六姐到京城了,急电辽东,召辽军边将进京议事!”


    “就这些?”


    “就这些!”袁兆基道,“如今这锦州城内还有谁啊!大家都下乡巡视,准备在庄子里猫冬了,我听闻消息就赶紧来送信了——哦!传消息的买活军联络员还说了个事,她说,也不是强制一定要进京,去也可以,不去也可以,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不强迫的。”


    这话他本来大概是为了安抚一下叔父的情绪,却不想,话一出口,袁元素本来已逐渐平稳下来的脸色,立刻就是一变,和老佘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二话不说,起身就披衣扎裤,收拾出赶路的装束来。


    “去让他们备马!”袁元素声音都有点变了,“我们连夜回锦州,一刻也不能耽搁!”


    竟是不顾这秋夜清寒,也不管行囊预备得如何,更是不顾自己吃了那半肚子的酒,马一备得,立刻就翻身而上,在夜中摧马飞驰而去,一刻都不敢耽搁!


    第1145章 各怀心事


    从辽南到京城,倘若是换马不换人的赶路,也就是两三日的功夫,打从京城方向下令,五日内,十几个在辽东声名显赫,跺脚能止小儿夜哭的军中大将,竟是前后脚都到了,没有一人敢完全藐视买活军的命令——来得最迟的是被分到江边的赵宣教,那里是个渔场,但距离锦州和狮子口都不近,消息传过去就用了三天,赵宣教也是留了个心眼,一听这话,先不去锦州,赶忙到狮子口,找狮子口的买地通讯员报了个道,这才取道狮子口直奔京城而来,好歹是赶在八日内到了京城。


    这批大将来京,自然激起不小的动静,更有出奇者,他们没被安排住进使馆里——这么安排,其实非常尴尬,相当于是公然叛出敏朝了,这群人心里也是犯嘀咕,不知倘若如此安排的话,自己该如何自处。可等到了京城,发现自己的住处居然依旧被安排在官驿,而且,驿站上下人等,对他们一如既往,没有半点非议,好像他们受到六姐传召进京,非常自然——他们却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味,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和荒唐——整个辽军都被掏空了,被买活军招之即来,怎么难道这居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老袁,依我看,朝廷怕是实在不行了。我们毕竟久居边疆,消息实在是不灵通,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京中对于六姐的崇拜,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如今人人都被魔法所迷,根本不顾这是天子脚下,恨不得为六姐焚指断臂,血墨写经这股子崇拜,已经到了不堪的地步了!”


    私下里,祖天寿和袁元素恳谈时,也是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这股风是什么时候卷起来的,我等竟丝毫不知道,而田任丘等人也听之任之皇爷中风也就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难道皇爷没病之前,能忍得了这个吗?”


    这些辽东军将,在京中肯定都有眼线传信,只是消息传递得不会有官方利用电报那样快,延宕上一两个月也是常识。不过,官方的消息,比较简单,自己人递来的消息要详尽得多。他们也都习惯了这种割裂的节奏:先是收到一个简讯,大概一个月两个月之后,京里的信到了,才会知道详情。也可以和差不多同时递来的旬报、周报一起对照着看,拼凑出事情原本的样貌。


    袁元素和祖家关系一向亲密,平时互通有无,彼此报信,两家也都是前后脚收到皇帝急病、六姐进京的消息,包括之后六姐动身去察罕浩特,又过了一个多月,辽东这里见到了察罕浩特方向去建新的罪民这些消息融会贯通在一起,时间线还是比较明晰的,袁元素道,“这股风气,必然是在六姐察罕浩特大胜后开始酝酿的,那时候,皇爷说话也不管用啦,只是,特科也不管,内阁也不管,如今又召我们全都进京看来,朝廷是要有大变了,叫我们进来,这是让我们也跟着见证那!”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情,禅让的风声,早已在京城上层中吹得很旺了,在这些边将之中,只要有一人知道了,肯定也会传开。袁元素在京中有同年,有座师,人脉比祖天寿广博多了,他口中说出的话,祖天寿再没有不信的,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说——禅让竟是真事儿?六姐召我们进京,也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心意?”


    “越是说来不来都行,那就越是要赶紧的来,非如此,怎么显示出忠心和恭顺?”


    这两个都是一听消息,立刻漏夜回锦州点卯,在买活军那里挂号的将领,交谈起来也就自然融洽投机,袁元素道,“瞧着吧,这要有人敢不来,禅让之前,皇爷都能下令收拾了他!把手尾交代清楚了,六姐这才会接权受让你当也听说了吧?禅让这事,就是皇爷力主,甚至京中的这股子’迷人’风气,都是皇爷下令煽动造势的,为的就是给禅让铺路,嘿,宝座上的人,自己反自己,咱们这也是看了新鲜了,打从十来年前起,这荒唐事一出接着一出,到这会儿算是登峰造极了!”


    “如何没听说?只是不敢信真了!”


    祖天寿也是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从炕上一跃而起,倒背双手,不断来回踱步,心潮起伏又有些不可置信,不由得喃喃自语道,“竟就无一人反对?就没有谁想做个忠臣么?!怎么,怎么连皇爷都——”


    袁元素来京的时候,虽然也有种种设想,诸如皇帝病危,买活军准备夺权等等,但其实也没有想到,京城居然是这样一番局面,他所受的震撼也的确丝毫不小,只是比祖天寿城府更深,面上不露罢了,闻言也是轻哼道,“这不是,也都提防着呢,这不是把我们给叫进京来了?怕的可就是我们辽军出了忠臣!”


    “我们辽军?”祖天寿的声音又提高了,不可思议地道,“怕我们要当忠臣?这怕不是在说笑吧!自打那辽饷海运开始,我们辽军不就有了二重主子?这还指望着——还怕我们认死理那?难道不知道,越是边军,越是”


    这话好说不好听,他住嘴了,但袁元素知道祖天寿的意思:越是边军,其实身段就越灵活,忠心就越可议,这也是自古以来,朝中君王往往对边关大将多加猜忌的缘故。很多时候君臣相疑,并不是不信任个人品行,而是形格势禁,一步步走向离心。


    王朝越是强盛,粮草越是充足,信任也就越是牢固,可如果王朝的粮草都断断续续了,哪怕是为了手底下的兵马,边军将领的身段也得灵活起来,至少要先保证大家活下去呀!有时候,战事不利,为了保留力量,暂且苟活,开城投降其实也是很常见的选择。王朝越弱,君臣就越是相疑,这是一个难以摆脱、互相催化的恶性循环。


    边军勤王,那一般都不单单是为了勤王,如果没有自己的目的,在勤王、自立为王之外,边军会很快顺服于新主,指望他们对千里之外的君主有什么耿耿忠心,那是很不现实的。祖天寿从这份猜疑中,体会到的是敏朝的虚弱,他道,“如果连我们都提防上了,那岂不是说明朝中根本无人可用——原来朝廷的中干,已经虚弱腐朽到这个地步,竟没有人站出来为祖宗家法,血脉传承说一句话了?这禅让的事,在他们众人想来,除了边军之外,竟无人会出头了?这速度也太快了!”


    他不断地摇着头,说不出是惋惜还是痛快,是嘲笑朝廷脆败的速度,还是难以接受这巨大的转变。“这、这”


    “这不也是预料中的事么,朝廷挥起屠刀,对江南宗室大杀特杀的时候,不就早该想到这一日了?”


    袁元素悠悠道,“咱们的这个圣上,自己都不顾祖宗家法,血脉亲情了,现在更是要把家业全都葬送,那宗室都死得差不多了,活下来的,也寒了心,谁还会为这样的君主死节呢?难道,是你我么?”


    开什么玩笑,祖天寿骇然摇头,那模样好像生怕沾染上一星半点,袁元素道,“这不就是了,大家都不傻,这会儿跳出来,那就是陪葬的,可皇帝自个儿活得好好的呢,脑风都弄不死他,就是要陪葬,哪有死在人前头的?”


    这话说得有些诛心了,似乎也透出了一些袁元素对皇帝的真实评价,祖天寿一时也有些愕然,望着袁元素说不出话来——这是个精细人,文人么,城府深,不是喝多了酒,一般不会轻易臧否朝廷,能说出’脑风都弄不死他’这样的话,还是在按理来说遍布了密探的京城,那是真少见了。


    这是情发于中,不由自主了?还是说,在袁元素的判断中,皇帝已由高高在上的主子,变成了需要划清界限,显示疏远的人了?


    祖天寿虽是粗人,言谈难免有些江湖气息,但却并不愚笨,一惊之下,低头琢磨起来,一时间倒是没接了袁元素的话头,屋内便沉寂下来,只有屋角小炉上,一壶热水翻滚时发出的汨汩之声,还有窗外隐约呼啸的秋风。


    京城和辽地相隔虽然不远,但气候却是不同,辽地已经快入冬了,京城还在中秋,风并不算太冷,窗户也没钉严,透过窗缝,扑到两人身上,犹如是谁在幽怨的低语着,抚摸着他们的脸颊。祖天寿不由得机灵了一下,喃喃道,“难道,这就是魔法迷人的征兆?”


    他这话半真半假,算是对袁元素的话顺下来做的试探——不是要划清界限么?如今京中’魔法盛行’,辽军也被迷惑,似乎在情理之中。但袁元素却严厉地看来一眼,摇了摇头,祖天寿有些愕然:文官都能被迷,怎么他们就不能了?


    “文官手中无兵,无足轻重!一般的武官也罢了,我们辽军,手中个个都有庄子,军户哪容得下丝毫的含糊!”


    被魔法所迷者,时机恰当也可以被解救出来,这是一个进退两便的借口,若非如此,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散播开来了。但袁元素的话说得半点不假,祖天寿也灵醒过来——来也可以,不来也可以,听其自便,这里的重点在于’自便’,忠心必须自发于内,没有任何外力相加,否则,六姐怎么放心让你继续掌兵?!


    他明白过来了,“我们这是——要写表劝进啊!对,我们既然都进京了,不正该联署劝进吗?!此事,此事便合该由——”


    祖天寿热切地望向袁元素,却是在袁元素平静的表情中,仿佛踏了个空一般,讪讪然地冷静了下来:在祖天寿看来,此事当合该由袁元素出头,他来奔走,但再一想,劝进这事儿,是要上史书的,附和着在新朝为官也好,和皇帝划清界限也好,都不如上表劝进这一步迈得大。


    别说袁元素这个读书人了,就连他这个莽夫,想到这里,不也不也。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其实,敏朝的覆灭绝不是什么意外变故,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时间问题,而那一个又一个的变化,更是早已发生,前后对比的鲜明,是完全无法忽视的。可,正因为有了这么多变化,朝廷也还是能勉强维持运转,也难免让人陷入错觉,好像朝廷依旧会这样永远存在下去,永远如常,真到了这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的那天,惊叹的,难以接受的,不是它崩溃的速度,而似乎是一种熟悉的生活,所消失后,带来的非常不舒服的感觉,好像自己的过去,也随着敏朝而永远的失落了,虽然人还活在世上,但归宿已失——好像是一棵树,长到一半,却没了根基。


    失国之人,就是这样失魂落魄么?犹如其子失母一般,就算身子骨无恙,但心中的不舍和怅惘,却也令人凝眉——这也是袁元素和祖天寿都是辽东边将,关于在严寒中求生作战,早就历练出来了一副钢铁心肠,还有那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的庙算决断,才不至于被这种冲动左右了行动,这要是换成个容易血涌上头的莽夫,说不准都会脑袋一热,揭竿而起,反对皇帝禅让,敏朝彻底灭亡,宁可自杀身殉,也绝不会活在那截然不同的世界之中。


    便是一听闻六姐召见,觉也不敢睡,立刻就通宵赶路,可谓是识时务到了极点的袁、祖二人,尚且也还是受了这股情绪的牵绊缠绵,谁也不愿去联络上表,四目相对,都是看出了心中的复杂情绪,以及因此产生的,对皇帝的迁怒——哪怕明知不敌,如果皇帝奋发抵抗,斗争到底,没准他们也会跟着轰轰烈烈上一把,为忠孝而亡,马革裹尸,未必不是大丈夫最好的归宿,可偏偏,这是个古今无双的败家子儿,败家且不说,命还真长真是,连脑风都弄不死他!天竟还让他活着,还蹦跶着继续给祖宗牌位挖土,敏朝气数已尽,这也算是最好的证据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思前想后,也只能如此浩然一叹了,“今日灭亡之速,细思之下,前因早伏,桩桩件件,都是败亡之因,只是在当时来看,又是不得不为,这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唉!”


    因为六姐不喜,进京后,大家不敢喝酒,只能互相敬了一口浓茶,却是越喝越愁,袁元素也是说出了自己今日这般多愁善感,最根本的原因,“宗庙倒塌,基业全无,天翻地覆的,又何止是他未家一家?天寿,我们的好日子,没过几年,怕也是要到头啦!如今草原一统,华夏混一,这天下尽入军主之手,疆域最远到了北海之畔,辽东一线,反倒成为内陆了,难道还需要军屯守边么?我们为了那些庄子,呕心沥血了这些年,却不知道将来如何是好——难道,解甲归田,回老家去做个农夫,了之残生么!”


    虽然语气不重,但这话却是越说越诛心,仿佛更是挑破了一层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幻觉——辽饷开征,迄今都已经有数十年了,边将足足换了两代人,很多人都早已习惯了辽东边境重兵防守的事情,就算没了战事,但军屯还在,而且饷银还在拨给,更是让人认为,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就算将来有一天,辽饷不给了,只有常规的饷银,但军屯总还是在的,总能源源不绝地给边将带来财富——说实话,这几年来,他们的日子是非常好过的。


    又有朝廷的银子,又有军屯的产出,还有买活军的销路,虽然说军屯草创,也花了不少心力,他们也不敢盘剥军户太过,害怕他们跑到开原去,但毕竟结余肯定是有的,这结余在朝廷来看或许不多,但集中在一家人手中,足以让他们成为巨富。要不然,这些无利不起早的边将,为何会对自己的田庄如此热心,这么关切药材的产量?这可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如果皇帝禅让之后,六姐让辽军移镇,或者说,杯酒释兵权,让他们都回老家去,那——那该如何是好?这是他们能接受的改变么?光是想想,祖天寿都是血脉偾张,面色紫涨,他猛然一拍桌子,似乎有什么豪言壮语,就要这样怒不可遏地脱口而出!


    袁元素也是眉头微扬,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等他回话——可偏偏,这话终究是没出口,就眼见着祖天寿的脸色,一点点重新平复下来,那股怒气,仿佛是变戏法一般,一点点被什么人抽走了似的,到最后,只化为一声含糊的叹息,祖天寿似乎是心灰意冷,摆了摆手,叹道,“我老啦!哎!督军,我是真老了,提笔忘字,想说什么,怎么突然就忘了!我便跟着你干吧,你要做什么,我跟着摇旗呐喊,咱俩一条道儿走到尽,反正,我信你袁兄坑不了我!”


    “老弟弟!”


    这样的表态,如何能让袁元素不大受感动?这要不是没酒,两人非得就着这句话再喝三碗不可,饶是如此,也是把臂言欢,互相拍着肩膀,激动了好一会儿,这才分开落座。祖天寿借着拭泪的动作,从衣袖底下瞟了袁元素一眼,见他也正举袖拭面,似乎是真的动了感情,也是在心底暗骂道,“老狐狸,尽是挑唆我出头!”


    “我可不比你,也没个后,就指着屯田这片基业了,我们祖家自己的后生不行,可还有素存呢!这几日他也该到了!”


    他不把话说死,既不被袁元素挑唆起来串联通气,也不完全回绝袁元素,表明自己任凭买活军揉捏,其实就是在等吴素存这边的消息,祖天寿想道,“素存到了,也多个人转圜商议,反正,老子就一句话,吃什么也不吃亏!”


    “这些年来,祖家人在辽东流血流泪,这军屯办起来,也少不了我们的苦劳,不让我们继续屯田,那就得开个好价钱,这要是不给开价,还想对付我那老子还不如把家当一卷,带人跑到通古斯去,还能自个儿当家做主,也少些拘束,免得那终日战战兢兢,就怕被人鸟尽弓藏了!”


    他又瞟了袁元素一眼,见他同时看来,也忙换上欢容,又给袁元素添了一杯茶,“行止定下以前,还得哄着这老小子,把他高高抬起,托到上头去,正所谓,铳打出头鸟,这个头谁出谁傻,这个袁元素,老子没读什么书,可也半点不傻瞧不起人的那才是大傻子,谁能挺到最后,咱们且走着瞧吧”


    第1146章 吴素存卖拐


    再荒唐也好,再怅惘也罢,如今这世道,正是那乾坤颠倒、纲常沦丧,夏飞雪、冬雷震震,地府大门开,恶鬼人间行的时世,又有什么是不能成真的?在所有人的不可置信,以及那内心深处隐隐的抵触中,禅让这回事,竟这就这样莫名其妙不知来由地,逐渐成为了京城上下热议的话题,和那迷人魔法的风潮搅和在一起,从上到下,从官宦遍及民间,令初冬的京城骚动不休,连京畿一带,都在议论着这千年难得一见的禅让,将会如何成真了。


    “乾坤颠倒,可不是乾坤颠倒了?这女子做君王,上一回还是千年前呢!那武后称帝,立了大周朝。如今六姐已经是买活军之主,掌管南边偌大地界了,岂不是乾坤颠倒,女为尊?”


    “再说那纲常沦丧,这就更是不必提了!什么君臣、父子、主仆、夫妻,哪还有什么规矩是依着从前的?那皇帝对宗亲血肉下手,那坊间流传《新子曰》,如今子孝父,都是要讲究把父亲卖到买地去!什么主仆,买地是再也没有仆人了,只有按月付钱的帮佣。至于夫妻,你没有听过新式婚书么?那夫妻可还叫夫妻啊?和从前的夫妻比,不过是名字一样罢了!早就不是从前的纲常了!”


    “什么夏飞雪,冬雷震震,就说今年辽东,六月飞雪,多少庄稼受灾——嗐!这真是再常见没有了,六月、七月、八月,如今各处哪里没有盛夏落雪的事情,还不都是全赖这个小冰期!”


    “这话还真是如此,算是有些道理的,那冬雷震震,又怎么说呢?”


    “冬雷震震就更不稀奇了,买地统管南洋,四季如夏,就是冬日也有雷阵雨,再说了,就算是我们北地,难道冬日就从不打雷吗?”


    “什么山无棱、天地合,和如今也是对应上了——山无棱,天地合,这是什么?不就是地动?”


    ’啪、啪’的拍腿拍桌声,前后响了起来,很多人都是恍然大悟,笼着袖子在那里不住点头,“是,是地动!所以说,这古书还真都是有理的,有些事儿,还真不是发毒誓,专捡那没有的说,还真是有!只是咱们从前不知道而已!”


    “是不是,就说了,那经文故事,都不是信口胡柴,那都是有出处的,从前妙音寺的姑子送我的册子,我去拿来给你们看,我还留着呢,就说了末法时代的事儿,桩桩件件,和这些年都是对应得上的——”


    “哎,你说这时势,还真是,要说朝廷不亡,那都说不过去!这会儿,六姐入了京城,使魔法到处迷人,这就是要把我们都练成她的子母阴兵呗”


    “大胆!怎敢如此编排六姐!你可小心,仔细张老三听到了,掌你的嘴!他是早入了魔法的,你打量你的脸,受得住他几个嘴巴子?!还不快把你的臭嘴闭上”


    按说,如今快入冬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比起聚在胡同树下侃大山,里坊的社交,会很自然地转为更加私人化的里屋闲话,围着已经不太会熄火的灶台、炉子,几个街坊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用灶灰煨几个红薯,这日子就正经不错。可这一个多月以来,京里的什么茶馆、庙堂、社树、井口,总之是一切便于聚集的地方,就没有少过人,从皇帝重病议论到魔法迷人,草原大捷,到如今又在议论禅让,话题也是变得很快。


    东拉西扯,又总能有一些玄之又玄的道理,把这些事情都串到一起,让人听得也是一惊一乍,又禁不住的想去相信。这不是,就一个月不到的光景,不管对买活军之前有没有了解,又是否抱了好感,似乎禅让这事儿,已经成为了铁板钉钉的事情一样,竟没有在民间遇到什么阻力!


    就哪管是最老八板儿,最是闭目塞听,一辈子也难得走出自己住的这条胡同的老太太、老太爷,也俨然仿佛就默认了谢六姐即将接受皇帝禅让的事实,感觉这是很自然的发展。街坊间,也只听见有人议论这个新帝神通威能,议论着这天候和她的魔法是否有关的,却少见那种怒发冲冠、义愤填膺地嚷着’牝鸡司晨’,什么’宁死做未家民,也不活做谢家子’的二愣子。


    所谓时穷节乃见,自古以来,每每到了王朝的穷途末路,固然绝大多数人都是蝇营狗苟,谋求着自己的生路,可也总有些气节之士,秉持心中信念,粉身碎骨浑不怕’,总要在这个当口发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如今的京城,虽然这样的默认是一种主流的旋律,但很多人心里,或许也在暗暗地期待着能有些不同的声音——就算扭转不了事态,但至少对内心那股感伤的情绪,也是个安慰,甚至于说,对敏朝,在临别时也多了几分体面么。


    可让很多人失望的是,这样的声音迟迟就没有出现,这种异样的沉默,和沸腾的民间言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算是把敏朝最后一点颜面,都扫到了地上,让大家窥见了其根基的松动——连京城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别处了!人情冷暖,甚至连皇帝也不可逃!


    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奉行了数千年的所谓’天子受命于天’这么一套言论,有多么的荒谬,心中那股子不得劲的感觉,是这么也挥之不去的。祖天寿这些日子以来,在街路上听到的议论,喋喋不休,透着愚昧和深信,越听越是触动他的这股子情肠,让他感到分外的不耐,只是气闷地坐在窗边,一杯又一杯地喝茶。


    反倒是他那外甥吴素存,一路行来,听着这些民间话语,虽然也是摇头失笑,但明显还是比较入耳的,含笑品了几口茶,这才续上了刚才的话头,规劝祖天寿道,“舅父,你便信我一次罢,以退为进,强过串联对抗好些呢!别看六姐脾气好,但那都是对着民生让步,这刚在草原敲山震虎,把察罕浩特给生生打散了,又何必凑上去触霉头,给她这个立威的由头呢?”


    这话倒也切中了祖天寿的一部分隐忧,他不是完全听不进去,只是也的确有太多东西难以割舍,“素存,舅父是不是年老了?性子也吝啬了?你要说上表把军屯献上,重归民田,我都没二话!可连咱们家里那一点小小的基业,全都献上去,就剩下一些光身人,还要往南去所谓的袋鼠地——也别怪我畏首畏尾,这要是六姐真点头答应下来,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呢?


    我也这把年纪的人了!埋骨他乡,还在一片大陆上,那也就罢了,可这要是远渡重洋,死在另一个大洲,我不知道我捡脚印该怎么捡啊!那岂不是永永远远要做个孤魂野鬼了?”


    这话倒也是情真意切,没有半点矫饰,把自己的那点不为人道的小心思,小迷信都给说出来了——吴素存到京之后,和祖天寿这是第三次见面了,几次都是力劝祖天寿’全面投降,彻底合作’,不但把军屯归公,连自己的家产私蓄,也全献出来,至少要做一个献出来的姿态,更是建议,祖家上书,愿意服从需要,往买地开拓的方向迁徙——吴素存是建议去袋鼠地,那个地方眼下除了郑家之外,还没有什么势力过去经营,他认为正适合祖家过去建功立业,重新打下一片多年的基业。


    要说到军屯归公,这一步祖天寿还能接受,而且他也是想过的,一旦皇帝禅让,六姐如果还是正式定都京城,那辽东从此就几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了,要说她能容忍京城到开原之间,还有一大片实际上是半独立的军屯,这连祖天寿自己都觉得不现实。


    他和袁元素不同,袁元素虽然也有送人去买地,但成就显然没有吴素存这样高,吴素存、曹蛟龙、艾狗獾,这三人算是这几年来辽东方向,不论汉番,发展最好的’三杰’了,吴素存如今已经是一县之长,而且有很大希望被提拔做知州,他站得高、看得远,说出来的话也当然更让人信服。


    每常鱼雁往返时,在祖天寿心底种下的敬畏,要比袁元素等其余将领更深厚得多。打从一开始,他的底线其实就比别人要低,不像是别人,还想着保住军屯,祖天寿被吴素存说了几句,就松动了——如果交出军屯,那就交吧,留几个庄子,就在辽东做富家翁了此残生也行。他这年纪也大了,眼睛看的是第三代,第二代没什么人才,那就退休在家,好好教养第三代,图个子孙兴旺,也不是没有盼头。


    这一步,退让得已经够大了吧,难道还不足够吗?退一步说,就把自己留着的那几个私人庄子,低价卖给买活军,从此迁入京中居住如果能给孩子换个前程,讨价还价一番的话,祖天寿都不是不能接受。结果吴素存说的那都是什么啊!


    一切无偿献上,这且不说,还要请旨,去那劳什子袋鼠地发展!祖天寿也不能不生出疑心来了:你小子,是不是打量我没读过那本《新子曰》啊?什么以退为进,这要是我退了,你得寸进尺,那怎么办?可别把老子全家坑进去,成全了你的政审分喽!?“这袋鼠地,去不去的且放一边先不谈,就说交出军屯,这事其实是没得商量的——舅父,且看如今京中,开始暗潮汹涌,百事漂浮,连六姐也不敢轻举妄动,还要观望风色,来决定是否推进禅让的进程,好像旧朝的将官,还可以谈一谈


    但实则,如今京里说得上话的各方势力,早就逐一对六姐输诚了,六姐之所以还按兵不动,不是怕自己掌握不了局面,激起北地的动乱,其实是一片慈心,还是和当年同各大军屯传话时一般的心思——减少摩擦,保证生产,共度时艰!


    让我们从南方过来,不是说斡旋局面,怕了咱们辽军各将官,这还是在给咱们脸子,还在好好说话那,真要把六姐给小瞧了,那才是给脸不要脸,就刚才咱们听到的那句话,虽糙,用在这是恰当的——到时候,巴掌落在脸上,才知道痛就已经晚了!”


    吴素存也是磨破了嘴皮子,用了十二万分的耐心,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给祖天寿分析,“京中、地方上说得上的势力,咱们这般计算,特科、内阁,到如今一声不吭,对咱们这些边将避而不见,显然是早已达成协议。


    再有宗室,那是早断了根子的,手里无兵,说话根本没用。如今也就是京营李宏,说话算是最有份量,但那一位,是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也受田任丘的照拂,有些香火情分——他就算要听令,也是听这两人的令,还能翻起什么花头来?”


    “咱们边将,看似是最后一根柱子,好像还能学着田任丘,和六姐谈一谈——但这话,外甥也说了好多次了,田任丘、周阁老他们,能和六姐谈,凭的是他们散在北方各地衙门的治理职能。这个,却是边将没有的东西,六姐从边将身上,竟无所图,这样不对等的需求,是无法构成谈判的!没有双方谈判,就只有单方无条件的输诚了!”


    吴素存主张的点,就在于此——既然是输诚,那就要爽气一些,不留余地,全都献上,才能在各家之中显出自己来。至于说祖家的家产,不管被取走多少,发还回来的那些,也算是过了明路,否则,真要计较起来,你一个边将,怎么积攒得这些家业,难道这其中,就没有猫腻吗?


    包括迁徙,也是如此,既然知道买地有传音法螺相助,实控距离注定远超敏朝,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这买地的卧榻,要比敏朝大上太多,连辽东都算是家门口,那就该知道,六姐绝不会允许家门口就有数万兵丁军户,还是只知道有将军,不知道有皇帝的那种老式士兵,和他们的将军同时存在——要么,将军走,要么士兵走,总是要选一个的。那任谁也能想到,肯定是让将军走更省事儿。


    “辽东本就地广人稀,现在番多汉少,边军就地转民,安居乐业,这也是六姐乐见的,越是这样,边将家族就越是要迁徙——如今四面迁徙的方向,不是去通古斯,就是去建新、黄金地,察罕浩特的鞑靼人,不就被大量打发过去黄金地了吗?


    但通古斯方向,据外甥所知,没有安排鞑靼人过去,说不准那就是留给汉人的地方。舅父,通古斯苦寒不毛之地,真要去了那里,才是受苦啊!袋鼠地不论如何,至少是沿海的,交通要便宜得多,去南洋也近,饿不了肚子,通古斯可就不好说了”


    要说去袋鼠地,其实是为了避开被打发去通古斯,吴素存认为,袋鼠地再怎么不好,也比通古斯要好得多,还算是个可接受的去处,他这的确是实心为亲戚着想。辽军中一定会有人被派去通古斯居住的,因为要陆续接引汉民过去,免得真成了建州之地,祖家现在的目标,显然是甩脱其余人,率先选一个比较理想的目的地——这种事,越往后越难,等大政策出来了,想要再求情那可就不容易了。


    “靠海不靠海,日子都是要过,这不假,可这日子过得怎么样,差得那就太大了!”


    他以自己为例子,“外甥这些年来都在两湖腹地,说起来,这也是久孚王化的处所,和南洋比,任谁都觉得要比南洋日子好过。但舅父可知道,在这两湖内陆,不和大江通航的地方,一袋水泥的自由市价,和南洋比之如何?”


    见祖天寿茫然摇头,吴素存揭盅道,“竟是南洋的两倍!不过是比黄金地的要便宜些罢了!而且,依我看,黄金地的水泥价格,不过是因为航班有限而已,等到船再多一些,价格也会很快跌落——造船总比修路要简单些,自家木头来不及产了,还能去买别国的,可一条山路,是那么好修通的吗?”


    “通古斯虽然矿产丰盛,药材出产也多,在战略上为六姐必争之地,但彼地深居内陆,就算是地头一霸,想要过点好日子,又是多难!外甥虽然略有些职位,但平日里衣食住行,比南洋、吕宋等地的一些小官,还差了些!”


    “这”


    先后几次交谈,祖天寿心底,其实也是在渐渐接受吴素存的看法,或者说,这也是他在逐渐默认了’军屯归公’的一个过程,至于’家产献上,听候发还’,这个还在接受中。至少,吴素存可以看得出来,’串联同盟,鼓吹对抗’这个念头,对他的影响越来越淡,这毕竟是人类难以避免的思维惯性——你已经在考虑该怎么妥协不吃亏的时候,就很难让自己去冒对抗失败的风险了。


    “这新《子曰》,还真是让人受用不尽的一本宝书!”


    他也是暗暗地松了口气,心下忖道,“这’开门开窗’的道理,虽然简单,却是颠扑不破,把对长辈尽孝时的关窍给说透了。哪怕只学会这一招呢,也尽够使的了!”


    对他来说,能把祖家人劝下来,至少从对抗联盟里摘出来,这就是成功的第一步,至于之后,家产交不交,祖家是去通古斯还是去袋鼠地,或者祖天寿会突然灵光一闪,发现自己还是被吴素存给绕进去了,实则他们可以借这全盘配合的一点微末功劳,请求去羊城港居住那都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了,无非是赚多赚少而已。


    吴素存并不在乎祖天寿倘若勘破了他的用心,会不会和他离心:如果祖家去羊城港,那极大可能就是永为平民了,不会有什么额外的关照,就算得罪了又如何?如果祖家还是选择到袋鼠地去做新地头蛇,那他们对吴素存的需要,只会比吴素存对他们的需要更多,结交都来不及,怨恨,那是完全谈不上。


    这一趟急路,没有白赶,吴素存至此方才感到沿路来累积的疲倦,随着不安慢慢散去,崭新的野心逐渐浮现了出来,他隐藏着自己的兴奋,还是一心为祖天寿盘算,一边介绍南洋、袋鼠地、黄金地的利弊,一边不动声色,探问诸多辽将如今的打算。


    直到从祖天寿在京城的这小院子告辞而去,回了使馆,这才奋笔疾书,忙不迭赶出一份报告来,亲手去交给谢芳,“谢主任辛苦了,这是今天的工作日志,请您收讫!”


    ——从临时秘书处出来,吴素存这才有了享受的心思,去使馆附属的浴场那里,洗了个热水澡,又额外花钱,进了高级包间,享受了私人浴缸——泡到水里那一刻,他也忍不住舒服地叹息了起来:自从接令出征西进,多少年了,吴素存没有洗过一个可心的热水澡!他任职的县城,自来冷热水系统始终就没建起来!


    “下一次调任,若是去个繁华所在,那就好了”


    掬了一捧热水,浇在面上,吴素存懒洋洋地想,唇边也不由得拉出了一丝踌躇满志的微笑:在这个绝对隐私的地盘,在初步见功之后,他也终于有心思来考虑买地再度扩张后,自己将会得到的机会。皇帝禅位,这消息令多少旧臣怎么样的怅惘不舍,就有多令吴素存这样,早已全盘买化的年轻官吏兴奋。


    “真不知道舅父他们还在眷恋什么,敏朝这辆破车,早该拆了!”


    一边在热水里按着自己的肩头,吴素存一边想道,“未家不走,其他家怎么起来?如今这北地,事多吏少,百废俱兴,六姐必然会更进一步放权,择选大吏,笼统交办差使,或许会和如今的彩云道乃至南洋一个模子。”


    “要说做个北地王,不敢想,可若能领上一道的话,这年未而立而呼喝一方哼哼,光是想想,也让人心驰神往。就盼着,这禅让万事顺利——舅父摘出来还不算完,还是要多在这事上使些力气。”


    吴素存一下在浴缸里坐直了身子,眼神闪烁,明显来了劲儿,“倘若袁元素等人有所动作,又被我制止,那功劳可就更大些了六姐待我,没准也会更加看重,没准,甚至会越过我这出身的忌讳,派我去主掌北面门户,这也不全是做梦也不好说,也不好说呢””


    第1147章 祖天寿疯了!


    吴素存固然是辽东边将的后代子侄中,在仕途上走得最远的,如今已经是一方的主官了,但其余将官子弟,也并非都是和祖家其余后代一样,在军中表现都只是平平,又吃不得苦,陆续从军中出来,谋了些收入普通,前景也是平平的职务混日子。


    也有好些子侄后代,毕竟是将门出身,从小好吃好喝,资质不差,到了买地之后,在军队里毕竟是洗脱了身上的骄娇二气,给他们站住脚了。固然,买地人才济济,他们没有特殊的机缘禀赋,也很难和吴素存这些三杰级数的人才比晋升速度,但按部就班,如今在军中多少也都有了职级。


    买地的军队,除了平时的作训之外,救灾、民生,差使不少,比起在北地,自然要更锻炼人,平时训练的强度,也并非辽军可比,这些人虽然不比吴素存这般能说会道,但又胜在一点,那就是他们对买地兵丁的实力,肯定是相当了解的,现身说法,言谈间就是最好的证据。


    如今被一道急电,招来京城和亲长相见,也让多年不见的长辈,兴出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慨,对于买地军队的实力,也多了几分体会,敬畏之情更增几分,自己这里,不由得就更心虚了起来:他们这些边军,只见识过一些买地的火铳、火砲,虽然已经足够打得建州大败了,但由于这些年来,敏朝也在大力发展工厂,火砲逐渐也能自产,这些边将难免也作养出一些底气来,虽然不是没听过买地其余仙器的威名,但没有眼见,感受肯定不是太实在。


    也是因此,他们才有和买活军对抗的自信在,把自己的底线给抬得很高,像是祖天寿一样,身为辽将中的重量级人物,手底下这么多庄子全部归公不说,还要把自己的家产献出去,都不说之后迁徙的计划了,就这两点,说出来都是要被人笑话的!


    刚到京这几天,辽将在驿站中明明暗暗聚在一块时,大家的口风都是类似的——什么军屯归公啊?用拥立六姐的功劳,来交换现有的军屯归为私人所有,这不过分吧?还没说把如今辽东的地给分一分,只许各家去拓荒呢,这算是几个特别狂妄的边将提出的想法,如果能成真固然好,不能成真的,倒也还无妨,但军屯私有,这基本是刚到京时大家能接受的底线了。


    在那时候,祖天寿的底线,那就是低到都不好意思往外露,要不是吴素存的身份地位,为他的话做了担保,只怕祖天寿这里和外甥谈得好好的,回驿站住一晚,都能和吴素存翻脸。——不过,这样的共识,变得也是很快,等到和家里人都见了几面了,说过了察罕浩特的战况,再谈谈自己平时是怎么训练的,在买地吃穿住行又是如何,大家的态度逐渐也有所软化了。


    “什么叫做斩首战术?啊就是说,只要有狙击角度,那一二里之外,也能把人打死吗?那个狙击角度,难找不难找呢?”


    “什么叫做没有角度也可以制造角度哦哦哦,你是说仙飞啊听说过,听说过的,实在没有射击角度,就就直接用仙飞,飞起来到高处,一铳射死?啊?!一铳射死?!察罕浩特的大将军就是这么死的?”


    “也就是说只要是买活军愿意的话,凡是两军对垒的时候,都可以直接用仙飞去斩首对方的大将,或者是传令官,击溃旗鼓,让敌方群龙无首,无法传递消息,从而大乱?”


    “嗯,一般来说,敌军看到仙飞,作战意志就会崩溃是吗这也说得对说得对”


    都是自家的子侄,自然不会虚言诓骗,这也的确是买活军平日战场作训会采用的一种战术,而且,察罕浩特参战的人员,如今也都陆续返回京内,真假一问便知。


    这些边将,听子侄们侃过了’斩首战术’,还有什么’步砲协同’,’自行车、摩托车机动队’之后,逐渐地也就不再谈什么军屯归私了,彼此议论纷纷,都在互相询问彼此对未来的打算:他们渐渐发现,自己能依靠的不是手下那些军屯边兵,不是对京城治安的威胁,真要起兵造反,那就等于是敲响了自己的丧钟。有仙飞在,买活军随时可以把他们定点清除!


    拥兵自重,无从谈起,余下能依靠的,无非就是边境的民生和安稳了这些边将,也不说自己是粗人了,忽然间,个个都颖慧了起来,善解人意,一下就体会到了买活军的喜好:就是喜欢安稳,喜欢生产,现在让他们入京,难道是怕他们起兵作乱,自己战胜不了吗?不,其实还是为了维持边境安稳,让百姓能好好干活,别耽搁了产粮产药材啊。


    “军屯归公,倒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就是咱们哥几个,受了新职之后,能不能免了考核?”


    这里说的考核,倒暂且还没什么风声,是从孩子们那里听来的典故——买地在南边,是有这样制度的,在新进之地,很显然招收吏目的标准会相应放宽,很多本地人因为需要,经过简单的考试就能为买活军做事。这些人里,也有人历年累积了功勋,有晋升资格的,但文化水平有限,为了确保能胜任晋升、调职后的工作,还要通过一次考核。


    这种考核,逐渐就悬为定例,对于所有不是经过公开规范的大范围招考,进来做事的吏目,除非一辈子在这个岗位上打转,要晋升都要去参加在职通考,连军队兵丁也不例外,这在职统考,就犹如拦路虎,也是拦住了好些辽军边将的子侄。因而他们便转而打起这个主意来。


    或者是希望自己将来升职可以免考——“总不能这把年纪了,还去拾起书本来吧”!或者是希望借此机会,给家里后代求个前程的,至于自己的职位,反倒是不指望了,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意见已经不像是前几日那么统一了。


    祖天寿此时,倒也已经不急了,更不会表露自己的意见,旁人都是啧啧称奇,道,“祖大人倒是多了几分深沉”!——也不乏有人私下来探问的,都是好奇吴素存到底给支了什么招。祖天寿依旧是一语不发,大家都以为吴素存是让他随大流,便也不再多问了,更不去和袁元素搭话,袁元素是文官出身,架子很大,在这群边将中,只有祖天寿和他交情最好,祖天寿不表态,他要自己拉帮结伙,难度是比较高的。


    头几日,袁元素大概也想着按兵不动,到了此时,他也知道自己时机已失了——如祖天寿所说,他没有长成的亲儿子,派去南边的子侄,也没有什么前程似锦,可以寄托将来希望的。自然就更倾向于保留现有的局面,前几日大家齐心的时候,没有组成攻守同盟,现在各有各的心思,要再把同盟拉起来,就很难了。索性也就学着祖天寿一样,一言不发,静观其变,就等着谢六姐接见谈话,再定行止了。


    却不料,想象中六姐亲见,携手相谈、礼贤下士、笼络人心的场景,迟迟没有上演,等来的是一轮又一轮的摸底会、谈心会,隐隐约约,会上吹的风声逐渐也清楚起来了:六姐没有见他们,倒不是拿捏,而是忙于和内阁、特科等大臣,共商禅让后的治理大政,辽东乃一地而已,还轮不上,大家先谈着,能接受就留下来,不能接受,想要回去的,随时可以走,买活军也不强留。


    这暂定的辽东方略呢,主要这么两个基本思想:第一,军屯归公管理,将兵分离——买地的将军,是没有亲卫的,这个规矩不久后,也会贯彻到全国各地,连敏朝老地都是如此,将兵彻底分离,这也就意味着彻底剥夺这些将领的兵权了。


    第二,如果愿意来做买活军的官,也不是不行,但有可能被异地任用,这是要接受的。至于说入职之后,再升迁需不需要通过统考,这个买活军的态度是比较含糊的,只说是还没定下,可以商量。


    光是这两个条件,在边将中就掀起了轩然大波,军屯归公,这个是想得到的,但将兵分离,以及入仕异地任用这两点,就完全出乎大家的预料了。连亲卫也不许有,对于一个武将来说,就相当于在大雪天赤。身。裸。体地走在山林间,哪还有一点安全感?还有异地任用,’有可能被异地任用’,在这样的语境下,不就等于是’绝对会被异地任用’么?!


    这和夺走一切,有什么区别?本来还算是辽东的小诸侯,谢六姐一念之间,自己倘若不愿舍下家业,去到什么荒山野岭,就只能在自己的庄子里,做个小地主,从操持着数千儿郎的生计,一下就沦落到只能围着那么几个山头,几个果园参园打转了?


    岂有此理!都是为了抗击番族,守住辽东防线而流血流汗的,难道买活军就是这样对待功臣的?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到了这等地步?


    刚一听说这话,立刻就有几个暴脾气炸刺拍桌子了,起身就叫着要回辽东去,祖天寿冷言看着,买活军的吏目,劝也还是劝的,没有就任他回去了——这就说明还是有诚意在谈,如果就这样激得这些人回去,在老家把他们收拾,那其实是早起杀机。眼下看来,还不至于此,还是在解释,“这异地任用,一直是我们买地的规矩,凡是本地的大族嫡系,都是不允许在当地做主官的,不过,委任职务时,也会考量到大家的背景,不会胡乱差遣,去那些风土人情上全然陌生的地方都会尽量发挥诸位的长处”


    这是真要把大家往通古斯迁啊!


    别人听着,还当是在画饼充饥呢,祖天寿听了这话,却是心惊肉跳,只觉得处处都和吴素存的分析对上了:考量大家背景,这不都是善于在寒冷气候中经营势力的一群人么,尽量发挥长处除了军事上的长处,他们的长处,不就是有开辟屯田农庄的经验?通古斯又冷,又荒凉,还在内陆,怎么看都很符合’因材而用’的标准!这说话还真半点不假,全能对上!


    事到如今,对这个便宜外甥,他是心悦诚服了。更是庆幸于自己真的保持沉默,没有违背吴素存的叮嘱,吴素存的方案,看似是暴论,其实真不是忽悠自己,而是看得比所有人都远,走得比所有人都前,这些人前倨后恭,到最后还不是走在祖天寿的老路上,只是反应比他慢,走得更靠后得多罢了!


    不能再耽搁了!得按外甥说的来——时间非常紧急,就得在通古斯这事儿敲定之前开口,才好回旋!不想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挖一辈子矿,连水泥房都住不上,烧牛粪取暖,那就得抓住这个机会。


    祖天寿也是个狠人,素能决断,心意一定,便不再想那许多,咳嗽了一声,拱手起身,对众人团团施了一礼,道,“这位主任说得,在情在理,眼下天下一统在即,禅让之后,不论南北,全为一家,这是大势,难道我等还能逆势而为吗?自然全都按着买地的规矩来!”


    “我祖某不才,便只说我的打算,军屯归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六姐历年来对我辽东边军的恩情,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我祖某人不能知恩不报!如今北面天灾频频,正是缺钱使的时候,我愿破家全义,不止军屯归公,一点小小产业,我全数献给六姐!”


    “我们家这些丁口,也愿意响应如今迁徙求存的号召,率先往新地迁徙,只是有一点不情之请,希望六姐能够成全——我们家的孩子,也是读着《徐侠客游记》,《南洋驸马传奇》长大的,自幼就有个航海的愿望,不论是黄金地还是袋鼠地,我们都是愿去的,彼处一切才刚刚开始,也正是需要人力的时候,希望六姐能允了我的这点小心愿,让我们也去那最艰苦的地方,为六姐尽一份心力!”


    这番话,简直犹如巨石落水,惊得辽东众将目瞪口呆,望着祖天寿说不出话来。片刻后,却是各有各的反应,有人叫道:“老祖,你疯啦!天呢,难道京里传说是真的,这六姐真会魔法迷人么!”


    也有人大为恼火,叫喊道,“祖大人,你——你这也不事先和大家伙通个气?你这是什么意思?倒是把兄弟们给卖了!”


    确实,本来大家还在缠绵的是异地任用的事情,祖天寿突然跳出来,这么豪言壮语一番,把家当抖了个底儿掉,这不是让其余边将的处境一下就尴尬多了,讨价还价的余地,也随之紧缩起来了么?自然是大为激愤,群起声讨了。倘若不是厅里就有买地的吏目,没准会发展为群殴也不好说!


    这些反应,也在祖天寿意料之中,他哪会错过这个机会,连忙起身,朗声说道,“诸位,我有几问,你们能答得上来么?我且问你们,这些年来的辽饷,如果不是六姐,能足额运到我们手上——哎哟!”


    他本意是要慷慨陈词,再大大地塑造一番自己深明大义的形象,可厅里谁也不是傻子?事前不和人说好了,谁会来捧这个哏?祖天寿话没说完呢,厅中风声突起,一只臭靴子砸了过来,正中脑门,祖天寿勃然大怒,捂着额角,“老郑!你个囚攮的,老棺材瓤子,你扔我?你敢拿鞋扔我?”


    这都是戎马多年的杀才,绝非文官那般,指指点点只会动口,祖天寿拳头一捏,骨节咯咯直响,扑过去就是一拳,顿时和老郑扭打起来,众人也跟着扰乱,来劝架的,趁乱想打祖天寿的。一时间厅里简直闹得如菜市场一般,还是在外头执勤的那些使馆守卫,冲将过来,轻舒猿臂,拿住了众人的麻筋,也是小露身手,这才把场面平息。


    祖天寿被人轻轻松松架在怀里,心下也是凛然:看来,买活军的兵身手当真不错!虽说拳怕少壮,但他们这些老人,个个都有上阵厮杀的经验,身手是不弱的,这些买活军兵丁,甚至估计不算是军中精锐,还赤手空拳的,拿捏住他们这些老将居然也不在话下。


    这哪里是自家能轻易对抗的力量!他对自己的决定,无形间也更加笃定了一点,祖天寿借着眼帘遮掩,把众同僚都瞟了一圈,见他们神色各异,不过,面上几乎都是愤怒、委屈、不屑,心下也是充满优越感地冷笑了起来,暗道,“不知死活!来日你们就知道,你祖爷爷是不是失心疯了!”


    唯独在眼光触及袁元素时,祖天寿也微微顿了一下,见袁元素面露深思,也是暗自点头,“毕竟是进士出身,老袁是有些城府的,就看他如何选了。这帮杀才,我看总有一两个人要遭殃祭旗,哼!一群蠢才,还敢打老子?死了也是活该!由得他们去!”


    “哎,对了,这杀人祭旗功劳,老子是沾不上了,踩着昔日同僚往上爬,太犯忌讳,名声要坏,但老子的大外甥,给出了个这么好的主意,倒有点无以为报了!倘若能让他和这功劳沾点边的话,岂非也是好事,值得一谋”


    第1148章 祸福无门


    “怎么样?袁元素也签了?”


    “签了, 签了,刚落的笔!如今联署协议已有十三人签字了。一多半竟都签了下来!”


    “好!”


    谢芳长出一口气,惬意地把笔往桌上一扔, 伸展双手,往后一靠,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九成以上军屯首领签字,祖天寿、袁元素、孙初阳、赵宣教, 这四个人一签字, 辽东的局势差不多就算是定下来了……除了昨天走了的那俩,还有人想回去吗?没说回去也不肯签字的, 还有几个?”


    “不过是三个人了, 那边还在抓紧做说服工作, 今天日落之前, 问题应该不大了, 他们都是有些特殊的要求, 想要趁这个机会满足满足, 我们这边也是正在研究,给个回复就行, 这些要求也不过分。”


    谢春华也是笑容满面, 一边给自己倒水, 一边感慨,“这事儿如此顺利,我看, 吴素存该记头功!”


    “确实是个能人!”


    把辽军边将军屯的问题一解决, 北方局势算是完全梳理清晰了, 谢芳站起身来, 拉过一张钉了大地图的活动黑板,在辽东地图上插上了小旗,“这一次他太出彩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居然把自家舅父忽悠到主动求去袋鼠地的程度,这且不说,家产全捐……他倒是出彩了,祖天寿被其余辽将骂得厉害,他这么一搞,其他人没法谈价钱了!”


    “要不说就他当了县官呢,这位是会出政绩的。”


    谢春华这么说,倒不是在酸吴素存,自从六姐回京,买地在京城团队的吏目,基本都是蜡烛两头烧,轮班陪着这个精力极度旺盛,同时也极度忙碌的大首领干活,平时在羊城港的时候,秘书班是三班倒,才能跟得上谢双瑶的节奏。现在京城这里,人手有限,大家只能两班倒,说实话,的确非常疲惫。


    关键所忙碌的又全都是干系甚广的大事,稍微一走神,后果指不定就很严重:秘书班现在跟着做会议记录的就有禅让流程、禅让后颁布大政策的时间,体系架构,未来发展方向……这种高规格、大影响的会议,同时有七八个在开,会议记录都是要成为宝贵历史资料的,错字轻易都错不得!


    就这,还只是会议记录而已,使馆还要忙着打通确认往北方各州县传递消息的渠道,避免出现‘山中无甲子,不知汉代秦’的笑话。就这,也是个折磨人的活儿,牵扯到的地域范围,比辽东广阔多了。


    当然,这也不是说辽东边将问题就不值得重视了,毕竟这已经是北方残存的最大军事力量了,还是要谨慎以对,尽量平稳落地……虽然就算不平稳,也没什么是六姐兜不住的,但这既然是六姐的期望,底下人当然要想方设法,令她满意,至少别给她再找事儿了。


    买地和中枢高层的会议这块,谢双吉出面比谢春华合适,毕竟会议上做主的是谢双瑶,七公主打个下手就行了。其余这些事情,需要频频决策的,就被谢双瑶交给谢春华来负责了,和她对接的人则是谢芳,谢春华有什么忙不过来的,谢芳也要帮把手,说实话,这不是很合乎规矩,秘书办公室应该不牵扯到实职问题,但买地现在人手紧缺,人事纪律并不是非常规范,事急从权,也就不提这个了。


    辽东边将这个问题,就是谢芳和谢春华共同负责的,吴素存在这件事上积极立功,也是同时给她们俩省了麻烦,谢春华自然不会说他的酸话,只是打趣一二罢了,连谢芳也是很看好他,笑着为他辩解道,“他这也不是卖舅求荣,两全其美的事情……他说要献家产,这咱们能答应吗?真要答应下来,其余边将眼睛都看着的,还有谁敢谈拥立?”


    这种手段,大家都能看明白,也就是卖弄忠心,沽名钓誉罢了。但这种形式的沽名钓誉,买地也是欢迎的,这件事谢芳请示了谢双瑶,上头的指示和她们想得也差不多:祖天寿积极靠拢,要赏,军屯归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家产么,就放他一马,不细查了——仔细说的话,这些边将手里没一个是干净的,不吃兵肉,喝兵血,哪来的银钱经营起这么多私庄子?


    既然都主动献上来了,又起了表率作用,也就不细说这些了,便照他递的册子来估价,到时候都折进‘信用额度’里,让祖家人带到袋鼠地去。这袋鼠地的新城,说起来也是和当时立志城一般,都是要私人出本去建的,祖天寿若没有这笔本钱,到袋鼠地就不可能自立门户,只能在郑家的定居点落脚,相信这也肯定不是祖天寿愿意接受的结果。


    的确,你说都背井离乡了,倘若还不能当家做主,那还有什么趣儿呢?祖天寿对买地的回应,还是相当满意的,不但让他去了袋鼠地,而且这么说就是会支持他做新城主——就算不白给资源,肯和你做买卖,那也是支持。


    再加上吴素存更暗示他,自己得到许诺,估价时会‘把秤杆高高抬起’,他就更没什么可抱怨的了——这等于是给他去了个他想去的地方,家产全带走不说,还多给了一笔安家费。如果本来就想出海闯荡的话,这条件算是非常优厚的了。


    这种事,就得看怎么想了,祖天寿现在是这样想,那自然心满意足,但如果他的预期是继续军屯,或者留在京城出将入相,那现在感受到的恐怕就是极度的痛苦和愤怒,吴素存的本事也就在这里了——他能把祖天寿的想法扭转过来,让他这样想,这就是极大的能耐。


    这事儿,也就从卖舅求荣,变成各得其所了,祖天寿也是诚心诚意地感激自己的这个外甥,言谈之间,好多次都说,若他有什么功劳,要折一半给吴素存,又积极为吴素存筹谋着,为他打探边军其余人的动向。


    吴素存在说服祖天寿之后,硬是又起了更多作用——游说袁元素,这且不说,还先把边军中那两个死硬派的名字给报了上来,让谢春华先做好准备,如此,真有边将辞行回锦州时,她也是从容不迫,这边签了‘放弃签字声明书’,那边就把军屯情况、家人亲友背景等资料简报,送到谢双瑶那里去了。


    这也着实让她受了谢双瑶的几句夸奖——就算买地的情报局资料一向非常丰富,但总部在羊城港,查资料就很周折了,事前没准备,一来一回延宕个两三天都很正常。谢春华这不就等于给谢双瑶省了最宝贵的时间了?


    这个情,要记在吴素存身上,这点谢春华也是清楚的。这一次整个处置边军事件,吴素存可谓是大放异彩,她也准备在报告中为此人多美言几句,心中更是高看了他好几眼:祖天寿幸亏是听他这个外甥的话,的确成了边军中最有结果的一个。


    其余那些边将,磨磨唧唧,只是接受了军屯归公、异地任职,都没舍得投献家产,也绝口不提自己愿意去边远地区任职等等,都是心存侥幸,还在等好信儿呢,殊不知,等军屯归公,种上一季庄稼,叫那些庄丁,明白了买地的好处,初步消化之后,他们就要被调任去通古斯了。到那时候,家产没献,又如何呢?人都不在当地,去了通古斯,还有足够的权势,护住这些来历不清不白的私产吗?


    更进一步地说,买地可是接收了敏朝的兵部、户部文书,他们那些田庄,就犹如寄存在他们手上一般,真要收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哪怕按着他们的俸禄和原有家产,二十年不吃不喝能买下的份额,划拉出来留做合法私产,余下收归国有的,也足有九成。


    就是真走到这一步的话,这些人哪怕远在通古斯,屁股底下的位置也难坐稳了……到那时候,他们自然知道,把家产献上,或者低价卖掉,换来信用额度,带到通古斯去换物资,这才是明智之举——归根结底,田庄还是保不住,而且价钱绝不会有祖天寿拿到的这么好,买地的态度也不会如此宽容,更重要的是,去的还是通古斯而不是袋鼠地……


    谢春华也觉得袋鼠地要好过通古斯,只能说,这些边将在买地的人脉,没有吴素存的见识,不能出这样的主意,这当然不是什么错处,但也确确实实地影响了他们的命运。人的一生,有时候真就差在这么几个细节上。


    “叮叮叮——”


    大门紧闭的办公室里,传来了一阵摇铃声,谢春华和谢芳连忙止住闲聊,谢芳站起来小跑着去敲门,没多久,抱了一堆公文出来,又冲谢春华一扬下巴,“我们的报告批下来了,就按报告里写的去做,尽量快一点,等他们回庄子就有点麻烦了,能省点事就省点事。”


    谢春华一听,立刻起身,“我这就去申请通话!”


    她把棉马甲一披,健步如飞,从主楼出去,穿过院子进了通讯室,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机器味——这是一种复杂的味道,混合了机油的怪味儿、胶皮发热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金属过热的,有点儿锋利难言的烟味,这种味道,在买地完全是身份的象征,即便不那么好闻,但它所象征的新机器,以及它带来的种种神奇功效,却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涌起自豪和激动的感觉。


    这会儿,这股味道的来源肯定是电报机了,这阵子,有线电报机几乎就没有停过,一直在和羊城港没完没了的互相传信,几个操作员显著地都瘦了。不过,谢春华是来找无线电通讯员的,毕竟她是往锦州传信,那地儿还没通有线电报呢。


    一坐下来,她就开始填表用印,这一道程序是不可省略的,尤其是无线电报,由于口说无凭,所以必须留痕。谢春华把表格递过去之后,操作员的眉毛也扬了一下,但她没有细问,而是打开了对讲机,“锦州锦州,呼叫锦州,锦州在吗?”


    “锦州在锦州在!”


    滋啦啦的杂音过后,一道微弱的声音喊着——现在有条件备发电机的地方,其实都可以让对讲机全天候待机了,只是出于保密纪律,还维持着开机时段的规定,不过,现在北方大区的对讲机是可以全天待机的,因为整个北方都是紧急状态。所以,不但锦州一呼就到,很多终端其实也都是在听着京城的消息呢。


    “京城禅让一切顺利,昨日有两名辽东边将,韩昭选、夏承德不愿拥护禅让,结伴北返,试图对抗朝廷,裹挟分管军户自立,你们宜在他们抵达之前,按预案做好分管军户安抚工作!通讯员褚晓红,负责人谢春华。播报完毕。”


    “锦州明白,锦州明白!”


    经过简短的对话,一道对韩、夏两人无异于抄家令的命令,就这样传递了下去,谢春华心中雪亮:这两人的军屯,距离开原不远,一直以来军户受到开原吸引,主动逃亡是个很大的问题。也是因此,他们和开原的关系比较紧张,也是边将中比较穷困的几个。


    或许他们不愿在联署表上签字,也有这种敌对情绪的驱动在,但对买活军来说,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那之后,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想回,我不勉强,爱来来,爱走走,我们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愿不愿意从军屯转为民户,从每年交满五成军屯租子,到享受买活军对边远苦寒地带的优惠,头三年免税,后十年不过是一成农税的政策,这事,你们两个边将说了不算,要兵丁自己做主才好。


    如果你的庄子所有军户都愿意跟买活军干,愿意做民户,你韩昭选、夏承德又算老几?现在和你们谈,无非是为了省事,能在京里通过集中谈话的方式,把一大批庄子转化过来,就等于是省了锦州方面的奔波,以及更多不稳定的可能。等大多数人都答应之后,抽出手来处理那么几个田庄,不还是简简单单?


    当然了,毕竟也是边军有功之将,要说平白治罪,那不至于,但历史问题就要好好查查了,吃空饷、贪污、走私,这些事情干过没有?奴役兵丁,视朝廷军户如家奴,这也是违反《大敏律》的……要抓你的小辫子,还怕没有么?这世上能当官的就没有查不出问题的,就算是买地的官吏恐怕都逃不过,更别说敏朝的官了!


    在谢春华心里,这两个将官虽然还活着,但在政治上已经完全是两个死人了,根本不值得再投注更多注意力,把消息一传,她看了看天色,又去有线电那边问了一下羊城港的回音:现在还没签字的几个,都是有特殊要求的,比如想回老家去种地、开厂,或者想去某处做某种特定的闲职,或者为自己的某个亲戚换取前程等等。


    这些要求,过分不过分,能否答应,谢春华也不知道,需要羊城港那里调查后回复,因而她也时常来看一眼有没有回话。逛了这一圈,她从院子里出来,倒没回主办公室,绕了个圈,又去了会议室那楼里,“袁将军——您久等了,要不再添壶茶?我给您要个点心吧,这也半下午了,要不,来个小蛋糕垫巴一口?今晚要是都签了,那就非得张罗一桌席面贺一贺了!”


    论身份,谢春华不比袁元素低多少,她满面笑容,丝毫架子没有,袁元素也不敢拿大,连忙举手压了压,“谢团长多礼,多礼了!”


    见他对着门外,微有疑惑之色,谢春华笑道,“今日这会议室安静不少吧,主要是其余办公室差不多都空了——现在也就几个人,比前几天感觉人气要淡一点儿,好像这暖气都没那么热了。”


    这等于是在明示袁元素,该签的边将都落笔了——这种事,边将回驿馆后,会不会交流,买活军是不管的,反正他们谈的时候是分开私下谈,不到签字的时候,是看不到表上有多少人已经落笔了。今天也是签字的一个小高峰,除了祖天寿之外,其余大多数人都是这昨天和今天落笔的。袁元素听了谢春华这话,也是神色微动,谢春华见了,便知道这果子大约也有九成熟了。


    她是惯于谈判的人,很擅长掌握节奏,当下便起身笑道,“将军要是不信,要不然,我去把表取来,您亲眼看看?”


    ——这看了,也就是默认要签了。这点袁元素自然也是心领神会,见谢春华作势要走,他口唇微动,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出声道,“谢团请先留步——我还有一问,请您先解个惑!”


    好么,终究还是问出口了。谢春华也知道,袁元素其实已经动摇得无法再动摇了,从谈判开始,一直按兵不动,冷眼旁观的他,大概也终于接受了军屯归公的命运,也等于是接受了自己这批边将,将陆续被边缘化,从历史舞台的中心退出的结果。现在,他所关心的,会是什么呢?


    大概是自己的去处吧,谢春华是这么猜的,她认为袁元素是个聪明人,可能比很多边将都能多看一层,那些人现在还在等买地的任用呢,而袁元素大概从祖天寿的选择里,多少是揣摩到了一点什么。


    “谢团……这异地任用,考虑资历背景……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有些看不懂,如今既然只有我还没有落笔,此处又仅有你我二人……”


    果然,袁元素一开口,就提起了这最敏感的一壶,他微微倾着身子,清瘦的面容,藏在了夕阳下窗户长长的阴影中。“谢团可否破例明示,或者说,对袁某心中的这个猜测略加臧否——六姐有意把我们边将送到通古斯去,长居于彼……袁某猜对了吗?”


    谢春华的手,还扶在椅背上,一时没有动弹,她的面孔全沐浴在晚霞之中,几乎无法逼视,使得她的情绪也很难捉摸,但袁元素似乎也还是得到了自己的答案,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肩膀慢慢地塌了下来,似乎是喃喃自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老主子舍弃,新主子忌惮,可……戎马一生,竟落得如此结果,这……这公平吗?”


    要说他在质问谢春华,那不至于,袁元素的愤怒似乎都是无力的,浸透了边军在时势,在买活军的威势,在敏朝惨烈的国势面前,那难以招架的无奈。他似乎终究还是要接受这个残酷的命运,这个事实,也已经准备低头了——


    但是,谢春华开口了,虽然她可以沉默着把今天的工作提早完结,以免节外生枝,但在这浓厚的冤屈之前,她依旧忍不住接过了这个话茬。


    “在袁将军心里,通古斯就不是我中国地方了么?”


    她问,在夕阳下抬起下巴,尖锐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在袁大人心里,难道戎马一生的,只有自己,而没有如今还在茅屋里熟睡的那些军户一星半点的功劳么?难道六姐不去忌惮那千千万万辽东军户,反而忌惮起了尔等这十几个武夫,容得了军户安居乐业,却非得要把你们排挤到通古斯,才能安寝吗?”


    “袁大人,我倒要冒昧问一句,投笔从戎,初心何在,您——还记得清吗?”


    “若还记得清楚,又怎会以为去通古斯拓边,会是六姐对你们的屈待和惩罚呢?”


    第1149章 日薄西山


    投笔从戎, 初心何在?这初心还用问吗?当时国家内外交困,山雨欲来,仿佛大厦倾颓也就在眼前, 为何要献策平辽,毅然以知县之身出关掌军, 离开尚且还算是安稳的南方,不能说这里面没有一点谋身功利之心,但, 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难道不是每个读书人应有的抱负?


    就算是买活军,也不会强求吏目只是一心做事, 全然不为自己谋划吧。袁元素在辽东待得久了, 成年累月, 所接触到的都是最残酷最实在的生死挣扎, 此时和谢春华突然间谈起什么初心, 只觉得好笑, 横竖事已至此, 便也索性冷笑道,“这话没的叫人心寒!做都做了, 还争个美名, 把脏水往旁人身上泼去, 又是为何?”


    这是明摆着,指谢双瑶忌惮这些边将在辽东根深蒂固,妨碍她施展手脚, 是以还没上位, 就要‘杯酒释兵权’, 把他们给慢慢收拾了去。甚至袁元素也能明白, 为何就要捡在这个时机——正所谓,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如今这些边将,肯低头服软,任人鱼肉的还好,那些个硬骨头,譬如前些日子回去的韩、夏两人,岂不是正好借皇帝的名义,把他们俩给收拾了?这皇帝就犹如一块抹布,把台子擦拭干净了,新主这才好站上去么!


    刀都落下来了,倘若不愿去通古斯,那就是南下依附子侄这么一条路而已,固然,从家族传承的角度,这些边将已经栽培了下一代,他们的利益不算是完全受了损失,可终究对于个人来说,一生抱负,付诸流水,怎么可能没有怨言?


    袁元素就犹如那引颈就戮的刑徒一般,难免也要说几句硬话。谢春华却寸步不让,也跟着冷笑了起来,“说得好,没得叫人心寒!袁将军,我便问你一句,通古斯苦寒之地,资源却又丰盛,上接北海、罗刹,西接卫拉特乃至更远的欧罗巴,便是矿产,就有我们如今最看重的猛火油。如此的地方,现在已有建州贵戚经营,若不派些精于和建州打交道,手腕老练的老辽东去,怎么和建州人周旋?”


    “如何能把局面安稳下来,慢慢地联络了汉人过去,把那里变成汉人的常住地方?这活,凭什么就不能给你们做,怎么就是冷待了?为何李魁芝去黄金地,不是冷待是栽培,祖将军去袋鼠地,还是占了便宜,那都是隔了汪洋大海的地方,通古斯还和辽东接壤,怎么就算是‘做都做了’?”


    三两句下来,这通古斯倒不像是流放地方,反而成了建功立业的好去处似的。袁元素哼了一声,“巧舌如簧!这样还有什么可谈的?表格拿来,我签了便是!要杀要剐,由你们处置,这儿哪里还有听人说话的余地!”


    说着,就要去取谢春华腋下夹着的表格,谢春华却偏偏不给他,扭身肃容道,“袁将军,有些话,还是要先说清楚为好!您也平下心气,我也不挤兑您!大家都是多年在辽东共度时艰的同袍——


    这些年来,辽东局势怎么被一点点理顺,建贼又是怎么被打散成三股,黯然守边,再不成气候……虽然少不了我们买地的辽饷、砲火,还有大势的更易,但说到底,也离不开边军扎实出力。


    这些年来断断续续的抓舌头、打游击,敌后作战,都是边军出人,各个将军也是见了功的,乃至杀奸细,查走私等等,将军们也都承受了压力,那会儿朝中晋党势大,没有一点破釜沉舟的决心,事儿办不得这么漂亮,这么彻底。”


    袁元素的性子,是听不得好话的,这是个着急起来能直接杀了地方大将的人,谢春华要和他一句句顶下去,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可软话一说,袁将军眼睛也是一红,那股子怨气似乎都松散了不少,他喃喃说,“初心……这不就是初心么?不求有功劳,但也不算是没有一点苦劳吧,怎么就……”


    怎么就不能论功行赏,升迁任用,而是要把他们打发去通古斯呢?


    这个心结,若是不打开,恐怕袁元素是宁可致仕,也不愿再去通古斯的。谢春华心里想道,“这可不行,边军里,三个人是势大的,祖天寿这已经是去袋鼠地了,孙初阳,六姐另有任用,袁将军若不去通古斯,恐怕影响其他人的干劲,真要以为通古斯是流放之地,带了怨气过去,反而坏事。”


    她是熟知这些敏朝官僚的性格的,知道和他们说他们犯下了多少忌讳,如今的处置是否已经算是宽大,那就又成口舌意气之争了,掰扯吃空饷、贪污走私什么的,也掰扯不明白,总归敏朝军队风气太差,如大染缸一般,如果谨守规矩,什么事都办不成,想要成事,那就基本一定要犯法。


    从前的环境摆在那,这会儿再说这些,情理上就有了一点破绽,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委屈起来了,至于说他们从这种染缸的气氛中,也跟着半推半就地捞了多少好处,是否也习惯了这种生活,这些事情就在委屈中含混过去,也谈不清了。


    “袁将军,要不是看在这份袍泽之情上,六姐又怎会划拉出通古斯来,连鞑靼人都不许染指,只留给你们去占呢!”


    吴素存是怎么把祖天寿的自行车给卖掉,又卖了一双拐杖给他的,谢春华也是看在眼里,颇受启发,不知不觉间,她嘴里也换上了亲热而又不失委屈的语气,仿佛一个一门心思为家人考虑,却屡屡被误会埋怨的大姐一般,苦口婆心地说道,“这一次,察罕浩特的罪民,去建新的、立志城的、苦叶岛的,黄金地的,你从地图上看过去,难道通古斯不是一溜儿的?”


    “只是,这些鞑靼人,和建州人本就沾亲带故,在通古斯一融合起来,不就是怕他们占去了主动,把你们反而排挤了?这可都是六姐的一片苦心那!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机会,都是给你们留着,你们还要强求什么呢?”


    “这要是说,怎么不留任辽东,或者是调任到那繁华之地去……将军,我说句不该说的,这些地方,把你们送去,那是害了你们!否则,你道那祖将军,怎么连南洋都不留,直接去的袋鼠地?他那好外甥吴县令,怎么就如此为他出谋划策?不当讲也讲了——这些年来,你们在辽东固然是流血流汗,但一个个也是如土皇帝一般,关起门来,说一不二,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天皇老子来了,也得跟着你们的规矩走。这样的性子,在羊城港,你能当几天官?”


    谢春华伸出手来,比了比个数字,“这要比七天还多,那都算是我输!这些地方,人多事杂,没有一个吏目是不要做事,不要开会的,规矩不但繁杂,而且非常严厉,大家都循规蹈矩,活在套子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少一出格,监察局、人事部、情报局,多少人都去告状?”


    “这里的岗位,天下英才都盯着,没有一点本事,能坐得住么?到了那时候,你们各自分开任职,势单力孤,在买地又没有什么多年来的人脉,被人搞下去了,谁来喊冤,谁来为你们做主?”


    “这都还不说,那吏目考核的事情了,袁将军你是旧学进士,沉下心来,把买地的教科书看看,要过关料是不难,可其余边将呢?他们那点子草料,难道您还不明白?”


    “那祖天寿、李魁芝,乃至郑地虎总督出身的郑家,这些江湖上的豪雄,为何不留在买活军腹地享福,一个个要出海去?不就是因为买地的日子,束缚重重,对于这等豪杰来说,就如同久居于屋檐之下,总是憋屈异常。”


    “六姐也是知道他们的禀赋,这才开恩让他们出去闯荡,人这一辈子,荣华富贵,和一个如意自在比起来,那又不值得什么了!是以他们是宁可添钱添人的,也要出去自己建城,这里头的好处,您仔细想想,真要是一点没有,祖将军怎么不去投奔吴县令,做个富家翁享福,还是要去袋鼠地折腾呢?”


    “在六姐来讲,也是不愿见到这些老战友都没了结果,可买活军一向是赏罚分明,不知道多少旧式的官僚,习气难改,本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坏心,就是不知规矩,只依着旧俗行事,却触犯了买地的规矩,落入了套子里去,前程全毁令人痛心——这还不是最惨的,有那更惨的,被心毒的算计,触犯了刑律,那是明知道他冤枉,也只能依着规矩,把他们送去挖矿了!”


    “与其看着您这帮没心眼的老兄弟,守不住那到手的富贵,反而凄凉收场,倒不如,天高任鸟飞,让你们去通古斯大展身手,那等边疆地方,规矩肯定和南面不同——我这里私下和您透个底吧。”


    凡是这吏目私下透的底,就没有人不当真的,袁元素神色一动,明显露出了重视聆听之色,谢春华也是压低了声音道,“现在的局面,您也清楚,若是我们买活军现在的老地,是最有规矩的地方,那北面就还是旧式的规矩,再到通古斯、黄金地这些边疆新辟之地呢——那就是没有规矩。”


    “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规矩也是一点一点铺下去的,按六姐的计划,含辽东在内,一直到开原建新,连上原油矿的地方,将来的目标就是和南边一样有规矩,因为这是华夏多年来固有之地。也就是说,在这些地方任职,如果不能调任的话,那迟早要迎来新的规矩,适应不了的话,就只能让让位,到那时候,平安致仕或许都可望而不可即了,毕竟,我们买地是有备案制的,做过的事,只要留了痕迹,要找后账,法律也只能支持。”


    谢春华的语气是委婉的,“但通古斯、苦叶岛和立志城那些地方,就不同了,那是新辟之地,根基薄弱,目前暂无严格管理的时间计划,便有,那也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这几十年间,也足够当地的百姓,学会买活军的规矩了吧?”


    说得都这么直白了,就差没揪着袁元素的耳朵说,‘就你们干的这点烂事,不想被将来的政敌利用找后账,还不快点远走高飞,去到天高皇帝远的所在,把底子洗白了,再想着回本土来?六姐已经放了你们一马,可不要不识好歹’!


    说实话,以谢春华的职务,这么说的确已经很够意思,甚至有点泄密的味道了——这话如果流传出去,没准都会引起很大的震动,至少那些对自家底子很焦虑的权贵,立刻就会有了新的迁徙方向。到时候,要追究起来,谢春华还能有好?


    她肯吐露,也是信任袁元素的人品,袁元素也不免动容,他面上的不愤之色,终于彻底地消散了,低眉沉思了许久,这才试探般自言自语,“这么说,六姐还真是为了成全我等了?”


    “嗐,六姐心胸,何等宽广,刀锋一向都是对外的,但凡是自认华夏百族,肯跟着买活军一起干的,便是番族,都容他们改过自新,更何况是咱们一道流血奋战过的袍泽兄弟?!”


    吴素存的经验是真不错,事情其实本质没变,但你用什么样的心态去看待,得到的结论是完全不同的。谢春华说着说着,自己都全信了,只当谢双瑶是真的全然只做如此考虑,再没有别的心思。袁元素将信将疑,但毕竟,之前那被冤屈排挤的怨愤,已经散去了大半,情绪虽然低沉,却已是为了旁的缘故了。


    “要说起六姐心胸,这袁某人也无话可说,只有拜服的份。”


    他举起手,虚虚一拱,算是遥遥致意,袁元素低落地道,“只是,这些年来蜗居辽东,竟不知道,原来我们这些武夫,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成了无用的废人,还要六姐这般操心地为我们觅一去处……若是要留在买地,竟是话也不会说,字也不会写,再休说打仗这样,便连报告都打不了,什么事都办不成,反而随意便能惹祸上身,竟成了这样百无一用,一无是处之人了!”


    “谢团问我初心,我们这些武将,初心不都是为了保家卫国么!背井离乡这些年来,不知怎么,反而被我们戍卫的家乡抛下,竟成累赘了!”


    这一回,他的幽怨沮丧,似乎也不再是向着谢双瑶,而是向着某种分明确凿,却又无能为力的事实,甚至这回,连谢春华都无法反驳——袁元素所说的也不是气话,她也是认可,当然,不是说他们就不能再回家乡居住了,也并不是真的不能读书写字,突然成了文盲。而是,的确,不论是谢双瑶也好,还是其余中枢也好,哪怕是她自己的判断,也都是一样的:


    这些边将,的确很难再适应买地的政治气氛了,他们虽然还能在买活军腹地做个富裕殷实的平民百姓,但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政治舞台,无法再呼风唤雨、挥斥方遒,在华夏大地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了。这些新学底子浅薄,也没有在买地的体系下工作过的边将,乍然入仕,报告不会写,规矩不懂,如何正确做事,更是无知……他们,不就是如袁元素所说的,‘什么事都办不成,反而容易惹祸上身’之人么?


    对于已被抛下者来说,目睹他们了悟这个现实,的确是相当残忍的,但这又的确就是事实。谢春华低声道,“将军……抛下你的,不是家乡,家乡是永远都回得去的。回不去的……回不去的,是时世啊。”


    “时世已变,所有旧时代的一切,都会被无情地抛弃,哪怕是贵为天子,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又有谁能让它倒转回去呢?”


    “日薄西山,日薄西山……”


    不知不觉间,袁元素和谢春华的眼神,都望向了窗外血红的夕色,他们的面孔先后隐没在了黯淡的光线之中,剪影久久地凝固着,犹如雕塑,只有袁元素的叹息,回荡着,给静谧的空气增加了一丝波动。


    “是啊,已是日薄西山,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日月颠倒,纲常反转,哪怕是天子,也一样成了时世的累赘,又何况于我们呢?连天子……连天子都已迫不及待,甚至是推波助澜,我们又何须做儿女之态,在这儿不舍个什么劲呢?”


    “只是……只是——昔年离乡进京,献策平辽之时,又如何能想得到今日!”


    这是一句有分量的话,大概凝聚了太多的岁月,那塞外冷月孤辉,犹自熠熠,袁元素颤着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最后回望了一眼窗外残日,终是决绝地背过了身子。“把劝进表拿来吧,我——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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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再谈附加条件了吗?谢春华也是微微一惊,伸手拉了灯,屋内黄光闪烁亮起,她在灯下略一端详,也是心下暗惊:也就是这一会儿功夫,袁元素显著地苍老了不少,眉间沟壑分明,双目昏黄,手指轻颤,不客气地说,竟是突然间就有了一股浓浓的老人味!?这一位论年纪,还不到退休,至少还能再干个十来年呢!


    得鼓鼓他的劲儿!


    “日薄西山,谁能倒转?可东升西落,也同样是世间至理,太阳落下以后,难道就不会再升起来了吗?”


    她一边递笔递文书,一边认真地对袁元素说,虽然按规矩不能透露太多,可谢春华还是禁不住在这番话里,加入了十二分的私人感情,以显诚挚,“您说天子迫不及待,自毁江山,可他毕竟是活下来了,他还能亲眼看着新一轮太阳的升起。难道,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吗?袁大人,您是久知道如今这世道的艰难的,便是百无一用也好,成了累赘也罢,他毕竟是活下来了。”


    “依我看,这个道理,便对您来说,也是同样——不管怎么样,您已经活下来了,不是吗?”


    袁元素执笔的手微微一颤,一个袁字,刚开了头,便又住了动作,和谢春华对视许久,从他那骤然急促的呼吸来看,他似乎已经完全明了谢春华隐晦的暗示,谢春华微微对他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这太阳每一次落下,也就意味着一次重启新生的机会。”


    “没准将来,您还能沐浴着晨晖,重新走入那朝阳之中,只要活着,就始终都有无限可能,未来的事,有谁能说得准呢?”


    “……是啊。”


    袁元素呵出的气,都带了些颤抖,他抿着嘴平复了良久,方才重新调匀了气息,毕竟是展现了自己身为大将的城府,缓缓落笔,续写下了后头的笔顺,用笔居然已是恢复稳健,“将来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随着素字落笔,这张‘劝进表’,基本就已经大功告成,还欠的几个名字,已是无足轻重。两人的眼神,同时在那用笔不匀的签名上停顿了片刻,又对视了一眼,袁元素居然也勾起唇角,微微地笑了一笑。


    “天色已全黑啦!”他说,“什么时候,太阳会再升起来呢?谢团长,到那时候,你说,这时世会变得更好吗?”


    “当然!”谢春华毫不考虑,坚定地回答。


    袁元素并不和她争辩,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站起身披上棉袄,开了门,和她一起匆匆地走了出去。他们两人,一个要回办公室复命,一个已经是无事一身轻,可以回驿站休息了。在办公楼外,很自然地道了再见,谢春华还要再说几句话,来安袁元素的心时,袁元素却是洒然地挥了挥手,对谢春华道,“我会在通古斯远远看着的,谢团长,看着明日初阳之升,那漫天霞举的壮阔之色——或许,隔得远,反而更能看得分明。看着新的时世,看着华夏又一个新的黎明……”


    “到那时候,我们这些旧世的老人,又会怎么样呢?我们也能沐浴在晨晖之中吗?”


    没等谢春华再一次坚定地回答,他便哈哈一笑,转过身子,毫不留恋地投入了夜色之中,迅速没入了黑暗,只留下一抹剪影。谢春华注视着他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子,轻轻地抚了抚胸口。


    “怪事,”她对自己说,“我为他难过个什么劲儿?”


    但这股情绪,也不过就是一会儿,谢春华便立刻全然忘怀了,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里,需要她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时代的落幕,总不会是一瞬间的事,诀别与割舍,总要一次次反复地进行,像谢春华这样,属于下一个黎明的人,她要真正体会到袁大人此刻的心境,只怕还要许久那!


    此时,她不过是耸了耸肩膀,就把那无用的缠绵情绪,全都甩到尘土里了,立刻又鼓起肩膀上的肌肉,奋力地推着车轮向前了——快些,再快些,还有好多事要做,还有好多人要救,还有好多活要忙着干那!


    第1150章 罪己禅让诏


    阴历九月初三, 京城飞雪,气温骤降,这是今年京城的初雪, 比起去年要稍微晚了几日,但此次寒潮凛冽, 雪下了之后,竟有四五日都没有融化,京中百姓也纷纷早早地就换上了冬衣。城内由大青驴拉着的煤车, 一下要比往日更多了起来。


    街头巷尾, 多的是百姓排队买煤球的——那有钱人自然是早早就备好了过冬的燃料,那些手停口停的人家, 便只能各尽所能, 备下一些, 如今天气一冷, 打量着家里的储备不够过冬的, 见了煤车来, 便是积极问价, 倘若价钱还算便宜,那就再买个百来斤的囤着, 要再多买, 也是没有了。


    还有一等人家, 刚刚凑齐钱去当铺赎回冬衣的,也只能是干熬着罢了,并舍不得烧炭, 非得要等到那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冬, 才把炉子烧得终日不歇, 这会儿能熬着, 就熬一会儿,家里的孩子能捡回多少煤核,家里边便有多少暖罢了。平日里受了寒气,咳嗽不停,那也只能由得它去了——就算咳死了病死了,那也只是个人的命!


    然而,正是因为咳嗽的人变多了,京里街道上,不论贫富,戴着口罩的人也要比往常更多——这口罩也是这几年来兴发的新东西了,就是因为京城那一波波的疫病,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才迅速地在京里扎根下来,成为普遍的民俗。除非是盛夏,否则京里百姓外出时,戴口罩都很常见。


    很快,大家也感受到了这口罩的好处来了,别的不说,春秋天刮大风的时候,这口罩可以防尘,到了冬日,一个口罩,一条毛线围脖,有说法,能赶得上一件上好的毛衣呢!只要把口鼻护住了,吸入的都是热气,仿佛也就没有那么畏寒了。


    从前日子好过的时候,大家追求的都是来自塞外的好羊毛,买地染色的毛线,现在日子不好过了,能裁缝一个上好纱布做的口罩,也是很有面儿的事情。有些雅趣的人家,还会在纱布外再缝一层好看的棉布,什么天水碧绣寒梅,什么掐金缎、水波纹、吉祥如意葫芦纹的面儿,种种不一而足,倒也给冬日的街头添了些亮色。


    这街上迎面而来的人影,虽然穿的可能是灰扑扑的棉袄,还要在手肘膝盖处打上皮面的补丁,但只要脸上来个大红棉布的双喜口罩,也就显得很活泼了,甚至里坊邻居之间,彼此还有靠口罩面儿来认人的,见了红底白梅花的面儿,“他婶子,也来看煤球啊?今儿货倒是正,就是贵些,是山阴来的煤,耐烧,就是要比西山的煤贵了两成。”


    “啧啧!那可拉倒吧,两成的价,能多烧两成的时辰不?也不管烟不烟的了,就没烟,我吸了还能长寿么?多亏您带的话,我啊,还省得去排队了!走着,一道上菜市去看看呗?”


    “我们就不去了,家里也不缺盐,婶子家今日有且么?”


    “这年头,谁还上门吃饭?是前头酸大白菜,家里盐用没了,想去打些回来。你家可还缺什么没有?我帮你问着价!”


    “是少些米,婶子帮我留心着——您慢走,小心路滑!”


    “哎,走了啊!”


    “张大爷,都这么冷了,您还遛弯那,多穿点吧,别冒了风啦!”


    “知道啦,你上工那?别往金鱼胡同走了,那儿堵车!绕个路吧!”


    “哟!谁家灌多了黄汤,怎么又乱尿了!茅厕就那么几步路,这都对不准是怎么着?我说怎么这么臭哇!这别是哪来的乡巴佬,不懂咱们京城的规矩,这可不是你随处拉屎撒尿的地方——”


    “卖报卖报!最新一期《国朝旬报》!天子下《罪己禅让诏》喽!天子下诏禅让喽!”


    一大早,一个个口罩面儿在或狭小或宽敞的胡同间擦身而过,有买菜的,买煤球的,上工的,给铺子开门去的,出来洒扫庭院的,还有不少半大少年,斜挎着背包,背后还挂着竹篓,里头堆着的是一卷卷的报纸,一路小跑,嘴里冒着白烟脆声叫卖,“大新闻,大新闻,最新旬报到了啊,天子要让位了!六姐要登基了!”


    “小孩儿,过来,我要一份!”


    “可别乱喊啊,这是能乱说的事儿吗!被官府抓起来打断了腿,瞅你还能卖报不!”


    “大爷,我没乱喊呢,报纸上写的真真儿的,不信您看,头版头条,《罪己诏》!”


    “呀!竟是真的!”


    “这旬报哪还有假的,你当是一般的小报?小丁儿,快给我两份!”


    “我要一份!”


    “小丁儿来——今儿给我们茶馆拿三十份报纸!钱你收好了!”


    “哎,哎!”


    半大的小报童,麻利地给报纸接铜子儿,往常他那袋子篓子里,除了旬报、周报之外,往往还有各种小报,从印刷精美,主要刊载广告和奇情故事,售价非常便宜的‘故事会’,再到刊载京城奇闻、外地游记的报纸,应有尽有。甚至要那不太登得了大雅之堂的书刊,也能供应,唯独今日却是只有旬报一种,而且卖得非常的快,还没走到胡同口,大街上就把所有报纸都卖光了,连忙回身跑去补货。


    而路边的茶铺,则纷纷擦洗板凳,赶紧重排桌椅,把犄角旮旯里寻摸出来的桌子都挤进了不大的门面里,又额外地多烧了热水,只准备等客人登门,果不其然,平时到了冬日,茶馆生意总是相当清淡,这是因为冬日里没人喜欢露天喝茶,而且也懒怠出门的缘故。


    可今日却是不同,大概是因为茶馆的普及,和民间言论的放松,时间点是很接近的,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养成了在茶馆内谈论国是的习惯。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一条街的茶馆都满了人,各种人等全都涌到茶馆里来,每一桌都是神色激动,踊跃讨论的自然只有一个新闻,那就是今日皇帝发出的《罪己禅让诏》。


    “真真儿的,今日的邸报上也发了!我看着了!”


    “我是从东城来的,说是今早行宫有车进了皇城,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没准皇爷已经在大朝会上颁诏书了!”


    “什么,上朝?皇爷现在的身子骨还能受寒吗?那大朝可是要在午门外开的呀!”


    “那就不晓得了,反正这诏书是千真万确的,刚不都读了好几遍了,难道还要再听我读一遍么?‘总览朕登基廿年有余而国家困窘,渐无能调停内外之患,竟有关陇、中原之变,各地民乱未平而边患又起,皆为德凉力弱,失能于国家之故’……哎呀!这倒也不全怪皇爷,总归是这些年天候也太差了,疫病又是流行,这换了谁来也是难能。”


    “这不就是了么,国家重器,有德者居之,这就是要让位了嘛!你读的这是第一段罪己,第二段让位的也写得明明白白,‘承器者为国家之主,今朕已渐弱,张兵措饷、抚危济贫、平瘟祛疫之职,多年来渐由买活军主谢双瑶所当。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今敏道暗弱,世无其序’……哎!拗口!又多生字,囫囵念着,知道个意思就行了!反正就是要禅让了呗,就是这能读懂的话,也挺有道理的,这些年来,京城里做主的其实不也都是六姐么,天命无常嘛!也该换六姐做皇帝了!”


    “原来六姐讳名是双瑶啊!”


    “这也是你能叫得的!快掌嘴!”


    “啊,啊!我该死,我该死!六姐勿怪六姐勿怪!”


    “依我看,这皇帝也是被六姐给迷了心窍啦,不都说了,魔法迷人么,今日这消息一出来,我就赶紧的去看我们里坊那刘郎中院子外头看看,你猜怎么着?他们家,不年不节的,居然放起鞭炮来了!说是刘郎中赶着去给六姐贺喜劝进呢!这魔法迷人,竟到了这个地步了!”


    “再有,他们家隔壁的卫家,也是喜气洋洋的,说不得卫大官人阖家上下也是中了魔法了……”


    “嗐,这哪里是什么魔法,这是赶着去讨好新主子,想要保住自己的官位吧!”


    也有人这么不以为然地说着,棉门帘内暖烘烘的,混杂着各种人味儿,连炉子都可以少升几个,满桌的宾客,七嘴八舌,什么样的声音都有,怎么大不敬的话语,也随口就说出来了,旁人压根就顾不上。


    也有真诚地认为这都是谢六姐魔法结果的,畏惧战栗的,也有人激动不已,认为改朝换代,自己的机会来了的。还有人关心的是京城的民生,急着都在问,哪怕是改朝换代了,城里米面应该都还能供应得上吧,煤球能不能降降价?


    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为皇帝惋惜,又或者是反感买活军,不愿谢六姐接位的。要说大惊失色的,其实都少,这里毕竟是京城,消息灵通的百姓,事前多多少少,早已听说了禅让的消息,现在消息成真,固然也是激动,但要说一时无法接受,那是早过了这个阶段。


    甚至,逐渐还有这样一种论调出来,那就是认为皇帝早该让位了,“皇爷自己不也清楚么!天命已尽,本就只有七年,七年之后又是七年,已经是上天开恩了,这都是他自己说过的话!他却还恋栈不去,还想再续一个七年,这第三个七年的尾巴上,可不就出事了!也是念在他在位期间,尚且还算勤谨,上天给留了一命吧!若早禅让,哪还有这些事!”


    “没准疫病也早就不流行了!你们真别说,天降瘟疫,不就是因为天子失德么!就是该让的不让,倒行逆施了,上天才降下的惩罚吧!”


    神神鬼鬼的东西,没有人不爱听的,要不然,六姐的魔法,也不会传得甚嚣尘上了,不多会儿,反过来怪罪皇帝,把灾难都归到他头上,恨不得他立刻退位的声音,就已经占据了茶馆的主流。


    那些片刻前还为他叹息,认为他总算还是比较勤政,比父祖都强的百姓,立刻就变了脸色,把自己这些年来的艰难,怪罪到了他的头上,翻脸转为憎恨的。也不管自己之前对于谢六姐是个什么心思,现在都是亟欲她登基上位,扭转天象,让疫病平息,人间重新风调雨顺等等。


    茶馆里扰乱非常,就算有些人理智犹存,皱眉驳斥,但百姓哪里听得进去这些扫兴的话?大家都是嚷着要去劝进六姐登基,固然绝大多数人都是喊喊而已,但还真有一些好事有闲的人,从茶馆出来,就直奔买活军使馆而去。


    到了那里一看,四周都是拦了路障,有兵丁把守着,那栅栏外早就有人跪拜在那里,神色狂热,或者是高喊劝进,或者是磕头不休,以至于出血,口中高叫的话语,甚至都听不清意思了。


    有些人见了这般荒唐景象,也是警醒起来,转身默默离去。但还有些人,立刻便被情绪感染了,忙涌入其中,跟着一起叫嚷磕头,赶都赶不走,哪管使馆内寂然无声,也还是喊到了日落西山,都舍不得散去,翻来覆去,都是些莫名其妙的‘六姐登基!六姐天命所归’之类的话语,虽然没人来教,但奇怪,在这样的时候,他们又聪明起来,竟无师自通,在无人通气的情况下,迅速达成了一致,喊的还逐渐齐整了起来。


    到了第二日,京畿竟还有人收到消息之后,赶来凑热闹的,使馆附近已经是水泄不通,都是喊叫着劝进的,这谢六姐民心的牢固,民意的狂热,真让人有些胆寒——民间竟是毫无反对禅让,眷恋皇帝的声音,全都是在催谢六姐登基称帝的。


    而这一日,《国朝旬报》和邸报一起,又发了一期特刊,刊载的都是朝廷各部官员劝进的折子:内阁联署、特科联署、厂卫联署、京营联署、边军联署,还有京畿各地衙门联署……很明显,这是在展示之前吹风期间,谢六姐所得到的各方势力的支持。这禅让的事情,已经在走程序了!


    这一日,使馆附近的劝进人群,数目明显更多也更狂热,也不止茶馆,只要是能聚人讨论的场所,全都充斥了亢奋的议论声,甚至连花街柳巷,那些听柳琴听琵琶,听小曲的地方,如今都是琴住箫绝,越是饱学的花魁,谈到禅让,面上便越是放光。


    甚而还有那等仆人突然袭主,或是子女和父母拌嘴的事情发生。而城门处,和急着入城的人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还有许多车马,也是急着出城——很显然,根据内阁茶馆部的推断:这些急着出城的人,无疑都是没有在联署折子上登名的!


    这其中的道理,也是相当浅显的,没有登名,甚至没有收到登名邀请,也就意味着他们本来就是被放弃的一方,他们又如何敢在这样的时候,停留在京城内呢?


    要变天啦!


    这样的认识,固然是早已在一些权贵中形成了共识,但扩散到边军,就又用了小半个月,如今终于彻底蔓延到了民间,让暮色中整座城都为之骚动起来,所有人的眼神,都热切地盯着使馆的方向,等待着谢六姐的表演:这《禅位诏》也下了,《劝进表》也上了,接下来,该轮到你谢六姐出场了吧?


    三辞三让,会怎么辞,怎么让,怎么劝呢?多少年来的老规矩,谢六姐又会不会遵循呢?这悬念,牵挂得众人都是昼夜难安,吃不下睡不好的,恨不得一觉起来,就见到了新皇登基的诏书,自打禅位诏书下达开始,这几日,一大早起来,头不梳脸不洗,先跑出去问报纸的百姓,那是大幅上升,大家早上见面,问的都不是‘吃了吗’,而是‘买到报纸了吗’?


    “发话了!发话了!《买活周报》出特刊了!”


    好在,这买活军的人,素来都是最讲究速度效率的,这不是,各家的《劝进表》,轮流上了之后,也不过就是一日夜的功夫,都没让多等,特刊应声而出,一看就是早有准备,跟着来的!


    “《答复未帝禅让诏书并各方劝进表,接管敏朝领土治权并对未来发展方向的若干表态》——这题目好长,不是!不是!六姐,六姐这是——”


    “快人快语,居然没有辞让,这就算是把朝廷给接下来了?!”


    “倒也是当仁不让!舍我其谁!那——她的登基大典,什么时候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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