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惊蛰(2)


    林重檀不知为何发出一声低笑,“自然是我,不过我也只来得及把你抱到这里,就再没力气了。”


    他说这话时,唇色都是白的。我虽心里还是窘迫,不大愿意见人,但我需要让钱御医尽快给林重檀看诊。


    “钮喜,你进来吧。”我一边说,一边示意林重檀松开我。哪知道他成了无骨蛇,缠在我身上了。我又不敢用力推开林重檀,只能压低声音对他说,“你这样子会让旁人笑话的。”


    林重檀眼睫一掀一落,头靠在我肩膀处,“可是小笛我不舒服,身体特难受。”


    “你哪里难受?”我听到他这样说,顾不上笑话不笑话,钮喜进来后,我急对钮喜说,“钮喜,钱御医在吗?让他进来。”


    吩咐完钮喜,我又看向抱着我的林重檀,“身体不舒服的话,还是先躺下吧。”


    他搂在我腰上的手一动,转而握住我的手。我觉得我好像明白林重檀在想什么,补充道:“我不走。”


    如此一来,林重檀终于肯乖乖躺下,但钱御医看诊完,告诉我的话却不是好消息。


    林重檀从下大狱就落了一身沉疴宿疾,这些年他又东奔西走较多,并没有彻底养好身体,再加上跳湖一事,早已经劳损过多。现在他能活着,几乎全靠他身体里的蛊虫护住心脉。


    “若再不好好养病,怕是……”钱御医话语顿住,我看了眼毡帐的方向。方才我看钱御医神情不对,特意将他拉出来说话,怕林重檀听到不好的话越发身体不适,可我没想到林重檀病得这么严重。


    我强行逼自己冷静下来,“钱御医,一定有办法治好他的,对不对?”


    钱御医脸色为难,“微臣不敢保证,他身上有不少伤,最致命一处是心口的伤,微臣仔细看了伤处,若当时再往下一点点,就算有蛊虫,也是回天乏术。宫里有许多名贵药材,还有比微臣医术更高的杏林圣手,也许能治好巫命的病。”


    我指甲不由摁进手心,心口的伤是那次林重檀握着我的手将匕首刺进去的,“我知道了,那到京之前,还劳烦钱御医多多照看他,我……我不想他出事,一点都不想。”


    “微臣自会全力以赴。”


    我决定带林重檀先回邶朝治病,但这之间必有阻力,第一个阻力便来自北国,现在林重檀怎么说也是北国的巫命,还备受尊重,连北国王都十分器重他。我要将他带走,还需要再跟北国王见一面才行。


    而且,虽然林重檀先前说愿意跟我回邶朝,但我不确定他那时是一时冲动说的话,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回邶朝,他的身份是个问题。


    在世人眼中,林重檀已经死了,我该怎么向皇上、庄贵妃他们解释这一切?


    假死,逃往他国,还在他国身居高位,这算得上是欺君的罪。


    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林重檀死,我要他活着。


    我心里下定决心后,拖着酸软至极的身体回到毡帐。早知道我就不该跟林重檀做那种放浪形骸之事,不仅脸皮丢没了,他身体还变得更虚弱。


    我都不知道我手底下的人清楚多少,总之我刚刚连钮喜的眼神都不敢直视,生怕他说出让我无地自容的话。


    毡帐里,林重檀靠坐在床榻上,慢条斯理地喝着钮喜煮好的参汤,而他对面站着宋楠。


    “宋楠,怎么是你在这里呢?钮喜呢?”我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气氛不大对。


    宋楠回过头,面色比往日僵硬,“钮喜说怕主子您肚子还饿着,又去煮东西了,我……去帮他忙。”


    他说完从我身边匆匆走过去。


    我想对宋楠说什么,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罢了,这样也好,他见我跟林重檀在一起,心里的那份心思自然会被消磨干净。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走到榻旁,斟酌着把思考好的话说出来,“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邶朝,御医说你身体虚弱,你在这里养病,我不放心,也怕没人照顾你。你跟我回邶朝,至少我能在你身边。还有,当年的案子要翻,陈姑娘还活着。”


    处理太子的事情时,他宫里的几个侧妃,母家参与谋逆的,都处置了,幽禁清元寺。至于神志不清的陈姑娘被送回母家。


    林重檀好像连迟疑都没有,就答应了我,“好。”


    我正错愕他的反应,他先一步说:“北国王那边就由我自己去说。”


    可我不放心林重檀现在的身体情况,但林重檀态度坚决,“我说比你说效果要好,小笛要真那么担心我,不妨多让我抱抱。”


    在他的注视下,我抿着唇主动抱住他。林重檀原先是衣服上的香料味压过药香味,如今是药香味压过香料味。我将脸埋在他脖颈处,手也紧紧抓住他的衣服。


    我突然觉得很后悔,后悔我和林重檀错过了太多时间。如果我们早一点承认心意,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了-


    我不知道林重檀是怎么说服北国王的。说来,有件事我不敢问,就是箔月宫那一具具骸骨,以及那些蛊虫该如何处理,我想等过段时间再提吧。林重檀回箔月宫收拾东西的时候,没让我陪着,他要我在外面等他。


    等他出来,行李都被打包成一箱箱,我看不到箱子里是什么。


    第二次出发离开邶朝,北国王没来送行,公羊律向我解释说北国王的蒙雅侧妃生孩子了,北国王去看她了。


    又是相同的借口。


    我不好意思点破,毕竟我把林重檀拐走了,只能冲公羊律尴尬地笑。公羊律有些唏嘘,在我临行前特意说:“北国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好吃的食物,希望九皇子下次还能再来。”


    “我会的。”我是真心实意说的,我的确还想在措曲塔塔湖旁在住一段日子。希望我再来的时候,那只笨羊还在。


    我话音方落,就听到几声狗叫。原来是林重檀养的那只黑狗万果,它正眼巴巴地盯着林重檀。林重檀弯腰摸了万果的脑袋几下,说了句我听不懂的北国话,但我猜他是在安抚万果。


    万果发出委屈的呜咽声,趴在了地上,像是极其难过。


    我有些不忍,“檀生,能把它一起带走吗?”


    这几日在我面前几乎什么都肯应的林重檀,破天荒地拒绝了,“万果它在草原上疯惯了,不会习惯京城的生活,还是留它在这里吧。”


    我闻言只好作罢,不过临走前,我忍不住偷摸了万果几下。它果然很好摸,一身毛软乎乎的。我两只手放在万果身上,来回地摸它脑袋和狗耳朵。


    它对人真热情,我没摸多久,它就对我疯狂摇尾巴,还冲我怀里扑。


    等我心满意足摸完,回头就看到林重檀和彩翁都盯着我。


    那日我慌忙去寻林重檀,把彩翁丢下,它就有些生我气,哄了几日还没哄好。它本是不怎么待见林重檀,今日倒不知何时从我肩膀上跑到林重檀肩膀处。


    彩翁见我望过来,气呼呼地背过身,用鸟屁股对着我。


    林重檀则是对我勾了下唇,“小笛,该走了。”


    奇怪,他怎么比我还着急离开。


    回程的路上,我和林重檀共乘一辆马车。他身体不好,每日都需要服药。这日,我去看御医熬的药好了没有,回来时意外发现林重檀不在马车上。


    平日他几乎不怎么下马车,我不禁到处去找,最后在附近的一个小树林看到了他,但他不是一个人,对面还站着宋楠。


    天气渐寒,加上林重檀身体不好,我特意给他准备了件很厚的玄狐裘,裘衣一圈围有绒毛。林重檀白皙的下巴抵在绒毛里,语气淡淡地说:“你要说什么快点说,待会小笛要回来了。”


    宋楠面色不虞,“你不是说两清吗?怎么出尔反尔?”


    “这是我和小笛的事,不劳宋将军操心。”


    林重檀话音才落,宋楠就追着道:“你伤他伤得还不够多吗?他当年差点死了,就是因为他看了你游街,回来就吐了好多血。我要是你,这辈子就会识趣点。你这样纠缠他,只会害人害己。”


    林重檀似乎顿了下,随后伸出白皙的手指调整了围领,“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我本来还不知道小笛一直这么在乎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在“一直”二字上咬音较重。


    宋楠闻言,拳头都握紧了,眼睛更是发红,“主子是一心想跟你了断的,是你寻死觅活像个怨妇,主子心软,才留你在身边。”


    他这话说得真是越来越过分,我忍不住走出去制止,“宋楠,你在说什么?!”


    宋楠对上我的眼神,明显慌了一下,可没几息,他就梗着脖子看着我,“属下觉得不应该带他回去,他是戴罪之身,回去会连累主子的。主子不要因为一时心软,就理会他的死缠烂打。况且像他这种人,定不怀好心。”


    我知道宋楠为我着想,可他说的话实在难听,我身为一个旁观者都听不下去,更别说林重檀这个当事人。


    可突然,林重檀牵住我的手,他对我极轻地笑了下,“小笛,宋将军也是太护主心切,你别怪他,我能理解的。”


    第132章 惊蛰(3)


    听林重檀这样说,我越发觉得是我没有做好,如果我能调节好林重檀跟宋楠的关系,他们就不会闹成这样。


    可我没想到宋楠一点都不领林重檀的情,“你别在这里装模作样!”


    他脸涨得通红,拳头也捏得咔咔作响。


    “宋楠。”我见状,不得不加重语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当年的事是冤案,我这次回去要给檀生翻案的。他不会连累我,你也别再说那些话了,很伤人。算了,你先下去休息,也清醒清醒。”


    宋楠还要再言语,我语气更重地叫了他一声,他这才将话憋回去,可走时还是一副气愤难消的样子。我看他那样子,想着私底下必须跟宋楠谈谈才行。


    现在他和林重檀才共行多少天,关系就闹得那么僵,情况实在不妙。


    正在我盯着宋楠的背影,想接下来的计划时,林重檀牵我手的那只手略加了些力气。他对我说:“小笛,外面风大,我们先上马车。”


    被林重檀提醒,我想起药煎好了,须得他快些回去喝,“好,我们回马车,药好了,你把药喝了。”


    回到马车,我发现林重檀似乎还是生气了。他一上车就独自坐于一边,脸色也比先前冷淡许多,单手端起药碗喝药时,更是看也不看我一眼。


    之前喝药,他老是说苦,要我亲他。


    我端详林重檀神情半晌,慢慢坐到他身旁,“你生气了吗?”


    “没有。”


    明明生气了,他都不看我。


    我想了下,替宋楠跟他道歉,“宋楠今日的事是做得很过分,他那边我会跟他说的。你别生气,他一个习武的糙汉,一根脑筋直得很。我向你保证,他以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林重檀把空药碗搁在小几上,斜斜扫我一眼,“小笛真的管得住他?”


    “我……”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林重檀打断。


    他垂下眼,一副落寞模样,“其实别人说什么,我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怎么想。我怕你也觉得我会拖累你,也怕一切都是我强求才得到,你对我只是心软而已。”


    不是心软,是我之前一直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思。


    我明白林重檀的想法,现在在他周围的全是我的人,他连一个随侍都没带,说是随侍毕竟是北国人,不能让人背井离乡。一定程度上,他如今只有我了。


    而我这段时间其实有些别扭的,我不太知道该怎么正确地对待林重檀。他生病了,我定是要好好照顾的,可对于他时不时的亲密举动,我却没那么快接受。


    我说不清我自己怎么想的,可能还是有时间和隔阂在那里,我正在逐渐地去适应。但林重檀则跟我相反,他从醒来到现在,一直表现得很黏我,黏到彩翁都大呼看不下眼,跟钮喜同乘一辆马车去了。


    我慢慢伸手握住林重檀的手,“我不是因为心软才跟你在一起的,若只是心软,我就不会跳湖去救你。我也不觉得你会拖累我,当年的案子……”我顿了下,“是我的缘由才会变成那样,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翻案的,还你清白。”


    “真的不是因为心软?”林重檀重复问了一遍。


    我摇头。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后,从车里的匣子拿出一物。我见到那个物件,就认出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那只雌胭脂虫。


    林重檀将镂空盒打开,之前还翅膀受伤的胭脂虫似乎已经好全了,它认主,当林重檀伸手指探入盒中时,它就主动地蹭了蹭林重檀的指尖。


    “小笛,我想把这只胭脂虫放回你体内。这样至少,我能知道你在哪里。”


    我有些犹豫,一是这虫子会转移伤害,我受重伤,伤势就会到林重檀身上去,他现在身体本来就不好;二是胭脂虫会让我对林重檀的碰触特别敏感。


    我的犹豫落在了林重檀的眼里,他静静看我一会,又将盒子关上,“没事,小笛当我没说吧。”


    我看他这样子,便把我第一条顾虑说出。可林重檀明显还是失落的,虽然他很温柔地凑近我,亲了下我腮边,又亲我唇。他不规矩,把舌头都探了进来,还问我苦不苦。


    我被他这番行为闹得脸红,只能将脸别开,“外面有人。”


    林重檀手指擦过我的下巴,“小笛意思是说没人的话就可以……”


    这次变成我打断他的话,“不行!你身体还没好。”


    林重檀眨了下眼,哦了一声。我不知道他那声哦是什么意思,他也不接着继续说话,搞得我心里莫名有些慌张。


    入夜,车队停下休息。


    我有心在晚膳后跟宋楠聊聊,但林重檀的情况不大好。他比下午时面色更苍白,精神也不济。我只好留在车上照顾他,怕他病情恶化。


    可明明是我照顾他,却最后变成我稀里糊涂到他怀里去了。


    “檀生你松开我,我这样会压到你。”我挣扎着想从林重檀怀里起来,但我才挣扎两下,他就突然咳嗽起来。


    我忙回头看林重檀,他咳得眼角都有些红,大抵是相貌生得好,生起病也带着风流羸弱之感,不狼狈,且不女气。


    “是不是下午受了风?我还是去叫钱御医过来。”


    我话才结束,林重檀就抬手摁住我唇,“钱御医白日煎药辛苦了,夜里就让他好好休息,我没什么大碍,只要小笛别乱动。”


    我还没反应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就报了家门。


    耳朵是我最开始烧起的地方,然后再是脸颊。


    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林重檀,说重了,他是病人,说轻了,他的确……的确像只狗,这个时候还有精力。


    罢了,我不乱动就是。


    但林重檀自己却不老实,这段日子我们两个虽亲密,但也没做出格的事情,可今夜不大对劲。我摁住林重檀的手,“你做什么?!”


    他低头看我,“我想亲你。”


    “你亲就是,我没不让你亲。”说这话时,我还是不怎么敢直视林重檀的眼神。


    “可我咳嗽了,亲你嘴,可能会把病气过给你。”


    我愣了下,“那等你不咳嗽再亲。”


    “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宋将军跟我说的话,我总觉得你是看我病成这样,才没丢下我,我是不是没多少日可活了?”


    我自己也生过病,知道生病的人容易想东想西,“你别乱想,我们还要一起过上很多年了。还有,世上生病的人那么多,我也没有这样去照顾别人。”


    林重檀眼角似乎比刚才更红,“可是你都不让我亲你,你不想与我亲近。”


    “不是,你自己不是刚刚说了吗?你咳嗽,所以……我没不让你亲,我不怕被你传上病情。”


    “可我舍不得。”他凑近我,一双眼因病气而显润,“小笛,我想亲旁的地方。”


    我觉得我是昏了头,才答应的。可林重檀那样看着我,还有白日宋楠的事,胭脂虫一事,我实在顶不住。


    但我真的没想到林重檀这么……这么放浪形骸,我仿佛又回到太学的日子,不对,甚至比太学那段日子更荒唐。


    后腰下方的清凉让我无法适应,更让我承受不住的是,他是捧着……


    天啊,杀了我算了。


    马车外并不寂静,我能听见呼噜声,其中一个最响,响得像是就在我马车旁打的。


    当林重檀终于将我从榻上抱起的时候,我眼睛都羞得快睁不开了,手则是忙着将衣裤整好。越整越出错,林重檀的手指还贴着后腰下方,他并不帮我忙,还亲我脸颊。


    我想到他刚刚的唇做了什么,当即嫌弃地用手背擦脸。


    “你……”我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你去洗洗。”


    说这话时,我声音很小声,怕被外面的人听见,这可是在马车上。先前我大气都不敢出,就怕有人发现。


    林重檀此时眼角倒不红了,他好脾气地说好,又问我:“要我帮你穿吗?”


    “不用!”我拍开他的手,脸也扭向一旁。


    “那小笛先睡,不用等我。”林重檀说完这话,就起身下了马车。我本是想等他回来一起睡,但白日太累,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我中途惊醒,林重檀已经睡在我旁边。


    我往他那边靠了靠,重新闭上眼睡觉。


    翌日清晨,我准备在没出发之前跟宋楠单独谈谈,结果我刚打开车窗,就看到眼角乌青的宋楠从马车旁经过。


    “宋楠,你脸怎么了?”


    宋楠被我喊住,脸色却不大正常,他闷闷道:“摔的。”


    我觉得奇怪,“摔能摔成这样?”


    宋楠像是不大想跟我讨论这个事情,含糊几句就跑走了,只是临走前,他往车里看了一眼。我顺着宋楠的目光往回看,只看到林重檀。


    林重檀一袭紫衣华服,左手持着书卷,右手则摆弄着棋局。今晨的日光好,落了他一身,浮光生色。


    他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转过头,神色温和,“怎么了?”


    我回过神,讲起宋楠的事,“我刚刚发现宋楠眼角青了一块,他说是摔的。”


    林重檀表情不变,“既然他都说是摔的,那就是摔的吧,小笛,我饿了。”


    “我去看看他们早膳做好没,你等等。”


    “嗯。”林重檀空出一只手摸摸我脸。


    我瞬间想起昨夜他的手是怎么捧着……打住,不能再想,我迅速从马车上逃下去。


    用早膳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忘了一件事-


    赶在年关前,我们一行人入了京。还未到京城城门,我已经看到迎接的队伍,人头攒动,好不热闹。为首者是四皇子,他才见到我,就抱住我,又大力拍我肩膀,“从羲,多亏有你。这次我们不仅大获全胜,还赢了蒙古几城。父皇因为这消息,身体都恢复许多。今夜宫里设宴,为你接风洗尘,来,坐四哥的车一道回去。”


    他身后是一群呼我名讳的百姓,他们像疯了一般,狂热地喊着九皇子殿下。


    其实我觉得这功劳与我无什么干系,我只不过是去了一趟北国,怎么他们都将我当成了大功臣?不过我听到皇上身体好转,心情也变得极为高兴。


    “四哥,等下。”我纵马往身后的马车去。


    林重檀现在还不能露面,我还特意将他和钱御医的马车互换了一下,免得他太引人注目。


    我先跟钱御医随口说了几句话,又绕到后面的一辆马车。林重檀戴着帷帽端坐其中,我对上他面容时,莫名有些心虚,大概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待会要进宫,你先跟娄川去客栈休息,我会尽快去接你。”


    我本意是尽快去接他,可事实上我再见林重檀,中间隔了足足七日。


    第133章 惊蛰(4)


    大半年没有回京,一路上我归心似箭,恨不得能长双翅膀早点进宫。刚到宫门口,我一眼看到站在冷风中的一行人,其中一人是我极为熟悉的。


    “停。”我忙掀开车帘,没等钮喜摆好下车的凳子,就跳了下去。


    “母妃,你怎么站在这里等儿臣?”我快步走到庄贵妃面前,现在都快到年关,天寒地冻,她一个女子怎受得住这么重的寒气。


    庄贵妃一双美眸往我身上端详,手也从暖袖当中抽出,抚上我脸,“从羲,你总算平安回来了。”她眼中闪烁泪光,“你还说母妃,你看看你,都冻得脸发白了。”


    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可庄贵妃待我永远像对孩子一样,尤其是身后还有四皇子,我不免压低声音,“母妃,四哥在呢。”


    庄贵妃闻言放下手,看向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四皇子,柔声道:“常王殿下,辛苦你接从羲回宫。”


    “比起从羲,小王所做不过是微不足道之事,现在离晚上的接风宴没多久,小王再去跟礼部核实下细节,先告退了。”


    四皇子体贴地离开后,庄贵妃又重新摸上我脸,泪意更明显,“母妃怎么瞧着你瘦了呢,是不是在外面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


    “都好,一切都好。母妃,别在冷风里站着了,我们先去见父皇。”


    皇上明显比大半年前精神好了不少,虽然还是需要坐在轮椅上。他看到我,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又招呼我赶紧到他身边去,无须行礼。


    “这一路觉得如何?”


    皇上的话一问出来,我似乎就感觉到他要问的是什么,他问的并不是我在外有没有吃苦,而是问我有没有长见识。我将我在北国所见所闻,以及跟北国王打交道的一些事情都详细说出。


    旁边的庄贵妃忽然伸出纤手,轻轻点了下皇上的肩膀,嗔怒道:“陛下,我们儿子才回来,你让他喘口气,他连口水都没喝呢。”


    “是朕的错。”皇上失笑地对我说,“你不知道你母妃啊,自从收到你要启程回来的信,日日就在朕耳朵旁念叨你何时回来。好了,你先去喝汤,那是你母妃亲手炖的,连朕想尝一口她不都不肯,非说要先等你回来,你去试试味道如何。”


    我喝汤时,庄贵妃坐在皇上身边剥桔子,冬日阳光和煦,他们两个时不时看看我,时不时低声笑着交谈。我见到这一幕,由衷地觉得高兴。


    如果我当初选的是另外一条路——懦弱地带着他们两个离开京城。他们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自在。尤其是皇上,他当了快一辈子的皇上,怎么可能愿意东躲西藏,拘束着过日子。


    夜里给我接风洗尘的宴会办得极为盛大,香风十里,银花火树,京城的百姓家也家家户户点上灯笼,一个接风洗尘的宴办得像是在过年。


    我虽觉得他们夸大,我并非什么大功臣,可我喜欢看众人笑的模样,相比半年前众人面上的愁云惨淡,如今真真是平稳日子到了。


    平稳日子就是好日子,邶朝终于能过上不打仗的好日子了。


    这一夜因为心情好,我来者不拒,谁给我敬酒,我都喝,最后喝得伶仃大醉,糊涂睡去。翌日我才睁开眼,就看到坐在我床边的庄贵妃。


    她面色古怪地盯着我,我怔了下,“母妃?”


    庄贵妃改了神色,对我柔柔一笑,“头疼不疼?昨儿你怎么喝那么多酒?先起来把醒酒汤喝了,用点早膳,再接着睡。母妃跟你父皇说了,这几日你在宫里好好休息,旁的杂事都不要过来打扰你。”


    她这话一出,我是真哪都别想去。哪怕是我单独在殿内处理些事,她都要找借口进来看看,送汤送点心。更别提出宫,刚叫人备轿,庄贵妃就赶了过来,说她今日要给我做小衣,让我在旁边挑布匹花样。


    还说最近风大,她给我做了一顶貂帽,叫我试试大小合不合适。


    一连三四日,我竟寻不到一个机会出宫。


    在宫里这些时日,我一直想向皇上提林重檀的事,但总找不到好时机。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翻案,再提林重檀活着的事。


    我当初派出去寻狱卒的人已经回来,可结果不好。三个狱卒,一个上半年上山采药失足摔死了;另一个因为赌博把家产输光,就去参军,结果战死了;最后一个搬走了,至今找不到人迁居到哪。


    得知这个坏结果,我沉默了一下午。


    最终我想明白了,无论太子说的话是真是假,这件事都这样过去了,我不能去问林重檀。如果是真的,那我就是在揭他伤口。


    反正我爱的是他的人,他就算真被欺辱了,我还是爱他的。


    但这件事,也越发我坚定自己为林重檀翻案的心,只是翻案之事并不容易。


    据说那位陈姑娘因神志不清,被送到郊外的尼姑庵修身养性。我身为外男,不能进入尼姑庵。虽我是九皇子,可我也不能随便召见一个臣子之女。


    此事变得棘手,我一时想不到好法子,就想着跟林重檀先见面商量,他聪慧,也许能知道该怎么办。


    只是庄贵妃再一次拦住我出宫的路,“从羲,你要去哪?”


    “母妃,儿臣准备出宫拜访师父,儿臣回来这些天,还没有好好跟师父说说话。”我找了个不算借口的借口,因为我的确准备先去见国师,再去见林重檀。


    在我们返京当日,我就让宋楠送彩翁回天极宫去了。


    “天寒地冻的,外面路都结冰了,国师知你孝顺体贴,你待开春就再去拜访,他也不会怪你。”


    我摇头道:“虽师父不会怪我,可我心里却会为了失礼而过意不去,我在天极宫那几年,师父对我很好,后来我能打赢胜战,也是多亏师父。我这次特意从北国带了些礼品,准备送给师父。母妃,你就让我去吧,我今日穿着貂裘,冷不到的。”


    我说话,又故意撒娇地对庄贵妃笑,希望她能放我走,她却将话题岔开,“从羲,母妃要去伺候你父皇喝药了,你跟母妃一起过去,你父皇这两日身体又差了些。”


    这话让我无法再坚持要出宫,而哪知道等我到了皇上那里,却发现今日不是过来伺候皇上喝药的,而是给我物色王妃和侧王妃的。


    皇上已经给我拟定封号“祺”,开春后行封王大礼。


    看着摆了满地的画卷,我忍不住对正在给我选王妃的皇上和庄贵妃说:“父皇,母妃,儿臣还不想成亲。”


    皇上还未开口,庄贵妃先用看小孩子调皮的眼神望着我,“说什么胡话,你如今不小了,是时候成亲了,你上头几个哥哥可是孩儿都有好几个。”


    她又指着眼前的一幅画卷,“陛下,臣妾觉得这个还不错,相貌清丽,平日喜欢看书,跟从羲能有话说。”


    皇上沉吟道:“出身低了些。”


    “那就纳为侧王妃,可行?”


    我看他们似乎都要给我敲定婚约了,我咬了下牙,“父皇,母妃,儿臣、儿臣不喜欢女子!”


    殿内鸦默雀静。


    我现在不能说自己还想跟着国师修行这种话,因为我有了林重檀,也……也犯了色戒。


    我闷着头,“其实儿臣喜欢的是……男子,所以儿臣不会也不能跟女子成亲。”


    这回殿内更安静了,我不敢抬头,因为我这种行为十分出格,恐怕放天下也找不出多少个。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先开的口,“你这话可是认真的?”


    皇上首次对我语气这么严肃,我登时跪在地上,“是,是认真的,儿臣……”


    我的话没能说完。


    “陛下怎么对从羲那么凶?他自幼体弱,陛下万一吓到他怎么办?”庄贵妃想打圆场,可皇上并不准备就这样揭开。


    “从羲,朕再问你一遍,你方才所言可是真的?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女子?”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皇上不厉而威的目光。至于旁边庄贵妃对我使的眼色,我权当没看见,“儿臣所言没有一字是假的,儿臣千真万确不喜欢女子。父皇若要儿臣与女子成亲,则是让儿臣当令人唾弃的负心汉。”


    皇上久浸淫权势,掌皇权多年,他的目光还是让我手脚发软,但我明白自己绝不能退缩。


    “哪怕是为了皇位,你都不愿意娶妻生子?”皇上近一步逼问我,目光凛然,如雄狮焉。


    “不愿。”我答。


    庄贵妃已经不敢开口,她只能为难地看看皇上,又看看我,面上心疼且焦急。


    皇上像是被我气坏了,怒目圆睁,胸膛不断起伏,继而大掌在轮椅扶手上重重一拍,“滚出去!”-


    回到华阳宫,我本以为庄贵妃会说我忤逆不孝,或说我旁的,但她什么都没说,只问我饿不饿。


    “母妃,你不生我气吗?”我不由地问她,我想她要是打我,骂我,我心里都能好过些。


    庄贵妃笑着摇摇头,“哪有当娘生孩子气的,纵使再气,过几日都好了。好啦,你先回殿换衣服,待会准备用膳。”


    我也以为皇上会生我气很久,甚至革除我的身份,将我贬为平民,可他居然第二日就把我叫了过去。除了我,还有一脸尴尬笑的户部侍郎。


    “你跟孙爱卿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让他去物色,挑选好的。”皇上仿佛一夜没合眼,眼中血丝明显,说这话的时候,他长吁短叹,不像个帝王,倒像个平常人家的父亲。


    我实在没想到皇上能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我们是皇家,万民都盯着的地方。一旦我与男子成亲,无意是昭告天下,世人都可以打破习俗,与同性成亲拜堂。


    “父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皇上沉下脸,“但有句话朕必须说在前面,与你成亲的男子必须要让朕和你母妃都满意。”


    糟糕,我不确定他们是否能满意林重檀。


    然而还有一件糟糕的事,因为我还没给林重檀翻案,只能先硬着头皮跟户部侍郎说了几点要求。


    头一条就是对方必须也只喜欢男子,后面几种我是按着林重檀讲的,比如才学高,相貌佳,肤白等等。


    回京第八日,我总算找到机会离宫,是皇上让我去拜访国师。这回庄贵妃也没法再拦我,只能叮嘱我早些回来。


    我先去了一趟天极宫,再去的林重檀下榻的客栈。


    因下雪,路途难走,加上冬日又黑得早,我到客栈时已经入夜。


    我在一楼见到了娄川,“他人呢?”


    娄川指了指楼上,“楼上最南的房间。”


    “他这几日心情如何?”


    娄川想了好久,回我:“挺好的。”


    我安心不少,叫钮喜给娄川一个钱袋,里面有金裸子,“娄川,这几日辛苦你照拂他,你今日休息会,去吃吃酒暖暖身子。”


    然后,我留钮喜他们在一楼,独自去了二楼。


    客栈被我包下来了,并无旁人。


    我在二楼最南的房间站了一会,才鼓起勇气敲门。不知为何,我总有些心虚。


    “谁?”里面传来林重檀的声音。


    我清了下嗓子,“是我。”


    片刻,我才听到林重檀的下一句,“门没锁。”


    我长吐一口气,才轻轻推开门。我特意跟娄川说过,要他好好照顾林重檀,还让钱御医每日继续过来跟林重檀看诊。


    可我见到林重檀的时候,还是心惊了。


    他披着紫棠色鹤氅,坐在桌前,一张白脸脸颊烧着异红,眸若含霜眉似冰瞧着我。


    我快步到林重檀跟前,“你……你是发烧了?”我伸手想摸林重檀额头,但被他攥住手。


    “我听说了一件事,九皇子殿下要在民间选男王妃,那个越飞光第一个报的名。”这话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我都不知道越飞光报名的事情,他怎么会知晓?“谁告诉你的?”


    林重檀眉头一蹙,“那就是真的了。”他丢开我手,眼神落向旁处,“你果然嫌弃我,嫌弃我体弱,之前在路上就不愿我碰你,现在还要纳男王妃。”


    他说着还自嘲一笑。


    我真是无奈死了,他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是父皇和母妃要给我纳王妃,我才实话实话我喜欢男子。我怎么可能嫌弃你?我也绝不可能纳其他人为王妃的。”我向林重檀解释,希望他能信我。


    他眸光转到我身上,“是吗?那小笛证明给我看。”


    林重檀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一瞬变得很晦涩幽暗。


    我呆了会,“怎么证明?”


    第134章 惊蛰(5)


    林重檀闻言看着我,久而不言,让我莫名有一种我自己是被他盯上的猎物,可等我仔细看他的神情,似乎只是错觉。


    “你怎么不说话?”大抵是心虚,我这次跟他说话格外没底气,谁让我主动说要早早地来接他。


    应人之事做不到,总归是心虚愧疚的。


    林重檀没先回答我这个问题,而是又拉过我手。


    他手暖和,将我手包住后,才慢慢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你还会不会来见我,我问娄川,他们答不上什么话,如果你不来见我,我好像也毫无办法,只能继续等。”


    他越说,我心里就越愧疚。


    是我没做好,自己出不了宫,也该叫人过来递消息。


    我诚恳地跟林重檀道歉,“我下一次不这样了。”


    他眼神幽幽,“你上回还说尽快来接我,你今日是来接我的吗?”


    不是……


    我才跟皇上和庄贵妃坦白我喜欢男人,这会子是不能把林重檀带回去的。


    为了让林重檀原谅我,我不得不使出几年前的撒娇伎俩,只是我如今不是十几岁的人了,根本做不到像原先那般撒娇。刚抱上林重檀的腰,我自己的脸就先烫得不行,更别提说下面的话。


    我抱了他半天,半天只叫出檀生两个字,剩下的话支支吾吾,硬是一个字都没说清楚。


    林重檀由着我抱,直到我实在受不住这尴尬气氛,手刚松开时,他反捏住我下巴,指腹轻柔摩挲那一块的皮肤,“小笛是想撒撒娇,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吗?”


    我隐隐觉得下巴那处肌肤更加烫了,面对林重檀的质问,我只能含糊着答,“我现在是没办法带你回宫,但我真的会想办法让父皇和母妃同意我们的事。”脑海里陡然闪过一件重要的事,“我已经查到陈姑娘在哪了,她就在城外的尼姑庵,但想见她一面有点难。”


    我提到陈姑娘,林重檀神色正色不少,手也松开我下巴,但却又转而搭在我腰上。


    “檀生,你有办法吗?”我问他。


    林重檀不过须臾就给了我回答,“有最简单的办法,派女客进尼姑庵,查明她住在哪间房,再让宋将军把人绑出来。”


    “还有别的方法吗?这个办法太冒犯陈姑娘了,也不敬菩萨佛祖,况且宋楠是外男,怎可好端端进尼姑庵绑人。”


    不知是我错觉或是旁的,我这话说出后,林重檀搭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


    “还有个办法,就是小笛乔装打扮一番。”林重檀目光落在我脸上,我愣了愣,才反应过他是什么意思,不由坐直身体,“不行,我怎么能乔装打扮成女子模样混进去?我是男子,扮不像的。”


    林重檀勾了下唇,话语忽地有些语焉不详,“谁说……小笛总是……”他话说到一半顿住,“那只剩最后一个办法,就是你出钱说要修葺各大寺庙庵宇。既要修葺,陈氏女身为贵女,自然不能再住庵中。要么陈家将她接回去,要么她迁到尼姑庵后山的一处别院住。后者可能性更大,别院无菩萨佛祖,也并非外男绝不能入的地方。”


    这方法似乎可行。


    等等,林重檀怎么连尼姑庵后山有别院的事情都知道?


    我回忆起他原来跟我一同上京求学时,一路上都在看风土人情手记。


    我往林重檀脸上瞧了几眼,还是决定把我疑惑问出。


    他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原来看过京城附近的舆图,便记住了。”


    我仍觉得古怪,“舆图可不会记载一个尼姑庵的别院,你跟我说实话。”我睨了眼他搭在我腰上的手,“我没有原来好糊弄了,你别想瞒我。”


    在我追问下,林重檀总算吐了真话。


    他原来假装成绍布的时候,一度想将我从京城偷运出去,所以盘查了京城附近所有能藏人、能住人的地方。


    “那你后面怎么放弃了?还送我回京城。”其实如果不是林重檀从太子的人手底下救了我,现在我还不知道在哪里。


    林重檀看着我眼睛说:“因为我知道你在乎你母妃,太子拿你母妃的命威胁你,我只能送你回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重新抱住他。但林重檀将话题又转到前面一个,让我证明我在乎他。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证明的方法,他静默片刻站起身,朝身后里间走去。


    林重檀所下榻的这间客栈房分里间和外间,中间隔着个竹拱门,用丝制的花中四君子屏风作遮挡,雅致且空幽。


    屏风虽有遮挡之效,却不遮身影,我能隐隐约约看清林重檀的身形,尤其是当他离屏风很近时。


    没多久,林重檀从里间出来,手上拿着我熟悉的蛊虫盒。他将蛊虫盒放在我面前,轻声说:“有了这个,我至少知道你在哪,纵使你没时间见我。”


    可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宋楠的声音。


    “主子,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宫了,贵妃娘娘会担心的。”


    林重檀搭在桌子上的手指略微一动,随后慢慢抬起,给我整理衣服,“回去的路上注意点,外面风雪重。”


    我细细看他神色,“你生气了?”


    林重檀略笑了一下,他眉眼琼秀风骨,正经时就是个端庄君子,“没有,你回去吧,别让你母妃担心,外面风雪大,我也不放心你太晚回去。你无须担心我,钱御医开了药,我待会煎药喝一服就好了。”


    他这样体贴,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于是我忘了前车之鉴,又跟林重檀说我会很快再来看他,结果再来就是除夕夜了-


    我按照林重檀给我的建议,出资修葺京城及城郊的寺庙庵宇。林重檀也猜得没错,尼姑庵的住持将陈姑娘迁居到尼姑庵后山的别院。


    虽冒犯了陈姑娘名节,但我还是让宋楠给别院的储水水缸里下了蒙汗药,保证他们半夜不会醒,然后再让娄川的妹妹进陈姑娘的房间,给她穿好衣服,喂解药。


    见陈姑娘时,我只让钮喜跟着我进去。陈姑娘跟几年前相比,状态似乎好了些,她没有尖叫,甚至没有往床里躲,而是睁着一双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陈姑娘,我是九皇子姜从羲。”我怕吓到她,声音放得很轻,“今日我贸然来找你,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陈姑娘没等我说什么事,唇瓣就颤抖得厉害,“我不会帮你的。”


    我顿住。


    因为陈姑娘像是陷入了癫狂状态,她长长尖尖的指甲把被褥都抓破,露出里面发黄的内芯,“你出去!出去!”


    边嘶吼,边泪流不止。她哭时整张脸都是白的,白得毫无血色,下颌紧绷,眼有恨意。


    我知道我这种行为是在揭她伤口,可我需要她帮忙还林重檀一个清白,当然我也会顾全她的名声,只可惜我还没能将我计划说出,陈姑娘就从床上下来。


    她本是秀丽佳人,此时却青面獠牙直往我这边扑。


    我没能来得及躲开,脸上被陈姑娘狠抓了一道。纽喜寒脸扣住她双手,饶是如此,她像是不知疼一般,不肯停下来,还往我这边扑。


    我看陈姑娘这样子,明白今晚谈不了任何事,只能暂时离开,免得刺激她更深。


    在回去的路上,我反复回想跟陈姑娘见面的场景。她应该过得不好,要不然里褥就不会发黄。我也不知道陈姑娘当初在东宫到底遭遇了什么,以太子的为人,不可能不报复她。


    陈姑娘不愿意跟我谈,我只能先试着给她写信,也许她面对信,比面对我要自在很多-


    虽然我有意将脸上的伤藏起来,但庄贵妃除了去皇上那里留宿,其余每夜定会过来看我。她一眼就看到我脸上的伤,几步走到我面前,满脸忧心,“宝宝,你脸怎么了?”


    我忙捂住伤口,“没什么,就被……被树枝刮了一下。”


    “树枝?”庄贵妃拿下我的手,细细打量伤口,语气怀疑,“树枝能刮这么长的?”


    我怕她不信,猛点两下头,“是啊,这冬日天黑得早,儿臣一时没看清,就刮到了,但儿臣没什么事。”


    庄贵妃眉心紧蹙,“这伤口要上药才行。”她吩咐身后的宫人去拿药,又对我说,“最近别出去了,正好你父皇让户部侍郎寻的好儿郎暂时有了几个,除夕宴一并请入宫,你自个掌掌眼。”


    我想拒绝,但庄贵妃说这是皇上的意思,旨意都下了。如果我要拒绝,就自己去那些好儿郎的府邸,把圣旨抢回来。


    我哪有这个本事,只能作罢。


    而自我脸被抓了一道的那日,庄贵妃盯我盯得越发紧,不仅盯我,她还盯钮喜。我想让钮喜去送消息都不行,总之我的人就别想随便出宫。


    转眼到了除夕。


    除夕宴设在观海宴,就如当年的登科宴一般,灯火辉煌下,一个个珠辉玉丽的宫人井然有序地置菜、上酒。只是原来是公主相看驸马,今日变成我相看男王妃。


    大概是为了我那句才学高的要求,观海殿今日布置得格外风雅,殿中摆设全换成了花中四君子的梅、兰、竹。殿中角落还搁着书桌,上面搁着笔墨纸砚。


    哎,都什么荒唐事。


    我对此宴兴趣缺缺,余光都不想往宾客那边扫一眼,但躲不过有人过来给我敬酒。


    第一个人就让我愣住,居然是越飞光。


    他跟我上次见他的时候,有了明显不同,我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哪里不一样了。


    他怎么短时间内变白这么多?


    我记得他脸上原先还有道疤的,怎么疤都看不见了?


    越飞光一双眸灼灼似火,但他的笑又是克制的,“臣越飞光给九皇子请安。”他向我敬酒。


    我还记得他原先在太学是怎么欺负我的,如果不是他带头,我当时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惨,所以我没怎么给他面子,只略微颔首。


    我旁边的宫人忽然递给我一个册子,我不明所以接过,待看清册上所写所画,差点没把册子丢了。


    册子上面详细记载着越飞光的出身、经历等,但这些都算了,最夸张的是竟还有……尺寸,连那儿的尺寸都有。


    我猛然将册子合上,越飞光似乎不知道册子上画了什么,愣怔地看着我。我抿紧唇,片刻方将话吐出,“你退下吧。”


    也许是碍于我身份,也许是因为这是宫宴,越飞光比在太学的时候识趣许多,他没多纠缠就离开了,但我能感觉到他那边时不时看过来的烦人目光。


    旁边的宫人欲言又止,我干脆将册子重新丢回他怀里,压着声音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宫人委屈,“是陛下吩咐的。”


    “那我让你好好收着,不许再递给我。”我训完宫人,面前又出现第二位男子。


    越飞光开了这个口,接下来陆陆续续有男子过来给我敬酒,不说其他,这些人还真是个个肤白、相貌上乘。


    见到后面,我实在没办法,索性趴在桌子上装喝醉了。


    果然没多久,就有人搀扶我回华阳宫。今夜庄贵妃不会回来,她留宿皇上那边。


    回到华阳宫,钮喜出声让其他宫人都退下,说他一人伺候即可,而我则是等动静小了,立即从榻上坐起,接过钮喜递过来的外袍穿上。


    我今夜准备偷偷出宫去见林重檀,看宫门的御林军现在归四皇子管,我提前找了他帮忙,帮我瞒天过海。四皇子明显想问我去见谁,不过还是忍住了。


    于是我还算顺利地离开皇宫,一路往林重檀所在的客栈去。


    因除夕的缘故,客栈早早地落锁了,我敲门半天,才有一个店小二睡眼惺忪地过来开门。


    娄川他们都不在,似乎是回家过年去了。我上到二楼,在一片漆黑的房间中看到唯一一个亮着烛火的。


    林重檀还没睡,我推门而入时,他正站在书桌前作画,大抵是没出门的原因。他仅用一根发带随意绑着青丝,身上衣裳也是半旧的素罗锦常服。桌上虽放了些点心茶水,可一点过年的样子都没有。


    他看到我,将笔搁下,“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我朝林重檀走去,随手摸了下桌上茶水壶,竟是冷的。我不由停下脚步,对外叫人进来,让他们把茶水点心全部换了。


    屋里的地龙也烧得不够旺,林重檀用的是左手作画,刚刚我看到他左手指尖都被冻得有些发白。我吩咐这一切的时候,林重檀站在我身边,低声道:“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今夜是除夕,你怎么来了?”


    我等那些人都离开后,才对他说:“我……我想见你,而且我也有关于陈姑娘的事想跟你说。”


    正要将我见到陈姑娘的事和盘托出,林重檀忽然往我这边靠了靠。他似乎在嗅我,几息后,他眉心当即轻微一蹙,“刚刚你一路过来吹了风,要不先沐浴清洗一下?”


    他是闻到我身上的酒味了吗?


    我之前为了装醉离开宫宴,是往身上倒了酒,但我换了衣服,他也闻出来了?


    被林重檀委婉一提,我没好意思说自己不洗,还好刚才店小二送了热水上来,不用再叫一次。


    我站在屏风后,一边褪衣,一边跟林重檀说陈姑娘的事。我已经写好信,准备正月初二就送过去。


    说着说着,我自己断了声音。


    因为林重檀突然从屏风外绕了过来,他卷起衣袖,神情自若地拿起巾帕,示意我入水。


    “你要、要帮我洗?”我情不自禁结巴了下。


    林重檀神色很温柔,“嗯,你自己洗,容易洗不干净。”


    我不是很想他帮我洗,“我洗得干净的。”在看到对方一瞬间垂下的眼时,我又迟疑了。


    算了,就让他帮我洗吧。待会我洗完没多久也要回宫了,要不然容易被发现。


    念着这个原因,我同意了林重檀帮我沐浴。他帮我沐浴时,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他第一次帮我沐浴时的情景。


    那时候我被太子关在箱子里很久,是他把我箱子里抱出来。当时我浑身无力,连自己脱裤子都做不到,更别说沐浴。


    是林重檀帮我洗的,也是那一天,他亲了正崩溃大哭的我。


    我那个时候太慌张害怕了,情不自禁就掌掴了过去。


    林重檀这一次比那次洗得还仔细,过了好一会,我意识到不对,他将左手换成脱了手套的右手。


    金属冰凉凉的,冷得我一哆嗦。我抓住林重檀的手,想说我沐浴完了,可他却在这时低下头很轻地亲吻我,如鹅羽扫过。


    金属会变热,我不知道是水的缘故,还是……


    我睫毛抖得厉害,挣扎着躲开林重檀的吻,“你身体、身体还没好。”


    林重檀停住,他什么话都不说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我也是为了他好。我私下请太医院的御医们过来给他看诊,每个人给我的回答都跟当初钱御医说的大同小异,说林重檀必须好好养身体。


    我安抚地主动用唇碰碰林重檀的脸,然后忍着羞耻说后面的话,“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再那个。”


    他静静看我一眼,直起身,“好。”


    我见状心里松了一口气,“你先出去一下,我自己可以穿衣服。”


    “那小笛今晚能陪我睡一会吗?”林重檀说这话时,莫名的可怜。


    我才拒绝了他,又拒绝似乎不大好。


    “好吧,不过你先出去等我。”


    林重檀听话地走了,我快速地出浴桶、擦干身体、穿衣,想着我早点陪林重檀躺一会,待会还来得回宫。


    我出屏风时,林重檀已经坐在了床边。我素来知道他长着一幅好看的皮囊,皓颈体修,烛火落在他身上,更是熠熠然,我竟真有几分灯下看美人之感。


    在宫宴时,我还觉得那些男子相貌上佳,但跟此时的林重檀一比,瞬间成了鱼目。哪怕那些人华服丽冠,而林重檀不过一件旧衣,一条简单发带,也是仙露明珠。


    但我很快就讨厌死自己时不时会被美色迷惑的毛病。


    一开始只是林重檀问能不能亲一下我,但不知怎么的,情况就不受控制了,我试图叫停。可我刚分开唇,他就亲我,把我未尽的尾音都给吞了。


    外面似乎下雪了,我听见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有的似乎在落在窗台上。房里新添了银丝炭,又烧热了地龙,倒是温暖如春。我热得鬓角出了细汗,金属也是烫的,烫得我说不出话。


    打更人在长街上走,一声声的吆喝飘入房间。今夜是除夕夜,远方还有人放爆竹烟火。


    第135章 惊蛰(6)


    打更人的声音在提醒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竟快到子时了吗?我从一片混沌中分出心神,林重檀低着头,长发从肩头滑落。


    我逼着他灭了近处的烛火,昏昏光线下,眼前的双眸晦然如藏着情绪。足踝不禁相碰,林重檀的手被我夹住。


    金属作恶,总算消停片刻。


    “我、我要回宫了。”


    天知道,我是怎么样才尽量平稳语气将这话说出来,不过效果似乎不好。


    林重檀的手略微一动,我情不自禁地咬住唇。他左手手指很温柔地将我腮边的碎发拨到耳后,那只手几乎是捧起我的脸,“我想跟小笛一起守岁。”


    末了,还亲了亲我脸颊。


    林重檀说的柔情蜜意,我差一点就要对着他那张脸点头,好在我还是有理智的。我艰难地将脸转向旁边,“不行,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去了,我怕华阳宫的宫人发现我不在,到时候告诉我母妃。”


    我说完后,半天没有动静。我心里觉得奇怪,不由回头去看林重檀,而就在眼神对上的瞬间,他右手离开了,改成了唇。


    坏人!


    他故意的。


    林重檀亲我。


    我手指摸上林重檀的头顶,他的发带被我无意识地扯掉。等我茫茫然将发带攥于手中,放到眼前看时,他抬起身,再凑近我脸。


    “今夜留下来陪我,好吗?就今夜。”林重檀求我。


    我真的没办法答应。


    我气息凌乱地对他轻轻摇了下头。


    发带上绣了花纹,我没能看清是什么花,抓着的发带的手就随着身体而猛地一颤。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我手指握紧,又气又羞地想捶打林重檀,他居然不经过我的同意就……


    可木已成舟,我只能寄希望于时间能短些。


    窗外风雪不停,几次我都听到风吹刮窗棂的声响,一声又一声的。烛火明灭可见,我的手还握着林重檀的发带,发带被我握紧又松开。


    我的希望似乎有些渺茫,在此等情况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居然想出这种奇怪的法子。


    不过我又想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林重檀好,他如今身体不好。


    可我这个小动作没多久就被林重檀发现,他唇勾了一下,问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不愿回答这个丢人问题,却忍不住又一次做了小动作。这完全是我无意识做的,大抵是我太紧张了。


    但我也没想这次我居然成功了。


    那瞬间不仅仅是我僵住,林重檀似乎也是。他一动不动,周围只剩风雪声和炭炉燃烧噼啪声。


    我小心翼翼地看向林重檀,他表情很差。


    我试图安慰林重檀,“没事的,其实我比你……要快很多。”


    好像我越安抚他,他脸色越黑。


    我住嘴,转而用行动安抚林重檀。我主动抱了抱他,可因为时间不早,我必须要回去了。我松开他的时候,随口道:“我走了,你早些睡。”


    我说完,用眼神示意林重檀。


    他眉心一抖,眼中的幽暗变成了明显的火,他的右手在此刻握住我肩膀。我察觉林重檀要做什么后,当即挣扎间要起身,可他不许。


    林重檀把我摁在床上,饶是我捶打他,他都不肯放过我。


    打更人又来了,打的四更。


    我艰难地爬到床边,可林重檀也跟着我。我实在承受不住,哀哀求他,“呜、呜……檀生,我真的要回、回宫了……”


    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却将我散在后背的长发拂到一旁。他的右手摸过我的后颈,意识恍惚际,我听到他问我。


    “小笛,我想把胭脂蛊重新种回你体内。”


    这个时候,他跟我说什么,我都可以答应,只要他放开我。我扭头对着林重檀闷闷点头,想说“那你要放我回宫”,只是这话因外力而支离破碎。


    我看到他去拉抽屉,以为今夜就这样结束,无力地趴在床上,仍由林重檀给我种蛊。


    后脖一阵熟悉的疼痛,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气,而接下来,我从吸气变成肩膀轻耸。


    林重檀在……在舔蛊虫造成的伤口。


    大概是蛊虫入体的缘由,他才碰我伤口一小会,我身体便开始止不住轻颤,声音比先前还要软。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想开口让林重檀帮我去拿干净衣裳,我就发现林重檀骗我,他给我中了蛊,可还不愿意放我走。


    虽我极力躲了,这床就这么点大,我爬到哪,都躲不开林重檀。


    我是真觉得委屈了,气急败坏地想要打他、骂他,可我之前的话是破碎不成声的,现在就是更是。


    我没出息哭了。


    林重檀很快就发现我哭了,他将我抱起,手指擦掉我脸上的泪珠。我气急败坏地咬住他手指,但没多久就脱了力。我勉强抓住林重檀的手,他胸膛奴印一上一下地晃,不,是我在晃。


    “麻了……”我心里气且委屈,“都麻了!”


    林重檀好像听懂了我在说什么,极其温柔地舔我唇,“没有。”


    他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感受!


    我还想控诉,可一瞬间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的林重檀似乎是林重檀,又不是林重檀。他披着温柔的外衣,内里却是像怪物,有着嗜血捕猎的本能。


    我仿佛回到无意撞见林重檀站在血水池的那日,他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现在,诡艳阴嫠。


    忽然,我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随即就缩进林重檀的怀里。


    是蛇!


    是我那日在洗礼池里看到那条蛇!


    它怎么也到京城了?


    我害怕地抱紧林重檀的脖颈,那条蛇在顺着我的脚踝往上爬,已经碰到我小腿。


    鸡皮疙瘩须臾起了一身。


    幼时我遇见过蛇,那一天是我去给范母送饭,正走到农田间的道路上,路途中的一棵大树突然掉下来一条蛇。


    那条蛇就掉在我面前,吓得我魂飞魄散,一个字都吐不出。还好,那条蛇并不搭理我,快速游走了。


    林重檀一只手搂紧我,另外一只手将已经缠上我小腿的蛇扯了下来。他扯的时候动作很轻,但把蛇丢下床,动静很大。


    “滚!”林重檀语气不善。


    好在床下铺了厚地毯,那条蛇没被摔晕,没多久就游走了。我屏住呼吸去看蛇,它朝角落的一个黑漆箱子游去,游到近处后,顺着没关紧的箱门爬进去。


    我依旧惊惶不定,林重檀安慰地轻拍我后背,又不住地亲我脸颊、唇瓣。


    他哄我半晌后,又继续之前的事。我想着箱子里的蛇,频频走神,还忍不住扭头去看。林重檀定定看我一会,很平静地说:“不用怕,我待会把它杀了。”


    第136章 春分(1)


    回宫的时候,天色已泛鱼肚白。我坐于马车上,身上披着林重檀的紫棠色鹤氅,怀里还塞着一个汤婆子。至于林重檀,他在用热鸡蛋给我敷眼睛。


    我仍陷于方才的事,不大能回过神。


    我一度以为我会死,林重檀好像把我当成了什么美味的点心,尤其是当他捏揉我双足的时候。那时我连囫囵声都发不出了,只能轻轻吸气、抽噎,身体更是没出息地颤栗不止。


    “眼睛还疼得厉害吗?”林重檀的声音将我从记忆里拉出,我呆了下才看向近在咫尺的脸。明明都是一整夜没睡,他却一点疲色都没有,甚至脸色比先前还好些。


    他对上我望过来的目光,手指极轻柔地摸摸我脸颊,“怎么不说话?嗓子疼?”


    我没回答林重檀的话,直接将脸扭开了,只是他又换到我另外一边坐下。我见状,把脸又冲向另外一边。


    “小笛。”林重檀低声唤我,“我错了,你别跟我生气了,眼下快到宫里了,待会回去先睡一觉,睡醒了记得擦药,我先前看里面有些肿了……”


    我听不下去了,回头瞪着林重檀。他像是知道错了一般停住这个话题,提起旁的,“再吃点东西吧,你刚刚就喝了几口粥。”


    他打开一直放在桌上小炉的汤盅,装了半碗出来。汤是骨头萝卜碎肉汤,林重檀将浮在上面的一层油皮去掉,勺起清汤递到我唇边。


    我垂眼看一眼汤,又看一眼林重檀,还是张嘴喝了,但我短时间内并不想跟他说话。


    刚喝了小半碗,马车停了下来,钮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九皇子,宫门到了。”


    我嗯了一声,将林重檀还要喂的手轻轻推开。我也不看他,拿手帕擦唇,把身上的鹤氅脱下,就准备出去。


    可林重檀却忙放下碗,拉住我手,“等等。”


    他给我整了衣服,“外面雪还没停,把帷帽戴好,别让风跑进去。”边说边将我身上赤狐裘脖间的系带系得更紧。


    系好后,他主动松开我。


    只是当我下了马车,要转改坐宫轿的时候,林重檀从马车上下来了。今日是正月初一,文武百官不需要上朝,加上我特意走的是偏僻的宫门,这条街都没什么人。


    林重檀没穿御寒的鹤氅,连伞都没撑,只戴着幕笠站在雪地里,也不开口。他似乎准备等我上轿。


    不过须臾,他的肩头就落了薄薄一层雪。


    我看他这样子,终究是不忍心,趁着四下没什么人,忍着身体的酸疼疲乏,飞速地跑过去。


    耳旁是鼓鼓作响的风声,我身上的赤狐裘下摆也因跑动而被风吹起。林重檀见我跑过来,快步过来迎我,一把把我抱在怀里。


    我都不知道该说他聪明,还是傻,居然空出一只手给我挡风雪。


    帷帽宽大,几乎能遮住我半张脸。我抬起头,仗着宽大的帷帽能遮掩一些小动作,掀开面前的幕笠软纱,对着林重檀的唇亲了一下。


    林重檀仿佛没想到我会亲他,表情明显怔了一下。大抵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眼睛有些红,耳朵更是红的,一息红如芍药。


    他反应过来后,好像想亲回来,但我提前一步推开他,依旧什么话都不跟他说,直接转身走。


    风卷着细小的雪花吹到我滚烫的脸上,我感受着明显加快的心跳,飞快地眨眨眼-


    幸好我回到华阳宫的时候,庄贵妃还没回。我偷摸摸从侧门进去,躺在床榻上时已经困得不行。睡着之前,我吩咐平时另外一个伺候我伺候得多的宫人,如果庄贵妃回来,他一定要把我喊醒。


    钮喜昨夜跟着我出宫,也没睡,我让他回去休息了。


    我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还好我给宋楠放了几日休沐,昨夜没让他跟过去。


    第137章 春分(2)


    大抵是太累,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还在林重檀下榻的客栈,身上只裹着他的紫棠鹤氅。我不知羞地压在林重檀身上,亲吻他,亲到我醒时我都忍不住摸自己的唇瓣。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还有,现在是什么时辰?这一觉像是睡了很久。


    我伸手将床帐撩开,殿外的天色是亮的,并看不出是什么时辰。我才动床帐,便有宫人过来,低眉顺眼道:“九皇子醒了,奴才伺候九皇子洗漱。”


    “嗯,什么时辰了?”我一边问,一边偷偷按了按酸软的腰。


    宫人回:“申时三刻。”


    竟已申时三刻了?!


    我立刻看向那个宫人,“我母妃回来了吗?怎么没人喊我?”


    “是贵妃娘娘不让喊的。”宫人答话时小心翼翼,而我也从这话里体味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搁平时,若我久久不起床,庄贵妃会让宫人来叫我起床。有时候甚至是她自己过来,她怕我胃饿出毛病。


    等我洗漱好,到用膳的东阁时,不仅庄贵妃在,皇上也在,他们两个人同一时间望向我。


    “从羲,快来用膳。”庄贵妃对我说。


    我踏进阁内的脚步不由变慢,桌上摆的吃食都是我爱吃的。我还注意到皇上和庄贵妃面前只有茶杯,并无碗筷,也就是说这顿膳食是专为我一个人准备的。


    “儿臣给父皇、母妃请安。”我跪下行大礼,又说了拜年的吉祥话。我在说这话的时候,想起我特意从枕头拿出来的金包。


    昨夜林重檀给我封了一个金包,被我枕着睡了快一整日。还好我把金包和林重檀一起给我的药膏转移了位置,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乖,起来用膳吧。”全程都是庄贵妃在跟我说话,一旁的皇上一言不语。


    我心里不免忐忑,怕他是知道了什么。


    用膳时,只有我动筷,皇上和庄贵妃在说话,说着说着,话题转到除夕宴。


    他们当着我的面说昨夜来赴宴的贵族子弟,庄贵妃说:“陛下觉得他们当中有不错的吗?臣妾昨夜注意到一个叫梅裴的,相貌不错,才学也好,据说他还是太学里顶尖的学子,大考每次都是前三。”


    “梅裴?”皇上沉吟道,“他父亲原先在太阁任职,后来因年事已高,就告老还乡。梅裴是老来子。老来子不行,势必被宠得没规矩。”


    “那龚玉江呢?那个年轻人看样子挺不错的。”


    他们交谈并不避着我,正在我闷头用膳时,皇上叫我,“从羲,朕和你母妃说了这么多,你自己有何意见?”


    我闻言放下玉箸,“儿臣昨夜喝得多,没怎么注意其他人。”我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握紧,“不过儿臣觉得婚事不可操之过急,儿臣暂时并无成亲之念。”


    我本意是想拖延时间,拖到我给林重檀翻案。


    哪知道皇上听了这话,直接叫除夕夜赴宴的那些人轮番进宫,给我当一日伴读。


    名为伴读,实为什么,众人心里都清楚。


    第一日来的就是那位叫梅裴的公子,虽说皇上对他评价一般,但庄贵妃喜欢,便把他排在了第一个,首先观察。


    大年初二,我和那位梅公子对坐暖阁。


    不知为何,梅裴几乎没怎么抬头,只一个劲地喝茶,我看他都喝了整整一壶,忍不住问他,“若觉得这茶好喝,待会我让宫人给你装一盒回去。”


    梅裴手一抖,茶杯里的茶水溅出来几滴。他慌张到用袖子去擦,擦到一半意识到不妥,僵硬着同我说:“草民谢九皇子赏赐。”


    又重新安静下来。


    我心里盘算着两件事,一是陈姑娘的事,二是林重檀的事。


    这两日庄贵妃似乎看我没有看得那么严了,我今晨还偷偷让钮喜叫他的小徒弟去送信,这个时辰,信应该已经送到了。


    林重檀那边——


    我觉得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确跟原来不一样了,无论是我那日撞见的白骨血池,还是他养的蛇、蛊虫,这一切都在告诉我,林重檀不是原来的林重檀了。


    前夜他跟我说杀蛇的时候,语气异常平静。我当时吓了一跳,本能地摇头。他见我摇头,扶着我腰的手收紧,“好,我听小笛的,不杀它。”


    我有些愣愣地看着林重檀,但没能愣多久,就被他正在做的事情夺走全部心神。


    但我记得他后来跟我说了一句话,他叫我别怕他。


    林重檀说这话的时候,双眸紧盯着我,仿佛在看我的反应,可我那时候撑得难受,感觉压一压肚子,就会有东西出来。所以我略过了这句话,要林重檀抱我下榻去沐浴。


    “九皇子?九皇子?”


    “啊?”我抬起头,发现是梅裴叫唤我。他对上我的眼神,很拘谨地说:“草民得了一幅寒梅图,想请九皇子鉴赏,可好?”


    我想了下,“好是好,但时辰不早了,待会天色一暗,雪路更难行。梅公子,不如今日你就先回去吧?”


    梅裴尴尬地点头,又立即起身对我行礼,“那草民就先告退了,九皇子不必相送。”


    “班忠,送一送梅公子。”我叫了个宫人。


    当晚,庄贵妃坐我旁边抱怨,“这个梅裴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那么木讷,宫人们都笑话他一下午尽喝茶了。”


    我不发表意见。


    只是庄贵妃忽然提起林重檀,“现在太学出来的真是一个不如一个。宝宝,你还记得林重檀吗?”


    我压住心里的惊愕,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死了有几年了吧,估摸着这会子都成白骨了。”


    自从我跟庄贵妃说过我是林春笛时,发生的那些事情之后,她从未主动提过林重檀,也未提过林家的其他人。


    这是几年里她第一次提到。


    庄贵妃是知道什么了吗?


    就在我猜测纷纷之际,庄贵妃却换了话题,说起元宵灯会的事。我看她岔开话题,心里不知道是该轻松,还是更沉重。


    一瞬间,我特别想坦白林重檀的事情,可我怕还未翻案就坦白,她和皇上都会很生气-


    送给陈姑娘的信,久久没有回音。


    我想再去见她一次,当面谈。


    今日来的伴读是侯爵府的嫡次子余既,我本想随意敷衍一二,就将人打发走,寻机会离宫。哪料到这位小余公子如松柏,轻易不可挪动位置,还一双眼总往我身上看,毫无礼数可言。


    我心中恼怒,正欲开口斥责,小余公子突然主动给我斟茶。我看着他斟茶的样子,怔了一下,随后对旁边的宫人说:“茶水冷了,你们去换了过来,还有点心太腻,也换了。香炉的香我也不喜欢,端下去。”


    我把宫人全部赶出暖阁后,皱着眉打量我眼前的小余公子。他一改方才无礼模样,眉眼一弯,还唤我,“小笛。”


    真是林重檀的声音。


    难怪他的右手一直塞在暖袖里,做什么都用的左手,连斟茶也是。


    “你……疯了!”我警惕地看向周围,声音压得极低,怕外面有人会听见,,“你怎么敢易容混进宫里?万一被发现,那可是掉脑袋的罪。”


    我看他这样子,意识到另外一件更为严重的事,“小余公子呢?他……”


    林重檀脸上的笑敛了几分,“小笛以为我杀了他?”


    我顿住。


    林重檀唇角的笑意彻底褪去,如失了色的画。他长睫垂落,轻声说:“我没杀他,他不好男色,现在正在秦楼楚馆里醉生梦死。若小笛不信,可以明日召他进宫,看他是死是活。”


    “我没说不信。”我并不是敏锐的人,可我看出林重檀这时候的情绪不对。我起身坐到他旁边,“我是担心你,你怎么会顶着他的身份入宫?万一他说出去……”


    我话没有说完,就被抱住了。林重檀搂我搂得很紧,就像那次一样,他似乎想把我融进他身体里,“你这几日都不联系我,我以为你是怕我了。对不起,小笛,我不该怀疑你。”


    其实我怀疑了,我怀疑林重檀杀了小余公子,所以当他问我那句话的时候,我才会顿住。


    而顿住的最大原因,并不是他猜中我心里所想,而是我当时在想如果林重檀真杀了小余公子,我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件事掩埋过去。


    我为自己这种想法而心惊。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心里念头乱糟糟,干脆将脸埋入林重檀的脖颈间。他今日用了好多香来盖住自己身上本来的药香味,都没原来好闻了。


    没抱多久,我就让他松开我,“你怎么以他身份进的宫?”


    林重檀似乎想亲我,可在碰到我之前,却生生停下。


    原来这位小余公子一点都没想法当男王妃,他完全是被逼着过来的。林重檀找了个机会认识了他,跟小余公子达成协议。


    听林重檀的意思,小余公子不是个聪明人,现在还以为林重檀是为了钱才进的宫。


    林重檀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摸我的手,从掌心揉捏到指尖。他用的是右手,那根金属手指碰到我时,我总忍不住想起一些事,最后不得不用正事来压住脑海里的乱七八糟。


    我三言两语把陈姑娘的事情讲完,他听完问我:“你准备今日就去见她?”


    “嗯,她有可能不愿意看我的信,所以我想当面跟她好好谈一下。”我说着,准备起身,“宫人们应该快回来了,你也早点出宫吧,别被发现了。”


    我催促林重檀离开,可当我们两个走到门口,将殿门打开后,外面竟站着越飞光。


    我忘了,最近我的伴读从一日一个变成一日两个。


    越飞光看到我和林重檀,面色有一瞬的奇怪,但很快,他表情如常地对我行礼,又哼笑着对林重檀说:“小余公子还没走啊,我以为你这时候早喝起金莲酒了。”


    金莲酒是什么?


    我尚未明白,便听得林重檀道:“金莲酒早已不时兴,听说最近京城有一东西卖得极好,像脂粉,却又不是脂粉,搽上去让人变白不说,连陈年老疤都能遮盖掉。”


    “还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我不禁问道。


    林重檀眼睫一垂,隐露出几分笑意,“是啊,不过我只是听说,不知道越世子见没见过?”


    我顺着话,看向越飞光,却发现他笑容僵硬地立在原地。


    第138章 春分(3)


    “我怎么会见过那种东西!”


    越飞光语气生硬,对上我看过来的目光时,明显想压住怒气,可似乎又难以控制,最后变成一个很奇怪的表情,似笑不是笑,似怒不像怒。


    不过他很快就将手中扇子一展,遮住自己半张脸,“几日不见,小余公子口舌功夫见长啊,若当初有这本事,翘连姑娘当初也不会看不上你了。”


    饶是我迟钝,也听出点针尖对麦芒的意味。


    我差点忘了,这两个人现在名义上算得上是竞争对手。


    我怕林重檀身份暴露,便出声打断二人对话,“今日时辰不早了,小余公子你先出宫。你——”我看向越飞光,还没说,他擅自接道。


    “九皇子,御膳房今日做了古董羹,是陛下让我过来请九皇子一同去吃。”他说这话,将扇子合拢,对我柔柔一笑。


    越飞光因为之前战前投降于我的事,现在在皇上那边颇为得脸,连带着允王府在京城里也水涨船高。


    既是皇上的意思,我不好推托。


    最近我已经觉得皇上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怕他已经知道林重檀的存在,想来半个时辰应该可以解决掉越飞光。


    “御膳房摆膳在哪?”


    越飞光仿佛没想到我会答应他,眼睛骤亮,“就在西阁的亭子里,四面都垂着棉帘,里面有炭炉,一点都不冷。”


    “九皇子要跟越世子去吃古董羹?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一旁的林重檀忽然插话。


    他也去?


    我看向林重檀,想用眼神告诉他别乱来,可林重檀仿佛已下定主意,还问我,“九皇子能与越世子一同用膳,不能与我吗?”


    “知道就好。”


    “那、那就一起去吧。”


    我和越飞光的声音一起响起,越飞光表情顿时像吞了一只虫,但他似乎又想装大度,强压着嫌恶说:“既然九皇子都允你一起,那就一起。”


    说实话,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跟林重檀还有越飞光一起用膳。原先在太学的时候,越飞光非说我是女孩子,不仅带人欺负我,还在醉膝楼强行让我像妓子那样坐他腿上,给他斟酒。


    我那时候讨厌死他了,怕他怕到一度不敢去上课,回到学宿不敢点烛,不过斟酒的第二日,越飞光就去了边疆,再见面就是几年后。


    之前只是跟他粗略有接触,今日相处下来,他跟原来的确有些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他是在装或是什么,总之现在像个人了。


    “九皇子,你试试这块羊肉。这是我特意让人从牧场拉回来的羊,这种羊跟京城的羊都不一样,肉嫩,嫩到入口觉得它会化,你再沾点芝麻酱,一点膻味都没有。”


    越飞光让布菜的宫人给我夹他说的那块羊肉。


    我没接受这份好意,只说谢谢,便将夹过来的羊肉放到了旁边的盘子里。越飞光见到这一幕,没说什么,只是身体坐得更直了。


    而林重檀,他虽说来吃古董羹,却没怎么动筷。我偷偷望他几眼,没多久,我放在桌下的左手乍然被握住了。


    手指碰到的瞬间,我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


    林重檀胆子太大,竟就在越飞光,还有旁边伺候的宫人眼皮下牵我手。我难免一慌,边试图将手抽出,一边掩盖表情地低头吃东西。


    古董羹冒出来的热气往人身上扑,或许还有蛊虫的缘由,我鼻尖、额头都冒出细细的汗珠。


    林重檀摸我手指都算了,还用指腹揉我手腕!


    “九皇子,我帮你擦擦脸上的汗。”越飞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我刚抬头,就看到他拿着帕子过来了。我想避开,可我手还在林重檀手里,躲避动静太大,怕是会被越飞光看出来。


    我急急呵住他,“不用你帮我,我自己可以。”


    越飞光顿了下,捏着手帕重新坐回位置上。


    忽然,一声轻笑从林重檀口中溢出,越飞光眼神迅速落到林重檀身上,“小余公子笑什么?”


    林重檀垂眼道:“没什么,只是我刚刚想起一个故事,觉得好笑,就忍不住笑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越飞光最好不要问,可他还是问了。


    “什么故事?”


    “是前朝的一个故事,说的原来有只黄鼠狼,每日都去百姓家里偷吃的。一日它寻到一个府邸,看到里面有只漂亮的白猫。白猫正对着黄鼠狼,没龇牙咧嘴,没叫,黄鼠狼当即就以为白猫是钦慕自己,以后每日都叼着自己偷来的吃食放在白猫的窗前,可一连送了百、八十日,白猫都没有跟黄鼠狼叫过一声,你猜这是为什么?”


    林重檀唇角略勾问越飞光。


    越飞光迟疑道:“白猫是个哑巴?”


    “不对。”


    “白猫天生就不爱叫?”


    “也不对。”


    “那是什么?还能是什么原因?就算白猫不喜欢黄鼠狼,也不该一声不叫的。”


    林重檀说:“因为那只白猫是主人家画在窗纸上,当然不会叫。”


    “什么乱七八糟的,连死猫活猫都分不出,哪有眼睛这么瞎的?”越飞光蹙起眉,一脸不认同。


    “是啊。”林重檀赞同道,“不眼瞎怎么会看不出旁人的排斥呢?又怎么会自作多情呢?”


    我算是听出来了,昔日的状元郎损人的损法还真特别,不是引经据典,就是信手诌个故事,既能把人讽刺了,又确保对方听懂,而且一肚子邪火还不好发。


    不得不说,我现下看到越飞光吃瘪的样子,心里还挺畅快。一畅快,我偷偷回握了下林重檀的手。


    这时,有三两个宫人走过来,我认出那是皇上身边的人,不禁飞快把手抽出。


    为首的宫人给我们行礼后,把目光投向林重檀,“小余公子,陛下有请。”


    “父皇请他去做什么?”我觉得不对劲。


    宫人回:“陛下说瞧小余公子跟九皇子您投缘,特意召他过去说说话,没旁的大事,九皇子放心。”


    林重檀神色如常地起身,对那位宫人说:“劳烦公公带路。”


    召林重檀过去说话?


    真的只是说话吗?


    林重檀一走,我心神不由乱了,先前还可口的羊肉顿时吃不下去。越飞光劝了我几次,我都拒绝了,最后一次我实在懒得应付他,“越世子自己吃就行了。”


    这话一出,周围总算安静了。


    枯坐半天,见林重檀还未回来,我低声吩咐钮喜,让他帮我去看看御前是什么情况。


    钮喜回来得很快,说皇上正单独跟林重檀说话,殿里连个第三人都没有。


    我意识到这情况非比寻常,小余公子的身份是不足以让皇上单独见他的,就算单独见,也不可能谈那么久。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站起身就往亭外走,只是没走几步,越飞光追上来,“九皇子,你这是要去哪?”


    “与你何干?”我反问道。


    他脸上的笑变成了强挤出来的笑,“我想提醒你外面风大,把这个汤婆子带上,别冻着手。”


    他将手里的汤婆子递给我。


    我匆忙道了声谢,由钮喜撑着伞快步往前走。坐上软轿时,我心里还在盘算,待会见到皇上,该用什么借口。


    但等我到了,我才发现什么借口都没用。


    林重檀身份暴露了。


    第139章 春分(4)


    我到御前时,发现往日守在殿门外,甚至是一向在皇上跟前伺候的大太监现在都离殿门数丈远。


    大太监看到我来了,堆着笑迎上来,“九皇子怎么这会子来了?陛下正在里面谈事,怕是这会子没空见九皇子。不若九皇子先去偏殿喝口热茶?”


    我朝大殿看了一眼,殿门严丝合缝,一点声都没传出来。


    “公公,我有急事要找父皇,还望公公帮我通传一声。”


    大太监露出为难的表情,“这……这……九皇子,不是奴才不肯通传,实则是陛下不许奴才去打扰,做奴才的哪敢惹陛下的脾气。”


    他说的有道理,他有他的顾及,可我也有我的担忧,“公公就帮我通传一声,若父皇问责,我一人承担。”


    “哪有主子替奴才担当的,哎哟,九皇子,您啊别着急,奴才陪您去偏殿说会话……”


    “江忠才,让他进来。”


    殿里传来的声音让我顿了一下,皇上上次这么严厉说话,还是我跟他坦白我喜欢的是男人那回。


    我心中的预感并没有出错,我一进去就被皇上用眼神剜了一眼,“这么着急见朕,有何事?”


    “儿臣……”我一边回话,一边自觉不动神色地看向跪在殿中的林重檀,他背脊挺直,头微垂着,不知跪了多久。


    “儿臣想跟父皇禀报一下近来寺庙庵宇的修葺情况,还有……关于这次出使北国的使臣队伍的奖赏问题。”


    皇上冷冷看我,“修葺寺庙等事,既已交给你全权负责,那你就无须向朕汇报。至于奖赏,这个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等你封王后,一同论赏。”


    我一急大脑就容易空白,竟把之前讨论过的事情又拿出来说。我踟蹰不定,皇上像是失了耐心般摆摆手,“没事说就退下。”


    “儿臣有!”我慌不择言,“儿臣想问父皇今夜去不去华阳宫用膳,儿臣想亲手做道菜。”


    皇上索性不说话了,他沉眸看着我,似乎想看我还能憋出什么鬼话。我不禁又往林重檀那边看了一眼,他微微侧过脸,很轻地对我摇了下头。


    他这是不让我插手的意思,可事情肯定是暴露了,要不然皇上不会是这种态度。


    我思量片刻,最后跪了下去。


    可我膝盖才碰到地砖,皇上就道:“你跪什么?一旁站着去。”


    我不敢惹皇上更生气,只好耷拉着脑袋站起来,退到一旁。


    此时,皇上将眼神落在林重檀身上,金刚眼睛不容直视,“你方才也听见了,朕这不成器的小儿子是半点事都藏不住,你倒是处之绰然,算计多,一路从北国算计到京城,你接下来还想做什么?林重檀。”


    当皇上说出林重檀的名字,我虽心里猜到一二,但还是忍不住呼吸一乱。


    怎么办?


    这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既不是主动坦白,也不是在翻案之后。林重檀现在还顶着小余公子的身份,他是易容进宫,这无疑更加会引起皇上对他的猜忌。


    我想替林重檀说话,但就在我之前,林重檀先一步开了口。


    “回陛下,我想给我自己洗清冤屈,给我老师肃清声誉,还想请陛下允我与九皇子长相厮守。”


    “你做梦!”几乎是林重檀话才落,皇上就抓起面前的茶盏狠狠一掷,“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肖想朕的儿子。乡野匹夫出身,狼子野心,你这些年隐姓埋名躲在北国,如今敢回来,是准备报当年牢狱之灾,流放之仇吗?”


    这次皇上发的火远比上次对我的火更严重,若以风雨比较,我那次简直是和风细雨,这则是暴风疾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此言非虚也。


    茶杯瓷片碎在林重檀跟前,其中一片从他脸颊飞蹭过,刮出血印。


    猩红血珠从伤口渗出,林重檀却像未有察觉,冷静道:“陛下应该明白的,如果我真有此想,邶朝就不是今日之邶朝,蒙古也不是今日之蒙古,联盟纵横,北国也可跟蒙古联手。”


    “你威胁朕?”皇上厉眸微眯。


    “肺腑都无隔,形骸两不羁,我之言实为向陛下坦言表诚。如今我孤身回京,已跟北国再无干系。陛下若疑我之心,尽可杀之诛之,但我还有一事必须向陛下禀明。安化驿丞柴一辉为官二十年,已成地头蛇,上贪朝廷灾款,下揽民众税银,当地富户每年向他送礼都不下于十万两白银。


    柴一辉不仅贪赃枉法,以权谋私,更是草菅人命,这些年死于他手里的人不下于数百人。几年前的安化时疫并非时疫,而是柴一辉逼人夜里下矿采铜,结果矿山坍塌,才致数十人丧命,后谎称时疫,掩盖罪行。”


    我听到这话瞬间反应过来,铜矿向来都是受朝廷管制,铜又是极其珍贵的东西,百姓用的铜钱便是由其冶炼而成。这个柴一辉逼人采夜矿,这样就能瞒住朝廷。


    他怕是从中贪了不少银子。


    最恐怖的是如果他用采出来的铜自行冶炼,伪造假铜钱,跟官银混在一起,以假换真。


    我立即看向皇上,果然皇上也想到这一点,脸色比先前难看数倍。各地收上来的银两都充进国库,再用到各处,假设柴一辉胆子真这么大的话,怕是假钱已流通到各地。


    皇上放在案桌上的手合拢,正颜厉色,“你跟朕说这个,是想告诉朕,邶朝已是大厦将倾,强弩之末,你若想报仇,早有办法,对吗?”


    林重檀没有回话,他只是平视着皇上,不惧不畏。


    但光是平视,已是冒犯之极。


    “好你个林重檀,朕当初就该处死你。”皇上像是气急而笑,“也不至于今日你这个黄口小儿在这里跟朕谈条件,你以为朕不敢杀你吗?来人,把他拖下去,打入大牢!”


    “父皇!”我想劝阻皇上,可他根本不听我说话,还让钮喜进来,把我带回华阳宫。


    钮喜得了皇上命令,立刻违抗我。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重檀再一次下大狱,而这一次我也被关起来,华阳宫外面围满了御林军,而且狗洞都全部堵上了,别说我想出去,连狗都进不来。


    也是第一次,无论我怎么跟庄贵妃撒娇,她都始终跟皇上站同一条战线,认为林重檀不是好东西。


    这次我是怎么都打听不到外面的一点消息,只能在华阳宫干等。皇上也不来华阳宫了,庄贵妃虽然会去御前,可她不会透露半分消息。


    足足到元宵前夕,我的禁足才被解封。一解封,我就想去皇上那里给林重檀求情,但到了御前,我却得知另外一件大事。


    皇后、十二公主,还有那位与我素未蒙面的长公主已被押送入京,御前的人正准备去请我,就见到我来了。


    “真是巧了,陛下正要请九皇子您过来。”大太监一边送我进去,一边说,“几个罪妇形状狼狈,待会您见了别太惊讶。”


    入殿后,我发现除了皇上,我那几个哥哥都在。四皇子看到我,对我偷偷眨了下眼。


    殿里还跪了几个人,我率先认出了皇后。


    她像是足足老了十多岁,头发竟全白了。她怀里还搂着一个人,我认了半天,才认出那是十二公主。


    十二公主娇憨不在,一张脸瘦得只有巴掌大,瑟缩在自己母亲怀里,而她看到我时,眼中却又像是淬了毒,“是你!我恨死你了!是你杀了太子哥哥!”


    她嘶吼着想扑向我,皇后都摁不住她,就在宫侍准备上前时,一只手扣住了十二公主的手臂。


    “颂颂。”


    方才还怒视我的十二公主在这声呼唤下,瞬间嚎啕大哭,她扑向旁边人的怀里,“长姐,呜、呜……太子哥哥是他杀的……太子哥哥一直对他很好,甚至对他比对我还好,可他杀了太子哥哥……呜呜……”


    第140章 春分(5)


    “颂颂,你是公主,不能露出这么软弱的样子。”搂住十二公主的女子轻轻拍了拍十二公主的背,说完这话,她的眼神朝我看来。


    她看过来时,我也注意到她身体的情况。


    她……她竟是怀着孕的。


    虽然我从未跟她见过面,可对上的那一眼,我就认出她是长公主。


    我和她在相貌上确有几分相似。


    长公主是个看上去很温柔的女子,即使到了如今的地步,上首坐着的是她的父皇,旁边站着的是她的兄弟,而其间却隔着国恨家仇。


    她目光在我身上落下,随后莞尔点头,再转眸望向坐在上方的皇上。


    “父皇,繁宜自知罪不可逭,但母后年迈,现在已出现识人不清的癔症,颂颂年幼,对两国之战茫无所知,她只是跟着母后去到蒙古,从未有背叛父皇之心,她还时常在梦里哭着叫父皇,所以繁宜恳求父皇,念夫妻多年之情,舐犊之爱,饶母后和颂颂不死。”


    她说完,将十二公主推离自己怀里,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双臂交叠贴服地砖,额头抵在手腕上方。


    “长姐!”十二公主呜咽着想去拉长公主,可长公主根本不看她,她以一个女儿的身份祈求自己的父亲,放过自己的母亲和妹妹。


    旁边的四皇子忽然开口,他原本在这种事情上,是绝不会轻易开口的人,更别说主动,“你求父皇饶她们不死,可你想过父皇吗?若不是父皇是天子,有天神庇佑,福泽深厚,就被你们荣家害了。还有——我朝万万千千的百姓,死在蒙古铁骑下的亡魂有多少,你数了吗?死一人便是一家之丧!”


    长公主虽身怀六甲,却瘦骨嶙峋,她听到四皇子的指责,纤瘦的背脊轻轻一颤,“是繁宜的错,繁宜罪该万死,愿受极刑,但罪的确是繁宜犯下的,与母后和颂颂无关。”


    十二公主已经哭得近崩溃,她拼了命去拉长公主,“长姐,你没有……你没有!”


    话没能说完,就被一掌掴在脸上。


    打人者是皇后,十二公主被打懵了,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母后,而皇后却没看十二公主,她坐直身体,慢慢将鬓角垂下的一缕长发抚到耳后,“她们两个是本宫的女儿,自然听本宫的话,就像朝儿一样。”


    她巡视四周,在看到我时,像一只丧子的母狮,眼里露出最凶恶的光,但她目光最后落脚点是龙椅上方的牌匾,那上面写着“建极绥猷”四个大字。


    “陛下,臣妾十九岁那年嫁给您,您握着臣妾的手,说这辈子都会对臣妾好。原先我们也过过恩爱两不疑的日子,后来庄缈入宫,您给臣妾的就只剩下体面。臣妾是皇后,可臣妾也是您的妻子,世上没有任何女子愿意跟旁人分享夫君的爱,更别说是被另外一个女人完全抢走。”


    皇后自嘲似的呵笑一声,“繁儿半夜发高烧不退,陛下却守着只是胎像不稳的庄缈。繁儿醒来问臣妾,‘父皇是不是刚离开?’臣妾只能说是,臣妾不敢告诉繁儿,被她一向敬重的父皇从头到尾只是打发太监过来。


    陛下,你说臣妾怎么能不恨?如果庄缈生下皇子,那宫里还有半点臣妾和臣妾孩儿活路吗?臣妾是不得不谋,不得不算,朝儿孝顺,是臣妾害了他,他们不该有臣妾这样一个善妒的母亲。”


    说到此处,皇后闭上眼,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一瞬后,她以手撑地,迅速站起朝侧前方的柱子冲去。几乎没人预料到她被囚押几个月,还有这么快的速度。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看到皇后一头撞在龙柱上的时候,呼吸不由地一滞。


    血溅面,身软地。


    “母后!”


    十二公主从喉咙发出尖吼声,她跪爬到皇后身边,挥着手要把旁边看查皇后情况的宫人全部推开,“母后,母后,你别留下颂颂!”


    “陛下,此妇没气了。”查看皇后的一个宫人低声说。


    十二公主听到这话,拿手去捶打那位宫人,“你撒谎!撒谎!母后她没有死,她没有的……”她哭得抽噎不止,疯狂摇头,片刻,她跪坐在地抱着皇后的尸首,向皇上求饶,“父皇,您救救母后,父皇,颂颂求您了,父皇,颂颂再也不敢了,颂颂会听话的,真的会听话的,父皇……”


    皇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我突然明白一件事,为帝王者,坐拥天下,在父与夫之上,是君。帝王,仁厚礼贤,杀伐果决,方能经国成大业。


    只有这样的君,才能护住自己的臣民。


    余光似乎瞥到什么,我一侧眸,就发现方才该跪在地上的长公主要站起来。我意识不对,不由伸手拦住她。仓皇间,长公主跟我对上眼,那是一双很温婉、很漂亮的眼。


    她垂眸看了眼我拦住她的手臂,没有一丝迟疑地张嘴咬住。身后的四皇子见状,立刻上前,想将我的手臂解救出来,同时对着旁边的宫人吼,“死人吗?上来抓住她啊!”


    谁都不知道长公主从哪里摸出一只钗子,那是宫女头上的银簪,最简单那种。她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将钗子刺向自己脖子。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孩儿,娘亲对不住你。”


    离得太近,她的血溅了几滴在我锦靴上。靴上的刺眼血渍进入眼帘,我想起一个不该想的人。


    那时候他的血也像这般溅到我的靴子上。


    我脚步止不住地后退,仿佛那个人的声音又回到我耳旁-


    “弟弟的手骨给孤吃吧。”-


    “弟弟这是要提前回去?”-


    “弟弟,孤没法陪你继续雪里散步。”-


    “孤好看吗?”-


    “当孤的侍君王,夜夜宿在宫中。”-


    “记住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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