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
重生三年,陆之珩一直坚定而自信地认为,只要诚心悔过、真情托付,总能弥补前世的隔阂。
都说日久生情,即便她对他没有半分情意,只要他心中有热忱,总能捂化她心上的寒冰。
可是此刻望着这双眼睛,她眼眸深处的无奈和疲惫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他好像想错了。
戚铃兰话说出口便有些后悔,这话说出来不过是发泄心里压抑的情绪,除了招来无谓的口舌纠纷,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若是把陆之珩刺激急了,说不定连别庄都不让她待,明日一早就回宫去……
她看见陆之珩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面上神情似是失落。
“你还是怨恨我。”
“我不恨你。”戚铃兰无奈道:“我恨的是深宫禁院漫长望不到头的日子,陆之珩,我真的受够了。”
陆之珩道:“这样的日子我也忍受了二十余年,我不比你好受。”
戚铃兰犹豫了片刻,终是直言道:“你是陛下嫡出子嗣,身上流淌着帝王的血脉,纵然你过得也不如意,可你的苦从来都并非因我而起。”
话音落下,陆之珩心中苦涩更甚。他听得出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他的命运并非因她而起,然而戚铃兰被禁锢在深宫之中的困苦纯纯是因为他的一厢情愿。
可是今日他放过戚铃兰,谁又能放过他、成全他?
陆之珩想象到将来戚铃兰离他而去,只留他一人在九重之中……他永远不愿面对这样的境地。
他的有些自嘲地想到,他骨子里流淌着皇族的血,或许生来就是自私的。
“事成之后我们的处境都会比如今好很多,我的病渐渐好转,可以陪你一起巡游天下。江南、塞北,只要是你喜欢的地方,命人修建行宫也无妨。”
戚铃兰心头涌上一股子烦闷。
这不是她想要的。
“陆之珩,有时候我在想,重来一次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如今活的像是一潭死水,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我宁可彻彻底底死在谷梁赭那一剑之下。”
她这番话有刻意刺激陆之珩的成分,但也确实是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陆之珩果然被她的话狠狠刺痛了,面上短暂地失了神。
这时身后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汪富海焦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太子殿下,京中有变!”
陆之珩被戚铃兰刺激狠了,一时没缓过神来,戚铃兰无奈移开目光,望了一眼窗外月色。
“你先处理眼前的事吧。”
…
陆之珩从复杂的情绪中暂时抽身,对门外回应一声让汪富海进来。
汪富海疾步走进房内,草草向二人行了一礼,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的纸卷,双手呈给陆之珩。
陆之珩却对戚铃兰说:“你打开看看。”
戚铃兰不想再猜他的心思,非常干脆接了纸卷,打开来看了一眼。
“速归。”纸上就两个字,戚铃兰看到的同时就念了出来。
她看完之后扫了一眼陆之珩的表情,就看见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这信的意思是让你连夜回京城吗?”戚铃兰话问出口心里隐隐有些疑惑,按说陆之珩最信任的人是云翊,这样的信肯定多半也是云翊给他传的。但她见过云翊的字迹,她肯定这张字条不是云翊的手笔。
陆之珩远远瞟一眼也知道这不是云翊的字,看向汪富海道:“这东西哪来的?”
汪富海道:“信是从少国师府中发出的,咱们的人及时截下了。”
听到少国师这么个职称,陆之珩心里轻嗤了一声。本朝什么时候又添了这么个职务,国师前面也能加个少字。
想也知道是说的谷梁赭。
“那就有意思了,速归,是让谁归?”
戚铃兰道:“先不论他是让谁速归,谷梁赭如今是陛下的亲信,又以仙丹妙药把持着陛下的命脉,眼下给外边传信,必定是陛下出了问题。顺德妃玉婕妤掌控内廷,谷梁赭陆决明环伺宫外,你再不回去,可就没有来日了。”
话虽如此,她也知道陆之珩在宫里不可能毫无部署。
陆之珩揉了揉眉心,说:“明日一早我先回去,你在别庄多住些日子,会有人保护你,你不必担心。”
戚铃兰没有多说什么。心底却道,谁知道他这般用心究竟是保护还是看守?
…
次日清晨陆之珩就启程回京了,对外只说太子妃身子不适要在别庄静养。
也有传闻说因陛下插手为太子纳妾一事,太子与太子妃生了嫌隙、感情不睦……
事实如何,两人自己清楚。
天色阴沉沉的,一连两天都是这样恼人的天气,戚铃兰想在院子里走走,偏偏盼不来一缕阳光。
不过即便是这样也比宫里自在舒心多了,她若是想,还可以去附近的镇上逛逛,陆之珩留下的护卫只会随行,不会阻拦。
陆之珩回京后的第四天,久违的阳光从层层云中露了头。戚铃兰挑着这样好的天气,带上乔茱和几个护卫,去了离别庄不远的护国寺。
马车停在寺外,乔茱掀开帘子道:“夫人,下车吧。”
主仆二人下车走进寺院,护卫远远跟在后面,没有紧贴着寸步不离,想来也是陆之珩吩咐过的。
戚铃兰领了这份情,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陆之珩这些年对她确实是做到了无微不至,如果没有前世那十数年的煎熬在先,她或许会活成旁人都羡慕的模样。
如今却只能惋惜,孽缘终究不算缘分。
“施主。”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戚铃兰隐约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回头看去,果然如此。
国师杨信承,她曾在端信伯府见过他。
“国师。”戚铃兰回应了一声,默默打量起这一位胡须花白的老者。
比起三年前,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早些年国师热衷于云游天下,这两年倒是乐意留在京城了,不知是不是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的缘故。
戚铃兰原以为杨信承只是和她打声招呼,不会再有更多交集,谁知道杨信承竟然主动请她私下说话。
她一时半会摸不清这人的路数,不动声色跟后边的护卫打了个手势,便和杨信承去了远处的八角亭。
“国师邀我来此处,应该不会仅仅是为了讲经参佛吧?”
杨信承对上戚铃兰锐利的目光,面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紧接着他便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紫檀色的匣子,递给了戚铃兰。
“贫僧替故人保管此物近二十载,如今想物归其主,不知施主能否代为转交?”
戚铃兰心底一怔,着实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给太子?”
“是。”
戚铃兰默了片刻,进而问道:“国师所言故人,可是先皇后?”
杨信承点了点头。
戚铃兰思来想去没有直接问匣子里是什么,而是问道:“你贵为国师,可以初入宫廷,也可以面见太子,为何还需我代劳?若是我今日不来,国师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杨信承叹了口气,说:“有人不希望我见他。”
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戚铃兰一想也就明白了,皇帝尚且健在,国师私会储君,怎么看都像是勾结预谋篡位。
“若是我不答应呢?”
杨信承闻言伸手把匣子往回挪了挪,轻轻推开滑盖,说:“这是云州和颍江两地的通商令,持此物者,通行无阻。”
云州是云氏的老家,先皇后出身云氏,将此物传给儿子倒也正常。
可这颍江令是什么意思?
颍江地如其名,沿江沿海,渔民与商人众多,无论是哪一种,看起来都和云氏毫无关系。
但仔细想想,云氏乃是名门望族,分支族亲在士农工商中各有建树,先皇后手里有两枚通商令并不稀奇。
稀奇的事,这老和尚为什么挑这么个时候拿出来。
戚铃兰前世也曾在争斗权谋的漩涡中苦苦斡旋,反应力与敏锐度并不迟钝。她很快就想到,这是送上门的后路。
杨信承就这么确信陆之珩会输给谷梁赭?
更耐人寻味的,是这老和尚对谷梁赭的态度,他对谷梁赭做的事到底知道多少?
疑惑归疑惑,戚铃兰很清楚杨信承不可能和她说实话,所以便没有多此一举地问他。
她的右手轻轻按在匣子上,唇角微微扬起,抬眼直直凝视着他:“东西我会好好收着,国师放心。”
午后,戚铃兰在寺院中用了斋饭便准备离开,临走之前又一次目光灼灼审视了杨信承一番。
她还是很想诈一诈他的反应。
杨信承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送贵客离去,心中像是卸下了一块巨石。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听见戚铃兰语气寻常地感慨了一句:“话说回来,我今日突然发现少国师跟您有两分相像,尤其是这眉眼轮廓……人们都说师徒如父子,却没想到相处久了连相貌都会相似。”
她真在马车脚凳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杨信承,似是居高临下,却又没有半分压迫感,神色从容,语气也随和。
这番话势必在杨信承心中激起几圈波澜,可他怎么也是经历数朝风波而岿然屹立的人物,脸上的表情没有留下太多破绽,只是笑而不语。
马车远去,小和尚看见国师身形晃了一下,忙上前搀扶。
“国师!”
杨信承推开他,摆了摆手,抬头望了一眼刺眼夺目的阳光,随即负手阔步往回走去。
他关起门不许任何人打搅,直到傍晚才推门见人。
屋外小和尚看见国师拿着一册精装的经书出来了,申请骤然一惊。
“明日提问进京,将此物送到少国师手上。”杨信承沉声说着,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枚玉佩。“还有这个。”
小和尚认得玉佩,但是认得出那本经书,惊道:“国师,这《无上决》可是护国寺私穿至宝,向来只传历任住持啊!”
杨信承淡然道:“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决定。”
他曾经亏欠的,终究要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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