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和宜在提问之前就有很不好的预感,在程渺渺说出结果之后,更是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归西了。
这是大启,封建王朝,女子未婚先孕,是多么大的事情。
“你,你,你怎么可以……”她抱着女儿呜咽起来,“是不是为了救我与你父亲,你才如此的?你这是何苦啊,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如何就要糟践自己!”
“不是,母亲,我当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程渺渺急着解释,可是萧和宜就是不信:“都怪我和你父亲,这一切的一切,都怪我们,是我们自私,把你弄成今日这样,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错!”
她非要说这些话,程渺渺也拦不住,只是无奈望天,兀自叹息:“当真不是爹娘的错,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会选择过这样的人生,整日学绣花样式,闷在闺帷里做姑娘,不是我心之所向。有人志在山野,有人心在庙堂,而我,前十几年已经庸庸碌碌够了,来到这里再活一朝,热血滚烫也没什么不好。”
“傻姑娘说什么胡话呢。”萧和宜没听太懂她的自言自语,温柔地抱住她,“你如今已是朝廷钦定的女官,明日起便要跟你父亲一起去上朝了,可是如今却怀了孩子,这可怎么办啊,等到月份一大,这肚子不就藏不住了?”
程渺渺窝在母亲怀里很安心,拍拍她的手背也想叫她安心:“母亲放心,此事陛下与皇后娘娘已经与我商议过了,我先在京中待几个月,待到月份大了,藏不住了,陛下会派我和表哥一道去外郡,到时候,就要请表哥多照顾一下我了。”
萧和宜听了,总算有点放心:“你表哥是个可靠的,到时候叫他一道陪你去倒是可以。”
却也担心:“只是你说你和陛下还有皇后娘娘都商议过了?他们果真是因为你有身孕才放过我们家一马,是吗?”
程渺渺其实想说,她相信江云渡,就算她没有身孕,他也不会杀她,只是到时候的结果就不会跟今日这般幸运了,也许流放蛮荒,也许贬入奴籍,今日这般无罪释放,甚至还允许她入朝为官的结果,属实是江照翊和杜醒时冒死罪为她送来的福报。
她只能点点头:“不然母亲觉得,陛下凭何会在一开始就将我关入后宫,而不是送到刑部?”
“你……”萧和宜真想怪她,却又舍不得,抱着她想着想着,还是自己落下了珍珠泪。
自程渺渺穿过来后,母女俩就从未睡在过一起,这一夜,萧和宜宿在了程渺渺的院子里,和她断断续续地说说话,聊了许多。
窗前的明月弯弯,挂在天上,程渺渺的榻前没有放下帘子,点滴月光泼墨,落在她的额间。
“他对你好吗?”偶有一两声蝉鸣的夏夜,萧和宜连说话都是安静的。
“很好。”程渺渺跟母亲共用一个枕头,共睡一床被子,一想到心目中少年的样子便忍不住发笑。“母亲,他待我很好。”她又说了一遍。
“看出来了。”萧和宜也跟着笑,“跟母亲说说吧,他对你如何好?”
“他送了我一套花鸟裙。”程渺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送裙子,在萧和宜看来不算什么。
程渺渺补充道:“是在当初我离开京城,去往姑苏的时候。”
萧和宜突然明白了。
少男少女间懵懂纯情的爱恋,大抵是从东宫就开始了。
程渺渺这夜和母亲睡的开心,翌日早起去上朝时,也是神采奕奕。
她第一次正经上朝,昨日李三行便为她送了两套六品绿色的官服,皇帝要她也从朝议郎做起,等再过几日看她本事,再为她择具体的官儿。
萧和宜为她整肃衣冠,站在家门前,郑重地看着丈夫携女儿远去。
只是她刚回身打算进府,便有懿旨来到,宣她进宫。
皇后要见她。
萧和宜不知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见皇后,毕竟放了他们一家的是她和皇帝,可是叫程渺渺未婚先孕的,也是她和皇帝的儿子。
思来想去,总归错的是她,她挑了一套最素的诰命霞帔,去到了阳景宫。
阳景宫里皇后正带着公主吃茶,见她来了也不客套,直接叫尺素给她看了一道圣旨。
“……淑妃戴氏,故意散播祸乱朝堂之谣言,即日起幽闭木兰殿,无诏,再不许出;秦国公府一等诰命夫人姜氏,故意散播祸乱朝堂之谣言,掌嘴三十,板二十,幽闭家中佛堂,十年不得出。”
她将圣旨默念完,惊愕地看向皇后。
秦朝朝抬首:“那件事,是她们说出去的,这是她们该有的惩罚。”
萧和宜攥紧手中的圣旨,似乎明白了,却又似乎没明白。
皇帝颁的这道圣旨,看似是在护着程渺渺,但实则,更大可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儿子,他们不容许太子尚未成亲,就有这样的污点。
“你别紧张,渺渺是好孩子,本宫喜欢。”秦朝朝叫人带她坐下,和善道,“从前本宫便想,这孩子年纪刚好,等她再长大些,便把珊珊许给她,现在好了,这民间话本女驸马是做不成了,但是幸好,本宫还有个年岁也差不多的儿子。你瞧瞧,如果本宫说,要她嫁进宫来做太子妃,你意下如何?”
其实萧和宜不大愿意,皇宫自古以来就是个是非地,她不想女儿刚出险境,又入困局,还是个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困局。
可是她怀了太子的孩子,帝后全都已经知道了。
她尚未坐稳的身子又站了起来,诚惶诚恐:“臣妇全听陛下与娘娘的安排。”
秦朝朝喜欢她识时务的态度:“那便好,别紧张,坐下说话。”
“只是……”萧和宜不敢坐,站着又道,“渺渺如今还在上朝,若要她做太子妃,那朝臣们不会有意见吗?”
毕竟女主窃国的故事,谁都听过。
秦朝朝顿了一下,知道她担心自己的女儿也是情理之中,便赶走了江珊珊以及殿内其他的人,只留下她面对面,道:“你自己的女儿,本宫不知道你了不了解,她要入仕的决心,比本宫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强烈,但凡本宫和陛下劝下了她,都不会叫她今日站在那长明殿上,毕竟,她当真是一位太子妃的好人选。”
“本宫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等太子回朝,陛下为他们赐婚的时候,朝堂上必定又会掀起一波腥风血雨,但是这场风雨,你的女儿,已经在陛下面前用血誓抵挡了下来。”
“血誓?”萧和宜觉得自己有点头晕。
“她在陛下面前立了血誓,此生效忠大启,效忠万民,将来太子薨,她殉葬。”
萧和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等她轻飘飘的意识回过神来的时候,程渺渺和程怀勉已经站在她的满前,双双乐呵呵的。
她眼里泪珠打转,满腔的疑问卡在喉咙里,说不出。
她想问,你当真就一定要做官吗?所谓为民为国,就真的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吗?你知不知道,家里父母很担心你,好不容易恢复女儿身,只想你好好过一个姑娘家该过的日子,你为何,就非得去趟朝堂的浑水呢?
“母亲,母亲在想什么?”程渺渺神采飞扬,在萧和宜面前弯腰,“听说皇后娘娘今日召您进宫了,是有何重要的事吗?”
萧和宜噙着笑意,抹去眼角泪花:“没什么,就是召我过去,夸了夸你。”
程渺渺越发弯了眉眼,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怪不得母亲出神,怕是还没听过有人夸我做姑娘做得好吧?”
“不害臊,她夸的是你学问做得好,才教了三皇子几日,老博士们都夸他有长进了呢。”萧和宜点点她的鼻子,笑盈盈地起身,招呼他们父女俩去用饭。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
半年后
萧定琅抱着女儿从外头回来,萧玉殊的手中握了四串糖葫芦,进了厅堂,女使过来将父女身上的厚大氅都解下,掸去飞雪,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今日外头雪下的真大,似鹅毛飞起,柳絮春生。”萧定琅笑着放下萧玉殊,由她抱着糖葫芦,跌跌撞撞地走着。
统共四串糖葫芦,一串给爹爹,一串给娘亲,一串给自己,还有一串,给小表姑。
“多谢小阿殊。”程渺渺眉欢眼笑,和她贴了贴脸,她便张着肉嘟嘟的小手,想要程渺渺抱她。
“对不起小阿殊,姑姑最近身子不方便,不能抱你。”冬日严寒,程渺渺穿的厚实,隔着一层层衣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得越发柔和。
萧玉殊歪着脑袋,不能理解。
卢九枝上来摸摸她细软的发丝:“是啊,阿殊,小姑姑肚子不舒服,阿殊想要抱,那就娘亲来抱好不好?”
说着她便将她抱了起来,走了两步。
萧玉殊回过头来眼巴巴看着程渺渺:“小姑姑,哪里不舒服,阿殊给你揉揉……”
程渺渺笑如春风:“这个阿殊还真不会揉,不过没事的,阿殊的心意小姑姑已经知道了,等再过几月,再过几月小姑姑就来抱你,好吗?”
萧玉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扬起手中的糖葫芦甩了甩:“吃,吃……”
“好,吃。”程渺渺也举起那串糖葫芦,咬了一个叼在嘴里,酸酸甜甜,是她近来爱吃的味道。
这依旧是玄景九年,她四月入朝为官,八月被外放,和表兄萧定琅一起,到了距京城半个月车马脚程的临川郡来当官。
萧定琅做郡守,而她调入御史台,以六品侍御史之名,陪萧定琅考核临川郡的官员情况。
说是考核,但其实,临走前皇帝与她再三告诉,可以不用管那些有的没的,好好养胎才是正经事。
是的,养胎。
如今外头白雪纷扬,又是一年冬来到,距她到临川郡已经过去两个多月,距她在东宫送走江照翊已经过去七个月,距她怀上江照翊的孩子,也已经过去七个月。
这七个月里,江照翊一直在北翟处理战事,一次都没回来过。
她已经七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卢九枝领着萧玉殊去后头练字,萧定琅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今早京城来信,说殿下他们已经班师回朝了。”
“真的吗?”这是程渺渺近来听过最好的消息了。
她算算时日,“这个时候班师回朝,到京城应当正好年节……”
“你别想太多,到时候殿下一定会来看你就对了。”萧定琅安慰她。
因为程渺渺肚子的原因,他们今年不回京过年,也正因此,半个月前卢九枝才带着女儿到这边来看望他们,顺便留在这里陪他们过个年。
“谁说要他来看了。”程渺渺难得来了点傲娇劲儿,梗着脖子道,“前七个月都不在,这最后三个月,他在不在也都是一样的。”
“说胡话了不是?”萧定琅笑话她,“等到时候人过来,你们别整日在我面前如影随形就行。”
“表哥放心好了,才不会。”程渺渺还在刻意昂着脑袋,说着说着,便自己也笑了,看着桌上萧玉殊给的糖葫芦,心里头甜蜜地发齁。
她知道江照翊会过来。
他一定会过来。
临川郡的雪一连下了三日,萧玉殊在他们宅子的后院里做了许许多多的小雪人,排成一排靠在墙角,整齐有序,洁白纯真。
程渺渺的肚子早已不方便再出门,下雪天便一直窝在家里,坐在窗前,捧一本书,隔着窗户看萧玉殊堆雪人,一个,两个,三个……慢慢悠悠地数着。
她喜欢看小侄女明媚的笑脸,还没长齐的牙齿笑起来软软糯糯,可爱又讨喜。
时间一晃又是半月,这半月里,程渺渺看着萧玉殊的小雪人堆了就融化,融化不过几日,天又开始下雪,萧定琅又开始陪她堆雪人了。
父女俩在雪地里玩的很欢乐,她和卢九枝在屋里坐着,看着他们也很欢乐。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直至有人来报,说门口来了个不认识的男人。
不认识的男人。
程渺渺和卢九枝相视一眼,后者抓住她的手:“莫不是殿下来了?”
“可是北翟距京城千里远,他到京城,起码也还要再过半个月,更别说我们这南边了。”程渺渺心里也是一时如小鹿乱撞,可还是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
她冷静的分析告诉她这不应该是江照翊,可她不太理智的心绪疯狂暗示她,为什么不能是江照翊呢?他为你提前回来了,为什么不可能呢?
一切幻想打破在杜醒时跨门进来的时候。
先前通报的下人是他们到临川郡后新招的,没见过萧家的姑爷,所以才说是个不认识的男人。
别说是程渺渺了,便是萧定琅也是难以掩饰面上的失望。
“我说你们这都是何表情?我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赶来照顾照顾人,你们倒还不待见我起来了?”杜醒时两手叉腰,煞是威风。
萧定琅摆摆手:“谁要你过来了?年节将至,你不是还要留在家里照顾折霜吗?”
萧折霜两个月前诞下了一名男婴,是她和杜醒时的长子,按理说,杜醒时如今是不该来,该好好在家照顾他们母子才是。
杜醒时戏谑地看一眼程渺渺:“折霜和孩子暂时送到萧府去了,我过来给她把个脉,看完就走,年前肯定回的到家。”
“你怎么突然就想要过来了?”萧定琅觉得不对劲,继续盘问。
“不突然了,年前总归是要来一趟的。”杜醒时这回不移眼珠子了,定定看着程渺渺。
他的意思很简单,程渺渺从有孕开始,或许追溯到当年东宫时期,就一直是他在照看的身子,再加上他知道程渺渺当初怀孕的真相还有具体时间,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就还是来亲自给她看上一看吧。
毕竟她的肚子已经近八个月,过完这个年,应该就差不多了。
他给程渺渺把完脉,开了几副最后阶段安胎的药,叮嘱她不要进补太过,适当走动。
“下雪天外头地滑,你就在你们这个厅里转悠,每日约莫走上个两三圈就行了,也别把自己太累着,多笑笑,明白了吗?”
程渺渺点头。
杜醒时遂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
他的计划是在这里留三日,三日过后就赶回京城陪萧折霜和孩子。萧定琅亲自带他去后院安顿,卢九枝又陪着萧玉殊练字,厅里一时便只剩下程渺渺孤孤单单一个。
敞着的大门不蔽风寒,她即便坐在炭火旁,也感觉到丝丝凉意。
不知是心底的,还是身体的。
她站起来,忽然很想看看外头热闹的景象。
她喊苍灵搀自己去门口看看,就算大着肚子不方便上街,站在门口听听热闹也是好的。
临近年节,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她单站在自己家门口看,就能看到不少人手里提着大红灯笼,大红绸缎,一派喜气洋洋地大步朝前走,还有拎着猪肉路过的,拎着兔肉路过的……她能在他们脸上看到该有的幸福模样,心里暖意也渐渐回笼。
只不过因为是下雪天,他们行走不免匆忙了些,程渺渺站了约莫半刻钟后,也裹紧大氅,要苍灵扶自己回去。
转过身去的一刹那,她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达达的马蹄。
雪天路滑,家门口这一条路天天都有人在扫雪,只是耐不住天公爱飞絮,下午刚扫完的雪,临近傍晚便又薄薄一层积了起来。
程渺渺听着那混杂着雪水的马蹄声,渐渐揪紧了衣袖。
没过多久,马蹄声在她身后停下。
她的手心快要溢出汗来,眼眶止不住的湿润。
“程渺渺!”
她终于听到日夜期盼的那一声呼唤。
她浑身颤抖,站在原地,连转身都困难。
“程渺渺!”
可是没关系,她只要站在那里不动,江照翊永远都会向她奔过来。
等她终于转过头去的那一刻,她看见属于她的青年,大氅翩飞,拾级而上,腰间磨到快要褪色的香囊一团红火,热烈又明媚。
“程渺渺。”
一趟北翟,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又长开了些,这下的棱角是当真跟江云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了。
他跑近了,想去摸摸她的脸,可是又怕自己双手粗糙冰凉,会冻到她,忍了忍,还是克制地放下了。
他视线转移下去,只看了一眼肚子,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咧到了耳后根。
再抬起头时,眼里分明泛着莹莹的泪花。
“程渺渺。”
他慢慢去拉她的手,词穷到似乎只会说这三个字了。
程渺渺只仰头看着他,一错不错,渐渐渐渐,眼眶也盛满泪水。
“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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