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一开始崔桐舞弊用的那只砚台,就是他们故意给的?”
殿试结束,程渺渺终于得空来一趟萧家,萧定琅正好休沐在家,抱着女儿和她闲聊。
程渺渺很喜欢萧玉殊这个小侄女,从萧定琅手中接过她,放在自己腿上:“倒也不是故意给的,只是趁崔桐吃酒的时候,特意坐在了他隔壁桌,又特意说了说哪里有这等舞弊的东西,特意叫他听到,他若自己不起贼心,那便是人趴在他耳边说,也是无用的。”
“攻人先攻心,要说厉害,还是这怀王的好女婿厉害。”
仅仅一夜,京中有点人脉消息灵通的,几乎都已经知道,怀王这回是翻车翻在了自己人手里。
“那崔桐狱里出来那回,也是他做的?”
“非也。”程渺渺凑过去与他道,“若是兰锦时常出现在崔桐的案子中,难免惹人怀疑,所以,他找了个谁都猜不到的好帮手。”
萧定琅何其聪明,细细一想便知:“随王世子。”
“是。”程渺渺细说:“从崔桐入狱开始,随王世子就一直有派人监视他,包括故意买通狱卒在他面前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叫他知道崔家当真是要舍弃他了,叫他着急,着急之下,当他知道随王世子能保他的时候,自然什么都愿意说。”
萧定琅笑着摇摇头:“谁说这位随王世子玩世不恭,整日只晓得混迹市井,就这一桩,便够他随王府再续几十年的富贵。”
“表哥英明。”程渺渺逗逗萧玉殊的小嫩脸,“随王府如今已经开始筹备江舟子和秦家三姑娘的婚事,过不久咱们估计就能吃喜酒了。”
“吃人家的喜酒,哪有自己的喜酒好喝。”萧定琅给程渺渺使眼色,“听说这几日上你家的人络绎不绝,如何,可有相中的?”
一提到这些,程渺渺便战术性低头逗小侄女,“我暂时无意于此,这些事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怎么,不乐意成亲?”都是过来人,萧定琅一眼便看出表弟的不对劲。
程渺渺神情淡淡,有点心虚,“有点。”
“那定是还没遇到自己心仪的姑娘,等你遇见了,就知道个中滋味了。”萧定琅不以为意,甚至想起了自己当年的青葱往事,“不是我说,当年我之所以能娶到你表嫂,全靠一颗持之不变的恒心,你表嫂被我打动,这才在她诸多的追求者中,选择了我……”
“难道不是表哥大病一场,从此之后在表嫂面前就正常了,表嫂才渐渐被你吸引的吗?”
程渺渺一语就能戳穿他,再瞅瞅他如今已经这么大的女儿,心下颇为感慨,甚至胡思乱想,如果她和江照翊以后有个孩子……
“那也是你表哥我的本事。”萧定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若非是有真本事,你表嫂如何看得上我。”
这话倒不假,程渺渺跟他继续说笑一会儿,便听人来报,说萧庸回来了。
萧庸先前当了几年的礼部尚书,后来又调任到吏部,当年洛半山死后,朝廷没有丞相,吏部为六部之首,萧庸也就相当于当了几年的宰相,如今他年至耄耋,吏部的官职也早已辞去,头上就剩一个殿阁阁老的称谓,明年致仕,便是真正的荣休。
“走吧,去见你太爷爷。”她抱着萧玉殊,乐乐陶陶,过来通报的小厮却道:“老爷说,要表少爷先单独去书房见他。”
“哦。”程渺渺对这话并未表现有多惊奇,毕竟从她穿过来之后,她和萧庸身上便是有点秘密在的,萧庸单独在书房见她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了。
只不过在去的路上,她还是顺嘴问了句:“书房里只有外祖父一人吗?”
“还有孙姑爷。”
萧家的姑爷,从前专指程渺渺的父亲,萧和宜的丈夫,程怀勉,但是自从萧折霜也出嫁后,杜醒时也成了萧家的姑爷,为了区别两人,杜醒时有时就叫孙姑爷。
杜醒时和萧庸在一起,萧庸还要她单独过去,这是发生什么了?
本还没有很紧张的程渺渺,突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总不能是……
她跟着小厮来到萧庸的书房,书房外看门的见到她来,也不用通报,直接替她推开了书房门,叫她一点点的心理准备也没有,就见到了年迈的萧庸和一旁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杜醒时。
她心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萧庸负手站在书架前,背对着她,听到动静,头也不回,用他一如既往苍劲有力的声音道:“跪下!”
书房门缓缓吱呀掩上,程渺渺愣愣站在原地,尚未理清思绪,肢体就先一步做出反应,跪了下去。
当她膝盖触到冰凉地面的一刹那,她仿佛浑身都被放置到了冰天雪地里,扑面袭来的是冰凉的雨雪和生息不止的风暴,她被卷入到狂风中,一下不知该怎么做。
“发冠摘了。”萧庸又道。
这下程渺渺却是不会了。她茫然地看着萧庸坚毅的背影,颤声道:“外祖父……”
“你既喊我一声外祖父,如何就能这么大胆,做出女扮男装这样的事情来!”
萧庸转身,啪地将一沓纸张拍在桌子上,杜醒时认命闭眼,满脸皆是无奈。
今日是殿试结束的第一日,皇帝召各位阁老进宫,与他们一齐在文渊阁评阅今年学子的殿试文章。
本来一切都挺正常,但皇帝评阅完所有卷子后,觉得有几篇写的格外出众,又忍不住拿起来多看了几遍。
“这一篇,真是颇有当年程从衍向朕进献治水之策时的风范。”他满意地举着其中一张,看看诸位阁老,“诸卿觉得呢?”
“臣亦是觉得如此,何况程世子今年不也参加了殿试?说不定,这文章正是出自她手呢。”有习惯溜须拍马的,已经扬着笑,上嘴夸起了程从衍。
皇帝却故弄玄虚地摇摇头,嘴角噙着高深莫测的笑:“十岁的程从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没道理十八岁的程从衍,还是这样的文章,这篇文章虽得朕心,但还不是这其中最好的。”
言下之意,这早就是程从衍玩剩下的了,她的文章,必定比现在他手里这篇要高明。
能得皇帝如此信任,在座阁老不禁都互相看了看,有震惊,亦有坦然。
“不过,昨日殿试时,朕见程从衍身子有些不适,说不准,这就是她的文章也不一定。”
知道自己夸人不能太过,皇帝还是端起茶盏,打了个不轻不重的补丁。
可这在众阁老们听来,只是对程从衍的又一重褒奖罢了。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似乎都已经能预见到,将来程从衍入仕后,成为皇帝宠臣的场面。
各人各怀心思,从文渊阁退出来,晏望山本来想与萧庸一同出宫,却被萧庸以去一趟太医院为由拒绝了。
他心里惦记着皇帝的话,记得今日下午又正好是杜醒时轮值,便想去太医院问问程渺渺身体的近况。
当年程渺渺为了离开京城去往姑苏,故意吃药将自己弄病,这事他是知道的,后来到姑苏,她虽有时常写信说明自己的身体近况,也说那病不过半年就痊愈了,但那五年间,他始终放心不下,时不时便会懊恼,当时如何就放任了她这种大胆的行径,她可是自己的外孙,万一身子真出什么状况,他至死难辞其咎。
后来一直到程渺渺回来,他见到她果真安然无恙的样子,才终于放下心。
可是刚刚皇帝的话,叫他又不由自主担心起来。
他知道,当年的药是杜醒时给她的,程渺渺去太医院,也只会找杜醒时,所以他目标明确,一进太医院,便说要找杜太医。
太医院的人一看萧庸的官袍便知,此人官阶不小,客客气气将人请进杜醒时专用的屋子,给他奉茶,并且告诉他:“杜太医去给淑妃娘娘请平安脉去了,估摸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还请大人稍事休息,稍等片刻。”
萧庸谢过,等人走了,便随手拿起桌上新开好的一张药方看了看,恰好,那药方左上角,便标注有一个“程”字。
单看一个程字,其实看不出什么,世上姓程之人海了去了,没道理这就会是给他外孙的方子。
可是再没道理,人也还是会有很强烈的第六感。
何况萧庸当年为了患病的妻子,还研究过一番药理。
他紧握那张药方,看了又看,好半天说不出什么,等到杜醒时回来,才平静地问他:“杜太医除了乾安侯府,还曾认识什么姓程的人家?还是姑娘家?”
杜醒时站在门口,浑身如芒刺背。
淑妃将他叫去的突然,但是给程渺渺新开的药方又还没写完,他就想着放在桌上,待会儿回来好接着写,反正纸上就标一个“程”字,有人来了也看不懂这是给谁的,不会出什么事,没成想,萧庸会来。
他从在萧家第一次见到这位精神矍砾的老人家起,便知道,这是位聪明到不行的人。
很多事情,只要露出一个不起眼的角,在他面前,就算暴露无遗。
“祖,祖父……”这么多年,他都是跟着萧折霜这么喊他的。
“杜太医先回答我的问题。”萧庸客客气气地与他划开界限,摆明了要知道事实真相。
杜醒时低头,一切就都不言而喻。
“你可知,你这是何等行径?女扮男装,骗过了我的眼睛,骗过了圣上的眼睛,骗过了全天下人的眼睛!你还去做太子伴读,还去考取功名,这都是谁给你的胆子!”
萧庸这回是真的震怒了,程渺渺不必抬头,也能感受到他那股子火气,灼灼烈焰,烧穿地心。
她同杜醒时一样闭眼,承受他泼天的怒气,却仍抱有一丝希望,颤颤巍巍道:“外祖父……”
“你如何就敢这么做!”萧庸再三拍着桌子,苍老的明目一错不错,盯着程渺渺瘦小的身形,“你可知,圣上对你是如何的青睐有加?他在众人面前称道你,在所有人面前夸赞你,他指望着你给他考个状元出来,将你重用,要你做朝廷的脊骨!可你一旦身世暴露,你以为你等来的能是什么?十年寒窗梦,一朝阶下囚!这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外祖父……”程渺渺想过事情也许会有败露的一天,也想过到时候萧庸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自己又该怎么办,可真到这种关头,真到萧庸发怒的时候,她除了哭,居然做不出什么别的举措。
“你从生下来那时候起,你爹娘就派人往京中传回消息,说是生了个儿子。”萧庸缓了缓,自己平复了下心情,才又接着道,“所以,这事不是你起的头,你从一生下来就被你爹娘教做男儿郎,是吗?”
程渺渺紧紧闭着眼,不愿去苛责自己喊了多年的父母。
萧庸失望透顶:“这等关头了,你还在为他们的任性坚持!”
程渺渺咬紧下唇,全程低着头,泪眼婆娑,拼命摇头:“爹娘没有错,外祖父,爹娘没有错……”
“他们没有错,如何就要你以女儿身做男儿样,长达十数年!”
萧庸再次怒拍桌子。
程渺渺从来没有见过外祖父这个样子,向来愿意心平气和同她讲道理的外祖父,怎么会这个样子?
她低头不语,双眼溢出的泪根本用手止不住,萧庸站在书架前,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去把乾安侯和乾安侯夫人请来。”
“外祖父,外祖父!”程渺渺突然慌了,她怕萧庸还要苛责萧和宜和程怀勉,怕他盛怒之下,会叫她往后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要入朝堂,那不可以,不可以!
书房中除了她和萧庸,就只剩杜醒时这么个大活人,他乍一听萧庸的话,还没反应过来,再一细品,才意识到,是要他出去叫人。
他赶紧挺直身子,向门口走去,途中还送了个怜悯的眼神给跪着的程渺渺。
萧庸气生的够了,听见书房门被杜醒时关上的声音,才沙哑着与程渺渺道:“起来吧。”
程渺渺却不愿起:“外祖父。”
“明日殿试结果就会出来,到时不论你是何等结果,给我立即辞官。”
来了,程渺渺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
她摇着头,语气坚定:“我不辞官,我好不容易考上的功名,为何就要辞官!”
萧庸却远比她更坚定:“你以为官场是什么地方!朝堂之上,如何凶险,今日你能被我发现,明日你就能被虎视眈眈的政敌发现!你要做官,是在拿程家萧家几百口的人命在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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