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鱼戏水,不知深浅。
暗涌深藏,难察动静。
梁靖和周析的前后脚相继离开,虽说都是悄无声息,但归到有心人身上,便是瓷器落地,都可以掷地有声。
苏玉俍一晚上都在暗中留意着周析。
他看到周析离开时,刚好又留意到梁靖位上空荡,他心中顿时便起了警惕。
只是这时身边孟鹤山刚好又来与他讲着话,苏玉俍也只好先将周析一事放下。
与孟鹤山同桌的孟耘徵也从头到尾在留意着周围。
梁靖离座时他本已体觉不妥,紧接着又见周析悄然离去,虽说并不能知道两人之间是否有关联,但心里也免不了起疑。
他身后的何茵凑到他身边,小声地问需不需要她跟上去看看。
孟耘徵却决然摇摇头,低声说:“不需要,静观其变便是了。”
说完还嫌不够,回头谨慎地看向何茵,又说:“你兄长和你爹都在场,你还是不要走开了。”
何茵心知道理,也只好点点头,目光却投向了她父亲处。
只见何隐宽是如万事莫不关己,只顾着自己垂头夹菜。
而另一边的李叔沉刚呷了一口茶,小声说道:“今晚是当真人都到齐了。”
雀枝台内暗流迭起,雀枝台外大雪番飞。
今夜天下暗下后,天边卷过一阵风,很快便又掀起了大雪。
月色不朗,雪落无声。
八月在梁靖耳边低声说出那个消息时,倘若梁靖此时并非在如此盛宴上,他定然掀桌抽刀便往千秋府上去。
但此时他又不好发作,只能不停地饮酒来按捺心头怒火。
只是借酒消愁愁更愁【1】,屋内灯火温暖,酒意上头时却更觉烦躁,又看到周析此人是如无事一般,对前来敬酒的人来者不拒,笑意温然。
梁靖是越看越烦,骤然起身便要往外走去。
李若愚一见梁靖脸色不对,连忙上前问他怎么回事。
谁知梁靖头脑早已发热,他一手便甩开了李若愚,低沉声喝着让他不要跟来,紧接着便往外走去。
梁靖憋着一腔怒火行走在宫道上。
来往零星宫人见到,都各自后退到高墙边上,颔首行礼,等梁靖走过了,才继续前行。
然而周析一直跟在他身后。
大雪一直腾飞在周围。
除去萧瑟风声,四处皆静,梁靖自然听不到背后脚步声。
雀枝台地处皇宫西南角近宫墙处,梁靖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便走到了皇宫南门城楼上。
他走上二楼,迎着风雪,走到城楼中间处,忽然停下了脚步。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周析也跟着停了下来。
梁靖缓缓转过身。
风雪从他身后刮来,又径直刮在周析身上和脸上。
梁靖耷拉着脑袋,垂着双肩,目光摇摇晃晃地落在快要被雪埋起的黑靴上。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两声,双肩带着一耸一耸的,他抬头看向周析,问道:“为什么?”
周析没有说话。
梁靖垂下头,又苦涩地笑了两声,接着一步一步向着周析走去。
“为什么?”梁靖便走边冷声质问,“万瘸子那批货,你为什么要拦了?”
周析还是没有说话,一直隔着风雪看着梁靖。
直到梁靖走到周析面前,梁靖忽然双手抓住周析衣领,将他整个人揪着推到城墙边上撞去。
周析的后腰正好撞到墙凹处,他忽然觉得整个下半身一阵麻痛。
周析心里忍不住暗暗骂了句“小兔崽子”。
梁靖双眼都冒着火光,早已通红。
他强忍一晚上的怒火终于按捺不下,发疯似的问道:“我问你为什么!你他娘要了我那批货对你有个屁用!?就他娘一堆破铜烂铁,可是你知不知道那批货对凌沛意味着什么?”
梁靖说着,又出了吃奶的力气,将周析狠狠地往墙边撞了三四下。
周析一句话都没有说。
只是他后腰撞到石墙边上的疼痛越发向全身走去,他一直咬着牙使劲忍着,还是没有说话。
他上半身已经几乎凌空,双手紧紧扣在城墙边上。
许久之后,梁靖才缓缓松开双手。
同时又苦涩地笑了两声,才看向周析,说道:“没有那批货...如果现在那个通国的王八蛋忽然和邽国那群龟孙儿做些什么,鸿策营就没了...凌沛就没了...”
“不过说这些,你也根本不会明白...你根本不在意,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梁靖说着,自嘲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又问,“也罢...我只再问你一句...”
“我兄长...钟平侯...梁攸...到底...”梁靖咬着牙,“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周析你说话!”梁靖忽然怒吼,“我兄长到底是不是...”
“子誉...”周析终于开口,他苦笑看着梁靖,缓缓说,“你信我...不是...钟平侯,不是我杀的。”
谁知周析说完,双手在城墙边上用力一摁一推,整个人便翻身摔了下去。
梁靖整个人怔在原地。
一阵瑟骨寒风刮来,梁靖整个人刹那之间醒了。
他怔了好久。
他甚至分不清放才是不是自己酒意上头而至的幻象。
他甚至听不到周析摔到地上的声音,他也不知道要上前往下看一眼。
直到他身边忽然掠过一个身影就要冲到城墙边上往下看,他才知道一手将李师彦拽住,然后一手捂在她眼前。
李师彦吓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但是她很快便会过神来,呼吸急促却不慌张,她急急忙忙地摘下梁靖捂在她眼前的手。
梁靖却一直定定地目视前方,双眼瞪圆,不知道说话。
李师彦连忙绕到梁靖面前,踮起脚尖,双手抚在梁靖脸上,让梁靖低头看着自己。
大雪在二人中间周围飞旋。
李师彦夸大嘴型,焦急说道:“我都看见了。”
梁靖一见,却猛然回神,一手捂在李师彦嘴前,紧紧瞪着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要说。”
李师彦这时越发着急,双手死死抓住梁靖捂着自己的手要扒拉下来。
可是梁靖却皱着眉,紧张又喝道:“师彦!现在不能说,听我说!”
梁靖听不到,可是李师彦听得清清楚楚。
方才周析摔下去时,落地的声音不大。
但是穿透风雪传上来的,是一男人一声惊吼:“周析!”
然而就在李师彦已经急得双眼要溢出泪水,双脚不停跺地,同时还拼命想要扒开梁靖的手时,四面八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有序的脚步声。
梁靖不能听见,他依然紧紧盯着李师彦。
李师彦却骤然停下挣扎。
她眼珠子转了一圈,眸上的急切卒然落下,她双手也沉重地垂了下来。
梁靖这时才意识到不对,警惕地看着李师彦,手边放下,边转身回头。
他这会儿才看到,自己身后早已围起了一圈持刃带甲的兵卫。
梁靖下意识地将李师彦护在自己身后。
他皱眉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这圈人前方的那位领队身上。
“中府军。”梁靖心中一顿,挑了挑眉,狐疑地说。
那位领队铁青着脸,两步上前,双手作揖,颔首便说道:“下官吴华恩,奉大王之命,前来接殿下立刻回雀枝台。”
“接?”梁靖冷眼紧盯着吴华恩,怒声便喝道,“这他娘是叫了中府军亲自来接我过去,你驴踢的管这叫接!?”
吴华恩始终作揖不敢抬头,沉声又道:“殿下,不要让下官为难。”
一直在梁靖身后的李师彦这时再也忍不了,忽然便从梁靖身旁绕了出来,对着吴华恩便义正严辞争辩道:“吴都尉,此事...”
“我跟你们回去,”这知梁靖一直紧紧盯着吴华恩,却忽然一手握住李师彦手臂,然后将她往后拉开,沉声打断,
“吴华恩,我警告你,你管好你的人,别靠我们太近,这位是李家三小姐,你们要是吓到她,你看我拿不拿你们去给我兄长陪葬!”
往回走的一路上,风雪更胜来时。
众人一路远远跟着,只有吴华恩一直伴在他们周围。
一路无言,直到快到雀枝台外时,梁靖才在李师彦耳边低声说:“方才的事,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爹还有公主他们。”
雀枝台中的歌舞早已撤下,在场众人早已站立,有三两窃窃私语,有原地来回踱步,有人神色凝重,有人幸灾乐祸。
方才那守卫忽然冲进雀枝台,一进来便慌张禀告,六殿下梁靖在南城楼上将太子门客周析从二楼推下时,众人皆大吃一惊。
便是连正在自斟自赏的殷柏龄也吓了一跳。
他当下立刻警惕怀疑地环视在座一圈后,却忽然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喃喃道:“疯子。”
覃王听到这消息时,愣了许久才会过神来。
他反应以来后是惊慌地立刻站起,不敢置信地让那侍卫再重复了几次。
只是若非华内侍和张王后在一旁扶着,他甚至早已摔下。
而此时梁靖阔步行入雀枝台时,覃王正双手负在身后,在台阶前边不停摇头哀叹,边担忧地来回踱步。
他旁边的张王后也一直佯作忧心地伴在其侧,不停宽慰。
只是张王后的余光,一直有意无意地投向了梁尧身上,而梁尧却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一见到梁靖入内,覃王才顿然停下脚步,立刻回头望向梁靖。
而这时本在旁边故作担忧愤怒姿态的梁裕却是首当其冲地冲了出来。
他本想对着梁靖破口大骂,只是他刚走到梁靖面前,却梁靖是看都不看他一眼,一直目视前方。
他顿如火上添油,广袖一甩,立刻转身,对着覃王大声幽怨道:“此事,还请父王替子铖做主啊!周先生乃子铖千里迢迢从徐国请来辅助的门客,大家有目共睹,周先生自入城以来,一向循规蹈矩,从未有过得罪子誉之处。不过就是因为谣言当中,周先生涉及了与钟平侯遇刺一事,子誉便一直对先生处处为难。平日里先生仁厚,不予计较,但今日乃会盟之日,各国来使皆在,更有徐国苏帅亦在现场,倘若此事父王不予先生一公道,儿臣怕毁了两国之间的邦交啊...”
梁尧此话一出,梁靖虽然只能隐约听出大概,却也只觉可笑,但他却只是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覃王这时赶紧便问梁靖:“子誉,你自己说,是怎么一回事?”
梁靖虽听不太清,但他是知道覃王在问他,可他仍然没有抬头。
李若愚一直皱眉盯着梁靖,见此情形,他立刻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李师彦。
李师彦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
一旁的李叔沉一直脸色沉重地看着梁靖,也没有说话。
梁靖双耳近乎失聪一事,也算是宫墙内的秘密,更不要说他国来使。
众人见此时此刻,覃王已经是明摆着偏袒梁靖,给他一机会为自己辩解而发问,但梁靖却是连看都不看覃王一眼。
自然而然,便会联想到平日里梁靖行事骄纵狂妄一说,更有不久之前梁靖醉后在怀阳道上公然殴打梁尧幕府中人的事情,不由摇头叹息。
但覃王,是知道梁靖为何如此。
他这时便又急着上前两步,故意提高声量,又问了一次:“子誉!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谁知覃王话音刚落,梁靖才微微抬头,门外忽然有人边大步走进来,边怒声反问,
“是在下亲眼所见,六殿下将我徐太子府上出去的人从城楼上推了下去!难不成还能是周先生自己从城楼上跳下去吗?如今人还躺在外头生死未卜,覃王乃一国之君,此事发生在您眼皮子底下,难道您还要当着各国来使的面,偏袒您这位公子吗?”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苏玉俍已经大步走到梁靖身边,一身灰色的长袍上还沾着血迹。
苏玉俍脸色铁青,眸上尽是怒意。
他一站住脚便又双手作揖,然后又厉声说道:“此事,还望覃王能够秉公执法,还周先生一个公道,还徐国一个说法!”
苏玉俍就站在梁靖身边,说话声中气十足,梁靖是听得字句清晰。
他听到“生死未卜”的时候,心中还被抓了一下。
只是片刻后,他忽然又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
他皱了皱眉,还是没有说话。
而正是因为他始终不说话,覃王如今是骑虎难下。
他本来还想着梁靖虽然行事蛮横,但心性如何,他自问还是清楚。
梁靖绝非无由杀人之人,再者,倘若他当真认定钟平侯是周析所杀,根本不需等到这般场面才来下手,如此搬石砸脚之事,并非合理。
所以他才一直希望,梁靖能够为自己辩解,然后等周析醒来,再问出真相。
可是覃王如今所见梁靖神色,他整个人顿了顿。
梁靖性子他清楚,若真受了委屈,是宁死不屈,从前因为被旁人说了半句闲话,也可以将人往死里打。
只是若真是自己所为,他也绝不会推搪,敢作敢当。
便覃王一直是更愿意看到,梁靖此时能够在殿中大发脾气,就是抽刀指向苏玉俍,怒吼他含血喷人。
但梁靖没有。
梁靖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没有说话。
覃王的心骤然凉了半截。
然后就在此时,从旁忽然又走出一人出来。
孟耘徵刚走出来,在场众人顿时病屏息凝神,甚至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有一直还坐在座上的殷柏龄却顿时一惊,立刻站起,皱着眉紧盯着孟耘徵。
但片刻后,他心中却剩一声嘲讽:“真他娘疯子...”
李叔沉却瞟了身旁何隐宽一眼,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孟耘徵从来沉默寡言,莫说这般场合,便是平时在早朝,甚至在军营中,孟耘徵也是极少说话之人。
又长白孟氏出名明哲保身,早已不参朝政,便是连覃王多次想要讨一见解,孟鹤山皆以病推辞。
孟耘徵向来只埋头军营,入宫也只为日常述职,从不多言。
便此时孟耘徵一出,在场皆惊。
孟耘徵双手作揖,颔首便道:“此事,微臣,也希望大王能够,秉公执法。”
不仅覃王怔了怔,便是连孟耘徵父亲孟鹤山,他身后女扮男装的何茵,甚至梁尧梁裕,都怔了怔。
只有梁靖。
他顿时明白了。
周析身上武功不浅,不过区区城楼,定然不死,甚至不伤。
可是他心里还是忍不住苦笑一声。
他忽然回头,猛地一把抓住苏玉俍衣领,苦笑两声,骤然怒声问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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