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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夜色朦胧,陆谷已经睡下,被突然哭起来的灵哥儿吵醒,也不知是孩子哭声扰的还是怎样,他只觉心头跳个不停,直让他有些慌乱心悸。


    “阿姆在阿姆在。”他搂着孩子边拍边哄。


    好容易灵哥儿不哭睡了,他给孩子擦擦脸上的泪痕,然而自己却有点睡不着,心悸感一直散不去。


    到第二天醒来,他脸色明显疲倦。


    “夜里怎么哭了?”沈尧青昨天晚上听见灵哥儿在哭,这会子抱着孩子笑问道。


    孩子小,答不上话,手上拿了个泥哨在吹,看见大人被吵得哎呦一声,就笑个不停。


    “又是蹬腿又是哭的,估计做梦了。”陆谷顺口笑道,随后就去忙了。


    天色不是很好,山林中风声萧萧,刮起一阵冷风,将地上落叶和渣子吹起,直扑向人眼。


    一夜混乱和血腥,纵然腿脚发软也要往前跑,一路逃却一路死人,到最后,竟只剩下沈玄青罗标还有丘老大丘老三四人。


    逃出足够远后,一晚没停下的腿脚终于暂得歇息,几人瘫在地上,哪里还管脏不脏。


    沈玄青轻拍掉衣裳上的落叶,脸颊有树枝划出的不少血痕,血腥味道似是一直能闻见,他眉头未曾舒展,很明显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狠厉,压根儿没想到头一次出来竟遭此劫。


    那追杀的人箭矢上多数都涂了毒,明摆着要置他们于死地,那些人有备而来,从身手来看,绝不是普通山贼土匪,一夜都咬在身后,除了逃命他们什么都做不了,自然又憋屈又恨。


    他克制着喘气,脸色很不好,没说话养体力精神,始终在警惕周围。


    丘老大抹一把脸,往地上啐口血沫子,夜里逃命时天太黑,什么都看不清,跌了重重一跤,差点没把牙磕断。


    他恨恨又低声骂道:“狗娘养的,竟遇到这些王八羔子。”


    丘老三是个没本事的,平时腿脚不如别人,但为了活命,生生跟上了,这会子别说动弹,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喘气的份儿。


    罗标歇了一下,看看周围三人,全都狼狈不已,他忽的低低笑一声,也不管丘家两兄弟的目光,胸腔中一阵难言的滋味随即弥漫开,重重叹了口气。


    他这些年丧父丧母,连个家都没有,红药也死了,好容易出来挣个钱,眼瞅着日子渐渐好一点,小命却要撂在这儿。


    他兀自沉浸怔忪,忽然肩上一重,转头看去,却是沈玄青拍过来。


    “噤声。”


    沈玄青压低声音,又看向丘老大丘老三。


    三人当即不再言语,屏息敛气,咬着牙一动不敢动。


    纵是丘老大这样走南闯北惯了的,也没沈玄青在山里的好身手,夜里若不是他带着一众人逃亡,根本跑不出这么远。


    逃命躲藏不是件容易事,只觉漫长,连风都像是变得那样慢,从鼻尖掠过带起一阵痒,折磨着本就疲惫不堪的身躯。


    丘老三缓缓抬手,轻轻挠了挠鼻尖才觉好受。


    沈玄青屏息凝神,山林中各种动静传入耳中,过了一会儿,他将声音压得很低,说:“别说话,听我的。”


    “只有两个人,你们往南边跑引他们过去,我找个隐蔽地,找机会除掉他们,就能逃命去。”罗标还好,看见丘家两兄弟不信任的目光,他根本不在意,只说:“不杀了那两人,谁都别想活。”


    罗标咬咬牙,他没敢出声,只狠狠点头,随后去看丘老大丘老三。


    逼到这份上,谁都有几分脾气上来,丘老大心里憋了一股火,他看一眼沈玄青,昨天晚上若不是沈玄青,他也跑不了这么远。


    冷风骤起,山林之中,谁也不知道竟是一派肃杀之意。


    *


    灵哥儿玩耍时衣袖挂扯了,见状陆谷给他脱了外衣缝补,昨晚的心悸感还有些余威未消,他缝针时有些心神不宁,一不小心就扎到指腹,一滴血涌出来。


    他轻嘶一声,放下针线从怀里掏出手帕擦掉血迹。


    沈雁坐在院里剥柴豆,夜里泡一宿,明天好煮豆子饭吃,听见动静抬头问道:“谷子哥哥,怎么了?”


    “没事,扎了下手。”陆谷擦干净指腹上的血,见不流了拿起针继续缝。


    他看向在院里撵狗玩的灵哥儿,笑一下说:“慢些,别跑,仔细摔了。”


    乖仔就像是带小孩,跑得没那么快,还时不时停下等,灵哥儿毕竟小,走路稳当了,但跑起来还是晃悠,经常跌倒摔一下,得亏现在入秋天凉了,穿得衣裳厚,不至于膝盖磕在地上。


    *


    树影重重,黄叶随着人掠过而晃动。


    罗标几人连回头都不敢,拼了命往前奔逃,身后蒙面黑衣人紧追不舍。


    斜后方静寂处,本没有任何动静,忽的连发两支羽箭,一箭正中其中一个黑衣人后心,那人应声倒地,第二支箭被躲过,蒙着面的人眼神阴鸷,猛地停下,已然分辨出沈玄青藏身之地。


    原本跑出去的罗标回头,于重重树影中看见黑衣人闪身躲起来,而地上有个一动不动的黑影,他心中一跳,继而狂喜,真的除掉了一个。


    剩下那个追杀的人有了防备,说不定回头对付沈玄青去了,他突然停住脚,低声喊丘老大和丘老三。


    “咱们回去帮沈二哥,只剩下一个人,手里的刀都握紧了,撵癞皮狗一样撵了咱们一夜,咱们三四个人,一齐砍杀上去,还怕他一个不成?再不济,分散开来让他分神,只要露出破绽,沈二一定能杀掉!”


    一听这话,丘老大也起了杀心,握紧了手里的刀,一巴掌打在支支吾吾不愿回头的丘老三后脑上,喝骂一句:“有些气性!咱们不是撇下兄弟自己跑的人。”


    “狗娘养的!不是要杀你爷爷我,来啊!”


    丘老大冲着林子里叫骂,三人快速分开,如此黑衣人只能对付一个,至于要对付谁,就看谁倒霉了。


    罗标还好,沈玄青三番几次救他,他和丘老大一样,虽没多念过几天书,可常在外面混,讲的就是一个义气,哪能丢下沈玄青自己逃命去。


    逃跑时还好,一旦回头直面黑衣人,丘老三两股战战,可他素来惧怕丘老大,刚才又挨了一巴掌,况且他也知道,若没有沈玄青,他怕是走不出这深山林。


    他们一夜奔逃,根本不管方向,已经越进越深,而沈玄青在山里如鱼得水,想活着,就得扒紧了这个猎户,于是死死撑着,没转身逃跑。


    一晚上过去,他们几个累了,追杀的他们的也是人,纵使有些功夫底子在身,也不是铁打的,同样会疲惫。


    沈玄青躲在大树后面,听见罗标几人的喊骂声,知道是想帮他。


    和面对猛兽不同,兽类再狡猾,也比不过人的心智,可此番突生变故,很多人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就送了命。


    是以哪怕知道自己杀了人,他心硬面冷,手里又是宰惯牲口禽畜的,见多了血腥,心中并无任何波澜,只从胃里泛出一阵恶心,杀了马队那么多人,只当给他们报仇了。


    当蒙面黑衣人中箭倒地,被一箭擦着裤管过去的丘老三吓得差点尿裤子,哆哆嗦嗦低头一看,幸好他穿得厚,裤子里还有一层薄棉花,这会儿棉絮翻露在外,毒箭头并未伤到他,这才腿软跪倒在地。


    待回过神听见丘老大和罗标说那两人都死了,他如梦似幻,一下子惊醒,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闷头紧紧捂着嘴哭。


    沈玄青很快在两个黑衣人身上摸索一番,摘掉脸上蒙的布一看都不认识,也并无任何木牌符令能辨出身份,唯有在他们后脖子下方看到一个青色符文的烙印。


    丘老大见多识广,但也不认识这符文的来历。


    还没停歇一会儿,沈玄青让罗标和他抬尸体扔进被落叶枯枝遮盖的矮山洞中,丘老大丘老三去抬另一具尸体,弄完后他说道:“留不得,快走。”


    昨晚追杀他们的不止两个人,若被发现尸体,怕是要过来寻仇,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一路走沈玄青一路想,那伙人不为抢车马不为搜刮财物,昨晚死了的二十个弟兄都躺在地上,黑衣人连尸首都不去摸,只对他们赶尽杀绝,肯定不是抢钱的山贼。


    他又去问丘老大有没有得罪过谁,可丘老大一个贩马的,顶多是和同行有些不快,但在他们丰谷镇上,哪有人能花大手笔请这样的杀手来阻截,不说银钱,根本没有门路。


    如此便只剩了一个猜想,黑衣人不是冲他们来的,或许只是他们夜里到了那片山岭,碍了对方的事,亦或怕被他们看见什么,就顺势来灭口。


    这样一来也说得通了,暗中的人看他们只是寻常汉子,没把他们当回事,况且他们这样奔逃,一边逃一边死人,任谁看都是一群没有武艺的农家汉子,顶多是力气大脚程快,到后半夜就只派了两个人来追杀。


    四人穿林爬坡,脚下不敢停留,边走边掩藏踪迹,压根儿不敢回头。


    待到晌午太阳刺眼,人人都口干舌燥,嘴唇多少都起皮开裂了,沈玄青找到一处山溪,一口气走了这么远,这才停下,这么久滴水未进,都渴的不行,哪还管溪水冰凉。


    丘老三累的像是条死狗,喝完水翻过身躺在地上,只剩喘气儿,偏生肚子还饿了,而干粮被落在马车上。


    沈玄青同样饿了,坐在溪边歇息,抬头看向周围,瞧见有能吃的果子,伸手指过去:“那棵树上的果子能吃。”


    丘老三原本瘫在地上,闻言一下子坐起来。


    丘老大和罗标也都舔着嘴唇,又惊又饿的,哪能好受。


    果树不高,就是许多熟果子被鸟儿和虫子吃了,好果子不剩几个,都这会儿了,有口吃的就不错,没人嫌弃,被鸟雀啄过的果子也摘下来吃。


    吃了果子又喝几口水,沈玄青竹筒一直挂在身上,从家里走时陆谷给他买了个皮水囊,后来装酒喝,昨天晚上喝酒时解下来,逃命忘记拿了。


    他灌了一竹筒水,丘老三身上还有个空酒囊,同样装满了,暂且够他们四人在路上用。


    走了没几步路沈玄青看见树枝上挂着的花蛇,若非逃命要紧,不然蛇肉也能垫垫肚子。


    他分辨出回家的方向,打算趁那些黑衣人还没发现被他杀了的两具尸体,只要回去了,到了府城或是镇上,杀手怎么也不敢明着动手,至于别的,只能等活命再说。


    他一心赶路,忽然听见一声微小响动,登时警惕起来,迅速找了藏身处躲好。


    第222章


    早起天蒙蒙亮,陆谷和沈雁带着孩子往肉铺走,昨天沈尧青从家里拉了一头肥猪过来,已到冬月初,天冷了,肉能久放,卖得比夏天好点,他俩要过来帮着称肉收钱。


    灵哥儿在铺子里玩惯了,因今天起得太早,怕他哭闹,陆谷给他带了果脯,让坐在桌前吃,杀猪的场面灵哥儿不敢看,独自边吃边玩倒也高兴。


    肉铺前人来人往,一直忙到快晌午,还零星来几个买主要肉。


    沈尧青给两三个酒馆食肆送了肉回来,陆谷就解了腰上围裙,说道:“大哥,我俩先回去做饭,今天风大,我过去给你打一壶酒,吃了饭过来守着喝一些暖暖身子。”


    沈尧青点头道:“好,用小葫芦打就行,喝不了那么多。”


    早上忙碌还好,一直走动,到下午主顾少,多是坐着,铺子门又不能关,前后的冷风一吹,就算抱着汤婆子也有些受不了,有时喝点酒能热乎些。


    闻言,陆谷就取了挂在墙上的小葫芦。


    正在收钱的沈雁仔细点好,把几十个铜板哗啦啦扔进钱盆里,随后也解了身上围裙,提起竹篮和他一起往外走。


    竹篮里是一些冬笋和一吊割好的肉,如今他们吃肉不用买,冬笋是早起有人沿街叫卖时路过铺子,顺便买了几根,回去切了和肉炒。


    灵哥儿长了一点个头,孩子虽然不胖,可穿得衣裳厚,大冬天不太好抱,况且他玩得正高兴,也不愿让抱,牵着陆谷两根手指晃来晃去,嘴里时而还喊一声。


    酒坊在另一条街,他们三个往那边走,北风紧,陆谷拢了拢衣领,谁知抓着他右手的小人忽然松开,他连忙抓住往前跑的灵哥儿。


    “怎么又忘了?阿姆不是跟你说过,上街来不能乱跑,要么牵着阿姆,要么牵着姑姑。”


    他抓着灵哥儿的手紧握在手心,即便街上人不算多也不敢松开。


    前段时日沈尧青从老家拉了兔子过来,说丰谷镇有户人家丢了娃娃,怎么都找不到,都说是让拐子拐走了。


    自那以后,他和沈雁看孩子时都不敢分神,小孩子本就不懂事,不说被拐走,有时见着什么都想戳戳碰碰的,一不留神就摔倒碰着,可不得时时都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阿姆,我要吃糖人。”灵哥儿被抓住后还算乖,没有闹脾气,只是眼睛一直盯着卖糖人的。


    之前陆谷跟他说过,要是跑丢了以后就见不到阿姆阿爹,还有姑姑和大伯,他胆小,一听见不到阿姆很害怕,还哭了一会儿。


    倒不是陆谷故意吓唬他,小孩子听不懂道理,只有这样讲才能吓住。


    “想吃就说,跑什么,姑姑给你买。”沈雁在旁边笑道。


    于是灵哥儿另一只小手就抓住了她两根手指,一下子就笑起来。


    “行了,买个小的。”陆谷站在糖人摊前说道,又转头对灵哥儿说:“郑爷爷不是说过,糖吃多了你肚子疼,到时又要去医馆了。”


    灵哥儿记得郑爷爷,是医馆里的大夫,他下意识捂住肚子,不敢再嚷嚷要买大的了,眼巴巴站在旁边仰头看沈雁。


    孩子小,这几个月不是闹肚子就是发热,闹了两三次,糖人不能多吃,沈雁也知道,就拿了个最小的塞进灵哥儿手里。


    糖人甜津津的,阿姆不常给他买,灵哥儿舔了好几口,就有点舍不得吃了,攥着小木棍在手里乐滋滋看。


    从酒坊打了酒出来,陆谷下意识往街口那边看,这里是进镇子的必经之路,沈玄青要是回来,肯定会走这里。


    吉兴镇比丰谷镇大,人自然要多一点,日子好的人家能穿暖,有的还带着皮帽子,可更多的,是衣裳有补丁的人,家境一般的,好歹能弄件棉衣穿,连缝补也能看出是用了心的。


    至于更穷的,衣衫单薄破破烂烂,双手勉强拢在袖子里,顶着风往前走,冷风一吹只能缩脖子,可风是不讲情面的,无论钻进哪里,它都能顺着缝儿吹进去,躲是躲不开的,勤快些的穷人打柴或是做短工谋生,不至于冻死饿死。


    人来人往,许多人从街上走过,却始终不见沈玄青的身影。


    有小贩扛着糖葫芦垛沿街叫卖,灵哥儿听见,就朝那边看去,他知道阿姆不会给他买,就抬手攥着沈雁衣袖,压低小奶音悄悄喊:“姑姑。”


    沈雁低头看他,顺手给他把歪了的虎头帽解开,重新在下巴底下系好,这顶虎头帽是能遮住耳朵的,绑好就能捂住,不然孩子耳朵冻得通红,她边系边说:“行了,有糖人吃呢,今天不买了。”


    灵哥儿有点委屈失落,不过舔舔手里的糖人后又笑起来,可真甜。


    “走,回去吧,该做饭了。”陆谷视线从街口收回来。


    沈雁知道他在望什么,二哥哥是八月初走的,如今已入冬月,走了三个月了,走前说最多三个月就能回,想来没几天了。


    陆谷就这么等,到后来天天引着灵哥儿往镇口走,有时是借口过来买东西,有时干脆什么都不说,一过来就张望着看向官道那边,可半个月过去,始终没看见沈玄青,也没看见马队。


    又下雪了。


    陆谷站在屋檐下,这几天他脸色一直不太好,也没怎么笑过。


    雪是昨天后半夜开始下的,到这会儿还没停,天色昏沉,雪片子比较大,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


    沈尧青正在扫院子,好歹弄出一条能走的路。


    白雪上,乖仔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串爪印,今年没有去秋猎,它又常在镇上,肉铺里一些骨头肉渣都是它的,吃得比往年还要肉多毛厚,一点都不怕冷,因是猎犬,倒是没那么肥壮臃肿,跑起来依旧像一阵风,矫健神勇。


    陆谷看了一会儿天幕,没有闲着,拿了铁锨帮着铲雪,如此忙一阵,身上渐渐热乎起来。


    前院弄完,雪堆积在树下和菜地里,他正要和沈尧青往后院走,听见房里孩子在喊阿姆。


    灵哥儿比之前大了,睡醒后很少再哭,有时自己就爬起来,今天估计是觉得冷,就没下床。


    “我去。”在厨房烧水热早食的沈雁听见,往灶底添把柴火,拍拍手就往屋里走。


    一进去就看见被子鼓起一小团,她笑一下,假装看不到,问怎么找不到他们家小灵均了,把脑袋蒙进被窝里的小灵哥儿没坚持一会儿,自己就笑了出来。


    陆谷在后院扫雪,看见穿得圆滚滚的灵均跑过来抱住他双腿,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他放下大扫帚,一把抱起儿子亲了亲肉脸蛋,说:“姑姑给你煮了鸡蛋,等会儿自己剥,好不好?”


    “好。”灵哥儿答应一声,见他眼睫毛都湿了,伸出小手去摸。


    陆谷眼睛被一只小手捂住,笑着眨巴了一下眼睛。


    他眼睫长,一动就扫过灵哥儿掌心,孩子笑咯咯的,耍了一会儿后,铲雪的沈尧青直起腰板,笑道:“来,大伯带你堆个雪狮子。”


    昨天卖完了兔子,只剩五六只鸡鸭,雪下得这么大,街上不好走,晚去一阵也没什么,若真有急着买的,附近两三条街的人都知道他们住这里,自然会找来。


    灵哥儿在雪地里边玩边看大伯堆小雪狮子,乖仔看孩子玩儿,也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玩耍,汪汪叫着,后院一时很热闹。


    雪狮子堆了个雏形出来,因堆得小,只是哄孩子玩,沈尧青没做太精细,还要去铺子那边呢。


    “灵哥儿,来,剥鸡蛋吃。”沈雁看他俩似是有话说,就喊孩子进堂屋,玩了这么久,小肉手都是红的。


    天冷母鸡不好好下蛋,鸡蛋金贵,陆谷隔三差五才吃一个,多是给孩子煮。


    半月前他惦念着沈玄青应该快回来了,就攒了些鸡蛋,沈玄青爱吃炒鸡蛋,路上艰辛,肯定吃不好,回来要好好补补。


    沈尧青把铁锨靠在屋檐下,别说陆谷,连他也开始担忧起来。


    之前罗标跟着马队去北边,最多三个月就回来,这个三个半月了,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沈玄青走时说赶在入冬前回家过冬,雪大大小小下了好几场,始终不减踪影。


    他顿一下开口:“听杨显大哥说,他那边有个布庄老板,近来要往府城去进好货,我寻思着,花点钱托那人在府城打听打听,看是不是马队在哪里卖马,要等卖完才回来。”


    “这个好。”陆谷忙不迭点头,他只想着在镇口张望,那府城人更多,马队多是在各个府城辗转卖马,许是卖马耽误了。


    “嗯,我等下先去布庄看,铺子不急。”沈尧青知道他担心不已,劝慰道:“你且放心,二青不会有事的。”


    “嗯。”陆谷重重点头,有人安慰一句,心里能稍稍宽慰些。


    待吃过早食,沈尧青就出门去了。


    临走前看见陆谷殷切的眼神,他笑一下同沈雁说一声,直到走出院门脸色才垮下来,心里愁闷不已。


    沈玄青素来稳重,在外面若是耽误了,不用想都会写信回来报平安,若是在玉青府城卖马,那是马队的事,与沈玄青无关,自己赶着马车就回来了。


    不过这些都是他的猜测,万一真在路上耽误了,天冷还下雪,本就不好走。


    他边走边给自己宽心,出门在外,总有些绊住腿脚的事不是。


    托人打听消息,花点钱是最快的,即便如此,一直到冬月底,却始终没有沈玄青的消息,往年马队辗转于玉青府城和周围几个大府城,今年连马队都没回来。


    等陆谷得知丘家人也在打听丘老大和丘老三的下落后,彻底慌神了。


    第223章


    见陆谷脸色一瞬变白,沈尧青只得说道:“丘家那边我今天就去问问,他们常在外面走,肯定比咱们门路多,那丘老大是在外面闯惯的,又有标子帮衬,二青自己本事也不小,肯定没事。”


    然而这些话在整个马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形下,根本安慰不了任何人。


    独自在堂屋坐了许久,陆谷都没缓过神,沈雁几度张嘴想和他说说话,然而话没说出口,自己先差点哭出来。


    她这几个月和陆谷一起等二哥哥回来,不曾想竟出了这样的事,前两天她还在和陆谷说,二哥哥怎么不知道写封信回来,话一出口看见陆谷脸色有点发白,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低头再不敢言语。


    “坐这儿自己吃,姑姑给咱们做饭,院里冷,别出去了,记得也别离泥炉近,烫一下可疼了。”她轻按着灵哥儿在陆谷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给掰了小半个软馒头让吃。


    “嗯。”灵哥儿点点小脑袋,手里攥着馒头啃一口,看看姑姑,又转头看看阿姆。


    孩子虽然小,但能感觉到家里的变化,这几天陆谷情绪不大好,连灵均都没有调皮捣蛋,乖乖待着。


    陆谷兀自出神发怔,连自己都不知道想了什么,再回过神,是灵哥儿站在他面前轻拍他膝盖。


    “阿姆,渴了。”


    孩子细细软软的声音响起,他愣一下才说:“好,阿姆给你倒水喝。”


    “姑姑呢?”他顺口问道。


    “姑姑做饭去了。”灵哥儿踮起脚,双手扒在桌沿边看他倒水,那半个馒头已经吃完了。


    “温水,正好。”陆谷把碗递给他。


    天冷,泥炉就放在桌子旁,他揭开壶盖舀了些热水,听见厨房里沈雁做饭的动静,又说道:“到床上去玩,阿姆给你被窝里塞个汤婆子暖着,好不好?”


    双手捧着碗喝水的灵哥儿顾不上说话,放下碗后才点头:“好。”


    他今天没跑来跑去,也不敢喊阿姆出门玩儿,坐在这里风一吹脚冷手冷,钻进暖乎乎的被窝正好。


    陆谷带孩子进房,安顿好后自己到厨房帮忙,让灵哥儿待在床上是怕没人看着,孩子万一摸到碰到泥炉,和大人不一样,孩子皮肉嫩,烫一下不得了。


    忙起来后,一边切菜一边要往堂屋那边看,生怕灵均趁大人不注意自己跑出来玩,无论他还是沈雁,面上瞧着还好,只是厨房里要比平时沉默许多。


    *


    腊月初二,眼瞅着就剩这一个月要过年,沈尧青到处打听,今天一早赶着骡车和马队几个汉子的家人往玉青府城去了。


    陆谷和沈雁带着灵哥儿看铺子,再怎么,日子都得过下去,更何况若不干些什么,坐在家里只会胡思乱想。


    下午,有个夫郎来买兔子,不要皮毛只要肉,他让沈雁在前面看着,自己到后院杀兔子。


    近来沈尧青脚不沾地在外面奔走,他带着沈雁和灵哥儿,无论杀兔子还是杀鸡鸭,越发熟练。


    他坐在小凳上,兔子皮已经扒下,打算开膛掏脏腑,手上不免沾了血,忽然听见外面骡车响动,没等他起身过去,一时间人声和脚步声纷杂,沈尧青回来了,他停住手,抬头愣愣看着站在他面前差点哽咽的大哥。


    在往北边去的天鹰岭,一个半月前有人进山采药,在山崖下发现十来具尸体,多是中箭身亡,而身上并无任何证明身份的木符,死人太多,吓得采药人报了官。


    只是天鹰岭离玉青府城远,查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府城没打听到,原本要回来了,谁知碰到了丘家人,得知了这消息,他们家去了人,看打扮和容貌,正是马队里的人,昨天刚把尸首拉回来,在府衙里放着,我就过去看了,没有二青。”


    说到这里,沈尧青才擦了下眼睛,略微有些哽咽:“明天我再去找,那里头也没有丘老大和丘老三,他们家要往天鹰岭府城去,我也去。”


    沈玄青一天没回来,这些事就瞒不住,也无法隐瞒,只能照实说。


    陆谷依旧坐在那里,听完后他没动,直到沈尧青试探喊了声谷子。


    他攥紧手里的刀,抿着唇低头继续杀兔子,一言不发,手上却没停。


    见他如此,沈尧青挪脚,在心底重重叹口气,先出去了。


    后院只剩陆谷一人,他依旧没说话,低头干活,只是忽然,有水迹滴答掉落,兔子拾掇好了,他在旁边水盆里洗洗手,这才抬胳膊擦擦眼泪。


    铺子前面人声杂乱,马队汉子多是丰谷镇的,躺在府衙的尸体并不全,有人在里头找到了自家汉子或是儿子的尸首,还有人和沈尧青一样,没有找到,跟着他坐骡车回来,这会子说完话,各自摇头叹气擦着眼泪回家去了。


    肉铺门口,买兔子的夫郎听见这事,从三言两语里听不全事件,但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恐怕情形不太好,站在铺子前一时犹豫,人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若兔子没杀好,他就不要了,何必讨这个嫌。


    话还没出口,陆谷提着杀好的兔子从后面进来。


    “阿嬷,拿好了。”他眼圈有一点红,但说话行动并无任何不妥,收钱时还露出个淡淡的笑。


    沈尧青和沈雁说这事时声音压得低,没敢让孩子听见。


    灵均小,有时候大人说话他根本听不懂,但见姑姑伯伯神色都不好,他乖乖坐在小凳子上没说话,等陆谷过来抱他,才紧紧搂住阿姆脖子,贴在陆谷脸颊上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看几个大人。


    镇子就这么大,冬天多数人都闲着,有些闲话和流言一旦露出一点风声,就能被传开。


    沈玄青没回来,家里陷入阴云之中,连在老家的卫兰香和纪秋月都不得安生,沈尧青托人回村带了口信,让他俩稍安勿躁,自己和丘家人上天鹰岭那边去找。


    连顾家也得了消息,顾承越和顾大娘匆匆跑来看,没敢在陆谷面前多说话,背地里问了沈尧青,顾承越大堂哥顾承元是跑水路的船贩子,给别人拉货,走得路远,也认识一些人,说可以让他堂哥再帮着打听。


    沈尧青赶着骡车走了,没人回家拉兔子,铺子不再开门了,剩下几只鸡鸭,陆谷想给沈玄青留着,等他回来吃。


    腊月初这几天没下雪,路上倒好走。


    陆谷和沈雁送他出门后,两人在院里坐了许久,灵哥儿独自在旁边玩耍,乖仔趴在地上,连它眉眼里似乎都染上忧郁。


    “谷子,雁雁。”严氏提着篮子从外面进来,她瞧见这两大一小的模样,差点落下泪。


    昨晚沈尧青找过去,说自己要出门找沈玄青,托她和老杨头帮忙照看家里,马队死了那么多人,二小子不见踪影,她哪里歇的下,夜里哭了好几回,这不早起安顿好家里,妮儿和小孙子让老杨头看着,自己先过来了。


    “来来,阿娘给你们带了好吃的,晌午我给咱们做饭,给咱们心肝儿灵均炖个鸡蛋羹。”她说着,抱起懵懂安静的小灵哥儿在怀里,心疼的什么似的。


    多个人说说话,陆谷不再那么沉默。


    他想过了,要等沈玄青回来,哭丧着脸做什么,灵哥儿还指望着他管,哪能坐下一动不动。


    沈雁和顾承越的亲事还有些事没办妥,但沈尧青出门,他们家又出了这样的事,顾家没有急着办,先撂一撂。


    顾承越因是个汉子,不好常往这边来,就让他娘和大姐有事没事过来,陪着分散分散。


    到第五天时,沈尧青没回来,太阳挺大的,陆谷拆了沈玄青的被子浆洗,把罗标的铺盖卷也搬出来晒。


    沈雁在厨房做饭,隔壁小红领着灵哥儿过去玩耍,他在院里听见孩子在隔壁的笑声,还是放心的。


    “谷子哥哥,你喊灵哥儿回来,我给咱们舀饭。”沈雁在厨房喊。


    他把沈玄青一身厚冬衣泡在大木盆里,闻言起身,应道:“好,我过去看看。”


    隔壁院里,刘婆子也在做饭,她院里还有个隔壁巷子的吕夫郎,和她年纪相仿,平时陆谷见了会叫声阿嬷。


    吕夫郎嘴碎,爱在背地里嚼舌根,还有爱占便宜的毛病,刘婆子有时和他好,有时被占多了便宜就不乐意跟他往来,这会子他们家要吃饭了,吕夫郎还赖着不走,刘婆子在厨房嘀咕不满,但嘴上还是让了一句,让他在家里吃饭。


    “不了不了,我家那口子虽没在,我一人回去随便做做就行。”吕夫郎这么说,但没挪地儿。


    刘婆子倒不是多小气的人,可吕夫郎很少让她占便宜,一听这话,暗地里骂一句,没多说什么,只在厨房里磨蹭。


    吕夫郎放下手里的鞋底,瞧见在院里玩耍的灵哥儿,他认识,孩子才两岁,即便这样,他都没憋住嘴里那些闲言碎语。


    “人家都说,你阿爹死在外头了,你知不知道?”


    陆谷刚走到刘家院门口,忽的听见这一句,定睛看过去,却是吕夫郎对着灵哥儿在说话。


    他脑子嗡一声像是炸开一片空白,一股怒气从心底陡然窜出,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进去的,一把抓着哭起来的灵哥儿往背后拉,指着吕夫郎的鼻子骂道:“你个眼瞎心黑的,烂了肠子,在孩子面前说这话,你也不怕遭雷劈。”


    背地里说人家闲话被当面抓住,吕夫郎一下子缩了脖子,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你跟我说,谁死了?说!”


    陆谷手在颤,见吕夫郎不说话,他也不指着对方了,越想越气,浑身都开始颤抖,眼泪不自觉流出来,他上前一步,死死抓着吕夫郎衣领子。


    “打人了打人了!”


    吕夫郎当即就喊起来,撒泼耍赖他最在行,两人拉扯之间,他发觉陆谷不是会撕打的,当即手一伸,就要往陆谷脸上抓。


    纵然没跟人打过,陆谷下意识往后闪避一步,差点被藏在他身后哭泣的灵哥儿绊倒。


    孩子哭声一下子变大,刘婆子赶忙将孩子抱到旁边。


    陆谷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生气,他脑子发蒙,眼泪也不流了,气得眼眶通红,想也没想,避开吕夫郎的手后,使了全身的力气一巴掌就挥了过去。


    吕夫郎大意之下,忙着去抓陆谷头发,离得这样近,抬手想挡住但晚了半步,脸颊挨了一下,半边脸登时火辣辣烧起来。


    和镇上夫郎不同,陆谷在老家时要干许多活,挑水种地都不含糊,力气还是有的。


    只是他从没打过架,还是被吕夫郎抓了下头发,头皮生疼。


    “快来人啊,快来人!”刘婆子把孩子放在旁边,连忙上来拉架。


    沈雁刚才端饭听到灵哥儿在哭,眼下也跑了进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刘婆子一起把陆谷和吕夫郎分开。


    因见吕夫郎抓着陆谷头发,她哭归哭,手却很快,一把揪住吕夫郎头发狠狠往旁边拽。


    “天杀的,小娼货我让你狂!”


    吕夫郎被扯着头皮往外拽,哪能好受,杀猪一样叫嚷开,四邻都跑了进来。


    趁吕夫郎松手的时候,陆谷又是一巴掌打过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吕夫郎挥手打沈雁时,他一把抓住对方手腕,两只手箍着,不让吕夫郎挠他,朝着那只手一口咬下去。


    架还没打起来,七八个妇人夫郎七嘴八舌,混乱中很快将他们三人分开,不让撕打了。


    灵哥儿和沈雁都在哭,陆谷抹一把眼泪,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当着众人面问吕夫郎:“我只问你,你是开了天眼还是亲眼见着我家二青的尸首了?”


    “你和孩子说他死了,可有证据?可有尸首?你若有尸首就给我拿出来,如若不然,你口空白话咒别人死,你良心何在?”


    “街坊四邻都在,你今日把话给我说清了,你看见他死了?”


    他咬牙切齿,厉声质问,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流淌。


    这话一出,刘婆子几人瞪一眼吕夫郎,就算沈玄青极有可能死在外头了,可沈家人还在外面找,怎的跑人家面前说这话,这比当面揭短还要烂肠子。


    吕夫郎一看情形不对,都是斜眼瞪他的,一下就急了,否认道:“我没说,没说。”


    “你没说,那是我咒我家二青死?”陆谷也急了,声音都拔高几分。


    “我说冬生,你平时爱说闲话也就罢了,怎的要咒人家死,也太不地道了。”


    “就是,也不怕烂嘴烂肠子。”


    “人家都说,祸从口出,你这样爱嚼舌头,也不怕风大闪了。”


    吕冬生是个什么人,邻里都知道,此刻看不下去,你一言我一语讥讽,叫他闹了个没脸,正欲辩解,又被打断了。


    “做人还是留口德,当着孩子面儿你都敢说这样的话,以后啊,我们可不敢和你往来。”


    “就是,灵哥儿才两岁,你就对着个娃娃嚼舌根,有你这样办事的?不怕遭天谴?”


    吕夫郎只有一张嘴,不敢得罪这么多人,肿着半边脸忍气吞声灰溜溜走了,出门后才朝着刘家大门啐一口,却也不敢让人看见。


    “婶子阿嬷,我先回去了。”陆谷抱起灵哥儿,给孩子擦擦脸上泪痕,对七八个年长的人说一声,和沈雁回家去了。


    邻居都知道他们家有事,点着头让赶紧回去歇着,别同黑心的吕冬生多计较,以后就当没那个人。


    刘婆子最是生气,在陆谷走之后把吕冬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吕冬生对灵哥儿说得那些话她其实听见了,但来不及阻止,陆谷就进了门,让她也弄了个没脸,怎的今日猪油蒙了心,找吕冬生过来唠嗑做针线。


    第224章


    刚到门口,乖仔呜呜叫着迎上来,它不止有打猎的本事,看家护院更是聪明,沈雁一出门,它就守在家里,听到隔壁的动静想过去,陆谷他们就回来了。


    沈雁打了盆热水先给一脸泪痕的灵哥儿洗脸,她这会儿不哭了,和吕夫郎就打了那么两下架,她比陆谷还好点,一下打都没挨。


    陆谷一摸头发,回房重新束好,说起来他也没吃亏,打了两下吕夫郎,沈雁还帮他把头发抓回去了,算是报了仇。


    只是眼泪没止住,沈玄青到现在音讯全无,马队还死了那么多人,让他如何心安。


    很久没有哭过,连声音都有些克制不住,想到沈雁和孩子在外面,他紧紧捂着嘴,没让自己哭出声,眼泪流了一手一脸,怎么都停不下。


    直到房门被推开,灵哥儿站在门外小声喊阿姆。


    孩子吓得不敢乱动,一瘪嘴比他还委屈,大眼睛里全是水花。


    陆谷擦一把眼泪,笑着说:“没事,阿姆没事,就是眼里进了风。”


    其实孩子听不懂这样的借口,他掏出手帕擦干眼泪,走过来抱起灵哥儿:“走,吃饭了,今天姑姑做的饭,可香了。”


    他不是一个人,有家有孩子要照顾,饭不能少吃,也不能不过日子。


    *


    腊月十一,在外奔波好几天的沈尧青满身风霜赶着骡车回来,什么都没找到,不过从天鹰岭回来之前,他和丘家托那边的人多打听,使了些银钱。


    不幸中的万幸,是始终没看到沈玄青的尸首,他是个猎户,出门带了长刀和弓箭,在山里最是得心应手,让家里人心中都抱了一丝希望。


    可这份希望十分脆弱,脆弱到卫兰香得知以后痛哭失声。


    这年头,哪有那么太平的,不见踪影,可谓是九死一生,早知道,她当初就和沈顺福去了,省得临了临了遭这份丧子的罪。


    腊月原本是备年节的好月份,沈家却常有哭声。


    沈尧青两头跑,和媳妇劝解老娘,另一边陆谷还在镇上,得知弟夫和妹妹受欺负吃亏,还当着孩子面说沈玄青死了,他差点被气死,回来当天就伙着杨显几人去打架。


    顾家也来了人,顾承越是个书生,不会打架,但一家子往那里一杵,也是个场面。


    打夫郎沈尧青下不去手,就喊吕冬生家里的汉子出来。


    吕冬生男人一看来了这么多人,当即就发了慌,勉强稳住心神询问怎么回事,得知是吕冬生在外头嚼舌根招来的灾祸,他口中喝骂,一记老拳挥过去,打了吕冬生一顿。


    吕冬生被打得鼻青脸肿,沈尧青这才没和他男人动手,如此威吓,也好叫附近几个碎嘴子知道,他们家不是好惹的,不然沈玄青不在,陆谷和灵哥儿会被欺负。


    卫兰香过了几天得知陆谷和沈雁在镇上跟人打架,干脆让沈尧青把他们接回来,快过年了,本来就该回家。


    陆谷收拾好东西,细软都带上了,他其实不太想走,沈玄青从北边回来,会先经过吉兴镇。


    可家里人都让回去,他没争辩,带着孩子坐上套了车轿厢的骡车,一路慢慢往回摇,沈玄青要是回来,看见宅子锁着,自然会回家去。


    *


    正月十五,夜里零星几声爆竹响,年节到今天就过完了。


    吃了浮元子,怕灵哥儿积食,陆谷和两个孩子多玩了一会儿。


    昭儿被纪秋月抱回房,灵哥儿睡着后,他吹灭烛火自己也躺下,给孩子掖好被角,他出神一会儿才闭上眼睛。


    过年各路亲戚都来了,但不是所有人都懂看眼色。


    纵然见了他和孩子都闭上嘴不言语,可他也知道,他们在说沈玄青,这么久了,无论沈玄青还是罗标,都没任何消息,怕是不太好。


    旁人说旁人的,他只当没听见,但还是没忍住,给了几个说嘴的亲戚冷脸看,连话都没多说几句。


    是人都有三分脾气,他从小到大都没这样过,亲戚里头还有两个长辈,本是不应该的,但亲戚心虚,没在这事上跟他计较。


    夜色渐浓,陆谷翻了个身,眼睛闭着没睁开,慢慢就睡着了。


    翌日,沈尧青正在院里盥漱,今天他想去趟丰谷镇,同丘家还有另外几家再打听打听,那些人住在镇上,消息要比他们灵通,早点出门也好,若在丰谷镇打探不到,还能上吉兴镇问问顾承越,看他堂哥有没有听到什么信儿。


    “大哥,这两天我收拾行李,铺子该开门了。”陆谷从房里出来说道。


    沈尧青一顿,拧干布巾擦脸,看过去开口:“今儿我想上丰谷镇打听打听。”


    陆谷给自己穿好小鞋子的灵哥儿戴上虎头帽,说:“嗯,急倒是不急,我先收拾着,再问问雁雁的意思,看她要不要过去。”


    “兔子多,再过小半月就能配种,再不卖一些,到时小兔出月了,想和母兔分开都没兔窝住。”他说完,到房里端了木盆出来,先舀水给灵均洗脸。


    沈尧青泼掉自己的洗脸水,看一眼他,在心底长长叹一口气,面上不显,应声道:“是该去卖了。”


    今年不再给青楼那边送,后来又出事,铺子没怎么开张,卖得兔子少,家里自然积攒了一些。


    大宅子里养了那么多牲口禽畜,猪羊兔子鸡鸭都多,要是不卖了,如何挣钱过日子。


    陆谷说干就干,正月十五已经过去,镇上不少铺子都会开门,他不想落下。


    当初买铺子买宅子,是为他们灵哥儿以后念书,一百多两银子,怎么都不能弃掉。


    卫兰香一看他拾掇东西的利索模样,就知道拦不住,拦住又能怎么样,宅子是花钱买的,总不能一直不住人。


    如今家里长工短工都有,前两天沈尧青还在和她说,想让葛春生做长工,如此他在外奔波的话,她和纪秋月就不用那么忙,在家里安生带昭儿就好。


    她寻思着短工贵,还是长工划算,她近来精神头不大好,干活不比从前,便点了头,让儿子看着去办,自己没有多管。


    离开的时候,灵哥儿在老家玩惯了,又有只大了一岁的昭儿一起玩耍,上骡车的时候哭了起来,倒是昭儿长大了一点,没有哭,但吵着要和阿爹去镇上。


    陆谷同卫兰香和纪秋月道别,沈雁跟着他一块儿去。


    他昨天找纪秋月说话,这次想让她和昭儿过去,可看见坐在院里剥花生的卫兰香发神怔忪,厨房蛋篮子里还攒着老娘给沈玄青留的鸡蛋,说儿子回来肯定要吃炒鸡蛋,他沉默许久,还是让沈雁跟着了,留昭儿在家,卫兰香要带大孙子,忙起来好,就不用想太多。


    连乖仔也上了车,趴在靠外的地方。


    车轮一圈圈转动,天上的太阳也似这样,日复一日东升又西落。


    二月初,天暖和了些,但厚衣裳还未褪下,树林野地里,细看就能瞧见新生的胞芽。


    冬天时下了好几场大雪,人人都说瑞雪兆丰年,麦地里麦子逐渐苏醒,片片绿意蔓延出去,看得人眼阔身心舒畅。


    大狗在街上走,因有几分像狼,有些怕狗的人远远就避开。


    乖仔跟在陆谷腿边,没有乱跑,附近多数人认识它,知道是有主的。


    陆谷手里提了个竹篮往绣坊走,让沈雁和灵哥儿在铺子里看一会儿,他卖了手帕和络子就往回走。


    从绣坊出来后,竹篮里多了件衣裳,本是绣坊里的活儿,他手艺好,老板娘就出钱让他绣。


    自打回到镇上,有沈雁帮着管灵哥儿,他打理宅子做饭洗衣,沈尧青不在时,杀兔子烫鸡毛都干得井井有条,剁骨头割肉也渐渐上了手,这些活儿干熟了,其实一点都不难。


    沈玄青走时带的钱不多,那几百两银子只有他知道藏在哪里,手头是不缺钱的。


    可哪有坐吃山空的道理,大钱留着孩子念书和以后的置办,他得挣点小钱,够孩子吃零嘴的,到夏天时无论大人小孩都爱吃瓜果,或是在外头买饮子喝,多攒些铜板就足够一两月买的。


    路过卖烧鸡的铺子,乖仔先跑过去,站在人家门前看。


    他笑了下,昨天炖了只兔子吃,今天不必花钱买,等回去把留的几块兔肉给乖仔吃。


    有杂货郎挑着担迎面而来,他喊住对方,因常买这些东西,自然知道针头线脑的价钱,和货郎讲价不在话下。


    他买了些做扇面用的素娟和纨扇扇柄,慢慢做着,等天热就能卖。


    “谷子,哪里去?”


    街边布庄门前,坐了个小老太太晒太阳,是布庄老板的娘,一身缎子衣,包头巾也是顶好的料子。


    她手里拿着烟杆,头发花白但精神头很好,都快七十的年纪,还能吃肉呢。


    “阿奶晒暖呢,我回铺子里去。”陆谷笑着开口。


    “去。”小老太太挥挥手里的烟杆,把凑过来闻她的乖仔撵远了些,吸一口烟后才说道:“你们那儿,还有肥兔子没?”


    陆谷喊乖仔过来,闻言笑道:“有呢,好几只,给您挑个大的。”


    “好好,还是照前头说的,你杀了给我送家去,回头,我让我儿给你们送钱。”小老太太爱吃肉,说起肥兔子,都忍不住咧嘴笑了。


    “行。”陆谷说完,直接拔高了声音问:“那还是给您送家去?不拿过来?”


    “不拿不拿,就送家去,交给碧儿她老娘,给我炖一锅。”小老太太吐着烟雾说道。


    布庄里面,老板娘听见外头的动静,虽不大情愿老婆子时常给他们找事做惹是非,但老娘要吃肉,又是坐在布庄大门口说话,街坊都能看见听见,她做儿媳的,不给老娘吃肉要被戳脊梁骨,还是走出来从荷包里掏出钱给陆谷。


    “谢婶子,我这就回去杀兔子。”陆谷笑眯眯接过。


    不是他紧着人家要账,这小老太太有时候脑子糊涂,两回了,他给送兔子,过了几天路过布庄顺便来要账,老太太非说已经给过钱,还是小丫鬟碧儿说没给,布庄才给他结了钱。


    要说送人,两三只兔子他都能舍得,他们珍珠巷子的四邻,有时上他们家串门,他就给抓一只兔子让尝尝鲜,基本家家都受过好处。


    可既然说好了是买,他们是卖兔子的,就靠一只又一只兔子的铜板赚钱,哪有不收账的道理。


    其实头一回他没要到账,想着以后在吉兴镇常住,不好跟人多起冲突,就当结个善缘,和和气气没跟人家吵嚷,便作罢了。


    可第二回小老太太还不认,他觉得再认一次栽实在不妥,这不是被当成软柿子捏了,心里也有气,就和布庄一家多说了几句,老板娘让伙计回家问碧儿,她老娘是做饭的厨娘,买菜钱都在母女俩手里,一问才知道原来两回吃了兔子都没给钱。


    陆谷那天原本想着,要是这家人再不认账,以后绝对不和他们做买卖,还好,最后收到了钱。


    至于第一回送来的兔子,他没那个心劲力气吵架,这回就学聪明了,声音大点叫老板和老板娘都听见,账自然能要到手里,再不济,他杀好兔子直接送到布庄来,当着面儿也好收钱。


    回去的路上,他脚下快了些,心里忽然懊恼起来,怎么这么笨,早知道第二回就给送到布庄,就不用说那么多话了。


    还好还好,现在学聪明了,以后就不用再受这种气。


    他又在心里宽慰自己,可别懊恼丧气,有的是活儿要干呢,何必多想。


    忙忙碌碌小半天过去,到下午,飘来厚云遮住太阳,渐渐变了天。


    离吉兴镇十几里远的平坦官道上,一匹高大的枣红马神俊又威风,四蹄如乘风,载着归心似箭的人疾驰奔跑。


    第225章


    天阴下来,也起了风,吹得门板晃动,不断在墙上撞,沈雁用脚将挡门的石头推过去,门板被困在石头和墙壁之间,再不响了。


    陆谷正在清点铺子里的东西,兔子就剩一只,笼里的鸡鸭一共三只,近来暖和了些,母鸡母鸭陆续开始下蛋,但攒下的不多,蛋篮子今天卖空了。


    末了,他抬头对沈雁说:“就这么点东西,我看等会儿好像要下雨,干脆,咱们关了门回家去,剩一只水鸭,回去杀了,炖个鸭汤吃,你那天不是说老鸭汤面好吃,擀面咱们自己做一个。”


    一阵风刮来,将外面土灰渣子吹进铺子里,一下子迷了眼,沈雁连忙背过身揉揉眼睛。


    她眼睛不难受了以后才说:“好,这小半天估计也卖不了几只,等明儿大青哥从家里拉了兔子回来,再开门儿不迟。”


    因兔子和鸡鸭都不多了,今天一早沈尧青就赶骡车回老家,陆谷和沈雁看着铺子,他明天就过来。


    老鸭汤面是之前他们在隔壁面馆吃的,沈雁要了一碗,吃过后觉得不错,嘴上惦记了两句。


    剩下的兔子和鸡鸭都是活的,木架和肉案上并无东西,收拾起来很快。


    两人把门前的长桌抬回来,靠着墙放好,沈雁又去后面熄了灶底和泥炉里的火,拿了扫帚扫地,拾掇干净了,明天过来就省手。


    陆谷在前面收拾,铺子里不住人,鸡鸭和兔子都要带回去,所幸剩的不多,等会儿提着竹笼就能回家。


    他正埋头擦刀擦肉案板,外面风越大,行人低着脑袋往前跑,还有牛车从门口过去,牲口蹄子哒哒响。


    灵哥儿揉着眼睛直喊:“阿姆,眼睛疼。”


    孩子细弱的声音带了几分委屈,他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蹲下掰开灵哥儿眼睛看了看,就是一点沙子迷了眼,孩子不知怎么说,就道眼睛疼。


    “没事没事,阿姆关半扇门,你站在门板后面就不怕风吹着了。”


    他说完起身去关门,不曾想有人勒马在铺子前停下,他刚才就听见了动静,只以为是过路的。


    乖仔“呜”一声低吼,汪汪叫了两下,狗都有看家的习性,哪怕铺子里多是来买肉的,它都会叫两声警示,不过在门口人下马后,它忽然停住,跑到沈玄青腿边呜呜低叫。


    陆谷一抬眼,站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沈玄青杵在门口,身形高大,马鞭握在手里有些不知所措,他张了张嘴,顿了一下才带了哽咽喊道:“谷子。”


    眼前的人明显瘦了一圈,青胡茬没有刮,脸上有几道没愈合彻底的伤痕,眼底带着疲倦,那双星眸里渐渐有泪光浮现。


    再一次听到自己名字后,陆谷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真的是沈玄青回来了。


    他脚刚抬起,就被大步上前的人抱住。


    忍了六个月的眼泪瞬间涌出,他张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被沈玄青紧紧抱在怀里,只剩哭的份儿。


    沈玄青胸前衣裳很快被打湿一大片,他也在掉眼泪。


    两人就这么抱着哭了一会儿,伴随着乖仔的呜呜叫,摇着尾巴绕他俩转来转去。


    孩子站在旁边不知所措,一双眼睛挣得大又圆,神情明显透着疑惑,灵哥儿有些害怕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他小小一团,平时看陆谷和沈雁都觉高大,这会子害怕是难免的。


    “二哥哥?”


    沈雁原本在后院扫地,余光中留意到铺子门口来了人,抬眼望去,竟有些像沈玄青,她在原地愣了一下,手里的扫帚都来不及放下,一股脑就往前跑。


    听见声音,陆谷推开沈玄青,这才想起孩子。


    “灵哥儿,来,这是阿爹,怎么,不认得了?”他喊灵均过来。


    灵哥儿犹豫着,顺着他的话抬头看向门口的生人。


    “来,阿爹抱。”沈玄青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想抱抱儿子。


    谁知灵哥儿一下子跑到陆谷身后,躲起来连看都不敢看他,怕怕地小声喊道:“阿姆。”


    两岁出头的孩子本就不太能记住人,沈玄青走了六个月,时日太久,他刚走的前两个月陆谷几乎每天都要和孩子说说阿爹,到后来,就有些逃避。


    “阿姆在,别怕,这是阿爹,我不是跟你说过?”陆谷哄着孩子,又说:“阿爹回来了,要抱你呢,不是旁人。”


    孩子怯弱,也不记得他了,沈玄青心里酸涩,但没逼着让灵哥儿出来。


    他看向沈雁,见妹妹也瘦了,心里更不好受,问道:“你和娘都好?”


    沈雁擦一把眼泪,点头笑道:“好着呢。”


    她说完眼泪又掉下来,抬手用手背擦拭,再说不出别的话。


    陆谷还在哄灵哥儿,孩子抓着他裤子躲在他身后,硬是不敢出来,他想了下开口:“你不是想吃糖人,让阿爹给你买,好不好?”


    身后的小人这才探出小脑袋,怯怯看向对面。


    沈玄青揉一把乖仔脑袋,见状趁机说道:“走,阿爹给你买。”


    灵哥儿抬头看看陆谷,这才走过去。


    “那,我先带他去买。”沈玄青牵着儿子的小手,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他说着去看陆谷。


    “去吧,我和雁雁正收拾要关门,你快些回来。”陆谷点点头,既然说了要买,要是不给买,灵哥儿肯定会哭闹。


    沈玄青把马拴在门口,一把抱起孩子就往卖糖人的地方走,他腿长走得快,等会儿怕是要下雨,卖糖人的说不定在收摊子了。


    乖仔几个月没见他,也跟着跑出去。


    陆谷擦一把眼泪,转头破涕为笑,说:“快收拾,回家做老鸭汤面吃,家里还有几个鸡蛋,也给他炒了。”


    “嗯。”沈雁拿着扫帚又往后院走,鸡鸭毛和兔毛若不扫了铲走,今天刮风,到时吹得院里全是。


    他俩手脚快,铺子里本身也没太多要收拾的,每天都要过来呢。


    等收拾完后,沈玄青和灵哥儿还没回来,卖糖人的离得远,他俩就在门口等。


    门前枣红大马喷了个响鼻,这马高大,在他俩看的时候还看过来,马眼睛很有神采,瞧着还有几分温驯。


    因是生马,陆谷没敢贸然靠近。


    “可真高。”沈雁叹道。


    “你二哥哥身量高,可不得弄匹高大的。”陆谷笑着说,他眼圈还红红的,但哭过后那阵劲也就过去了,这会儿很高兴,脸上笑意就没断过。


    “你等着,我上隔壁买点卤肉,家里还有一小坛酒。”他话还没说完,就往隔壁面馆走。


    面馆赵婆子会卤肉,卖给四邻比外人能便宜些,味道比不上卤肉铺子那么好,但也不错了,离得还这么近。


    “婶子,卤肉还有没?猪耳朵还有?”他一进门就问了好几句。


    赵婆子原本在忙,一听这话连忙答应说有。


    他买了好些,接过油纸包时,赵婆子顺嘴问道:“家里来人了?”


    “嗯,二青回来了,给他弄点好的吃。”陆谷笑道,他着急回家,说完没有多留。


    赵婆子在原地愣一下,想多问几句,但见他已经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赵婆子听到外面动静,一抬眼果真看见沈玄青抱着灵哥儿从馆子门前走过去。


    沈玄青给灵哥儿买了三个大糖人,孩子手小,一只手都拿不下,两只手攥着。


    “甜不甜?”他放下孩子,自己也蹲下。


    灵哥儿舔一口糖人,笑道:“甜。”


    小奶音听得他一脸笑容,摸摸孩子脑袋才起身。


    “收拾好了?”他问道。


    “好了。”陆谷和沈雁把三个笼子提出来,又把账本递给沈雁,让拿好了,回去好记账,他转身锁好门,等沈玄青把笼子挂在马两旁,三人一起往回走。


    沈玄青牵着马,他本想让灵哥儿坐上去,但孩子害怕,又忙着吃糖人,就作罢了。


    陆谷把手里的油纸包给他,自己抱起灵哥儿。


    “大哥不在?”沈玄青问道。


    “回家拉兔子去了,明儿一早就来。”陆谷眉眼带笑,看见他脸上伤疤,忍不住问道:“你去哪里了?大哥托了许多人去找,怎么都找不到,马队……”


    马队死了好多人。


    陆谷后面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沈玄青轻叹一声,说:“这些回去了说。”


    “嗯。”陆谷点头,又问:“标子呢?”


    罗标在他们家住了许久,对孩子挺好的,他给沈玄青晒被子洗衣裳的时候,也会把罗标的衣物拿出来洗洗晒晒。


    沈玄青开口:“他明天才回来,在后边呢,我记挂着你们,就先回来了。”


    原是这样,陆谷一下子松了口气,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事。


    还没走到珍珠巷子口,雨点就落下来,三人往家里跑,乖仔一看他们跑起来,兴奋地汪汪直叫,它四条腿跑得比人快多了,眨眼就窜进巷子,站在巷子口吠叫,似乎是让他们快些。


    雨点虽大,但陆谷笑意不断,丝毫不觉得雨水冰冷。


    马儿随着人小跑起来,颠的笼子里鸡鸭咕嘎叫,雨中跑走,连沈雁和沈玄青也笑起来。


    街上淋雨的人,也只有他们笑声不断。


    第226章


    趁陆谷和沈雁做饭时,沈玄青抱着灵哥儿撑伞到杨家去了一趟。


    听陆谷说严氏和老杨头这小半年一直惦记他,常常过来看看,有时还帮着带孩子,他自然得过去,让老两口知道他没事,已经回来了。


    严氏一看见他就大哭起来,淌着眼泪直喊二小子,连老杨头都湿了眼眶,但好歹心里一块大石落下了。


    雨下得挺大,他还是喊严氏和老杨头过去吃饭,顺路也喊了酒馆里的杨显几人。


    下雨来吃饭的人少,只有几个在下雨前进门的主顾,杨显让伙计看着馆子,一众人就往珍珠巷子去。


    顾家那边,因沈雁还未成亲,不算正经亲戚,见雨势越大,就没过去喊,他们对陆谷和沈雁也多有照顾,沈玄青就想着,回头请人家过来做顿好的,也不打紧。


    半年没回来,家里的饭和外面不一样,他吃得不免急了点,桌上人都让着他,又是夹菜又是盛饭,紧着他先吃饱,在外头受苦了。


    待吃饱喝足后,严氏问他这么久不回来,为何不给家里捎个口信。


    此言一出,陆谷也看向沈玄青。


    沈玄青喝一口清茶,因妮儿也在桌上,她比灵哥儿和弟弟年纪大,能听懂大人在说什么,他看着几个孩子神色犹豫。


    事关沈玄青,陆谷不太想错过,于是看看沈雁。


    沈雁看懂他眼神,就起身带着三个孩子往她屋里去玩耍,至于外头发生了什么,回头她再问问就好。


    等他们进房之后,沈玄青才轻叹一声说:“当时走到半路,到了天鹰岭,不曾想遇着两队人马,一方追杀另一方,马队在山林中夜宿,怕被我们看见,那群蒙面黑衣人就要杀人灭口。”


    “这朝廷里的事诸多复杂,我也是一知半解,你们也切忌,不要声张,如今事情解决,太平了,但以防有别的事,千万守住口风。”


    见桌上的人都点头屏息,他才继续说道:“在山里逃命时,只剩我和标子还有丘老大丘老三,本想甩掉追兵逃回家来,在山林里却发现了崔荣蔚,就是京城那位崔大人。”


    “我原本是不认识的,只听过名字,但丘老大常在外面走,他知道的多,那人和手底下两个护卫受了伤,在山里藏着,那群蒙面的,就是一路截杀他们几个。”


    “那位崔大人有援兵,后来我们一起逃命,京城一时不敢回去,就到了北边云城里躲藏,马队车辆有标识,还有那些兄弟身上都有木符,那群黑衣人一查就能查到咱们这里,我才不敢写信,恐泄露踪迹,你们也跟着遭殃。”


    “好在有崔大人,他不忍我们遭受无妄之灾,使了些手段绊住暗处的人,没叫他们腾开手查我们这些小喽啰。”


    “朝堂上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当时陷进纷争里,根本不敢妄动,十天前崔大人说事情彻底解决了,连他也不用躲藏,我们才从云城往回赶,昨天夜里歇在石川镇,今天一早,我先骑马回来了,今天下雨,标子他们肯定歇在玉青府城那边。”


    他简单几句话就说完了半年时日。


    又是追杀又是逃命,听得严氏一愣一愣,她一个乡下老妇,哪里能想到会有这种事。


    沈玄青说得轻松,丝毫不提逃命的凶险,可在场人都知道,逃出生天一定不容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严氏口中念叨着,又忍不住念一声阿弥陀佛。


    他们说一阵家常话,雨势小了,一看天色不早,杨家人就先回去,让他夜里好生歇息。


    沈玄青原本还想着连夜赶回老家,好让卫兰香知道他回来了,可雨一直没停,路上湿泥太滑,夜里又看不清,只得作罢,看明天一早如何。


    沈雁在房里没听见他说的话,压不住好奇,等他和陆谷关了院门进来,就问了一遍。


    沈玄青照之前的话说了一遍,又问她亲事如何了,闲聊一会儿后,陶罐里的水烧开了,几人舀水盥洗,因他一路奔劳,陆谷先紧着他给舀了洗脚水让泡着解解乏。


    陆谷先铺床哄灵哥儿睡觉,他很高兴,眉眼里笑意不断。


    外头天黑了,房里点上灯,沈玄青坐在桌子旁泡脚,乖仔跑进来蹭他腿。


    半年没见,狗呜呜嘤嘤叫着,他伸手揉揉狗头。


    陆谷给灵哥儿盖好被子,下床从箱子里翻出沈玄青的衣裳,说:“今晚你换了身上的,明儿回去见娘穿这身。”


    “好。”沈玄青答应一声,因孩子睡了,他看着陆谷低声开口:“瘦了。”


    陆谷手一顿,眼里涌上一点水光,但忍住了,笑着说:“没瘦几两,家里肉多,补回来就是。”


    “嗯,补回来,想吃什么,我明天就去买。”沈玄青弯了弯一双星眸。


    陆谷把擦脚布递过去,说:“买什么,家里羊能杀了,大哥今天回去的时候还说,明天要拉过来,正好,你回来了,咱们炖羊肉吃。”


    “好,炖羊肉吃。”沈玄青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谷其实有很多想问的,但方才在饭桌上,该说的已经说了,那些在外逃命的日子,却也无处问起,于是问道:“那马是你买的?”


    说起这个,沈玄青一下子就笑了,说:“对,我买的,以后就是咱们家的马,按你说的,是匹温驯的,等过段时日和它熟了,我教你骑马,到时你抱着孩子坐上去,我牵着马出门溜溜也行。”


    他擦干净脚,穿上鞋端了木盆到门外倒水。


    陆谷给两人铺好被子,心想幸好前几天晒过,连罗标的铺盖卷都晒了,明天对方回来,盖着舒坦。


    沈玄青脱衣裳时,他在旁边等着,好拿着一起放到外面洗衣盆中。


    怕衣裳里放了东西,不留神浸水,他边摸边问道:“银钱都藏在贴身的布兜里?”


    这身衣裳是沈玄青自己的,内里有陆谷给他缝的几个内兜,他坐在床边脱鞋,说:“在,还剩十两多碎银,分开放着,你都掏一掏。”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衣裳里还有件别的东西,还未说出口,就见那块儿玉佩被摸了出来。


    陆谷没见过手里这块玉佩,在灯下稍一分辨,却是个龙纹玉佩。


    他疑惑问道:“这是你买的?”


    沈玄青接过他手里那块儿玉佩,想了下压低声音照实说了,有这么个玉佩在,瞒也瞒不住。


    “这玉佩,是崔大人给我的,他本想留我在他手底下办事,还许诺将名字挂在皇城黑甲军羽队里,但我婉言推拒了,咱们这儿离京城远,家里有老有小的,实在去不了,他就给了我这个。”


    皇城黑甲军,连陆谷都听过几耳朵,那是皇上身边的人,能当上黑甲军,不是京城那些达官贵族,就是真的有本事的,又说这玉佩是宫里的东西,他不免多看了几眼。


    京城皇宫,对他来说那是比玉青府城还要遥不可及的地方,连想都不敢想。


    见陆谷看向玉佩,沈玄青又把东西递过去,说:“崔大人说这是皇上赏他的,宫里的东西,以后若有事,路远到不了京城,拿着去玉青府城找府衙即可。”


    灯烛辉映,这玉佩确实和陆谷见过的糙玉佩不同,温润细腻,他不是什么行家,只能摸出点区别来。


    听完后,他没被沈玄青糊弄过去,抬眼问道:“崔大人为何送你这个?”


    要说沈玄青能活下来,追杀的人也没找到吉兴镇,都是多亏崔大人,他们不去谢人家都要算失礼数,反而沈玄青不去人家手底下做事还得了玉佩,怎么都想不通。


    沈玄青轻叹一声,随后笑道:“本不想同你说这些腌臜事,怎的今天这么聪明?”


    久违的夸奖,让陆谷眉眼瞬间弯起来,根本压不住笑意。


    “因我在山里逃命时,救了崔大人一命,崔大人是皇上心腹,这玉佩是他的谢意,后来在云城,听他说那伙人或许能查到咱们这儿来,我一想家里有你们,若是遭了歹人的毒手,哪里能忍住,就和崔大人手下的人一起办事,那朝堂纷争果真不同小打小闹,紧锣密鼓布置半年,半月前才彻底解决。”


    陆谷脸上笑意渐渐消失,眉头皱在一起,问:“那你脸上的伤,就是去办事弄的?”


    沈玄青一摸脸上,这是半月前伏击那帮人留下的,他原本在后方以弓箭掩护,但杀到最后,连他也上去了,不可避免受了伤,所幸当时他们人多,只是轻伤而已。


    “身上也有?”陆谷见他没说话,再次问道。


    “小伤,都快好了。”沈玄青笑了下,他没故意让陆谷担心,解开里衣背过身。


    背上有几道愈合的伤口,和脸上一样,还留着浅浅痕迹。


    伤势不是很重,陆谷这才放心。


    “这些你别和家里讲,你知道就好了,明天回去,我也只和娘说那些。”沈玄青顺势脱了里衣,里头的衣裳也脏了。


    他换里面衣裳的时候,陆谷背过身,说:“嗯,我知道了,明儿要是不下雨,咱们回家去,在家里烧些水,你也洗洗。”


    “好。”沈玄青很快换好干净里衣。


    等两人躺下后,陆谷照旧睡在里面,灯烛被吹灭,他眼前一黑,很快,就被翻过身的沈玄青搂在怀里。


    提心吊胆六个月,他这会儿才算把心稳稳当当放在肚子里。


    沈玄青半年没有任何音信,好多人嘴上不说,却在心里以为沈玄青凶多吉少,可他从来都不信,抱着这个念头一直等,终于等回来了。


    第227章


    外面雨声滴答,两人相拥而眠,沈玄青搂着怀里人感到万分踏实。


    他跟陆谷说得简单,实际从山里逃命时,可谓九死一生,因他在山里最善奔走,被追杀时险之又险救了崔荣蔚,差点把自己的命搭上。


    后来帮着办事,一个是恨那些人心狠手辣,连过路的马队都不放过,非要赶尽杀绝,另一个是害怕,怕那些人拿着家里老小开刀,便想着自己多尽一份力。


    若非如此,崔荣蔚也不会留他,那块儿龙纹玉佩,实则是他用命换来的。


    原本不想和陆谷说这些,免得他担心害怕,可回来实在太着急匆忙,忘了把玉佩藏起来。


    他们小门小户,只在吉兴镇上过日子,哪有那么多要找官府找崔荣蔚的大事。


    云城离塞北不远,也有军营驻扎,他和罗标几个跟着崔荣蔚就藏在军营里,见到听到了许多,也学了一点儿本事。


    崔荣蔚留他之时,他其实有些动心,稍有些血性的人,对建功立业四个字还是神往的。


    因崔荣蔚是好官,当初在山里碰到时,还让他们快逃命去,自己和两个手下会引开追兵,他才救了对方。


    可京城离家实在太远,况且这半年来,他见过的厮杀不多,可也好几回,连崔荣蔚这样的朝廷重臣都差点被杀害,势力纷争更是风起云涌,像他这样没什么背景靠山的,踏进那种地方,说话做事都得万分小心谨慎,哪里有留在家中舒坦自在。


    是以哪怕崔荣蔚说会帮他把家里人都接进京城,他还是推拒了。


    他们家只是种地的,家里人连字都认不得几个,若去了京城,处处都得担惊受怕。


    他有志气,可这份志气不过是想让家里日子好些,以后孩子有书念,不求什么大富大贵,能安生过日子就好。


    风疾雨骤,陆谷听着外头风雨声,不再像之前那样大半夜都睡不着。


    灵均许是做梦了,哼哼唧唧叫了两声,他翻身拍了拍睡在床里的孩子。


    家里人一举一动,在沈玄青听来都是足够使他安心的,睡了半年以来最香的一觉。


    *


    翌日清晨,陆谷起得比平时要迟,今天铺子不开门,得等沈尧青从家里赶骡车过来,才有东西卖。


    因沈玄青回来了,他俩这六个月可以说都没睡好,即便睁眼了,都没下床。


    反倒是灵哥儿醒的最早,他睡醒后爬起来,坐在床里出神,待他发现床上多了个好大的大人,才渐渐想起昨天的事。


    陆谷是被孩子从他身上爬过去的动静弄醒的,不止他,沈玄青也是这样。


    灵哥儿爬到阿爹身上,觉得生分就没说话,却被沈玄青一把抱在怀里搂着。


    往常陆谷会和他这样玩耍,是以他一下子笑起来。


    “我们灵哥儿都会自己穿衣裳啦,真厉害。”陆谷一看孩子自己穿上外衣,虽没系好,还是夸了一句。


    沈玄青顺着他的话也夸了几句,灵均明显更高兴了。


    沈雁已经起来,先到厨房用大锅烧水,前几天陆谷买了个火折子回来,比火石擦火好用多了。


    她知道沈玄青劳累,起床后没有弄出多少动静,听见孩子笑,大人也醒了,就站在院里喊道:“谷子哥哥,天晴了,你们早起想吃什么,自己做,还是买几个包子吃碗馄饨?”


    在老家时,吃早食不过热几个馒头,好一点再弄个鸡蛋或是咸菜吃,能垫垫肚子就行,自打来到镇上,早食摊子多,卖什么的都有,偶尔会出去吃顿好的。


    “鸡蛋没了,不过鸭蛋还有俩,要是在家里吃,我这就煮了去。”她又说了一句。


    “等下,我去买包子,端回来在家里吃,外头冷。”陆谷坐起来喊道。


    昨天夜里下了雨,镇上青石板路多,但也有泥,走起来湿滑,大人还好,小孩子脚下不稳,走路又爱跑,还是在家吃为好,吃完他们也好回家去。


    他拿起搭在床头的衣裳穿,转头又对沈玄青说:“大哥说不定已经赶骡车上路了,咱们不用做饭,吃外头现成的,好在路上拦住他,免得跑太多路。”


    “知道了。”沈玄青正在和灵均玩儿,随口答应了一句。


    他抱着儿子亲了几口,胡茬是前天夜里歇在石川镇时草草刮的,今天又冒出硬硬的青茬,蹭的灵哥儿一直躲避,还伸手推开他脸。


    想起儿子小时候被自己胡茬扎哭,又是娇气怯弱的双儿,不比皮实的小汉子,他没有多讨嫌,刚回来一天,也不愿惹哭孩子,抗拒中不再亲灵均了。


    陆谷坐在床边穿鞋,顺口说道:“你给他穿衣裳,就是床头那些,记得出门时给戴上小帽,下雨了,外面冷。”


    半年没见灵哥儿,沈玄青自然乐意,坐起来先给灵均脱了他自己胡乱套上去的小外衣,说:“好,知道了,等会儿吃完我再过去赶骡车。”


    他们几个今天都回老家,只一匹马是不行的,昨天吃完饭,就同杨显说了,想借骡车使。


    杨家多是在吉兴镇上,骡车不大跑远路,用不着,就让他今天过去牵,杨显把老家那几亩地卖了,在吉兴镇外买了十五亩良田,和顾家差不多,都是雇长工去种,如此就离得近,不用往老家跑。


    大锅烧水快,洗脸的手不必烧开,温了就行。


    因要出门,哪能蓬头垢面就见人,陆谷先舀了水洗脸,等他和沈雁出门,沈玄青带着灵哥儿正蹲在院里洗脸。


    娃娃的脸蛋嫩又滑,沈玄青手上都不敢使力气,生怕自己手心太糙,给孩子搓疼了。


    院里有泥,乖仔打着哈欠从麻袋上爬起来,它在山里跑惯了,对泥水并无嫌弃,别看是乡下狗,不少都爱干净呢,它挑着石板路走,过来先用脑袋蹭了蹭沈玄青小腿。


    灵哥儿从小就和大狗玩耍,丝毫不怕,还轻轻捏了捏乖仔耳朵。


    这是他和陆谷学的。


    昨晚下了雨,但街上各种商贩没少,要挣钱养家糊口,岂能懒怠。


    今天要往家里赶,陆谷闻着各种香味,就近在巷子口旁边的馄饨摊上要了三碗小馄饨,卖包子的离得也不远,他过去买了四个素包子六个肉包子。


    因是住在附近的熟人,他说要回去吃,卖包子的直接用两个大碗给他装了,吃完再送还就是。


    “雁雁,你先等着,我端回去就来。”他说一声,一手端一个大碗先拿回去,再出来,好熟的小馄饨也好了,两人端了三碗回家。


    灵哥儿吃得少,陆谷拿了他的小木碗,给舀了几个小馄饨,倒了小半碗汤,给了个勺儿让他自己吃。


    肉包子贵,买了六个,足够他们三人吃,有肉自然先吃肉。


    “尝尝,肉包子,香着呢。”陆谷掰了半个肉包子递给灵哥儿,随后抬头笑眯眯看沈玄青,说:“你快吃,吃几个都行,我再吃个素的就饱了。”


    沈雁吃了一个肉包子,她饭量不算大,还有一碗小馄饨吃喝,一整个素包子吃不完,就给自己掰了半个,开口:“剩下半个我吃不完,留着赶明儿回来吃算了。”


    “回家要住几天,我吃了吧,万一放坏。”陆谷说道。


    于是两人就分了一个素的,待几人都吃饱后,还剩两个素包子一个肉包子,乖仔呜呜叫着,陆谷高兴,干脆把肉包子给狗吃了。


    乖仔吃东西厉害,一个肉包子几口就没了,他又给喂了个素的。


    见只剩一个包子,留着也不知道过几天才回来,沈玄青拿起吃了,以免放坏。


    他边吃边往出走,要去拉骡车,走时说道:“标子今天应该从府城回来,咱们这会儿就要回老家去,剩他一人,不如托邻家捎个话,若看见他,让骑马过去。”


    陆谷点点头:“好,我等下把门上钥匙让刘婶拿着,她在家看几个孙儿,一直在呢,让她给标子。”


    “嗯。”沈玄青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就出了门。


    等他赶着骡车到巷子口,陆谷和沈雁已经收拾好,昨天后半夜雨就停了,不过路上还是走得慢。


    杨家的骡车有轿厢,陆谷把灵哥儿放在最里面,把狗也赶进去,自己坐在靠外的地方和沈玄青说说话。


    他正在说过两天还要上老娘舅家一趟,还有姑妈家,过年时不少亲戚都担心,尤其姑舅家,想起昨天的账没算,说道:“账本忘带了,你回来前账目都写好了,原本说回去了算,夜里也忘了。”


    沈玄青开口:“不急,回来再算不迟,这才月初,离缴税还有好一阵。”


    知道陆谷认得字不多,他笑着问道:“会记账算账了。”


    “不过是兔子鸡鸭,那几个字我还是会写的,算账若少了还行,生意好的话,我想打算盘打不来,有时找面馆赵婶子的儿媳妇,她会打算盘,让帮着算算,师父有时过来,会帮着算账,倒也没太多难处。”


    陆谷絮絮说着自己这几月的日子,多是挑着好的说。


    闻言,沈玄青道:“回头我教你打算盘。”


    他又笑着说:“以后能记账能算账,大小也是个账房了。”


    陆谷笑眯眯的,账房是识字会算的,对他们乡下人来说又羡慕又敬重,他知道沈玄青同他打趣,但也忍不住高兴起来。


    一边赶路一边说笑,连风都不冷了。


    半路上,果真碰到了拉兔子的沈尧青。


    骡车还未到跟前,沈尧青远远就瞧见对面的人,怎么看怎么像他二弟,神色疑惑不已,连心头都在跳,直到对面的人喊一声大哥,他眼眶登时就热了。


    第228章


    家里哭声一片,卫兰香一边哭一边打着沈玄青胳膊,问他这些天都跑哪里去了,死小子怎么就不知道回来。


    陆谷在旁边劝着,但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连村里人得知沈玄青回来,也都跑来看,三叔一家不用说,周香君抹了好一会儿眼泪,村里沾亲带故的亲戚多,人家过来看都是好心,陆谷和纪秋月光是倒茶就倒了好几拨人的。


    大陈几个和沈玄青交好的年轻汉子也来了,他们虽没哭,但都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待叹息长舒一口气后才笑骂他,怎的在外头耽误许久。


    就连陈冬冬,都跟着何志过来看。


    卫兰香哭过后重新露出笑脸,她年过半百,又常年劳作,本就容易老,这小半年心中忧虑重,瞧着越发老态,不过二儿子今天回来了,她眼神又亮了起来,忙着张罗做饭,喊纪秋月和沈雁给她打下手,要做顿好的。


    连周云芝和沈顺德过来,她都笑着留对方在家里吃饭,过年时沈玄青不在,今天这一顿就当做是团圆饭了。


    天放晴,太阳也出来了。


    老家的一切都是熟悉的,绵绵山峦和村后大河,牛儿哞哞叫,狗全都围着他不断摇尾巴撒欢,大灰更是人立起来前爪搭在他身上,脚踩着家里的泥土地让沈玄青再一次感到踏实。


    李来庆和葛春生都在大宅子里干活,过段时日才到春耕,地里的活不多,每天去麦地里拔拔草,再没其他。


    翁婿俩在他们家干活,有工钱拿还有米面,日子比从前好过多了,干活一点都不懈怠,见他回来,这两人也都高兴,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笑来。


    快到晌午时,外面马蹄踏动,陆谷正在老家给沈玄青洗衣裳,昨天晚上脱下的脏衣裳带了回来。


    一抬头就看见牵着马的罗标和沈玄青过来,不用想就知道,罗标肯定是先去了大宅子那边。


    “嫂嫂。”罗标见着他就喊道。


    卫兰香本在厨房忙碌,听见动静连忙出来,罗标又喊一声卫老娘。


    他也没事,家里都高兴呢。


    “回来得巧,等会儿啊,咱们就开饭。”卫兰香笑说一句,又回厨房忙去了。


    罗标牵着马到后院去喂,后院有石槽,马儿吃草料方便。


    枣红大马是在云城买的,有崔荣蔚这一层在,沈玄青又和军营里几个汉子混得好,买马时有人帮着说话,价钱自然便宜。


    不过他不比沈玄青,买马没太多用处。


    陆谷给他俩倒了茶水,今天不刮风了,沈玄青把桌椅搬到院里,晒着太阳吃茶也惬意。


    罗标把从马背上解下的包袱放在桌上,坐下后先是聊了几句家常,随后才叹一口,说:“丘老大两个回家去了,我和他俩一起,带回来的银子也都分给了那些兄弟的家里人。”


    陆谷在旁边洗衣服,下意识看向沈玄青,他大概猜到,说的兄弟,就是马队那些人。


    “我的已收起来了,这些是你的。”罗标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小包袱。


    沈玄青接过看一眼,随后对不明所以的陆谷说道:“这是崔大人给的银子,马队遭灭口一事因他而起,死了太多兄弟,他过意不去,我们几个从云城走时,连同死了的兄弟,一人给了一百两,钱太多,路上不好带,拿的是银票,标子和丘老大今天才上府城的钱庄兑出来。”


    原来是这样。


    “一百两。”


    陆谷喃喃念了一句,他倒不是贪这一百两,连六七百两都见过,不至于被唬到,他只是忽然觉得,这一百两,若不是沈玄青命大,恐怕和别人一样,是拿命换回来的。


    沈玄青又说道:“我走时听崔大人说,叛党被处置之后,家也抄了,这钱,就算是从叛党手里出来的,也给马队一个交代。”


    叛党是京城里一个大人物,别说这两千多两,只抄出来的那些现银,赔几个两千两都不成问题。


    只是这些不好乱说,就算远离了那些纷争,还是谨慎为好。


    罗标喝口茶,放下茶碗后叹一口气,说道:“我同丘老大丘老三说了,以后不跟着他们贩马了,路远,我这人运气又不怎么好,倒霉催一个,还是安心待在镇上,做个小本生意,挣点小钱慢慢攒着。”


    “那想好做什么了?”沈玄青问道。


    “还不知,不过有这一百两,怎么都能买个宅院住,先安顿下来。”罗标说完又笑了。


    他确实倒霉,不过这次因祸得福,不但活了下来,连买宅子做小买卖的本钱也有了,他心中五味陈杂,苦涩多过高兴。


    对小老百姓来说,一百两,属实是一笔很大的钱了。


    叹气过后,他又说:“买地也不能耽误,置几亩良田,说不准以后就在镇子外种地,每年只打些粮食,也够我一人过活的。”


    沈玄青点头道:“如此甚好,种几年地,勤快些手里就能攒下钱粮,闲时再打柴捞鱼,也能多挣几个铜板。”


    “我正是这样想的,有房有田地,怎么都能过下去。”罗标笑着应道。


    灵均和昭儿在院里玩耍,两个孩子凑一起总是吵闹的,没一会儿周香君过来帮忙,沈尧青也去喊村里亲戚朋友,多是来看过沈玄青的,人多也热闹热闹。


    前院里要搬桌子吃饭,陆谷洗完衣裳端到后院去晾晒,饭也做好了。


    有酒有肉,来了不少人,卫兰香备的饭菜多,还借了邻家的桌椅,一共坐了四桌人,高高兴兴吃了这顿。


    *


    在家住了三天,日子渐渐恢复到从前的安宁。


    肉铺关了好几天,是时候回去开张了,杨家的骡车也要还,这天一早,一家人把兔子鸡鸭搬上板车。


    沈玄青赶车载着陆谷和孩子往镇上去,拉兔子的骡车让罗标驱赶,他下午再赶着骡子回来,帮着把枣红马骑回镇上。


    沈尧青这几个月忙家里又忙镇上,沈玄青念着大哥辛苦,让在家歇几天。


    他一回来,沈雁就不用跟着去了,也好在出嫁前多陪陪老娘。


    老家场院大,灵哥儿玩起来有点疯,走时很不舍,坐在陆谷怀里说还要回来。


    陆谷抱着自家小双儿眉眼弯弯,许诺道:“回呢,往后天也暖和了,想回就让阿爹赶车带咱们回来,和阿奶哥哥住几天。”


    “嗯。”灵哥儿点点小脑袋,手里还拿着卫兰香给塞的小花卷,笑着细声细气说:“阿姆,我能一口吃。”


    陆谷哪有不答话的,笑眯眯开口:“是吗?我瞧瞧,看我们灵哥儿是不是老虎嘴巴。”


    灵哥儿可得意了,一下就把小小花卷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还拍拍小手,示意他手里没了,全在嘴里呢。


    车子摇晃,今天太阳大,陆谷在里面撩开帘子,迎风吹一阵不冷,也能跟沈玄青说说话。


    还没出村子呢,他瞧见提着竹篮的陈冬冬和婆婆从家里出来。


    “谷子,去镇上?”陈冬冬笑得依旧腼腆,穿了身没有补丁的新衣裳。


    “是呢,去镇上,你和婶子出门?”陆谷笑着同他招呼。


    陈冬冬应道:“去买几块豆腐。”


    见骡车慢下来,他知道沈家要往镇上拉兔子,怕耽误了人家事情,连忙说:“快去吧,路上远,再回来我去找你。”


    “好。”陆谷答应一声,沈玄青朝陈冬冬轻点头示意,就赶着骡子继续往前。


    路旁的人渐渐后退,余光里,陈冬冬和婆婆说着话,脸上笑意不曾消减。


    上次回来他就从卫兰香口中得知了,陈冬冬有了身孕,何志高兴的不得了,给扯了布做衣裳,嫁过来几年,总算有了动静,连卫兰香都说了句阿弥陀佛,这下就没背地里嚼舌头的了。


    至于过段时日割草的事,何志也跟沈尧青说了,说他爹娘这两年吃得好了些,身子养回来一点,别的重活干不了,割草还是行的,老两口在家里也没别的活干,一天弄上两车草不成问题,就是割的慢一点。


    而他自己打柴扛大包,再做些短工,有时活儿虽重,但给的钱多,他一个年轻汉子,不下苦力谁下,有了孩子后劲头更足了。


    沈尧青想着,一天能弄两车草,和从前一样,更何况他们还雇了葛春生做长工,宅子里的活就那些,葛春生也是要出门割草的,如此草料足够喂养,便没有找别人,依旧让何家来做。


    “这回过去,做顿好的请顾家来吃,请帖回帖的那些事还没办完,看大哥和娘怎么弄,咱俩在镇上虽离顾家近,可这事还得他们去和大哥决议。”


    沈玄青坐在前面说道,家里也就沈雁一件大事要办,他半年没回家,心里肯定惦记。


    因沈尧青是长子,他们爹不在了,连卫兰香都要听大儿子的,顾家肯定是和沈尧青说事。


    “之前大哥不是说,想拖一拖,把成亲的日子定在明年。”陆谷顺口说道,他想起沈雁和顾承越在镇上相处的模样,又笑道:“你不在时,雁雁和我住着,顾承越老往这边跑呢,送这送那,稀罕得紧。”


    沈玄青笑一下,说:“咱们家的女儿,可不是招人稀罕,他若不稀罕,我和大哥还不愿嫁雁雁。”


    两人一边赶路一边闲聊,上了官道后,迎面来的风急,陆谷放下轿帘,灵哥儿坐惯了骡车,在和乖仔玩耍笑闹。


    车轮骨碌碌往前碾动,他听见外面沈玄青甩鞭子的声音,即便没说话,知道那个人就在外面,就在一帘之隔的眼前,心里头就安安稳稳。


    一切都在变好,不止他们。


    第229章


    知了嘶鸣,天本来就热,吵得更是让人烦躁心热。


    后院里,陆谷摇着辘轳打水,给马儿和骡子倒在水槽里,好叫它们也解解渴。


    连乖仔都热的吐舌头,趴在阴凉处不愿动弹,他提了半桶水倒进狗食盆,乖仔这才起身去喝水。


    饮过牲口后,他又提一桶水到前院,洗他自己的一身薄衣裳,沾沾水也能凉快些。


    院里柿子树枝叶繁茂,知了在树梢吵,他晾衣服时听得越发心烦,干脆过去摇晃了几下树,又站在底下抬头看,还真叫他找着知了的藏身处,于是拿了长竹竿过来,一下子戳中知了。


    黑蝉掉落在地,透明蝉翼拍动,嗡嗡嗡叫着想要飞走,却被伺机而动的乖仔一下子扑过来,张嘴就咬住。


    “哎呀!”


    陆谷听见乖仔嘴里的蝉还在叫,这才知道乖仔没咬死蝉,含在嘴里了。


    “还以为你当肉吃,这有什么好玩的,下次回老家去,让二青带你上山摸,弄好些给你炒着吃。”他放下竹竿,笑着去扣乖仔嘴巴。


    当然他说得炒,给狗吃自然是不用放油的,他们那儿知了猴有人抓着吃,知了也有人吃,这东西一到夏天到处都有,蝉蜕倒是能卖到药馆里去,他们村里多是捡蝉蜕的。


    随着狗嘴一张,沾了口水的蝉掉在地上,还没停止挣扎,嗡嗡嗡的。


    乖仔伏下身子做捕猎状,见状,陆谷知道它在玩耍,就随它去了,没有再多管。


    天太热,灵哥儿前几天被他和沈玄青送回老家了,卫兰香实在想小孙儿,念叨了好一段时日。


    灵均也大了,不再是要阿姆抱着的小娃娃,他们乡下老家比镇上宽敞多了,还能骑牛放鸭子,灵哥儿喜欢回去和哥哥玩耍,干脆就让他在家里待着。


    天实在热,陆谷擦擦脸上的汗,想了下后,干脆走到厨房,从水缸里抱出泡了一早上的西瓜。


    又圆又大一个西瓜,走水路运来的,他们这儿种的少,这是沈玄青在码头买的,贵着呢,但着实好吃。


    泡进水缸之前,他特地洗干净了,这会子捞出来,瓜皮摸着冰冰凉凉的。


    他把瓜皮上的水迹擦干净,随后放进竹筐里,沉甸甸背在背上。


    沈玄青在肉铺里守着,那边有各种刀具,擦一擦就能杀西瓜,他高高兴兴背着西瓜出门,又喊上乖仔一起。


    自打回来后,沈玄青越发觉得世道不太平,告诉他要是一个人,哪怕只是上街买东西,也要带上狗,他们家是猎犬,比寻常看家护院的狗更厉害,怎么都是个防范。


    正是炎热的时候,在大太阳底下走路的人少,陆谷带了斗笠,不然晒得眼睛都睁不开。


    肉铺就在隔壁街上,他脚下匆忙,乖仔也小跑起来。


    到了铺子后沈玄青坐在桌前记账,一到晌午,买主少了很多,这么热的天,除了在地里耕作的,街上少有人顶着毒辣日头出来逛。


    “怎么这会儿来了,不怕中了暑热?”沈玄青一抬头就看见他,放下笔起身帮忙卸竹筐。


    陆谷笑着说:“天热,我想吃西瓜了,你又不在,干脆带过来一起吃,这会子正热,吃个解暑的岂不正好?”


    沈玄青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拿不常用的刀到后面洗了洗,这才过来杀西瓜。


    上次灵哥儿还在的时候,他买了一个西瓜回来吃,别说孩子了,连乖仔都知道这是吃的,它吃过几口红瓜瓤,也和马儿骡子一样,啃了脆生多汁的西瓜皮。


    带孩子挺不容易的,如今灵哥儿回老家,耳边虽没有孩子吵嚷,有点不习惯,但陆谷还是感到了一阵轻松,他捧着一牙西瓜吃,甜津津又水足,一大口咬下去,痛快极了。


    他脸颊鼓鼓,西瓜实在太甜,甜的他眉眼都弯起来,边吃边看着沈玄青笑。


    沈玄青见夫郎吃得高兴,又笑得这么好看,一双星眸都是灿烂的。


    晌午饭还没吃,他俩就吃光了一个大西瓜,肚子都是撑的。


    天热,这东西不好放,稍放一放就蔫了不好吃。


    买西瓜时是杨显过来喊沈玄青,杨家有西瓜,他俩今天就没给老杨头和严氏送。


    西瓜贵,又是个稀罕玩意,两人啃过的瓜皮干干净净,少有留瓜瓤的,有两牙陆谷还没咬呢,发觉乖仔眼巴巴看他时,就把瓜给了狗吃。


    乖仔吃西瓜那叫一个厉害,别说红瓜瓤,连白色的瓜瓤也啃干净了,只剩一层薄皮,它啃了两牙瓜,吃完后蹲坐在旁边舔嘴巴一圈的汁水。


    “改天再买两个,送家里去。”沈玄青边擦桌子边说。


    “嗯,过几天回去看看,灵哥儿要是想回就接回来,要是还想玩,有娘和阿嫂在,让他耍去。”陆谷把西瓜皮都丢进竹筐里,带回去好给骡子和马吃。


    孩子是在老家,又不是别的地方,况且山脚下晚上凉快,孩子夜里睡觉明显比在镇上踏实,他想是想灵哥儿,但没那么不舍得。


    沈玄青帮他把竹筐背好,笑道:“这里地方窄,太热,你先回去,大热天买肉的少,再过半个时辰我回去吃饭,简单炒个菜就行,肚子饱着呢。”


    “好,那我走了。”陆谷抓起挂在墙上的斗笠,外面没风,连绳儿也不用系,他随手扣在头上。


    自打有了孩子后,他俩独处的时日很少,这几天灵均不在,倒像是回到了从前。


    夜色撩人,风带着一丝白天的暑热,还有缕缕花香,从窗外送进来。


    床上换了竹席,两人躺上床前都洗了个澡,夏天容易出汗,洗过澡一身凉快干爽,躺在床上再没有这样舒坦的事。


    屋里没点灯,月色照进来还挺亮的。


    陆谷手被沈玄青握着,只是握不了多久就会出汗,他眉眼微弯,听沈玄青给他算今天的进账。


    说完后,沈玄青忽然一翻身,跟他凑了个面对面。


    “近来天热生意不好,干脆,我带你走水路,上玉青府城逛一圈,找标子看两天铺子,咱俩在府城住一晚客栈,我听人说,府城里有什么冰酪和酥山,都是冰和奶做的,还有果子,贵是贵,我带你去尝尝。”


    越说越来劲,沈玄青又道:“不如我明天就去找标子,反正离得近,就两三天而已,也不耽误他干活。”


    两人虽说已有了孩子,可本身年纪并不大,说起玩乐,还是上心的。


    陆谷只是听他这么一说,脸上就露出浅浅笑容,问道:“冰?那得有多贵啊。”


    寻常人家夏天哪里能用得起冰,连吉兴镇上的财主员外都用得少,要在府城里才能买到。


    “再贵一碗也就几两银子,尝尝去,我掏钱,你吃就是了。”沈玄青捏捏夫郎鼻子,他是动了心的,这天儿太热,出门开开眼也好。


    去年出门虽遭了难,他不再想着到外面闯荡见世面,可玉青府城离得又不远,就想带人出去逛逛。


    陆谷被捏着鼻子,轻拍一下那只作乱的手,这才笑眯眯说:“好,坐船去,我还没坐过那么远的船。”


    明天就要出去游玩,对他俩来说还是头一次,不免有些高兴激动,多说了好一会儿话。


    年轻人气血都足,拉拉手摸摸腿,为夜里好睡觉,他俩都穿得很薄,沈玄青更是赤着上身。


    风吹动柿子树叶,摇晃不已,屋里本该睡觉的人换了种动静。


    难以言说的姿态让人面红耳赤,陆谷抿着唇,许是天热,他脸红耳朵红,但没有出声更没有推拒,温顺的眉眼里藏着对另一人的欢喜,打从心底的欢喜。


    沈玄青何尝不是这样,情至深处,再锐利充满锋芒的眉宇都变得温柔。


    世间再没有这样让人欢愉心动的事。


    *


    翌日清晨,陆谷正在擦脸,旁边倒水的沈玄青把木盆放在架子上,忽然开口:“以后,还是多送灵均回老家。”


    不知为何,陆谷一下子就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两人四目相对,沈玄青见他羞窘,笑着补了一句:“娘不是老想他,让回去陪陪娘。”


    这倒是个正经说法,陆谷脸上热意消退了一点。


    早起凉快,出门的人多,他俩先拉着兔子鸡鸭到铺子里,卖过早市这一阵,沈玄青去镇郊找罗标,陆谷和狗看铺子。


    罗标用那一百两在镇子另一边买了个宅子,离镇子不远,算作镇郊,那边的宅院便宜,才花了三十五两,又买了六亩耕田,三亩水田三亩旱地,他一个壮劳力,只要勤快些,伺候六亩地不在话下。


    他买地之时,沈玄青原本也想着在镇外买几亩,可如今他要看铺子,让陆谷一个人去种地行不通,就暂且搁下了,等回头他多攒一点钱,弄个七八亩十亩的,就雇个长工去种,不然地太少,他腾不开手,雇长工也不划算。


    手里的几百两是过日子的根本,他都和陆谷说好了,若非要紧,还是不要动,老家有那么多田,这几年完全够他们富足地吃喝。


    罗标没学过什么手艺,做生意一时还寻不到门路,因他有力气,索性一心照料田地。


    他好些年没有家没有地,如今宅子有了,良田也有,干起活来都比以前有劲。


    沈玄青是在地里找到他的,一听他俩要去府城玩耍两天,罗标也没推辞,答应去看两天铺子,大暑天的,他每日在地里干的活并不多。


    罗标扛着锄头和他一起往回走,笑道:“回来时给我捎一壶醉仙坊的女儿红,就那种小的,听人说他们那儿卖竹筒装的,便宜。”


    沈玄青按住对方往怀里掏钱的手,说:“不用,你帮忙看铺子就是,回来我自然给你带着。”


    “成。”罗标嘿嘿一笑,他别的不爱,就爱那一口酒。


    陆谷守着铺子,卖出去一只老母鸡,就再没主顾上门,等罗标来了后,他俩说了几句话,就和沈玄青往码头那边坐船。


    走水路去府城,因是顺流,连两刻钟都不到,离得近,也说好了最多去三天,他俩揣好荷包,别的一概没带,就这么走着去了。


    码头有摆渡的,船只大小都有,沈玄青想着几年了,才带陆谷出来一回,就挑了个大船坐。


    船只在河面上轻晃,陆谷只小时候坐过两次打渔的小船,是他外祖那边的亲戚,后来他娘死了,就再没人带他坐船。


    船舱里宽敞,等撑杆往前走时,他听着外面船夫的声音,不自觉就露出个笑容。


    船儿顺水漂流,是坐大船之前难以想到的快和顺畅,他高兴不已,胸腔里一颗心都似往前跑。


    见他这么高兴,沈玄青和船夫说一声,就抓着他的手往外走,两人站在船头看向前方大河,河水奔流,让船儿跑得这样快。


    风迎面吹来,陆谷从没想到坐船如此畅快。


    他俩吹了好一阵风才回船舱里坐下,沈玄青笑着说:“这是顺水流,自然快,等回来再坐一次船,就没这么快了。”


    “嗯。”陆谷点点头,回来也要坐,好歹让他见识一回。


    等到了玉青府城,他俩从码头下船,扑面而来的热闹喧嚣绝不是小镇可比的。


    码头人很多,挤挤挨挨,他没敢远离沈玄青,到后来,干脆挨着沈玄青走路,如此就不怕走丢。


    他们这儿的人出门在外,常说自己是玉青人士,今天总算来玉青城一趟。


    他俩在城里瞎逛,而另一边,罗标正在铺子里闲坐,禽畜的价钱他都知道,只是没人来买,闲着没事把沈玄青没有编完的竹筐拉出来编。


    “谷子?”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还以为是来买肉的,抬头却是李婉云和李旺儿。


    在珍珠巷子住的时候,李婉云来过几次,是以两人认识。


    李婉云也看清是他,笑道:“原是你,我还以为谷子在。”


    罗标站起来说道,即便在青楼待过,但面对良家妇人时,他话比较少,挠挠头开口:“他和沈二哥去玉青府城了,你今日过来是?”


    “没什么,我来卖布,想着谷子若是在,和他说会儿话,他既不在,我下回再来就是,你且先忙。”李婉云如今也是见过世面的妇人,说起话来不含糊。


    她和旺儿走之后,罗标坐下继续编竹筐,只是编着编着,忽然想到她是个没再嫁的寡妇。


    不过他随后又叹口气,就他这样的,人家也不一定能看上他,于是晃晃脑袋,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


    虽说很多店铺卖得东西他们那儿也有,可有很多是他们那儿没有的,陆谷一路瞧的眼花缭乱,直到听见临街有家店在喊卖酥山,沈玄青耳朵尖,一下子就听见了。


    他俩都没吃过这东西,不知道价钱,于是和前面一个人买的一样,花二两银子买了一碗,坐在店里吃。


    这酥山底下有碎冰和切了的果子,上面是奶打成的酥,奶酥绵软,入口即化,还加了糖,吃起来甜甜的,底下的碎冰和果子凉又甜。


    能在夏天吃一口冬天才有的冰,对陆谷来说是新奇的。


    他咬着碎冰,在嘴里发出一声轻响,笑眼弯弯去看沈玄青。


    玉青城很大,他俩什么都没带,十分轻松自在,便在街上走走吃吃,多是捡着没吃过的吃,有的东西能贵些,但沈玄青掏得起,两人都没拘着。


    晌午最热时,太阳晒得头疼,沈玄青就带他进了一家大客栈。


    大堂里有吃饭的人,因他俩一路吃了许多,就没在这里吃,小二领着他俩上楼。


    房里床桌齐全,还有浴桶屏风,一看就比吉兴镇的客栈好。


    在客栈歇到日头最毒辣的时候过去,他俩又上街去玩,这次沈玄青带他上衙门口路过,告诉他那里就是衙门,还去了玉青府城的正门。


    陆谷站在城门外仰头去看,他认识字,门匾上写了“玉青”二字。


    如此高大气派的城门,也就府城这样的地方有了。


    他俩在府城住了两晚才回去,该吃的吃过,该见的见过,还给罗标买了酒,陆谷心满意足,他也是到过府城的人了,甚至可以说,他活了小二十年,头一次玩的这样痛快。


    船儿逆流而上,他坐在船舱里,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勾了下沈玄青小手指,笑眯眯说:“以后等灵哥儿大了,也带他坐船出去玩。”


    “这是一定。”沈玄青笑着答应。


    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很快松开,怕被人看见说闲话。


    回来后罗标得了酒,十分高兴,卖出去的钱他一文不少,全给了沈玄青,因他不认识字,更不会记账,便用自己的法子,在地上画了三个圆圈,一个表示兔子另外两个是鸡鸭,卖出去一只,就在圆圈下面横着划一道。


    沈玄青回来记账便一目了然。


    出去玩耍一趟,日子又恢复,过了两天,想着孩子在老家,陆谷想了,在码头买了两个西瓜,沈玄青套上骡车,他俩就往回赶。


    灵哥儿在家玩疯了,大伯和大伯娘还带着他上山摘果子,都不见他说想阿姆,直到骡车在门前停下,他看见陆谷后才想起哭。


    这次回吉兴镇,就把孩子带上了。


    灵哥儿是个漂亮俊秀的小双儿,虽然贪玩,但很聪明,陆谷和沈玄青学了几首简单的诗背,一时兴起教孩子背了两句简单的,他本是逗着玩儿,谁知第二天,他们灵均就一字不差背出来那两句。


    多数小孩记性都好,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理解那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可他还是很高兴,抱起灵哥儿亲了好几口,乐得什么似的。


    不过再多教诗句的时候,灵哥儿太小,也没个定性,老是走神想玩儿,说两句还哭了。


    他素来是疼孩子的,沈玄青也让他不要拘着灵均,还小呢,镇上孩子到七八岁上头才开蒙识字,九岁十岁的也很常见,于是就作罢,何苦逼迫孩子,他这么小的时候也没见多有出息。


    夏天还没过去,快三岁的灵哥儿又长高一点,沈雁和顾承越成亲的日子定好了,就在明年春耕之前一个吉日,那时候地里活不多,亲戚都能来。


    喜事定了后,家里人人都高兴。


    夏末平平无奇的清早,珍珠巷子里,陆谷刚吃了早食,一口清茶喝下去,却忽觉胃里翻涌,跑到墙角吐了好一会儿。


    沈玄青原本没意识到什么,又是拍背又是给他递茶,直到陆谷缓过来后看他,他才后知后觉,连忙抱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灵均,一手抓着陆谷的手往医馆走。


    大夫诊出喜脉,捻须一笑说了两句贺喜的话。


    陆谷还好,之前怀灵哥儿的时候就是这样,他笑着去看沈玄青,不曾想,他们家二青又像是被大夫的话砸蒙了,愣头愣脑杵在旁边,他脸上笑意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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