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炼里有九种炼狱，第一关便是有众多魔物出现的密林。往年那些时候，进入九天炼的不论是谁，十个人里有七个都会消失在密林里。
有人说他们是被魔物吃了，有人说他们是被密林的瘴气杀了，还有人说他们是被困死在林中，一生都找不到出路。
顾九思原先也是这样以为的，秘境里遍布瘴气和魔物，稍有不慎就会迷失方向。能在这种炼狱里活下去的生灵本身就要比外界强大，无论是谁在没有足够道行的情况下闯入九天炼，其下场也只能是被魔物所食，化作密林里的一摊枯骨。
后来看到了那座地下拍卖场，他稍稍讶异的也只是他近百年没认真杀过谁，可能对天下生灵的道行有一点小小的误解。在这么险恶的条件下还能活三个，他们比他记忆里的还是强了一点。
可即便如此，九天炼依然是世间凶险程度排名第二的秘境。近几十年里九天炼开了七/八次，真正进来的也是少之又少。
只有今年是例外。
顾九思走到河对岸时就注意到里面的妖魔和魔修太多，却因他满脑子都是沈星河并没有在意。他只当是九天炼里又出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灵宝，又或者他们不想活了，一个二个上赶着去死。
现在想想，到底还是因为沈星河。
道门盛典声势浩大，连万里之外的沈夜升都能知晓，也就不用提与修真界相关的其他人了。
全天下都在传沈星河的道心无暇，相信这件事的不只是道门和凡人。
自沈星河登仙以来，被他庇护过的又何止是所谓的正道之人。他登仙之后，凡间再未发生过一次瘟疫，饥荒，洪涝以及旱情，真正做到了二十年风调雨顺。
在进入凌虚派的前十三年里，沈星河更是几乎走遍了整个凡间。
那时的顾九思还没彻底当甩手掌柜，手底下的妖魔还敢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找他。他们一听沈星河在凡间行走，便纷纷来找顾九思，求他下令将妖魔聚在一起，一同去杀了沈星河。
约莫有一二十日，顾九思耳边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话。
他刚开始还有闲心听他们说沈星河落下三千剑意，诛杀了天下罪大恶极的妖魔，若是留着沈星河，日后必定后患无穷。后来实在没了耐心，他便直接问他们是想日后被沈星河所杀，还是现在就死在他手上。
妖魔们一下子就想通了，再也没拿这件事烦过顾九思。
沈星河只是落下三千剑意诛杀妖魔，顾九思却是实打实的杀了一万个妖魔才坐上了尊主的位置。
三千和一万谁多谁少，他们还是能算得清的。更何况沈星河诛杀时还有依据，顾九思却是想杀谁就杀谁，从来不留半点余地的。
顾九思说那些话的时候，连沈星河的面都没见过，自然不存在偏向他。他也只是在听到沈星河落下剑意的依据时，心想沈星河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过于心软了一些。
奸/淫/掳掠烧杀，六条犯了两条以上的才会被诛杀。便是奸/淫，掳/掠都可化作一条算，也还有烧杀可以钻空子。
像他顾九思这个邪魔歪道的尊主，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六条里面只中了一条杀，可这不妨碍他身上背着上万人的性命。
他不同意妖魔联手杀沈星河，仅仅是觉得没用又没必要。沈星河身怀利剑却这般心软，迟早有他吃亏的时候。
顾九思很快就将这事抛诸脑后，再未想起过沈星河。谁又能想到十三年后，他真的一语成谶，沈星河果真吃了一个让他前半生辛苦化作泡影的亏。
并且，曾永远没等到补偿。
往事追忆起来，何止是一句天意弄人能说得清，又只能说一句天意弄人。
十三年的凡间行走，沈星河也当真对得起一句道心无暇。就连死性不改的妖魔骂起道门都知道避开沈星河，他们又如何不知只要能混进九天炼，沈星河便是不保护他们，也会在保护道门半大孩子的时候，顺便帮他们铲平道路。
第一关的密林就是最好的证明。
进入九天炼的数百人毫发无伤的出了密林，顺利地来到了第二关无妄城。
道门的青年才俊又开始聚在一起举办宴会，连幻化面容的顾九思都被沈星河的小徒弟们拉到了一桌。
上辈子要拿着刀进屋找他的二徒弟许真棠，此时没有半点要跟他拼命的模样，只当顾九思也是道友，端着杯茶就跟他聊了起来，“意明兄，你跟我家师尊一同出来，道行一定很高吧。我们就不一样了，莫名其妙睡了一觉，醒来就已经出了密林，站到无妄城门口了。”
他一边说一边叹气，端着杯茶也端出了你干杯我随意的气势。顾九思还没说什么，他仰头就是一口，仿佛真的在饮酒。只可惜刚碰到嘴边，就被人一把夺过，“茶叶还在里面你就这样喝，不怕被呛死？”
许真棠一下子就哭丧着脸，抱着身边另一个人半真半假地哭道，“江方明，大师姐又打我，你怎么也不管管？再说了，又不是我想喝茶的。我本来想跟你们一样喝酒的，要不是你逼着我把酒换成茶，大师姐怎么会挑到这个错？”
他哭着闹着要讨个说法，大师姐顿时就来了脾气，“你还好意思怪三师弟？你今年满十六了吗，你就学着喝酒？你名义上是二师兄，咱们几个里不就只有你最小？三师弟今年都十九了，最小的小师妹也都十七了。你跟三师弟抱怨他不让你喝酒，你跟师尊抱怨一句试试呀，你看师尊会不会罚你。”
“哼”，许真棠不装了，又坐了回去，“我小怎么啦？我再小我也是二师兄，谁让师尊把我捡回去得早？再说了，师尊自己都不喝酒，我去找他一定被罚抄，我才不去。杜雁云，你就是记仇，我不就是骗过你两根糖葫芦。”
他们俩吵着吵着就忘了正事，只有三师弟方天明一直以来都很靠谱，在这种情况下还记得打圆场，“让您见笑了。我们那天瞧见您跟在师尊身后，二师兄就猜想您是师尊的熟人。因为师尊从来没有跟谁在一处过，我们觉得有些好奇，才把您请过来的。”
顾九思知道他说的是哪天。
他在客栈里坐了很久，慕星辰临走前千叮咛万嘱托让他勇敢一些。可勇敢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尤其他要面对的那人是沈星河。
他从白天坐到黄昏，渐渐觉得寒意迫人，又想起了沈星河等他的那一个月。
上辈子从化劫直到进入九天炼的一个月里，顾九思又找了沈星河六回。这六回与其说是为了化劫，倒不如说是为了逼沈星河就范。只有沈星河对这事毫无办法的接受，真的会继续了断顾九思屈居他人的命数，他才能放心。
也正因如此，顾九思才会将沈星河在九天炼反常的原因，归结于自己的乘虚而入。
这辈子的他心虚不已，连见沈星河都怕脏了他的眼，又哪里敢去找沈星河。他也自然没想到沈星河会等他。
顾九思坐在客栈里的时候就想，沈星河在等他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他是会觉得顾九思死性不改？还是觉得顾九思真心改过，会给他一个迟到了两辈子的说法？
无论是哪一个，在那一个月里，沈星河都没等到顾九思。
他终于忍不住来找顾九思，又在那个跟他过去有关的南风馆里，听到了那种答案。
似乎无论顾九思爱不爱沈星河，沈星河都没从顾九思那里得到过半点好处。就连那天沈星河终于等到顾九思，也没能从他口中得到一句回答。
沈星河问他寻他做什么，顾九思有很多话想说。
这些话里有爱也有恨，有些跟他的问题无关又有关。他想说沈星河眼中那藏不住的厌恶，想说沈星河不肯亲他，想说沈星河上辈子放任他的马。
可他更想问他背上他的孽债时心里在想什么。他更想问他无尽渊的日子苦不苦，他拦着他不让他进好不好。他还想问，身死道消的时候疼不疼。
一定很疼吧。
顾九思神魂俱灭哪怕只有一瞬，他体会到的痛苦都比那日在海棠林里炼魂还要再痛上百倍。四肢百骸仿佛像被火一样灼烧，又被上万把烧红的刀剑细细密密的刺穿。
仅仅一瞬他都痛得厉害，沈星河却硬撑了那般长的时间。他痛得连禁制都撑不住，察觉到他被他的厌恶刺伤后，还是下意识地收敛。
沈星河向来是好的没话说的，好的顾九思挑来挑去，也只能挑出一句不爱。
不爱又哪里能算错呢？谁会爱一个给自己下药，逼自己欢好，毁了自己成神路的人？
幸好顾九思还能厚着脸皮跟在沈星河身后，和他们的小徒弟们坐在一起，在心中默默地劝告自己，他确认沈星河没事就走。
只要沈星河不用进无尽渊，他就能毫无牵挂地替慕星辰去死。
他保证沈星河以后的人生里，永远不会再出现顾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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