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客厅里传来一声声嘶吼,舒平凡从床上弹起来,拉开房门。
老妈缩在沙发与墙角之间的缝隙,手里拿着一个相框,对着相框既惊恐又不舍,老爸蹲在她面前,生怕她做出什么危险的事儿来。
老妈这是更‘疯’了。
“愣着干什么!”老爸冲她吼,“还不赶快过来。”
舒平凡突然不敢上前,梦里舒家恩的脸太过鲜活,让她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啊!”老妈双手拿着相框发抖,已经说不出话来。
老爸也不敢碰她,过来拉了一把舒平凡,把她拉扯到老妈对面,“小慧,还记不记得恩恩八岁生日?”
老爸对着她使眼色,舒平凡喉咙发紧,发出了两节自己都听不清是什么的音节,“嗯…”
“说啊。”老爸捏了一下她的手臂,正好捏在了右手臂上,舒平凡张着嘴跟着力度啊了一声。
其实不痛,更多的是她的心里紧张。
“那天他……恩恩醒的很早,穿上了妈妈前一天给他买的新衣服,是一件白色的背带裤,和一件蓝色的棉袄,”舒平凡握着手臂,回忆着那天的情形,其实不用回忆,这么多年她已经重复说了太多次,以至于一开口那些记忆自动浮现,“他很高兴,在学校里跟同学说这是他的新衣服。”
那会儿舒平凡也以舒家恩堂姐的身份在众人面前露了面,因为要上学,不得不把她从那间封闭的小黑屋里带出阳光下。
舒家恩因为爸妈是老师的原因,比别的小朋友都要早一年上学,她和舒家恩在一个班级,老妈说两人在一起方便照顾。
言下之意就是让舒平凡照顾舒家恩,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她都逃脱不了舒家恩的光环,舒家恩穿着白色连体裤,舒平凡穿着舒家恩淘汰的旧衣服,女孩儿长得比男孩快,衣服小了,家里没有谁会注意到她衣服小了。
学校里有,尤其是每家每户只有一个孩子,他们从不像舒平凡那样穿着又旧又小的衣服,他们嘲笑舒平凡,舒平凡恨他们,连同和他们一起嘲笑自己的舒家恩。
她对舒家恩的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滋生,或许是老爸老妈每一次的偏心,或许是舒家恩每一次的挑衅,日积累月,她的恨让她没办法正常见到舒家恩。
却又不敢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舒家恩是老爸老妈的眼珠子,捧在手心的宝贝,她只能独自一人承受这肮脏的恨意,即使走出黑暗,她也无法被阳光照到。
“等你这衣服不穿了会不会又出现在你堂姐身上?”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引来几位同学哈哈大笑。
舒平凡低着头,不听不看是她的独门绝技。
“她爸妈不要她,经常偷我衣服穿。”舒家恩尽情描述着舒平凡‘堂姐’的身份,“我爸妈看她可怜,随她去了。”
“不要脸,”同学对着舒平凡哼了一声,“女孩子偷男孩子的衣服穿。”
“算了算了,”舒家恩大方地摆摆手,“今天我八岁生日,明天请你们去游乐园!”
“好好好!”
那天是周五,舒家恩带着几个玩的好的去了家附近的游戏厅,舒平凡替他拿着书包,他没平安到家她是不能单独回去的,舒平凡抱着书包站在游戏厅门口等着。
门口有一条河,她盯着水面幻想过好几次,是失手将书包扔下去,还是伪装成她没站稳连人带书包一起滚下去。
前者成功率高但是忍不了会被爸妈打,后者可能不会打,但她身后自己的书包也会跟着遭殃,今天的作业她已经在课堂上写完了,天气也很冷,生病了并不划算。
玩到太阳下山,舒家恩兜里的钱已经差不多了,他不得不结束,用剩下的钱买了袋薯片,边吃边往家走。
他走路向来不看路,因为有舒平凡提醒,一旦没有提醒,他回家就会跟爸妈告状,等红绿灯时,舒平凡刚想伸手拽一把径直要过马路的舒家恩,没拽着,张开嘴想喊一声,话到嘴边她又顿住了。
这条马路很宽,舒家恩这样等于闭着眼睛过马路的方式,没有她的提醒,迟早会出事。
舒平凡收回手,抱着他的书包没去看舒家恩,心里默念着乱七八糟的。
“舒平凡!”她听见舒家恩喊了她一声,接着就听见一阵小跑,舒家恩跑到她面前对着她拳打脚踢,“好啊,你又不提醒我,回家我就跟爸妈说!”
为什么要她提醒,她只比舒家恩大一岁,她也只是个孩子,她又不是舒家恩的家长。
心里很多想法,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恩恩从游戏厅出来很高兴,”舒平凡没有叙述太多自己的心情,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把那天的事情说了出来,“买了包薯片,晚上回家……回家的事,妈你就知道了。”
老妈看着手里的相框,舒平凡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么照片,照片里的是八岁生日的舒家恩,生日那晚老妈从同事那儿借来的相机,拍下了小寿星被众人包围的照片,有老爸老妈,爷爷奶奶,和戴着寿星帽的舒家恩。
没有舒平凡。
那也是舒家恩最后一次生日,第二年,还没来得及过九岁生日,舒家恩就永远消失了。
每回舒平凡说完那天的事儿,老妈就能平静下来,今天也不例外,老妈抱着照片开始痛哭,哭声歇斯底里。
舒平凡安静站起身,老爸上前搂住了老妈,哭出来就好了,再等睡一觉,老妈就是个正常人了。
她回屋穿上外套下楼,晚上九点多,她在小区门口找了家面馆要了份牛肉炒面。
睡了一下午现在精神很好,就是心情不太好,在舒家恩死去那一年她就告诉自己,以后的日子里她不要再活在舒家恩的阴影下,不要再想起舒家恩。
可惜天不遂人愿,越是不想的事情,上天越捧着送到你面前。
但也还好,舒家恩的影响再大他人也已经死了,翻不出浪花来,老妈一年也就这么一次疯,既然老爸不愿意老妈去看医生,那她就承受这一年一次舒家恩出现在她生活里的烦恼。
明天是舒家恩去世十周年的日子,11月8日。
右手腕突然一阵疼痛,她紧紧攥住,伤早就好了,她知道这是自己心理性疼痛,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这样。
心理性…舒平凡咀嚼着几个字,心里有什么划过。
第二天起了个早,舒家恩葬在县城的墓园,开车过去要一个多小时,老妈已经恢复了神智,但是情绪低落,坐在副驾驶上一直闭目养神。
快到墓园时她终于醒了,却一直低声啜泣,抖动着肩膀。
最爱的孩子去世了,十年,也不曾忘记不曾少爱一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舒平凡不知道。
她羡慕舒家恩,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舒家恩拥有这她可能永远也无法拥有的爱。
下车步行进了墓园,这里十年如一日,葱郁的树木,庄严的氛围,她拎着黄纸蜡烛,还有一些舒家恩喜欢的零零碎碎,跟在老爸老妈身后,她记不住舒家恩的墓在哪一排哪一个,她不想记住,每回都是跟在爸妈身后。
舒家恩你看,现在是老爸老妈带着我,没有你。
墓碑上的舒家恩张着嘴笑,他和舒平凡笑起来有点儿像的,都是不见了眼睛,眯缝成两个月牙。
老妈见到照片就不行了,低声啜泣变成了大声哭泣,跪在墓前,一口一个‘恩恩’。
舒平凡沉默烧着纸钱,她感受不到悲伤,除了他死的第一年,她被舆论包围,每天晚上都是舒家恩死前的呐喊,舒平凡难受过,却也分不清那种难受是为了舒家恩还是为了她自己。
但没有悲伤。
她从不为舒家恩的离去感到悲伤,没有爱又何来悲伤,舒家恩带给她的,是童年里的黑暗、孤独、憋闷,像是随时要死去,又离死还差上十万八千里,活不好逃不开。
老妈哭的很伤心,再伤心也比发疯强,只要不疯,伤心总归会好,老妈不是没有孩子,还有她,她会让老爸老妈知道,生了她比生个儿子强。
舒家恩,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让爱你的老妈忘了你吧。
祭奠完老妈和老爸依依不舍离开,一步一回头,舒平凡站在台阶下等着,老妈走过来时眼睛鼻子通红,她伸手挽住老妈的胳膊,尽量安慰老妈,“他会看得见的,也听…”
“你不伤心吗?”老妈看着她。
“我…”
“他是你亲弟弟,你不伤心吗?”老妈又问了一遍。
舒平凡哑口无言,老妈抽回被她挽住的胳膊,舒平凡手心一空下意识伸手去抓。
“舒平凡你最是恶毒,你眼睁睁看着恩恩死都不去救他!”老妈推了她一下,情绪又有点激动,“死的怎么不是你!”
“小慧,别想了。”老爸搂着老妈带着她往下走,在老妈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妈很神奇地冷静了下来。
舒平凡摸了摸右手臂,慢慢跟在他们身后。
回程路上同样很安静,她和老爸老妈在一起相处总是会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遮挡,即使花了十年,那东西舒平凡也没能成功撕开。
十年不够,再十年呢,死人总归不会复活。
车子开到市区,老爸停了车,说,“下车吧。”
舒平凡刚睡醒,往窗外看了眼,愣了,“火车站?”
“这里不能停车,你快点。”老爸有点不耐烦。
舒平凡脑子是懵的,搞不清楚什么情况,“我还有东西在家…”
摸了一把腿上的背包,包是随身背着的,这次回家也没带别的行李就这么一个包。
“东西在家不会丢,”老爸说,“你妈心情不太好,你过阵子再回来。”
舒平凡怔了几秒钟,打开车门下车,刚关上车门,车子一脚油门开走了。
她站在路边有些彷徨,需要时一个电话让她回来,不需要了又让她马上走。
没关系的,今天是舒家恩忌日,是老爸老妈每年里心情最差的时候,舒平凡能理解。
她转过身往车站走,想通了她又笑了笑,又能见到娄央了。
不过,见娄央之前她还得去找一趟彭医生。
舒平凡从这里去宋家村和从影视城路线不一样,彭医生所在医院是影视城邻市h市,她从r省去h市就是绕路。
要多耽误一两天。
这点儿绕路对于她来说不算啥,要是能搞清楚娄央到底怎么了,就是让她绕路去趟国外也值得。
等到了h市已经是10号了,手机app提醒她今天是任青的生日。
她一拍脑门儿,事儿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忙忘了。
立马打开微信给任青发了个两百块的红包。
【囊中羞涩聊表心意,青青生日快乐~】
任青最近在紧锣密鼓的学习演技,月底要进一个大剧组拍戏,虽然是个小配角,但是戏份挺多挺重,尤其这是正儿八经的历史剧,任青每天都很忙,只是在睡前可以和舒平凡聊上几分钟。
这会儿也没有给她回复,想必是在好好学习。
昨天就已经在手机上预约到了彭医生的号,舒平凡排队过程里将剪辑的视频又看了几遍,确定娄央的脸都打上了马赛克没有遗漏。
她点开原版视频,娄央帽檐下的眼神,跟老妈不清醒时很像,空洞、无措。
舒平凡关上办公室门,坐到彭医生面前,“医生,您还记得我吗,前段时间来替别人挂号的。”
彭医生抬头看了眼她,推了推眼镜,“哦,记得,给别人挂号的不多,长得还这么可爱的更少,今天又来给别人挂号的?”
“对,”舒平凡怕医生不记得上回,把之前的情况又跟医生说了一遍,将手机递过去,“这次视频拍的很明显,医生你看看。”
图书馆里反复捏手的娄央、医院门口突然扔掉袋子的娄央,就连舒平凡这样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得出有问题。
彭医生微微皱眉,将进度条拉回去又看了一遍,舒平凡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儿。
医生反复看了好几遍,放下了手机,说,“她这不像是神经有问题,神经问题不能控,她明显可以正常生活。”
舒平凡点头,是,娄央身体没问题,能正常生活,晨跑起来速度又快又长,一跑就是一个小时。
医生排除了身体问题,她却没有放松。
“有点儿像是心理问题,”彭医生说,“不过我也不专业,建议你去挂个心理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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