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是正视自己的罪恶。”
“然后在黑暗的大地上新生。”
*
审判之地。
瓢泼的大雨里, 女巫死死抓着范意的心脏,像是将其当作命脉拿住,放在掌中, 掐得很死。
女巫面无表情, 话音分外冰凉。
她说:“你会将我, 将我们所经历过的死法,都体味一遍。”
“这是灵魂的折磨。”
“你不会在此死去。”
范意:“这些我都清楚, 不必废话。”
女巫点头:“可以。”
“现在,审判开始。”
她的污染顷刻汹涌,疯狂地侵向范意。无法消解的恶意化作实质,一点一滴地融进了范意全身的血液里。
范意的体温迅速冷了下来, 力气开始流失,身体因污染而变得僵硬,不能动弹。
也无法呼吸。
雨滴落进火里, 水汽氤氲蒸腾。
很快,两人就被房屋势不可挡的烈火吞噬殆尽。
火舌舔舐着范意的全身,下一秒, 范意的胳膊的一痛, 正中心的位置倏然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触目惊心。
落在他们身上的雨,竟不知何时变作了密集的刀子。
女巫将范意按在地上。
尖刀刺进了她的咽喉,削骨如泥, 将女巫贯穿过后继续落下,连同范意的脖颈一并穿透。
被燎过的滚烫刀刃切下皮肤, 剥开胸膛,范意的血泡在水中,与雨和刀混合, 成为一体。
最后,巨大的海浪扑到岸边。
海水冲断了捅进范意身体里的刀刃,旋即淹过范意的头顶,狂潮将他和女巫一并卷进水中。
跌入深海。
火烧、刀割、海淹。
范意早就痛到说不出话了,连蜷紧手指的力气都已经失去。
他任由女巫反手拽住他,往海的深处潜去。
人的身躯无法承受这么强大的破坏,越往里去,范意的身体就越崩溃。
可女巫不允许他死,污染将范意坏死的器官修补,就算没有氧气,也被迫继续超负荷地运作。
他们越沉越黑,越沉越远,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穿过脚底的水面,从高空坠落。
水面下竟是天空。
失重中,女巫的话音淹进风里,响在范意耳边,呢喃低语。
“比死更痛苦的,是清醒着体会这些,体会永远摸不着边的折磨。”
她说:“若你要牺牲,成为封印,这样的苦难,将烙在你的灵魂之上,永不停歇。”
“所以……放弃审判吧。”
“请你用你被我侵染污浊的鲜血,解开我身上的枷锁。”
“和我一起沉入永夜。”
“尽享狩猎的狂欢。”
范意睁开眼睛。
他的脸被坠落的狂风吹到变形,只能勉强看清女巫的表情。
女巫的声音明明在笑。
可她脸上却在哭。
在审判范意的时候,她自己也亲身经历过了等量的痛苦。
范意静了好久。
他的身体穿过薄薄的云层,坠向大地。在呼啸的风里,他能隐约看见下方一片广袤的草地。
碧草青青,原上立满了冰冷的墓碑,潺潺的河流从中穿过,一望无际。
这就是最初的故事,亡者的哀歌。
“让你的血,为我解开封印吧。”女巫继续说。
范意闭住眼。
沉默片刻后,他哑着声音回答:
“好。”
女巫满意地笑出了声。
她终于松开了范意,并将自己最后的污染填进范意的心脏。
如此,她的枷锁就解开了。
灵鬼的力量无法转化属于女巫的污染,在审判的过程里,范意已经承担了太多太多,过量的污染再也无法被躯体束缚,在女巫收手的一瞬间,就从范意鲜红的左眼中溢出!
污染继续溢出,凝聚成一团黑色的云,遮天蔽日。
直至铺满整片天空。
随即,这团黑云如气球般骤然爆开,强烈的污染化作水滴,从空中洒落黑色的冷雨。
带着血的味道。
女巫身上的封印开始一点一点消退。
棺材周边,用以开启审判门扉的蜡烛也一支一支熄灭。
她看着污染的雨淋在坟墓上,慢慢扯平了唇。
等待着恶意的黑潮将此处吞没,好撕裂空间,开启离开的门扉。
可她预想中的画面并没有到来。
黑潮并未出现,空间也一切如常,她的灵魂依然停留在审判之地,甚至看不见能够离开的出口。
同时,坟场的草地上,竟开出了美丽鲜艳的花。
女巫猛然回头,看向将与她一同坠落的范意。
“嘘……”
范意努力挑了挑嘴角:“没有结束呢。”
为什么?
女巫蹙了蹙眉。
为什么有了这样将死却无法死亡的经历,范意却还能笑得出来?
她没有得到答案,就摔进了花团锦簇之中。
这段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鲜花的芬芳和泥土的味道混在一起,扑满了女巫的鼻尖。
范意稳稳落地。
女巫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范意回答,“我只是不想狩猎,不希望有人会因我而死,仅此而已。”
女巫一静。
她说:“是这样吗?”
“诡物会被污染操控,会失去除恶意外的所有情感,变成只知撷取生命的傀儡。”
女巫道:“我的污染,应该能够将你影响成我们的同类。”
她见过太多太多的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会屈服,可遭污染侵蚀后,又轻而易举地堕落,成为了活物的猎杀者。
从无例外。
范意摇头:“你错了。”
他说:“怪谈是精神的世界,折磨是灵魂的苦难。”
“你加诸在我身上的污染,还不足以抹杀我的灵魂。”
“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不会选择与生者抗争。”
女巫:“很多人都这样说,却没有一个人成功。”
范意说:“可是也有很多诡物,死后,身上的污染化作祝福,开出漫山遍野的花。”
“也许你没见过。”
女巫:“就像现在?”
范意说:“就像现在。”
女巫静了两秒,缓声道:“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那你赢了。你的灵魂圣洁滚烫,通过了罪恶的审判。”
“可是,这片土地生于憎怨。”
“你解开了我的封印,钥匙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职责,没有足够的恶意,这片审判之地无法为你打开。”
“你会和我一起被困在这里。”
女巫说:“不死不灭。”
“而漫长的孤独之后,你确定你的想法不会发生改变吗?”
“就像那些曾封印我的人那样。”
范意问她:“谁说我要和你封印在一起了?”
女巫:“什么?”
范意将目光眺向远方的河流。
人类的肉眼看不见河流的尽头,但范意可以看到不少沿河漂来的纸船,纸船外泛着由灵异值发出的荧荧微光,在黑夜里一只接着一只,流光溢彩,连成大片。
女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顺着范意的目光,走到河边。
她问:“这是什么?”
范意深吸了一口气。
是时候了。
他看向女巫,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下,将手交叠于身前,开口道:
“荆棘女巫,我向你许愿。”
真挚而热诚。
*
“深海女巫,我向你许愿。”
海中气泡内,叶玫阖上了自己的双眼,话音分外诚恳。
“我许愿。”
“我希望这一切就此结束。”
叶玫顿了顿,继续说:
“我希望世界上所有被迫拾起刀刃,被恶意束缚的傀儡,可以得到解脱。”
“我希望目前所有在现实挣扎着的生者,能够迎来拯救。”
“我希望所有正在狩猎中负隅顽抗的通灵者,都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世界上有太多的通灵者付出了不该由他们承担的代价。”
“所以,我希望从今往后,所有已死的灵魂不再被恶意困囿,无辜的生者不再被诅咒缠身。”
“而代价……”
审判之地的花海中,范意拾起纸船。
两个明显属于不同时空的声音,仿佛在此刻交叠。
范意说:“就让所有多余的,无法消解的污染,无法释怀的罪恶,都流淌在我的身上,我的血里。”
叶玫说:“我来承载。”
“许愿者:范意。”
“许愿者:叶玫。”
“……”
深海女巫听到叶玫的愿望,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她还是开了口:“我不会拒绝你的许愿。”
“但我依然想说,这么庞大的代价,别说是活物,就算那位最初的女巫愿意,都不一定能够承下。”
“你这样做。只会遭受到更深的反噬,连带我,带着世界一起,堕入噩梦。”
“……”
另一边的风吹过盛放的繁花,荆棘女巫盯着范意,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她说:“你疯了?”
“你解开我的封印,就是为了许愿?”
范意点头:“只有最初的女巫,才有能力实现我的愿望。”
女巫冷声道:“你清不清楚?”
“你要许这种愿望,会亲手带来人间的炼狱。”
“……”
“也许吧。”他们说。
“但如果许愿的人,不只有我一个呢?”
*
与此同时。
影子女巫的刑场。
行刑者的身躯无法支撑太久,在争斗中碎成了一块一块,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分解成渣。
在路白月的阻挠下,女巫的封印最终还是没有完成,反而让盛安桐的血解开了束缚女巫的那一道枷锁。
它是带着遗憾消失的吗?
路白月并不关心这点。
他用污染缝起盛安桐被砍断的手脚,问他:“你能自己站起来吗?”
盛安桐撑起身体,慢慢起身道:“可以。”
他说:“封印不管了?”
“解开就可以了,”路白月说,“我们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契约纸。
“这是临昕橘委托通灵古店交到活人手里的契约书。”
“你可以向通灵古店贩卖你人生中的美好回忆,也可以向女巫许下愿望,选择在许愿处签名。”
“当然,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关系。”
“你不是需要被拯救的人。”
盛安桐:“是吗?”
他摸索了一下,从路白月手里接过单子,他找到许愿处,快速用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路白月问:“你都不了解一下内容,就签?”
盛安桐:“不用了。”
他说:“我相信你们。”
路白月:“好吧。”
许愿的纸折成纸船,揣进怀里,又通过通灵古店传递出去,漂向不知名的远方。
怪谈之外。
人间的暴雨已经涨过头顶。
白粥从浑浊的水中钻出,带着两名受困者,将他们安置到人类建立的临时避难处。
和他们一起漂来的,还有浮在水面上的两只纸船。
大部分的受困者已经脱了力,还有许多诡物和通灵者在帮忙,将人往这里送。
他们坐在台子上,艰难道:“……谢谢你了。”
“先别急着说谢谢。”
白粥从水里捞起纸船,推到受困者的面前:
“一条命换一个祝福。现在,该你们做出选择了。”
“是许愿,还是贩卖美好?”
两名受困者对视一眼,主动撕下了许愿的契约纸。
与此同时,世间各地都在上演类似的故事。
范临弯下腰,把许愿的纸船放入水中。
心愿撑着伞,坐在顶层教室的角落里,认真地在许愿人一列签下自己的姓名。
岁聿站在窗边,目送着自己刚刚放出的纸船远去。
无尽夏将活人拉上高台,在拯救的同时,递出了手里的契约。
还有陈零、张慕川、夏知樱、范诚、沈昕……
他们通通许下与范意相等的愿望,放走了手里纸船。
很多很多人。
在他们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角落。
无数纸船在夜幕里闪烁着光点,漂往远方,经由通灵古店的引导,流向怪谈。
怪谈之内,通灵者与女巫的斗争也逐渐走到了尾声。
南晓雨也收到了那边的消息。
她一边与诡物战斗着,一边认真听着范意传达给通灵古店的计划。
在喘气的间隙,南晓雨丢出一排银针,旋即猛然扑向女巫,高声道:
“女巫,我向你,向你们许愿!”
女巫是为了实现愿望而诞生的诡物,她们无法拒绝许愿。
于是所有追杀的动作戛然而止,数名女巫扭头,齐齐地望向了站在中间的南晓雨。
她捂着自己的伤口,用含着血的沙哑嗓音,坚定道:
“我希望这一切就此结束。”
“我希望世界上所有被迫拾起刀刃,被恶意束缚的傀儡,可以得到解脱。”
“……”
“就让所有多余的,无法消解的污染,无法释怀的罪恶,都流淌在我的身上,我的血里。”
“我来承载。”
林寄雪似乎明白了什么,在南晓雨许完愿后,也晃晃手:“等一等。”
“我也要许愿。”
林寄雪割开眼前诡物的咽喉,拨了拨头发,笑道:“和她刚刚许下的,是一样的愿望。”
一时间,广场沸腾,祈求许愿的声音不绝于耳。
安全屋内。
人面兔身的诡物端着茶盏,将目光投向教堂的所在之处。
那边似乎非常热闹。
通灵古店的职责是维系阴阳平衡,只要目的能够达成,任何手段都可以。
无人察觉的混乱里,小米悄然从教堂离开。
她推开安全屋的门,迎上守店诡物的目光,非常自然地步入其中,给自己倒了盏茶。
“你这儿的茶还是这样。”小米平静地呷了一口。
诡物笑笑。
“好久不见,创始人。”它说。
小米:“你们可真是让我惊喜。”
她将茶盏叩到桌上,抬头看向外面的天空。
愿望正朝着教堂汇聚,有如灿烂的流星划过夜空,璀璨夺目。
诡物察觉到小米的不对:“您的身上有伤口?”
“有,”小米说,“致命伤,很快就会发作,让我死去。”
“静留下的,”小米继续道,“她引出了自己所有的灵异值,用命证明了她可以做到。”
诡物:“您要离开了吗?”
小米:“早晚的事。”
“她曾在满天星花园见到过我的真身,为我浇了水。”
“我也救了她一命,实现了她的愿望。”
小米捻起安全屋的花瓣:
“预言曾说,我会被我最喜欢的人杀死,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喜欢谁。”
“毕竟,我并未遭遇过其他女巫受到的不公对待。”
“我死于女巫狩猎。”
小米说:“如果终结我的人是她的话,那倒也不错。”
*
审判之地。
荆棘女巫从河中拾起一只纸船,感受着上方许愿的份量,轻声道:“原来如此。”
纸船的数量数也数不尽,不知有多少正在经受危机的人许下了心愿,得来通灵古店的庇护。
他们或许只给予了祝福,又或许成为了承担诅咒的一份子。
还有自愿做出祈祷的通灵者。
女巫说:“真是美好的愿望。”
“美好到,让我不敢想象它该付出的代价。”
纸船经由坟场的河流,像纸飞机一样,飞向天边,飞向范意头顶的大海。
范意仰起头,深黑的夜空被纸船点亮。
满载了梦的摇篮。
海里,深海女巫静静地望向远方。
她看着那些自海的深处出现的,星星点点的光斑,很轻很轻地眨了两下眼。
她说:“很巧妙。”
“如果数亿人都许下了同一个心愿……”
“就能把反噬的力量,分担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了。”
荆棘女巫转身,用手揩掉墓碑上的灰尘,在其中一块碑前坐下。
深海女巫放手,任由鲤鱼娃娃穿过这片气泡,向着更绝望的自由逃去。
她们说:“既然如此……”
“这个愿望,就让它实现吧。”
愿望成真。
霎时间,美好的祝愿覆向整个世界,所有的女巫开始瓦解、消失,连同这处怪谈一起崩塌。
身边的所有场景都化作虚无的剪影,如碎片般飘散,范意看到了现实的模样,天空血红的一角正被填补。
而过于庞大的祈祷,自然也带来了等量的污染,那些污染从审判之地开始诞生,凝结在一起,源源不绝地向外延伸。
污染穿过教堂,流到了所有许下愿望的通灵者身上。
污染飞向现实,散落世界各地,唤醒了许多尚还沉睡的诡物,新的通灵者由此出现。
污染袭向天空,钻入乌云,化作更大的暴雨哗哗落下。
伴随着惊雷。
在怪谈彻底消失之前,荆棘女巫回看了一眼范意。
她的目光无喜无悲,仿佛已经失去了表达情绪的能力,只有从她的动作里,才能看出一星半点的端倪。
她的身前是她自己的墓碑。
碑文上铭刻着她的名字,她的姓氏。
她的家。
女巫说:“恭喜你们,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得偿所愿。”
*
现实。
一场特大的毁灭性暴雨降临,水位疯涨,如同汪洋般将世界淹没。
人们躲到了高层,断掉了所有的电和水,惴惴不安地祈祷。
举目之处,附近皆是土黄色的浊水,漂流的各种器物残骸。
这场雨持续了数个小时,直到怪谈结束的后半夜,雨声才逐渐变得淅淅沥沥,慢慢有了停歇之势。
很快,遮天的乌云褪去,捱过了黎明,阳光重新拨开晨雾,撕裂云层,照耀大地。
雨停之后,水位也开始慢慢下降。
人们看到阳光,消去的灾洪,以及失去踪影的诡物,终于发觉这场短暂的灾难已经结束。
他们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相互拥抱着哭泣,却浑然不觉,在这场雨里,每个人都从所谓的“普通人”,成为了能看见诡物的“通灵者”。
在女巫狩猎中生还的幸存者都回到了现实。
通灵者协会的入口早就被水淹没,好在他们还算有点良心,早早将离开狩猎的出口转移到了书城顶层。
避免了他们一离开就被动溺水的命运。
在熹微的晨光里,范意趴在天台的栏杆旁,吹着冬日里的风,俯瞰着这片劫后余生的大地。
短短几分钟内,活着的人们已经忙碌了起来,开始四处引导着救援、重建自己的家园。
范意勾了勾唇角。
“你干什么呢?”
叶玫走到他的身边:“怎么一个人在角落里待着。”
“水还没退干净,”范意说,“我也不想和通灵者协会那帮人打交道,就再看会儿。”
说到这里,范意叹了口气:“话说回来,我们那个法子,让所有人都帮着一起许愿……”
“影响力比我想象的要强,现在可是真的灵异复苏了。”
“人人都是通灵者,人人都能承担祝福与诅咒。”
“这不挺好的?”
叶玫说:“污染的消退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这是目前维系平衡的最好办法。”
范意:“我知道。”
叶玫笑了笑。
他眺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对准阳光,张开了手。
他说:“今天天气真好。”
“欢迎来到,通灵者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