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七是苏吟生辰, 也是宁知澈最后一日饮药。
蛊虫将宁知澈清余毒九成的疼痛转移到了苏吟身上,她日日中午拿女儿作借口,假称要陪女儿午睡, 去芷兰殿躲着, 严令乳母不可泄密, 这才勉强瞒了宁知澈一月。
但今日却不大好瞒了。
十二月初七不仅是她的生辰,八年前的今日还是她的及笄礼,是她与宁知澈定情之日。
宁知澈今日特意罢朝,从晨起睁眼醒来便开始盯着她瞧,不说话,也不让她离开紫宸殿, 只一直静静看着她。
宁知澈一刻钟前已饮了药, 过不多久她便要疼得站不起来了,若这副模样被宁知澈看见, 她想象不出宁知澈届时会是什么反应。
“总看我做什么?”苏吟本就心焦, 见状有些不自在地走到另一边去。
宁知澈视线紧紧追着苏吟的身影。
幼时的苏吟爱穿粉裳, 小脸圆圆,乌眸清亮, 生得白净可爱,在旁人面前不爱说话不爱笑, 唯独在他面前活泼一些。
第一次陪苏吟过生辰那年她才四岁,小小一只, 收到他送的贺礼后哇地一下惊呼出声,高兴得直接扑上来抱住他大喊:“太子哥哥天下第一好!我们以后年年都要陪彼此过生辰!”
这句“天下第一好”,苏吟每年过生辰都会对他说一次, 称呼从最初的太子哥哥慢慢变成阿兄,到了她十八岁那日, 许是因他们二人没几个月后便要成亲,苏吟破天荒没有与他兄妹相称,而是唤他“宁郎”。
当年十八岁的苏吟拽着他的衣袍一点点凑近,很小声地说:“我的宁郎天下第一好。”
一声宁郎听得他耳根滚烫,夜里在东宫翻来覆去睡不着。
在那之后他们分别三年,去年好不容易重见,苏吟二十二岁生辰那日又已逃出宫,和谢骥在一处,算算年岁,他已有四年没有陪苏吟过生辰,那声只听过一次的“宁郎”,后面也没再听苏吟这般唤他。
宁知澈倏地收回目光,示意王忠去将生辰礼取来。
苏吟回眸看了眼王忠呈上来的剔红嵌螺钿长匣,知道这是宁知澈送的贺礼,便直接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装着一对对高贵典雅的绢人,以金丝为骨,细棉填肉,上等绢纱蚕丝为肤,锦绸宫缎为衣,仿着她与宁知澈从小到大每一岁的模样,从垂髫幼童到长大成人,做得惟妙惟肖,仿若真人。
宁知澈共陪她过了十六个生辰,这里面便有十六对绢人。
苏吟只记得及笄那日自己穿的是素缎襦裙,外罩云烟粉织金上袄,宁知澈穿的是墨绿鹤纹圆领广袖长袍,余下的便全忘了。
匣子里真的有一对各穿着墨绿和粉白袄裙的绢人,做工精细,连华服纹样和腰间玉饰镂空的花纹都与当年他们穿戴在身上的一模一样。
而余下的十五对绢人的神情姿态、穿的衣裳、戴的饰物、手里拿的物件,也都能叫人看了之后依稀记起当年情景。
苏吟不禁眼梢发烫:“你如何能记得这般清楚?”
宁知澈默了默,实话回答:“每年十二月初七朕都会作画,画我们二人。”
苏吟怔怔看他须臾,双手捧着长匣,像是捧着自己与宁知澈的十六年时光:“多谢阿兄。”
宁知澈眸光动了动:“就这一句?”
苏吟愣住:“什么?”
宁知澈薄唇向下一抿:“没什么。”
苏吟终于反应过来了,迅速拽住这个又要生闷气的男人。
说来好笑,年少时羞于做的事,如今她与宁知澈都做了个遍;从前不嫌幼稚年年都说的话,今日却羞于启齿。
她二十三岁了,终是没好意思再像少女时那样撒着娇说宁知澈是天下第一好,只拥着他柔声道:“多谢你,宁郎。”
见宁知澈眸光颤然,低头欲亲她,似是动情,苏吟下意识闭上眼,可预想中的炽吻却没有到来。
宁知澈的唇只是轻轻碰了碰她额间缀的珠玉,一如从前年少时。
“明昭,生辰喜乐。”
十六年如一日的贺词,一板一眼,一如既往地不会说情话。
苏吟忍不住笑了出来,眼眶却红了。
宁知澈揉了揉她的乌发,“今日你生辰,我们出宫逛一逛。”
感觉到体内隐隐作痛,苏吟知是药效起了作用,瞬间清醒过来,着急找个地方躲宁知澈:“缓些罢,我想先陪晞儿午睡。”
宁知澈不肯放她走:“那就让乳母把晞儿抱来紫宸殿,朕守着你们母女俩。”
这条路行不通,苏吟只好换了个说辞:“罢了,她睡得好好的,还是别扰她了。既是要出门,先容我去沐浴更衣。你先批会儿折子罢。”
“好。”宁知澈抿了抿唇,“等你沐身出来,朕替你描眉。”
苏吟稍舒了一口气,强忍着疼痛走到浴房。
好在紫宸殿的热水是时时都备着的,若要沐浴直接命人抬水进来便好。
苏吟吩咐宫人都出去,无力靠坐在浴桶旁。
灼痛迅速在体内疯狂爬升,就这么几息的功夫,她额头上就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
太疼了,疼得叫人发疯。
这一个月她如被烈火烧心、灼炭燎身,每一瞬都仿佛被拉得无限长,痛苦到极致时甚至想过自尽,若非她身强体健,定然捱不下来,这才切身体会到了宁知澈过去四年有多难熬。
苏吟眼睛发酸,死死咬唇强忍着不叫自己痛呼出声,以免让宁知澈听见。
最后这两日余毒快清干净了,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要疼一个时辰,只需熬过三四刻钟便好了。
苏吟正疼得意识不清,忽闻外面传来宁知澈如沉金碎玉般的嗓音:“明昭。”
她心跳霎时停了一瞬,万万没想到宁知澈竟守在外面,努力稳着声线回应:“嗯?”
宁知澈静了片刻,问:“为何没有水声?”
苏吟疼成这样,怕自己一个不好滑进水里起不来,自然不敢在这时候下水,原想等不疼了再草草洗一遍身子,此刻听宁知澈起了疑心,便撑着自己起身将手伸进浴桶里搅了搅,笑道:“寒冬腊月泡在热水里舒服极了,不想动弹。”
外面又是一阵沉默,而后宁知澈压低声音吩咐了句什么,接着便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似是婢女内监通通退出了殿外。
苏吟心口狂跳,下一瞬果然听见砰地一声巨响,是宁知澈直接踹开了浴房的门。
男人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光线,苏吟呆呆坐在方凳上仰头和他对视。
蛊虫将疼痛转移到她身上的同时,也让她能感知到几分宁知澈的情绪。
宁知澈死死盯着蜷缩在浴桶旁的苏吟。
眼前女子额上颈间全是汗,玉靥却煞白如雪,疼得不受控地微微抽搐发抖,目光也是散的,下唇被生生咬出一道血印来。
他被余毒折磨了四年,自然一眼就看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朕要你自作主张替朕受苦了?这余毒能把人活活疼死你知不知道!”宁知澈怒声咆哮,大步走过去一把将苏吟抱起来,摸到她被冷汗浸透的中衣,心里顿时后怕得厉害,猩红着眼颤声道,“你存心要朕不好过是不是?你若因此出事,叫朕如何是好?再死一回吗?”
苏吟张了张唇,涩然解释:“我只是不想再看你疼成那样了,能替你扛一点是一点。”
宁知澈一怔,瞬间记起少时自己劝父皇放母后出宫,被罚去雨中长跪,苏吟求皇姑母带她进宫,急急赶来为他撑伞。
臣女不能在宫中久待,雨又下得那般大,他哄苏吟回去,苏吟拖着不肯走,蹲在他面前给他擦脸:“我不想叫你孤身一人跪在这里,能多陪你一会儿是一会儿。”
能多陪他一会儿是一会儿。
能替他扛一点是一点。
记忆中那张被雨水打湿的小脸和眼前这张被冷汗浸湿的娇容重合,宁知澈阖上双目,蓦地低头吻下来。
宁知澈难得吻得这般温柔,不带半分欲念,只有万千珍重。苏吟攥紧他月白锦袍上绣的松竹银纹,睁眼看着面前这雪中素玉般的俊颜,忽然有种当年那个温润太子跨越时光而来,抱着她亲吻的错觉。
宁知澈一直到太医为他们取出蛊虫时都仍是抱着苏吟不放,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安静了好半天。
苏吟坐在他腿上轻声道:“今日过后你便无事了,真好。”
宁知澈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见苏吟缓过来了,宁知澈便抱她去侧殿的浴房沐身,最后又将一身清爽的苏吟抱回内室,躺在榻上搂着她:“歇会儿,朕陪你。”
苏吟点了点头。
她一觉睡到傍晚,换了身常服,戴上帷帽,与宁知澈一起出宫逛夜市。
腊月一到,盛京夜夜都有灯市。长街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混着行人的笑谈不断传入耳中,孩童在人群中穿梭嬉闹,见苏吟一袭白衣美得不似凡人,宁知澈身姿如玉文雅翩然,怀里还抱着个白嫩可爱的小娃娃,不由停步多瞧了几眼。
宁知澈不在意路人的目光,沉默地陪在苏吟身边。苏吟一路上看了什么,他便抬眼示意随行侍卫去买什么。
华曜重生后才知自己父亲原来这般不善言辞,和谢骥简直是两个极端。
若今夜是谢骥陪母亲过生辰,定能笑着说一整晚的话哄母亲高兴,还不带重复的。
华曜终于知道前世自己亲爹究竟哪里比不上谢骥了,着急得厉害,忍不住扯了扯宁知澈的衣裳。
宁知澈低眸瞧了女儿一眼,替华曜将毛绒绒的小帽子戴正:“风大,别着凉了。”
华曜呆呆看着自己爹爹温和的眉眼,默默闭上了嘴。
苏吟走到一半才发现长街挂着的都是玉兰式样的花灯,凑近一瞧,见每个灯笼上都用小字写着一句贺词:
“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有趣有盼,无灾无难。”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
这些字迹苍劲有力,势如抽刀断水,一看便知出自宁知澈之手。
她一个个看过去,待终于走到长街尾,见左右道旁的两个花灯各写着——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
“愿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
宁知澈今日为她贺生辰时的未尽之言,都写在这一个个花灯上了。
苏吟心里一暖,忍不住捂住女儿耳朵,靠近宁知澈轻轻道:“多谢宁郎,我的宁郎天下第一好。”
宁知澈眼眸霎时一暗,突然间牵起苏吟的手转身快步往回走。
路上都是人,女儿也还在这里,苏吟又惊又羞,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做什么!”
“夜深了,”宁知澈面色镇定,“带孩子回宫歇息。”
“……”
苏吟红着脸任由宁知澈牵自己,待行至骅河边,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喊:“苏姑娘!苏姑娘!”
她下意识回头,见一个瘦弱的姑娘朝她奔来,跑到一半便被宁知澈的暗卫按在地上。
“苏姑娘,我终于见到你了!”那姑娘趴在地上放声痛哭,“求你看着我们自幼相识的份上救救宋执吧!他不是坏人,他也不想背叛陛下,当年听命于旭王只是为了保住我的命。求你向陛下求求情,放他一条生路吧……”
认出这人是宋执的未婚妻施婉,苏吟顿时心绪复杂。
宋执作为旭王麾下最得力的臣属,早在去年就已被处死了,而且是裴指挥使亲自动的手。
施婉应是无法接受现实,已然神志不清了。
苏吟挠了挠宁知澈的掌心:“派两个人送她回去罢。”
宁知澈点了头。
华曜在宁知澈怀里看着这一幕,恍惚记起前世这个女子后来嫁给了定国公的嗣子霍宴,若没记错,好似就是明年的事。
前世这两年谢骥还在京城和她爹爹抢她娘亲,没有回北境,是霍宴暂代北境军务……
华曜正想着前世,忽然被自己爹爹抱进了马车。锦帘将冷意和路人通通隔绝在外,华曜视野中只剩她的父母双亲。
她思绪一顿,乖乖窝在爹爹怀里,再也分不出心神去想旁的事。
宁知澈横抱着华曜,柔声哄女儿入睡。
或许是父亲的怀抱宽阔温暖,母亲又在身边柔柔注视着她,华曜心安极了,不到一刻钟便甜甜入梦。
一下马车,宁知澈就将已睡着了的华曜交给乳母,然后拉着苏吟就往正殿走。
苏吟直接被抱进了床帐里,帝王如一座玉山般倒下来贪婪地亲着她,吮了会儿她的耳垂,哄她:“明昭,再唤朕一声宁郎,再说一遍朕天下第一好。”
方才那遍已是厚着脸皮说的,苏吟一听此言顿时闭目装死。
宁知澈解开苏吟的裙衿,扯落绸裤,右掌顺着莹白玉腿滑入内侧:“明昭,再说一遍给朕听。”
苏吟浑身重重颤了颤,一点点弓起身子。
宁知澈见苏吟仍羞于开口,咬了咬她的颈肉,沉腰抵入。
解毒后的皇帝劲大力猛,苏吟被怼得身子一点点上移,脑袋快要撞上床栏,然后及时被宁知澈攥着脚腕拽了回去,如此反复。
魂荡神驰间,苏吟又听见宁知澈在耳边诱哄,比今夜哄女儿睡觉时还要温柔百倍:“好明昭,再说一遍。”
宁知澈说着话,仍不停往苏吟最难耐处击凿,每怼一次,便如有一道白光在苏吟脑中炸开。
苏吟忍着羞意依言又说了一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的宁郎天下第一好。”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瞬间停了下来。
冬日本就萧索沉寂,此刻殿内无人说话,更是静得可怖。
苏吟突然明白了宁知澈对那句话的执念为何会深到这地步,轻声道:“我会记住我自己每年生辰亲口说的话,不会再忘了,不会再觉得旁的男人比你好。”
宁知澈通红着眼看她许久,再度伏了下来,哑声道:“我们大婚的吉服已经做好了。”
“这回无人能拦着朕了。”
第62章 大婚
腊月正月不能行嫁娶之事, 宁知澈便将婚期定在了二月初五。
大婚前一月,苏吟回府待嫁。
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是为了出嫁, 霍夫人又喜又舍不得, 日日在苏吟面前落泪。
苏吟在和生母相认前已做了二十来年的孤女, 年幼时那份浓浓的想要被母亲疼爱的渴望早已在漫长时光中一点点消磨殆尽,在苏府时又习惯了和养母客客气气互不打扰地相处,见亲娘日日夜夜黏着自己,只觉十分不自在。
霍夫人看出来了,哭得愈发厉害,一遍遍追问:“你是不是更喜欢你那出身高贵的养母?”
苏吟默了一瞬:“没有。”
她垂眸看着手中书卷:“我只是已经长大了。”
“什么长大不长大?”霍夫人委屈控诉, “别人家女儿一个个都可亲近自己的娘了, 哪个不是一回娘家就巴不得每时每刻都赖在母亲身边?独你一个待亲娘如待亲戚一般客气疏离,不是忘不掉你那养娘是什么?”
苏吟蹙起了眉:“我当年是被曾祖父硬塞给王夫人作养女的, 在苏府时王夫人只唤我大小姐, 我也只唤她大夫人, 与养母并不亲近。”
霍夫人却仍一直抹泪:“你父亲早死,我守寡二十多年, 没有哪日不盼着和你相认,谁知你这没良心的……”
苏吟闭了闭眼, 啪地一声合上书。
霍夫人怕女儿一气之下真的不理自己了,瞬间闭上了嘴。
女官含笑上前, 连哄带劝地将霍夫人请出了水云阁。
内室瞬间安静了下来,苏吟却没了看书的兴致,索性早些沐浴上榻, 才刚阖眼躺下,便听见芙蓉帐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苏吟如有所感地睁开眼, 一眼看见有个戴面具的高大男人抱着孩子掀帘走来,立时腾地一下坐起身,讶然道:“不是说成婚前须避一阵子吗?你怎么来了?”
宁知澈闻言脚步停了一瞬,而后继续抬步走至榻前坐下,将孩子送到她怀里:“朕戴了面具,应不算犯忌讳。晞儿想你了,朕只好陪她过来。”
苏吟抱着香香软软的女儿“哦”了一声,道:“那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宁知澈恼羞成怒地背过身去。
苏吟等自己笑够了才捂住女儿耳朵,凑到宁知澈面前轻轻道:“我也想你了。”
宁知澈眸光轻颤,将身子转回来,一双黑眸凝望着苏吟清婉的眉眼,右掌裹住苏吟白皙柔嫩的手。
苏吟心中沉闷一扫而空,弯眸抱着女儿靠了过去,就这么安安静静依偎在他怀里。
宁知澈的怀抱太过温暖坚实,让人觉得踏实安心,苏吟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
等苏吟睁眼醒来只见满室天光,宁知澈已带着女儿离开了,她自己平躺在云青色软帐中,身上盖着绸面寝被,被角掖得平平整整。
她弯了弯唇,掀被下床,踩着软缎绣鞋过去梳洗更衣。
女官等苏吟穿戴齐整了,立时上前禀报:“娘娘,霍夫人病了,现下正发着低热。”
苏吟拧起眉头,一边出门往慈安堂走,一边问道:“府医过去看了没有?”
“看过了,说是霍夫人肝火扰心,做了一宿噩梦,喝几副药就好了,霍夫人院里的丫头已在熬了。”
苏吟有些无奈。
霍夫人膈应王氏的程度不亚于宁知澈膈应谢骥,先前不知从哪里得知她年前在宫里与王氏见了一面,竟伤心到哭了整整两日,跑进宫质问她是不是不要亲娘了。
她走进霍夫人屋里,见生母正目光呆滞地靠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犹豫须臾,接过婢女刚熬好的药,让下人退出去,自己走到床边坐下,舀了一勺递到霍夫人唇边。
霍夫人伸手将那柄小勺推了回去,缓缓转动眼珠看向苏吟:“昭儿。”
“嗯。”
霍夫人觑着她的脸色,低声道:“娘梦见你和骥儿……生了个孩子,叫嗣音。”
听到这个名字,苏吟端着药碗的手重重一抖,瓷勺撞在碗沿上,发出一道清脆的响声。
“真真是个混世小魔王,被骥儿宠得无法无天,连外祖母都敢说教。”霍夫人嘴上骂着,脸上却挂着宠溺的笑,“我就没见过嘴皮子这么厉害的小妮子,在梦里骂了我整整一宿,叫人连一句都回不了嘴。”
“一个梦而已,您只有华曜一个外孙女。”苏吟垂眼掩去眸中情绪,“母亲将药喝了,喝了药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霍夫人看着矜雅沉静的女儿,脑中一遍遍回响着梦里那个叫人又爱又恨的小外孙女说的话:
“外祖母难道没有发现我娘不爱笑不爱说话也不爱热闹,与常人大不一样?就没想过她这性子是如何养出来的?就没想过让她欢喜些?”
今日是个好天,半室都是明亮的日光,明明那样暖,可落到苏吟身上却仿佛如月华流转,叫人平白看出几分清冷孤寂。
霍夫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女儿的性子确实太闷了,不像个年轻人,女儿家应该要活泼爱笑些才好。
谢家与皇家一样严教子,娇宠女。无论主支旁支的谢家女个个都被捧在掌心里长大,个个都明媚灿烂,因有个强大的娘家,嫁人之后还能继续被夫家捧着。
只有她的明昭,比她这年过四十的寡妇还少言少语。
思及此处,霍夫人心都快都碎了。
她的明昭是如何长大的呢?
她对此一无所知,张开嘴想问一问苏吟,却见苏吟突然搁碗起身:“母亲见谅,女儿还有事,让婢女服侍您喝药罢。”
苏吟走得干脆利落,霍夫人将要出口的话顿时噎在喉间,眼睁睁看着女儿转身离开,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等出了那扇门,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苏吟回到水云阁,勉强用了一块软酪便吃不下了,坐在书案前怔怔出神。
日头渐渐西移,期间苏吟用了顿午膳,也是只吃了半碗饭便放下银筷,又回到书案前继续发呆。
女官见主子不对劲,吓得忙叫人回宫禀报皇帝。
宁知澈匆匆赶到时正看见苏吟戴着帷帽出门,步子顿时缓了下来:“你要去哪儿?”
苏吟踌躇片刻,实话回答:“慈恩寺。我想给……音音点盏转世灯,请方丈为她做场法事,让她来世投个好胎。”
听她已记起那个孩子,宁知澈顿时沉默了下来。
谢嗣音曾经存在过是事实,比起苏吟一辈子不愿面对,苏吟像这般坦坦荡荡与前世做个了断显然能让他好受得多。
苏吟看着宁知澈那双黯然眼眸,直接把脸怼到他面前:“宁郎,你在难过吗?”
这一声宁郎不管听多少遍都还是叫人脊柱酥麻,心间塌软。宁知澈轻哼一声,捏了捏她的脸:“方才有些,现在只剩一点了。”
苏吟追问:“那最后这一点难过要如何才能消弭?”
眼前女子眉眼认真,目光真诚,仿佛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十分重要,不输于为小女儿超度。宁知澈眸光动了动,没有回答,而是换了旁的话来说:“何不请方丈到府中做法事?或者回宫也可,宫里也有法师。”
苏吟顿了顿,摇头道:“不了。”
若在谢府做法事,霍夫人和府里的下人便都会知道了。
若去宫里……音音只怕会觉得不自在。
“那朕陪你过去,但不进大雄宝殿。”宁知澈牵起苏吟往外走,“谁的爹爹谁疼,正如晞儿向着朕,谢嗣音自然也向着谢骥,大抵不会希望朕与你一起为她超度。”
他也不想摆出一副悲悯而释怀的姿态告诉谢嗣音自己会好好照顾她的娘亲,让谢嗣音安心往生。
两人轻车简从到了慈恩寺,慈恩寺香火极旺,虽已临近傍晚,仍有不少来来往往的香客。因他们二人要来,御前侍卫早早便将宋执的未婚妻带去了别处,以免像上次那样冲撞帝后。
苏吟寻到住持,温声道明来由,写下谢嗣音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请住持安排一场大法事。
住持虽见纸上写的生辰八字是在十多年之后,却也没有多问什么,当即应了下来。
法事在半个时辰后开始。
霞光洒金,殿内佛像巍峨矗立,众僧围坐下首,瞑目捻珠,诵经敲鱼。
苏吟突然记起前世小女儿总是满脸心疼地对她说:“阿娘,要多笑一笑才好。”
佛音袅袅,她对着前方那片虚无轻轻保证:“我会照顾好自身,高高兴兴过完这辈子。”
夜风柔柔拂过她的颊,带起一阵轻微痒意。
待诵经声停下来时已至中夜了,苏吟捧着亲手点燃的转世灯迈步走进慈恩寺的供灯堂,却见里头昏蒙光影中立着一道清隽身影。
苏吟看到宁知澈站在一盏灯前久久都没有挪步,突然记起了一桩事,耳边顿时嗡地一声,小心翼翼安置好次女的转世灯,硬着头皮跑过去一瞧,果然看见宁知澈面前那盏灯旁写着宁知澈的生辰八字,名字用的是“陆湛”。
陆是太后的姓氏,子湛是宁知澈的字。
宁知澈将那盏灯取下来,嗓音低沉:“这是你四年前为朕供奉的长明灯?”
“……嗯。”
“先夫陆湛之灵。”宁知澈念着黄纸上面写的字,掀眸瞥她一眼,“先夫?”
“哎呀,”苏吟大窘,一把抢过黄纸放在烛火上烧了,“如今是现夫了,现夫。”
宁知澈低低笑了出来。
帝王笑起来的声音好听得紧,虽戴着面具,苏吟看不清他脸上神情,但也知道那张俊颜雪融冰消后定然比白日的春阳还暖。
苏吟红着脸把那盏灵灯也抢了过来,呼出一口气将它吹熄。
宁知澈看着苏吟的动作,轻声唤她:“明昭。”
“怎么?”
宁知澈却只是静静与她对视。
苏吟也不催,只自顾自地低头去握他的手。
宁知澈注视着她泛粉的玉靥,喉结缓缓滑动:“你当着佛祖和你女儿的面牵朕?”
“又不是行荒淫之事,佛祖慈爱包容,定不会怪罪。”苏吟不仅不松开,还直接抱了上去,“至于音音,我与你的事,也没有什么不敢叫她知晓的。”
馨香盈了满怀,宁知澈怔然听着苏吟这句话,缓缓抬手拥住她。
“明昭。”他下颌抵着苏吟的发顶,轻轻阖上眼,“朕现在一点都不难过了。”
*
二月初五,叶嫩花初,芳景如屏。
定北侯府张灯结彩,一眼望去全是大红色,喜庆非凡。
霍夫人生在西疆,第一次见皇后凤冠和吉服,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见那顶凤冠前饰九只衔珠金龙,下有九只点翠金凤,凤冠镶嵌的上等玉石足有百余块,珍珠更是颗颗饱满莹润,足有数千颗;婚服织锦缀珠,捻金绣凤,腰束玉革,璀璨夺目,华贵至极。
她不由暗叹不愧是天家,果真富贵无匹。
今日过后苏吟便是皇家妇,霍夫人心中不舍,想同女儿再说会儿体己话,但屋子里全是宫中女官,外头还有六位谢氏尊长、两个位高权重的命使大人候着,她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战事在即,这场婚仪并没有多靡费,所耗银两数目不仅在规制内,其中一半还是从皇帝内帑里拨的。但这场婚仪仍是很隆重,花费没有逾制,却抬高了礼数,不仅前来迎礼的大人皆是德高望重的贤臣,皇帝更是亲自到谢府接亲。
吉时一到,八位女官恭请帝后升婚與。
苏吟朝霍夫人颔首告别,牵着红绸转身。
“昭儿!”霍夫人急忙拉住她,惹来皇帝压抑着情绪的锐利目光。
苏吟停步回头,等着霍夫人开口。
霍夫人嘴唇颤了颤:“多笑一笑,过得欢喜些。”
宁知澈微诧,神色缓和下来。
苏吟敛眸应了声“好”。
众人跪拜恭送帝后,龙凤與向皇宫方向缓行。正副使吴阁老和御史大夫骑马随护,以首辅夫人为首的十二位命妇扈随,前有血襟司二十四影卫,后面是浩浩荡荡的守卫军,中间是二百一十八抬嫁妆。
皇家和谢家联姻的场面壮观如斯,百姓纷纷围在道旁瞧热闹。
京中百姓虽不知皇后曾给皇帝下过毒,但却知道皇后曾是臣妻,因这三边都得罪不起,加上百姓无比敬重谢老侯爷,连带着心里也忍不住亲近皇后几分,便是再爱说嘴的人也安安静静,不敢也不愿在背后嚼舌根。
龙凤與辇驶入宫城,帝后携手登坛祭告天地,共祈上苍降福,再行至朝明殿,受文武百官叩拜,宴请众臣,三登高楼,受万民恭贺,于漫天烟火之中举杯与民同乐,最后才是结发合卺。
洞房破例设在东宫,苏吟看着正殿熟悉的布设,每一景都是一段年少回忆。
帝王今夜身着大红喜服,比平常还要俊雅三分,坐在旁边垂眸端详帐中娇艳欲滴的新妇许久,眸光在烛火中明明暗暗。
他一共见过苏吟三次凤冠霞帔的模样,只有这一次是属于他的。
原本二十岁便能娶回的心上人,如今快二十五了才得以与她做夫妻。
苏吟终于能体会到新嫁娘的羞意,微微垂首避开宁知澈的目光,视线落在手中拿的红盒子上,里面装着她与宁知澈用红线紧紧绑着的两缕乌发。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将小盒抽走,置于喜被之下。
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暧昧的红,龙凤花烛摇曳的火光让人的心也跟着晃荡起来。
苏吟喝了两盏半的酒,此刻醉意上涌,脑子不太清楚,连自己身上华服是如何被褪尽的都不知道。
只记得宁知澈脱得很慢,目光一寸寸抚过她的婚服,像是想牢牢记住她穿嫁衣的模样。
时隔一月不曾行房,男人今夜温柔而用力,唇瓣吻过她身上每一处,连足尖都不放过,像是要在她全身都留下自己的气息与印记,忽然间喑哑着嗓音问她:“昭昭,朕是你何人?”
苏吟呼吸一滞:“是我丈夫。”
宁知澈静静凝望着她潮红的娇容,一双湛黑眼眸晦暗如浓墨,似在等她开口说些什么。
苏吟檀口微张,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夫君。”
这两个字一出,她看见宁知澈的眼尾立刻就红了。
“夫君,”苏吟再也顾不上害羞,扑过去抱住宁知澈,一遍又一遍说给他听,“夫君,夫君……”
男人高大的身躯再度压下来,几滴滚烫砸落在她颈肩。
长舟猛然撑入荷塘最深处,满池花开,沁露遗香。
喜烛长燃,一室旖旎。
第63章 正文完结
四月十五, 边关传来急报,两国战事已起。
宁知澈愈发忙了,每日不是在宣正殿就是御书房, 只有用膳和安寝时才会回紫宸殿。
整个皇宫的氛围都肃穆了不少, 苏吟虽知定北军勇猛, 谢骥又已忆起了前世,定可守住国门,但仍有些坐不住,直至二十三日后收到第一道捷报才终于心安。
谢骥这几个月安安静静,即便听到她和宁知澈成婚也没有做出任何叫她为难的事来,只全身心扑在军务上, 叫苏吟不禁松了口气。
前世嗣音的降生直接改变了谢骥冲动幼稚的性子。如今的谢骥, 倒是和前世嗣音慢慢长大后的他有些像了。
外头传来宫人的请安声,苏吟收敛心绪, 笑着起身相迎:“回来了?”
“嗯。”宁知澈将她带入怀中, 满身疲乏在拥住这个人的一瞬间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对不住,又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正要与你商量一桩事。”苏吟从他怀里出来, “我想等晞儿再大些后便入国子监开女学,收女监生。”
宁知澈沉吟道:“国子监的学生分为荫监、举监、贡监三类, 开女学容易,但如今只有男人能参与科举, 读书考举非一日之功,即便朕修改国法准允女子入仕登科,近几年恐怕也招不到多少女举监和贡监, 只能暂且多收些荫监生,让官员之女入国子监。”
但他既是要推女儿上位, 自然要先设法拔高女子地位,开女科是必行之事。
况且苏吟少时心愿就是云游四海广收学子,如今华曜还小,他陪不了苏吟云游四海,总要让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苏吟也知变革都是一点点凿开口子,若一下豁出个大洞定会生乱,第一步踏出去了,后头便好走了。
她抬了抬下颌:“我要领国子监的俸禄。”
宁知澈失笑:“自然。”
苏吟眼眸晶亮地盘算着未来的日子:“到时候我就可以用自己挣来的俸禄给我们仨买东西了,攒一攒还可买一座小宅子。皇宫太大了,墙又筑得这般高,不像个家,哪日住腻了宫里,我们一家三口便去我买的宅子住一宿。”
宁知澈听她一口一个“我们仨”、“一家三口”,心里淌过一阵暖流,唇边不由挂起笑意:“好。”
他知道苏吟虽手握定北侯府的大半家业,但那是谢老将军用命挣下的,苏吟用着总觉不安心,皇后的月俸虽多,但到底不如花国子监的俸禄来得幸福满足。
苏吟又问起北境军情:“北边如何了?”
宁知澈顿了顿,道:“谢骥重伤。”
苏吟一怔:“什么?”
“北狄二王子是个厉害角色,他弟弟重生后把你祖父留下的布防图和军阵图告知于他,顺道将谢家功夫的一招一式都画给他瞧,他便能破解个七八成。”宁知澈皱着眉,“布防和军阵是换了,但谢骥身上的功夫换不了,和敌将对打时几乎每一招都在对方预料之中,那一仗虽胜,谢骥却中了两三刀,深可见骨,怕是很难再打下一场了。”
苏吟沉默了下来,但也没沉默太久,因为宁知澈正看着她,便觑了他一眼:“你吃醋了?”
“没有。”宁知澈平静道,“他是戍边将领,你身为皇后,关心他的伤势无可厚非。”
苏吟凑过去啄了下他的脸:“我盼他得胜平安归来,盼与你恩爱偕老。”
宁知澈瞬间被她安抚好了心绪,轻哼一声,继续说国事:“即便谢骥打不了,定国公和他的嗣子都在北境,保住北境应无问题。”
但少了一位将领,军阵便要再次调整,死的大昭士兵便要多些了。
两人脸色俱是凝重,直到十多日后第二封捷报送至京城时才得以舒缓。
苏吟走过去细瞧,见上面写着谢骥负伤上阵,带兵歼敌两万,与宁知澈对视一眼,展开的眉头重又皱起来,心里复杂难言。
宁知澈低声道:“往后定北大将军一职可交由谢骥担任。”
苏吟心里一跳。
定北大将军是二品官,谢骥才二十出头,如今满朝文武也不过只有裴疏一个不满三十的重臣。
这已算是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
只要谢骥不再犯倔,不出几年,他应就能位列武将之首了。
*
北境五月的夜里仍有些凉,谢骥褪了衣袍,闭目靠坐在温泉中。
第三道捷报已由定国公着人送去京城,北狄主力已被击溃,接下来只需收拾残局便好,大概再有一月便可班师回朝。
谢骥就着月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纵横交错的刀伤。
那北狄贼子前世花了几十年摸清了他的武功路数,若不是祖父当年还曾教过他裴家的功夫,他怕是在打第一场仗的时候便没了。
他不禁在心里暗暗感激那位素未谋面的裴璟将军。
若非当初尚处稚龄的裴将军发现了被谢瑾呈圈禁的祖父,祖父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后来的定北侯府也就不会有了,祖父也就不会因为感恩缅怀裴将军而背着太上皇偷偷教他裴家功夫,他此番自然也就活不下来了。
今年中元节定要给裴将军多烧些纸钱。
这件事一想完,谢骥脑子刚一放空便又被苏吟和女儿的身影填满,想到苏吟已嫁了皇帝,顿时眼眶发烫,正默默淌泪,忽然听见不远处的草丛传来自己好兄弟霍宴的声音:“九郎,我有要事同你说,可否容我过来?”
“我泡澡疗伤你过来作甚?”谢骥嗓音还哑着,竖眉道,“出去,到我营帐等着。”
草丛里静了几息,而后霍宴的声音低下来:“是与她相关的事……”
谢骥脸色一变,腾地一下从水里出来,牵动身前身后数道狰狞的刀伤,疼得他眼前发黑,险些当场栽倒,扶着岸边石头才勉强稳住身形,迅速上岸披衣,一边系衣带一边道:“过来。”
身后传来皂靴蹭过草丛踩过沙石的窸窣动静,脚步渐近。谢骥穿衣的动作忽然缓了下来。
他与霍宴在北境军营共事数年,身后的脚步声虽模仿到了九成像,但细听之下仍能辨出和霍宴平常走路时的不同。
虽可能是他多想,虽然这是大昭营地,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
谢骥在夜色之中摸出短剑,待那人走到身后,直接转身刺了过去,却对上霍宴震惊的眼神,忙急急收回来。
竟真是霍宴。
谢骥紧绷的身躯瞬间松弛下来。
霍宴气得跳脚:“九郎,你做什么?”
“对不住,我以为是贼人闯进来了。”谢骥惦记着苏吟,顾不上同霍宴多说,催促道,“快说,她怎么了?”
霍宴骂了两句,左右瞧了瞧,这才凑过来压低声音开口:“她……”
谢骥屏息凝神。
霍宴眼中寒光乍现,手腕翻转间一柄匕首飞快捅入谢骥小腹。
谢骥重伤之下躲避不及,瞳孔因为剧痛而骤缩。
“对不住,谢小将军。”那人换回自己的声音,“我的未婚妻还在等我,她快撑不住了,我需要一个身份正大光明回京。”
“我与你并无仇怨,原本选的是霍宴,但他上有父母下有妹妹,我于心不忍,只好选你了。”
谢骥已疼得快说不出话来了,用最后几丝意识拼命回想这个人的身份。
他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个人的声音。
究竟是谁?
凌乱的记忆突然在某一刻定格。
谢骥一瞬间如醍醐灌顶,霎时心底生寒,从渗血的唇齿间艰难溢出两个字:“宋……执……”
*
紫宸殿内,宁知澈猛然惊醒。
“怎么了?”苏吟立时跟着起身,抬手为他抚背,“做噩梦了?”
宁知澈神思回笼,转眸对上苏吟温柔的眼神,沉默一瞬,摇了摇头:“不算是噩梦。”
他梦见母后了。
梦里的母后仍然是记忆中的模样,穿着浅绿裙裳,和裴璟并肩而立,正焦急地望着不远处的一个男人。
他瞧不清那男人的容貌,连身形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只能依稀辨出那男人浑身是血,旁边还有个小女童正心疼地抱着那男人哇哇大哭。
宁知澈将苏吟揽入怀中,抱着她静静坐了许久,忽然道:“朕终于可以送父皇上路了。”
听他竟真的打算弑父,苏吟大惊,唇瓣张张合合几回,最终却只是道:“你自己决定便好。”
宁知澈将脸埋在她颈间:“嗯。”
苏吟犹豫一瞬,低声问道:“你打算何时动手?”
“六月初七。”宁知澈眸光泛冷,“母后被逼着从裴府回到宫中的那一日。”
六月初五,第三封捷报送至京城,和捷报一道呈上来的还有一块赤玉佩,是她前年送谢骥的及冠礼,附信一封,真心实意贺她与宁知澈鸾凤和鸣,成婚大喜。
观谢骥信中意,似是已然决定放下。
苏吟有些不敢相信,但又无比希望谢骥真能释怀。
宁知澈高兴得大醉一场,夜里缠了她一宿。
六月初七,宁知澈命人备下毒酒,请裴疏入宫一同送太上皇赴黄泉。
苏吟怕鬼,太上皇幽禁的地方又脏得很,宁知澈不肯让她陪着进去,她只好在外头的树荫底下坐着等。
殿内昔日温润卓绝的太上皇如今形容枯槁,瘦得只剩皮包骨,神色淡淡地扫了眼满脸恨意的裴疏,端起案上的毒酒一饮而尽,噙着一丝笑看向自己长子:“终于下定决心杀朕了?”
“是啊。”宁知澈看着他这副满不在乎生死的模样,扯了扯唇角,“朕梦见母后和裴璟在九泉之下相聚,还找回了他们的孩子,终于圆满,想来他们一家不日就会一起转世,朕便无需担心母后到了地底下还要继续被你恶心了,自然要来送你上路。”
裴疏听见“还找回了他们的孩子”这一句话,猛地看向宁知澈。
一番话让泰然自若的太上皇瞬间眼眸发赤,红到滴血。他扑过去揪住宁知澈衣襟,呕出一口又一口血,眼中恨意森森:“逆子!逆子!朕真后悔生了你!”
宁知澈长笑一声,笑声爽朗,嗓音清润:“正好。若有来生,朕也希望母后早早嫁给裴璟,别再与你做什么青梅竹马,更别再为你生孩子。”
太上皇身形重重一晃,怒意凝固在脸上,怔怔看他许久,忽然间弯下腰剧烈咳嗽,一边咳一边吐血:“逆子……逆……子……”
宁知澈漠然看着生父的身子一点点倒下去,最后伏在地上,一双眼失了焦距,嘴里一遍遍喃喃念着他母后的闺名。
裴疏这才走过来急声追问宁知澈:“陛下当真梦见我那侄儿已同我兄嫂泉下相聚了?”
宁知澈知道裴疏已苦苦寻找他侄子数年,想起华曜曾说过前世裴疏一辈子都没得偿所愿,斟酌道:“毕竟只是一个梦,谁也说不得准。但你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最好有些准备。”
裴疏只肯听第一句:“陛下说的是。我是查案的人,怎可因为一个梦就断定我侄儿已去?”
宁知澈知他只剩那一个亲人,不好再劝,看了眼已没气了的父亲,淡声吩咐宫人敛尸密葬,迈步踏出殿门,大步走向正在树下等他的妻女。
华曜已能站起来了,只是还不稳当。
苏吟此刻纤腰微折,正坐在圈椅上张开双臂耐心等着女儿走过来。
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走向苏吟,扑在母亲怀里,仰起小脸朝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四颗白白的小牙,换来苏吟柔柔的一声夸赞:“晞儿真厉害。”
柔和清风拂过林叶,引得斑驳光影在苏吟和华曜脸上轻晃,母女俩生了张相似的清丽面庞,在日光下美好得如一幅画。
宁知澈眉眼温软,走过去抱起华曜,伸手牵住苏吟:“走罢,我们回去。”
苏吟细瞧他的神色,轻声道:“好了?”
“嗯。”宁知澈握紧苏吟,“结束了。”
第64章 番外(1)
暴雨瓢泼, 远方一片朦胧,青灰破败的檐角滴落着雨珠,水汽从窗缝里钻进来, 凉意直渗进人心里去。
一道惊雷响过, 苏吟迷迷糊糊间下意识往宁知澈怀里钻,却钻了个空。
床边似是有人守着, 见她翻身,立时俯身过来急声唤她:“大小姐?大小姐?”
大小姐?
宫中何人会唤她大小姐?
苏吟的困意瞬间散去了一大半,意识从梦里抽离出来,在睁开眼的前一瞬终于记起方才似是自己在苏府的大丫鬟清绾的嗓音。
清绾此刻眼圈通红, 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衣裳, 发饰只剩一根素银簪, 对上她震愕的目光, 喜得掉下眼泪来:“菩萨保佑!小姐,您可终于醒了!”
苏府百年前娶过中宫嫡出的公主, 又出了个文坛泰斗, 苏吟的贴身婢女一向比小门小户的小姐还气派, 她只见过清绾在苏府最落魄的那几月打扮得这般素净。
她怔然抬眸扫视这个狭小简陋的屋子, 房梁陈旧,布设极简, 又低头瞧了眼自己, 入睡前身上那件宫缎寝衣已换成了便宜料子做的中衣, 一看便是自己另一个丫鬟清澜的绣工。
清绾和清澜都是苏府家生子,早在她与宁知澈重见那日下午便被她送回了苏府,与她断了主仆缘分。
苏吟试探问道:“如今是什么年月了?”
清绾愣了愣, 但也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回答:“建宁二十三年, 四月初九。”
苏吟不由屏息。
她竟回到了毒害宁知澈的两月后!
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想到宁知澈还在生死边缘挣扎,苏吟顾不得同清绾多说,迅速起身披衣。
清绾虽不解主子为何突然这么着急下地,但还是赶忙过来服侍:“小姐要出门么?可您病了多日,还是歇一歇吧,有事吩咐奴婢去做便好了。”
苏吟摇了摇头:“非得我自己去不可,屋里只有一把伞是好的,你不必跟着我,去做饭罢。”说完便叫清澜将伞拿来,快步冲入雨帘中。
苏府这段日子住的地方是百年前那位公主高祖母留下的其中一处小宅子,宫里顾及公主的金面,又见这宅子历经百年后破得不成样,才没有将它收走,给了苏府女眷一个容身之地。
府里穷得叮当响,自然没有马车,这般大的雨也不好雇牛车。苏吟只好步行,刚走出巷子口没多远,便听见后面传来车轱辘驶过湿泥路面的声音。
她默默退至路边,却见那架马车突然缓了下来,最终停在她面前。
一只女子的手掀开侧帘,露出车内并肩而坐的那双青年男女,其中那位姑娘怜悯地打量了苏吟一遭,柔声问道:“苏姑娘欲到何处去?若不嫌弃,我与执哥哥载你一程吧?”
见这两人竟是宋执和他的未婚妻施婉,苏吟神色一顿,看了眼雨势,又想到走路实在太耽搁时间,便没有客气:“那就多谢施姑娘与宋公子了,劳烦将我送至定北侯府。”
“定北侯府?”施婉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回头与宋执对视一眼。
宋执皱眉:“如今整个京城的确只有谢府能帮你,但谢侯爷是镇守边关的大将,这样的身份不是常人想见便能见到的。你若是想攀附谢家,只怕连定北侯府的门都进不去。”
苏吟淡淡一笑:“二位将我送到便好。”
宋执定定看她须臾,将目光收回来。
施婉看看宋执再看看苏吟,笑着请苏吟快上来。
眼前女子巧笑倩兮,与心上人对视时眼里俱是羞涩与幸福,苏吟脑海中却浮现出施婉在宋执被下狱后命人送来的血书。
苏吟当初收到那封血书时还在回京路上,尚未与宁知澈重逢。施婉在血书上苦苦哀求她立刻写一封急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去给宁知澈,求她为宋执说几句好话,让宁知澈饶宋执一命。
她那时自身难保,连自尽谢罪都不是没想过,只觉施婉定是疯了才会叫她给宁知澈写信替宋执求情,自然没有照做。
况且……她也实在没脸求宁知澈放过另一个背叛他的人。
而等她回京,除她之外的旭王旧党已被尽数杀光了。
定北侯府位于京城西边,与苏府如今住的地方隔了好几条街巷,等马车抵达侯府门前雨已小了许多。
苏吟再次出言道谢,临下马车前忽然顿住,回头看向宋执,启唇开口:“旭王并非良主,我与宋公子七岁相识,今日多嘴劝公子一句,最好及早抽身,如今收手还来得及。”
宋执沉默许久,自嘲道:“多谢姑娘提醒,但我已无路可退了。”
苏吟闻言不再多劝,直接下了马车。
宋执与宁知澈师出同门,是世家公子中的翘楚,文武双全,心狠狡猾。
他既是要跟着旭王,那自己只能借祖父的势力尽早将此人除去了。
苏吟快步走至府门前,同门房管事说了来由。
这一年她的祖父尚在人世,威名响彻八方,定北侯府的势力正处于巅峰之时。
苏吟虽见过老侯爷,跟着谢骥唤过老人家“祖父”,但今日还是头一回以孙女的身份拜见他老人家,纵是面上再淡定,心里也忍不住生出几分紧张来。
管事想也不想便拒绝为她禀报主君:“莫说姑娘是废太子的未婚妻,上面盯得正紧,就算不是,我家侯爷也不会轻易见客。”
苏吟上前一步,声音低了些:“我是为薛老夫人的事而来。”
管事眼皮一跳,眯了眯眸,冷冷道:“我家侯爷是心善,但也不是没脾气。京城高门皆知年轻时被兄长夺妻是侯爷毕生之痛,姑娘若是想借薛老夫人的名头诓骗侯爷放你进门求见,侯爷发起火来,后果可不是你们苏家能承担得起的!”
苏吟颔首:“我知晓,管事替我将话带给侯爷便是。”
管事盯着她看了片刻,叫手底下的小厮继续看着,自己进去请示主子的意思。
就因“薛老夫人”这四个字,管事跑得比年轻小伙还快,这般大的府邸一来一回也没费多少时间。
“姑娘随我来,”管事出来时脸色已缓了下来,“我家侯爷有请。”
苏吟微一颔首,跟着管事迈入府门,拐过熟悉的曲折游廊,被带向前院的花厅。
记忆中那位威震北庭的名将此刻正负手立于那幅大昭山河图前等她,虽已年过六旬,身形却仍挺拔如劲松,看起来比四十岁的人还硬朗,听到她的脚步声后缓缓回身,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依稀能瞧出年轻时的潇洒俊逸,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这便是她的祖父,两朝元老、天子之师,权势居于当朝武官之首,功勋在历代所有良将中位列第二,厉害到即便后来过世,也能保她和苏府在腥风血雨之中安然无恙。
谢侯爷瞥了眼苏吟衣裳上的缕缕雨痕,命人将暖炉搬来,再煮一盏姜茶给苏吟。
“姑娘见谅,我膝下只有一个收养的臭小子,又久居北境,今年宫里出了大事才在京城多留了两个月,因而府里没有为女客准备替换的衣裳。”老将军温声道,“天凉雨急,女儿家受不得寒,坐下来烤烤火罢。”
苏吟心里一暖:“多谢祖父。”
厅中敛目垂首的小厮婢女通通被惊得抬起了头,暗道这苏氏女不知是疯了还是嘴太快喊错了,竟对着他们侯爷叫起祖父来。
侯爷曾助圣祖爷登基,又是陛下的武学恩师,手握定北军兵权,驻守边关数十年,岂是旁人能随便攀亲的?
谢侯爷皱了皱眉,不由多看了这胆大包天的小姑娘几眼。
他记得刚回京时曾见过苏吟,彼时苏吟正四处找人借钱为狱中的家人打点。他见苏吟肤白胜雪,一身素衣,虽看不出生得像谁,却总觉得与他当年那未婚妻有几分相似,便一时心软赠了些银两。
也不知是不是听了这声祖父的缘故,他越看苏吟,越觉得她像那个人。
苏吟朝正打量她的谢老将军盈盈一拜,掷地有声:“孙女谢明昭拜见祖父。”
此言一出,满厅下人再难维持面色,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苏吟。
谢老将军脸色大变,沉声质问:“这个名字你从何处知晓!”
“明昭是我小字。”苏吟迎上老将军的视线,不躲不避,“从前只以为是苏大学士为我择的字,后来才知是祖父取的名。”
大昭女子的小字只有娘家至亲和丈夫知晓。
谢骥与她成婚后嘟囔了一句“明昭二字听着熟悉,好似在哪里听过”,很快便抛之脑后,得知宁知澈最爱叫她明昭,于是那三年都只唤她吟儿或夫人。
也正因此,祖父至死都不知她叫明昭。
“祖母当年并非移情别恋,而是被谢瑾呈下了蛊,忘了与您的过往。”苏吟哽咽道,“她也没有喝堕胎药,当年为您诞下一子,被谢瑾呈送去西疆。后来父亲成婚生女后得知真相,欲带我母亲与我逃回京城,却被谢瑾呈的人追了上来。”
“还好苏大学士将我救下,但父亲随了祖母,一出世便有心疾,奔逃间病发离世,母亲也被抓回了西疆。”
“苏大学士有把柄捏在谢瑾呈手中,所以这十多年都不敢将真相告知祖父。”
苏吟朝谢侯爷叩首:“明昭今日所言句句属实,祖父带上蛊医去宣平侯府一查便知,若有半句假话,听凭祖父发落。”
话音落下,厅中鸦雀无声。
征战沙场数十年的将军被苏吟这几句话砸得头脑阵阵晕眩,扶着方椅才勉强站稳,怔怔凝望着跪在身前的苏吟,过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哑声问道:“她是因为中了蛊才……抛弃我?”
苏吟鼻尖发酸:“是。”
“我与她……有过一子?”
“是。”
谢侯爷眼眶骤然发红,连声怒骂:“畜生!无耻之尤!”
他猛地转头厉声下令:“去请京城最好的蛊医过来!再将圣祖爷赐的宝刀拿来!带上人,随我回一趟宣平侯府!”
“我需要一日时间查证,你先回去,明日我再叫人接你过来,在此之前谢府会护你周全。”他将苏吟从地上扶起来,语速极快,“来人,送姑娘回府。”
苏吟知道祖父急着去东府找祖母:“好,明日我再过来,届时还有两桩要紧的事与祖父说。”
谢侯爷匆匆点头回应,接过仆人呈上来的宝刀就要出门,走到一半突然停步回头:“这般大的雨,这么远的路,你方才是走过来的?”
苏吟实话回答:“路上碰见了宋家长公子,他送了我一程。”
“宋执?”谢侯爷皱起眉,“此人并非善类,你离他远些。”
“我知晓。”苏吟笑道,“我还想请祖父帮我除去他呢。”
谢侯爷闻言只道:“他尚未行恶,我不杀无罪子民,若他实在挡了你的路,我至多只能为你将他赶出京城。”
顿了顿,看着纤瘦的苏吟,正色道:“若你真是我孙女,我定不会再让你受半点苦。”
苏吟不禁眼眶发烫,笑着摇头:“苏府待我不错,我只是在这一阵子难熬些罢了。”
谢侯爷沉默片刻,嗓音和缓:“我知道了,苏府我也会尽力护着。”
谢家侍卫护送苏吟回府的阵仗太大,回去路上她坐在马车里,不停听见外头传来百姓的窃窃私语声。
等马车进了鸢南巷,女眷听到动静纷纷出去瞧。王氏见马车上挂着谢家的标志,一个个威武健壮持剑别弓的男人护在苏吟身后,霎时惊得心口狂跳,待养女一进家门便忍不住抓着她问个明白:“这些是……谢侯爷的人?”
定北侯手握重权,在朝中威望颇高,如今苏府落魄,王氏连高声提起这位大人物都不敢。
“是。”苏吟直截了当道,“谢侯爷是我亲祖父,我找到家人了。”
王氏的震惊和忐忑僵在脸上,心里涌上一阵异样的滋味来。
苏吟安慰道:“祖父已答应会护着苏府,你们不必害怕。”
王氏却不知为何欢喜不起来,手指攥紧帕子:“那你……是打算回你祖父身边?”
苏吟点头:“嗯,我知道老太公偏心我这个外人,让长辈们心里不舒服。府里所有人都是血脉至亲,一家人原可亲亲热热地过日子,偏偏掺进来一个我,搅得大家都不自在。待我走了,府里定会更和气。”
王氏莫名觉得心乱,慌忙摆手:“我没有想赶你走的意思……”
“我知道。”苏吟和声细语,“是我自己想走了。”
其实她后来和亲生母亲相认后在谢家也没有什么归属感,但若祖父在世,那就不一样了。
苏吟想起老侯爷,唇角不由带上笑意,转而想到正在受苦的宁知澈,面色又凝重起来,向王氏和几个婶母行礼告退,回自己房里收拾东西。
王氏唇瓣颤了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吟和自己擦肩而过。
苏府不大,消息传得快,两个丫头得知自家小姐的亲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名将谢煜,被这个消息砸得脑子发昏,连做活都无法静下心来。
谢侯爷的亲孙女啊……
光是想想就觉得高不可攀。
她们苏府从前虽然也有侯爵,但与定北侯府完全比不得。莫说是谢侯爷的亲孙女,只怕侯爷收养的那个嗣孙也没有哪个世家公子敢得罪。
苏吟也静不下心,一边担心祖父祖母,一边挂念在南阳受苦的宁知澈,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听见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定北侯与宣平侯大打一架,将嫂夫人抢回自己府中,然后马不停蹄进宫告御状去了。
她又熬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清晨终于等到谢家派人来接,虽然早有准备,但看见祖父派来的人是谢骥时仍是心跳停了一瞬。
断虹霁雨,日光透过云雾洒落,万物生辉。眉目如画的少年将军利落下马,虽见苏吟容色倾国,但也没有多瞧,礼貌敛眸,规规矩矩朝苏吟抱拳行礼:“谢骥奉祖父之命,前来迎阿姐归家。”
然后又朝王氏拱了拱手,“多谢苏府抚养我阿姐长大,这个恩情谢家记下了。”
苏吟收回目光。
这时候的谢骥未满十七,满脑子只有练武杀敌保家卫国,美色于他而言还不如一件好兵器吸引人。
只要她不再步步引诱,谢骥便不会对她动心。
她最后看了眼门后的王氏和妹妹们,被谢家的下人们簇拥着上了马车。
马车驶离鸢南巷,谢骥骑马跟在左侧,一路未与苏吟说一句话。
苏吟今日到谢府时门房管事已换了一副面孔,扑通一声跪下来含泪唤她小姐。
她心里惦记着两桩重要的事,加快步子进去内院,到了自己祖父面前。
谢侯爷眼里全是血丝,正守在仍昏睡的薛老夫人床沿,见苏吟来了,激动得立刻站了起来。
独子已去,眼前这弱柳扶风般的小姑娘就是他唯一的血脉。
谢侯爷老泪纵横,见苏吟要向自己行礼,哪里舍得让孙女下跪,忙将她扶了起来:“你母亲我已派人去接了。乖孩子,好孩子,回家就好,以后祖父好好补偿你。”
说完这话,谢侯爷将谢骥拽到苏吟面前:“这就是我那收养的孙儿,单名一个骥字,你今日应是头一回见他,你们姐弟俩好好认认脸。”
见谢骥那双桃花眼望向自己,苏吟瞬间拉住谢侯爷的衣袖:“祖父,我有话要单独同您说。”
谢骥神色一顿,识趣地退了出去。
苏吟这才继续开口:“您的左副将被您压了二十年,见接管定北军无望,便与北狄勾结,欲在明年冬害您性命。”
谢侯爷眼神一厉:“你从何处得知?可有证据?”
苏吟只答了第二问:“我身在京城,手中没有证据。但祖父掌管定北军,只要细查便能查到蛛丝马迹。”
谢侯爷记在了心里,看出她在回避,抚须笑叹:“原本还想问问你从何处得知你祖母中蛊一事,想来你也不愿说了。”
苏吟扬了扬眉:“不可以么?”
谢侯就怕孙女拘谨,闻言哈哈大笑:“自然可以!你在自己家里想怎样便怎样,祖父不会逼你做任何事。”
“我还有一事要与祖父坦白。”苏吟招手示意谢侯靠近些,压低声音继续道,“太子殿下是被我所害。”
谢老将军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见苏吟不似说笑,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太子不是恶人,每日从早到晚都忙于政务,辅政五年注重民生,近两年一大半的良策都是太子所呈,大前年西疆动乱,是太子出京平定,前年随州饥荒,去年柳阳地动,也都是因有太子亲自处理灾情,两地才能尽快恢复元气。”
“明昭,”谢老将军肃然道,“谢家子孙纵是被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能杀利国利民之人,你可明白?”
苏吟苦笑:“若真只是被一刀抹脖子,或是只需死我一个,那倒简单了。”
谢老将军神色复杂地看着苏吟,无声叹了口气。
他驻守北境,见过许多流放的罪臣男丁女眷,男丁最惨不过一死,女眷却不一样。
苏府人丁兴旺,与谢府不同,听闻苏家有十几个女孩子,其中好几个年华正好。
“都是祖父的错。”谢老将军嗓音嘶哑,“你要是长在谢府,何须这般为难?”
“但殿下并未身死,传到京城的是他放出的假消息。”苏吟抓住祖父的衣袖,“求祖父将我送去南阳陪殿下。”
“殿下当真还活着?”谢老将军又惊又喜,说完顿了顿,蹙眉看着孙女,“我听说你与殿下已有婚约,你说想去陪殿下,是仍对他有情?但经此一事,你已与殿下不合适了。”
“你身份本就低殿下一等,有这桩事横在你与殿下中间,日后殿下每每想起一回便膈应你一回,一辈子都心怀芥蒂;你每每想起一次便愧疚一次,一世都在殿下面前抬不起头。”
“不如由祖父出面弥补殿下,等殿下回京,你再好好与殿下言明苦衷,道明歉意,从此你们二人恩怨两消,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苏吟摇了摇头:“他更想我自己偿债,我也想去陪他。”
谢老将军静了良久,叹道:“也是,若你祖母捅我一刀,我也会只想让她亲自来偿。”
“话虽这般说,但你既选了太子,谢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谢老将军慈爱地摸了摸孙女的脑袋,“我叫骥儿送你过去,你到了南阳后告诉殿下,谢家会尽全力助他复位。”
苏吟闻言面色不变地拒绝:“阿弟身负军务,祖父派侍卫送我去便好了。”
“骥儿年纪虽轻,但还算能打,他陪着你,我才可放心。”谢老将军欲言又止,“况且骥儿与殿下……”
苏吟:“谢骥与殿下怎么?”
谢老将军长叹一声,低声将话说完:“骥儿与殿下是亲兄弟啊!”
苏吟如遭雷轰,苍白着脸喃喃道:“您说什么?”
“陛下当年虽然如愿逼得皇后回宫,却无法忍受皇后与裴璟的孩子活在世上。世人都道皇后与裴璟的儿子是不慎遗落民间,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和好几个忠仆,怎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谢老将军含泪道,“裴璟于我有恩,陛下又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我心中有愧,暗中找了十来年才找回裴璟的孩子,可怜骥儿一个忠臣之后,竟饿到跟狗抢馊饭吃。”
苏吟听得指尖冰冷,抖着手端起案上的热茶饮了一口才勉强回温。
难怪华曜与谢骥的眼睛生得这般像。
难怪祖父这么一个不在乎香火的人到了五十多岁突然收养一个孙子。
难怪宁知澈和裴疏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找到。
谁能想到她祖父竟会欺君,而且还将裴璟的孩子养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我原想等太子羽翼丰满再行计议,不料娘娘竟因为寻子而出事。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冒死将骥儿的身世告诉娘娘和殿下。”谢老将军又是一叹,“骥儿和裴疏都性情冲动,藏不住事,陛下又正值壮年,我原以为太子已不在了,原打算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把谢家交给骥儿,便算还了裴家的恩。”
苏吟艰难道:“我知道了,等我到了南阳会寻机告知殿下,但让谢骥护送就不必了,免得生出事端来。时日还长,他与殿下往后有的是机会相认。”
“也好。”谢老将军点了点头,“叫骥儿送你去的确招摇了些,我派几个人悄悄送你去南阳,再带上一个假孙女去北境,陛下那里就说我带孙子孙女回任上了。”
苏吟舒了口气:“事不宜迟,祖父今日就送我南下吧。”
谢老将军愣了愣,本想说“可你我祖孙才刚相认,我还想与你多说说话”,却怕孩子为难,便笑眯眯应了下来:“好,祖父这就叫人送你。”
婢女得了主君的吩咐,立刻便开始为苏吟收拾行囊。
谢老将军挑了两个机灵的婢女,再匀了两个暗卫出来贴身保护苏吟,又从府兵里支了四十个分成四队乔装打扮暗中护送,到了傍晚和谢骥一起送苏吟从偏门出去,一路不停叮嘱。
苏吟一一应下,临上马车前又被自己祖父叫住。
威名远扬的老将眼里全是不舍,与寻常人家送晚辈出远门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红着眼对她说:“你险些毒死殿下,殿下心里肯定有气。他若不肯原谅,你就回祖父身边来,剩下的事交给祖父便好。”
苏吟又是感动又不由失笑:“好,祖父放心,殿下心软得厉害,不会对我如何。”
“人家差点没命,即便不心软也情有可原。但你自己也受了许多苦,殿下若真过不去那个坎,你别留在那里任打任杀,回家便是,万事有祖父替你扛着。”谢老将军为她将帷帽整理好,“快些去罢,再晚便要明日才能动身了。”
苏吟应了一声,拜别谢侯爷,又朝谢骥颔首道别。
谢骥冲她灿烂一笑:“阿姐,好生保重。”
很简单的一句祝福,礼貌又疏离,不带任何不该有的情愫,只有敬重。
苏吟轻轻点头:“多谢阿弟。”
*
马车走得慢,第十日上午,苏吟终于到了宁知澈的躲藏之地。
四周布满了宁知澈的暗卫,苏吟一进山就被裴疏拦了下来,听见对方拔刀厉声问自己的身份,抬手挑开帷帽轻纱,露出自己的脸。
“苏吟?”裴疏看着这张熟悉的清丽容颜呆了呆,旋即暴怒道,“你怎知道殿下在此地?你这妖女,将殿下害成这副模样,我们没去找你报仇,你倒敢来找我们!”
谢家的护卫立时上前一步挡在苏吟面前,为首一人冷然警告:“我家小姐伤的是殿下,可不是裴公子你,要骂也是殿下亲自来骂,何须裴公子替主出气?”
“你家小姐自己做出这等好事,还不让别人说了?”裴疏怒意更甚,嗓门也拔得更高了些,却不经意间瞥见护卫革带上的谢府腰牌,脸色变了变,惊疑不定道,“慢着,你们是定北侯府的人?管苏吟叫小姐?”
苏吟将帷帽摘下来:“我是诚心来向殿下赔罪认错的,还请裴公子放我进去。”
裴疏听了这话暂且将疑惑按下,猩红着眼咆哮:“殿下连命都差点没保住,寿命短了二十年,你拿什么赔!诚心?谁信你的诚心!”
“那你进去通禀一声,若殿下不愿见我,我即刻就走。”苏吟嗓音平静,“还是说你打算瞒着殿下擅自将我赶走?”
瞒而不报擅自做主是臣子大忌。裴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是让开路来:“通禀就不必了,多此一举,你进去吧。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再想伤殿下……”
“把你的丑话咽回去。”苏吟抬步进山,“我不会再伤他。”
裴疏一噎,震惊地看着苏吟的背影,又气又不敢信她的话,立刻跟了上去。
苏吟被裴疏带至一处清幽雅致的院落,离那扇门越近,心跳便越快。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若能回到下毒之前便好了。
苏吟微微屏息,开门进去,轻步走入内室。
梅纹窗格开了半扇,炽碎日光漏进来,刚满二十岁的青年郎君清瘦了许多,但仍眉眼如玉,正靠坐在榻上端着药碗出神,似是刚醒不久,听见动静,迟钝地掀眸看来,待望见立于不远处的那道袅娜身影,整个人如被施法定住了一般,无法动弹分毫。
宁知澈在及冠那日满心柔情时被她下毒,如今才过了两个多月,如今正是恨她的时候。
苏吟鼓足勇气向他走近,轻声唤道:“子湛。”
第65章 番外1
听见这声子湛, 宁知澈如梦初醒,气极质问:“你来找孤做什么!发现孤没死,想再来下一回毒?”
苏吟知道他这时候才刚活过来没两天, 正在气头上, 闻言迎着宁知澈冰冷的视线走到床沿坐下,诚恳道:“不, 我是来道歉的。”
宁知澈轻嗤一声,不知是在嘲讽她还是在嘲讽自己:“你两个多月前来南阳毒害孤时还说是来陪孤过生辰呢。”
苏吟心虚地低下头。
“你那时说什么来着?”宁知澈赤着眼死死盯着她,“你说我们每一年都要陪彼此过生辰,今年自然也不能落下;你说想要亲眼见证孤束发戴冠;你说你想孤想得想哭, 过来见我一面。”
“骗子。”宁知澈颤声道, “你看见孤这般蠢, 被你耍得团团转, 这么轻易就上了你的当,是不是很得意?”
苏吟正要开口, 躲在窗外偷听的裴疏忍不住现出身形来, 义愤填膺道:“殿下可算是清醒过来了!她就是个骗子, 您这回可别再信她的鬼话了!”
宁知澈瞬间皱起眉头。
苏吟站起身想过去把窗子关了, 却被宁知澈迅速拉住。
青年郎君眼里一半怒意一半慌乱:“去哪里?孤和你的账还没算完,你休想跑!”
苏吟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低眸看向他攥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
这时候的宁知澈刚满二十岁, 不似三年后归京称帝时故作轻浮, 又是重逢第一晚便让自己当着他的面脱衣沐浴,又是口口声声“朕在床笫间喜欢人妇”,方才即便出手这般急, 也仍记得男女之别,连拉她的衣袖都只是碰了小小一角而已。
苏吟抿唇一笑:“我想和子湛单独说话, 不想听外人插嘴,打算过去把窗子关上。”
裴疏冷哼一声:“你先前做出这种事,还想和殿下单独说话——”
“裴疏!”宁知澈沉声喝止,“带着人退出五十步外,孤有事再叫你。”
裴疏虽然知道宁知澈放不下苏吟,但听到这句话仍是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殿下,你才刚捡回一条命,余毒还没清完呢,还敢信她?”
苏吟眸光动了动。
当初宁知澈是因在听到她与谢骥成婚后气得呕血,才导致留了三分余毒在体内。如今她不会再和谢骥成婚,宁知澈应就可以顺利清去余毒了。
宁知澈平静道:“你出去,不必担心孤,孤心中有数,这次有防备,不会再重蹈覆辙。”
裴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咬牙切齿道:“殿下都打算让我们滚出五十步远了,这还叫对她有防备?”
苏吟心知裴疏后来的恭敬平和应该是宁知澈训诫了三年的结果,现在的裴疏对她充满怨气。
她理解裴疏的愤怒,却不愿听他呛自己,转身拉住宁知澈的手轻轻晃了晃,柔声道:“子湛,叫他走好不好?”
宁知澈上一次与苏吟牵手还是在幼年天真烂漫时,自苏吟满十二岁,莫说肌肤相贴,许多时候连说话都要隔着屏风。
感受着掌中玉手的纤软柔腻,宁知澈长睫颤了颤,手指拢紧收力,镇定掀眸看向裴疏,吩咐道:“退下。”
裴疏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主上:“殿下?”
“退下。”
裴疏脑门直突突,到底还是咬牙应了下来,恶狠狠瞪了苏吟一眼,憋憋屈屈带着人退至五十步外。
外头终于安静下来。苏吟愉悦扬眉,重新坐下,朝宁知澈伸出手:“把药给我,我喂阿兄喝。”
宁知澈瞥她一眼,淡声道:“孤当日被你喂了一盏毒酒,如今可不敢再喝你喂的东西了。”
苏吟只当没听见,没费多少力便将药碗从宁知澈手中夺了过来,松开那只握着他的手,舀了一勺汤药喂至他唇边。
宁知澈对上那双盈满柔情的熟悉水眸,下意识启唇喝药。
苏吟没忍住笑了一声,换来青年恼怒地夺回药碗一口饮尽,啪地一声将空碗搁在木案上。
“先别急着笑,孤与你的账还未算清。”宁知澈漠然道,“孤和你相识多年,原以为自己与你是两情相悦,不成想竟是孤自作多情。”
他看着苏吟的眼睛,湛黑眼眸如一潭死水般沉寂无波,“苏明昭,那样折磨人的毒物,你是如何做到笑着喂给孤喝的?”
苏吟一哽,心知他这句话的重点不是下毒,而是“笑着”。
“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圣上先前下令处决苏府男丁的消息应该传到南阳了,阿兄应该能猜到我为何要背叛你。”即便不是第一次听他质问,此刻苏吟仍觉出声艰难,“若不演得像些,如何能骗得过你?”
宁知澈沉默良久,哑声道:“就算你有苦衷,可你毒害孤后为何一句解释都不给,难道你达成目的之后还要继续演吗?”
苏吟涩然解释:“当时外面……有旭王的人监视。”
“好,”宁知澈点头,“好。”
他眸底赤色越来越浓,“就算如此,那你为何能做到那样冷漠地看着孤吐血倒地,难道旭王还会连你为孤伤心都不准吗?”
“这倒没有。”苏吟低下头,“我也不知道那日为何会那样对你。我就是觉得……既然做出那样的事,若再表现出一副伤心不忍的模样,实在虚伪恶心。”
宁知澈又静了一阵,道:“你叫孤如何信你?”
苏吟沉默了下来。
屋中陷入一阵漫长的静寂,最终还是宁知澈先开口打破:“你如何知晓孤还活着,又怎么知道孤藏身在这里?”
苏吟听他不再逼问,默契地顺坡下驴,面不改色扯谎:“我祖父查到的。”
“你祖父?”宁知澈知道苏吟的祖父早已过世,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明白了,“你找到家人了?”
“是。”提起祖父,苏吟眼中不由泛起几分暖色和骄傲来,“你也识得,就是定北侯爷。正因有祖父护着我,我才可过来找你,不必再与旭王为伍,也不必担心旭王报复。”
“定北侯?”宁知澈一怔,“难怪。”
想到苏吟做了十八年的孤儿,宁知澈暂且散了心中怨气,神色缓下来,“谢侯爷爽朗开明,又疼晚辈,定会是个好祖父。”
苏吟弯了弯眸,转而想起谢骥的身世,笑意僵在脸上,犹豫道:“还有一桩事……我知道娘娘与裴将军的孩子在何处了。”
宁知澈瞳孔一缩,瞬间坐直身子,嗓音发紧:“在何处?可还活着?这些年过得如何?”
苏吟越见他着急在意,便越是心乱如麻,努力维持镇定不叫他起疑,温声回答:“活着。你应见过他,就是我祖父收养的嗣孙,叫谢骥。”
“竟是他?”宁知澈恍惚一瞬,喃喃道,“孤记得他天生神力,武艺不错。生于裴氏,养于谢氏,两家都是武将世族,难怪谢骥比试时那般英勇,上阵杀敌更是不要命。”
“难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宁知澈低叹,“原来竟被养在谢府。”
苏吟还是第一次听宁知澈夸谢骥这么多句,默默低头绞自己的帕子玩。
宁知澈垂眸瞧了会儿她的动作,忽然问道:“你与谢骥先前认识?”
苏吟心里一跳,险些将丝帕甩出去,拼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稳着声线回答:“先前不认识,只是听过他的名字,如今我已与祖父相认,和谢骥姐弟相称,便算认识了。”
宁知澈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冷声道:“不对。”
“你不对劲。”
“你的眼睛告诉孤,你与他关系非凡。”宁知澈直直望着苏吟的杏眼,“你与他之间有何事瞒着孤?”
苏吟没想到宁知澈心思竟这般敏锐,明明现在什么都没发生,仍是叫他察觉出异样来。
青梅竹马自幼相识就这点不好,她从小到大少有能骗得过宁知澈的时候,不管心里想什么都能叫他一眼看出来。
苏吟霎时心口乱跳:“我与祖父相认当日傍晚便动身来南阳了,与谢骥总共才说过两句话,能有什么事瞒着你?不信你回头问问我祖父,他老人家总不至于骗你。”
听她搬出值得信赖的谢侯爷,宁知澈面色稍霁,凉凉道:“孤还以为你听到我死了,见谢骥少年郎君初长成,相貌俊美,英武不凡,又是谢侯爷的嗣孙,于是在和谢侯爷相认前动过再嫁的心思。”
苏吟被他猜中一半,干笑一声,忙扯开话头:“祖父叫我代他向你致歉。他老人家当年原是为了谢骥的性命着想才将此事瞒得这样紧,娘娘出宫时他身在北境,不知娘娘去了寻子,也不曾料到娘娘会出事。”
“谢侯言重了,我对谢侯只有感激。”听到侯爷竟向自己道歉,宁知澈顺利被她牵着鼻子走,“侯爷不将谢骥的身世告诉任何人是对的。母后若知道谢骥是她的孩子,定会忍不住想看看谢骥,即便什么都不做,父皇也能从母后的情绪瞧出看出不对来。血襟司到现在还在替父皇搜寻二弟的踪迹,若是叫父皇知道谢骥的身世,不仅谢骥会死无全尸,只怕谢侯也活不成了。”
苏吟等他说完,沉吟道:“还有一事。祖父还说,让娘娘至死都不知谢骥身世已是罪过,裴疏一直惦记他侄儿,是否要现在就告知于他,阿兄自己看着办便好。”
宁知澈静了片刻,轻声道:“还是说罢。裴疏不会害他侄儿,就是心里再藏不住事也会拼命憋着。”
言毕看她一眼,疑心又起,“为何此番不让谢骥同你一起来?”
苏吟被他问得头都要大了:“谢骥有官身,陪我过来容易叫圣上发现。”
宁知澈想了想,点头道:“也是。”
苏吟舒了口气。她连着赶了多日的路,夜里在客栈睡得不算好,将正事一一说完之后困意瞬间浮了上来。
想到自己还未与宁知澈成婚,宁知澈如今又是个板正守礼的君子,苏吟看向旁边的檀木榻:“子湛,我有些累,想在你房里的榻上躺一会儿,醒来后再与你说话。”
宁知澈怔了怔,立时道:“未婚男女睡于一室不合礼数,孤叫人——”
他正想说叫人带苏吟去侧屋睡,却见苏吟已走到旁边那张小榻前坐下脱鞋。
那样小的翘头履,和他的手掌差不多长,浅青的绸制鞋面,绣着简单素雅的兰花纹,干干净净,不染凡尘,被她整整齐齐摆在榻前。
而那双掩在雪白罗袜里的足,也同样小巧玲珑。
宁知澈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眼睛,猛地收回视线,胸腔里的心脏怦怦作响,喉间干渴,后面那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小榻那边蓦地传来女子的声音,因为疲倦,听上去软糯娇懒:“子湛。”
宁知澈下意识应了一声:“嗯。”
苏吟半阖着眼,声音越来越轻,“我祖父还说会助你成事。”
宁知澈默了默,问:“你是不是少说了几句?”
苏吟:“什么?”
宁知澈:“比如若孤仍是介怀你下毒一事,待谢家扶持孤复位,便当你我恩怨两消,从此孤娶孤的太子妃,你嫁你的如意郎。”
苏吟惊得抬起脑袋:“你怎知道?”
宁知澈薄唇一抿:“一猜便知道了。”
“哎呀呀,”苏吟笑盈盈道,“果然还是阿兄最了解我。”
因着苏吟特意将这几句分道扬镳的话掩而不提,宁知澈胸间郁气散了些,又听苏吟这般说,当即轻哼一声:“睡你的觉,晚些时候起来用膳。”
苏吟唔了一声,嗅了嗅榻上叠得方方正正的那块薄衾的气味,直到闻见清雅的檀香才放心地盖在自己身上。
宁知澈看得耳根发红:“你闻什么?”
“闻一闻是不是阿兄身上的香味。”苏吟慢悠悠答他,“如果是别人用过的,我可不要。”
宁知澈顺着苏吟的话在脑海中想象她埋在自己胸前嗅他身上味道的画面,霎时脸颊生烫,板着脸道:“十个男人九个不正经,别在男子面前说这等荤话。”
“……这算什么荤话?”苏吟不服地小声嘟囔了一句,裹紧薄衾不再开口,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睡死了过去。
屋外风拂林叶,鸠颂鹊吟,屋内一片安静,只闻少女清浅均匀的呼吸声。明明那样轻,却像是响在宁知澈耳边一般。
宁知澈忍不住循声看了过去。
视线所及之处,白嫩清丽的脸蛋轮廓柔美,嫣红唇瓣微张,娇小身躯被云水蓝薄衾裹得严严实实,正睡得香甜。
他的未婚妻躺在他的榻上,盖着他的衾被……
宁知澈倏地闭上眼,心中一遍遍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煎熬地等了一个时辰才终于等到苏吟轻咛一声醒了过来。
苏吟睁着一双惺忪睡眼看向宁知澈,见他仍保持着自己睡前的姿势,不禁抿了抿唇。
宁知澈看一眼便知她心中所想,冷着脸道:“你狠心害孤掉头就走的事还不算完,别想这般轻易便将此事揭过。”
苏吟“哦”了一声:“可以用膳了吗?我饿了。”
“……嗯。”
苏吟眉眼弯弯,待洗漱净手,再等小厮将膳食摆上桌,便走至床前欲扶宁知澈下来。
宁知澈像是被她的掌心烫了一下般遽然收回手,镇定道:“男女授受不亲,孤自己来便好。”
二十岁的宁知澈与后来的他判若两人,根本瞧不出成婚后缠着她云雨的模样。苏吟不禁笑了出来:“羞什么?又不是没有亲过。”
宁知澈冷然道:“你还好意思提起这桩事?那日你花言巧语诱孤吻你,只不过是为了让孤卸下心防,骗孤服毒。”
“如何不好意思提起?”苏吟厚着脸皮开口,“提起来才好向你道歉呀。”
宁知澈一噎。
“对不住,子湛。”苏吟诚恳道,“你可愿原谅我一回?”
宁知澈被她下的剧毒折磨了两个多月,只要一闭上眼,脑中便会浮现出她决然离去的背影,越是细想她如何算计自己性命,就越是心凉。
他没办法不怨。
下人已退了出去。苏吟向宁知澈逼近一步,轻声道:“那日我确实是别有目的,今日没有,可以再亲你一回吗?”
宁知澈眼睫一抖,没有作声。
苏吟踮脚凑近,近到两人唇瓣即将贴上时,才终于听见宁知澈沙哑着嗓音开口:“这不合礼数。”
两唇相碰和隔着玉饰亲额头,两者到底还是不同。
苏吟柔柔道:“但合情意。”
宁知澈眸光颤然。
苏吟直接亲了上去。
如同万千烟火在脑中轰地一声齐齐炸开,宁知澈浑身僵住。
白皙清冷的玉靥近在眼前,盈润柔软的唇瓣吻着他,舌尖勾着他,引他动情,诱他深入,炽热缠绵,唇齿间全是她清甜的气息。
他守了十多年的小青梅已长大了,竟学会了主动亲他。
宁知澈艰难从这阵意乱情迷中抽身而出,偏头离开她的唇。
对上苏吟不解的目光,宁知澈哑声道:“成婚前不可以亲近。”
“……”苏吟眼睁睁看着宁知澈走至桌边坐下,听见他平复下来的嗓音:“吃饭罢,你不是说饿了?”
苏吟只好依言跟过去坐下。
今日宁知澈用膳时安安静静,只是瞧了她许多次。苏吟被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宁知澈摇了摇头:“无事。”
只是因身份之差和男女之别,这么多年他只在两个多月前苏吟第一次来南阳时才与她同席用膳过。
午饭后沈老宗主进屋给宁知澈把了一回脉,眉头舒展开来,瞥了眼坐在一旁的苏吟,含笑道:“殿下今日心绪平和了不少,方才裴疏还与我说,殿下今日胃口终于好了些。”
宁知澈敛眸不语。
沈老宗主写了张方子交给他:“清余毒不仅要内服汤药,还需药浴。殿下让人照方熬药,今晚便开始泡罢。”
宁知澈鬼使神差侧眸看向苏吟,很快反应过来,猛地将脑袋转回来。
沈老宗主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丢下一句“此方温和,即便是正常人泡药浴也不会损及身子”便告退出门。
苏吟托着腮瞧宁知澈通红的耳根,忽唤了他一句:“阿兄。”
“嗯。”
见他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敢,苏吟弯了弯眸,樱唇轻启:“我陪你药浴可好?”
宁知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立时沉下脸色:“不可,绝对不可!你是女子,怎可与男子共浴?是谁教你说这种话?”
“无人教,我自己看话本学的。”苏吟笑道,“阿兄既不愿我陪,那我夜里在帘外守着你可好?”
宁知澈皱眉欲要再说,却听苏吟柔柔开口:“药浴也是医毒的一环,期间不知会出什么事,得有人守着。阿兄如今受的苦都是因我而得的,我总要为你做些什么,心里才不会这般愧疚。”
他犹豫一瞬,终是点了头。
*
入夜后下人将熬好的药汤倒入浴桶,再备好棉帕浴巾和寝衣便退了出去。
烛光照出锦帘后的那道婀娜身影,虽知苏吟瞧不见,宁知澈仍觉不自在,最后只脱了上衣便入了浴桶。
氤氲水汽盈满浴房,往外飘出清香微苦的药味,越发浓郁。
苏吟听见宁知澈下了水,抬步从帘后现出身形。
宁知澈见她忽然进来,顿时将身子往下一沉,肃然问道:“你做什么?”
苏吟迅速解衣,踩着木凳入水。
动作间波纹微漾,一层层撞向宁知澈的心口。他闭着眼不敢看苏吟,直到一双纤细滑腻的双臂柔柔将他抱住,下方传来她刻意放软的嗓音:“宁郎。”
宁知澈心尖一颤,嗓音极哑:“明昭,别这样,快出去。”
苏吟轻声道:“若没有那场变故,你我二人上月就已是夫妻了。”
她不知这场梦什么时候结束,或许明早一睁眼便发现自己回到了紫宸殿。
既是如此,礼数规矩又有何要紧,终归她已嫁了宁知澈。
苏吟凑至宁知澈耳边:“阿兄体内余毒炽盛,夫妻云雨可泄热去火,能让你好受些。”
宁知澈听得耳边嗡嗡作响,咬牙切齿:“孤定要写信问问你祖父究竟是谁将你带坏了,这等秽言秽语也说得出口?”
苏吟知他绝不会捅到长辈面前,闻言不以为意,素手绕至后颈,将小衣也解了下来。
雪色尽入眼中,宁知澈下意识再度闭上双目,怒不可遏:“苏明——”
最后一字还未说完,便被两瓣柔软封唇,更软之处正碾在他身前,掌心里被塞入一块丝滑布料,正是她的小衣。
理智在怀中女子的攻势下渐渐化为乌有,长大后许多个褻瀆青梅的幻梦成了现实,宁知澈攥紧掌心小衣,闭目任由她放肆。
心荡神驰间,他忽然意识到不对。
苏吟吻他的动作太过娴熟,根本不似第一回第二回与人接吻。
炽情瞬间褪去一大半,宁知澈将苏吟推开,死死盯着她那双杏眼:“你这两个多月与谁吻过?谁教得你这样亲男人?”
“与你,你教的。”苏吟半真半假道,“在梦里教的。”
宁知澈喉结上下滑动:“满嘴谎话。”
苏吟瞥了眼浴桶,轻轻一笑:“这浴桶崭新干净,而且这样大,三个人也坐得下。”
她抬手勾住宁知澈的脖子,“当真不是阿兄今晚为我新换的吗?”
宁知澈眼睫颤了颤。
苏吟打量着他的脸色,笑意更深了些:“看来阿兄也猜到了我今晚会进来,嗯?”
宁知澈忍无可忍捂住苏吟的嘴,却被她捧着手一下下轻啄掌心。
与接吻时的纏綿不同,落在掌心的吻显得格外纯洁而珍重。
苏吟伸手将宁知澈放在浴桶边的短剑拿来,见他脸色苍白地盯着自己,握着剑柄小声道:“我这回不是想杀你。”
一柄短剑要不了宁知澈的命,但他受不住苏吟再欺骗背叛他一回,闻言紧绷的身躯松弛下来,低低“嗯”了一声。
苏吟割下宁知澈和自己的一缕墨发,紧紧绑在一起,高兴道:“好了,这便算结发为夫妻了。婚期虽迟了一月,但好在你我终于顺利在今年成婚。今夜圆房,婚仪记得日后补给我。”
宁知澈深深凝望眼前笑靥和她手中缠绕紧绑的两缕乌发,出声干涩:“明昭……”
苏吟见宁知澈还在忍,倾身过去与他紧贴,腰肢轻摆,缓缓蹭动。
从未感受过的极致酥麻铺天盖地侵袭感官,宁知澈思绪神志双双沉沦,即便再如何在心中默念君子之道也无用了。
“我这回没有再背弃你了。”苏吟轻声呢喃,“不要再怨我可好,夫君?”
夫君二字入耳,宁知澈仅剩的理智瞬间瓦解。
第66章 番外一
一个时辰后, 苏吟穿着新换的衣裳坐在榻上发呆。
方才她已将话说到那份上了,宁知澈还是没有与她做到最后一步。
想起那端方君子亲到一半突然停下来,以一副兄长训妹的姿态满脸严肃地同她说“未上玉牒, 婚仪未成, 便不算成婚”,然后用绸巾将她一裹抱出浴房, 自己进去继续泡药浴,苏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小古板。
太久没看见这样守礼的宁知澈,她险些忘了从前宁知澈连看见她挽袖都要移开目光,连为她捻去衣上落花都要用锦帕包着手。
虽说宁知澈应该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她才会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但念及他才刚活过来没几日, 苏吟怕他出事, 还是忍不住回到浴房。
苏吟的脚步很轻, 但男人仍很快察觉到了动静。
一阵水声响过,等她进到里面, 宁知澈已在穿衣了, 一丁点不该露的都没露给她瞧。
苏吟往那处瞄了一眼。
宁知澈好不容易熄灭的躁火被她这一眼看得差点复燃, 眉心跳了两下, 勉强镇定下来,将自己收拾齐整, 没有再提方才在浴桶里的赤身拥吻, 而是问道:“你何时回京?”
苏吟愣了愣, 笑盈盈反问:“你这般说,到底是想我走,还是不想?”
宁知澈薄唇紧抿。
苏吟起了逗他的心思, 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男人后颈, 仰着脸笑道:“亲我一口,再说一声喜欢我,我便不走了,可好?”
眼前女子笑容狡黠,语气慢悠悠,仿佛知晓自己比她用情更深,笃定自己离不开她。宁知澈胸间窒闷,稍稍用力挣开她的双臂,嗓音没有一丝起伏:“腿长在你自己身上,心也一样。你想走便走,无需说这种话,孤不会求你留下。”
苏吟尴尬地敛了笑意,眼睁睁看着宁知澈抛下自己大步离开浴房。
她忘了,这时候的宁知澈还记着她下毒后冷漠离去的模样,是逗不得的。
宁知澈温柔好脾气,过去十五年没与她闹过一次别扭。
阿弟每每与她拌嘴,养母都会押着阿弟过来与她道歉言和。
也正因如此,她不擅哄人,也不擅主动与人化解龃龉。
苏吟低头在原地站了会儿,慢吞吞出了浴房,见祖父的贴身护卫正站在屋门外与宁知澈说话,忙走过去问:“怎么了?”
护卫见苏吟安然无恙,恭声唤了句“小姐”。
旁边的裴疏见他一副舒了口气的模样,气得冷笑一声:“你还担心你家小姐的安危?我才该担心我们殿下吧!你家小姐这么心狠手辣——”
宁知澈皱眉喝止:“裴疏。”
裴疏黑着脸闭上了嘴。
护卫朝宁知澈垂首拱手:“殿下可否容下官与小姐单独说几句话。”
宁知澈沉着脸定定盯着他。
这个男人是谢侯的贴身护卫,容貌端正,武艺出众,身有军职,谢侯有意提拔。
谢家权势已极,为让皇家安心,表明谢家并无结党营私之意,无论娶媳觅婿都往小门小户找,整个谢氏大族的女婿里家世最好的也不过只是手无实权的孟国公世子。
谢侯特意派此人护送苏吟,应是打算若苏吟与他因下毒一事断了情缘,便试着撮合此人和苏吟。
他面无表情道:“这话你问你家小姐便好了。”
苏吟朝宁知澈笑了笑:“借你的侧屋一用。”
宁知澈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嗯。”
苏吟迈步出去,带着护卫走到侧屋,开门见山道:“顾校尉,可是祖父有事叮嘱?”
护卫恭恭敬敬低头回话:“是,侯爷曾吩咐过,若小姐在这里过得不好,便叫属下带小姐去北境,由侯爷向殿下赔罪。小姐现在动身,等到了北境,那里的雪便融得差不多了,景色也美,再晚几个月又要冷了。”
“我在这里没有过得不好。”苏吟淡淡一笑,“殿下怨的也不是我下毒,无需祖父替我赔罪。”
而且宁知澈即便没有祖父相助,也不过只是需要多费些时日回京罢了。
护卫听不懂那句“殿下怨的也不是我下毒”是何意,但不妨碍他觉得苏吟不适合留在这里,拧眉道:“恕属下多嘴,即便殿下对您仍有情意,但裴公子屡屡出言不逊,您在日日受气,如何能好过?”
“他如何能给我气受?”苏吟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你没看见他嘴角长的燎泡?我才来了半日,他就快把自己气死了。”
何况在将谢骥的身世告知裴疏前,她也需要裴疏在众人面前气跳脚几次,否则底下的人知晓裴疏深怨她伤了宁知澈,却见裴疏不到一日便熄了火气,定会暗暗揣测。
谢骥的事太大,她不敢拿祖父的命去赌这些人全都可信。
护卫无言以对。
苏吟想了想,温声道:“你是有军职的人,守我不如守国门,明日便回北境去罢,这里有府兵和婢女护着我便好了。到了北境为我报声平安,叫祖父不必担心我。”
护卫纠结片刻,终归挂念边关百姓和年过花甲的谢侯,点头应了下来。
苏吟回到正屋,见宁知澈已躺下了,整个人背对着她,走过去一瞧,见他阖着眼,呼吸平缓,似是已睡着了。
她犹豫片刻,吹熄了烛火,走到那张榻前褪衣躺下。
山里的夜静悄悄的,偶尔几声虫鸣听上去也不叫人着恼心烦。
苏吟在黑暗中睁眼细听宁知澈那边的动静,不知何时眼皮便开始打架,迷迷糊糊间隐隐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看,睁眼只见一道高大黑影立在榻前,瞬间清醒过来:“子湛?”
今夜云厚,没有月光,她看不清宁知澈的神情,轻轻问道:“你怎么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前方传来宁知澈低沉平缓的嗓音:“那个人是不是叫你同他一起去北境?”
苏吟惊得支起上身:“你怎么知——”
话音未落,那道黑影便陡然朝她压来。
唇上撞来两瓣柔软,她“唔”地一声倒了下去。宁知澈一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双臂像铁钳一样箍着她,发了狠地吻着,又吮又咬。
这不像是二十岁的宁知澈能干出来的事。苏吟眼泪都快被他咬出来了,用力将他推开了些,获得几瞬喘息之机:“我方才同顾校尉……”
才说了七个字,宁知澈便又追着她的唇吻了上来,这回咬得比刚刚还用力。
苏吟品出几分不对,见他一副不愿停下听解释的模样,右手往下摸索,隔着衣料握住。
男人浑身一僵,果然停了下来。
“祖父心疼我,知道我将你伤得狠了,怕我在这里不好过,的确想将我摘出来,由他老人家来与你交涉。”苏吟柔声道,“我已同顾校尉说了我不走,叫他明日自己动身回北境。”
宁知澈抿唇看着她。
“在浴房说的那番话也没有看轻你的意思。”苏吟啄了他的脸一口,“只是觉得你可爱,想逗一逗你,早知你会多想,我定会认认真真回答我不走。”
她把脸怼得近一点,想瞧清楚宁知澈的表情:“还生气么?”
宁知澈喉结滚了滚,没有回答她的话,别开脸哑声道:“松开。”
苏吟笑了一声,不仅不松,反倒拢紧收力,轻轻吐出两个字:“就不。”
宁知澈正要自己动手掰开,却听苏吟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只对夫君一人这样无礼,夫君也不肯答允吗?”
听见这句话,他的手就这么僵在原处,半点动弹不得。
苏吟昂头一下又一下亲着他,柔风细雨般,手上的动作更柔:“夫君,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自己能来陪你。”
宁知澈受不住这样的温柔,终是颤着眼睫攥着她的手腕,执拗又古板地重复那句话:“你我还未成婚。”
“可我很想。”苏吟老老实实道,“在我心里你我已是夫妻了,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么?”
宁知澈被这句直白的话激得心跳一停,半晌,艰难开口:“你会后悔。”
“不后悔。”苏吟轻声道,“不这样做才会后悔。”
……
屋内暗得没有一丝光亮,交错的呼吸声掩在屋外的鸟鸣虫吟中。
因是初回,实在有些艰难。还未开始苏吟便忍不住轻嘶一声,惹得青年郎君停了许久才敢一点一点继续。
二十岁的宁知澈没有二十五岁的他娴熟,却有不一样的好处。
恰是这副难耐到丢开君子风度,万分急切地想要向她索取更多,却又毫无章法,只知一味横冲直撞的模样,最让人心如鹿撞,无法自持。
忽然一只手伸来,牢牢捂住她的嘴,云层不知何时被风吹动,一道月光渗进来,照见男人薄红的如玉容颜:“低声些。”
苏吟想起门外的守卫,顿时红了脸,忙咬唇忍着。
细碎动听的咛声消失,宁知澈眸光一暗,忽地腾出只手掰开她的唇:“别咬。”
他看着月色下苏吟娇艳的玉靥,喉结上下一滚:“低声些便好,让孤一人听。”
“……”
苏吟要脸,本不想再发出声音,奈何他带来的感受愈发让人连嘴都合不上。
好在宁知澈比她更遭不住,半点瞧不出白日端方君子的模样。对比而言,她不算丢人。
“明昭。”宁知澈失神吻着苏吟的头发,喃喃唤她名字,“明昭,明昭……”
月色如水,一夜炽欢。
风停雨歇之际,苏吟如有所感,一颗心渐渐往下坠,静了静,轻声道:“夫君。”
宁知澈餍足地亲着她的玉颈:“嗯。”
苏吟抬手抚摸他的发:“能在今年与你成婚圆房,我很欢喜。”
宁知澈眉眼温柔至极,如月河在其间流淌:“孤也很欢喜。”
才说完这句话,便见苏吟的身躯渐渐变得透明,屋中的墙柱也开始坍塌。
他下意识将苏吟紧紧护进怀里,不过两息的时间,苏吟便在他怀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
眼前的夜色散尽,日光照进繁复的花窗中。
宁知澈缓缓睁开眼,见殿中雕梁绣柱,丹楹刻桷,白玉为地,满室金碧辉煌,俨然是帝王寝殿才能有的装设。
日头偏西,此刻不是清晨,而是下午。
他怔怔看着身侧空荡荡的位置许久,终于清醒过来,忽地自嘲一笑。
当真是执念成魔,竟梦见苏吟在和谢骥成婚前到南阳去寻他,对他说那样动听的话,还将初次交付给他。
王忠觑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上前禀报:“陛下,城门守卫来报,定北侯夫人已回京了,此刻正往苏府去。裴指挥使叫人来问,是否要血襟司即刻前去捉拿苏吟?”
宁知澈收回思绪,默了默,起身下榻:“捉拿苏吟倒不必,让他去查一查谢骥的身世便好。”
虽只是个梦,但谢骥的年岁倒也对得上。
“啊?”王忠一呆,“是。”
“速去为朕备一匹快马,朕要出宫。”
王忠听得心里一咯噔,忙出言提醒:“陛下,今夜设了国宴,诸邦使臣还等着您召见呐!”
“便说朕身子抱恙,改至明晚。”宁知澈神色淡淡,“叫礼部侍郎去一趟会同馆安抚来使,莫慢待了他们。”
王忠只好应下,心道旭王党羽这么多,只有这定北侯夫人能得皇帝丢下友邦来使出宫亲自捉拿,且连车驾都不备,直接骑马去,也不知到底是恨极还是爱极。
思及此处,王忠不由轻叹一声,跑出去叫人套马,回来时瞧见两个小内监正服侍皇帝换衣,将那身龙袍脱下来,换上昔日做太子时常穿的月色锦袍,腰佩白玉,惊得张开了嘴,却不敢说什么。
宁知澈低头看着衣袍上绣的竹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梦里的苏吟认真对他解释苦衷,真心实意道了好几回歉,眼神又那样温柔,竟叫他心里的戾气散了一大半。
戾气一散,人便冷静了许多。
他身为国君,应当胸襟宽广,包容大度。
当年无论是下毒还是另嫁,苏吟都算是迫于无奈。
既非她的本意,那么只要她像梦中一样怀愧含情,将心收回来,便一切都好说。
苏吟现在应该很怕他,若他还要疾言厉色,谢骥那头却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宁知澈眉心狠狠跳了跳,及时打住想象,快步走出宫门,利落上马,猜测苏吟应已在回定北侯府路上了,便带着两个侍卫赶往苏吟必经的梅和巷。
御马一骑绝尘,他到梅和巷尾后沉下心等了一刻钟,才终于看见一架挂着谢字灯笼的马车迎着秋阳从对面驶来,旁边跟着一个骑着红鬃烈马的青年将军。
宁知澈闭了闭眼,默默告诉自己君王须戒躁守静,拼命回想过去青梅竹马十五年的美好和梦中苏吟认真说爱他的模样,才勉强将怨气再次压了下去。
对面的谢骥目力好,远远便认出了他,或许是想到他与苏吟的过往,身形明显僵硬了一瞬,然后掀开马车侧帘,低头对苏吟说了几句什么。
宁知澈见两人凑这般近,如被尖针刺目,猛地将视线收回来。
马车缓了下来,不多久又加快往这头赶,最后停在距他二十步远的地方。
谢骥下马掀开车帘,想扶苏吟下来一同向皇帝行礼。
宁知澈垂眸看去,见帘后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俏脸。
比与他青梅竹马时瘦一些,比三年前东宫和苏府出事后胖一些。
那张脸的主人浑身微微发着抖,望向他的眼神四分害怕三分愧疚两分怅惘一分尴尬,却不敢多瞧他,很快便敛眸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避开谢骥的搀扶,自己下地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的声音也与她这个人一样,虽然强装镇定,但还是忍不住发抖:“罪妇苏吟叩见陛下。”
谢骥正要屈膝行礼,却见苏吟怕皇帝怕成这副模样,又自称罪妇,顿时一愣,便也跟着双膝跪地:“不知臣妻做错了何事,陛下宽宏大量,还请饶恕她一回,臣愿代她受过。”
宁知澈看见苏吟立时紧张地抬起眼皮瞄了瞄他的脸色,似是怕他生气,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蜻蜓点水般瞥一眼便又恭顺地低垂眉眼。
“罪妇自知犯下大错,不敢求陛下原谅,更不敢叫旁人代我受过。”她像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才敢说出这句话,“只求陛下看在我曾祖父和谢老侯爷生前对大昭忠心耿耿的份上,饶恕苏府和谢府。”
谢骥一听此言便知苏吟犯的罪怕是大到连祖父的余荫都护不住她,顿时急了:“陛下——”
却见俊雅翩然的帝王忽然跃下马,走到苏吟面前,屈尊俯身亲自扶起苏吟。
谢骥一呆。
苏吟见宁知澈这般温和,摸不准他的心思,霎时抖得更厉害了。
宁知澈凝望近在咫尺的熟悉眉眼,柔声唤道:“明昭。”
一声“明昭”带来的恍惚轻易便将苏吟满脑子的忐忑惊疑都压了下去,她暂时忘了恐惧,怔怔看着眼前这个阔别三年的旧人。
宁知澈身上锦袍,是她从前夸过的式样。
他特意穿着这身锦袍来见自己,是何用意?
苏吟心里隐隐有所猜测,却不敢自作多情,转而瞟向宁知澈的侍从,心脏瞬间跳得更快了。
宁知澈……竟只带了两个人来?
难道真不是来抓她的?
“明昭,”宁知澈手掌收力,将她的小臂握得更紧了些,嗓音磁沉动听,“朕想与你谈谈,此地不便单独说话,你可愿入宫与朕一叙?”
谢骥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便是再心大也能看出来皇帝这模样哪是要问罪,分明是想抢他的媳妇。
苏吟与皇帝青梅竹马十多年,他这三年好不容易才将苏吟的心捂热了一点,皇帝刚和苏吟重见便要将她抢回去?
苏吟实在看不出宁知澈究竟是真大度还是别有用意,也不知宫里有何事在等着自己,立时垂首将姿态放到最低:“罪妇谨遵圣命。”
宁知澈是骑马而来,宫人却不敢叫主子再骑着马回。王忠早在皇帝出宫后便着人备了车驾,此刻终于匆匆赶到,安安静静候在一旁。
苏吟回头给神色焦急的谢骥使了个眼色,叫他勿要冲动,转回脸朝向宁知澈时又换作不讨人嫌恶的谦卑温婉仪态。
谢骥一急:“夫人!”
苏吟吓得看了宁知澈一眼,恨不能跪下来求谢骥不要再说话了。
谢骥看懂了她哀求的眼神,也跟着瞧了眼皇帝,默默闭上了嘴。
苏吟松了口气,挤出一丝不算难看的笑来:“陛下,可以走了。”
宁知澈缓了缓脸色:“嗯,上车罢。”
苏吟微惊,试探道:“罪妇如何能和陛下同與?”
宁知澈浅笑道:“你我自幼相识,又不是第一次同乘一车。”
这话落在谢骥耳中与挑衅无异。
谢骥听得脑门突突直跳,但因不清楚苏吟与皇帝到底有什么恩怨,到底还是咬牙忍了下来。
听宁知澈提起过往,苏吟愈发心乱,既不敢相信他不恨自己,又忍不住心生希冀。
她踩着王忠端来的方凳踏上御辇,不敢多瞧车内的布设,坐在离主榻最远的地方。
很快宁知澈也上来了,熟悉的清冽气息铺面而来,月色袍摆蹭过她端放在膝上的手背。
苏吟无意识蜷起纤指,逼自己什么都别去想。
宁知澈静静看她片刻,垂眸倒了一盏茶,推向她那头。
苏吟浑身一僵。
宁知澈薄唇轻抿:“无毒。”
“……”苏吟尴尬得憋红了脸,羞愧道,“多谢陛下。”
她急需抓着一个东西来掩饰忐忑,便没有将茶盏放回去,而是握在手心里。
宁知澈见她坐在侧榻边缘,只占了不到一尺宽的空间,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过来坐。”
苏吟僵硬一瞬,依言挪了过去。
宁知澈启唇唤道:“明昭。”
苏吟双肩紧绷:“罪妇在。”
宁知澈默了片刻,温声道:“不必自称罪妇。”
苏吟心跳一滞,嘴巴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是。”
一路上宁知澈没有再开口,苏吟就当自己是个死物,像个鹌鹑一般低着脑袋窝在他旁边。
待马车停下来,苏吟才知皇帝竟是要带她回寝殿,才刚平复的心绪瞬间又绞成一团乱麻。
若说先前种种都是她自作多情,这一出便实在让她无法不多想。
苏吟跟在宁知澈身后走进正殿,在皇帝的授意下漱口净手,再跟着他走到那一桌御膳前。
“先用饭。”宁知澈掀袍坐下,“吃完再谈。”
“……是。”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很轻的咀嚼声和碗筷偶尔相碰的声音。
菜品很好,苏吟却吃不下,连饭菜的滋味都尝不出来,知道宁知澈平常用三碗饭,便慢吞吞吃着,与他先后停筷搁碗。
又是一通漱口净手过后,见宁知澈望向自己,苏吟屏息低眸,知道这便是要开始谈的意思了。
每一瞬都似被拉得无限长。苏吟无比煎熬地等着宁知澈开口提起她下毒和另嫁这两桩事,不料对方却是道:“当年牵连苏府,朕很抱歉。”
她像是被人一把揪住整颗心,瞬间抬起头,连不能直视帝王的规矩都忘了,怔怔与宁知澈对视。
宁知澈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哑声道:“听闻你和你的母亲妹妹们受了许多苦,对不住。”
“不,没有,别说这种话!”苏吟慌忙摇头,眼泪簌簌落下,“是我对不住你才是。我那样狠心,连你都下得去手,还……还嫁了别人……”
她掩面而泣,晶莹滚烫的泪水从指缝渗下来:“我没脸求你原谅,你若愿意饶恕我养父养母他们,我到了地底下也会感激你。”
“傻明昭,朕何时想过要杀你?”宁知澈用锦帕为苏吟拭泪,“你忘了,你是朕的未婚妻。”
苏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顿时止了哭,小心翼翼道:“可我已是……有夫之妇。”
听见最后四字,宁知澈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苏吟敏锐察觉到他的异样,迅速改口:“我与谢骥和离,明日便和离,今晚也成!”
宁知澈知道苏吟能这般快做出决断并非是因为想回到他身边,而是为了苏府上下,为了谢骥,为了她自己。
他远远不满足于此。
他要苏吟像梦中那样主动奔来,心甘情愿将身心都交托于他。
“朕不是在逼你。”宁知澈死死压下胸间翻涌的戾气,嗓音柔和,右手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缓缓紧握成拳,含笑道,“你若仍想做他的夫人,朕也不会拆散你们。”
苏吟羞愧低头。
她的子湛阿兄,果然是天下第一好的男子。
“朕只想告诉你,朕心里仍有你。”宁知澈看着她震惊而羞怯的模样,柔声道,“朕到现在还是想娶你。”
苏吟越听越心跳怦然,连话都说不清楚:“可我……我已成过婚了,阿兄金尊玉贵,君子无双,我实在配不上……”
“不许说这种话。”宁知澈捂住她的唇,“你忘了?从前所有人都说你我是天作之合,生来就该是一对的。”
苏吟恍惚一瞬,心里不由自主涌起丝丝怀念,整个胸腔都被酸涩填满。
“朕会替你苏府平反,也会着人将你父亲和阿弟他们接回来。”宁知澈揉了揉她的脑袋,“至于你与朕之间的事,交由你自己决定。”
他顿了顿,左手也握成拳头,朝苏吟浅浅一笑,“无论你是选朕还是选他,都无妨。”
苏吟愈发羞愧。
“天色不早,朕派人送你回谢府。”宁知澈温声道,“你不必着急,慢慢想,想清楚。”
他用那双墨眸深情凝望着苏吟,“朕就在这里等着你。”
苏吟心尖一颤,忙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
第67章 番外2
番外2
柔和月光铺满定北侯府外的石阶, 夜风送来各色秋花的浅香。
苏吟下车站定,垂首谢过皇帝亲自送她回府的美意。
宁知澈温润一笑:“进去罢。”
苏吟应了声是,又谢了皇帝一遭, 转身正要迈步进府,却被人从后面轻轻扯住衣袖一角。
她怔然回头,视线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慢慢上移。
“明昭, ”皇帝那双好看的墨眸里藏着无底暗河,嗓音微哑,像是压抑了许久后终于忍不住向她问出口, “你今夜会与他同房,是不是?”
苏吟耳边嗡地一响,热意顺着脖颈往上攀:“我……”
皇帝没有追问, 缓缓将手收回,身子侧向天边的冷月, 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去罢。你在朕面前拘谨,夜里只用了一碗饭,或许在谢骥身边能放松些,回去记得再吃点, 别饿着了。”
苏吟怔怔看他良久。
幼时她每每与宁知澈坐在一起吃, 都是要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要多放松就有多放松,宁知澈今夜看见自己那副在他身边紧张得难以下咽的模样,定是觉得物是人非,才会说出“或许你在谢骥身边能放松些”这种话。
苏吟敛眸应是,抬起沉重的双腿再度转身, 一步一步向前走。
绣履踏上石阶,她终是忍不住回首看去。
帝王正凝望着她的背影, 隔得远,瞧不清神情,但总不会是笑着的。
从前她最盼宁知澈日日都欢喜,如今让宁知澈不得欢欣的却是她自己。
苏吟心中一痛,迈步进门。
门房的小厮见她终于回府,一边为她提着灯,一边喜道:“夫人,您可算是回来了!侯爷急得团团转,连水都没喝一口。”
苏吟默然不语。
宁知澈终归是皇帝,自己与他要不要再续前缘是一回事,但皇帝既已透露出想与她重修旧好的意思,即便今夜说不会逼她和离,她也必须得尽快与谢骥断绝干系。
她得顺着皇帝的心意行事。
才刚走了没几步路,对面便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那人跑得极快,翻越游廊的红漆木栏朝她奔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夫人!”谢骥一双结实手臂紧紧箍着她,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激动到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苏吟没来由地忆起月色下帝王挺拔孤寂的身影,下意识挣扎着下地。
谢骥本就和苏吟分离了两个月,今日又遇上这桩事,哪舍得松开她,直接把苏吟扛回赤麒院的正屋,将她放在条案上。
苏吟坐在这个高度上堪堪能与谢骥平视,低眸避开男人的灼灼目光,轻声道:“很晚了,先用饭罢。”
谢骥“嗯”了一声,突然伸出手摸了摸苏吟的肚子,眉心一动:“你在宫里吃过了?”
“嗯。”
“和陛下一起用的?”
“……嗯。”
“方才也是陛下亲自送你回来的?”
“……嗯。”
谢骥眼眶发红,逼自己暂且将醋意按下,先问更要紧的话:“你下午向陛下请罪,到底所为何事?”
苏吟三言两语将来龙去脉向他说清,而后温声道:“陛下心慈,今夜金口玉言不会追究当年之事,你不必担心我。”
谢骥被苏吟说的话震惊得半天缓不过神来。
他的妻生了一副菩萨神女似的好容貌,虽对旁人冷淡些,但对他一向很好,实在不像是能做出谋害皇嗣这等事的人。
转而又想到皇帝将旭王党羽杀了个干干净净,有苦衷的不只苏吟一个,那宋家长公子宋执也是迫于无奈背叛废太子,也是和皇帝自幼相识,却被皇帝赐了极刑。
皇帝独独放过苏吟一人,应是对她仍有情意,而且用情不浅。
谢骥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既庆幸皇帝放过了他的妻,又万分害怕皇帝将苏吟夺走。
苏吟给了谢骥一炷香的时间消化她并非好人的事实,想到既已说到这里,不如索性将要说的话全说了:“但皇帝眼下虽不问罪,谁也说不准以后会不会旧事重提,所以我们还是和离罢,这样即便哪日我进了血襟司或诏狱,你也不会被我牵连。”
谢骥听她竟要与自己和离,只觉好似有一万匹马踩着他的心奔腾而过,蹄声乱耳,尘沙迷眼,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扭腰转过身去,背对着苏吟低声呜咽。
听着谢骥的委屈低泣声,苏吟心乱如麻:“阿骥……”
谢骥抹泪回头问她:“是陛下逼你与我和离的?”
“……不是。”
“那就不和离。”谢骥转身将苏吟抱进怀里,“若真有被陛下降罪的那日,我陪你受着就是。左右若你死了,我本就是活不成的。”
愿为苏吟死的人不多,谢骥算其中一个。她沉默许久,抬手将谢骥推开了些:“我索性同你说句实话,陛下对我有意,我不敢再与你继续做夫妻了。”
谢骥一颗心猛地往下沉,僵硬地低下头看着眼前这张思念多时的玉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这不重要。”苏吟避开他的目光,“总之你快些予我一封和离书罢,最好在和离后尽快另娶一位夫人,或者纳个妾也成,才可让陛下对你放心。”
谢骥看见苏吟的反应,心里已有了答案。
都是男人,谢骥自然知晓皇帝脑子里在想什么。
只怕皇帝放苏吟出宫是假,以退为进,一点一点将苏吟的心勾回来才是真。
皇帝身份尊贵,温润卓然,苏吟本就愧对于他,见皇帝依旧对她深情款款,怎会不心生触动?
但苏吟避而不答,可见自己在她心中也不是全无位置。
谢骥弯了弯唇:“好饿,吟儿陪我用饭可好?”
苏吟见谢骥岔开话头,看他一眼,又将脑袋转回来:“自己去吃。”
谢骥才不理,扛起苏吟就往桌边走:“你肚子虽没凹进去,但估摸着也就只吃了一小碗饭,至少得再吃半碗夜里才不会饿。”
苏吟瞬间想起宁知澈今夜与她分别时的叮嘱,又见谢骥备了一桌她喜欢的好菜,没有再挣扎,默默坐下来用了一碗饭。
等两人都用完了晚膳,苏吟正要再次提起和离,却听谢骥突然道:“我半月前挨了一刀。”
谢骥无论是在京城的燕羽营还是北境军营里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受伤是常有的事。苏吟想起他那一身疤痕,张着唇静了片刻,问:“伤在何处?深不深?可有好好上药?”
“伤在前胸,有些深,有好好涂药,现在已愈合得差不多了。”谢骥心里甜滋滋,凑过去挨着她坐,意有所指般哑声道,“夫人要不要亲自检查一番?”
苏吟眼睫一颤,耳边犹似还能听见宁知澈压抑着难过问她的那一句——
“你今夜会与他同房,是不是?”
“吟儿,这两个月我很想你,很想很想。”谢骥低头埋进她颈侧,像只小狗一样贪恋地嗅着她身上馨香,捉着她的手带向腰革,嗓音更哑了些,“很晚了,夫人帮我检查一番伤处,然后就沐浴安置吧,好不好?”
苏吟下意识用力将他推开。
谢骥怀中一空,愣愣看着她,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苏吟不敢看他的眼睛:“确实很晚了,今夜我睡水云阁,明日再接着与你说。”
谢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哪有夫妻分离两月重逢第一晚便分房睡的?”
苏吟唇瓣颤了颤:“你好好想想,你是臣子,既知陛下对我还未忘情,便该离我远远的,否则日后——”
“否则日后如何?”谢骥怒声打断,“大不了就是一死,好过眼睁睁看着我的媳妇被皇帝抱上龙床!”
“谢骥!”苏吟胸口剧烈起伏,气得忍不住锤他一拳,“你说的什么荤话!”
“难道不是事实?”谢骥攥着苏吟的拳头将她拽向自己,“你瞧不见,我看得出来。今日在梅和巷,陛下那眼神就是想将你吃了!”
“隔墙有耳,慎言!”苏吟皱眉低斥,“陛下是最克己复礼不过的君子,心中没有淫思荤念,莫要侮辱了他。”
谢骥气到眼泪掉下来:“好好好,陛下没有淫思荤念,是我言语不敬侮辱了陛下。陛下从没有惦记过你的身子,抢你回去是要放在宫里当亲妹妹养,这话说出来你自己敢信吗?”
苏吟一噎。
说实话,她这么多年与宁知澈的相处确实与兄妹没有多大区别。
十多年了,他们二人做的最亲密的事不过就是她偷亲过一次宁知澈的脸,宁知澈隔着玉饰吻过一次她的额头。
她着实想象不出宁知澈与她亲密的场景。
“反正我烂命一条。”谢骥执拗道,“你若真想和离,要么让你的旧情郎杀了我,要么你便盼着我哪日死在战场上,终归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便绝不会放你走。”
苏吟无法理解,“你怎么就这么犟!当真不怕死吗!”
谢骥自嘲一笑:“当年谢家所有族老都说你接近我是别有用心,都说你曾与废太子有过婚约,要我离你远些,他们那时见我非要娶你,也是这般骂我的,一字不差。”
苏吟喉咙哽了哽,再也无法责怪谢骥半句。
眼见劝不动他,再拖下去便真要到安寝的时辰了。苏吟挣开谢骥的手,逃也似的快步出门:“明日再说罢,我乏了,先回水云阁。”
谢骥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纤瘦袅娜的背影远去。
他盼了整整两月才将苏吟盼回家,原本想着今晚抱着她倾诉思念,□□好。
哪知苏吟一见皇帝,今夜便要与他分房了。
到底是不敢与他同房,还是不肯?
*
深夜,紫宸殿灯明如昼。
帝王出神地看着面前的奏折,御笔定在纸上许久未动,晕开一片墨痕。
一个小内监低着头快步进殿,宁知澈闻声抬眸,定定盯着他的唇,捏着御笔的修长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小内监行了个礼,恭声开口:“陛下,影卫来报,定北侯夫人今夜未住正屋,宿在了水云阁。”
宁知澈紧绷的神色瞬间一松,湛黑眼眸升起点点晶亮笑意。
王忠不由也跟着长舒一口气,心道好在苏夫人没有和谢小侯爷歇在一屋,否则看陛下这在乎劲儿,今夜怕是就要派人给谢小侯爷找点事做了。
小内监见皇帝高兴,犹豫几瞬,咬牙将话说完:“但谢小侯爷眼下正在水云阁外站着……”
宁知澈笑意渐敛:“她可知晓?”
小内监用脚指头想也能猜到皇帝口中的“她”是谁,小心翼翼答道:“不知。水云阁的婢女本想进去告知定北侯夫人,哪知谢小侯爷不让,只在外头安安静静站着。影卫大人说,瞧谢小侯爷那架势,似是打算在定北侯夫人门外守到天明呢。”
宁知澈静了下来。
王忠暗道这谢小侯爷果真是有些手段的,若苏夫人明早醒来推门看见谢侯顶着双熬红了的眼睛可怜巴巴站在屋外,哪能不心软?
转而又看向他家主子,不禁一叹。
完了,陛下今夜又得用安神香才能睡着了。
宁知澈眉头紧锁,待小内监告退,立时侧眸看向王忠,冷声道:“你去叫——”
王忠心里一咯噔,忙凝神恭听,可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下文,只得小声询问:“陛下?”
宁知澈收回目光:“罢了。”
他不再开口,低头默默将剩下的奏折批阅完,将御笔重重一丢,净手安置。
第68章 番外二
苏吟一路舟车劳顿, 途中又日夜想着宁知澈会如何报复自己,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昨夜突然得到宽赦, 心里一安定, 始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疲倦,一夜无梦, 直接睡到天色大亮。
婢女听到摇铃声,忙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
苏吟杏眸懒懒一抬,见几个丫头此刻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淡声道:“侯爷呢?”
听她问起主君, 几个丫头神情愈发僵硬。为首的婢女恭声答:“夫人, 侯爷在门外站了一夜, 现下就在外头。”
“侯爷站了一夜?你们怎不叫醒我?”苏吟拧起眉头, “是他吩咐的?”
婢女垂首:“是。”
苏吟在心里叹了一声,吩咐道:“速去请侯爷进来。”
婢女不知两位主子闹了什么别扭, 竟叫夫人一回府便与侯爷分房, 但见苏吟态度软了下来, 当下便觉得小两口定能和好如初了, 高高兴兴“哎”了声,小跑着出了门。
一阵脚步声渐近, 铜镜中出现谢骥那张略显憔悴的俊朗脸庞。
苏吟梳发的动作缓了下来, 见镜中的谢骥一直眼巴巴瞧着她, 心里又是一叹,温声道:“若困了就去睡一会儿,若不困便去洗漱, 用些吃食再睡。”
谢骥红着眼点头,看了眼婢女。
婢女会意, 端着刷牙子和青盐等物过来伺候主子漱口净面。
待洗漱过后,谢骥低头嗅了嗅自己,立时叫人备水,去浴房将全身上下仔细洗净后才回到苏吟面前,许是吹了一夜的凉风,嗓子哑得厉害:“夫人。”
苏吟一眼看见他微微敞开的衣襟里露出来血肉翻飞的伤口一角,看得她轻嘶了一声,当即走上前细瞧:“怎么伤得这般重?昨夜你不是说快愈合了?怎么又裂开了?”
“我也不知。”谢骥面色不变,“我在燕羽营日日习武练兵,将伤口挣裂也是常有的事。许是昨日见你回家,高兴得忘了形,一时没有察觉这点小伤,方才沐浴时脱衣一看才发现。”
“砍在胸口上,还这般深,这可不是小伤。”苏吟皱眉,偏头唤了个婢女,“叫府医过来。”
婢女忙听命出去寻人。
谢骥看着苏吟紧蹙的秀气眉头弯了弯唇,带着沐浴后的清新皂香抱了过来,下颌抵在她发顶:“吟儿。”
苏吟浑身一僵。
“我知道你为难。”谢骥柔声道,“但陛下没有逼你,只让你自己选是不是?就算陛下真要怪罪,你就实话实说是我不肯和离,这样即便陛下恼怒,也只会恼我一人罢了。”
苏吟眉心深蹙:“可是……”
谢骥不敢让苏吟说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还有一事,我也不怕你觉得我挑拨离间,只怕你自己也有此顾虑。你当年险些杀死陛下,即便陛下现在还喜欢你,但等到你容颜老去,陛下记起当年的事来,你当真不怕被冷落在深宫一隅,老死不得出?当真觉得自己能与陛下一世情深?”
苏吟眸光顿时颤了颤:“陛下重信守诺,为人极好,即便真有那日,也会予我体面。”
谢骥听她这般相信皇帝的为人,额间青筋猛然跳了几下:“好,就算陛下不会亏待你,可他是国君,有诸邦争相献美人,有臣子催着开枝散叶,还要用后宫安抚制衡前朝。你到时候看着陛下或主动或迫于无奈宠幸一个又一个女人,难道不会伤心?”
“就算再退一万步说,你能接受与三千佳丽共侍君王,可如今苏府只剩一个空壳,你没有强大的娘家作后盾,到时候那些妃子都知道你与陛下青梅竹马,若里头有一两个家世显赫且生得貌美,父兄又在陛下面前得脸的,难道会叫你好过?陛下当真能次次都护着你?”
苏吟咬唇敛目,避开谢骥的伤处伸手将他推开:“纵是如此,若陛下真要我进宫,我也没有拒绝的资格。”
“那就等陛下逼你入宫的那日再说。”谢骥又抱了上去,“在此之前你别说和离二字可好,万一我们能走到最后呢?你何必自己先斩断我们二人厮守的可能?我虽不及陛下尊贵,却能保证这辈子只爱你一个女人,捧着你,敬着你,让你富贵无忧一世。这难道不比当深宫里的娘娘舒服?”
“你若觉得亏欠陛下,那我为陛下尽忠一世替你偿还就是,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只要陛下有吩咐,我豁出命去也要为陛下效力。你已嫁了我,难道还要以身偿还欠陛下的债吗?那你将我这个丈夫当什么了?”
苏吟被他质问得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谢骥紧紧抱着她,流泪哀求:“别与我和离好不好?吟儿,别不要我,你答应过的,等我及冠便要个孩儿,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
苏吟心绪纷乱,见府医来了,妥协似的轻轻推了推谢骥的肩,艰难道:“……先医伤罢。”
谢骥见她终于有所松动,一颗心往回落了些,轻轻“嗯”了声:“好,都听夫人的。”
等府医为谢骥上药包扎,再吃过早膳,苏吟看了眼他那双熬红的桃花目,蹙眉道:“你先回屋里歇一觉,以后莫再做这等傻事了,一个有官身的侯爷,在我门外站一宿像什么话?更何况身上还带着伤。”
谢骥不肯走,大步行至苏吟那张精致华贵的拔步床前:“我想睡这里。”
苏吟一时无言,半晌才道:“整个谢府都是你的,你想睡便睡吧。”
“那你可会离开?”
苏吟从书架抽出一本地志,闻言摇了摇头:“我就在这里,你睡吧。”
谢骥终于安心躺了下去,盖上柔软干净的锦被,嗅着满床熟悉的女子馨香,幸福地舒展眉头,很快就沉沉睡去。
四周都静了下来,苏吟拿着地志孤本走到窗边的罗汉床前借着天光翻看,一双秋水杏眸失神地看着书上绘的南阳域图,好半天都没翻页。
死了三年的昔日情郎一朝归来,她昨夜掐了自己好几把,唯恐这只是个梦,直到现在还心神恍惚。
宁知澈还活着。
宁知澈没有怪她。
宁知澈到现在还喜欢她。
可如今她与宁知澈也确实已不合适了。
床那边传来谢骥的均匀呼吸声,苏吟猛然回神,逼自己别再去想。
恰在此时,一个小厮轻步进来,躬身向苏吟递了个帖子,见侯爷歇下了,便将声音压低了些:“夫人,这是宣威将军夫人送来的,说是听闻夫人昨日回京,特意请您到府小聚。”
武将虽靠守城扩疆建功立业,但也免不了应酬,有些男人间不方便说的话,妇人们茶余饭后笑着提起正合适。
在其位谋其职,苏吟虽不喜这等场合,但既然享了谢家给的富贵和地位,便该尽责。
她接了过来,打开瞧了一眼,见上面写的时辰是今日正午,便叫人去备车马。
不成想到了宣威将军府,赵夫人竟在门口等着,苏吟顿时觉出几分古怪来。
虽说谢家门第高些,但宣威将军与谢骥平级,赵夫人一个当家主母,即便再如何觉得她是个贵客,派自己看重的管事来接她进府便好,何须抛头露面到府门外亲迎?
见赵夫人笑容僵硬,言行举止十分小心翼翼,一副生怕得罪她的模样,苏吟心里已隐隐有所猜测。
待走到花厅外,见赵夫人又开始找借口匆匆逃离此处,苏吟便知自己猜对了,霎时心口狂跳,死死克制住拔腿就跑的冲动,站在原地迅速平复心绪,绽出一个端庄得体的笑来,缓步走进去。
帝王今日穿着一身素白云缎锦衣,琼姿皎皎,玉影翩翩,比昨日看起来更文雅矜贵,只是眼下覆了层淡淡的乌青,似是昨夜没有睡好,此刻正坐在高座上饮茶,见她进来,搁下茶盏,一双晦暗墨眸凝望着她,久久没有言语。
这样深情而欲说还休的目光下,分明还未开始谈话,花厅内的气氛仍是无端地开始暧昧起来。
苏吟忽然有种背着丈夫与旧情人偷情的羞耻感,硬着头皮朝宁知澈屈膝一礼:“陛下万安。”
宁知澈颔首道了句平身,温声道:“坐罢。”
苏吟谢过,依言寻了下首最边缘的位置坐下来,静静等着皇帝开口。
宁知澈再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以一副君王关心臣工的姿态询问道:“你夫君半月前出京执行军务时身负重伤,现下可好些了?”
苏吟听到“你夫君”三字,想起自己当年靠“废太子暴毙”的名义解除婚约再觅夫婿,顿时羞愧得抬不起头:“……多谢陛下挂怀,好些了。”
宁知澈浅笑道,“那便好。”
这话说完花厅中便静了一阵,苏吟觉得有些难捱,主动开口:“陛下今日可是有事寻我?”
宁知澈静了一瞬,望着她的水眸轻声道:“没有。”
苏吟瞬间觉得这段对话十分熟悉。
过去青梅竹马时,宁知澈曾有许多次像今日一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当她讶然问宁知澈有何要事寻自己,宁知澈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轻声说没有。
她和宁知澈都不会将喜欢和思念时常挂在嘴边,一眼便看得出来宁知澈是想她了。
所以今日……宁知澈也是因为想她才出现在这里?
苏吟不敢深想,也学着他的模样抿了一口茶。
宁知澈垂眸看她片刻,忽道:“昨日朕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苏吟心跳一滞:“我……思来想去,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陛下,因此谢过陛下美意,愿陛下早日觅得良配。”
她小心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做好一见皇帝发怒便立时跪地改口的准备。
宁知澈沉默良久,缓声道:“当真不愿回到朕身边?”
“是我配不上陛下,不敢以污浊之身脏了陛下清名。”苏吟忙解释道,“我亏欠陛下良多,日后定与侯爷一起为陛下尽忠效力,誓死守卫大昭河山。”
又是一阵静默过后,她听见皇帝轻声问了句:“你决定好选他了?”
苏吟心脏一颤,唇瓣动了动,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皇帝从宽袖中取出一道圣旨,自嘲般低声道:“原打算今日交给你,看来送不出去了。”
苏吟难掩震惊地看着他手里的明黄卷轴。
云锦绣金凤,轴端为玉制,这是一道封后圣旨。
她险些杀死宁知澈,宁知澈竟还肯让她当皇后,让她做他的正妻?
苏吟蓦地想起和宁知澈定亲那日他柔声做出的承诺:“此生只你,再无旁人。”
思及此处,她脑中一片空白。
难道这一句承诺直至今日都适用吗?
宁知澈恰在此时轻叹一声:“谢骥定然好过朕千倍万倍,才会将朕与你十五年的情分也比了下去。”
苏吟被这一句话刺得心脏鲜血淋漓,艰涩开口:“子湛……”
“朕回宫了。”宁知澈没有听她将话说完,站起身来,“你放心,朕等会儿从侧门出去,不会叫你夫家的下人知道你今日见了朕。你也早些回去吧。”
苏吟一哽,起身行礼恭送皇帝离开,红着眼看着那道清隽背影越行越远,站在原地缓了缓,将泪意压下去,正要抬步走出花厅,就见本已随皇帝离开的王忠满脸焦急地朝她奔了回来。
“苏姑娘!”王忠急得声音都变了,“求您跟奴才走一趟,陛下不大好了!”
苏吟脑中“嗡”地一声,拔腿就往侧门跑,一眼瞧见那架高大华贵的马车,织锦帘布,檀木车身,以金为顶,一看便知来自皇宫。
宁知澈一个皇帝,无论去到何处都被簇拥着从正门入,自正门出,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为了让她不被丈夫误会,今日却将御驾停在狭小偏僻的侧门外。明明有着最高贵的身份,却仿佛见不得光一般。
苏吟心中酸涩,惦记着王忠方才的话,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男女之别,扑上马车掀开帘布,见宁知澈正阖眼靠着车壁,即便车内没有外头亮堂,也能看出他脸色苍白如雪,嘴唇也没有血色,额头上全是冷汗。
这究竟是怎么了?
苏吟流着泪冲了进去,一声声唤他名字。
宁知澈半睁开眼,看见泪流满面的她,立时蹙起眉头:“是谁带你过来的?王忠?”
不等苏吟回答,他便嘶哑着嗓音扬声将王忠唤来,“带她下去。”
王忠应了一声,对着苏吟为难道:“姑娘,快走吧。”
苏吟咬了咬唇,只得离开马车,但还是忍不住拉着王忠走到一旁低声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王忠对着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长叹一声:“陛下当年清余毒时听到姑娘与谢侯成婚,当场呕出一口血气晕了过去,以致体内留了三分余毒,每每心绪剧烈起伏时便会发作——”
话说到此处,车内便传来宁知澈愠怒的喝止声:“王忠!”
王忠瞬间闭上了嘴,同苏吟匆匆说了句告辞,便命人驱马回宫。
苏吟怔怔看着御驾远去,脑海中一遍遍回响着王忠最后那几句话,一颗心渐渐沉向深不见底的寒渊。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三年前宁知澈好不容易醒过来,却听到她又背叛了他一次,该是有多愤怒难过,才会呕血气晕?
原以为宁知澈活下来了,那桩事已过去了,原来宁知澈竟还无法摆脱三年前她带来的痛苦。
苏吟忆起方才宁知澈在马车里的憔悴模样,瞬间泪如泉涌。
宁知澈被她害到这步田地,不仅愿意放过她,连让她愧疚都不忍心。
苏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正门的,赵夫人满脸歉意地迎上来,不敢提皇帝半句,只不停对苏吟说对不住。
她心神恍惚,连赵夫人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上马车时险些一脚踏空,吓得赵夫人“哎呦”一声赶忙过来将她扶稳。
车夫眼见自家夫人不对劲,一路上不敢耽搁,扬鞭驱马将苏吟速速送回府。
谢骥不知何时已醒了,正在府门外等着苏吟,见夫人终于归家,顿时眉开眼笑迎了上来。
苏吟脑海中突然回响起宁知澈平静之中难掩低落的嗓音——“谢骥定然好过朕千倍万倍,才会将朕与你的十五年也比了下去。”
她的子湛阿兄那样好的人,竟因为她而说出这等自厌自弃之语来。
苏吟眼眶发烫,与谢骥一同进门。
谢骥早就被车夫用眼神暗示苏吟情绪不对头,此刻见她一路都没说半个字,将嗓音放柔了些:“可是在宣威将军府受了气?”
苏吟摇了摇头,等回到水云阁,突然转身朝谢骥深深一拜。
谢骥吓了一跳,险些给她跪下来:“吟儿,你这是做什么!”
“当年承蒙侯爷不嫌,娶我过门护我三年,事事将我置于首位,无论在府内府外都给足了我脸面,大恩大德苏吟时至今日仍不敢忘。”苏吟哽咽道,“但我如今真的想离开谢府,还望侯爷放我归去。”
谢骥难以置信道:“为了与我和离,你竟不惜这样求我?”
苏吟低下头:“还望侯爷答允。”
谢骥见苏吟出一趟门便与自己生分到连“阿骥”二字也不再唤,瞬间猜到了缘由:“你见到陛下了?陛下叫你与我和离?”
“陛下没有逼我半分。”苏吟摇头,“正因没有,我才更加无法坦然与侯爷继续做夫妻。”
谢骥几乎发疯:“为何不能坦然与我做夫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与我厮守一生有何不心安?”
“就是不心安!”苏吟颤声道,“我当年下毒害他,再借由他‘暴毙’的名义顺理成章与你成婚,如今他活着回来了,什么都没和我计较,连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只想与我重新开始。侯爷,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但我更对不住他,我没办法再心安理得地做你的夫人,算我求你,予我一封和离书,让我走吧。”
谢骥双目怔忡,低眸看着朝自己低头弯腰苦苦哀求的苏吟。
这是他第一个心动的姑娘,是他第一个女人,大抵也是唯一一个,更是他的发妻。
遇见苏吟之前,他只知练武杀敌,从不知情爱一物这般厉害,能叫他喜不自胜,也能叫他痛不欲生。
能拿她怎么办呢?
她都快要跪下来求自己了。
良久,谢骥眼眶通红,嗓音极哑:“你先起来。”
他脸色雪白:“我……应你就是。”
苏吟紧绷的身躯松缓下来,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真心实意道了声“多谢”。
谢骥双腿发软,连走到书案都觉得费力。
他麻木地研墨铺纸,执笔一字一字写下和离书,每一笔都落得十分缓慢,恍惚记起多年前自己刚被祖父捡回来的时候连字都不会写,可即便是第一次写公文,也不及今日这封和离书写得艰难。
等到将这一张薄薄的纸交到苏吟手中时,他眼前已开始发黑,眼前景象仿佛天旋地转,靠着抓住最后一丝清明才没有倒下去。
他看见苏吟接过和离书,朝他行了个谢礼,看见苏吟收拾好细软抬步出门。
正值午后,满室秋光洒在他身上,他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
门外忽然传来小厮慌乱的通传声:“侯爷,血襟司裴——”
不等小厮报完来人的名号,外头便响起一道踹门声。
一个穿着血襟司玄衣蟒袍的年轻男人风风火火穿过中堂,一见到谢骥,脸上难掩喜悦激动,噙着泪花仔细打量谢骥一遭,突然抱了上去:“侄儿,叔父终于找到你了!”
谢骥正心烦,见裴疏竟敢踹水云阁的门,还敢自称叔父唤他侄儿,胸间腾地窜起一道怒火,一拳砸了过去和裴疏扭打起来:
“哪来的癫公,我全家都死了!”
*
苏吟花钱雇了一辆马车,叫车夫送她到宫门口。
原以为要费很大的劲才能说动守兵替自己通传,未曾想守兵一听她报上身份便直接叫人备了架马车领她去紫宸殿。
紫宸殿的宫人也对她恭恭敬敬,一路领着她走进正殿。
帝王寝殿华贵非凡,低垂的纱幔珠帘后,一道挺拔身影正坐在御案后低头忙国务,听到动静缓缓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并未开口言语,只是静静等她过来。
于是苏吟便走了过去,轻唤他名字:“子湛。”
宁知澈:“嗯。”
苏吟细细瞧了瞧他的脸色:“你好些了吗?”
宁知澈:“嗯。”
“你今日……是因为我先前下的毒才这般痛苦的吗?”
宁知澈这回没“嗯”了,只将目光下移,凝在她手中的那张薄纸上。
苏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轻声道:“我与谢骥和离了。”
宁知澈猛地攥紧手中御笔,将目光移回眼前这张观音面上,凝望着那双水眸,等着她的下文。
苏吟捏着和离书,嗓音更轻了些:“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女子,又和别人成过婚,但你……还愿要我吗?”
心跳不受控制地迅速加快,苏吟忐忑地等着宁知澈的回答。
一只修长玉白的手突然朝她伸来,用力将她拽向宝座。
她跌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整个人都被帝王衣袍上高贵典雅的龙涎香气笼罩。
她愣愣低头看着被宁知澈抱坐在他腿上的自己,白皙的耳朵后知后觉地开始泛红。
认识宁知澈十多年,这是他们最亲密的一瞬,也是她第一次见宁知澈这般主动。
一只大掌扣在她腰上,手中的和离书也被那人迅速夺去。
苏吟眼睁睁看着宁知澈低眸细细检查这纸和离书。他看得越久,唇边的笑意便越浓,至少检查了四五遍才终于满意地将和离书合上,仔细叠好放在御案上,而后又将目光落回她脸上,眼神却已变了。
宁知澈从来儒雅守礼、温柔平和,苏吟从未见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她,深幽的眸子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欲念,与爱意一样深浓。
她仿佛终于记起宁知澈潜伏三年登基后一改从前做太子时的仁善模样,手段狠厉,将旭王党羽虐杀殆尽。
经过那三年宁知澈性情大变,不会再对异党心慈手软,于情爱上自然也不会像从前一样纯情。
毕竟他如今已二十三了,不是定情那年的十七岁。
她的思绪被落在她腰上的不轻不重的一掐拉了回来。
“小没良心的,”宁知澈咬牙切齿道,“总算肯回来了。”
他将苏吟的身子翻过来,让她趴在自己腿上,抬掌挥落:“来南阳跟朕说想朕想得睡不着,转头就喂朕一杯毒酒,嗯?”
臀肉被重重一拍,苏吟呆了一瞬,旋即羞得满脸通红。
“朕的死讯传到京城不久你就敢再找别的男人,嗯?”
啪,又是一巴掌。
“还和谢骥新婚燕尔,甜甜蜜蜜,在江南游船上共度良宵,嗯?”
这一掌打得最狠。
苏吟屁股发麻,却被他这句话说得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震惊到完全顾不上这点疼和羞,猛地回头看向宁知澈:“你怎知道我和他去了江南?”
宁知澈红着眼眸定定看她许久,忽地冷笑一声,又啪啪补了两巴掌才继续控诉:
“知道朕还活着,却不第一时间进宫来找朕,还要朕自己去见你。”
又是一巴掌。
“还敢跟朕说配不上朕,要朕另觅良配——”
说到此处,宁知澈脸色一黑,直接啪啪啪连着打了三下:“你定是想气死朕才说得出这种话!”
苏吟闭目装死。
“当真是狠心绝情,朕就没见过比你更狠心的女子。”宁知澈教训够了,边骂边将她的身子翻回来,“还好你还算有点良心,还知道回来,否则朕定叫你好看。”
被宁知澈控诉了一通,苏吟心里反倒好受了些,胆子也大了起来:“如何好看?”
宁知澈被她问得神色一顿,低眸望见她眼里藏着的促狭笑意,璀璨如窗外秋光,两条腿悬在半空晃啊晃,能叫人从中依稀瞧出几分年少时的模样。
他与苏吟自幼都没有得到多少父母疼爱,又出身在规矩森严的皇家和大学士府,都不是活泼有趣之人,因而朋友也不多,苏吟仅有的一点热烈全给了他。
看见苏吟一如往昔,他不愿承认自己此刻因在苏吟心中地位依旧特殊而觉得甜。
“如何好看?”苏吟仰头将脸怼到他面前,“子湛要如何叫我好看?嗯?”
宁知澈看着她那张白嫩得似能掐出水的玉靥,喉结缓缓一滚。
果真是已嫁过人的女子,他想。
即便这张脸瞧上去依稀仍是当年模样,也终是和从前有所不同,至少年少时的她没有这般媚而不自知,也不会这般挑逗他。
仿佛一朵纯白的玉兰花的边缘被染上了一抹胭脂色,很淡,颜色并不娇艳,却比牡丹蔷薇更勾人采撷。
宁知澈低下头一点点凑近,很慢,给足了苏吟躲开的时间。
苏吟看着近在咫尺的薄红唇瓣,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些,昂起脸贴了上去。
唇瓣相贴的那一瞬,苏吟情不自禁抓紧了宁知澈的衣袖,宁知澈搭着她腰上那只手也加重了两分力道。
苏吟脑子发晕,双腿软绵无力,好似踩在云端。
这好似是多年来她和宁知澈两个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亲吻。
她第一次尝到宁知澈嘴唇的滋味,那样软,那样甜,他身上的味道也清冽好闻,极尽温柔地吮.舐着,带着明显的克制,恰是这分克制,让人连心尖都觉得痒。
第一个浅尝辄止的吻结束,紧接着的第二个便炙热得多,漫长又缠绵。
唇齿被撬开,柔软钻进来,将她拖入自己的领域。苏吟也不再是与宁知澈坐着相拥,而是被昔日竹马压在宽敞的宝座上,后脑枕着扶手上的金绣软枕,视野里只剩下宁知澈那张放大的俊颜。
说实在话,此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与宁知澈还能有今日。
宁知澈突然停了下来,低眸定定看她片刻,抬手为她擦了擦脸,哑声道:“哭什么?”
苏吟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多谢你还活着。”
宁知澈盯着她看了会儿,又是一声冷哼,眼尾赤色深了些,依旧还是那句话:“还算你有些良心。”
苏吟听出宁知澈的委屈和欢喜,心中愈发酸涩,圈着他脖子主动吻了上去,惹得他呼吸瞬间粗重几分,愈发用力地亲回来。
没多久,宁知澈忽然将苏吟松开,看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一边为她拭泪一边低声道:“朕从前倒不知明昭这般爱哭。”
苏吟眼泪霎时汹涌而出,倾身抱住眼前的男人:“子湛!”
苏吟抱得很紧,声音颤抖,带着极度的后怕和懊悔,令宁知澈眼眶发烫,喉结滚了滚:“嗯。”
“我原以为你会厌恶我。”苏吟哽咽道,“回京路上我一直在想,你见到我后会用何种眼神看我,会如何唾骂我,会用何种手段报复我。”
她以为宁知澈会杀了她,就像杀了宋执,杀了那些所有背叛他转投旭王阵营的那些人一样。
即便不杀,也该一刀两断,毕生不复相见,即便相见也只是君王与臣妇,再无旁的瓜葛。
她没想过宁知澈还喜欢她。
苏吟隔着泪帘颤然道:“多谢你愿意体谅我。”
“多谢你愿意原谅我。”她闭着眼将自己埋在宁知澈怀里,“多谢你活了下来。”
苏吟的这几句话化作股股热流,顺着血液抵达宁知澈心脏。
恨意消减没有那么容易,他也没有那般大度。
今日苏吟进宫之前,他坐在金座上反反复复想了无数遍,若苏吟仍是选了谢骥,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光是想到苏吟选择谢骥的那个可能,他就已快发疯。
好在苏吟回来了。
感受着怀中女子拥抱自己的力度,感受着她的爱意,宁知澈心中最后一丝戾气也消散了。
“苏明昭。”他捧起苏吟的脸,嗓音涩哑,“这三年你有没有想朕?有没有思念过朕?”
苏吟哽了哽,轻声道:“你眼光不好,喜欢上了一个不守妇道的女子,当年背弃你嫁给谢骥,后来做着谢骥的妻子,又在夜里做梦时念你的名字。”
宁知澈心神剧荡,重重吻了上去。
苏吟不知自己最后是怎么与宁知澈从御案后的宝座挪到床榻上的,也不记得到底是自己主动还是宁知澈主动,等她清醒过来时地上已堆满了凌乱的华裳。
宁知澈低眸寸寸打量她,目光肆无忌惮地逡巡于她脸上身上,用哑得听不出原本音色的嗓音唤她:“明昭。”
他问:可以吗?”
当真是变了性情,换成从前的宁知澈,就算打死他也问不出这句话,做不出这等事。
苏吟没有回答,而是问起更关心的一件事,掌心紧张到微微渗汗:“你如何知道我当年和谢骥去了江南?”
宁知澈默了默,只答了一句话:“朕当时就住在隔壁。”
苏吟耳边阵阵嗡鸣:“你说什么?”
她努力回忆当年,想到自己做了什么,整张俏脸一会儿红到滴血,一会儿苍白如纸。
苏吟低声道,“为何不告诉我?”
宁知澈默了默:“告诉你,然后呢?你就会与谢骥和离,跟朕走?”
苏吟白着脸想了片刻,实诚地摇了摇头:“不会跟你走。”
宁知澈眉心跳了跳。
果然。
小没良心的。
当年真该将她劈晕带回南阳。
“但那时苏府的生意已做了起来,家里没有刚开始那般拮据了。”苏吟轻声将话说完,“我应该可以与谢骥和离。”
只是要过得穷一点。
“至于旭王那头,老侯爷人很好,谢骥也不小气,即便我与谢骥分开,他们也不会对苏府不管不顾。”苏吟笑盈盈道,“我就先欠着谢家的人情,你回京后再替我还嘛,是不是?”
宁知澈凝望着她的笑靥,抿了抿唇:“嗯。”
苏吟的身世他已派人去查了,只是西疆太远,薛老夫人又在江南,要过些时日才能有结果。
他回忆着梦中与苏吟那场酣畅淋漓的交合,抬臂将苏吟的双踝放在肩上。
于是苏吟此后一整夜都再也笑不出来了。
*
第二日清晨苏吟是在宁知澈怀里醒来的,一睁眼就看见那张熟悉至极的如美玉一般细腻无暇的脸,呼吸顿时一滞。
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她看见宁知澈似乎也在怔神,也觉得恍惚。
男人疏朗的眉眼还带着残存的春色,微微敞开的衣襟下有数道浅浅的抓痕,是她留下的印记。
想起昨夜那颗颗顺着宁知澈口口滑落的汗珠,那双握住她口口的手,烛光里墙上那道动作愈发迅疾的影子,以及男人粗重的呼吸和受用至极时发出的令人耳热的声音,苏吟的脸瞬间一红。
昨晚宁知澈就像是想将她全身上下都沾染他的气息一般,处处都亲过了。
宁知澈低眸看着苏吟脸上晕开的酡色,忆起昨晚的滋味,燥意又起。
昨晚将苏吟欺在身.下,苏吟的乌发披散在锦褥上,口口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面前,随着他的动作口口,白皙的脸庞娇艳欲滴,求饶般唤他名字,到了那一刻方知自己的未婚妻究竟有多美。
苏吟看出宁知澈的心思,这下连耳朵都红了。
她能感受得出来,昨夜是宁知澈的第一回。
宁知澈竟真的没有宠幸过女子,一直在等着她。
苏吟心里又愧又暖,知道年轻男子有了第一回后便会想要第二回第三回,于是别开脸轻声道:“……温柔些。”
宁知澈眼神瞬间幽深了五分。
怕苏吟受不住,宁知澈原本舍不得再折腾苏吟,只隔着亵裤口口,但看着她这副羞怯又难耐的小模样,还是险些克制不住,差点带着衣料抵入。
苏吟对宁知澈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他最正直守礼之时,此刻被揉得发疼,不敢相信这是宁知澈能做出来的事,当即移眸不敢再看他眼中的晦色。
直到临近上朝不能再拖,宁知澈才终于松开了苏吟,出去前俯身吻了又吻,用那双墨眸静静瞧着她。
苏吟心里一软,抬手抚摸他的脸,柔声道:“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宁知澈的心脏都似因她的“等你回来”四字而轻颤,从袖中拿出那道封后圣旨,放在她手中。
苏吟怔怔低眸,感受着这道圣旨的重量。
何其幸运,今生还能再见到少时的心上郎君,还有机会和他做夫妻。
看着站在床前的帝王,苏吟出阁后头一次因男人要出门而心生不舍,好似与丈夫新婚燕尔的新嫁娘一般。
宁知澈仍没有离开。
失去苏吟三年,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此刻看着昔日未婚妻躺在他的榻上,眼巴巴看着他,眼尾还带着和他云雨后的媚意,叫他如何舍得走?
宁知澈喉结缓缓滑动,忽而问道:“舍不得朕?”
苏吟迎着他的视线,轻“嗯”了一声,伸臂抱了上去:“我想时时刻刻都和子湛在一起。”
宁知澈一颗心泡得酸酸胀胀,抬手抚摸苏吟的脑袋。
他并非不介意苏吟和谢骥的过往,并非不怕谢骥已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他知道苏吟的性子,这种甜言蜜语苏吟定然只对他一人说过。
“再说几句,”宁知澈嘶哑着声线道,“再对朕说些好听话。”
苏吟知道自己嫁过旁人,宁知澈很难再像从前那般于自己对他的情意深信不疑,便依言轻声道:“好喜欢子湛。”
宁知澈喉结耸动:“还有呢?”
“能和你重修旧好,我觉得很幸福。”
“嗯,还有呢?”
苏吟纤指攥紧他身上龙袍,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还有……昨夜和你行房,我很喜欢。”
宁知澈眸色骤然一深,倏地俯身欺了下来。
苏吟忙推他:“你还要上朝……”
“你还未回京时,朕日夜苦等,只能逼着自己将心思放在国务上,连休沐日都未曾歇息,”宁知澈吻着她的耳廓,嗓音沙哑,“今日也该补回来了。”
苏吟欲要再说,唇瓣忽地一热,已然被堵住了口。
……
第69章 番外三
陆皎十五岁的时候曾碰见过一个和尚。
和尚说, 她的太子哥哥并非良配,日后会伤她。
她不信。
她生来就是个倒霉蛋,并且很笨。
三岁才学会走路, 结果跌跌撞撞掉进池塘里,太子满脸焦急将她救了上来。
五岁栽进粪坑里,太子难以置信地捏着鼻子将她捞起来。
八岁放炮仗把自己点着了, 太子咬牙切齿帮她灭火。
十一岁被五条狗追,吓得嗷嗷哭,太子嘴角一抽冲进来护着她。
仙童一般干净漂亮的太子, 从小到大给她擦了十多年屁股,虽然偶尔有点嫌弃,但依旧无怨无悔。
也就是十五岁那年, 太子问她愿不愿做他的正妃,向她亲口承诺此生不纳二色。
陆皎看着已长成翩翩郎君的太子, 羞答答点了头。
她时常觉得自己倒霉了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所有的幸运都用来遇见他了。
她十六岁那年,太子主动请缨出征,临行前不放心地叮嘱了她一整日。
她捂着耳朵躲到哪儿, 太子便跟到哪儿。
而她真的是倒霉透顶, 这回直接被抓去了西狄军营当人质,扒光衣裳脱下小衣,小衣被人塞在信封里送去给太子。
太子很快来了救她,扛着她杀了出去,期间还不忘一刀砍死那个扒她衣裳的贼子。
也就是这一晚,太子出事失忆, 忘了对她的情意。
和尚再次找到了陆皎,劝她莫要嫁进东宫。
陆皎只是摇头。
十多年的感情呢, 哪能说不要就不要,更何况太子是因为救她才出事的。
总要试一试,说不定能让他想起来呢。
她满怀希望披上婚服嫁给了太子,一杆喜称挑开她的盖头。红烛摇曳,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映入眼帘。
太子不再唤她皎皎,而是“太子妃”,还说他是储君,未来要继承大统,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要她做好心理准备,最后以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和她圆了房,连亲亲都没有。
她气得牙痒痒,但很快又不气了,告诉自己没关系。
她大度地想着:“等这狗男人想起来了,到时候再同他算账也不迟嘛。”
婚后的日子过得不算舒坦,圣上很快将皇位让给太子,太子登基做了新帝,她便也成了皇后。
太子皱着眉说她没有半点国母的样子,为此特意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教她如何做好皇后。
她又气得牙痒痒,但很快还是消气了。
学到的东西是自己的,多学些总没错。
想通这一点,她顿时高兴了起来,努力学看账本,学驭下之术,学着掌管后宫,其实学得不算好,不过也勉强够用了。
还有一事也让她高兴,皇帝在某一个云雨后的晚上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跟她说近两年都不会选秀。
陆皎瞬间信心满满。
这男人脑子还是机灵的,知道给他们二人的感情留后路。
两年,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总能让他记起来了吧?
就算不能让他恢复记忆,总也可以让他重新喜欢上自己。
陆皎使出浑身的劲儿,一次次热情似火地缠绕上去,又一次次被他泼凉水浇熄。
她脑子笨,对疼痛的感受也来得迟钝。但纵是再迟钝,这么多盆凉水浇下来,一日日过去,她也开始渐渐觉得无力。
若是皇帝一直这般冷冰冰就好了,偏偏他失忆前那般好,失忆后也偶尔会露出几分温情,仿佛吊在饿狼面前的一块肉,诱惑着她咬牙坚持。
但她很快又信心满满了,因为她有孩子了!和她心爱之人的孩子!
身上会流淌着她和皇帝的血脉,会长得像他们两个,光是这么想一想就让陆皎幸福到在床上打滚。
结果因为太倒霉而滚下了床。
皇帝知道后冷着脸将她训了一通,还是那句没有半点国母的样子,但又多加了一句“你若再这般不稳重,待孩儿生下来也不敢叫你养了”。
陆皎这回真被气得狠了,一边哭得直打嗝一边给孩子绣小衣裳,戳一针骂一句狗皇帝。
好在孩子乖得很,在肚子里安安静静,没让她受多少折腾。
孩子出世的那一日皇帝没有陪着她,甚至第二日才过来瞧,但她早已习惯了将皇帝与过去的太子视作两个不同的人。
其实也不是很习惯。
因为她始终希望能和皇帝回到从前。
皇帝给孩子取了名字,叫“知澈”。
澈儿长得像他爹爹,陆皎依稀能从这张小小的婴儿脸中看出几分皇帝少时的模样,越看越觉得儿子生得俊,喜欢得不得了,私心里盼着孩儿的出现能改变点什么。
哪怕只有一点点都好。
她最后这一点希冀在皇帝答应萧家那位三朝元老纳其幺孙女入宫侍奉时彻底幻灭。
她活到这么大,只真真切切感受过两次痛苦,一次就是当年看着太子跌下山崖,第二次就是这一瞬。
她抱着孩子坐了一宿,眼睁睁看着夜色一点点淡去,天光渐现。
她试图问自己能否接受皇帝宠幸别的女人,可光是这么想一想,她就已难受得五脏六腑都疼起来。
但凡皇帝从前对她差一点,但凡自己没有那么喜欢他,或许她就能接受了,可以抱着儿子美滋滋当她的皇后,再多活几十年把皇帝熬死,又可以继续美滋滋当太后了。
可惜她见过皇帝那般奋不顾身爱她的模样。
可惜自己真的真的很爱他。
陆皎换了身衣裳,抱着儿子去见皇帝,后面的一切都简单得紧。
皇帝不仅放她离宫,还许她再嫁。
她听得想笑。
这世上还有谁敢娶她?
——没想到还真有。
陆皎第一次对裴璟有印象,是在见完儿子出宫的路上。
皇帝许她随时进宫看澈儿,她却去得不勤。
也不是不想儿子。
但眼见儿子长得越来越像皇帝,又听到宫人小声议论说新进宫的萧妃如何得宠,她心里难受得想死。每进宫一次,她回去后就病一场,去了三次后就实在不想去了。
可想到澈儿无辜,又还那么小,正是需要母亲的时候,隔了两个月她又咬牙入了宫城。
澈儿还记得娘亲的模样,见到她来,顿时欢喜得不得了,腼腆地朝她笑,用那双像极了他父亲的眼睛一直瞧着她,一瞬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她看见这双眼后瞬间又开始难受,难受过后又是深深的愧疚。
她这个母亲当得,真是糟糕透了。
陆皎失魂落魄地从儿子住的听竹宫出来,不成想一出门就与皇帝迎面相撞。
皇帝眼疾手快搀住了她。
皇帝无论去到何处都有一众侍卫宫人跟着,路又这般宽,自己原本绝无可能撞上他。但此刻陆皎胃里一阵翻滚,也无心去想自己为何会撞进皇帝怀里,只当自己又倒霉了一回,用力挣了挣,却没挣开皇帝的手。
皇帝捏了捏她的腕子,眉头皱起来:“怎么瘦了这般多?”
陆皎静了一会儿,想起自己离开前儿子委屈含泪的模样,时隔数月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陛下。”
她低着头,看不见皇帝神情,却能感觉到攥着自己腕子的那双手紧了两分力道。
过了两瞬,上方才传来皇帝低沉微哑的嗓音:“嗯。”
陆皎轻轻道:“我想带澈儿离开。”
或许离了皇宫,她便能和澈儿好好做母子。
皇帝沉默了下来,良久,淡声答她:“澈儿是朕的长子,朕对他寄予厚望。”
陆皎也觉得将儿子留在宫里才是爱孩子,澈儿日后便算不能当皇帝也能做个王爷,比跟着自己要好得多,闻言没有纠缠,只再次挣了挣他的手,平静道:“我要走了。”
皇帝又是一阵沉默,抓着她的手腕温声细语:“你若舍不得澈儿,可以留在宫里,皇后之位还是你的,朕不会让任何人越过你。”
陆皎笑了一声。
天子的承诺啊,多么珍贵难得。
皇后娘娘四字听上去尊贵至极,她是个俗人,如果不是与皇帝青梅竹马那么多年,如果不是见过他那样爱自己的模样,这个皇后她定然可以高高兴兴当下去。
可惜了。
或许她就是没有这个命吧。
陆皎甩开皇帝的手,径直离开。
车驾出了宫门,后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回京述职的年轻将军打马从旁边经过,掀起的疾风吹开了她的侧帘一角。
陆皎抬眸与那人对视一眼,漠然将目光收回来。
世上除了她那早逝的爹和她的乖儿子宁知澈,所有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就算一开始是好东西,后来也十有八九会变成坏东西,长得再俊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的小婢女顾绫在旁小声道:“这是河东裴氏的长公子,叫裴璟,您四岁的时候有回把一个点着了的炮仗塞他手里就跑,可还记得?”
陆皎闻言吓了一跳:“我小时候这么坏?”
顾绫神色复杂:“可不是?”
陆皎回思过往,终于记起自己和裴璟的确很早便认识了,只是她脑子笨,记性差,只能记住自己和皇帝的点点滴滴,其他人和事她既记不得,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忏悔了一会儿,转而又有些发愁:“这么宽的道,他非得挨着咱们的马车过,该不会是记恨我吧?”
“应该……不至于罢?”顾绫迟疑道,“您好歹是皇长子的生母呢。”
陆皎心道也是,便不再去想这桩事。
直到接下来两个月这个男人十九次出现在她面前,她回回出门都能碰到裴璟,才终于琢磨出几丝不对劲来。
陆皎虽然在宫里当了几年皇后,但还是学不来那些身居高位之人的高深莫测处变不惊。
她选择直接将裴璟拦下来问他是不是想报复自己。
裴璟许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直率的女子,顿时愣了愣,而后笑着摇头说了声“不是”,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陆姑娘,我想娶你。”
陆皎心跳漏了一拍,呆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曾是陛下的皇后,如今虽离了宫,但依旧是皇长子的母亲。”
裴璟很快点头:“嗯,我知道。”
他道:“但我还是想娶你。”
陆皎又是一呆,但也没将他的话放心上。
和皇帝的那段感情已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她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一遭,如果不是娘家和儿子尚在京城,她定会躲得远远的,能有多远就有多远,再也不回来。
她知道自己如今这副霜打茄子般的模样看起来特别没用,知道自己本该让皇帝看见自己离了他之后过得有多好,可她实在走不出来。
这样的她,如何还能步入下一段感情?
陆皎婉拒了裴璟的情意。
——其实也没有多委婉。
她学不来旁的贵女文雅矜持的模样,直接叫裴璟死了这条心,顺便让他抽空把脑子里的水倒倒干净。
但裴璟没有死心。
陆皎每个月都能收到裴璟着人送来的书信。
她起初觉得烦,但有回拆开一封瞧了瞧,见裴璟写的并不是什么与情爱有关的酸诗,而是像个友人一般,将自己听到的奇事趣闻写在纸上说与她听。
男人性格爽朗,风趣幽默,文采极好,讲的故事比京城卖得最好的话本子还引人入胜,又坏得很,怕她不再看下一封信,每每到了故事高潮便戛然停笔。
跟着信一同送来的还有裴璟送的礼物,许是怕她不收,礼物不是金玉首饰一类的贵重之物。
有时是京城没有的漂亮花种,有时是她从未见过的稀奇物,但更多时候是他亲手做的小玩意。
陆皎从未见过这么心灵手巧的男人,会用草叶编鸟雀,用竹子做水车,用木头做缩小版的宅院,用粘土做和她一模一样的小人娃娃。
不知从何时起,她渐渐期待裴璟的来信,并且开始写信回复他。
暧昧和心动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她震惊地发现自己不会再因为皇帝伤心了。
进宫见澈儿时,看见孩子那张像极了皇帝的脸,她也不会再难受膈应,终于可以笑着陪孩儿玩闹,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地爱自己儿子。
她想,她终于可以放下了。
陆皎在做姑娘时就没有多矜持,如今成了妇人,意识到自己对裴璟的感情,行事便更干脆了些。
她直接在信里问裴璟是否仍想娶她。
裴璟的人比他的信到得还快,将她约了出来。信里瞧着那般能说会道的青年将军,此刻从脸红到脖子,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愿嫁给我吗?”
陆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道:“我虽然成过婚,育有一子,却不希望夫君婚后有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所以你若娶我,以后便不能纳妾收通房,连多看一眼别的女子都不能。”
她的话说得霸道,裴璟眼里却全是晶亮笑意,点头认真道:“好。”
陆皎神色严肃:“我是家中幼女,被宠着长大的,不喜欢忍气吞声。婚后吵起架来,你若敢拿我成过婚生过孩子一事来说嘴,我可不会饶过你。”
裴璟敛了笑,抬袖一礼,肃容道:“陆姑娘放心,某若得姑娘为妻,定一生一世珍重姑娘,家中事事全凭姑娘做主,绝不让你委屈受气。”
陆皎心里久违地感受到一丝甜蜜,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应下来,只是道:“我要先问问我儿子。”
裴璟抿唇:“好。”
陆皎只提到自己要问儿子,其实还去了问皇帝。
知澈十分早慧懂事,听她说想嫁裴璟,很乖地点了头,脆声同她说:“那母后以后要过得高兴些哦。”
她弯了弯唇,眼里却盈起泪意。
至于皇帝……
皇帝听到她的话后坐在宝座上沉默许久,才终于问了句:“你喜欢上他了?”
陆皎点头。
皇帝又静了好半天,继续低眸批他的奏折,嗓音平静无波:“想嫁便嫁罢。朕既然应允你可以再嫁,便绝不会反悔。”
陆皎原以为自己得到皇帝的回答后只会长舒一口气,却发现自己心里仍是有些酸痛。
她只希望皇帝别记起和她的过往。
永远都别想起来。
得到了皇帝的承诺,她才终于敢应下裴璟的求娶。
婚仪是在河东办的,虽然比不得当年在东宫那场隆重盛大,但每一项仪程都是裴璟亲自督办的。
喜服是裴璟描的样,她的红盖头是裴璟亲手所绣,就连新床也是裴璟锯了檀木亲自做的。
做得很结实。
洞房花烛夜,那张床晃成那样都没发出吱呀声。
当初她和皇帝做夫妻时,皇帝一心只有国政,只将行房视作繁衍皇嗣的必经之路,大多数夜里只会要一回,只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多要几回。
如今和裴璟做了夫妻,她才终于在床笫间享受到被丈夫疼爱珍视的感觉。
很快,她和裴璟有了孩子。
她诊出喜脉的那一天,裴璟抱着她又哭又笑,完全瞧不出半点将军的样子。
孩子生下来后,她又遇见了那个和尚。
和尚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坐在地上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嘴里喃喃道:“不应该啊,皇帝怎么没想起来呢?”
陆皎不知道这和尚为何会纠结这种事,抱着二儿子径直走开。
就要一辈子想不起来才好呢。
第70章 番外四
苏吟第一次见宁知澈就深深记住了这个像观音座下童子一样好看的五岁小哥哥。
很白净, 奶俊奶俊的,五官出奇地漂亮,睫毛很长很浓密, 眼睛很清澈透亮,唇色如浅色蔷薇花,雪袍素靴干干净净, 被一众少年贵公子簇拥着,隔着疏疏青竹站在玉兰树下。
她就没见过比太子更漂亮的小孩。
明明只比她大两岁,明明没有刻意端正仪态, 举手投足间却仍是显露出几分矜贵文雅来,站在那群贵公子里,无疑是最耀眼出众的那一个, 想叫人不注意都难。
虽然贵为太子,气质却很温和, 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架势,嗓音也温柔,一声“妹妹”好听得不得了。
她是苏氏长女,表亲里也没有比她大的小辈, 养父同僚的孩子只唤她苏姑娘, 宁知澈是这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唤过她妹妹的人。
但她觉得宁知澈特别,也不全是因为他的身份、他这张脸和这声妹妹。
她总觉得宁知澈和自己很像,即便被再多人簇拥着,也仍像是只有自己一个。
三四岁的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她只知道每次有机会进宫去见宁知澈,便会想要叫乳母帮她梳最好看的头, 戴上最好看的珠花,换上新做的裙裳。
她性子不活泼, 很少有事能让她雀跃激动,进宫去见宁知澈算其中一桩。
宁知澈自启蒙起便要从早学到晚,学六艺,学文史,学御下,学用人,学治国,每日的生活忙碌又枯燥。
那个年纪的孩子都爱玩闹说笑,宁知澈却什么玩法都不会,话也不多,有一次背着她回去时突然问:“和孤一起玩是不是很无趣?”
苏吟不擅表达,但知道宁知澈一直对自己不如嘴甜的裴家弟弟能哄母亲开怀大笑而耿耿于怀。
“我不觉得阿兄无趣。”她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只觉得阿兄很好,哪哪都好,谁也没你好!”
虽然忙,但唯一那点空闲时间全挤出来陪她了。
话虽然少,但总是默默为她做好一切,会将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记很久很久。
大族都会设法将子嗣教得端方知礼,但唯有宁知澈的温润如玉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脾气好得不得了,尤其是对她,连皱眉沉脸都不曾有过。
每每坐在宁知澈身边,她都觉得无比安心,连饭都能多吃半碗。
她趴在宁知澈背上一字一顿认真道,“阿兄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天下有裴家弟弟那样嘴甜会哄人的,就有阿兄这样沉稳少言的。做太子嘛,哪能整天笑嘻嘻,我就喜欢阿兄这样的性子。”
宁知澈听了她的话,什么也没说,就那么默默背着她走了一路,走得很慢,很稳。
苏吟看出尊贵如宁知澈也需要有人坚定不移地选择他,所以后来听到旭王对宁知澈出言不逊,便毫不犹豫扑上去和旭王厮打。
她想得很清楚,皇帝重视太子,届时听了她的解释,又见她一副年纪小不懂事的样子,定不会同她计较,至多叫曾祖父好好管教她。
事后挨曾祖父的责罚是肯定的,但只要能叫宁知澈知道他在自己心里有多重要,能替宁知澈出了这口气,便足够了。
宁知澈匆匆赶到,见到她那副被扯乱了头发抓破了脸的狼狈模样,什么都没说,默默为她上药。
她觑了眼太子泛红的眼眶,歪着头凑到他面前:“阿兄,你眼睛红了。”
宁知澈瞥了一眼她这贼兮兮的样子,将她的脑袋轻轻推开:“没有。”
她眼眸弯弯,托着腮任由宁知澈解下她的珠花和发绳,为她梳头。
要不怎么说宁知澈温柔呢,一个少年郎君,动作比她的婢女还轻。
“阿兄。”她忍不住又说了句,“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的人呀?”
宁知澈动作一顿,仍是没有说话,手指翻飞,为她将头发扎成两个可爱的小揪揪。
但她通过那面铜镜,看见身后那如璋如圭的少年郎君无声弯了弯唇角。
这一日过后,宁知澈就彻底将她当成亲妹妹疼爱了。
宁知澈不会说好听话,表达疼爱的方式只有一种,便是将最好的东西通通捧到她面前。
皇帝很快发现宁知澈笑容变多了,某日皇后回宫看宁知澈,皇帝忽然当着皇后的面说要将她收作养女,赐公主之位。
她还没来得及婉拒,宁知澈便已迅速起身替她拒绝了。
她瞪圆乌眸看向宁知澈。
虽然知道这重赏不能得,但听见这么大一个公主位份没了,她很难不肉痛。
比肉痛更痛的是心痛。
这人说好了要拿她当亲妹妹,今日终于有机会做真兄妹了,结果拒绝得比她还快!
等帝后相继离开,宁知澈板着脸向她解释:“你若做了公主,万一哪日父皇送你去和亲便不好了。”
原是因为这个。
苏吟弯着眼眸笑起来,怕宁知澈觉得自己靠近他是别有用心,小声道:“我没打算做公主。即便你不是太子,我也一样对你好。”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像是在刻意彰显自己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补了句,“但你若是乞儿,我就不唤你阿兄了,至多匀你一半压祟钱。”
宁知澈听得不停笑:“好。”
她看得有些呆。
看嘛,要逗笑太子哥哥其实很容易。
她想不明白皇帝皇后两个大人为何都一副不知如何与这个儿子相处的模样。
和别的青梅竹马不一样,她和宁知澈都是偏安静的性子,坐书房里一整日不说话是常有的事,只有在对方面前才会显露一两分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灵动俏皮。
皇帝有时会神情恍惚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俩,看得苏吟头皮发凉,不动声色挡住宁知澈。
于是皇帝的神情便愈发恍惚了。
陆皇后随丈夫住在河东,每年回宫看宁知澈一次。
陆皇后贪玩健谈,嫁的新丈夫也是风趣幽默的性子,眼见宁知澈相较幼子而言安静许多,心里愧疚极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长子,只好悄悄拉苏吟到一旁,拜托她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多陪陪宁知澈。
于是那句“阿兄天下第一好”,苏吟每年都会说给宁知澈听。
说着说着,她和宁知澈就都渐渐长大了。
一日到荣成长公主府参加赏荷宴,她忽觉小腹坠痛,等反应过来自己是来癸水了,身后已脏了一小块。
夏裳很薄,看起来显眼得很。
来时婢女为她备了衣物,长公主府也有为女客准备替换衣裳,可席上有男有女,如何避开众人的目光走到更衣厢房却是个难题。
她正要厚着脸皮向长公主借件披风来挡一挡身后血污,却见长公主突然笑着说要带众人去别处赏花,转身前美眸一转,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示意她留在此处。
她顿时愣了愣。
四周静了下来,她看见宁知澈拿着一件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披风走近,为她披在身上。
“走罢。”宁知澈轻声道,“孤送你回家。”
她又是惊讶又觉得丢脸,看见宁知澈也红了脸,明显已知道她来了月事,还沾到了裙裳上,就更羞耻了。
宁知澈护着她走出长公主府,将她送至苏府门口,温声向她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有外人知晓。
她低着脑袋不敢看宁知澈,但一颗心到底因他这句话安定了下来。
大学士府重脸面规矩,若叫人知道她在长公主娘娘的赏荷宴上来癸水脏了裙裳,她在养母面前怕是得有两个月抬不起头。
也不知是不是因这一桩糗事,她终于意识到宁知澈其实不能算她兄长。
毕竟若宁知澈是她兄长,她不会羞耻到无地自容。
说不清为什么,她开始有意无意地与宁知澈保持男女之间该有的距离。
宁知澈仍如从前一样将她视作亲妹疼惜,但也开始将她当成一个已长大的姑娘,愈发守礼。
也是,来了癸水,她便不再是小孩子了。即便是亲兄妹,到了这个年纪也该避嫌。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怅惘。
可这份怅惘究竟源自何处、因何而生,她却辨不清楚。
又是两年多过去,她即将及笄,王氏开始为她挑夫婿。
积累了两年的怅惘在这一瞬尽数变成烦闷,她下意识不想听这些话。
许是看出她不大高兴,王氏耐着性子同她解释:“并非是我们急着将你嫁出去,你便算十八岁二十岁嫁人也使得,只是好人家都要早早开始挑拣才能找得到。”
然后又说,“依你曾祖父的意思,原是想为你招赘入府,但世上愿意做赘婿的男子不多,好男儿更是凤毛麟角,多得是开头老实本分后来软饭硬吃的。我先替你挑着,届时你自己定。”
她掩下心绪,谢过养母的良苦用心。
这一年宁知澈十七岁,像是翠竹一样抽节长高,身形挺拔清瘦,容貌愈发出众。
太后回宫时将她叫来慈宁宫,笑着同她说:“哀家预备下月留在宫中过寿,届时将京城、金陵和河东三地的贵女请进宫,从中挑一个做你嫂嫂。吟丫头,到那日你也帮哀家瞧瞧,看哪个姑娘好些。”
苏吟听得越发心堵。
这些大人在她和宁知澈幼时还会笑着打趣他们“天作之合”,后来见他们二人十来年都以兄妹相称,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半点暧昧,便真将她当作太子的亲妹看待了。
她回到府里。王氏也在着急她的婚事,精挑细选许多日,最后为她选中了品行端正、家底颇丰的郑家次子。
苏吟还没来得及多想,不过短短两日,王氏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皱着眉说郑家的大夫人面慈心狠,看着怜惜大儿媳妇,暗地里将儿媳磋磨得躲在被子里哭。
她疑惑于王氏究竟是怎么知道郑家大少夫人躲在被子里哭的,但也无意多问。
王氏挑的第二个是李家长子,正直磊落,为人极好,家中人口也简单。
不出三日,王氏又不知从何处听到了什么,回来时连连摇头,皱眉道:“原以为这李公子父母早亡,府里只有一妹,你嫁过去便不必伺候婆母,也不必担心妯娌不好相处。谁知这李姑娘私底下竟放话说未来嫂嫂须得先过了她这关才可进李家的门。”
“这哪是小姑子?怕是个活祖宗罢。便是正儿八经的婆母挑儿媳也不敢说这等话。”王氏冷笑,“我苏家的姑娘可不能任由一个小妮子挑三拣四。人家兄妹感情甚笃,苏府管不着,但还是躲远些为好。”
第三个是金陵楚家的幼子,少年英才、俊美不凡,家里长辈出了名地慈和心善,兄姐和嫂嫂也通情达理。
王氏很满意,难得有个笑脸:“这个瞧上去倒是不错。苏氏有好几条旁支都在金陵,你外祖家也在那儿,你去了金陵也不必担心无人撑腰。”
苏吟勉强跟着笑了一下。
又过去两日,王氏不知又从哪里听到了风声,气得刚进门便啐了一口:“呸!房里藏了四五个美婢也敢与我学士府说亲!果然英俊有才的男人没几个不花心的!”
苏吟:“……”
她莫名想到宁知澈。
世上比宁知澈温柔好脾气的青年郎君没有,比他正直磊落的没有,比他文武兼修的没有,比他身份贵重的没有,比他好看的没有,比他洁身自好的也没有。
她和宁知澈这样好的人一同长大,旁的男子便再难入眼。
想到宁知澈下个月便要定下太子妃的人选,自己与他并无血缘,也该与他渐渐淡了来往,苏吟接下来便忍着不再主动去东宫见宁知澈。
结果她连三日都没忍到,因为东宫突然放出消息:皇太子病倒。
苏吟急急忙忙进宫,见宁知澈正虚弱地靠坐在榻上喝药,顿时心疼得眼眶发红,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碗,舀了一勺药往他嘴里塞:“说了叫你夜里早些安置,别总忙到那般晚,这下好了,病成这副模样。若还有下回,我再不管你了!”
宁知澈看着她抿唇浅笑,一双墨眸极亮:“嗯。”
因为这张如雪似玉的脸,这点病色并未让宁知澈憔悴难看,反而显出几分脆弱的美感来。
苏吟舀药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宁知澈垂眸看着她皓白柔腻的手,忽然道:“孤同皇祖母说了,让她不必急着为我选亲。”
苏吟心口一跳,心知宁知澈已十七,即便今年不选太子妃,明年后年也得定亲,不愿表现得很在意这桩事:“嗯。”
宁知澈看着她这副平静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听闻王夫人已在为你挑夫婿了?”
苏吟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点了点头:“是。”
宁知澈又静了片刻,温声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孤在朝中替你留意。”
苏吟看着眼前龙章凤姿的太子,嗓子里如被堵了一团棉絮,半晌才终于答了一句:“不拘什么样的,性子好就可以了。最好是金陵人氏,我不想留在京城。”
话音落下,她好半天都没听见宁知澈说话。
良久,宁知澈将那碗药从她手里拿回来,仰头一饮而尽,把空碗搁在小案上,嗓音低哑:“好。”
“待你选定夫婿,孤会向父皇请旨,让你以太子义妹身份出嫁。”他道,“如此,无论你嫁到何处,都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苏吟含笑言谢。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东宫的,只知这一日过后,自己与宁知澈便默契地愈发恪守兄妹之礼。
秋去冬来,终于到了腊月初七,她的十五岁生辰,亦是她的及笄礼。
正宾的高声吟颂声中,苏吟用余光瞧向以兄长身份前来观礼的太子。
今日宁知澈穿的是墨绿鹤纹圆领广袖长袍,他又长高了些,面如冠玉、身形颀长,前来参宴的贵女一个个都忍不住含羞瞧他。
祝辞颂毕,正宾为苏吟梳发加笄。
乌发高绾成髻,昭示着她已成人,可许夫家。
今日来了不少高门主母,都是来为家中子侄相看姑娘的,见她生得清婉水灵,仪态谈吐也不俗,忙笑着围上来问东问西。
见太子走近,这些贵妇才终于放过了她,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宁知澈送上一张好筝作贺礼,出自名匠祝先生之手,筝音温劲松透,闭目如见辽阔云霄。
除了这张筝,宁知澈还送了她一枚玉令,浅笑道:“今日你及笄,孤总觉得这份贺礼还是轻了,却不知该再添些什么好,只好许你三诺。你日后若有什么想要的,拿着玉令过来同孤说便好。”
苏吟垂眸握着这枚玉令,忽觉十分不甘心。
她自幼从没和人争过什么,也从没拼尽全力去争取过什么,即便再想要的东西,也可劝自己放弃。
可她今日却想为自己争取一次,只此一次。
若成,便一世欢喜。
若不成,就躲得远远的。
苏吟等到宴毕人散,鼓起勇气在宁知澈离开前拉住他的衣袖。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宁知澈了,虽然只是衣袖,但也足以让她紧张到双手冰凉,声线却是稳的:“阿兄,带我一同进宫,我有话同你说。”
宁知澈怔然看着她那只手,点头道:“好。”
她心知自己的勇气少得可怜,越是犹豫拖延,自己便越不敢说出那句话,索性一到东宫便直接开口,让自己没有回头路可走:“我倾慕阿兄。”
和她预想中一样,宁知澈震惊得半晌都没说出话来,两只白皙的耳朵都红透了。
“阿兄方才许我三诺,我便想用其中一诺想问问阿兄,你是否也对我有男女之情?”她拿着玉令逼近,“我知自己不知羞,若阿兄对我无意,我定不会纠缠,日后嫁去金陵——”
宁知澈胸口剧烈起伏,像是上回被死死压抑下去的情绪终于在今日爆发,迅速捂住她的嘴:“别再说这种话!”
绯色从宁知澈的耳朵蔓延至眼底,他颤了颤眼睫,哑声道:“孤……也心悦你。”
如有一株玉兰树在心间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于瞬息之内绽出一朵朵纯白的花,花香盈满心房。
苏吟愣愣看着他,等回过神,忍不住弯眸笑了起来。
宁知澈松开手,也抿了抿唇:“孤会求父皇赐婚。”
苏吟玉颊通红,看着眼前这张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想到反正已舍了脸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想做的事通通做尽,大步上前抱住宁知澈。
宁知澈的怀抱与她想象中一样温暖,但许是宁知澈自幼习武,并不似她想象中清瘦。
宁知澈瞬间僵成了一座玉雕:“你我还未成婚,这样不合礼数。”
苏吟顿时羞赧至极,尴尬地点了点头,正要松开他,却突然被人扣住了手腕。
她不由一怔:“阿兄?”
眼前的青年郎君眉眼隐忍,攥着她细腕的那双手克制到青筋凸起,不知过了多久,蓦地闭了闭眼,将她拽向自己。
她跌入宁知澈的怀里,像是跌入年幼时的美梦里。
日影下,她守了十二年的竹马身姿如玉,自七岁分席后第一次跨越男女之防和兄妹之礼,伸臂紧紧拥着她。
耳边传来宁知澈微哑好听的嗓音:“左右已经逾礼了,不如再抱一会儿。”
时光仿佛慢了下来,又似过得飞快。
她最后走出东宫时腿都是麻的,刚回府没多久,赐婚的圣旨便到了苏府,快得像是怕她反悔。
因太子尚未及冠,婚期便定在了三年后的三月初九。
王氏呆坐了大半日才终于消化了“养女要做太子妃”这个事实。
东宫地位稳固,谁人都知将来继承大统的定是太子。府里出了个储妃,起码能保住苏家几十年的荣耀。
王氏长叹一声:“只是我说句掉脑袋的话,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嫁进宫的女子大多红颜薄命,过得稍好些的也就只有太后一个罢了。”
“大夫人放心,殿下待我极好。”苏吟轻轻道,“他那样的人,就算自己活不成,也不会叫我薄命。”
王氏不信男人,更不信皇家的男人,但终究不是苏吟生母,闻言便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好在婚期定在三年后。虽说女子十五及笄便能成婚,但到底还小,太早成婚生育对身子不好。”
苏吟听出王氏话音里的关怀,垂眸说了声多谢。
和宁知澈的婚事敲定得太快,苏吟费了整整三日才迟迟缓过神来。
陆皇后得到长子定亲的消息,立时回京找上苏府,神色复杂地瞧了她好半晌,将一枚祖传玉镯套在她手腕上:“多谢你一直陪着澈儿,他这些年开朗了许多。”
“您言重了。”苏吟笑了笑,“阿兄也一直陪着我,这些年我也开朗了许多。”
*
日子一天天过去,宁知澈在和她定情前后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真要找出区别来,那就是宁知澈越来越守礼了,生怕她名声有损,生怕唐突她半分。
期间圣上第二次派宁知澈军营历练,这次定的地方是西疆。
陆皇后知道后深恐宁知澈去一趟西疆也会摔坏脑子,回京同皇帝大闹了一场,让皇帝换个地方历练儿子。
于是皇帝将原定的西疆换成了南境。
苏吟忽然有种皇帝就是想看陆皇后回来同他吵架的错觉。
南境不比西疆近,宁知澈一年到头只在她生辰时匆匆赶回来,不到半日又匆匆回去。
好不容易盼到婚期将近,宁知澈带着战功归京。她高高兴兴进宫,带着满腔柔情抱了上去。
宁知澈在军中练得壮硕的身躯一僵,将她从怀里拔了出来,仍是那副正直端方的模样,仍是那句话:“你我还未成婚,于礼不合。”
未婚夫太过矜持知礼,衬得苏吟像个不知羞的姑娘,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婚期越来越近,这两个月苏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除却来往恭贺的亲戚同僚,礼部负责皇太子婚仪的大人们每隔两日便到府上来,宫里也时不时便有宫女内监带着贵人们的赏赐进府。
教习嬷嬷近半月都住在苏府,同苏吟说完宫里的规矩和大婚的细节,又笑着说道:“依照宫规,大婚前原要有个侍寝宫女教殿下男女之事,但殿下执意不肯,奴婢便只好同太子妃说得再细一些了。”
嬷嬷一细说就是小半天,听得苏吟悄悄红了脸,临走前又塞了对白玉做的小人儿到她手里,一男一女,一伏一躺,面容身段都和真人无异,也不知有什么机关,碰了下那个男玉人便开始捣捣捣。
苏吟这下连脖子都红透了。
她实在想象不出宁知澈这个张口礼数闭口规矩的人脱光衣袍掐着她腰捣捣捣的场景。
凭他们二人平日的相处,恐怕洞房花烛夜宁知澈和她一人睡床一人睡榻这种事也不是做不出来。
找了这样一个克己复礼亦夫亦兄的郎君,柔情蜜意你侬我侬是不可能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很不错。
苏吟如是想着,红着脸用绸布将这羞人的东西裹了好几层,塞进嫁妆箱子深处,再也不敢拿出来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