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京的街道已经恢复了从前一半的热闹, 虽然不久前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但城中民居没有受到太多损害,并不是那种倾尽全城之力死守到底后的荒废景象。而且陆朔将武原军约束得很好, 大街上不时有士卒结队经过, 百姓对他们没有畏惧之意, 有些热情的还招呼他们歇脚喝水。
皇城东侧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立身神像, 闻禅等人骑马路过时,正见一队士兵往神像上绑绳子,贺兰致好奇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陆朔回头看了一眼, 答道:“相归海篡权后,为了保佑伪朝永续国祚, 召集工匠修筑一尊灵犀明神,呼克延部大多信仰此神。如今兆京已经光复, 燕王殿下说这玩意儿留着晦气,让人趁早拆了它。”
他忽然想起一事,对闻禅道:“被俘虏的伪朝朝臣里, 有个人据说曾是相归海手下第一谋士, 但后来似乎因为政见不合, 他便不再受重用, 相归海逃跑时也没带他。楚娘子想知道定兴初年的事情,也许可以问一问他。”
多年前裴如凇说过的话蓦然浮现在她脑海里,闻禅问:“那人是不是叫阿布格?”
陆朔不太确定:“似乎是……外族人名字拗口, 我只记得好像是什么格。”
三人在刑部大狱外下了马, 被俘的叛军都在城外大营, 这里关押的则是伪朝文臣及贵族亲眷。有陆朔在前开路, 一行人畅通无阻,狱卒将他们引至平时审犯人的房间内, 过了一会儿,镣铐沉重的碰撞声在门外响起,一个手脚皆带着铁锁的男人被拖进了房中。
在地底下的囚室里,即便点了灯也阴森森的,那男人乱草堆似的头发遮住了脸,坐下后骤然抬头,吓得贺兰致差点一嗓子喊出来。
那是一张疤痕扭曲、恍若恶鬼的可怖面容。
赤红的伤疤几乎完全铺满了他的左脸,右边稍好一些,但也已瘦得形销骨立,深深凹陷下去,整个人憔悴枯槁,犹如一尊行走的骷髅。
“你是阿布格?”
闻禅只远远见过那白衣蒙面人几次,并不知道他面具下是这样一张脸,那男人却抬起黯淡的双眸仔细端详着她,片刻后,忽地轻轻笑了起来:“是你啊。”
闻禅立刻转身对陆朔道:“陆将军,可否容我和他单独谈谈?”
她毕竟只是个平民女子,就这么大喇喇地把她和犯人关在一起,陆朔实在很难放下心来。然而没等他犹豫完,那恶鬼一样的男人已沙哑地开口,语气里藏着不怀好意的挑动:“何必再费心遮掩呢,持明公主,你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应该早就已经受够了吧?”
陆朔愕然抬头:“你说什么?”
“怎么,你不认得她吗?”阿布格眼珠转动,盯着陆朔幽幽地道,“我听说陆将军生父早逝,你从小被皇帝养在宫中,理应和公主见过面才对啊。”
陆朔惊疑地盯着昏暗灯影下闻禅的侧脸,终于想起“楚檀”为什么眼熟了——不仅因为他们年幼时曾有过数面之缘,还因为她的眉目和燕王闻琢有三分相似!
而且她还姓楚!
“殿下——”
闻禅果断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这事回去再给陆将军解释,先让我问完话。阿布格,你刚才看见我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为什么?你早就知道我没死?”
阿布格艰难地拨开眼前的头发,好让视线更清楚一些,那张可怖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可以称为“期待”的神情,仿佛盼望着闻禅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一样:“是的。裴如凇那点小手段瞒不过我,当年你能从宫中逃出去,只是因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你们一马罢了。”
闻禅:“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阿布格忽然问:“公主,你看过猫捉老鼠吗?”
闻禅皱眉:“什么意思?”
“猫在捉老鼠的时候,往往不会一上来就把老鼠咬死,而是松开利齿,让它缓口气接着跑,再追上去咬住,反复数次,直到老鼠彻底断气。”
阿布格与她目光相接,心平气和地道:“我让他钻了这个小空子,他才会觉得自己还有殊死一搏之力,这样才能钓出他的杀手锏,对不对?”
很难忽视他话中沾沾自得的恶意,闻禅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裴如凇已经投效了相归海,他还能有什么杀手锏?”
阿布格忽然住了口,神情莫测地盯着她打量了片刻,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哈……公主殿下,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就肯为了一个叛国罪臣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彻底放弃自己的身份?!”
贺兰致好歹知道一些内情,陆朔的眼珠子险些落到地上,唯有闻禅面对他的挑衅冷静如常:“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是我在问你。”
阿布格笑容愈深,甚至流露出一些赞赏的意味:“虽然你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但不得不说,我很感动,公主殿下。”
“裴如凇出身才学都是一流,是大齐年轻一代的翘楚,这样的人才,陛下当然不忍心杀他。他也很识趣,虽然表现得摇摆不定,但只要拿族人威胁他,他很快就低头服软了。”
“裴如凇主动站出来为陛下起草登基诏书,这一手算是破釜沉舟,彻底了断了他和齐朝的君臣之义,陛下对他很满意,把筹备登基典礼的重任交给了他。”
“可我知道他是什么人,装得再逼真,我也知道他只是在演戏而已。”
“啪”。
她心里似乎有某根弦崩断了。
“裴如凇以修整凌霄台为名,暗中找人把台下地基挖空一半,换上了不能承重的木架,又在香炉里埋藏火/药,只要有一丝火星落入香炉引起爆炸,凌霄台会立刻坍塌。如果这样陛下都死不了的话,他怀里还揣了把匕首,准备在最后一刻亲自动手刺杀陛下。”
裴如凇不怕背上奸臣骂名,因为他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要火药一响,所有人都知道他心向着哪一边。
“能上凌霄台的都是陪陛下打天下的心腹臂膀,他想踩着我们的尸骨,做个名垂千古的忠臣,我怎么能成全他呢?”阿布格被闻禅惨白的脸色取悦,嘻嘻地笑了起来,“我可是一直都盯着他呢。”
她离开兆京的那天……没有异响,没有骚动,钟鼓声传了很远才消失,难怪桂万春一路上都心绪不定、频频回望。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他和他的同党无声无息地从典礼上消失,被我关进了大牢。”阿布格得意地道,“陛下对他办的典礼很满意,赐给了裴家不少封赏,我没有把他犯上作乱的事捅出去,裴如凇到死都是兴朝的重臣,怎么样,我对他不错吧?”
闻禅只觉血气不断冲向头顶,耳边嗡鸣不止,连发出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你杀了他?”
阿布格道:“陛下知道此事后也很为难,若将他的罪行公诸天下,只怕会引起旧臣们的反心;可要是一刀给他个痛快,陛下又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我替陛下想了个好办法:正好陛下想在宫中修一尊灵犀明神,此神掌管武运征战,最好以骨血为祭,于是在陛下允准后,我便把他们钉在祭坛上,放干了血,然后将骨头烧成灰,一起埋进了神像的地基里……呃!”
陆朔和贺兰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闻禅已经冲过去掐住了阿布格的喉咙,提着他的头往墙上狠狠一掼,撞出“呯”地一声惊天巨响!
鲜血顺着后脑蜿蜒淌下,砖灰簌簌而落,染白了他的眼睫。
“阿檀!”
“殿下且慢!”
当年吞没了裴如凇的火焰仿佛正在闻禅眼底炽烈地燃烧,阿布格痴迷地望着那凄惨绮丽的绝望之色,忽然动了动唇,用气声说:“公主,你身上的预言……灵验了……看来冥冥之中……真的有命数存在……”
“裴如凇是老鼠……你和我、还有他们……也通通都是老鼠!哈哈,哈……”
犹如嘶吼的疯狂大笑戛然而止,阿布格双目圆睁,手指痉挛抓握着空气,一根比筷子还细的发簪从右至左,完整地捅/进了他的脖颈里。
“你、给、我、去、死。”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闻禅霍然松手,阿布格的脖颈刹那迸射出一道血箭,他身体抽搐了片刻,再也撑不住铁锁的重量,顺着墙壁徐徐滑落在地,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殿下……”
陆朔被山一样的旧事压垮了防线,一时间竟然有些踌躇。这些逆党是要留着问罪定刑的,尤其是阿布格还是相归海麾下谋士,也许知道不少机密,连燕王都还没见过他,却被闻禅先一步结果了。
可是他不能说闻禅做错了。
“陆将军。”
“人是我杀的,需要我赔他点什么吗?”闻禅披头散发,手中握着细刃发簪站在血泊里,面颊上还有飞溅的血迹,看上去像个刚刚开完杀戒的女妖,可态度竟然出乎意料地镇定,“不用的话,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陆朔与她在半空中视线相碰,两人什么也没说,可短短一瞬,他恍然间明悟了闻禅要去做什么。
陆朔沉默地侧身后退一步,让开了门口。
这年冬天,由持明公主亲撰的《大齐故礼部侍郎裴府君墓志铭并序》传行天下,深埋地下多年的真相终于重见天日,大江南北无不为之震动。
次年二月,燕王闻琢于兆京登基,改元贞纪,进封持明公主为宣安长公主,追赠裴如凇礼部尚书。
同年四月初八,闻禅于西川家中被刺客暗杀,终年三十五岁。她死时怀中抱着一个木匣,仿佛很宝贝的样子,收尸的衙役打开来察看,却发现里面只是一捧随处可见的砂土。
他没有拿稳,盒子一下脱了手,其中的砂土便纷纷而落,犹如细雪。
第72章 苏醒
刺客会是谁派来的?
是怀恨在心的相归海的旧部, 还是她那偏安江南的皇帝兄长?
自揭身份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闻禅吊着最后一口气心想,只可惜裴如凇舍生取义, 最终也不过给她续了五年的命。
早知道条件这么苛刻, 她一开始就不该答应出家修行, 哪怕轰轰烈烈地死在三十岁, 总比这样满怀遗憾地离开要好。
然后她再一睁眼,发现年轻的楚皇后坐她身边床沿,紧握着她的手, 泪眼婆娑地喃喃:“上苍保佑,菩萨保佑, 总算是醒了……”
她身后的皇帝长叹一声:“通明禅师果然言中了。”
延寿五年,闻禅又一次伴着预言醒来, 站在了命运的支流面前。
“既然殿下执意如此,贫憎也无法强求,还望殿下多加珍重, 阿弥陀佛。”
闻禅朝通明禅师颔首告别, 目送老和尚起身离去, 由侍从撑着伞送往宫外。漫天大雪纷飞, 她伸手到窗外接住一片,静静注视着它在掌中化为水珠。
纤云过来给她披衣,担忧地劝道:“殿下身体才刚见好, 小心吹风受凉。”
闻禅朝她一笑, 拢紧了衣襟, 扭头扬声唤庭院里的内侍:“程玄, 折两支白梅花给飞星,让她拿去插瓶。”
这一世, 轮到我来救你了。
后半夜起了北风,庭院里的树枝被吹得哗哗作响,屋中早已点起了熏笼炭盆,一缕挟着冰凉雪气的冷风却还是顺着半掩的窗户溜进来,吹醒了和衣而卧的裴如凇。
他睁开了眼,毫无睡意地盯着窗纸上倒映的张牙舞爪的树影,在黑夜里发了会儿呆,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掀被坐起来,披衣下榻,走到两步外的大床旁,在昏迷不醒的闻禅身边默默地坐了下来。
她已经昏迷了整整四天,太医院所有拿得出手的大夫都在公主府里走了一遭,可谁也看不出病因到底是什么。
公主脉象有力,体温正常,气息均匀,但无论针灸还是服药都叫不醒她,就好像她的躯壳还留在这里,魂魄却不知飞去了何处。
皇帝已经动了找僧道进宫的心思,只是通明禅师业已作古,仓促之下还没挑出合适的人选。
裴如凇叹了不知道第多少口气,握住闻禅温凉的手,高挑的身形委屈巴巴地蜷缩起来,寻求慰藉似地把头抵在了她手背上。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闻禅对相归海的警惕都非常强烈,甚至不惜亲自动手也要杀之而后快。裴如凇再迟钝也能隐约察觉到这股莫名的敌意,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也就是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闻禅曾与相归海结下过不死不休的深仇。
他抬起头,注视着闻禅宁静安稳的睡颜,在心底无声地发问:这是你的第几世呢?
“你这是深更半夜刚做完贼,还是到我这儿梦游来了?”
那分明正在沉睡的人薄唇微启,忽然闭着眼飘出了一句低哑的调笑。
裴如凇双手剧烈地一抖,嗓音刹那就哑了:“殿下!”
“嗯,我在呢。”
闻禅从漫长的梦境里醒过来,最先感觉到的是四肢酸软完全不听使唤,肩颈腰背无一不痛,但月光里裴如凇的影子还是好端端的,握着她的手也依旧干燥温暖,她便觉得这些不舒服都还可以忍耐:“先别喊人,扶我一把,躺得我全身都疼。”
裴如凇把她捞起来抱在怀里,自己背靠床头当人肉垫子,像个贝壳一样将她囫囵保护起来,轻轻地替她揉着肩背:“这样呢?舒服些了吗?殿下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闻禅被他揉得眯起眼睛,轻声道:“没事,别担心。我晕了几天?”
“四天。”裴如凇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改口道,“四天四夜,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虽然光线黯淡看不真切,闻禅勉强抬手碰了碰他下巴上的青茬,感觉到他这几日憔悴了很多:“我吓着你了吧?你刚才是在偷偷哭吗?”
裴如凇本来没有,但被她这么一说,眼眶顿时就酸痛热胀起来,矢口否认:“没有。”
他抱着闻禅的手臂却悄悄收紧了力度,闻禅在他肩窝里哼笑一声,有气无力地道:“我刚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外面下雨了,也不知道是谁洒了我一手的水。”
裴如凇:“……”
“殿下还有精神调戏人,看来是真没事了。”他故意绷着脸,“瞒着我偷偷去杀相归海,结果把自己也带进去了,我差点被你吓死。殿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
闻禅抬眼:“你怎么?”
裴如凇赌气一般在她耳边发狠:“我就不活了!”
闻禅:“噗嗤。”
很难想象当年那个清孤决绝的裴如凇会说出这种话,可见闻禅这些年没有白忙活,愣是把一棵凌霜傲雪的松柏养成了迎风流泪的小白花。
“低头。”
裴如凇有个好处是很听话,闻禅让他做什么,他会先照做再问为什么,结果猝不及防被闻禅在唇边啄了一口。他当即就绷不住那张严肃的面孔,又得克制自己不要冲动,强忍着笑意问:“干什么?”
“不干什么。”闻禅勾了他一缕长发绕在指尖,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狐狸,“我的人,我想亲就亲,想什么时候亲就什么时候……唔。”
顾及她的身体,裴如凇不敢闹得太过,浅尝辄止地亲了片刻便主动错开,却还是密不透风地抱着她不肯松手,低低地道:“我总觉得,殿下醒来之后,好像和从前有点不一样。”
在浓沉的夜色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闻禅抬眸对上了他的目光。
这就是她不叫别人进来的原因——裴如凇早就从蛛丝马迹中触及到了真相,他一定会找个机会发问,只是闻禅出于某些私心,并不想告诉他曾经有过那么惨烈而遗憾的过往,更不想让裴如凇觉得这一生所得到爱是用来偿还恩情的债。
该还的上辈子闻禅已经还完了,这辈子她的驸马只需要随心所欲恣意生长,再也不会有天塌下来只能他去顶的结局了。
“因为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闻禅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试探,“梦见了以前的事情。”
“梦里有我吗?”
“很多。”
“是什么?”
“醒来就忘了。”
“……”
裴如凇沉默片刻,小声说:“骗人。”
“没骗你,等我八十岁的时候,说不定会突然想起来。”闻禅笑了起来,“你如果真那么好奇的话,到八十岁再来问我吧。”
裴如凇倏地一怔。
那道犹如铁箍般长久束缚着她的咒语终于出现细微裂痕,从未许诺过“白头偕老”的公主殿下,竟然第一次主动打破了“活不过三十岁”的谶言。
他再一次用力抱紧怀中这个人,像是抱紧了一生的期待,彼此纠缠的命运穿越漫长的时空,终于在此刻落地生根,变成了牢不可破的誓约。
“这是你答应我的,不管还有没有来世,你要给我这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好。”
闻禅感觉到一颗眼泪落在了她的锁骨上,“啪”地溅起了小小的水花。
第73章 巫蛊
留给他们温存私语的时光只有片刻, 次日公主醒来的消息传开,到府上问安的人立刻踏破了门槛,裴如凇甚至都没机会挤到第一排。皇帝派来的九个太医轮番围着闻禅诊治,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公主玉体安康, 除了躺久了肢体无力、四天粒米未进脾胃虚弱外, 没有任何毛病。
太医们欢天喜地地回宫复命, 公主府连日来的沉寂气氛也一扫而空。闻禅休养了两日,过够了每天床前排满孝子贤孙小白花的日子,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 便准备进宫去亲爹面前表一表孝心。
她坐着软舆慢悠悠地到了春熙殿,梁绛得知公主入宫的消息, 一早便在殿外迎候,见她过来立马上前嘘寒问暖:“先前听闻殿下身体欠安, 满宫上下都跟着念佛,如今殿下病愈,陛下这几日面上才终于见了笑影, 连奴婢也跟着悄悄松了口气哪!”
闻禅拢着斗篷下轿, 朝他微笑颔首:“多谢梁内监记挂, 我已经大好了, 父皇这是?”
她病了一场,气色反而更好,随便站在哪里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感, 仿佛打破了一层长久以来的无形禁锢, 整个人的意气神采都比从前更加鲜活明亮。
梁绛心中微微一动, 借着袍袖遮掩, 朝东宫的方向指了指,恭谨地低声道:“陛下有些要紧的事务, 还请殿下先稍等片刻。”
闻禅会意地点头:“无妨,正事要紧。”
她心里暗自纳罕,苏家的事余波未平,太子再傻也不会这时候跳出来当靶子,上回桂万春也说太子那边没动静,难道她昏迷的这几天,东宫又出别的幺蛾子了?
春熙殿内。
皇帝听着下头的内侍回报上来的消息,气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挥袖扫落满案奏折,一方砚台应声而碎:“混账东西!糊涂种子!简直是反了天了!”
那内侍吓得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去,听见皇帝一声暴喝:“梁绛!”
殿门开了条缝,梁绛灵活地溜进来,只当没看见满地飞墨乱纸,快步走到皇帝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应道:“奴婢在。”
“传朕口谕,让李剑秋去东宫,卫云清去城阳长公主府,仔细搜查有无厌胜之物,查清了立刻来回报。没有朕的旨意,东宫和长公主府所有人等一概不得外出、闭门等候发落!”
梁绛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出了大事,马上道:“奴婢遵旨。”又觑着皇帝的脸色,轻声细语地回禀道:“陛下,持明公主求见,已在外等候多时了。”
皇帝这几日忧心不已,好不容易松口气,又被太子气了个倒仰,这会儿听说女儿来了,勉强压下火气,沉声道:“请公主进来。”
“你下去吧,东宫有什么事,随时报给朕知道。”
那内侍磕了个头,轻手轻脚地随梁绛一起退下了。
闻禅进殿时,一群宫女内侍正在收拾地上的奏本墨迹,皇帝快步过来扶住她,不叫她行礼:“可都痊愈了?还有哪儿不舒服?”
“九个太医仔细诊断过,真的没事了。”闻禅笑道,“惊动父皇为我悬心,都怪女儿不孝。”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端详着她的脸色,“你这病起得古怪,太医们也瞧不出端倪,幸亏苍天保佑,让你醒过来了。”
闻禅昏迷的这些天,他动不动就想起当年通明禅师的谶语,只怕是她命中的劫运到来,上天要收走他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可从今日听到的消息看来,倒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他脸色复又阴沉下去,闻禅陪他到窗边长榻上坐下,正好看见一块砚台碎片,随口道:“我记得父皇不太喜欢紫石砚来着?我先前得了方龙鳞月砚,虽比不上这个雕工精湛,胜在材质天然,改日给父皇送来。”
她也不问出了什么事,但皇帝仔细一琢磨她这话,倒是咂摸出点别的意思来:“龙鳞砚朕也有,不缺你那一块,只不过紫石砚号称天下第一名砚,千金难求,府库里也多是紫砚,将就着用罢了。”
闻禅轻快地道:“父皇富有四海,自然不缺好砚台,只是儿臣的一点心意。况且砚台这种东西,拿来赏玩收藏是另一回事,只用来研墨的话,自然是怎么趁手怎么来,何必还要分个第一第二?”
皇帝默然片刻,似是被她的回答触动了心肠,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觉得太子怎么样?”
闻禅:“嗯?”
她不解其意地看着皇帝:“太子挺好的啊,父皇怎么突然这么问?”
“朕说的不是闻理,而是太子。”皇帝道,“他作为你的兄长、作为朕的儿子还过得去,可作为一国储君,你觉得他做得如何?”
闻禅垂眸思索片刻,最后泄了气般松懈了肩背,摇头笑道:“我才刚好了两天,父皇就要出这么难的题来考我吗?”
皇帝对她的示弱毫不动摇,淡淡地道:“你只管如实说,朕不会怪罪你。”
“论理儿臣没资格评价太子,储君要承担的东西太多了,他能安分勤谨地守到今日,没出过大错,已经很不容易了。”闻禅捧着茶碗叹了口气,“只不过储君是一国之本,朝野内外都盯着他,光靠一个人用力,扛不动这那么重的担子,有时候时运不济,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就是说闻理人很好,但苏家这事给他扯了后腿,又有些别的原因作祟,以至于他在朝堂上立足不稳,这是运气使然,不是他的过错。
皇帝看得出来,闻禅在很努力地替闻理说好话,但她同时也理解了、或者说认同了皇帝对闻理的最终判断——他这个太子做的并不出色。
闻禅心念电转,也在飞速思忖,太子到底犯了哪行天条,怎么看皇帝这神情语气,好像是下定决心要废储了?
殿中气氛一时沉寂,良久,皇帝沉沉地开口:“你来之前,朕刚接了消息,太子近来宠爱一名姓王的侍妾,这王氏的兄长恰好是禁军左骁骑军的校尉。”
皇子为了避嫌,一般不会主动去和职位太高的禁军结亲,毕竟有结交天子近臣的风险,但禁军大多是勋贵子弟,大多都跟皇室七扭八拐地连着亲,太子宠幸一个校尉的妹妹,倒不算太过出格。因此闻禅没急着替太子分辨,静静地等着皇帝继续往下说。
“你昏迷那几日,王氏向太子举发,称太子妃杨氏在东宫施行厌胜之术,太子派人去搜查,果然从太子妃殿中搜出了刻着太子名讳和生辰的木偶符纸。”
闻禅终于微微色变。
自古以来巫蛊厌胜都是天家大忌,这玩意儿只要沾上必然引发血雨腥风。太子身居东宫,是离天子最近之处,处境本就岌岌可危,居然还能如此不谨慎,放任宫中闹出这种风波来!
皇帝冷笑一声:“太子妃自陈多年无子,又见王氏受宠,心中不甘,所以动了歪心思,从她母亲城阳长公主那里得来了求子巫咒。太子是个心慈手软的,竟然叫东宫上下守住风声、不许外传,悄悄将巫蛊销毁了,权当此事没发生过。”
闻禅都不用看皇帝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这哪里是心慈手软?太子分明是在失去了苏家这个得力靠山之后,生怕再失去城阳长公主,所以才宁可打落牙往肚子里吞,一力隐瞒了巫蛊之事。
但她很难理解太子明明不愿得罪城阳长公主,偏偏又要去宠幸别的侍妾,以致太子妃心中衔恨。似乎对于对男人而言,世上最困难的事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而是一生只守着一个人。
“太子他……”
闻禅也说不出什么了,刚才梁绛急匆匆地离去,想必就是为了这桩事,皇帝既然当众揭破此事,大张旗鼓地派禁军去搜查抄检,就是不打算给东宫留任何面子,谁来求情都无济于事了。
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甲胄声响,大冬天里梁绛甚至出了一脑门热汗,站在外间道:“陛下,卫将军前来复命。”
闻禅马上起身,皇帝却示意她坐下一起听:“叫他进来。”
卫云清当年还是个都尉的时候,曾奉命查抄过萧定方的宅邸,此后越干越熟练,俨然已成为了御用的抄家能手,这次也不负重望,捧着一托盘的纸人符咒送上前来:“回禀陛下,臣在长公主府的佛堂暗室中找到此物,还有几尊神像不好挪动,暂时命人封存看管,另有负责管照佛堂的方士一人,童仆二人,皆已押回待审。”
盘里最显眼的是两个草扎人偶,一个四肢躯干扎满长针,一个胸前被长钉钉穿,皇帝翻过来一看,一个背后写着闻禅的名字,一个写着越王闻琥的名字。
闻禅:“……”
她拿起人偶,匪夷所思地问:“就为几年前那点破事,姑母至于记恨我到现在吗?”
卫云清略带犹豫地抬眼瞥了她一眼,耿直地纠正道:“殿下,从稻草的成色和干燥程度来看,您这只应该是新扎的。”
闻禅:“……”
皇帝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气得连说了数个“好啊”,闻禅和梁绛赶紧围上去给他端茶送水拍背顺气:“父皇息怒,这些都是装神弄鬼的骗人把戏,不会真有什么损伤,您先消消气……”
“装神弄鬼?”皇帝怒极,“你无缘无故昏迷数日,难道不就是中了她的邪术吗?!”
闻禅一怔。
以她自己的微妙感觉,导致她昏迷的元凶是“处决相归海”这个举动,这次沉睡对她而言并非是痛苦的折磨,反倒像是某种时光回溯,在冥冥之中为她解开了一道枷锁。
她毕竟是个重生两次的人,连续三辈子身上挂着早死的预言,在这样强大的命数之下,按照以毒攻毒的原理,这些小打小闹的诅咒应该对她没什么效果。
闻禅片刻的怔愣彻底坐实了皇帝的猜想,他深深地看了公主一眼,森然地对卫云清吩咐道:“将长公主府上的人拉出去轮流审,不管用什么法子,朕要看看她这些年究竟做了多少好事!”
第74章 结案
短短半日, 东宫被禁军封锁的消息已如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朝中重臣们的耳朵里。虽然这事不是闻禅挑起来的,而且她还算主要受害者,但谁让她入宫的时机这么凑巧,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怀疑:这回该不会是公主出手, 要彻底打垮东宫吧?
源叔夜坐在宽敞的书房里, 让两个小童替他捏肩捶腿, 半阖着眼听手下回报消息,末了问道:“首尾都收拾干净了?做事利索点,可别像当初苏衍君一样, 留下那么大一个把柄等着被捉。”
下属谨慎地道:“相公放心,那李柏子不求别的, 只为报仇,他从没向小人打听过多余的事, 到现在也不知道背后是您。”
源叔夜“嗯”了一声:“长公主恩宠已极,却不知收敛,光强抢奴仆这事就闹过几回了, 还弄出人命来, 也不怨别人恨她。更何况这几年陛下对她不像从前那么宽纵, 她心中大概也有怨怼, 指望着从太子这里翻身,呵。”
下属附和道:“李柏子的妻子儿女全被掳去做奴仆,一家子病的病死的死, 妻离子散, 他恨透了长公主, 若非相公定计让他假扮方士混入府中, 他险些就拿把刀当街行凶了,真是不惜豁出性命也要把长公主拉下马。”
“苏家那边什么反应?”
“也在打听消息, 看来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源叔夜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笑,悠然道:“都是托了持明公主的福。我原以为要让越王吃点苦头才能把这步棋下出去,没想到公主这场病来得正是时候,天时地利人和,就算是公主自己,也找不出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了。”
“相公运筹帷幄,神机妙算,便是公主和太子加起来,也不是您的对手。”
公主府中,裴如凇咬牙切齿:“城阳公主是不是疯了?好日子过够了非要闲得没事在家里诅咒自家人?她堂堂长公主,就算太子上不去又能怎么样,新帝难道还会亏待她吗?”
闻禅淡淡一嗤:“那得看新帝是谁,燕王算是对长辈比较孝顺的了,你换成越王试试呢?不让他们去要饭就不错了。”她给裴如凇塞了个核桃仁:“好了别生气了,皱眉太多容易变老,就算美人宜嗔宜喜,你也不能仗着自己长得好就随心所欲。”
公主的顺毛手法俨然已臻化境,裴如凇眉目舒展开来,蓦然失笑,拿起个橘子慢慢剥着:“殿下就一点都不生气吗?”
“说实话,太子现在干出什么事我都不奇怪,苏家失守,他已经被逼得方寸大乱了。”闻禅道,“但我觉得巫蛊这件事不像是太子有意为之,倒像是越王的手笔。”
前世皇帝抱病不能上朝,越王抢在闻禅前面动手,找的借口就是燕王生母杨昭仪在宫中施行巫蛊,故奉其母郁淑妃旨意进宫搜捕。这次太子侍妾王氏揭发太子妃在东宫行厌胜之术,她兄长还是当年投靠了越王的王嵩,这栽赃陷害的路数和前世简直一模一样。
裴如凇道:“太子妃自己都承认了是求子巫咒,长公主家里也搜出了物证,就算王氏是越王的人,她这顶多是顺水推舟,背地里借巫蛊害人的还是长公主。”
“你不觉得时机有点太巧了吗?”闻禅道,“我看见了从长公主府中搜出来的人偶,赤鹰提醒过我,写着我的名字的人偶是新扎的,越王那个稍旧一些。
“你想想,有没有可能这个局本来是为越王准备的,但是得知我昏迷后,他们立刻现做了个代表我的人偶,然后由王氏出来检举,这样就可以把太子妃、长公主这一条绳上的人连根拔起,既将越王从此案中摘得干干净净,又能让太子一党的仇恨全部对准我。”
“殿下这个猜测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说长公主府的方士也是越王的人,他早就潜伏在长公主身边,引诱她供养巫蛊,布下了这个陷阱。可此事一旦被揭发,那方士难逃一死,会有人肯做这种事吗?”
闻禅睨了他一眼,心说你不但干了,而且干得还特别熟练呢。
裴如凇莫名被她看得后颈一凉,赶紧给公主上供一个刚剥好的完美橘子。窗外忽然传来“笃笃”的敲击声,闻禅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无奈道:“咱们家的门是装了当摆设的?还有你蹲在房顶上不冷吗?”
乌鸦从窗口倒悬下来:“不是。不冷。鹦鹉来了。橘子?谢谢殿下。”
闻禅:“……”
小白花顿时炸了锅:“我刚剥好的!”
乌鸦很有礼貌地说:“那也谢谢你。”
闻禅沉默地伸手过去,让她叼走了橘子,乌鸦一个鹞子翻身,嗖地一下从窗口消失了。
“别挂脸别挂脸,你这花容月貌会长皱纹的。”闻禅按下葫芦浮起瓢,赶紧给小白花顺毛,“来我亲自给你剥个橘子,一会儿看见了桂万春也要心平气和,好不好?”
她火速拿橘子堵住了裴如凇的嘴,被幽怨的小白花缠住了手,悻悻地咬了一口指尖。
桂万春这次没喝酒,一进门就快乐地朝裴如凇摇尾巴:“殿下好,驸马看着似乎比之前清减了些?不过不掩风姿,依旧是光彩照人!”
闻禅跟他打了三辈子交道,深谙此人德行,还会在旁边附和:“是吧,前几天熬得人都憔悴了,这两天养回来一点,气色好多了。先前让你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裴如凇:“……”
他作为一个在朝中颇有地位的年轻官员,就算被人夸赞相貌,不管是真心还是客套,通常都是往清高出尘的气质上捧,把他吹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但在闻禅和桂万春这里,他俩就像围着一只漂亮小猫嘀嘀咕咕地交流心得,虽然听起来和看上去都有点荒谬,其实他并没有觉得冒犯,公主当然怎么说都行,桂万春如果太热情了就会令人手痒,忍不住想上去挠他两下。
桂万春在二人下首坐下,围着火盆喝了口热茶,叹出一口满足的气:“查清了,那王氏女名叫王重云,其实并不是王嵩的亲妹子,而是他结义兄长的妹妹。”
“王嵩的义兄叫耿重阳,几年前随御驾巡幸松阳时被符氏兄弟所害,剩下个无依无靠、年纪尚幼的妹妹,王嵩便把她认作自己的妹妹抚养了。”
闻禅叹了口气:“符氏兄弟干的破事简直贻害无穷,惹出多少麻烦来。赤鹰是因为从他们手下死里逃生才投效了深林,这又冒出个王嵩的义兄。”
“还不止这些呢,”桂万春得意地扬起眉毛,神神秘秘地道,“殿下,那耿重阳的生母以前曾是越王的乳母,耿重阳家世平常,能进禁军当差,是因为郁家在背后使劲,所以这耿重阳其实是越王的人。”
闻禅轻轻敲着桌面的指尖蓦然一停,恍然道:“我说呢,原来王嵩这么早就跟越王搭上了线。”
裴如凇沉吟道:“看来王重云是越王安插在东宫的眼线无疑了。”
桂万春看看公主又看看驸马,纳闷地问:“这个王嵩是很重要的人吗?比起太子侍妾,我怎么感觉殿下更关注他呢?”
裴如凇神色一黯,桂万春立刻捂紧了嘴。
“太子妃出事,城阳长公主对太子的支持就会动摇。苏家是太子的左膀,长公主是太子的右臂,断其臂膀,这是要彻底绝了太子的后路啊。”
闻禅凝眉思忖片刻,扬声朝外间道:“程玄!”
守在外面的程玄转过屏风,走进里间:“殿下。”
闻禅道:“去给赤鹰传个话,让他仔细查查长公主府的那个方士的底细,看和越王或者源叔夜有没有关系,若有关联,如实向陛下回禀。”
程玄躬身道:“遵命。”
闻禅察觉到桂万春眼巴巴的目光,又补充道:“顺便把鹦鹉领走,给他拿点压岁钱,今年的秋风就打到这里吧。”
桂万春一跃而起,差点踩到程玄的脚后跟,喜气洋洋地道:“多谢殿下!提前给殿下拜个早年,殿下真乃我衣食父母也!”
裴如凇拍案而起:“把他给我打出去!没有你这么大的败家子!”
乌鸦“嗖”地一下突然出现在窗前:“过年了?殿下新年好,去年那个金鱼糖还有吗?”
闻禅:“……”
这一年就在吵吵嚷嚷和暗潮涌动中飞快地收尾,转眼新岁到来,震动朝野的巫蛊案终于尘埃落定,在公主和几位重臣的竭力约束下,没有造成大范围的牵连和恐慌。
太子幽居东宫期间,写下数封陈情奏疏,主动提出与太子妃杨氏和离,皇帝允准和离,杨氏废为庶人,削发为尼。关国公杨弘被贬为绍陵太守,城阳长公主随之流放绍陵。
长公主之所以犯了天条还能留下一口气,一来是皇帝念着她匡扶上位的旧情,二来是卫云清奉命审问方士李柏子,虽然此人一口咬定是长公主授意他施行厌胜之术,但卫云清还是翻出了一点老底,发现此人妻儿曾被长公主掳为家奴,皆尽病死,但已没有确凿证据,只能私下呈报给皇帝,在他心头留下一丝疑云。
延寿十八年二月,巫蛊案审结,三月,太子上表请求让出储君之位,言辞恳切,态度坚决,皇帝数度召集众臣集议,历时数月,最终许其所请,皇太子闻理降封为赵王。
第75章 动乱
十余年的太子生涯, 终成梦幻泡影。这条崎岖坎坷的通天路他走了半程,从中得到过许多繁华荣耀,但就连那些时光, 他也不愿再去回想了。
除了闻理本人以外, 大概只有闻禅和裴如凇对这个结果比较满意。从储君变为亲王的落差固然很大, 但绝对不会比废为庶人更大, 闻理前世以太子之身谋反,朝中官员受牵连者众多,他如今能平稳地全身而退, 做个富贵闲王,已经算是三世以来最好的结局了。
太子之位空出来后, 越王一党的后招立刻源源不断地捧上了案前。门下侍中之位自苏利贞守孝后一直空缺,一应事务由两员门下侍郎暂代, 源叔夜先后举荐了亲近越王的侍郎戴应宁为侍中,给事中郁知节为谏议大夫,取代了太子势力在朝中所占的位置。同时一波臣子奏称国本未稳, 请立越王为太子, 另一波则称后位空悬已久, 请立郁淑妃为皇后。
眼看着朝中人心所向几乎成了一边倒, 甚至连越王和郁淑妃都觉得胜券在握时,后宫忽然传出一条惊天喜讯,许贵妃诊出了三个月的身孕。
皇帝被朝臣们煽动得发热的心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
越王比太子更得他喜欢不假, 但越王的问题皇帝心里也同样清楚:闻琥刻薄寡恩, 好大喜功, 热衷于声色犬马, 他如今的声望和功绩有一半都是源叔夜替他筹谋的,甚至闻理被迫辞让太子之位, 这其中也少不了那老狐狸的推波助澜。
皇帝是没那么喜爱闻理,可他也不想等下一任太子继位后,自己的其他儿女连个善终都得不到。
这些成年皇嗣各有各的毛病,除了闻理闻琥外,老三闻琢一门心思扑在边关,对军事的热衷远远大于朝政,老四闻瑞心机深沉,无甚才干,老五母家是罪臣,老六又是天生跛足,唯一称得上有治国理政之才的是闻禅,可她偏偏又是个姑娘,而且还背着个短寿的预言。
如今他身体尚且康健,应该还能在皇位坐上几年,如果许贵妃的孩子是个皇子,他完全来得及再培养出一个合心意的继承人,并不一定只有眼前的一种选择。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念头似的,当天半夜边境突然传来了紧急军情——固州境内爆发动乱,呼克延族大举入侵,固州都督丰楚炎被敌军围杀身亡,太守孙道清与越王率兵仓促逃往檀州。
皇帝睡到一半被叫醒,原本一肚子邪火,听完后当场心凉了半截,茫然地问:“固州不是有十万守军吗?怎么就逃往檀州了?”
进来递信的是个内侍,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幸亏梁绛冲过来扶住了皇帝:“陛下,陛下?是不是该传朝臣们进宫商议军情,叫传信的斥候进来问话?”
皇帝如梦初醒:“对……召三省长官,户部兵部尚书即刻到嘉运殿见驾!还有,让裴如凇和持明也进宫,快!”
春日已深,半夜里下起了细雨,嘉运殿中灯火摇曳,被水汽缭绕着,显得有点雾蒙蒙的。众臣一边传阅军情奏折,一边听堂下斥候回禀:“……城中流民突然暴动,袭击官衙,放火烧了王府,外面的呼克延大军趁我军不备偷袭,杀穿了守军防线,城里的流民里应外合为他们打开了城门。”
“丰都督率兵迎敌,被敌军将领穆温斩杀,城中流民四处作乱,大军腹背受敌,伤亡惨重。孙太守不擅领兵,越王殿下认为固州已被呼克延族渗透,百姓均已投敌,下令退守檀州。”
闻禅撂下奏章,轻轻地叹了口气,心说越王这望风而逃的性子和从前一模一样,真是刻在骨子里了。
前世固州动乱,是由于相归海任汤山都督,大肆笼络北境各部,秘密支持呼克延族入侵固州。后来朝廷派林宪、顾品川、陆朔等将领率数十万大军平叛,并设法劝服呼克延将领穆温归附朝廷,历时一年收复了固州,并将其改为敦宁、保宁二郡。
这一世没有相归海在背后推波助澜,固州动乱发生的时间延后了一年,但最终还是发生了。
数年前闻禅曾建议皇帝派人到边郡安抚流民,重整屯田,改善当地守军贫弱积困之弊。这些年燕王闻琢在汤山郡经营得当,白施罗转调武原后,汤山军守备依然□□,而越王虽领固州牧,但流民反叛的原因,恐怕至少有一半要在他身上找。
据深林安插在固州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固州本就是齐人与呼克延族杂居之地,但越王显然不在乎这个道理,他的手段就是把齐人和其他部族分成两等,齐人可以获得田产,而外族被视为奴隶贱役,不得与齐人通婚,就连已经举族归顺朝廷多年、在固州生根的部族也未能幸免。
这么干的后果就是外府豪商纷纷派人到固州,占据了大面积的田地,流民非但没有安顿下来,原本安定的百姓也被逼成了新的流民。适逢大寒之年,固州的外族百姓生活无着,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但太守认为当地安居的齐人并未受灾,因此拒绝开放赈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越王的判断是对的,如果他不尽快逃往檀州,固州暴动的百姓会恨不得将他剥皮啖肉,在城门楼上吊足一个月。
但没人敢在这时候质疑越王有问题,都不约而同地把黑锅往死人头上扣:“固州都督丰楚炎竟然一照面就被敌军所杀,难怪我军大败,这种情势下越王殿下保存兵力及时后撤,其实是明智之举。”
皇帝摆摆手,沉着脸问:“呼克延领兵的都是谁?”
斥候道:“回禀陛下,呼克延三个部落皆发兵参战,风羯部首领阿罗师,月奴部首领穆温,震海部首领突余,率军分三路向檀州、密州进发。”
皇帝环视在座诸臣:“众卿有什么想法?”
戴应宁道:“陛下,呼克延突然发动袭击,守军措手不及,才导致初战溃败,只要派将领重整固州军,加上檀州援兵,至少能抵抗呼克延一段时间,再从最近的汤山郡调兵攻打固州,便可令其腹背受敌——”
“汤山守军不能动。”闻禅声音不高地打断了他,“戴侍中,别忘了汤山前面还有个同罗,一旦边境防务空虚,同罗伺机窥探,情况会比现在更危险。”
源叔夜道:“殿下思虑周全,臣认为可以调动建岩、奉义十万守军支援固州,前面有武原、汤山顶着同罗,顾品川和林宪又都是久经沙场重将,必能一举克敌。”
皇帝沉吟不语,看了闻禅一眼,闻禅并没有质疑,看样子也是赞成源叔夜的意见。
“陛下。”
殿中忽然响起一道朗润温沉的男声,众人循声望向同一个方向,只见裴如凇长身玉立,从容不迫地道:“臣以为呼克延举族出动,三个部落间的信任未必牢靠,倘若能策反其中某部,以离间之计从内部瓦解其联盟,或可事半功倍,尽快平息动乱。”
皇帝问:“怎么策反?”
“倘若某部首领愿率部众归降我朝,许其在固州划城而居,遵照本朝管辖,赐封头领官职。”裴如凇道,“先用金银权势引诱他们,总有人会按捺不住心生动摇,一旦他们彼此间互相生出猜疑,我们就能趁虚而入,分而化之。”
皇帝还在思忖,默然不语,源叔夜眼风从闻禅面无表情的脸上一扫,忽然出声附和道:“臣以为裴少监所言甚是,‘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如能派使臣与呼克延谈判,攻心制胜,出其不意,不失为上上之策。”
所有人心中同时一紧,大家都是官场老油条,谁还看不出来源叔夜这是把裴如凇架上去了?只要这时再来个人煽风点火,皇帝极有可能就会顺势派裴如凇随大军前往平叛。
可是持明公主就坐在皇帝下首,这些年大家每天在嘉运殿吵架,都已经摸清了这位的脾气,谁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开这个口,把送驸马上战场?
一片窒息般的死寂中,裴如凇清晰地道:“陛下,臣愿随大军往固州平叛。”
第76章 请战
灯影下闻禅的姿势一变未变, 神情毫无波澜,但就是让人莫名觉得屋里凭空冷了好几分,连殿外草丛里的春虫都不敢叫出声了。
别说旁人, 源叔夜都暗暗一怔。
战场凶险, 两国交战时孤身前往敌营谈判的使臣更是险中之险, 裴如凇这样的身份地位, 只要他不愿意没有人能强迫他,在朝中做文臣一样简在帝心,犯不着拿命去换功劳。他原本只是起哄架秧子, 想分散一下众人对越王的关注,顺便给闻禅添点堵罢了, 没想到裴如凇竟然主动要求上前线,他一介从未外放的文官, 哪儿来的把握能劝降敌军将领?
裴如凇的眼神坚定坦然,毫无退缩之意,于是最犹豫的反而成了皇帝, 他左右看看, 最后干咳一声, 征询地看向闻禅:“持明觉得如何?”
闻禅不咸不淡地答道:“驸马深明大义, 愿意为国尽忠、为君分忧,又不是办事不力搞砸了差事、需要别人替他收拾烂摊子,我自然只有支持的份。”
所有人:……果然是生气了!
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来她在指桑骂槐, 持明公主一向口风谨慎, 别说当着朝臣, 就连私下里单独面见皇帝时都不会随意评价皇子, 今天却一反常态,可见是被越王激出了真火。
源叔夜不紧不慢地开腔:“驸马肯担当重任, 臣等十分钦佩。不过呼克延擅启边衅,入侵我朝国土,过错并不在自己人身上,殿下所言,臣实在不敢苟同,还望驸马以大局为重,切勿心存芥蒂。”
闻禅凉凉一嗤,依旧是那副吃什么都随便的口吻:“看来源相心里这杆秤才是真正的不偏不倚,既然如此,不如源相亲自上阵去和呼克延将领谈判吧,让我们看看源相力挽狂澜的本事是不是和粉饰太平的本事一样强。”
源叔夜道:“殿下说笑了,驸马主动请缨,要为殿下争光,老臣岂敢抢了他的风头呢?”
眼看他们俩马上要吵起来,皇帝赶紧拉架,息事宁人地道:“雪臣一片忠义之心,不枉朕这些年看重你,等明日早朝议定了出征人选,便派你随大军一同前往固州。”
裴如凇谢恩退下,闻禅忽然道:“父皇,儿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道:“你说。”
“战局变幻莫测,为防万一,儿臣想请父皇赐予驸马临机专断之权,便宜行事。”闻禅意味不明地瞟了源叔夜一眼,又补充一句,“越王兄坐镇檀州,我只是想求个心安,并没有提防‘自己人’的意思,还请源相不要误会。”
源叔夜圆滑地答道:“臣自然不会误会,不过驸马毕竟是文臣,与敌军谈判的底气是背后的大军,倘若这专断之权令诸军将领心生误会,反倒不美了。”
皇帝看着这一屋子的暗流涌动,越王一派与公主几乎成了泾渭分明之势,不禁大感头痛:“都住口!朕叫你们来是看你们打嘴仗的?大敌当前,一个个不思退敌之法,自己人倒先内讧起来了,这仗还怎么打?!”
这下所有人都闭嘴噤声,齐刷刷跪倒一片。皇帝喘了两口粗气,正欲接着教训,忽然看到了裴如凇垂首跪地的挺拔身影。
所有人都该骂,唯有这个是省心的,再说进了敌营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合格的使臣本来就该有胆有识、随机应变,这么一想,闻禅的要求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合理。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的怒火,唤道:“雪臣。”
裴如凇道:“臣在。”
“朕赐你临机专断之权,许你便宜行事。”皇帝一字一句沉声吩咐,“望你此去克敌制胜,一战功成,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许。”
裴如凇蓦地松了一口气。
“臣必鞠躬尽瘁以报陛下。”
此言一出,这事就算彻底定下来,再无后悔的余地了。皇帝叫众人起来,敲打了两句,又派人拿来舆图,对着商议了半宿军情。眼看着外面天光渐明,五更时该上早朝了,这才放众人回官衙值房略作歇息。
公主地位超然,皇帝特意让梁绛派人提前给她收拾了偏殿。裴如凇沾了公主的光,不用去挤又冷又小的值房,跟在她身后进了宽敞洁净的宫殿。程玄替二人送上热水点心,看出公主有话要对驸马说,很有眼色地微微躬身,轻声道:“殿下慢用,奴婢去殿外守着。”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关闭的门扉之后,整整一夜,两人才第一次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裴如凇看着闻禅略显冷淡的眉目,故意放软了声音,侧过头去找她的眼睛,主动讨饶:“殿下生我的气了吗?”
闻禅喝了口酽茶提神,苦得她微微皱眉:“这时候才想起来怕我生气,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裴如凇索性绕到她身前蹲下,像小狗一样抬眼观察她的神色:“固州之战,当世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个时候不站出来,我以后会良心不安,每晚都愧疚得睡不着觉的。”
闻禅不为所动:“现在固州的局势和你当年经历过的完全不同,苏衍君投靠了呼克延,你当年策反穆温的计划已经被彻底看穿了,他会比前世更加警惕你,说不定策反这招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们甚至会反过来设计你。”
“更何况现在还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越王,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源叔夜没完没了地扯锯,越王那个心眼没有针眼大的性子能容得下你踩着他的错处立功?就算你成功逼迫呼克延退兵,你猜越王会不会让你全须全尾地回京城来?”
裴如凇不知听没听进去,拉着她的手拢在膝头,温和地道:“我知道。”
闻禅冷冷地说:“你知道个屁。”
“我还记得成亲之前的元夕夜,在积庆寺的浮屠塔上,殿下对我说过,我们的责任是让每一年每一夜都有灯火如常亮起。”裴如凇没脾气一样望着她笑,“固州虽然冷,但也有很美的地方,有朝一日,我希望能陪殿下一起去看一看那里的灯火。”
闻禅:“……”
“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吗?”她面无表情地问裴如凇。
裴如凇乖巧地:?
闻禅掐住了他的脸颊,平静但冷酷地道:“我最恨在我说正事的时候,有人非要跟我谈感情。”
小白花的眼泪就像春江潮水,说涨就涨,霎时间盈满眼眶:“殿下对我没有感情了吗?”
“我就是对你太有感情,”闻禅无情地说,“把你惯得胆大包天,敢拿自己小命不当回事。”
裴如凇静了片刻,抬手拢住了她的手背,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是因为殿下把我看得太重了。”
闻禅手劲蓦然一松。
在一起这么多年,很多话不用说彼此也都心知肚明。比如闻禅其实并不介意裴如凇出去历练,毕竟前世就是她把人扔到固州的,她不是那种非要把人关在家里的控制狂;又比如裴如凇主动请缨,不光是放不下固州,也因为驸马与公主夫妻一体,他的功勋就是闻禅的筹码,他只有不断地向上攀爬,才能承托起闻禅登顶的脚步。
往往越是艰难痛苦的抉择,越能看出一个人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裴如凇知道自己猜对了答案,眼里的笑意挡都挡不住,甜得能把方圆十里的蜜蜂全部齁死,往前蹭了蹭,晃着她轻声撒娇:“殿下,腿麻了。”
闻禅:“那就起来,还用我说平身吗?”
裴如凇双手撑着椅子扶手发力起身,脚下恰到好处地一踉跄,“哎呀”一声朝前栽倒,膝盖顺势抵住椅面,把闻禅牢牢困在了圈椅与身体中间。
闻禅不明显地往后仰了一下,叹气道:“就你这腿脚,出去遛弯都得拄个拐杖,还是别想着上战场了吧。”
裴如凇:“……”
他低头在闻禅唇上轻轻啄了一口,带着一点得逞的狡黠笑意,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几近呢喃的气音问:“殿下,你其实根本就没生气,对吧?”
闻禅眼帘微垂,避开了他的视线,可这个姿势下她整个视野都是裴如凇的身形,无论怎么躲闪都是徒劳。
“嗯。”
她只需回答这一个音节,余下的都淹没在缱绻而绵长的亲吻之中。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而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第77章 贵妃
延寿十八年五月, 大军开拔奔赴前线,皇帝亲自到城外送行。
经过朝臣们一天一夜的争论拉扯,最终派往固州平乱的兵力有十五万, 除了建岩、奉义两地的十万驻军, 还有李剑秋亲率的五万禁军。随行的文官则包括秘书少监裴如凇、鸿胪寺少卿长孙璧, 御史中丞杨廷英以及数名监察御史。
相比前世, 这一次没有陆朔领兵,多了李剑秋的禁军,从现有兵力来看, 如果不出意外,就算裴如凇不去劝降穆温, 双方二话不说直接开打,大军也一样能收复固州。但闻禅这么个平生不信邪的人, 偏偏对陆朔有种莫名的迷信,毕竟陆朔从来没有过前生记忆,但每一世都是威震边关的军神, 几乎未尝败绩。要是此行有陆朔坐镇, 别说区区一个呼克延, 哪怕对面有十个相归海她也不心虚。
然而残酷的现实是外有苏衍君, 内有越王,闻禅实在不敢赌那个侥幸。自大军出发后,她便开始琢磨着如何釜底抽薪, 至少要设法消除其中一个隐患——苏衍君隔得太远她够不着, 越王的家眷和根基却全都在兆京, 就是源叔夜这个老狐狸防得太死, 一时半会找不到可以下手之处。
数日后的某个下午,嘉运殿议事结束, 闻禅出来后看着天色还早,回府也没事做,忽然想起自从许贵妃怀孕以来还没去看过她,于是脚步一转,带着侍从朝后宫的方向溜达过去。
前世许贵妃宠冠六宫却始终无子,整个许家只能把宝押在晋王身上,这一世闻禅无意间把许缨络从晋王手里拐了回来,结果没过几年她就顺顺当当地有了身孕。闻禅很难不怀疑前世是晋王在暗地里做了手脚,许贵妃没有亲生子嗣,她和背后的许家才能一直绑在他这条船上。
这么一想,许缨络的孩子算是她顺手救回来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去探望一下,就算小白花知道了也挑不出她任何错处。
兰芳殿中,捧盘执巾的侍女们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地,一位年纪稍长的嬷嬷正端着汤碗柔声规劝许缨络:“娘子,您再这么不吃不喝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就算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好生吃饭才是啊。”
许缨络的难受比一般人来得晚,但持续的时间更长,后宫那几位妃嫔又不消停,搅得她更加心绪烦躁,以至于现在对吃饭都有了阴影,窝在枕头里恹恹地答道:“拿下去,我不吃。”
嬷嬷张了张口,还要继续劝,许缨络心里一股闷火已经快按不住了,这时金铃忽然从外头匆匆进来,面上带着一丝喜色:“娘子,持明公主来探望您了。”
许缨络一怔:“殿下来了?”
她披头散发地从床上坐起来,让金铃扶她起身梳妆,比皇帝驾临还雀跃,一面叫人找衣裳,一面吩咐旁边的侍女:“请殿下稍坐,我很快就过去,把上回陛下赐的蒙山露芽拿出来招待殿下。”
前厅,闻禅才刚喝了口茶,就听见一阵环佩摇曳的清响,许缨络搭着金铃的手从后堂走进来,朝她略一福身,轻声道:“多谢殿下还记挂着我,专程过来这一趟。”
这几天她吐得太多,嗓音有点发哑,人更是凭空消下去一圈,甚至有点弱不胜衣的意味。闻禅伸手搀住了她,见她松松挽着长发,上了妆也难掩苍白憔悴,下巴瘦得只剩一个尖,不由得皱眉问:“最近出什么事了,怎么瘦成这样?”
她的手臂平稳而有力,许缨络站在她两步之内,又闻到了那种冰冰凉凉的、仿佛灰烬一般的香气,莫名地给人以安定之感。她浅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对金铃等人吩咐道:“都下去吧,我和殿下说会儿话。”
金铃对持明公主同样有种近于迷信般的放心,毫不犹豫地应声照办,那位嬷嬷却还有些犹豫,脚下踌躇着不愿离去。眼看着许缨络面上勉强的笑意都要挂不住了,闻禅朝纤云使了个眼色,纤云便主动道:“奴婢在殿外守着,殿下和娘子若有什么吩咐,叫一声奴婢就能听见。”
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闻禅伸手点了点她的面颊:“收回去吧,比哭还难看。”
不劝还好,她一劝许缨络的委屈就再也按捺不住,顿时眼圈一红,扑进她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闻禅:“……”
刚送走雷公又迎来电母,如果把这两位一起送到凉州,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绿洲吧。
这场面也不适合叫人进来送手巾,闻禅只好一边撑着她一边问:“不是都已经百毒不侵了吗,谁又招惹你了?手帕呢,待会别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你。”
许缨络边哭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绢帕,闻禅:“给我干什么,倒是自己擦一下啊!”
许缨络:“呜……”
闻禅:“算了别擦了,你先专心哭吧。”
许缨络靠着她的肩膀嘤嘤了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最后才抽抽噎噎地小声对她说:“殿下,我害怕。”
“怕什么?”
“很多……”
“那就一件一件说。”闻禅道,“哭累了吗?累了的话歇一歇,说完再哭。”
公主殿下看起来似乎完全不会哄人,但她有种既能催人泪下又能让人收住眼泪的神奇能力。许缨络用手帕掩着脸,擦净了斑驳泪痕,一时还有点止不住地抽气,闻禅扶着她坐下,随手递过茶杯:“慢点喝,顺一顺气。”
许缨络捧着茶碗迟疑,有点怕喝完了又吐出来,闻禅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渴了就喝,总不能因噎废食,再瘦下去你就要变成鱼干了。”
茶水温度刚好,温热地滑过她干痛的喉咙,落进胃里,并没有激起任何让她觉得恐惧的反应。
果然是哭出来就好了,不过满宫里除了持明公主,她也找不出第二人能这么毫无顾忌地哭上一场了。
“宫里人人都盯着我的肚子……有人盼我生个皇子,有人巴不得我一尸两命。”她盯着自己的指尖,感觉眼泪又要不受控制地滑落,“陛下对这孩子寄托了很大的期望,可是我……”
“你怕生的不是皇子,陛下对你失望。”闻禅一针见血地道,“我猜你也大概知道朝廷的风声,如果这一胎不是皇子,陛下很有可能会立越王为太子,到时候郁妃强势起来,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许缨络默然点了点头。
闻禅玩味地问:“那该怎么办呢?”
许缨络睁大了水雾朦胧的漂亮眼睛,呆呆地望着她,似乎在说“你问我吗”。
闻禅不想连自己亲爹后宫的事都要插一手,她也没那个闲工夫手把手教许缨络勾心斗角,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憔悴伤神:“万一你怀的真是位公主,以后打算主动给郁淑妃让路,自己收拾包袱搬去冷宫吗?”
“我不……”
“之前没有孩子,你也照样坐到了贵妃的位子上,你既然能生育,未必只有这一次机会。”闻禅点了点太阳穴,冷静地提醒道,“仔细想清楚了,什么才是你最大的倚仗。”
许缨络在宫中数年,始终圣宠不衰,她其实很懂得该如何笼络帝心,只是怀孕后天上突然掉下个属于太子的金饼,身边的人都跟着一头热地期盼皇子,再加上孕期身心不适,近来皇帝又宠幸了别的妃嫔,才让她骤然间乱了方寸,险些掉进自己的心魔里。
她缺的就是闻禅这种冷静的当头棒喝。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腹中胎儿夺走时,第一次做娘亲的人很容易心态失衡,她必须要把自己找回来,不管是危机所迫还是出于野心,都足以成为拼凑她的骨头。
一盏热茶喝完,许缨络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今天,多谢殿下陪着我。”她抬眼望向闻禅,轻声道,“不管孩子是男是女,以后都要仰仗殿下多多照顾了。”
“好说。”闻禅淡然地抖了抖衣袖,“只要不是哭包,都好说。”
许缨络:“……”
哄好了许贵妃,侍从们谁也没看到,更不会有人给千里之外的裴如凇报信,闻禅原以为这事会风平浪静地过去,并没放在心上,谁知道又过了数日,驿使传回一部分信件,其中居然有一封裴如凇专程写给她的家书。
闻禅打开一看,发现他啰啰嗦嗦地写了四五页纸,没有一个字的正事,全是撒娇,里面还写到有天晚上他梦见许贵妃一边伏在公主肩头一边冲他耀武扬威“殿下不要你了”,醒来后泪湿衣袖,怅然若失,于是连夜写下了这封家书,殷殷叮咛公主千万不要忘了他,更不要搭理什么许贵妃。
闻禅:“……”
好家伙,俩龙王下凡渡劫,结果天雷专劈她这个倒霉凡人是吧?
以往她见多了裴如凇的公务文书,却是第一次看见他在纸上撒娇,透过潦草得很飘逸的字迹,仿佛能看到一朵迎风招展的小白花。
闻禅无声地一笑,把信纸叠好,收进了木匣里,从书案旁另拿了张纸笺准备回信,门外忽然传来三下急促的轻叩,闻禅道:“进来。”
程玄快步走到书案前,肃容低声道:“殿下,许贵妃派人传信,陛下病了,请您即刻入宫。”
第78章 圣谕
“陛下怎么样了?”
含嘉殿中, 宫女内侍皆屏声敛气,垂手侍立于外间。闻禅绕过四折屏风,快步走向御榻, 越过太医的身形, 一眼看见皇帝半倚在软枕上, 面色虚白, 口眼微斜,露在被子外的右臂上整齐地扎着两排银针。
这症状再明显不过,闻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前两世皇帝都因风痹之症去世, 但最早发病明明是延寿二十二年的事,如今才刚到延寿十八年, 他怎么会在这一世提前发病?
皇帝听见她的问话声,勉强睁开眼看向她, 含混不清地道:“阿檀……”
太医从床前让开,闻禅快步上前,单膝半跪在床边, 轻轻搭着他冰凉的手背:“父皇。”
“朝中的事, 你替朕, 多看着点, ”皇帝口舌僵硬,艰难地一字一句道,“尤其是, 固州, 军情紧急, 不容有失……”
他到底没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监国”这么正式的字眼, 但话里的意思显然是让公主暂时挑起大梁,闻禅低声道:“儿臣遵旨。父皇……要不要召外地诸王回京?”
皇帝无法摇头, 微弱但坚决地道:“朕,生病的事,严守消息,不得,外传……”
“儿臣明白。”闻禅攥着他无知无觉的右臂,镇定地道,“父皇放宽心养病,您春秋鼎盛,这点小毛病不算什么,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儿臣替您守住消息,绝不叫前朝人心生乱。”
皇帝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含糊地道:“贵妃……”
闻禅回头一瞥,见许贵妃面色煞白,眼中含泪,虚扶着肚子立于床尾,立刻会意:“来人,先扶贵妃去外间休息,贵妃方才受惊不小,太医过去请脉,别吓着孩子。”
皇帝这时候还惦记着她和她腹中的孩子,许贵妃泪珠滚滚而落,哽咽着唤了声“陛下”,欲向榻前跪下,闻禅赶紧搀住了她,温声劝解:“贵妃小心,保重身体要紧,切莫辜负了陛下对您的关怀。”
许缨络情真意切地抹着眼泪,被侍女们簇拥出去请脉。闻禅在殿中守着太医为皇帝施针,问清了病情,命太医署排好班次日夜值守含嘉殿。趁着皇帝还有力气,传谕禁军副统领陈殷加强皇城守卫,又命梁绛提点内侍省和尚宫局紧守口风,不得泄露禁中之事。
她有条不紊地将内外事务逐一安排妥当,先前乱糟糟的含嘉殿在她的指挥下恢复了秩序,有公主这个主心骨在,皇帝因病来如山倒而生的恐慌也逐渐缓和下来,趁着药劲上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闻禅见他睡下,终于得以歇口气,走到外间去看许贵妃。
许缨络斜倚在垫得松松软软的圈椅上,眼泪已经收住了,正端着碗红枣燕窝慢慢地喝,太医拎着药箱候在一边,看样子应该没什么事,闻禅问道:“贵妃身体如何?”
太医道:“回殿下,贵妃脉象平稳,胎儿并无大碍,只是贵妃自身有些虚弱,应是前些时日孕吐不止,伤了脾胃,需得好生将养,以免生产时气力不济,损伤过度。”
闻禅面无表情地睨了许缨络一眼,吓得贵妃下意识缩起了脖子:“需要用药吗?”
太医为她气势所慑,谨慎地答道:“贵妃脾胃虚寒,又怀着胎儿,不宜用太多补药,臣开两张养生滋补的药膳方子,再加一副茶饮,贵妃只要按方服用,好生吃饭就可以了。”
“有劳太医了。”闻禅点了点头,扫了一眼贵妃身后的侍女嬷嬷,平静地提醒道,“方才陛下的态度诸位也都看到了,贵妃初次有孕,她有些不清楚、没注意到的事情,你们要替她多上点心。母子平安,大家就都平安,这道理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哗啦啦所有人跪了一地:“谨遵殿下教诲。”
闻禅摆手:“都起来吧,去外面候着,我和贵妃说句话。”
公主积威甚重,说话比圣旨还管用,顷刻间宫人散得一干二净。外间安静下来,许缨络喝完了粥,朝闻禅的方向蹭了蹭,悄声道:“多谢殿下。”
“贤妃和淑妃虽然掐得厉害,但对付你时还是一条心,你自己要警醒些。”闻禅问道,“陛下这病到底是怎么发作的?我刚才听太医背了半本医书,一会儿说是偏枯一会儿说是脱症,陛下身体一向还算健壮,怎么会生出脱症?”
脱症往往与阳气枯竭相关,除了久病亏损、大惊大怒外,还有个原因就是房事不节。闻禅不好问得太明显,好在许缨络明白她的意思,压低了嗓音道:“自我有孕后,宫中新进了不少人,今日白天陛下泛舟游湖,喝了几杯酒,临幸了两个宝林,下午回宫时还没什么,晚上我过来送汤,刚说几句话就突然不省人事了。”
闻禅心下恍然,无声地叹了口气,难怪皇帝下令严防死守,不准走露消息,不仅是怕引发朝局动荡,也是因为病因不好听,传出去面上无光。
许缨络先前被闻禅提醒,虽然怀着身孕也不能把宠爱拱手让给别人,这两日精神渐好,便常常来皇帝眼前打转,刚好被她赶上了病发。彼时皇帝昏迷不醒,赵王闻理刚刚辞位,越王燕王远在地方,六宫妃嫔皆不知消息,要找个足以信赖又能扛事还不会引起皇帝猜忌的人,满宫里只有持明公主堪当重任。于是许缨络和梁绛一合计,派人前往公主府报信,结果证明这一步棋果然走对了。
“太医说陛下起症虽急,但幸得救治及时,好生调养还能恢复,不必太过担忧。”闻禅道,“他还等着你的孩子,你安心养胎,约束好宫人,经常过来探望就行,后宫的事一概不必管,对外只说陛下偶感风寒,发热身重,过几日就好了。”
许缨络点头如啄米,乖乖地嗯了一声。闻禅伸手给她:“天晚了,你先回宫休息,好好睡一觉,明日上午我去嘉运殿,你过来陪着陛下。”
“好。”许缨络搭着她的手站起来,殷殷地轻声叮嘱,“殿下也要保重,别熬伤了身体……宫中大局,全仰仗殿下了。”
“我知道,”闻禅拍拍她的手背,“去吧。”
送走了许贵妃,闻禅坐在外间歇了口气,独自沉思片刻,叫来程玄:“让卫云清过来见我。”
数年前二符兄弟把持禁军时,卫云清还只是个普通禁卫,由于性格过于强硬刚烈,松阳北巡时险些被符通整死,所幸闻禅及时平乱,卫云清才逃得一命,此后便投效了公主,加入深林,代号“赤鹰”。
如今他已升任神武军大将军,负责驻守北宫重华门,前来拜见时身上还穿着甲胄,想是已经接到了禁军副统领陈殷的消息,今夜亲自带兵值守。
“末将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闻禅负手立在屋檐下,夏夜月光照得中庭一片雪白,她的身影却半掩在阴影里,简洁明了地道:“圣躬违和,用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遍京城,在陛下养病期间,你务必守好宫门,不许任何人私闯宫禁。另外——”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小心提防左骁骑军。如果真出了乱子,不管作乱者是谁,哪怕是陈殷举旗反叛,也一样可杀。”
那尾音飘落于空中,轻而冰冷,可字句里凛冽的杀气却犹如寒锋出鞘,令人胆战心惊。
卫云清心神俱震,不由得抬眼望向持明公主,也许是察觉到他的犹疑,闻禅轻轻地笑了一声,一扫先前的冷峻,像是随口安抚:“不用顾虑那些有的没的,你只要安安稳稳地效忠陛下就行了,谁也挑不出你的错处。出了事我来扛,天不会塌的,放心吧。”
不管她的承诺是发自真心还是出于安慰,此时此刻,她能说出这句话就算是贤明的主上了。卫云清垂首低眉,沉声应道:“末将遵命。”
次日早朝,梁绛陪同闻禅到殿中宣旨,称皇帝偶感风寒,卧病休养,罢朝十五日,军国机要大事交嘉运殿商议后,由持明公主转呈皇帝决断。
梁绛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到地上,朝堂上当场炸开了锅。源叔夜作为百官之首,第一个站出来询问:“敢问殿下,圣躬抱恙,陛下为何不召臣等入内宣谕,不让诸皇子后妃侍疾,仅令殿下居中传达?只是区区风寒,陛下不至于连众臣的面都见不得了吧?”
“陛下需要静养,他若能在病床上挨个儿见人,那和上朝有什么区别?”闻禅不紧不慢地道,“源相不用在这里暗示什么,只是区区风寒,罢朝数日,众卿只管安分守己,做好分内之事,待陛下身体好转后,自然一切恢复正常。”
源叔夜狐疑地盯着闻禅熬了一夜、略现倦意的面容,心中瞬间转过万千念头,寒声道:“臣求见陛下!如今储君之位空悬,陛下未有明旨下发,仅凭口谕不足取信,臣要亲眼确认陛下的安危!”
闻禅捏了捏鼻梁,似乎很无奈地道:“源相是从哪儿听了什么捕风捉影的消息,连装都不装一下就往储君的事上扯。怎么,你是在期待什么吗?”
源叔夜蓦然色变:“臣绝无此意,殿下不要血口喷人!”
闻禅冷冷地盯着他:“陛下的口谕你不信,我站在这儿解释你也不信,陛下养个病还要征得你的同意?源相,我敬你是两朝元老,容忍你当众胡乱揣测,但你今天非要跟我较这个劲的话,可别怪我年轻气盛,不念旧情了。”
“来人!”
早在殿外候命的禁军副统领陈殷闻声而入,朗声道:“末将在!”
如同一百只鸭子被同时捏住了嘴,混乱的朝堂内霎时一片死寂。
如果说一开始只有梁绛出来宣旨还有人敢跳出来质疑,那么现在禁军副统领光明正大地听从持明公主调遣,足以证明整座皇城都已落入闻禅的掌控之中。
不管皇帝是真的病重难起,将政事托付给了持明公主,还是持明公主用某种手段控制了皇帝,得禁军者得天下,刀架在脖子上,他们这些柔弱文臣已然无法再反抗了。
源叔夜面色几变,最终死死咬着牙,忍气吞声地服了软:“臣……谨遵圣谕。”
众臣跟着他一起跪地,齐声道:“臣等谨遵圣谕。”
“今日之事,还望诸公谨记在心。”闻禅居高临下地俯视群臣,淡淡地道,“若有谁还敢在背地里妄议国事,妖言惑众,那就只能在大理寺的案卷上再会了。”
第79章 定计
“持明公主简直欺人太甚!她这明摆着是借陛下生病的机会独揽大权、把持朝政, 若放任她这样下去,那越王殿下以后还有什么指望!”
大朝会散后,几位亲近越王的朝臣自发聚在源叔夜府中, 一同商量对策。越王的亲舅舅郁知节忿忿不平, 在那拍着桌子骂人, 被公主当众撅回去的源叔夜却满面沉凝, 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案后出神。
郁知节见他不表态,不屈不挠地在旁边继续拱火:“源相年高德劭,陛下待您一向十分敬重, 可持明公主竟然当庭对您出言不逊,如此骄横恣睢, 怎么能放任她掌握权柄?源相,如今朝中群龙无首, 百官都看着您的眼色行事,这时候要是不杀一杀持明公主的威风,以后朝廷还不知道会被她祸害成什么样子!”
源叔夜忽然抬眼问道:“你刚说持明公主什么?”
郁知节愣了一下, 犹疑道:“她……骄横恣睢?”
源叔夜:“公主以前是这样的人吗?”
郁知节心说她对那么对你了她还不是那样的人吗, 源叔夜该不会是被持明公主给骂傻了吧, 嘴上还是委婉地说:“也许她是为了震慑百官, 故意拿源相作筏子立威。”
源叔夜不疾不徐地道:“我也有这种感觉,今日公主的行事不像她平时为人。她急于稳住前朝,强行令百官闭嘴顺服, 为了弹压质疑之声, 甚至连禁军副统领都搬了出来。”
“她越是强装镇定, 反而越引人怀疑, 陛下的病,真的只是风寒吗?”
什么风寒值得宫中封锁消息, 连大臣和妃嫔都见不到皇帝?如果只是没有性命之虞的小病,皇帝怎么会放心地让禁军直接听命于公主?
他话中隐晦的暗示令郁知节心中骤然一凛,情不自禁地放低了声音:“源相的意思是……陛下可能已经病重得起不来身了?”
源叔夜问:“郁妃娘娘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宫中守卫极严,以往负责传递消息的人根本没机会出来。”郁知节心脏突突直跳,不得不伸手按着胸口,“源相,若陛下真是重病,那、那现在是不是该传信给越王殿下,让他赶紧回京……”
源叔夜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万一不是的话,越王贸然回京,可就要被陛下狠狠地记上一笔了。”
门下侍中戴应宁忽然插话道:“李剑秋带走了一部分禁军,现在正是皇城防卫最薄弱的时候,不管陛下是真病还是假病,只要我们抢先动手,除去持明公主和许贵妃,陛下就只剩下唯一的选择,到时候谁还会在意越王无诏回京的事?”
书房中所有人呼吸一停。
兵变逼宫。
在场大部分人或许都在心中偷偷设想过,却没有一个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来。源叔夜倏地转头望向戴应宁,断然拒绝:“这是谋逆大罪,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绝不能铤而走险。”
“源相,我们现在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再不铤而走险就要掉下去了。”戴应宁清晰地反问,“赵王辞位数月,百官们请立太子的折子堆成了山,陛下有什么反应吗?杨廷英带着那群监察御史去固州,能查出多少东西来,他们可能在陛下面前替越王殿下美言吗?”
“陛下迟迟不肯立太子,就是在等许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哪怕他不生这场病,以后也极有可能会立许贵妃之子为太子。持明公主更是完全站在我们对面,一个成年亲王和一个襁褓婴儿,哪个更好操控是明摆着的,她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第一个下手除去的必然是越王殿下。”
源叔夜沉吟不语,郁知节战战兢兢地道:“可是,万一许贵妃怀的是个女孩怎么办?”
戴应宁淡淡一哂:“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就算许贵妃生的是女儿,公主也有本事把她变成儿子,毕竟在滔天权势面前,血脉亲缘未必有多么重要。”
多年来越王一党着意笼络禁军和朝臣,防的就是有朝一日走到这一步,可是谁也没想到变局会如此突然地降临,而且恰逢越王不在京中。
如果皇帝病重,持明公主把持朝政,正拖延时间等许贵妃诞下皇子,那么他们迎回越王,剪除公主一党,到时候天下皇位俱将落入越王之手;可如果皇帝没有性命垂危,他们贸然起兵,就必须确保能在第一时间控制宫禁,迅速扫清公主的势力,倒逼皇帝承认越王的地位。
后者要比前者难得多,失败的风险也大得多,所以如果皇帝身体康健,源叔夜并不希望越王用逼宫的方式夺取皇位,更倾向于徐徐图之、名正言顺,就像这些年他循序渐进地扳倒太子一样。
现在要不要秘密传信让越王回京,成了源叔夜需要面对的第一个抉择。
作为越王一党最核心的人物,源叔夜踌躇不定,始终难以下定决心,其余的人也都跟着他变成了无头苍蝇,嗡嗡地小声议论。戴应宁眼看着自己煽起来的火非但没有点着源叔夜,反而有快要熄灭的意思,微微抿紧了唇:“就算现在不能下定决心起兵,起码也该让越王殿下先回京,他不在京中坐镇,我们再怎么筹谋也是枉然。万一陛下真的病重,到时候越王殿下因此失了先机,岂不是我们的过错?”
源叔夜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戴应宁无辜地与他对视,仿佛方才的提议全然是发自真心,不带一点别的想法。
笑话,他欲争从龙之功,从的又不是源叔夜,说到底决定权在越王手上,只要越王回到京城,他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说服越王下定决心。大家同为朝臣,各凭本事辅佐越王,他并非源叔夜的下属,凭什么要听源叔夜的指挥行事?
源叔夜暗自磨牙,老狐狸混迹官场多年,戴应宁打的什么算盘他心里有数。但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里,现在戴应宁完全可以不经过他的手,自己传信给越王请他回京;而越王一旦相信了戴应宁,源叔夜的位置就要往后靠,甚至后面诸事都有可能会脱离他的掌控,变成戴应宁一手主导。
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为越王扳倒太子,扫清障碍,绝不能在最后关头让戴应宁后来居上、摘走属于他的果子。
“子静说得有道理,非常之时,殿下远在檀州万事不知,形势的确对我们不利。”
源叔夜适时地退让:“为免打草惊蛇,我这就派人给殿下传信说明缘由,请他尽快动身,秘密赶回兆京。在此期间,诸位稍安勿躁,耐心等候消息,如果从宫中探听到什么风声,一定尽快告诉我。”
戴应宁眼里浮起一丝冷笑,不过转瞬而逝,温文尔雅地随众人一道附和:“那就有劳源相了。”
这天半夜,浓云遮蔽了星月,窗外惊雷隐隐,源叔夜独自坐在书房灯下,面前摆着一封雪白的纸笺,砚台里盛着一汪浓墨,名贵的紫毫笔就摆在他的手边,他却迟迟没有拾起。
脑海中始终潜藏着一个不安的声音,劝说他不要冒险,可他分不清这是冥冥之中的预感,还是随着年岁渐长,他的谨慎已经退化成了逃避。
闷热潮湿的雨夜,狂风呼啸着横扫过庭院,树影摇曳如漩涡中漂浮的水草,未关紧的窗户被吹得砰砰作响。
源叔夜出神半晌,下定决心拿起了笔,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进来。”
被雨浇湿了半边身子的黑衣人闪身进入书房,从怀中拿出一封因受潮而微微发软的书信,双手呈给源叔夜:“小人奉命监视公主府,发现府中有人趁夜出城,小人跟在他身后,趁其不备将他打晕,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请相爷过目。”
封面上有一行小字,写的是“燕王亲启”,源叔夜心脏霎时重重一跳。他飞快拆开信封,从中摸出一张简短的字条,字迹有点漫洇模糊,却让他的预感成了真——“父皇抱病,京中恐生动荡,接信后即刻返京,切切。”
难怪!
他就说以持明公主的狡诈心机,不可能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偷梁换柱这种事风险太大,不像是她的作风。持明公主一边稳住许贵妃,一边还藏着一把杀手锏,就是远在汤山手握军权、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燕王闻琢。
“那个送信的人如何处置了?”
黑衣人道:“回相爷,已经推下山崖,毁尸灭迹了。”
源叔夜点点头,迅速提笔写好给越王的书信,交给黑衣人:“即刻动身去檀州,把信送给越王,秘密护送殿下回京,动作一定要快,去吧。”
黑衣人将信卷起来塞进特制竹筒,放入怀中收好,默不作声地朝源叔夜行了个礼,闪身出门,像来时一样轻捷沉默地消失在了院中。
源叔夜将另一封信移向烛火上烧了,撑着书案站起身,走到窗前,沉默地望着庭院中的大雨。
滂沱大雨,酷烈夏日,终有难以为继之时,那一天也许已经不远了。
第80章 逼宫
劫灰般浓沉的积云低低地压在皇城上空, 夏日闷热潮湿,没有夕阳的黄昏,重檐深殿显得越发阴晦幽暗。侍女们早早地点上了灯烛, 闻禅沐浴过后披散长发, 换了身干净衣裳, 正坐在镜前重新梳妆。
她下午在嘉运殿听众臣议事, 晚上还要到皇帝那里帮忙处理公文,将近一个月没回过家,只能暂住清凉殿。幸亏现下裴如凇不在京城, 否则按这个过法,说不定哪天兆京的城墙就被他哭倒了。
纤云为她挽起长发, 别上两枚花钗。忽然间室内骤亮,长电撕裂云层, 头顶“轰隆”一声闷雷炸响,屋瓦簌簌震动,满殿灯烛都跟着晃了一晃。
飞星急忙走过去关窗, 小声念叨:“好大的雷, 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渡劫, 吓死个人。”
闻禅坐着望向窗外, 自言自语道:“雷雨夜,杀人流血的好时节啊。”
纤云被她的语气弄得后颈发凉,手腕不自觉地微微一颤, 闻禅似乎有所察觉, 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淡然如常地叮嘱道:“晚上有雨, 记得提醒宫人们关紧门窗,没事不要出去闲逛。”
无论什么季节, 公主的掌心永远干燥温热,那点温度抚平了她的不安,纤云轻声道:“奴婢遵命。”
闻禅转身向门外等候的程玄走去,程玄撑开了伞,借着伞面遮掩,凑近她身边低声回了几句话。
含嘉殿中,梁绛一本一本地念着奏折,皇帝听完后略作思索,口头答复,再由闻禅替他在奏折上写朱批。
经过多日针灸服药,皇帝的病情已颇见好转,气色比先前精神了许多,只是舌根还有些麻木,右手颤抖难以自控,说话不大利索,也不方便写字。
趁着换本的间隙,闻禅举起手中折子给皇帝看,轻巧地笑道:“前些天大臣们非说奏折上的笔迹不是父皇亲笔,堵着我吵了大半天,气得我回来苦练数日,父皇看我现在的字,是不是已经与您有八分相似了?”
皇帝斜倚软枕,笑着点了点头,还有些字音不清:“很像。阿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闻禅把批完的奏折合上,放进一旁的小筐里,随口道:“多谢父皇夸奖,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以往父皇每日处理的政务比这繁杂得多,我不过写几个字罢了,真正辛苦的是远在边关的越王和燕王,还有李将军他们,儿臣可不敢居功。”
皇帝欣慰于她的懂事识趣,温声宽慰道:“都是一样辛苦。怪那些大臣们,可恶,欺负我们阿檀。”
他闭门休养这段时日并不是一无所知,前朝的动向皇帝心中都有数,很清楚闻禅在前头替他挡下了多少刀风剑雨。只不过闻禅几乎不在他面前抱怨,他也就先慢慢攒着旧账,待彻底康复后再一一清算。
闻禅被他哄孩子似的话逗得笑了起来,还在努力地替朝臣们找补:“大臣们虽然有时候咄咄逼人,但对父皇还是爱戴的,您看您一停朝养病,都没人敢再上立储立后的折子了,生怕您心里不痛快。”
皇帝原本舒展的眉目倏忽一凝,仔细回想近来的奏折,突然咂摸出一丝异样的滋味来。
闻禅不提,他还没注意到这件事。原本一窝蜂请立越王为太子、立郁妃为皇后的折子,自从他清醒后确实一本也看不见了。那些拥立越王的大臣为什么忽然间偃旗息鼓,难道真如闻禅所说,怕他多心忌讳吗?
可他停朝数十日,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应该都能猜出来他患的不是轻症,这时候他们若忧心后继无人,不正该拼命地上表为越王争取储位吗,怎么反而一个个噤口不言?还是说他们觉得,如今已经没有争取皇帝同意的必要了?
衰老,疾病,皇权,皇帝几乎把多疑的诱因占全了,他在立储一事上摇摆多年,此刻很难不对越王心生怀疑。梁绛后背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闻禅恍若未觉地拿起一本新奏折,窗外突然传来“轰隆”一声惊雷。
“陛下!陛下不好了!”
殿中三人同时悚然一惊,梁绛脸色骤变,快步走过去叱骂:“满嘴胡说什么!猪油蒙了心的糊涂东西!谁让你闯进来的!”
那内侍品阶不高,平时负责在含嘉殿门上迎来送往,却是梁绛收下的义子。因此他骂的声音虽然大,却并没把那内侍赶走,厉声问道:“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小内侍满身雨水,扑通跪下:“越王带兵打进宫来了!正在围攻重华门!”
皇帝耳边“嗡”地一声,疑心自己听错了:“越王?”
闻禅撂下笔起身:“越王不是在檀州吗?”
脚步声和金铁交击声响起,又有一道身影从雨幕中匆匆冲入,这回却是陈殷手下的豹韬卫,一进门便带着冲天煞气:“陛下,越王称陛下为持明公主与许贵妃所害,举兵攻打重华门,左骁骑大将军董无疾响应越王,率兵攻打朝天门。中书令源叔夜,谏议大夫郁知节在骁骑军中,门下侍中戴应宁随越王战于重华门,陈副统领正率军于朝天门抵挡。因事关皇嗣,陈副统领不敢擅动,请陛下示下!”
“父皇!”
“逆子!”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气得满面通红,狠命地捶着床榻大骂,“这个孽障!我怎么会生了这么个孽子!”
闻禅冲过去一把扶住险些栽倒的皇帝,死死抓住他的手强迫他回神:“父皇,现在不能倒,陈殷还等着您的旨意。越王自朝天门和重华门南北夹击,一旦攻破禁军防守,皇城就要易主了!”
幸亏这些日子调养得好,皇帝乍闻噩耗竟然没有当场晕过去,猛喘了一阵粗气后慢慢平复下来,反手紧紧攥住闻禅的手掌,默然同她对视半晌,转头对梁绛道:“拿天子金剑来!传朕旨意,夜犯宫禁谋逆作乱之众,一概就地斩杀,不论出身。敢有相助逆党者,罪及三族。”
梁绛匆忙入内殿寻剑,闻禅飞快地道:“父皇,叛军主力集聚朝天门,恐怕是为了吸引视线,好为越王分散压力。越王亲自带人攻打的重华门才是重中之重。重华门是内宫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只要控制了内宫,控制了您,前方的禁军自然不战而降。”
皇帝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禁军哗变的冬夜,两个场景仿佛穿过漫长岁月奇异地重叠起来——当巨浪滔天,众人四散溃逃之际,犹如浮萍散尽,水落石出,唯有她还敢孤身逆流而上,举剑还击。
“你说,应该怎么办?”
闻禅道:“天子金剑拿去给卫云清,命神武军死守宫门,请父皇移驾朝天门,只要您出现在阵前,无论越王举什么旗号都将不攻自破。”
梁绛捧着金剑来到皇帝面前,战战兢兢地等着他下令,却见他撑着闻禅的手一用力,霍然从榻上站了起来,虽然手脚还略有不便,到底是稳稳当当地站住了。
“梁绛,替朕更衣,朕要亲自去朝天门,看看这群逆贼在为谁讨公道!”
皇帝拿起金剑,沉甸甸地压在了闻禅掌中,寒声道:“你持天子金剑,代朕坐镇重华门,此剑所到之处,如朕亲临。”
“凡叛逆者,皆可杀之!”
大雨终夜不绝,重华门外血流成河,闻禅登上城门楼观,命人擂鼓,朝下方人群喝道:“众将听令,我乃陛下亲封持明公主,奉命镇守重华门。天子金剑在此,如陛下亲至!越王闻琥谋逆犯上,罪大恶极,众将士愿弃暗投明、斩杀反贼者,既往不咎,敢党附叛逆者,罪及三族!”
金剑铿然出鞘,火光与水光倒映在冰凉的剑锋上,也照亮了她森冷的双眸。
旁边护卫的两个禁军高声喊道:“弃暗投明、斩杀反贼者,既往不咎!党附叛逆者,罪及三族!”
滂沱雨声中,他们的声音一浪接一浪地传了出去,越王所率的家将护卫们仍在搏杀,跟随他们起事的骁骑军却逐渐慢下了脚步。
越王抬头望向城门高处,穿过重重雨幕,他似乎对上了闻禅的视线。
那个深为源叔夜忌惮、他却并未亲身领教过其手段、甚至一年都见不上两回面的持明公主,竟然令他陡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之感——
就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
第一世的刺客暗杀,第二世的禁军围困,两世命丧于越王之手的因缘,终于在这一世扭转了乾坤。
闻禅遥遥地对他做了个口型,可惜离得太远天色又太昏暗,越王并没有看清她说了什么。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奔涌不息的时光犹如在此刻凝固,所有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闻禅的“杀”字落地,卫云清弓弦一松,白羽箭应声而出,划出一道优美迅捷的长弧,穿过层层护卫,精准地命中了越王的咽喉。
战马长嘶,高高扬起前蹄,身着重甲的越王松开了缰绳,自马上轰然坠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