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 裴珩还是先解了谢瑾身上的锁链,命宫人悉心照看他,自己则前往玄礼门一看究竟。
裴珩出现在宫门城墙上时, 见底下乌兰达鲁的数百兵士正与宫门禁卫两相对峙, 气氛紧张。旁道还站着不少临下朝回家的官员, 面红耳赤。
这是大雍宫门,乌兰不会蠢到直接兵戈相见,可定经历了一番唇枪舌战。
“参见皇上——”见到裴珩现身,朝臣与护卫无不跪下行礼。
“乌兰将军, 这是何意啊?”
乌兰达鲁闻声, 仰面看向高高在上的裴珩, 喝令全体后退,也弯腰朝他行了个礼。
宫门上已迅速夹起了一排弓箭, 瞄准北朔军, 蓄势待发。
裴珩抬手制止,先卖了他个人情:“将军可知,若你是本朝臣民,仅凭你无召领兵出现在宫闱, 禁卫就有理由将你与你的人就地诛杀, 先斩后奏。”
乌兰气定神闲,面上并无杀气,反倒恭谨谦和起来:“望皇上宽恕, 在下并非有意冲撞,只是您先前答应要将谢瑾送还大都。目下我已在建康滞留七日, 仍不曾见过谢瑾一面。故而今日是想来亲自问问皇上,先前的约定可否还作数?”
裴珩一副好整以暇,叹了口气:“不凑巧啊, 朕的皇兄这几日病了,身子不利索,不便赶路。乌兰将军若是等不及,大可先行回大都,朕会让他在建康好好养、慢慢养,直到养好了为止——”
“病了?”
乌兰达鲁挑眉质疑,拱手道:“不知谢瑾是患了什么病,若真病了,又可否容许我探望一二。不然回到大都,我也好跟吾王复命。”
裴珩瞳色幽深,阴森笑了声:“行啊,可就怕乌兰将军不熟悉建康皇宫,踏入宫门后,明枪暗箭难躲啊。”
乌兰达鲁也淡然一笑:“以我这区区五百兵马,自然是冲不破建康皇宫的铜墙铁壁,可惜了,大雍皇宫的刀箭也比不得战场上的锋利,要对付我手下将士还是欠点火候。”
裴珩从乌兰达鲁的话里嗅出了一丝异样。
一个久经沙场、老谋深算的老将,明知这是敌国地界,还贸然带兵前来找不痛快。可来之后,耗那么多时间只是与文臣们辩论,甚至见到自己后,也仍是这般不慌不忙。
不像是来讨什么说法,更像是——声东击西,拖延时间。
护卫在身边轻声征询:“皇上,可是要?”
裴珩身后汗毛微竖,皱眉示意不要轻举妄动。未弄清对方真正来意前,就怕纠缠生乱。
就在这时,后面的宫道中传来一阵阵惊呼: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你们几个快去井边取水,快、快!”
“……”
裴珩一凛,立刻回身看去,脑中不禁轰然,双手用力掐住了城墙上的砖瓦,指尖隐隐发白。
只见后宫西边的一座宫殿蹿出了滚滚黑烟,道上宫人无不提着大小水桶,仓皇赶往那处灭火。
火……又是火!
裴珩硬逼着自己冷静几分,先确认那黑烟的方向不是陵阳殿,心才稍稍落下,勉强维持住镇定,问:“是哪个宫殿走水?”
“回禀皇上,是太后娘娘的永安殿!”
裴珩皱眉忙问:“那太后如何了?!”
“太后娘娘今日用完早膳,就去御花园赏花了,万幸娘娘当时不在殿内,安然无恙!只是听到这消息后,娘娘多少受了点惊吓。”
裴珩鼻尖呼出一口气,又警惕问:“那这火是怎么起来的?可是有人蓄意纵火?”
“回皇上,起火原因尚未查明,听永安殿的宫人初步说,是因供奉佛龛的香灰不慎掉落在了经幡上,待到宫人发现时,整间殿就都烧了起来。不过皇上莫要忧心,宫人已在合力救火,潜火军也已在赶来的路上了——”
“嗯,抓紧控制火势,休要波及其他宫殿。”裴珩压低眉框叮嘱,便快步欲下城楼,又回头警觉地看了乌兰达鲁一眼。
乌兰达鲁也与他对视,依旧是谦逊得体一笑。
看样子,他并不打算趁人之危,反倒是有偃革倒戈之意,居然就勒马准备回营了。
裴珩心中更疑,可眼下的确顾不上乌兰达鲁,他得立马返回内宫确认情况。
护卫顾及他的安危,连忙上前劝阻:“皇上,不如您还是先在前殿稍事歇息,待到永安殿的火彻底扑灭后,再——”
“朕又不是没进过火场,怕什么?”裴珩此刻深思紧张,也沉不住气,厉声喝令:“少废话,牵马来!”
永安殿离陵阳殿有一段路,可往返脚程不过半刻钟。宫人当下若是为了救急灭火,定会向陵阳殿求援,且此时合宫的注意力,都必然在永安殿一座宫殿上。
要是在这个时候,逢乱出了什么意外……
裴珩不敢往下细想,今日这场火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
最好是巧合……
不,一定得是巧合!谢瑾决不能出任何事!
裴珩翻身上马,就在宫道中狂奔,一队殿前司在其后紧随。
可行到半途,便听得一声轰然之声,隐约有热浪随之涌来。
许是裴珩座下马儿感知到危险,在平坦的宫道上猝然抬蹄,一阵尖鸣,居然不肯再向前!
“皇上当心——!”
几乎是那一瞬——
除了原先着火的永安殿之外,另一处宫殿也诡异地蹿起了骇人的烈焰,浓烟霎时遮天蔽日,更胜过永安殿的火势几倍!
那是……
陵阳殿寝宫!
裴珩心神不宁,一阵气血上涌,当即就被重重摔下了马背。
第102章 生离 偏偏在他最爱他的时候——
宫人凄厉的惊叫声都被淹没在火中, 巨焰直要焮天铄地!
灼人的火光逼得寻常人已无法靠近,火浪如恶兽凶猛,无需吹灰之力, 便能将所及之处挫为灰烬——
“皇兄呢!可有看到他人在哪?”裴珩奔命赶到殿外宫道, 随手抓住一个救火的太监便狠声质问。
那太监因大火吓得魂丢了, 颤颤巍巍抬起手指向了里面的宫殿,如丧考妣:“皇上,瑾殿下……他他在、在……”
裴珩不等他说完便急躁将人推开,夺过水桶便往自己身上扑, 就要冲进那大火之中。
“皇上不可!”
身旁护卫忙阻拦道:“这火过于凶猛, 又起得蹊跷, 只怕不是寻常走水,皇上切不可以身犯险!”
“殿下要是真在里面, 只怕此时也已经凶多吉少, 您就算进去也是无济于事!”
说着,几人都跪地齐声劝道:“还请皇上千万顾念江山社稷,顾及龙体!”
裴珩望着那熊熊烈焰,眼底也被染成了鬼魅的猩红色, 心如刀绞, 不剩多少理智,他握住了手中的剑:“要么滚,要么和朕一起进去!谁敢抗旨, 朕就先杀了他!”
殿前司毕竟听令于天子,听到这话也没了胆量反抗。
不想这时, 袁太后由身边嬷嬷搀扶着,从宫道另一头走来。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拦住皇帝!”
裴珩看着静观其变的袁太后, 顿时明白了什么,眼底生出了一丝惊惧与痛恨,拔剑之际,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进去。
袁太后脸色一变,手中的佛珠落了一地:“皇帝——!!”
……
陵阳殿的这场火烧得诡异,若不是凌晨下了场大雨,只怕三天三夜也灭不了。
直到次日傍晚,潜火军才从宫中撤走,刑部和内府的人相继前来处置善后。
裴珩已站都站不稳,身上龙袍残破,竟不剩一块是完整的。
可他感觉不到累,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痛都察觉不到了。
废墟之上,点缀了几颗黯淡的星。
裴珩浑身脱力,只是静静跪坐在那具蒙着白布的焦尸面前,神色空滞,麻木得宛如他自己也亲身死去了一般。
尸体是在烧毁的龙榻处被发现的,右手处还有未烧尽的铁链残骸,蜷着身子,死状相当痛苦。
天色将晚,耿磐才领着人来匆忙禀报:“皇上,查到了,引燃陵阳殿之物乃是松脂!”
裴珩颓丧的面色这才轻微地反应了下:“松脂……?”
“松脂一旦遇明火,极易焚烧,且只要用量足够多,便可短时内造成相当猛烈的火势!微臣发现寝宫各处墙沿,座椅及龙榻的周围,皆被事先浇上了松脂,歹人应是在永安殿起火的那会儿趁乱下得手,只是……”
耿磐犹豫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只是松脂味道极其刺鼻,如此大的用量,当时谢瑾殿下在寝宫中,理应是能够发现端倪的,他为何没有出面阻止?”
“而且殿中宫人皆说,今早谢瑾殿下突然屏退了寝宫所有下人,可直到事发前,也未曾听到殿下出过一声。”
裴珩心猝然提了下,想到了什么,神情微震,立马爬了两步上前,一把掀开了那具焦尸尚的白布,认真盯起那具可怖而模糊的尸炭。
耿磐皱着脸忙避了避视线,也不太敢看那烧糊了的尸体。
“不对……不对,这不是他!不是他!”
只那么一瞬,裴珩面上闪过一丝侥幸的痴笑,立马起身召人来急着要确认一件事:“乌兰达鲁呢!他是否离开建康了!?”
不多时,一直在殿外候着的礼部官员就被领了过来:“皇上料得不错,北朔那五百人昨日自从玄礼门撤离后,便一声不吭,秘密离开建康往北行了,此时只怕应快到悬河境了……宫中大火,府衙也是乱了阵脚,消息未曾及时递到御前,望皇上恕罪!”
裴珩听到这个消息,心骤然落地,仿佛短暂地复活了下。
他扯着嘴角彻底笑了起来,癫狂一般,可眼泪却开始簌簌往下掉:“所以,这一定不是哥……!他活着,他定然还活着!这是个局……这具焦尸也只是他们拖延时间的障眼法而已!”
耿磐一时发懵,没转过弯来:“皇上,那、那可要派兵去追?”
“追?”裴珩苦笑了声:“……还追的到吗?”
裴珩同时经历着大喜大悲,笑泪交织不清,以至于那张俊美的脸看起来都有几分狰狞。
比起刚刚经历过死别,生离好像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可他终究是失去了他,一股钻心的疼痛逐渐占据了上风。
十余年来,他们相识、相恶、相知、相爱,不管爱恨羁绊,他们早就不知不觉成为了彼此最重要的人。
可裴珩偏偏在最爱他的时候,失去了他。
眼下派兵赶到北境再去抢人,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要不是谢瑾事先与乌兰达鲁通气筹谋,陵阳殿的这场火根本就烧不起来。
这是谢瑾的意愿,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将自己献祭出去的意愿……
耿磐惋惜叹了口气,低声劝道:“皇上,救火耗心耗力,您也一夜不曾合眼了,龙体最是要紧,要不还是先去歇会儿吧?”
大概短时内过于大起大落,已令裴珩精疲力竭,他顿时没了什么反应。
须臾,他缓缓抬脚打算向殿外走去,这才隐约察觉自己的四肢竟沉得无法控制,下一刻,居然累得直接晕厥栽倒在地——
“皇上!”
……
三百里之外,谢瑾的心也无端绞痛了下。
“吁——”
乌兰达鲁下了马,回头对着后边马上之人恭敬行礼:“世子,眼下我们已到汾州界,赶了这么久的路,您脸色看起来不大好,不如就地扎营休息片刻吧。”
谢瑾并不在意,道:“一切随将军意。”
谢瑾入营帐休息,不多久,秦焦便走了进来。
“世子服过解药,可还觉得哪不舒服,是否要请军医过来瞧瞧?”
谢瑾看了眼秦焦,不冷不淡:“无碍,只是途中奔波劳累而已,休息片刻便好了。这次我能离开建康,多亏秦大人费心。”
秦焦唇角不禁轻轻扬起:“能为世子分忧,是在下之幸。”
他生来清冷,且极少真心在人前展露笑意,但他与谢瑾那股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的清冷意味截然不同,秦焦的清冷是倨傲冷漠、是厌恶这世间一切的。
再怎么模仿,也难以更改人内里的本质。
谢瑾:“不过我不是什么北朔世子,乌兰将军只是客气而已,你不必跟着他们如此唤我。”
秦焦稍低了下巴,犹豫片刻,道:“那在下,私下里可否唤您一声‘阿瑾’?”
谢瑾蹙了下眉,说:“还是叫我公子吧。”
秦焦笑意微僵,又说道:“其实您不必太在意称呼,您是北朔王室的后裔,只是眼下尚未回大都受封,所以北朔将士才会先如此称呼您。待到大都王宫认祖归宗后,自能享受亲王待遇——”
谢瑾垂下睫羽:“你凭什么认定,我一定是前任北朔王的孩子?母亲当年被掳到北朔军营,受尽非人折磨。要说凌辱害过她的,又岂止北朔王一人?”
秦焦正欲开口解释劝说,又被谢瑾淡淡打断:“我查询过医书古籍,部分痣与胎记的确可以遗传,但并非绝对,当今北朔王会以此来作势造谣,动摇大雍人心,让人误以为我是北朔宗室,但他绝不会为此而轻易认一个中原来的哥哥,从而多一个威胁他王位的人。何况我腰上的皮肉,已在陵阳殿大火中烧毁了,无从查证。”
“毁了?怎么可能!?”
秦焦听到此处,不由震惊心急,反应过来:“是你故意烫伤的自己……?!”
谢瑾没有否认:“如此,只是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以免到时有人拿此大做文章,逼我入局。我虽然答应离开建康,但一身难仕两朝,我无意再卷入北朔朝堂,将来也不会为北朔出一分力,献一个计。秦大人若想通过辅佐我,来实现青云之志,不如另择明主——”
秦焦不解愤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生在大雍,前半生都在为大雍效力,要是以庶民白身留在大都,可知会面临怎样艰难的处境?!”
谢瑾笑意浅淡而从容:“权势安定皆非我所求,如今的我,生死随命罢了。”
秦焦捏紧了拳,顿时无话可说,负气转身离开了帐篷。
见人走了,谢瑾心中并无波澜,打算卧榻而憩。
可他身上病气未散,辗转反侧睡不着,连腰后那块被自己烫伤溃烂的皮肉也开始隐隐作痛。
好痛。
痛得谢瑾止不住地滚落下大颗泪珠,最后都无声浸入了被褥之中……
第103章 神祗 阿珩吾爱,见字如晤。
裴珩也病了一场。
风邪入体不算大病, 可他因郁气过重缠绵病榻数十日,一度让御医都以为要挨不过来了。
可就算这病能勉强医治好,裴珩近来也时常在殿内饮酒纾愁, 每次都是把自己喝到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与行尸走肉别无二致。
今夜, 裴珩坐在残破的陵阳殿阶前,又喝得昏昏沉沉。一时酒气上涌反胃,竟逼得他将傍晚喝的药也一并吐了出来。
谢瑾不在,宫里已不剩什么人能劝住他。姚贵没辙, 生怕再出什么事, 只得去永安殿请太后过来。
袁太后闻讯匆匆赶来, 见到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命人先将他手边的酒壶都拿走, 细眉紧拧:“皇帝到底还要胡闹到何时!”
裴珩眯着眼打了个酒嗝, 看到袁太后,醉醺醺的抬起双手行了个歪斜的礼:“儿子,给母后,请安了——”
袁太后的裙裾不染一尘, 但面上愠色难消, 言辞更厉:“皇帝身子欠安,耽误朝政倒也罢了,可明知病体未愈, 还刻意放纵饮酒,哪还有半点一国之君的样子!”
裴珩没听见似得, 斜坐着伸手在地上摸酒壶。
她叹了口气:“大火都已扑灭那么多日了,逝者已逝,皇帝也该尽早振作起来。”
“大火……”
裴珩听到这个词, 目色微深,酒气陡然一散,扯嘴冷笑了起来:“那场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母后您不是心、知、肚、明吗。”
袁太后被戳了一道,面色微白,屏息后才将心神微定:“正是因为阿瑾知道你性子如此执拗,否则,又何必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天家容不得徇私而为,阿瑾便是深谙这个道理才会如此做。他若不离开,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建康波澜不断,皇室失信于臣民吗?”
不想这话反激得裴珩一瞬炸了。
“可他不是你最疼爱的儿子吗!你怎么忍心同敌人联手设局,亲手将他送到北朔去!母后扪心自问,同样的事换做是发生在别人身上,都至于走到这一步吗?!”
这几句将袁太后惊得直从阶上退了几步,珠钗佛珠碰撞乱响。
裴珩依旧步步紧逼,咬牙道:“说到底,母后与父皇、与那帮朝臣一样!谢瑾对你们来说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你们为了稳定江山破碎后的人心,亲手打造的一座精美神祗,你们自己各个心思龌龊,可一旦发现这神身上有任何瑕疵与污秽,你们便宁可舍弃,甚至不惜将他碎尸万段!”
谢瑾选择离开,便是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大雍来说是意味着什么。
只有裴珩将他当做人,一个鲜活的人,一个可以不完美的人。
袁太后双瞳紧缩,又退了半步:“皇帝……!”
裴珩愈发愤懑难忍,口不择言:“还是说,母后与康怀寿一样,也另有私心,想把他当作你标榜母仪天下、贤淑仁慈的一颗棋子!母后每日吃斋念佛,清心寡欲,到底是真的生性慈悲一心向佛,还是为了洗刷什么罪孽——”
袁太后又是一震,险些摔下去,得亏由旁边的宫人扶住了。
……
回殿途中,夜色寂寂。
嬷嬷见袁太后忧心忡忡,轻声问道:“太后,何不直接告诉皇上大还丹之事,让皇上彻底死了这条心?还让皇上对您这般出言不逊……他总不能是知道了什么吧?”
袁太后扶额,面色凝重,叹气道:“来不及了,怪哀家没有早些发现端倪。眼下皇上对他情根深种,如今便已是乱了套,若知道人要没了……只怕他也活不下去了。”
“可日后若是——”
袁太后:“且先看着办吧,皇帝年轻,又是头一回开情窍,难免会执着一些,可没什么感情是经得起日子消磨的,何况是在皇家。一个月放不下,一年三栽的,总能慢慢放下。”-
裴珩宿醉,又与与袁太后吵了一架,翌日睡到晌午才醒。
宫人进来服侍他洗漱,都被不留情地轰了出去。
又过了会儿,姚贵斗胆又猫了进来。
裴珩听到动静,觉得还是头晕目眩,动也懒得动,烦躁骂道:“朕说了,滚。”
姚贵擦了擦鬓边的汗,还是说:“皇上……是灵昭来了。”
裴珩听到这个名字怔了下,渐渐敛了烦躁之气,说:“让她进来吧。”
很快,灵昭抱着一摞书籍进了殿,将书先置于案上,才跪下行礼:“奴婢见过皇上,今日特来替殿下呈送东西。”
那不是别的,正是谢瑾一直以来亲自编纂的治国策论集。
裴珩起身走到书案前,只看了那么一眼,眼前便蒙了一层湿润。他微微抬起指尖,还是不舍触碰那俊逸清秀的笔迹。
他曾说过,这套书是为自己所整理的……那么,也算是物得其所了。
灵昭提醒:“皇上,殿下前几日在弄月阁,说是将这集子又完善了一遍,想来那时,他便应已有了离开建康的打算了。对了,奴婢方才摸到书中还夹了两封东西,应该是殿下特意留给皇上的。”
裴珩心绪翻涌,便立马从书页中抽出了那两个信封。
第一个信封内装着的是一份名单,上面写了二三十个人名。
其中有几个是朝中官员,大部分是不认识的名字。
裴珩不及仔细研究,又立刻去拆开了第二封。
是谢瑾的亲笔信……!
[阿珩吾爱,见字如晤。
你收到此信时,我应已到了北朔大都,过上了富贵闲散的日子。
这份北朔谍网的名单乃秦焦提供,不过不可全信,亦不可打草惊蛇,不妨从那几名官员入手,细致排摸核查,待证据确凿再一网打尽。
如今朝堂有你和几位大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若实在遇到了难以决断之事,策论集子中兴许会有对症的办法,可供你参阅一二。还有,前线攻坚不易,你当为三军将士做出表率,励精图治,鼓舞士气,切莫轻易消沉懈怠。
鸿雁难寄万里情,你我之间,有些话自不必多说。待到雍军北定之日,盼与君在上京重逢,再叙佳话。
愿君一切安好。
勿念。]
“哥……”
裴珩双手发颤地握着那信,已然是泣不成声。
谢瑾纵然是离开建康,他也事事周全,提前将什么都想到了。
无论是朝堂局势,还是前线战局,甚至担心自己一蹶不振,他还专门提到了上京之约,给了自己念想……
真不知该说是他是狠心果断,还是用心良苦。
裴珩涕零如雨,却不舍沾湿那信纸半滴,最后才如视珍宝般合上,小心翼翼地揣入了怀中。
第104章 上京 大还丹。
史书有载:大雍延始二年, 秋,雍临帝实施军中新政后,御驾凌斌出征, 于惠州云州交界集结定安、淮安两路大军, 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北伐决战。
短短数月之内, 战火燎遍中原北部。
又是这样一个阴沉肃杀的天,寒风猎猎,万马齐喑。
黑金宝马鞍上,裴珩身披金铠位于大军阵前, 浑身透着决然毅然的杀气。
“杀——!”
号角鸣起, 呐喊声震天, 箭矢顿时如疾雨淋下!
裴珩双腿夹住马肚,持剑杀入敌阵, 不知疲倦地厮杀。
剑锋快速淌着血, 难以分辨是谁的,一遍遍倒映出他那张俊美冷厉的面庞。
这样的场面似乎历了无数遍。
战场上紧张的气氛偶尔令人觉得周遭一切都停滞了,可历史滚滚前进的车轮从未停下。
恍惚间,云层弥散, 天宇逐渐泻下一道光亮, 御剑上那道凛冽的寒光随着时间流逝,也在悄然变幻——
……
“唰。”
裴珩背对着从殿外照进来的光束,从容不迫地用帕子擦拭着白刃。
还是那柄尚方宝剑。
银色剑身映出的瞳色依然深丽, 不过那双狐狸目已完全褪去了青涩,相较从前更为深沉凌厉, 俨然已是个成熟的帝王。
转瞬已过了五年。
这五年来,裴珩亲自出征十二次,长则半年, 短则一月,近半数时间都在战场上与将士们一同拼杀。
虽也有过败绩,但大军能将国界一再北移,实乃应了天时地利人和。
大雍军中打头阵的将领虽然还是于震洲和鲁直,可改制成果卓效,近年来也冒出了不少年轻得力能够挑大梁的猛将。加上北边各州百姓受北朔压迫已久,民意炎炎,各地皆有成规模的起义军,裴珩并未主张打压,而是一路招安纳降,吸纳人马共同对抗北蛮。
除了北伐,他又按照谢瑾布下的蓝图,在建康变革试验新法,又在北边各州选擢人才,重建秩序,安抚流民百姓,真真切切担得上“励精图治”四字。
年前,雍军就已一鼓作气收复了悬河以北的惠州、樊州、汾州、满洲、安州等地,此次裴珩再度出征,是直奔着上京而来的。
前夜,雍军三万兵马率先攻入上京。他领着部下,终于踏入了先辈回忆描述了无数遍的旧都皇宫。
眼前这间荒废已久的宫殿空旷寂寥,但不失肃穆威严。
裴珩站在殿正中拭剑,冷厉的声音幽幽响起:“五年了,朕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去禀告你们北朔王,想解敦州之围,就拿人来换。”
前来商谈的北朔使臣朝他一拜,谦和道:“北朔王前年因沉疴难起,如今朝中主要掌权的是谯丽公主。我们公主的意思是,敦州以北自古便是北朔地界,我们既已答应十年内退至嘉南关以北,与大雍不再来犯,皇上何必再损兵折将,一味赶尽杀绝呢,要是真到了草原荒漠上,雍军未必能讨得好,打了这么多年不如两国止战,休养生息。”
剑落冷冷地回鞘中。
裴珩沉默,无形之中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使臣磕磕绊绊,才将话说到关键点上:“其实,谢瑾世子五年前入大都后,便一直有意避世,我们也不知其去向……”
裴珩嘴角隐隐抽动了下,忍无可忍,声音依旧低沉:“这些年大雍没有他的半点消息,难道不是你们刻意隐瞒?当年处心积虑耗了那么大力气将人从朕身边夺走,结果只是一句‘不知去向’?”
“皇上见谅,这……”
裴珩转过身来,目光冷而逼仄:“既然是来诚心求和的,有话就如实说。”
使臣叹了口气:“当年谢瑾世子入大都王宫后,因佐证其王室身世的证据不全,他并非受封亲王爵位,而且他说什么也不愿留朝效力,我们大王到底是个惜才之人,便下令先将他软禁在大都郊野的一处别苑,想他哪天万一想通了,再回朝中任职。不想这一关便没再出来,我还听人说半年多前,谢瑾已经暴、暴——”
他汗流浃背,觉得自己不该将那个“毙”字输出口。
裴珩眉头愈深,逼问道:“暴什么?”
“暴暴、暴……”
使臣后悔自己一时嘴快开了这话匣,当即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悬在刀上,只要等下个字说出口,他就得人头落地了。
就在这时,两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突然从那蒙尘的龙椅后跑了出来,各自两边扑向了裴珩。
“父皇,抓到你啦!”
“明明是我先找到父皇的,父皇,皇兄耍赖!”
“我……我才没有呢。”
裴珩纹丝不动,只是龙袍被左右两边轻轻拽了下。
他目光往下,看到左右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少有地露出几分温情。
姚贵与两个宫女这才匆匆赶来,赶紧将那两孩子抱了下去,“哎唷,两位小殿下,皇上正在跟人议事呢,可别添乱了,奴才陪二位殿下玩藏朦如何?”
裴珩往孩子的方向看了眼,视线重回到使臣身上时,又如淬了冰的刀子,狠声问:“继续说,他这些年到底在北朔过得如何!”
那使臣哆嗦着将脑袋贴地,试图接上方才的话:“我只是听说谢瑾世子在别苑中常年抱恙……不过皇上放心,我此次回去定会劝说公主,将人尽快交还给大雍——”
裴珩早已猜到谢瑾在大都过得不太顺意,可从北朔官员的口中得到证实,心还是止不住绞了下,一阵忧思难抑。
不过进攻敦州的确在他的全盘计划之外,眼下雍军也没有足够的粮草再启动大战,否则他今日也不会接待北朔来使。
他倒抽一口冷气,暂且忍下:“最好如此,朕等你的消息。”
……
又是一年春了。
好不容易重回上京,朝中人人精神爽快、喜气洋洋,这些日子都在忙着迁都事宜,不过上京城百废待兴,裴珩打算共同启用北都与南都,花费几年时间慢慢过渡。
比起王朝迁都,他心中更期待的是另一件事。因此,他这两日又无端担心起了自己的容貌。
裴珩这些年从不主动捯饬自己,今日忙里偷闲,竟找来了枚手持铜镜打量观照。
记得谢瑾从前就偏爱自己这张漂亮的脸。可是经多年行军打仗,风吹日晒的,裴珩总觉得自己比起从前沧桑了不少,哪怕眼角添了一根细纹,此刻都令他在意不已。
“皇上,康醒时康大人求见。”
裴珩忙藏起了镜,肃了肃声道:“传。”
很快,康醒时进来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裴珩六年前就看康醒时不大顺眼,时至今日,他们二人都成长稳重了不少,裴珩也在前朝重用提拔他,可私下里,他还是不习惯给康醒时什么好脸色看。
他批起了奏折,头也不抬,声音刻意又冷又平:“起来吧,可是大都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康醒时答:“大都使臣前日才回到,只怕还没那么快回信。”
他上前半步,又道:“微臣是想向皇上禀报臣的家事。”
裴珩不吭声,漫不在意。
康醒时目光微微黯淡:“御医说家父安养了这么多年,已是十分难得,可哪怕再精心调养,寿数应也就在这一两年了。所以我与族中长辈商量,打算让家父还是先在建康养着,不打算让他大老远再奔波迁回上京了。”
裴珩喉间闷哼:“随意吧。不过,朕前些日子已跟礼部商量过,康怀寿毕竟是大雍肱股之臣,功大于过,待他寿终正寝后,将其牌位列到三公祠中,再将棺椁运回上京安葬,算是落叶归根了。”
康醒时一怔,忙磕头拜谢:“微臣替父亲多谢皇上!”
裴珩依旧冷淡:“你知道朕厚待康怀寿,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你。”
康醒时面上添了几分神伤,多愁善感起来,暗叹道:“五年了,我也很想他,不知这些年他究竟过得好不好。”
裴珩眼底有几分嫌弃之色,又冷瞟了康醒时一眼:“你都已是娶妻生子的人了,省省心。”
康醒时笑了笑,露出虎牙道:“皇上膝下不也有了两个小殿下,只是这些年后宫空虚,连个官家女子都不曾宠幸。听说太后倒是为此心急得很,怕皇上久抑未得纾解,不利龙体康健,甚至都想干脆在上京重建个弄月阁了。”
裴珩听着烦,啧声道:“朕可没你瑾哥的好脾气,要不赏你二十大板,再让你滚回去。”
康醒时笑意立敛,连声“恕罪”,又从袖中掏出一份书信,双手呈递到御前。
“对了皇上,此信是家父三年前在榻上口述,由府中下人代为执笔的。父亲嘱托我,待有一日皇上大功圆满,重回上京之时,便可将此信亲手交予皇上。”
裴珩挑眉狐疑:“信上写了什么?”
康醒时:“我也不知,总之父亲神神叨叨的,反复叮嘱须由皇上亲阅,连我都不得提前看。我想,既是等皇上回上京后再看的,应是什么祝祷之辞吧。”
裴珩知道康怀寿一向看自己不顺眼,写信也定然没什么好话,可还是接过那信笺。
不想才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陡然一僵。
“大还丹,居然……”
康醒时一懵,没听明白:“什么是……大还丹?”
裴珩眦目瞪着那信上的字,只觉得一阵气急攻心,不得不紧揪住自己胸口。
紧接着,他面色涨红难忍,多年的积劳成疾忽在此刻彻底爆发出来,“噗呲——”一声,喷出大口鲜血。
第105章 杀孽 喂。
十五年前的一个傍晚。
少年谢瑾面见过父皇, 心事重重地扶墙走出陵阳殿时,只觉得浑身精疲力尽,四肢发麻, 舌根还隐隐泛着一股丹药的苦涩气息。
他刚服下了大还丹, 父皇的话还在耳畔, 挥之不去。
一枚石子就砸中了他的膝盖——
人没被惊着,倒惊走了旁边池子中的红鱼。
少年裴珩斜倚在树上,虽穿着锦绣华服,但宫中规矩未学成, 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成方圆的痞劲。
“喂, 进去这么久, 父皇都跟你说了什么?”
谢瑾抬头看了他一眼,异常冷漠:“……没什么。”
“没什么又是什么?”裴珩不依不饶:“前些日子父皇说我是朽木, 非拿你作比较, 害我又跪在明堂罚抄了五十遍书!你该不会又跟父皇卖弄炫耀了功课,想故意踩低我吧?”
谢瑾实在累极了,懒得跟他争辩,抿着唇便想绕过他。
“喂, 你!”裴珩立马从树上跳了下来。
谢瑾的袖子被猛拽了一把, 他眉心浮出一抹愠色,又正色道:“我是你皇兄。”
“皇兄?那只是在父皇面前喊的罢了,再说, 我现在还是太子呢,你竟敢对本太子不敬——!”
裴珩手上一使劲, 无意撞上了谢瑾的鼻尖。
他面色“唰”的一下红了,浑身不自在起来,为了掩饰那顷刻间的尴尬, 顿时手忙脚乱,只得假意抡起拳头要对谢瑾动手。
谁知谢瑾没有反抗动弹分毫,眼底了无生气,只是这样近距离地被迫望着裴珩,问:“那么太子殿下,是要杀了我吗?”
裴珩听言又懵了下,竟语无伦次起来:“你、你瞎说什么,甭想栽赃陷害……我,本太子何时说过要杀你了?”
谢瑾魂不守舍,口中也答非所问:“我会死。”
裴珩这才发现谢瑾面色惨白,诧异道:“你说什么?”
一阵迷风拂过。
谢瑾的脸变得逐渐模糊,看也看不真切,只剩那似真似幻、断断续续的呓语:“裴珩,我有一日会死,是因为你,而死……”
……
年少时记忆碎片拼凑,如密雨般涌来,变得无比清晰,一遍一遍几乎要将裴珩的头颅炸开。
裴珩这才明白,谢瑾的这一生,究竟是如何从头到尾被利用、被安排。可他的心性,又注定他要将世间千万人的生死放在自己的生死之前,至死不休。
可这要叫裴珩如何释怀!?
他不甘心……
他替谢瑾不甘心!
“皇上?”
裴珩在榻上猛然惊醒,虚汗淋漓,袁太后与康醒时正在一旁不安候着,御医和宫人乌泱泱站满了寝殿。
袁太后悬着的心稍稍落地:“皇帝总算醒了,还好没有大碍。”
裴珩顾不上别的,憋着一股劲咬牙道:“速传,速传韦廉入殿见朕!”
很快,韦廉就被急召入了宫,一头花白跪在龙榻前:“臣参见皇上!皇上这是……?”
裴珩力气还未完全恢复,撑肘勉强起身:“传朕的旨意,敦州大军即日向北,再进三十里!”
韦廉愣了下:“可皇上,眼下大军实乃不宜——”
裴珩压抑着眼底的暴戾与疯狂,紧绷下颚:“传信给北朔,告诉他们,朕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韦廉见他这偏执的神色,便猜到他要见的是什么人,再三思量,还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是,臣遵旨。”
一旁袁太后的神色略有些复杂,蒙了层雾般,她没有拿那些大道理再劝他,起身只宽慰了句:“皇帝不宜忧思过重,好生歇息吧。”
“母后从一开始就知情,对么。”裴珩忽目光锐利冰冷地盯着她的后背。
袁太后裙摆霎时垂落不动,她身边的嬷嬷便立刻示意殿中其他人都先退下。
“帝心难测,先帝爱重他,但为了大雍国祚,又不得不提防着他。若是当日他选择不服丹药,他与谢茹十五年前就得死,谢氏一族也将就此背负恶名匿世。能再多活十五年,已是侥幸了。”
她没有回头,语气平静地说道:“逝者已逝,阿珩,大雍三代帝王的使命在你的手上完成,是千秋功业。如今天下归心,皇帝身系一国之重,再怎么难熬,日子总该继续过下去。”
“逝者……”
的确,按照谢瑾服下大还丹的时间,半年前,他就应该殒命了。
可裴珩不愿承认,也接受不了,苦笑时眼角又有泪溢了出来:“他说过要和朕在上京见面!他就算再狠心,也不是失信之人……!”
五年来撑着他披荆斩棘的成了梦幻泡影,如今只剩下这一丝毫无根据的执着,成了他仅有的支柱。
他哽咽到失声,已说不出话。
袁太后默了片刻,叮嘱下人好好照看他,便出了寝殿。
她细眉轻拧,对身旁的亲信低声道:“还没有阿瑾的消息吗?”
“还没有,半年前大都的确传出过殿下暴毙的消息,不过时值北朔打了败仗,谯丽公主为了不激怒皇上,将此事悄悄压下了。奴才查探过,大都没人真正见过瑾殿下的尸身,且传言暴毙不久之后,连殿下身边的秦焦也一同消失了,多半,是个金蝉脱壳之局。奴才其实也觉着,殿下还有一线生机。”
袁太后惆怅道:“当年送阿瑾到大都,哀家是为了顺应人心朝局,可也有私心,想让他们兄弟断了对彼此的念头,如今看来……唉,倒也罢了。”
“太后实乃良苦用心。”
“接着查吧,阿瑾若还活着,定会想法设法回到大都,否则,他定是被什么给绊住了。”
“是。”
亲信犹豫了半分,道:“太后,可是世人若是知道,谢瑾殿下服了大还丹后还活着,那先帝当日真正的死因,只怕是也瞒不住了……”
袁太后手中的佛珠一顿,沉了口气:“哀家是没想到康怀寿心怀怨恨,他都是半个死人了,临到这一刻,还想着报复皇帝,告诉他大还丹的事不让他好过,才将局面闹成了这般僵。”
她又看了眼那高高的宫墙,心情也没由来地沉重:“或许,这便是佛说的一切皆有因果……哀家自己犯下的错,造下的杀孽,总得有那偿还的一日。”
第106章 打赌 “我将他藏起来了。”
上京气候严寒, 过了立春,城中的风依旧凛冽刺人。
在建康待了那么多年,朝臣们反倒对北方的气候觉着不适应, 加上这两日天气反复变化, 朝中因病告假的人便多了, 刚刚修葺完善的上京皇宫莫名显得有几分寂寥。
姚贵从内府回来时,便见裴珩身上衣衫单薄,一身孑然,站在门前对着院中枯桃出神, 也不知站了多久。
他忙取了氅递过去:“嗳哟皇上, 您才伤着了身子, 哪能经得起这样冷的风吹。”
裴珩没动,面如死水一般沉寂:“姚贵, 你知道吗?上京寒冷, 但尚有分明的四季,大都可是一年四季都在下雪,他可能好久都没见过春天了。”
姚贵听得也心中悲凉,想不出安慰的话, 暗暗叹了口气。
这时, 殿前司匆忙来报:“皇上,鲁二将军已到延嘉殿外,说有要事禀报。”
裴珩眸子微凝。
驻扎在敦州与北朔正面对抗的正是鲁家军。鲁二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回京, 必是北朔那边有了消息。他不顾咳嗽,随意披了件衣服, 便立刻赶去延嘉殿议事。
“末将鲁瑶,见过皇上。”鲁瑶没想到裴珩这么快就来了,正要跪下行礼。
裴珩脚下如有风, 掀袍坐了下来:“不必虚礼,说事。”
鲁瑶会意,敛目道:“皇上,北朔前日送来一名人质,想以此劝我们退兵。父亲觉得此人或许关键,怕途中出什么意外,便命我亲自将他押送回京交给皇上。”
“人质?”裴珩挑眉:“什么人质?”
鲁瑶向身后副手示意,很快便将一名被捆绑的男子带上了殿,逼他跪在了御前。
龙座上的裴珩不由微微前倾,狐狸眼一眯,看似漫不经心,可眼底暴雨狂澜已至,扶手间的五指不由攥紧,冷嗤道:“是你。”
秦焦跪地不言,对着龙座露出了一分鄙夷漠然的笑。
鲁瑶又道:“皇上,据北朔使臣所述,北朔朝廷不知谢瑾殿下的去向,可在大都时,秦焦一直伴随殿下左右,自他半年前离开大都后,也不知所踪。此次是因他的母亲死在大都,前些日子他偷偷跑到大都祭拜先妣,这才被北朔的官兵逮到了。”
裴珩已步下龙座,走到秦焦面前,冷酷的声音透着一丝狠,懒得同他半句废话:“他在哪?”
秦焦傲慢浮现,不予理会。
裴珩的金靴便一脚狠狠踩在他的脑袋上:“他、在、哪!”
秦焦的脸几乎要被踩进地里,面容扭曲变形,牙齿都用力得咬出了血,却还是瘆人而冷静地笑了起来:“十五年前为打消先帝无端的猜忌,保你的皇位一世安稳,他忍辱含垢服下了大还丹,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你还有脸问我……他在哪?”
裴珩绷着下颚,只觉得脑后又被猛敲了几下。
他也看得出秦焦是在有意激怒自己。
他逼着自己恢复几分理智,抓住了秦焦话里的错漏:“别忘了你是叛国之贼,但凡你敢踏入雍境一步,必然得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何必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离开大都呢?”
“秦焦,你身为人子,连你母亲的坟都不敢迁回故土,可见,是个没骨气的孬种——”
秦焦被戳了下软肋,愤然一噎,牙上的血从嘴角狼狈地渗了些出来。
裴珩反占了上风,居高临下:“所以他没死,定是他一心要来上京赴约,所以你也只得跟着离开大都,朕说的对么?”
“不愧是收复中原的霸主,皇上如今竟也晓得用诛心之计了,比起当年那个相府无知傀儡,还真是突飞猛进。”
“朕问你是不是!”
秦焦半睁着无神的眼,半晌,才举重若轻地咬出几个字:“他是到过上京,也的确还活着。”
果然……
裴珩呼吸一紧,眸中掠过一丝光亮:“那他在哪?!”
秦焦见他着急,阴阴得意笑说:“自然,是我将他藏起来了。”
“你——!”
“可这并不能全然怪我。五年前北朔王忌惮他,将他囚禁在别苑还不够,又让乌兰达鲁废了他的一身功夫,自那以后,他的身子骨便差了许多,总是容易得病,反反复复的好不全,如此才给了任人摆布的机会。”
秦焦话未说完,脑袋又被狠狠撞到了地上——裴珩额角青筋暴起,脚下几乎失了分寸,声音已不能再阴戾:“你有种倒是说说看,怎么个摆布法。”
秦焦面色痛苦得涨红,已说不出话来。
鲁瑶见秦焦同死鱼般痛苦地张着嘴,眼看要断气了,忙上前劝阻:“皇上切勿冲动行事,他若这么死了,太便宜了他了。”
裴珩胸腔剧烈起伏,这才冷静半分,放开了他。
鲁瑶蹙眉,细声相劝道:“其实,秦大人何必如此固执呢?秦大人,皇上不过是要谢瑾殿下的一个下落而已,如此,便可保你一条性命。”
秦焦大口喘气地缓了片刻,嘴角血丝又溢出,眼底尽是偏执的疯狂:“性命?我这条命有什么值钱,天命都是注定,有人生下来就高高在上,我却连贱泥不如,哪怕倾注全部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到头来还是只无人在意的蝼蚁!可那又如何?就算我的命低人一等,难道我的真心也该低人一等吗!?”
“又是凭什么……五年了,他还是不愿看我。”他笑意变得惨淡。
秦焦面无惧色,愈发挑衅地对上高位者的目光:“在下与皇上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我赌就算我死了,无人囚禁他,他也不会主动来赴你的约。生不能相见相守,光阴虚度,才最是痛苦。”
裴珩眉框压低:“什么意思?”
秦焦嘴角笑意如淬了毒的花一样绽开:“意思就是,谢瑾不愿见你。”
“快拦住他,他要咬舌——!”
说时迟那时快,鲁瑶发现端倪时已经迟了,侍卫未来得及阻止,秦焦嘴角源源不断地吐出汩汩鲜血,红齿不见半分白,下一刻,他便彻底晕了过去。
第107章 重逢 “我的阿珩……怎么都有白发了?……
秦焦死不足惜。
可他死前下的赌约就如同一根刺, 又如同恶毒的诅咒——尤其日子一天天过去,各州都在暗中找寻谢瑾,还是杳无音讯。
这根隐刺便容易生根发芽, 渐渐横亘在裴珩的心头。
万一, 真应了那句“不愿”……
世事变迁, 五年的时间裴珩可以收复中原、一统大业,自然也可以发生很多其他事。
谢瑾在北朔并不好过,孤身无援之际,或许身边出现了新的人照顾他, 未尝也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这种念头一旦出现, 裴珩生性敏感多疑, 免不了要日日夜夜地备受折磨。
直到两个月后的某日,他在镜中看到自己又憔悴了许多, 才意识到或许真中了秦焦用死设下的圈套。
袁太后上月去佛寺清修了一阵, 回京后身子便不大利索。
他们母子一直算不得亲近,且得知当年谢瑾服用过大还丹后,裴珩就极少去请安,只是吩咐御医照看, 今日才得空前去探望。
裴珩到时, 两个小殿下刚好也在太后宫中,摇头晃脑地趴在榻边,逗乐他们的皇祖母。
他看了他们一眼, 吩咐下人:“母后需要静养,将他们都抱下去吧。”
“是, 皇上。”
见孩子被嬷嬷们抱走了,卧在榻上的袁太后垂眉一叹:“眼下皇宫本就冷清,有这两孩子陪着, 哀家心中倒是快活些。”
裴珩在榻边坐了下来:“朕记得母后当初,是极力反对的。”
眼前的袁太后不施粉黛,卸了朱钗,看起来老了许多,说:“他们是你行军到寒山寺时抱来的弃婴,终究不是皇家正统血脉,你说觉得他们与你有缘,可哀家岂会不知,你哪是喜欢孩子,那是你向朝臣和哀家表的决心——”
裴珩从未对外提起过两孩子的身世,以至一直有人猜测,是他在行军途中宠信了哪个民女,因其身份低贱,所以并未收入后宫昭告天下。裴珩也从不理会流言,至少可堵住朝臣悠悠之口,不再逼着自己再娶后纳妃,延续香火。
而且寒山寺是裴珩与谢瑾共同出生的地方,说觉得两个孩子与自己有缘,也并非都是假话。
裴珩又想到了谢瑾。
愁绪爬上了他的眼梢眉尾。
若说初回上京时,他对重逢是澎湃难抑的期待憧憬,到了后来得知大还丹,成了灼心泣血的痛苦和偏执,再到现在徘徊猜忌的惆怅和疲累——
每个阶段,都足以将他折磨得伤痕累累,早没有当年那少年帝王的锐气。
他起身疲倦道:“时辰不早了,母后好生歇息吧,朕明日再来。”
袁太后见他要走出殿,又低唤了声:“皇帝。”
裴珩顿住脚步。
袁太后:“你可还记得,伺候先帝的朱公公。”
裴珩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到宫里的旧人,“父皇驾崩后,他不是告老还乡了吗?”
“哀家得了消息,阿瑾半年前,曾去见过他。”
听到谢瑾的名字,裴珩的心哪怕死去了,也还是会出于本能地抽动,“他见过他?他在哪见的他?”
袁太后惨淡的面容温柔而平静:“要紧的不是这个,而是哀家觉得,阿瑾多半已经猜到了,所以才会专门去找朱公公求证。”
裴珩一凛,又快步走了回来:“他知道什么?”
“阿瑾十六年前服用大还丹,可秦焦说他还活着,那你可知,先帝又是如何驾崩的?”
裴珩深深望进袁太后的眼底,她的目光如将熄的烛火,黯淡而温和。
关于这个悖论,他并非没有起过疑心。而是这半年来,他的心思几乎都在找寻谢瑾和处理前朝之事上,而且他也没必要怀疑——都死了那么久的人,何必翻出旧账多生事端。
他对那个一心玩弄帝王心术冷酷无情的父亲,谈不上什么父子情,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厌恶。
“是哀家动的手。”袁太后如释重负地说。
这块压在她心中十数年的巨石,终于得以落下。这些年她斋戒念佛,跪在佛祖前试图忏悔赎罪,也未曾讨得真正的心安。
裴珩在她承认前,就已有预料,可听到时,面上还是浮现了一丝震惊的神情:“那母后,是为何……?”
“他若不死在那一日,得知大还丹不过是所谓南疆神医的骗局,阿瑾当日便没有活路了。你也知道,你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袁太后眸中泛着冷光:“他是个独断狠心的帝王,什么都比不上皇权重要。早年他借着袁家在朝中的势力夺嫡争储,许诺哀家坐皇后之位,可他唯恐袁氏一族在朝中势大,很快便借着谢云叛国之罪,将我父亲和兄长连坐,族中近半亲眷都流放塞外至死。又冠冕堂皇,以不想连累哀家为由,将袁氏一族的荣耀与耻辱都在史书中一并抹去了。”
裴珩心中暗震,怪不得他从未听人提起过袁家的亲人。
甚至还有传言,说袁太后是得了天恩眷顾,袁家才鸡犬升天。
“罢了,都过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袁太后淡然摇头:“哀家是想告知皇帝,阿瑾迟迟不肯露面,多半是因他知道了先帝驾崩的真相,他若回朝,必定会令人对大还丹之事生疑,迟早查到哀家的头上。”
“可你万万不该听信那秦焦的挑拨之言,疑心阿瑾对你的心思。”
裴珩心中触动,嗓子发哑,不知该说什么:“母后……”
袁太后伸出手,轻拍了拍裴珩的手背,反倒轻松地笑了笑:“杀人偿命,哀家已在世上多活了这么些年,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若能看到你们往后彼此相互有个照应,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裴珩面色凝重:“儿子知道了。”
……
暮春时节,京中的海棠开了又谢。
今日春光明媚,药铺的掌柜见到那身穿素衣的清秀男子走进铺子中,微微一怔,脸上也露出明媚笑意,热情招呼道:“金先生,可还是按照先前的方子抓药?”
他生得清俊矜贵,气度不凡,只因常年病气缠身,眉眼间更添了一分弱柳扶风:“嗯,不过麻烦掌柜这次每包苎麻少放半钱,放多了有点苦。”
“得嘞,金先生精通药理,想来不会出错。”
他谦逊笑道:“倒也称不上精通医理,久病成医罢了。”
掌柜又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笑了笑说:“金先生,其实前几次就想问来着,你是北朔人吧?”
他面色微微一僵。
掌柜只当开玩笑,爽朗道:“咱们中原人可长不出这样一双眼睛!”
大概是掌柜察觉出了他的窘迫,又道:“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如今大雍和北朔都不打仗啦,就咱们隔壁那间铺子李大娘他儿子,讨得就是个北朔媳妇,听说咱们上京城也留了不少北朔人哩。”
他尴尬地笑了下,只好说:“我是南人,在建康长大。”
“建康,好地方啊,那可是咱们大雍南都!可听你口音,怎么不像是南边的。”
“家中父母当年都是从北边迁去建康的,所以都没有南方口音。”
掌柜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转眼药已经抓好了,便递了过去:“您的药。”
“多谢。”他掏袋子付了钱,就听到外头一阵热闹哄哄的,不禁看了过去,询问道:“那是发生了什么?”
掌柜叹了一口气,“金先生整日闭户研究学问,还不知当今皇上最近得了个怪病!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说是再找不到医治之法,便挨不过今年秋天了!所以朝廷在宫外张榜,想在民间寻求名医为皇上诊病呢!”
药没接稳,便一下掉在地上了。
“病?……什么病?”他有些在意。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想想嘛也正常,咱们皇上这些年来多少操劳,身子定然亏损得厉害,说是开春时候还无缘无故吐了血呢。就是可惜了,好不容易中原平定,老百姓的日子刚刚好起来,还有那两个小殿下还那么小,哪能担得起国家重任啊?”
掌柜絮絮叨叨的话还没说完,转眼就不见了他的人影,提起地上的药:“欸,金先生,你的药、你的药不要啦——!”-
两日后,宫门守卫便将这一轮接榜诊病的大夫齐齐领进了宫,先到了内府。
姚贵领着一帮太监,将在御前诊病的注意事项不紧不慢地都嘱咐了一遍。
话间,他眼神暗暗往各人身上打量,视线落到一人身上时,不由停滞了片刻。
虽是五年不见,姿容或许有变化,那人也分明乔装打扮了一番,可那气质扎人堆里,一眼便知是故人。
“公公?”
姚贵忙敛笑回神,对其中一个太监使了个眼色:“好了,皇上这会儿应该也醒了,让他们挨个进去吧。”
“是。”
这群大夫很快又被领到了御居之所旁的亭子,等候传唤。
“金大夫。”
“……在。”
从队伍末尾后走出来一人,先跟着传唤太监走了过去,引得其他排在前头的人低声议论。
他没有多想,低头跟着宫人穿过这陌生的殿宇长廊。
“金大夫,这边请,皇上就在里头。”
“多谢。”
他走进殿内,望着那龙榻,脚顿时如有千斤沉,可还是屏息一步步艰难地走了过去。
龙榻里的人主动伸出手,掌心朝上,给他诊脉。
他尽可能克制着五指颤抖,轻轻搭上那节白皙的手腕。
搭了脉之后,他心中不由舒了口气。
他医术尚浅,可也知道这不该是病重之人的脉象,最多只是有些积郁伤神而已。
难道是,这怪病看脉象看不出来?
“怎么不向朕行礼问安。”这时,金色帷幔后的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可并没有帝者的威严,声音似乎都有些发颤。
他一愣,方觉自己乱中出了错。他贸然入宫想看他一眼,本来就是关心则乱了。
他不知道如何辩解,手指微抬,正要抽回,就反被那只手给有力地抓住了,一把将他拽进了帷幔之中。
四目相对得以确认的那一刻——
一切都静止了。
这跟裴珩想象了无数次的感受都不一样。
他本以为自己会喜悦万分。
可没想到,是憋藏了五年的痛苦先一涌而上,将那片荒芜彻底填满。
思念、委屈、痛恨、懊悔……甚至是绝望,丝丝扣扣,又如洪水猛兽般在胸腔炸开,足以将人折磨致死。
他一人硬生生苦熬了五年,此刻若不是抱着活生生的谢瑾,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哥……”“哥!!”
他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一遍一遍地哭喊着这个久违的称呼。
泪水已经浸湿了素袍。
谢瑾也什么都明白了,浑身如雷劈般僵硬,垂眸片刻,两行泪也无声淌下。
巨大的感情冲击面前,他的理智与顾虑已不剩一星半点。
他试图轻轻抚摸裴珩的发,就如同从前那般,可一开口,还是止不住哽咽了:“我的阿珩……怎么都有白发了?”
第108章 甘霖 “朕真的,好想你……”
亭子中的其他大夫压根没等到面圣看诊的机会, 挨个领了袋赏钱,就稀里糊涂地被遣出宫了。
与此同时,寝宫内汹涌失控的泪水才渐渐止住。
谢瑾半撑在龙榻上, 回过神来时, 发觉一边身子都已经发麻了。他稍稍松开裴珩的双臂, 又被更加用力地缠住,生怕一不留神,便会再次错失挚爱。
那双泛着红色涟漪的狐狸眼向上抬起,幽怨又霸道:“哥, 不许走, 不许、不许再离开朕。”
他此时就像个孩子, 咬牙连用了三个“不许”。
谢瑾微愣了下,想起这些年他在外头, 常听百姓描述大雍当今这位年轻的皇上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杀伐决断、沉稳持重。可如今见他这幅模样, 像是觉得他跟从前没怎么变。
想到这儿,谢瑾不禁破涕笑了下。
裴珩见他没答应,反而先笑话起自己,眉尾沮丧垂了半分:“哥可是嫌朕见老了?”
“没……是心疼你。”谢瑾盯着他怨恨的漂亮眼睛, 有些百口莫辩。
世人看到的, 只有帝者的功绩与他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可裴珩在生死间徘徊多少次,有多少个紧张夜晚在营帐中彻夜难眠, 又得殚精竭虑,孤身在朝臣之间以帝王之术周旋……他过得定然很不容易。
裴珩紧扣住谢瑾的双手, 哑声一哽,泪珠又要委屈得夺眶而出:“既心疼,你怎么、怎么舍得让朕等那么久?”
“阿珩, 对不住……”
谢瑾心思又沉了些许,唇齿艰难微启:“当年留下那封信,其实是为了骗你。”
裴珩什么都知道了,可听到他的坦白,还是紧张得手心直钻冷汗。
唯独在谢瑾面前,他不再是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笑与泪、悸动与心痛,都来得如此容易。
“五年前我入大都,除了将自己藏好,悄无声息地死去之外,便觉得帮不上你什么了。可后来发现,我居然没死……”
也是那时,他不得不对大还丹和先帝的死生出疑虑。可得知真相后,他一时想不到周全之法,更担心贸然回到上京皇宫,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可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对裴珩的思念。
裴珩知他为难,指腹轻轻覆上他的唇:“朕知道,母后都已经告诉朕了。”
谢瑾眸光微凝。
裴珩继续说:“母后与朕商议过了,她打算自请降为庶民,入寺削发为尼,余生与青灯古佛相伴。”
谢瑾:“你,答应了?”
“这是母后的心愿,这个太后之位与她而言,或许自始至终是束缚和耻辱,朕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除此之外,母后唯有一个要求:她死后尸首牌位皆不入皇陵,不与父皇同葬。”
“嗯,也罢。”谢瑾轻呼出口气。
须臾,他忽察觉到裴珩那幽怨的目光,变得炙热了几分。
五年来他们都没有与人亲密接触的经历,仿佛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可失而复得的强烈情绪缓缓退潮后,爱人触碰,一些东西便要轻易钻出来,枯木再度逢春。
“哥,朕真的,好想你……”裴珩郑重说着,便轻轻覆住了谢瑾的唇。
那柔软又冰凉的触感依旧,只是比起从前,气息中掺杂了一丝苦涩的药味。
憋了五年,他恨不得将错失的一切都狠狠弥补回来。
可嗅到那丝药味时,裴珩于心不忍,当即打消了疯狂的念头,只想让这个重逢后的初吻如甘霖般再温柔体贴些。
哪怕是床笫中的苦楚,裴珩往后都不舍得让谢瑾再受一星半点。
谢瑾耳朵微红,迟缓地想去迎合,可没吻多久,又止不住低头咳嗽了起来。
裴珩忙松开了他,心急道:“你的病到底——”
谢瑾难受之际,还不忘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笑:“体虚而已,不碍事的。”
裴珩放心不下,大声对外传唤:“传御医!”
御医很快便到了,几名老御医见到谢瑾时,都不由恍神了下,缓了会才开始低头诊治。
正如谢瑾自己所说,他的确是没有伤及性命的具体病症,可这幅身体实在是虚透了。
谢瑾平日虽也有自己服药,可他这些年在宫外到底是吃不起那些名贵的药材,所以始终未能根治。
裴珩面色发沉:“只说能不能治,怎么治?”
为首御医忙答:“治倒是能治,可既是内里亏空,不虚不受补,切不可急功近利下猛药,依微臣所见,起码得慢慢细致调养上个半年。而且——”
裴珩不耐烦:“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就说。”
“微臣冒犯,而且在这期间,皇上不宜让殿下……过于操劳了。”
两人无端相视一眼,又尴尬错开了视线,暧昧的气氛不合时宜地升腾起来。
裴珩清了清嗓:“那还不赶紧去开方子?”
“是。”
待人都走后,谢瑾两颊没什么血色,却不忍失笑。
裴珩环抱着他,动作却比起刚才柔和了很多,小心翼翼的,简直就是把谢瑾当成一块豆腐,捧在掌心都怕捏碎了:“哥,你又笑什么?”
谢瑾含笑重复提醒:“半年。”
“只要你能和朕在永远一起,半年就半年。等了那么久,至于那事儿,朕还差这半年吗?”裴珩嘴上硬气,可气息一旦凑近拂过谢瑾身边时,自然而然就变了味。
为了谢瑾,他尚能克制,稍稍保持了一段距离,又不甘心地望着那张自己朝思暮想的脸,飞速上前啄了他一口。
“这,应该不算操劳吧?”
谢瑾一怔,含情看了裴珩会儿,也凑过去轻轻亲了下他的嘴角,以作回应。
“嗯,不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