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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文学 > 百合耽美 > 相将 > 67、空弦
    次日,宗弦在听泉阁里醒来,得知苏聿看了一夜奏疏,后照旧上朝去了,冷笑几声,甩手就回了玉晖殿。不小心说漏嘴的吟蝉惶恐地给宣元殿递了个信,而苏聿比往常迟了一个多时辰才下朝,听闻后慢了许多步地来到玉晖殿,不出意外地吃了闭门羹。


    周宫长哭笑不得地出来打圆场:“陛下恕罪,殿下只是气陛下不顾惜身子,并非真的厌憎陛下。”


    “孤知道。”


    然而其后第二天,第三天,苏聿依然被挡在玉晖殿外。秦奉黎来为宗弦请脉时,十分之生硬地假装不经意提起,说苏聿的病已经好完全了,如今一点问题都没有,委婉地请宗弦安心。宗弦微笑谢过了他,让吟蝉送客。吟蝉领命照做,推门后瞧见庭中的苏聿,十分之惶恐地行礼,又带着十分之愁眉苦脸的表情,战战兢兢地重新关紧了殿门。


    苏聿哑然失笑,让其余人都退下,自己绕到一侧窗边。窗扉被合得严严实实,他敲了两下,听到里头传来拂袖而去的响动,他便从容地背对着窗子坐下,望向园中略显肃杀的景色,只是取出一封信扬了扬,纸张的影子便跟着在窗纱上晃动。


    他仍未作声,拆开信封,取出一朵被压得平整的木芙蓉,塞入窗缝内。片刻后,窗棂被不温柔地晃了晃。苏聿这才整封信的一角塞入窗缝,很快就听到她寻摸着,小心而用力地将信拽走的声音。


    他忽然就想起在文阳书院的秋日。屋外松林森郁,常有金花鼠来偷吃他房内的小食,翻得他的书箱一团糟。后来他每日将糕饼捏碎了洒在窗沿,它们便不再来祸害他的书,只日日守在窗下。他假意隔着书看去,就见它们用小小的爪子踅摸着,颇有趣味。


    于是他将落到廊下的一片黄叶拾起,解下腰间的绦子缠住,同样塞了一小截到窗内,它便被磕磕绊绊地拨动了几下,再“咻”地被抽进去。再然后,背后的窗子被用力锤了一下,紧接着一阵用力跺着脚离开的足音。


    苏聿弯了唇角,依旧心和气平地坐在原处。


    他知道宗弦与蓝玺交好,只是之前觉着蓝玺的性子多少有些怪僻,未想到她也有如此细致贴心的时候。顾虑着宗弦不能视物,寄来的“信”中一个字也未写,反倒全是些漂亮的花朵与叶子。虽无一字,但胜千言。


    待明徵殿的梅花开了,也插一瓶送来罢。


    “陛下?”


    苏聿颔首,步下阶去离开了玉晖殿。梁全礼低声:“凌将军和那灵伽大人已到了明徵殿,秦大人也带着太医署的其他大人们候着了。”


    说完,他睨了眼玉晖殿的宫墙,忍不住为苏聿抱不平:“陛下一直记挂着殿下的病,这才收到容大人的信,就要召诸位大人商议。殿下却只顾与陛下置气,将陛下丢在外头吹冷风,就不怕陛下又病了……”


    “她不是真的在与孤置气,只是想让孤长长记性罢了。”


    梁全礼忙笑:“是是……不怕陛下责怪,若平心讲,陛下也有错。您又不是第一日晓得殿下的脾气,既然殿下辛辛苦苦为您理好了奏疏,您顺势再歇一天也无妨,怎么偏偏就要跟殿下对着干,惹殿下不痛快呢?”


    这老狐狸,说了宗弦的不是,又折回来唠叨他,真是各打五十大板,公平得很。苏聿也不戳穿他,只道:“她估摸着再晾孤几日,就算真的有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而且——


    “你不觉得她这样闹腾着,反倒显得精神头好些么?”


    不觉得。


    这句梁全礼没敢说出来,只暗自腹诽——得,玉晖殿的小祖宗是个古怪性子,这位也被带偏了,当真是什么壶配什么盖……


    但苏聿未料到的是,预想的几日后,他未能见到那样闹腾的宗弦。


    容玖自渊清山庄寄来的信中,附着一瓶护心葵,信上依允那灵伽用昭越的古法为宗弦解蛊,又细述了要避忌什么,当心什么,或许要增减哪几味药材,诸如此等,写了厚厚的一叠纸来。那灵伽与太医署再三合议、试药,最后在第四天夜里,将一碗漆黑的药汁端到了宗弦面前。


    “这一碗既是药,于你来说也可算另一种毒。只要喝下第一口,接下来就须得按时将五碗药全都喝下,才可能有起效。一旦中间停药,药性不足以抵抗蛊毒,反而会变成蛊的养料,直接叫你一命呜呼。”


    虽说先前那般斩钉截铁,可事到临头,那灵伽也难免踌躇:“说到底,谁也不知道喝下去之后会如何,一切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与它性命攸关的人是你,你如果不愿勉强,现下就直接说吧。”


    宗弦吞下护心葵做的药丸,只问:“我若死了,苏聿应该不至于把你们全砍了罢?”


    那灵伽愣了愣,先是哭笑不得,转念一想:“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宗弦亦笑:“放心,我还当不上他那样大动干戈。”


    她接过药碗,药碗很沉,沉得她险些端不稳。雁字想近前来喂她,但她已经仰起头,大口将药汁一滴不剩地吞咽了下去。


    那灵伽不由得攥紧了手心,余光瞥见秦奉黎,须发花白的太医令同样是一脑门的汗。


    一夜后,宗弦一切如常。于是隔夜,她喝下了第二碗。


    又一个风平浪静的白昼过去,第三碗药后,宗弦咯血不止,痛症发作。


    苏聿再未管她所谓的禁令,径自疾步闯入殿内。宗弦的神智已经涣散,满面的血污与泪水,湿透的发粘在颊边,勾出触目惊心的瘦削轮廓。苏聿抓住她的手,可她疼得没了力气,连反握住都不能够,指尖渗出血来,嵌进他掌心的伤疤里。


    “咳!咳咳——!”


    血珠跟着咳嗽声溅出,宗弦艰难地弓起背脊——


    仿佛琴弦乍然绷断,她再也没有发出半分声音。


    上一刻仍在混乱的周遭陷入死寂,苏聿扯断绑缚着她四肢的布条,将她往身上揽了一揽。她像一枚从血中拈起的纸人,轻飘飘地贴到他身上,殷红登时染上玄色深衣上的祥龙暗纹。


    “医官呢?”


    他语气出奇地淡静。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救人?”


    “……恕难从命,陛下。”


    那灵伽越过众人上前:“宗姑娘服药期间,不能随意断药,也不可服用其他药材。要是冲撞了药性,那就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要是她快死了呢?”苏聿抬起脸,眼角下一滴溅上的血珠渐渐凝固,像一颗小小的痣。


    那灵伽咬了咬牙:“那也不成。


    “现在任何擅作主张的举动,都只会害死宗姑娘。即便要救,也得等她喝完剩下的两碗药再做打算。”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双手交叠在身前,银饰叮铃,郑重行了昭越大礼,“那灵伽以重华神之名为誓,定尽全力救回宗姑娘。如有不妥,任凭陛下处置。”


    苏聿不答,良久后松开她的肩,血迹斑驳的衣裳上,指痕清晰可见。


    周宫长走近前,轻轻接过人,示意宫人们来为宗弦盥洗更衣。苏聿转身离开了玉晖殿,衣袖拂动满室血腥气,再沉入冷冽夜风中。


    黯淡的一柄玉梳隐在阴云后,到处是昏晦的影。小宦官急急忙忙打着灯笼趋前来,斑驳陆离的光却晃得让人眼底发晕。苏聿挥手让他们退下,独自踏着一片阴翳回了明徵殿。


    到了该喝第四碗药的时辰,宗弦仍没有醒来。周宫长狠狠心撬开她的牙关,将药灌了下去。宗弦毫无反应,半夜口鼻处却溢出了紫黑的血。


    掌事宫女们都成了泪人,看见那灵伽端来第五碗药时,目光仿佛在看着刀斧手。碧桃雁字直接躲了出去,不忍再看。而宗弦已经无法吞咽,即使撬开牙关,仍有大半碗药淌了出来。那灵伽又熬了两碗来,反复几次,才总算喂下了足够的药。


    两个时辰后,那灵伽用浸在酒中的刀刃割破宗弦的十个指头,鲜红的血沥沥滴入碗中,再之后涌出的,变成了漆黑腥稠的液体。


    待血的颜色重新变红,那灵伽才给宗弦包扎好伤口。其后,砭,针,炙,药,太医署数管齐下,全力赴之。玉晖殿各处被药石苦涩的气味浸透,早已枯败的庭中芳树却反而染上了绿意——树下全是匆匆往返奔忙的青袍医官。


    然而,宗弦仍是在某一日的深夜,悄然没了气息。


    第一个发觉的是雁字。医官们忙碌了几个昼夜,皆撑不住歇下了,那灵伽则亲自守在药炉边。雁字端来热水想为宗弦擦拭,多心探了下她的鼻尖,才发觉连一丝气息都无。


    她颤声惊叫起来,顷刻间整座宁安宫如遭雷轰,方寸大乱。周宫长闻讯,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神智,全凭本能撑着她一面往殿内赶,一面派人去明徵殿报信。


    梁全礼早已听小宦官道,宁安宫好似乱了起来,正要差人去问一声,就见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


    明徵殿内灯火明亮,苏聿仍在和臣下议事。梁全礼等了一刻钟有余,才步履沉重地迈进殿内。


    翟州地动,山崩水出。这些时日,苏聿一刻也未曾合过眼。傍晌时一封急信入京,道是又出现了时疫。苏聿立时召见司农,命其继续开仓捐银,赈济灾民,并派光禄大夫带领数名医官赶往翟州。待诸臣退下,苏聿又写了封信,命人即刻送往渊清山庄,请庄主施以援手,指点些治疫的法子。


    小顺子捧着信匆匆跑出殿时,正巧与梁全礼擦身而过。苏聿方搁下笔,眼下一片青影,面色也有些发白,已是疲惫至极的模样,手边还放着一道罪己诏。


    嘴边的话登时如鲠在喉,梁全礼都想冒欺君之不韪,找什么缘由搪塞过去了。但苏聿已看穿他的犹疑,淡淡道了个“说”。


    梁全礼咬牙,跪下伏地:“启禀陛下,宁安宫传信,宗姑娘可能已经……


    “已经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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