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在到达漠河以后,曾不野总能想起2022年的深冬。那年北京的冬天很萧索,父亲曾焐钦总说身体痛。曾不野劝他去医院看看,他说恐怕是后遗症,不去了不去了。去也白去。
他人没什么精神头的时候,手拿不起刻刀,索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曾不野教他用手机投屏,他懒得碰手机,就看直播。
曾不野回去看他,发现他躺在沙发那一动不动,电视的画面是一个陌生的小城。那天的直播机位对着一条街道,摄像机里的城市下雪了。有背景音乐在放着温柔的歌,很趁那雪景。那是遥远的漠河。
曾不野不忍心吵曾焐钦,就小心翼翼坐在沙发上,也看一会儿漠河。在那以前,她不知道下雪是这么的好看,雪很安静,人也安静,光阴就在这样的安静之中完成黑白的更迭、四季的交替。
曾焐钦醒来后就对曾不野说:“咱父女俩报个团去趟漠河,你看这城市多安静,这都直播多久了,也看不见几辆车。”
“不报团。报团就你那身体肯定吃不消。旅行团的叔叔阿姨们体格很好,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别说你了,就连我都自愧不如。”曾不野想了想说:“爸,我买辆车带你出去玩。等我把欠账收回来点,我就去买。我买辆大车,能装下咱爷俩的家当,想去哪去哪。行吗?”
曾焐钦慈祥地笑,起身去卧室抱出一个匣子来,献宝似地给曾不野看。那里面有翡翠、有金镯子,还有价格不菲的古玉,都是些稀罕玩意儿。
曾不野说:“你收起来!我没到那个地步。”
“王家明说能卖不少钱。他说他找到了朋友帮忙出手。”
“你别听他的。”曾不野说:“你的东西你都留着,任何人跟你说什么你都别听。如果我过不下去了,我会自己跟你说。”
曾焐钦只得收起匣子,又坐回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漠河。老人家也不知怎么了,对漠河那么憧憬。就连手机里都设置了漠河的天气,每天看一看。曾不野不知一个没人看的直播竟然有这样的魔力,在老人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让老人恨不能飞去漠河生根发芽。
后来曾焐钦说:我只要一想到,在那么遥远的寒冷的地方,有人在热忱地生活着,我就很感动。
“那您一定很敬佩爱斯基摩人,更远、更冷。”曾不野打趣,换来曾焐钦的拍打。
那么遥远的、寒冷的、依旧有人在热忱地活着的漠河,现在就在曾不野的面前。她在这个黄昏,走在漠河的街道上,试图寻找那时直播镜头里的那个机位。
在她走路的时候,除夕夜出发后的种种,像一场电影,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闪回着。她走了那么远,从北京出发,一直向北辗转。
北,向北,指南针和指北针,都是为了告诉人方向。曾不野在漠河的街头,寻找自己的方向。
曾不野的旅途一直在辗转,从这里到那里。她觉得这有点像她儿时第一次玩超级玛丽,因为根本不知道下一关是什么,所以一直在努力地冲关。
离开恩和后的这几日,快得就像调整了倍速的播放器。大概因为预感离别将近,所以它自动提速,想让离别这件事尽快发生。
离开恩和那天她看到了额尔古纳河,河的这一边是室韦,那一边是俄罗斯的村庄;看到了烟火气的临江村,他们站在山坡上,拍了很多照片;去往莫尔道嘎的路上,还遇到了川卡大哥原本的车队。
这事儿说起来就很热闹了。
两个车队在一条窄路上会车,因为青川位于出临江的方向,所以对方车队停下让行。头车还在车台里说:“懂规矩嘿!好车队!这么多大皮卡也挺壮观。兄弟们鸣笛致谢吧!”
道路上的鸣笛致谢有些江湖故人相逢的意思,点头即过,不必过多寒暄。一辆车一辆车通行。很是顺利。徐远行看了眼对向车队车牌号在车台里说:“这不会是川卡大哥的车队吧?”
他只是猜测,但川卡大哥的车却从队尾窜了出去。
“出事了。”徐远行说:“这就是川卡大哥的车队!”
这情形很神奇,错车后他们的车停下了,因为川卡大哥的车停在了路中间。幸而这一天路上车少,两个车队狭路相逢,最终狭路相“堵”。
曾不野还没见过川卡大哥这个样子。他原本笑眯眯的,见谁都先递烟,讲一口挺好玩的□□。此刻他笑容没有了,跳上他皮卡的车头,指着那个车队破口大哥,骂的是四川话,曾不野零星听懂几句:
“好烦哦!”
“瓜娃子!”
“…”听起来不太脏,但他跳脚了,又显得很脏。
皮卡车队有人下车,劝他冷静一下,他出事那天大家都有急事,也帮他叫了救援,还安排好了后面的事,该尽的责任都尽了。
“尽你头哦!”川打大哥继续骂:“你们不讲义气,等我回去在车圈里好好宣传,看谁还跟你们玩!”
这下好了,骂难听了,对方急了,下来几个人就要去打川卡大哥。这时后面窜出一个人来,一路连拽带踢冲进人群里站在川卡大哥车前,举起手说:“冷静!冷静!”是多管闲事的徐远行。
曾不野对此并不意外,她早已见识到徐远行的责任心:人和车是青川捡来的,那就是青川的人,青川说要零车损,自然包括捡来的这个。
对方哪里认识他是哪个孙子,叫骂着让他少多管闲事,他们要给川卡的□□上一课。甚至还有人推了他一下子。
常哥的无人机正在天空飞着,徐远行指了指天空说:“你们这些孙子先动手打人是吧?来,再打一下!”说完就把脸凑了过去。
曾不野切了一声,还挺懂先礼后兵,挺懂法律流程。对方哪有人还敢动手,大家都是玩车的,这车队不简单,或许在圈内也是有名号的。就只剩骂骂咧咧,但不动手了。
川卡大哥还在车头跳脚,徐远行就把他从车上摔了下来,搂着他肩膀问他:“今天你碰到自己车队了,你也别骂了,你们在一个城市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还想跟他们做朋友一起玩,就握个手;如果不想玩了,你就接着跟我们走。挺大岁数了,别动不动就打架。这要让别人拍了视频发网上,还以为咱们这些玩越野的都是流氓呢!”
徐远行倒也不想摆出江湖大哥的架势,可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明明做的是和事佬,讲话也在理,偏偏看着不像正经人。
“谁要跟他们玩呦!”川卡大哥说:“回去老子就卖车,换你们这款!往后就去北京找你们玩!”
“那倒也不用,成都也有车友会。”徐远行浇灭他的热情,看到远处有来车,就对他说:“快走吧!别当路霸!”川卡大哥就跟着他走。
原本这一切都很平常,跟朋友一起出来玩很平常;遇险被抛弃也很平常;路上碰到了再干一架也非常平常。但川卡大哥却要嘤嘤起来。老男人委屈了,觉得自己遇人不淑。徐远行就想,你有我遇人不淑吗?我这一趟出来捡的第一个人就是白眼狼。
他走到曾不野面前,故作委屈:“人家都要揍我了,你也不说去帮我。”
曾不野把小铁锹往后备箱一扔,上车了。
川卡大哥正式告别了他的皮卡车队。他说他真的打算卖车了,当时是因为在城市里玩得好,对脾气,想着一群人也挺好玩,就买了这辆车。他没想到人出了城市和在城市里是两张面孔的。
那天晚上到了莫尔道嘎,在准备露营的时候,曾不野听到川卡大哥在树林里骂人,一边骂一边哭。原来人不管多大年纪,都会因为遇人不淑怪自己不够心明眼亮。
莫尔道嘎很安静。
从他们的位置望过去,小镇的夜像童话。这座被大山和森林包围的小镇,已经提前睡去了。他们的露营地在森林里,一个个帐篷像林间的蘑菇。唯一有问题的是徐远行的两居室无处安放。
赵君澜不遗余力地嘲笑徐远行:“看到了没?莫尔道嘎不接待土豪,要么你跟我睡。”说完看看曾不野:“野菜姐要是不嫌弃,咱仨睡!”
这句话,切换到任何场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一定会令人感觉到冒犯。但这是在莫尔道嘎,在原始森林之间,从二傻子赵君澜口中说出的,曾不野就觉得这个提议很好。她完全不扭捏,说:“好啊。挤挤。”
赵君澜得意起来,野菜姐要屈尊睡他的帐篷!这难道不值得显摆吗?从这头显摆到那头,最后带了一个小尾巴回来。小尾巴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抹着鼻涕说:“我也挤挤。”
“你跟谁挤?”曾不野抱起小扁豆往绞盘大嫂那走:“你病好了吗你就挤,跟你妈睡去。”
小扁豆死死抱着她的脖子,开始了这次旅行第一次真正的痛哭。因为她听到妈妈说到了漠河野菜姨就要自己走了,没几天了。小扁豆就有点难过了。小朋友没法接受离别,尤其是在听到赵君澜说曾不野跟他们挤挤的时候,就想着她也能挤挤。
哪怕挤一晚也是好的。
曾不野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孩子,森林里的风吹得她头晕脑胀。心大的绞盘大嫂却说:“跟你睡吧,没事。已经退烧了。”这种全然的信任令曾不野震惊。
“我…”她迟疑了,绞盘大嫂却推走了她:“去吧,不然她哭一宿。”
抽抽嗒嗒的小扁豆自此挂在了曾不野脖子上。先是让曾不野喂她吃徐叔叔好吃的面条,又让曾不野给她擦小脸儿,喝水这种小事也干不了了,得先让野菜姨吹吹,怕烫。
最后,当深夜来临的时候,赵君澜那个帐篷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壮观的入住嘉宾。三大一小挤一个帐篷,每个人的“床位”都稀有狭窄的可怜。最终他们的铺位顺序是这样安排的:赵君澜、徐远行、曾不野、小扁豆。为什么小扁豆在最边上呢?因为小孩子坚持自己是女孩,要保护自己的隐私,不能跟别的男孩挨着睡。她说的有道理,但曾不野有点不服:“那我也是女孩,为什么我要挨着别的男的睡?”
“因为徐叔叔是你的男朋友呀!”小扁豆鼻子挤起来,做了个鬼脸儿。这会儿她跟曾不野在一个睡袋里,一直抱着曾不野的脖子。虽然退了烧,但好像体温仍旧比曾不野高一点。她可真是个小话痨,对曾不野说着很多很多话。曾不野看着旁边的小夜灯,在小扁豆的讲话声中意识渐渐模糊。
两个人在一个睡袋里自然很热,她把胳膊拿了出来,过会儿又觉得冷,想往回缩。就在这个时候,徐远行拉住了她的手,然后把他的羽绒服袖子套在了她手臂上。
原本闭着眼睛的赵君澜故意咳了一声,接着自己憋不住笑了:“你们三个像一家三口,我倒像个局外人。”
徐远行想踹他一脚,他躲开了。赵君澜实在很兴奋,他小声对徐远行说:“诶,你有没有觉得这像回到大学宿舍似的。”
“你大学宿舍混住啊?”曾不野问。
赵君澜被噎了一下:“你…你…你这人一点也不浪漫!”
这时生着病的小扁豆睡着了,发出了第一声鼾声,曾不野的睡意渐渐散去了,但她这次没有生气。她的“室友”赵君澜显然不想就这么睡了,并且不知被谁打开了话匣子,竟然非要聊聊“浪漫。”
曾不野距离浪漫已经很远了,搜肠刮肚也无法将“浪漫”具象化,是赵君澜点醒了她:难道此刻还不够浪漫吗?你跟你的好朋友一起,在下着雪的冬天露营,怀里抱着别人的孩子,身边睡着可能是别人的男人…
“很好。你再说下去我感觉我应该去自首了。”也不知道赵君澜那张破嘴是怎么把这件事说得要“判刑”了似的。
幽光之中三个成年人凑出了两个半笑声,那半个是曾不野的。她的笑声总是很短暂,哧一声,像在鄙夷讽刺什么事。连笑都这样不寻常。
他们身处浪漫,却对浪漫感触无多。后来赵君澜总结:那大概就是身处浪漫之中的人是不自知的。
曾不野不太懂,赵君澜和徐远行明明有大把的时间混在一起,却还是有那么多话说。在他们的闲谈中她大概知道就算是在北京,他们一周也要见两次。周中要见一次,周末总是要开车走的。也大概知道徐远行的生意都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赵君澜呢,开了几家烤肉店。但他们都没问曾不野的职业。
再后来,夜更深更静了,莫尔道嘎镇沉睡了,青川车队的大多数人也沉睡了。赵君澜让徐远行吹个口哨,徐远行问曾不野想不想听?曾不野低低嗯了一声。
徐远行就吹起了《假如自有天意》,悠悠的口哨声,带着一点迷人的气息,曾不野闭上眼睛,慢慢坠入梦里。徐远行的手伸进羽绒服衣袖握着她的。在这无关情欲的夜晚里,她好像拥有了彻夜长谈的朋友。
谁知道爱是什么,短暂的相遇却念念不忘。这首歌曾不野听过,她竟不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歌曲,能唱破她的心境,让她的心在黑暗之中一阵又一阵发麻、皱紧,再慢慢舒展。
她也隐约记得,后来歌里这样唱:多少恍惚的时候,仿佛看见你在人海川流。
曾不野的脑海里有了人海的意境,仿佛置身于城市。虽然除夕夜出发时并不想回去,但此刻的她好像做好了回去的准备。
小扁豆一直抱着她,她怕失去她。曾不野惦记她在发烧,睡梦中还不忘摸她的脑门。后来赵君澜终于不说话了,还打起了呼噜。
“晚安。”徐远行对她说。
“晚安。”她对徐远行说。
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雪。
孙哥一边抽着烟一边说:“今天估计要冻死人了。冷极可不是开玩笑的。”
因为这一天他们要先去敖鲁古雅,最终到根河市。根河多冷呢,用赵君澜的形容:鼻涕还没流出来,就在鼻腔里冻成冰块了。他在夸张,但也不算说假话,中国冷极根河,自然会给不相信的人上一课。
热车的时候曾不野啃从恩和买的大列巴,那玩意儿已经被冻成棒槌了,敲人一下保证能把人敲晕。呼伦贝尔的天然冰箱并非玩笑。小扁豆也想啃,她吓唬她:“把你牙硌掉!”最后不知谁出的主意,说用火烤一下。
烤就烤。
找两根棍子夹着,架到了火上,香味很快就出来,大家都围了过来。又不知是谁说:既然大列巴都烤了,那也烤点土豆地瓜吧!就这样,都放弃了去莫尔道嘎镇里吃早饭,决定用火烤一切。
大家嘻嘻哈哈的,没见过世面似的,都说这火烤的东西怎么比烤箱烤的好吃呢?更好玩的是,此话一出,无人反驳,都跟着点头:绝了,牛逼。
偶尔路过的车辆看到他们的车阵就停下车寻了过来,看到他们在烤东西吃,搓着手有点跃跃欲试。青川的人自然不会吝惜那点东西,丢给人家一个,侧个身让位置,一起烤吧!徐远行甚至还想捡人家呢,今天去哪啊?去敖鲁古雅和根河的话可以跟我们搭个伴,路上不好走,万一车坏了,我们还能拖一段。非常可惜,对方要去恩和,徐队长就祝人家旅途愉快。
青川的人出发的时候看看彼此,脸上多少都沾着点灰,这挺好玩,彼此嘲笑一番,就奔根河去了。
退了烧的小扁豆又如愿坐上了曾不野的车,一路上跟她的野菜姨念叨驯鹿。她担心他们看不到驯鹿,又担心驯鹿不吃她喂的东西。她还问曾不野,鄂伦春人真的都不爱下山吗?
曾不野没来过根河,也没见过活的鄂伦春人,也没法预判驯鹿这一天是不是都上山了。但她知道,鄂伦春人喜欢吃的一种小饼,她倒是很想尝一尝。
关于小饼的故事,是曾焐钦讲的。他说他多年前曾接待过一个鄂伦春的朋友,喝茶的时候那个朋友从挎包里拿出了一个白白的小饼。曾焐钦吃了一口,小饼软糯香甜,就问那人这饼叫什么,那人说了几次,曾焐钦都没听懂。只听懂一个“饼”字。那么就索性给它命名为“鄂伦春小饼”吧!
大兴安岭的树木都结着霜花,他们的车队在林间穿梭,不时刮到伸出来的枝桠,就抖落满树的雪花,像下了一场又一场大雪。
小扁豆一个劲儿地哇哇好美啊,再哇一会儿,安静了,吃起了零食。他们到达驯鹿部落的时候是中午,之前并不想来着人工开发的景区,后来因为大家实在是想跟驯鹿玩一会儿,就来了。
驯鹿可爱温顺,大鹿角在头顶支着,在林间缓慢地徘徊,透过大兴安岭冬季林间的薄雾看过去,如梦如幻。小扁豆已经提着装着食物的小竹篮跑了过去,曾不野却被香味吸引了。那是一种类似于烘烤的甜香,在空气之中酝酿、发散,到她鼻间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了一丝丝。她寻味而去,走过刚刚清扫过的长长的木栈道,一直走,终于看到了一个尖顶帐篷。
帐篷门口摆着一个炉子,炉子上烤着几张小饼。曾不野的血液涌动起来,快走了几步,蹲在了那个老人面前。
鄂伦春老人年纪应该很大了,带着一顶白色毛帽子,帽子下压着叮叮当当的串着小宝石的坠子。坠子垂在脸侧,头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么好听。
曾不野问老人:这饼卖吗?
老人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懂,就又说:“我想买点吃。”
老人就递给她一个,并拍一拍自己身旁的坐垫,示意她坐下吃。曾不野就坐在老人身边,看到她拿起暖壶和水杯,给她倒了杯奶茶。沟通是有障碍的,但曾不野觉得挺安心。她咬了一口小饼,淡淡的甜味就在她的口腔里弥散开了。她好像找到了父亲说过的饼。
她并不知道是不是天下所有的父女都像她和爸爸一样,也有说不完的话。她曾怪过爸爸话多,心烦的时候也会请爸爸安静。她并非全然的好女儿,在爸爸面前十分任性,因为知道爸爸永远不会离开她,所以把所有的坏情绪都给了爸爸。
曾不野一边吃着小饼一边想:如果当初多让他说一些就好了。
徐远行也寻味来了,他自来熟地坐到老人另一边,也不问价,自己拿了个饼。
“你都不问多少钱?”曾不野头伸过去问他。
“你先吃的,你没问?”
曾不野摇头:“我问了,听不懂。”
“算了,先吃。”
老人也不拦着他们,只是笑眯眯看看她,再转头看看他。徐远行问老人在看什么,老人指指天,再摇摇头,嘴里说着什么,但他们都听不懂。后来来了一个鄂伦春的小伙子,蹲在炉边烤火。也是看看曾不野,再看看徐远行。
“看什么?”徐远行问。
“你们能拉我去根河吗?”小伙子莫日根问:“我要去根河参加婚礼,然后把车开回来。”
“行。”
“那你们的饼子不要钱。”
“那我们也得给钱。”
徐远行捡到的小伙子答应带他们去树林里走走。小伙子说有驯鹿自己去玩了,他带着他们去找找看。一群人浩浩荡荡往森林深处走。
此时大兴安岭的森林深处,是被极寒笼罩的世外人间。雾气袅袅地漂浮着,树干上结着霜花。脚下的雪是盖在千年的松针之上的,格外的软。鸟在树上筑巢,听到有人语声,从鸟巢之上探出了脖子,左看、右看,好奇怎么有人闯进来啦?驯鹿不知去哪里,小伙子莫日根说一定是往里面走了。
他很开心带着他们在山林里寻找驯鹿,因为他平时一个人来,偌大的林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吹个口哨,鸟儿就用更多的鸟叫声压倒他。他吃个饼子,就有傻狍子跳出来,好奇地看着他。他没有人说话,只能跟动物说话。现在好啦,他有了这么多朋友。
他不用担心他们会破坏这片山林,他观察过,这些人都是好人。他们喂驯鹿的时候很温柔,那个小女孩怕驯鹿吃不饱,来来回回买了十篮食物。他们也不随便折树枝,就连拍照,都很有礼貌,先问他能不能拍。那两个吃饼子的人,不知道价钱,吃的胆战心惊。
他喜欢这样的人。
莫日根也很感激他们一下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好像他不只是他们旅途之中碰到的一个普通人,而是他们真正的朋友。他们莫日根、莫日根地叫他,总是亲切地揽住他肩膀。
山林里的雪那么深,踩一脚下去,就到了小腿。拔起来、踩下去、拔起来、踩下去,其乐无穷。再拔起来的时候,莫日根指着前方说:找到了!
抬头望去,林间有十几头驯鹿正在缓缓地走,它们的身上系着铃铛,随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响声穿透薄雾和森林,好像在讲述一个神秘而古老的故事。驯鹿停下来看向他们。
那一眼是带着怎样的灵气呢?曾不野觉得自己好像瞬间就被它们看懂了。她的手伸进口袋,攥着曾焐钦并为雕刻完的驯鹿木雕。她在心中给它补齐了形状,因为她见到了真正的游荡在山林间的驯鹿。
她感动的想哭。
鼻子和眼睛都热热的。
驯鹿认识莫日根,也不怕他们,所以缓缓朝他们走来。
这一幕,会跟这次旅行中其他的瞬间一起印在曾不野的回忆之中。驯鹿身上有草的味道,它们的眼睛那样明亮温柔,当它们走向你,本身就是一种安慰。其中一只走到曾不野面前,用脸颊摩擦她的裤子。
曾不野就蹲下身去,摸了摸它的头。它也不恼,只是在跟她玩。曾不野拿出那个木雕举起来,让它跟驯鹿合影。画面定格那一瞬间,徐远行闯进了她的镜头。
太冷了,她并没有重新拍一张,将木雕驯鹿和手机都放进兜里。
莫日根完成了对他们的承诺,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到了根河的时候,他甚至邀请他们去参加他朋友的婚礼。青川的人还真的就去了。曾不野没去,但她请徐远行帮她带了一个红包,以表达对新人的祝福。
那天天色尚早,曾不野却没由来地犯困,在她躺到床上两分钟后,她就睡死了过去。这么沉的睡眠。她觉得她醒来的时候是在傍晚,黄昏的光那样柔美。当她睁开眼睛以后,看到父亲就坐在窗前。光将他的轮廓打瘦了。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黄昏。
曾焐钦坐在窗前,见她醒了,就说:“你醒啦?今天晚上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炸酱面?还是吃羊肉汆面?糊塌子就小米粥?”
曾不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在床上坐了很久,就那样看着曾焐钦。
“睡傻啦?不认识你爸爸啦?”
曾不野泣了一声,她走上前去把手放在曾焐钦的肩膀上,温热的体温传递到她掌心。她确信自己不是在梦里了。在曾焐钦面前蹲下去,仰起头看着他。她看到爸爸的脸,那几根熟悉的皱纹还在,那满身的木屑的味道还在。于是她伏在爸爸的膝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她哭了起来。
“爸爸,爸爸…”曾不野一声声地叫着爸爸,说着:“爸爸,对不起…”
对不起爸爸,我应该听你的话,不跟王家明谈恋爱的。你早就看出了他的肮脏和丑陋,可是我那时年轻,我什么都看不到,也看不懂。我害了我自己,也害了你。
对不起爸爸,我不应该因为自小没有妈妈,就责备于你。我不该在青春期时候跟你吵架、离家出走,我不应该对你说一百个你也代替不了妈妈。
对不起爸爸,我应该听你的话,及时止损,放过自己,可是我没有,所以我身陷困境,至今仍难自拔。爸爸,你说你很难过你的智慧和能力不足以救女儿于水火。不是的爸爸,是女儿愚蠢。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伤害了你。
谢谢你爸爸,谢谢你永远原谅我,谢谢你至死都爱着我。
曾不野泣不成声,那些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那些在曾焐钦离世后她所有的愧疚,都在他们重逢的这一天决堤而出。
爸爸温柔地抚摸她的手,轻声说:“女儿,不要怪自己,永远不要怪自己。”
“人生啊,有很多很多孤立无援的、绝望的、寒冷的暴雪天,但温暖的、热闹的除夕夜每年都来。”
“女儿啊,在除夕夜这天放下一切歇歇吧。吃一顿爸爸给你做的饭。”
曾焐钦说完就去了厨房,曾不野听到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听到抽油烟机响了,爸爸在菜板上当当当切菜,听到“滋啦”一声爆葱花的声音。厨房里传来香气。这满是饭菜味道的黄昏。
她一直哭一直哭。
以至于吃饭的时候还在哭,爸爸就说:“哭着吃饭对胃不好,你不要哭了。”爸爸为她擦眼泪,摸摸她的头。她吃了一顿丰美喷香的年夜饭。
她终于吃到了一顿年夜饭。
可是黄昏总要结束的。
爸爸说他还有一个雕刻要着急交工,跟她碰了一杯后就急匆匆准备出门。出门前他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除夕夜快乐。”
“除夕夜快乐。”
曾不野睁眼的时候,发觉她的枕巾湿了一大片。她以为这一觉睡了很久,看了眼时间,不过过去了一个小时。她在根河的黄昏时间醒来。
昏黄的光照在椅子上,她走过去,坐在了光里。
第二天他们又去看了额尔古纳河。
其实他们这趟旅途,屡次路过额尔古纳河,他们一眼又一眼看过了它。但这一次,他们是专门为它而来的。他们的车队沿着根河一直走,河流在额尔古纳市汇入额尔古纳河,而他们则汇入了城市。
这一路,他们不停在感受来自于额尔古纳河的安慰。悠远绵长的额尔古纳河,穿过辽阔的草原、幽深的森林,也穿过了无数的岁月。额尔古纳河能治愈一切。治愈他们的疲惫,他们带来的满身的伤痕、他们对生活的困惑。尽管它不会说话,但仿佛已诉尽了答案。
曾不野的这趟旅程止步于她现在所在的漠河市。她寻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当年曾焐钦看直播的那个机位。是在漠河政府大楼前,面向着街道。
漠河下起了雪,当年她和爸爸在电视投屏看到的雪,如今她在淋着。她心满意足。
她就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上向远处望,遥远的漠河不再遥远。
徐远行给她打电话,说他们要陪433求婚去了,让她速回。陪433求婚,这真的很吸引她。她倒是要看看,什么姑娘能看得上脑子不好使的433!赶回酒店,上了车。这回阵型变了,433做了头车。
小小的433,完成了它的壮举,从北京绕了那么一大圈,终于来到了漠河。他在前面带路,也带着雄赳赳的气势。他们的车驶出漠河市,一直向远处开。
徐远行问:“433回话,去哪求婚?”
“去一个村子。”
“行。”
那村子距离漠河市有近百里,曾不野看着路过的东北乡村。对于很多人来说,年早已过完了,年轻人已经离开这里回到了城市。于是乡村荒芜了。这与她想象中的散发着热气的东北不太一样。
他们的车驶进乡村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乡村路像被水洗过一样,那样宁静。他们的车停在了一户贴着喜字的院子前,433打电话过去,让对方出来。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433站在那里号啕大哭。他们自始至终没见过433要求婚的姑娘,这个故事也不便问起。也没有人说433这样的举动有多傻,因为“傻”,是年轻的另一种表达。
大家都在车里没有出来,尽管姑娘没出来,但村子里的老人却出来了。他们披着衣服站在院子里,望着这些他们很少见到或干脆没有见过的车。这些车和人,还有哭泣的433自然会在他们心中形成一个新的故事。那故事应该是这样说的:有那么多北京的车来到我们的村庄,可惜我们的姑娘呀,不为所动!
在他们掉头回去的时候,曾不野向那个院子里看了一眼。她好像看到有一个姑娘额头贴在窗上,向外看着。
她有心提醒一下433,但433已经掉过头绝尘而去了。
433有一点很好,他没有骂姑娘一句坏话,没有把这次经历归咎于姑娘嫌弃他穷,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回到漠河后,说要请大家喝酒吃烧烤。
大家都没拒绝,都说既然已经到了漠河,那我们今天总可以不醉不归了吧!
小饭馆里挤满了他们的人,老板高兴地合不拢嘴,没事儿就给人递烟。曾不野喝了一碗大碴子粥,黏糊糊的,味道很足。再就一根咸菜条,更好喝了。她感激这趟旅行,给了她好眠和食欲。
他们说要不醉不归,就真的敞开了喝酒了。徐远行不躲酒了,曾不野兴致也来了。在旅行的终点,她终于变成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声欢笑。
后来,他们都喝醉了。
孙哥又抱出了吉他,他们又唱起了歌。有人站在凳子上,有人站在地上搭着肩膀。
他们唱:
“我画出这天地,再画下一个你”
“多年以后我终于知道,在你面前我在劫难逃”
“如今我们天各一方,生活的像周围人一样”
这些歌大概都应433的景,因为他唱着唱着就哭了。也或许这一天他随便唱什么歌都会哭。
曾不野看着这些欢唱的人,她太想记住他们了。他们稀有珍贵。
父亲曾焐钦在弥留的时日,也有过几次清醒。有一次他费劲地说话,那时他已经插上了鼻饲、止痛泵,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手也没有力气,但却总是惦记要将那只小瑞兽雕完。他手里握着那只雕了一半的瑞兽,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曾不野凑上去听,依稀知道他说起了几位朋友。
他说他这一生最好的朋友,一个喜欢音乐,一个喜欢读书,一个在人艺打杂,一个常年在世界上游荡。他们很单纯,很单纯。
此刻的他们也很单纯很单纯,父亲说的对,她感觉到了幸福。
后来她扯一扯徐远行的衣袖,请他陪她去外面走一走。这一趟旅程,他们有很多这样的时光,在陌生的城市走一走。
这一次他们没走太远,只是站在烧烤店的门口,因为他们都贪恋歌声、温暖。
曾不野看着徐远行,咧嘴笑了。这次她贡献了一个完整的微笑。她的嘴弯上去,很久没有落下来。还没有说话,眼里就有了莹莹的泪光。
徐远行早已知晓答案,却还在盼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希望曾不野不要怕伤害他、消耗他,希望她留下,留在他身边。他并非不堪一击。他看着曾不野,故作潇洒地说:“别搞成生离死别,你千万别哭。至少不是因为我哭。”
曾不野的眼睛眨了眨,仰起脖子,逼退了眼泪。
她过了很久才开口,讲话也没有拖泥带水,她说:“徐远行,我在除夕夜抱着“或许死也很好”的念头出发,却遇到了你。我知道那个晚上,在服务区陪着我保护我的人是你。”
“我跟你们一起走了十几天,度过了一段我此生都不曾有过的快乐时光。谢谢你们。”
徐远行知道了,他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实在是不爱哭,耸一下肩膀以遮掩自己内心排山倒海的难过,在低头的一瞬间,却仍旧落下一滴眼泪。
“嗐!”他故作潇洒拍拍手,哑着嗓子说:“自己人,别说这些。”
曾不野深深看着他,说:“那么徐远行,我答应你我回去以后会好好生活。相信我,我可以,我已经找到了我的良药。”
“而你,也要好好的。拉黑的人不要再加回来,不要让任何人欺负你,伤害你。”
“那么,我们有缘再见,好吗?”
她这样说着,上前一步,朝徐远行伸出了手。徐远行迎了上去,狠狠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终于不那么凉了,她终于会完整地笑了。烧烤店里的歌不知唱到了今夕何年,她从不知她此生竟会收到这样好的礼物。
“你知道jy1是什么意思吗?”徐远行忽然问她。
曾不野摇摇头,她以为是他胡乱拼凑的代号。徐远行笑了,但笑着笑着,他就哽咽了。
“jy1的意思是,加油,最后一次。”
“请为自己再加一次油。”
“请别放弃。好好活着。”
徐远行的眼泪落了下来。
“加油。”他对曾不野说,也对自己说。
那天晚上,确切地说,是在第二天清晨,常哥给她发了很多很多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曾不野恳请他把她和爸爸制作在一起的,常哥还记得。最后,他发了一个很大的视频,视频里是他们从二连浩特开始,一直到漠河的每一天。视频里有银河、有欢笑、有醉酒的人、有她故作嘲讽,有远方、有天空、有近在眼前的她。曾不野一一保存,保存这些在暴雪天气里遇到的霜花,霜花永垂不朽。
她原本想偷偷离开,但是当她推开酒店的门,看到院子里的车都已经着了,大家仍旧一如既往聊着天,见到她还是大声打招呼。
只有小扁豆,这个小姑娘抱着她的铲子,站在曾不野的车边,倔强地哪也不去,眼泪冻在脸上。曾不野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她那时也这样倔强,这样天真。
她问徐远行他们是不是要出城,徐远行说是的,反正还能一起走一段路。曾不野就把小扁豆抱上了车。
他们都上了车,但都没出发。曾不野知道了,他们让“jy1”做头车,他们要用自己的方式护送她最后一程。曾不野满怀信心上了车,开出酒店的大院子,有一个雪堆,她微微转了下方向盘,恰到好处撞了上去。
“糟糕!”她故作焦急地说:“陷车了!小扁豆!你可以帮野菜姨铲雪吗?”
小扁豆兴奋起来,抱着小锹下了车,挥舞着手臂为曾不野铲雪。绞盘大哥也配合地说:“铲完了雪,咱们得拖车啊!”
陆陆续续有人下车陪小扁豆铲雪,他们用这种不易察觉的温柔去完成一个小女孩的英雄梦。是的,小扁豆铲雪是为了助人,她觉得自己在帮助别人的时候,是个小英雄。
曾不野站在那看着,一回身,看到徐远行正看着她。他掏出她送给她的小盒子,拿出一块巧克力送进嘴里。好像吃了这块巧克力,就算真正的送别了。
曾不野的车被拖了出来,这次她真的要走了。她毫不犹豫上了车,从后视镜里看着青川车队。大家都站在那里,只有小扁豆抱着小铲子在追她。
小扁豆哭了,徐远行追了几步,抱起了她。
曾不野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他们,终于给足了一脚油门。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她的呼吸先是哽住,接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下来。
曾不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人生有很多很多孤立无援的、绝望的、寒冷的暴雪天,但温暖的、热闹的除夕夜每年都来。
每年都来。
加油jy1。
(旷野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