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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文学 > 古代言情 > 糙汉与娇花 > 【番外合集】
    131 清水镇的开始6 夫君,我害怕


    裴延年觉得很奇怪, 昨日还别别扭扭不想同自己成亲的女子,第二日早上就眼巴巴地凑了上来。


    “裴三,我们什么时候到官府里递交婚书啊?”


    当时他正在劈柴。


    这段时间热水用得快, 原本囤积的木柴就有点不够用, 还需要准备一点。


    现在虽说已经开春,可天气还是有点冷。


    裴三只穿着格外单薄的一身,弯腰捡柴、将柴放在木垛上、举起斧头一批两断, 所有的举动一气呵成, 透过已经汗湿的单衣, 能够影影绰绰看见线条流畅的肌肉。


    江新月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类型的人,如同兔子般悄悄盯着他看了许久, 发现裴三的肌肉一点也不显得死板, 相反很匀称, 做起这些活计丝毫不显得狼狈,呼吸平稳而缓慢,仿佛同喝水一般简单。


    阳光下男人只身独立,动作洒脱,不像松也不似竹, 同文雅没什么关系,更多的像是猛兽。


    身上充斥着澎湃的力量感和侵略性。


    让人觉得深深危险的同时,又会不自觉地被吸引走所有的注意力。


    转念一想,她又在鄙视自己, 这人本就是个山野樵夫,做惯了这等粗活,身子板强健些不足为奇。


    这样想着,再看裴三,便觉得他这体魄与寻常粗野村夫无二, 是万万不能与那些俊秀文雅的世家子弟相比。


    江新月正腹诽着,看见裴延年动作缓了下,急忙凑上去,递上自己提早准备好的汗巾。


    裴延年没接,只觑了她一眼,那双眼睛漆黑有神,让江新月心底发怵。


    不过是个没见识的村夫,有什么可怕的!


    江新月在心里给自己鼓足了气,而后牵动嘴角,冲着裴延年露了个温柔小意的笑,将帕子往前递了递。


    裴延年又看了她一眼,抽过了她手里的汗巾。


    江新月松了口气,走近一步,掐着娇柔嗓音说道:“我原本是担心你嫌弃我,思虑太多,可昨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了一宿,如今已经想通了。既然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两情相悦,哪里还有什么配上或者配不上的问题。”


    裴三没立即回答,收敛神情,似乎是认真思索了一番,突然道:“可我觉得你说的有点道理,原本你就是为了报答恩情留在我身边,又对我情深不悔,不成亲也无妨。”


    这话出乎意料,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了原处。


    就听见男人又说:“我只需要养着你,回头要是遇到一个比你更心灵手巧、又没有那么多麻烦的人,可以娶她做正头娘子。”


    她听懂了,刹那间怒火涌上心头,差点把脸气扭曲了。


    这可想得真美!京中想迎娶她的名门子弟数都数不过来,裴三竟然想要叫她做妾……不对,这算什么妾,连通房丫鬟都算不上!


    江新月气得心尖发抖,而对面的男人神色认真,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件事情。


    “你的金钗也先别着急戴,帮我仔细保管着,回头要是遇上了其他姑娘,就把你那支赠给她——我手头上暂时没多少能挪用的银子买新的……总不好让正妻戴旧的,你说是吧?不过兴许她会不喜欢这套首饰,到时候就将它融了换做其他式样。”


    江新月都快要把自己的袖子给抓烂了。


    她都想抄起地上的斧子,一把将裴三劈成两半。


    这男人怎么能善变成这样!


    明明前天晚上还对着她做这样那样的事情,妄想娶她,今天就盘算起娶别人来,还想要二女共侍一夫!


    气鼓鼓地瞪了男人一眼之后,江新月扭过身子就离开了。


    裴延年看了她一眼,但也没有拦着她,任由女子转身离开。


    果然不出三秒,走到堂屋门口的小姑娘就突然转过身来,裴延年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她今日穿了一件杏藕色襦裙。


    其实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不适合这样的颜色,太过于粉嫩而显得有那么一点矫揉造作。


    可是楚荞荞穿起来就很是不一样。


    她的皮肤很白,这种白并不是同白纸一样的颜色,而是掺了一点粉,在阳光下散发着一种莹润的光泽,仿佛深海捞出的珍珠的色泽。许是因为年纪原本就不大,又生了一双澄澈水灵的眼睛,总能让人对她生出几分怜惜。


    单薄的身体孤零零站在堂屋前,精致到像是一尊瓷娃娃,她立在原处瞪着自己,像是着做什么挣扎,片刻后,似是有了决定,姑娘如同乳燕投林般飞奔到他身边,气呼呼地问:“你为什么不娶我?难不成我不好看吗?”


    “好看。”裴延年道,“但是成亲同好看没什么关系。”


    江新月牙齿都快要咬碎了,忍了又忍,最后憋出一句话,“昨晚在床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裴延年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所以说,男人在床上说的话,多数时候都当不了真。”


    江新月杀人的心都快有了。


    才过一晚上,两个人在对待成亲这件事上发生天旋地转!


    其实她也不想与裴三成亲,她只是气恼这人对她的态度!再有是,她必须进城。


    只有进城后,用黄金头面当做报酬去车马行或者镖局,才能找到人护送她回京城又或者是渭南。


    怎样才能说服裴三改变主意,同自己成婚呢?就算不成婚,带着她去乾县也行。


    江新月又想到那个混乱而又无序的夜晚。


    ……貌似裴三在做这种事情之后会变得格外好说话。


    所以,要不要来一把大的,赌一把?


    ——


    裴延年倒不是说突然反悔又不想成亲,就是想看看楚荞荞到底想做些什么。


    晚间,他照常在女子沐浴之后进了耳房冲洗。洗漱后,在路过堂屋摆着的竹床时,裴延年无意中扫了一眼,脚步顿住。


    堂屋竹床上的被褥并没有撤去,却叠放得整整齐齐。


    裴延年停留片刻,抬脚朝着里间走去,进去,看见床上隐约躺着一人,被面被拉高至头顶,只露出一个脑袋。


    看见他,小姑娘显得十分紧张,濡湿的双眸盯着他。


    他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可床上的人只看着他不说话,他便也一言不发,只不动声色地吹灭了蜡烛,掀开被子上了床。


    床褥里已经染上姑娘身上的温热,还有淡淡的馨香。在他躺下后,他察觉到另一件很不对劲的事:被子下的女子,不着片缕。


    江新月这种引诱别人的活计,心口像是揣着两只的小白兔不停地蹦,连伸出去的手都开始哆嗦。


    她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只是在被褥下,用手指头戳了戳男人的手臂,轻声唤着:“夫君。”


    身边男人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黑暗中,江新月恍惚觉得她身边躺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饥肠辘辘的猛兽,随时将扑向她。


    急促的呼吸声听得她忐忑不安,让她的心跳、呼吸随之乱了节奏。


    她在心里一遍遍安慰自己,做足了心里准备。可慢慢地,身边沉重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而裴三始终没有任何的动作。


    她咬着唇,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不是说这个年纪的男人正是急色的时候?醉酒的那次,她虽然没多少印象,清洗的时候见到浑身的青青紫紫,以及擦药时裴三生疏的手法,能够猜他在她之前,从来没有过女人。


    她忍不住想,就这么一次,自己对裴三没有一点吸引力?他真的还想找一个正头娘子?


    她真的不信邪了。


    原本将放置在男人手臂上手逐渐上移,放置在男人月匈口的位置。


    才放上去,她就能够感受到掌下强劲而有快速的心跳声。


    比他表面上看上去要波澜壮阔的多。


    江新月脑子里冒出一句话:真装。


    只是脑子里刚起了这个念头,她就被人抓住手腕,整个人陷入到一个陌生的怀抱中。身体不可抑制地变得僵硬,她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双手轻放在宽阔的肩膀上,任由人亲着。


    她心里藏着小心思,便对这类的事没多少感觉,就感觉自己的唇瓣被人啃来啃去。甚至有些奇怪的想,男女之间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怎么那么男人都对此热衷不疲,甚至一个女人不够还想起三妻四妾呢?


    可很快,她就不淡定了,飞快按住男人的手,急切地问道:“你等一等,你先说说,你要同我成亲吗?”


    这句话打破了热烈的气氛,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响亮。


    裴延年的手一顿,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呼吸不稳地问了声:“什么?”


    “你要不要同我成亲?”江新月有点害怕,却又无比坚定地道,“要是你不想同我成亲,就不应该同我做这种事。”


    这下子,裴延年彻底听清了,也几乎要被气笑了。


    “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同我商量这事?”


    “那倒也不是。”江新月顿了顿,推了他一把,道,“还是到床下说吧,不然你明日又不认账了。”


    裴延年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气糊涂了,不然为什么真的听了她的鬼话,将人抱着下了床,就抵在窗户边。


    这晚的月光格外的皎洁,照在两人身上,仿若一层轻盈的白纱。


    而月光之下,女子的身段更显莹白,配上她那姣好的容颜与绸缎一般垂落的青丝,像极了从深山里跑出来吸人阳气的精怪。


    裴延年身体抵上去时,喉咙间发出意味不明的轻喘声。


    润湿的碎发垂落下来,没了往日里的严肃和正经,俊朗的五官甚至还带着几分少年的锐气。他的眸色一点点变得深沉,又硬生生地将自己的视线转移走,转向小妻子的脸上。


    巴掌大的脸,五官精致,眼睛因为生气瞪得圆圆的,漂亮的瞳仁里是一整个他的倒影,追问着刚刚的问题。


    他其实已经听不大清楚荞荞在问些什么,只能看见红唇张合,让他想起了混乱的那一夜。


    他最是知道,唇上是何种清甜的滋味。


    这个念头一出来,他只觉得背肌发紧,所有的热气汇聚到下方。片刻的恍惚后,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


    正谈论着正经事,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套?


    江新月的眼睛瞪得更圆了,更像是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反应过来就要紧闭牙关时,已经被人闯入进来。


    她双手推着男人的肩膀,却没有推动。


    男人的双手撑在墙壁上,肩背的肌肉下沉鼓动,压抑着涌动的浪潮,猖狂而又肆无忌惮。


    在上颚被不小心擦过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席卷而来,让人脸红心跳的嘤咛声便从唇齿之间溢出。


    “裴三……你还没有回答我……”


    可同样的还是话没说完,低垂着眼帘的男人重新低着头,再次亲了上来。


    同上次相比,这次甚至称得上是和风细雨。辗转反复吮吸,一点点侵入更类似于温存。


    江新月没有闭上眼,俊朗的脸在面前被无限放大,深邃的眼眸轻阖着,浓密的睫毛在鼻梁上落在一簇微微弯曲的影子,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


    随着深入,他的下颌鼓动着,连带着喉结也跟着上下滑动。


    淅淅索索的水声夹杂着粗重的气息迎面而来,搭在男人肩膀上的纤细指尖蜷缩,开始失去了抗拒的力道。


    江新月只觉得自己心跳完全乱了吮吸,没了一开始的淡然,一下下好像要从月匈腔中跳跃出来。


    被翻过身来抵着门边时,她听见身后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好,我们成亲。”


    这是一次全新的感受。


    疼痛的时间比之前缩短了很多。


    月亮在快速地晃动着,随着沉闷的呼吸声,她盯着摇晃的月亮陷入长久的失神当中。


    ——


    这次裴三好歹做了回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及她的身体,还是因为窗边不是什么好地方,两个人只有一次。


    可就那么一次,也叫她心肝发颤,就好像在他面前全然变了一个人。


    她被迫对男人打开身体,任由他去探索那些平日里就算自己都不会刻意触碰到的地方,亲密交缠。


    这种亲密让她觉得恐慌,又叫她疲惫,所以在微微出血之后,她没有反对男人替她上药。


    可缓过来之后,她却睡不着了,可脑子还处在一个兴奋活跃的状态,挨着枕头眯了一会儿之后,天还没亮就醒过来,开始梳洗打扮。


    重点是一定要将裴三送的那幅头面带上。


    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


    一想到离开在即,她的心情都变得欢喜起来,身上的不适也没那么明显了,她藏好头面,脚步轻快地走进走出。


    在小姑娘没有注意的角落里,裴延年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


    江新月算准了一切事情,唯一算漏了一点。他们没有马车,就算是去乾县也是要骑马过去。


    一路颠簸之后,沉重的金钗将她的头发扯落的乱七八糟,没有任何的仪态可言。


    她简直要吐出来了!


    江新月很快想到一个好主意,同身边的裴三说道:“我想先去首饰铺子一趟,像那边借把梳子和铜镜整理一下……我不想这个样子去衙门递交公文。”


    裴延年扫了一眼,领她去了乾县最大的一间首饰铺。


    在京城,首饰铺子一般开在幽静的地方,毕竟能消费起首饰的多数都是官宦人家。为了防止出现冲撞的意外从而得罪人,铺子的选址都讲究一个闹中取静。


    可乾县的有钱人家太少,唯一一家规模好一点首饰铺子开在最繁华的街市。


    而今日又恰好赶上了大集会,街市上人头攒动,仿若潮水。


    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边的杂耍艺人被围得水泄不通,好不热闹。


    江新月心头越发火热起来,这不正是逃跑的大好时机!


    她跟在裴三身后朝着首饰铺子走,不停地朝两旁的店铺张望,心里默默的规划着逃跑的路线。


    首饰铺子今日的生意特别好,远远的就看见门口站了不少人,一位穿着铬色缎面长袍的白胖男人正站在在门口吆喝。


    那位白胖的男人远远地看见了人,就忙不迭地迎接上来,来迎接自己的贵人。


    这位贵人前不久才从这边买了一整套累金凤头面,光是这一套的成本就抵得上铺子几年的收入。


    “几日不见,兄台近来可好?”


    见贵人身边还跟着一位女眷,东家没忍住多扫了两眼。


    原因无他,身后跟着的姑娘相貌实在出众。脸上明明不施粉黛,鸦黑的长发散了大半,却衬得肌肤莹白胜雪,灵动娇俏。


    她这一身的打扮也不便宜,身上穿的是上好的云锦,头上带着金灿灿左右小拇指粗细的金钗,全身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


    可打眼一看过去,只能注意到女子明艳的五官。


    他做的是首饰的生意,平日里也和一些官家的女眷打交道,自认为还是有些见识。可是在乾县,不,甚至在汾州,都极难见到这样的美人。


    可他也不敢多看,身边男人的气场过于强大。他虽然不清楚男人的背景,但是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也有几分看人的心得。认出男人不是出身军中,也是称霸一方的地头蛇,哪个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于是他的声音更加甜腻起来,"想必这回就是兄台的娘子吧,铺子里到了一批新首饰,可要试试看?”


    江新月许久没有逛过首饰铺子,闻言倒是提起了一些兴趣。她准备选几样便宜一些的首饰,到时候好问东家开口,借用没人的房间整理妆容。


    可当东家将那些时兴的首饰用长托盘端上来之后,她瞬间又沉默了。


    首饰的工艺不算精巧,花样也有些过时,在京城稍微有些家底的都看不上这些。对比之下,她头上的这根凤簪居然算得上端庄大气。


    亏得她之前还以为,裴三的欣赏水平一言难尽,感情是乾县这种地方实在没什么好东西。


    东家特别会察言观色,当即说:“不过是带着玩的小首饰,娘子有没有什么偏好?回头我往汾州的丰阳走一趟,遇上合适的就带回来,回头你再过来看看。”


    “倒也不必,”江新月直接挑了两根最重的金首饰,指了指自己散乱的头发,“能不能行个方便,我想整理一下。”


    东家立即热情地让跑堂领着她去了靠后院的隔间。


    裴延在外面等着,期间同东家闲聊,乾县有没有什么值得游玩的地方,以及姑娘家一般都喜欢什么东西。


    说话时,他的视线时不时地扫向后院的位置。


    可眼见着时间慢慢过去,却依旧不见女子从屋内走出来。


    裴延年面色一凝,便直接站起身朝着隔间走过去。


    他曲起手指在门上敲了敲:“荞荞。”


    屋内长久没有人回话。


    他直接一脚将门直接踹开。


    东家还没来得及心疼自己的房门,等见到空荡荡的屋子顿时就傻眼了。


    “人呢?怎么不见了?”


    东家怔愣之后又看向身边的男子。


    偏门处光线沉沉,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门边,凤眼下压,下颌紧绷成一条直线,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他在没几个月都要拜访一次的县丞身上都不曾见过。


    东家心口发颤,可畏惧到连替自己辩解的胆子都没有。


    在男人的视线扫视过来时,他的双腿已然弯了下去,勉强站立后恨不得指天发誓。“我也不知道小娘子去了哪里,您若是想了解什么,我全力配合。”


    裴延年的脸色难看,沉声道:“劳烦您将周围这一圈的地图画出来,想想人可能是从什么地方走的。”


    他其实更希望楚荞荞是主动离开的,要真是被贼人掳走,事情可就麻烦了。


    ——


    江新月全然不知道为了找她,整个乾县快要到人仰马翻的程度。


    裴延年客居在清水镇山村的事知道的人很少。


    乾县县丞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


    县丞虽有心奉承讨好,可他也不是全然没有眼色,知道位高权重的镇国公就在清水镇想要体验山间猎户的生活,他便直接替人封锁了消息。


    这段时间,他处理公务都勤快不少,孝敬的银子更是一个没碰,缩着自己的脑袋安安静静等着这尊大佛离开。


    谁知道千防万防,还是出了事。


    在听到镇国公刚成亲的妻子在乾县地界上出事,他都快要晕过去,扯着嗓子吼:“封城!赶紧给我封城!”


    而在此时,江新月已经站在了镖局门口。


    乾县的镖局没什么生意,听说来了大单子也有意促成。


    她最后花了一根金簪的价格,雇了一车一马和一位长相憨厚老实的镖师。


    这马车简陋至极,四处漏风,各处挡板都松松垮垮,两边窗户上挂着的帘布脱丝褪色,黯淡无光地随着行走晃来晃去,座椅更是硌人,一个尽是毛刺儿的大木箱上胡乱搭了条毯子,坐上去十分难受。


    江新月心里挑剔,却也知道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心一横就坐了上去。


    谁知道临到城门口,马车却猝不及防停了下来。


    江新月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脑袋朝外面看,就只见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官兵正在严格检查出入。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挤在城门边?”镖师马荣也困惑了,伸着脖子往前看,“这……这是在找人?那怕是一时半会也过不去,姑娘且要耐心等等。”


    江新月心里开始打鼓,有些怀疑是裴三弄出的动静。


    可转念一想,裴三不是山匪吗?就算不是山匪,也不像是什么正派人物,还敢同官府有来往?


    “你要不去前面看看,在做什么?”


    马荣看了她一眼,将马车停稳之后往前去。他脚程快,不一会儿就急白了一张脸回来,面红耳赤道:“姑娘,这单生意我不做了。”


    “为何?”


    “前面官兵正拿着你的画像寻人呢。”马荣说着就将车门打开,“我看你年纪轻,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我行行好,你也别为难我,直接下马离开。”


    “可我并没有任何过错,这些官兵凭什么封城搜人。”


    马荣听到这里也笑了,“这地方官匪勾结,背地里多得是腌臜手段,只要有银子什么事不可以,哪里有什么凭什么?”


    “我也不想招惹事端,你就直接走,我就当做没见过你。”


    江新月不想被抓回去,明明都已经能见到回家的希望,这叫她怎么甘心!


    她想了想,拿出一件刚刚从首饰铺里带出来的金首饰,盯着面前的镖师,目光灼灼:“这个够吗?只要你能带我出城,这便是酬劳。”


    金首饰在阳光之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马荣眼睛顿时亮了,他扭过脖子朝着身后长长的队伍看了看,一把将金首饰拽到自己的手里掂了掂重量。


    “那我勉强就帮这一次。”


    说完,马荣便直接上车。


    马荣已不算年轻,约莫四五十岁,不是镖局最强壮的镖师。可这样一个大男人上车,原本狭小的马车也顿时变得狭窄起来。


    江新月下意识蹙了蹙眉,心突了突,不动声色地往后躲了躲。


    就见那男人直接掀开座椅下头的木箱。


    “你躲进去,到时候我搭上脸面送点人情,也能含混过去。”


    说着,那镖师替她。


    里头黑洞洞一片,还有股子烂木头潮腐的气息。江新月想了想,一咬牙闷头钻了进去。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江新月窝在木箱子里头,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才轮到他们。


    照例还是要检查。


    官兵走了过来。


    那脚步声也贴在她耳边,重重地和心跳声交叠在一起。江新月快要喘不过气,生怕听到马车车门被推开的声音。


    而就在此时,马荣跳下马车,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塞过去半块银饼,陪着笑:“官人行个方便,东家着急让人护送药材往南走,说是要救命,可不能耽误时辰。”


    马荣是个镖师,平常没少和官府里的人打交道,走镖有些不干不净的收入,这些人也没少收银子。


    官兵默不作声将银饼塞到袖子里,头快速朝后摆动,做了个放行的动作。


    马荣也不敢耽误,立即驾着车离开。


    江新月猛地松了一口气,任由自己摔进箱子里。


    身体紧绷之后,四肢一阵阵发麻,她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转而心头又被巨大的惊喜慢慢吞没。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回去之后定是要用药水浸泡全身,用香胰子仔仔细细清洗干净之后,抹上特制的香膏,换上自己最喜欢的带有青雀的寝衣,躺倒在被已经被暖好的被窝里睡上三天三夜。


    醒来之后再去徐家,去见舅舅舅母,去见徐宴礼。


    可当她从木箱里爬出来,却看见马车越走越荒凉。四处高树林立,灌木丛生,一点人声也听不见,只有老鸹立在枝子上,发出几道凄惨的叫声,听得人浑身发麻,心里一阵阵打颤。


    怎么都不像是一条官道。


    她立即推开帘子,疾言厉色道:“这是什么路?我怎么没见过。你将车头调转,我要走官路。”


    马荣抽出鞭子,往马身上狠狠抽了一下,笑容狰狞:“姑娘,这怕是不好掉头了。再说了,你犯了事,官路上士兵太多容易被发现。还是走小路,小路安全。”


    他刚刚可看见了,这位小娘子出手阔绰,说不定还藏着不少好东西。


    要是做好了这笔买卖,他后半辈子都不用忧愁。


    而那马荣自觉一个小姑娘,怎么都翻不出花样,已经开始笑:“你老实些,说不定……到时候你还得求着我。”


    江新月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牙关打颤,头也跟着一阵阵眩晕。


    是了,她是在做什么梦!


    一个女子单独生存已经是不容易,从汾州去渭南又何其艰难。


    徐宴礼替她请的镖师,出身肃州最大的镖局,且她身边还跟着几十的下人家丁,镖师只负责外围巡视和开路,不会也没有反水的机会。


    而乾县的镖师……三教九流同痞子又有什么区别!


    江新月内心止不住地懊悔,可她连懊悔都不敢,死死地攥紧了手心里最后一根金簪,看向狞笑中的男人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狠狠地,将金簪刺出去!


    马荣受疼,怒目而视,蒲扇般的巴掌带着万钧的力道直接扇过去。


    江新月顺着这一巴掌直接被掀翻在地,在满是碎石子的路上滚落几圈,脑袋已经开始在冒星星,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疼。可她丝毫不敢停下来,咬着牙直接站起来,拼命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跑。


    她已经使出了全力,每一步都好像走在刀尖上。


    风声赫赫地砸在她的脸上、喉咙里,以至于嘴里全都是一股腥甜。


    而马荣已然反应过来,将马绳往粗壮的手臂上一卷,逼停了马车之后一个翻越就到了地上。手往脖子上一摸,满手都是血,再看向地上的女子时,眼神中带着狠戾。


    从身上扯下一块布随意包扎两下,他偏头朝着地上啐了一口,直接抽出了腰间的匕首追了上去。


    他今日不把这个小娘们划花了脸,他就不姓马了!


    马荣走过镖,哪怕受了伤,速度也要比女子快很多。


    而江新月的身体已然到了极限,被石子绊倒重重地摔在地上,下颌处直接摔出血。她的第一反应就撑起身体,麻木的双手划拉着地面往前移动。


    可在下一刻,她的肩膀便被人重重地踩在地上。


    “跑!还想跑!”马荣气不过,转动着脚腕辗上去,“本来我还想给你一个痛快,现在去死吧!”


    肩膀上传来碎裂的疼痛。


    江新月不甘心地盯紧地面,正在她以为逃不过这一劫时,就听见哒哒的马蹄声。


    马荣同样听见了声音,手上的动作顿住,抬起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就看见不远处一人一马飞驰而来。


    他心中生出戒备,不想多生出是非,当即弯下腰一把将地上的女子扯起,就要往密林中躲去。


    却只见马背上男人已经张弓搭箭,没有给任何反应的时间,箭头已经破空而出。


    这份果决让人措手不及。


    江新月的双眸紧缩成一个点,紧接着耳朵上传来巨疼。


    温热的血溅了一脸。


    身后立即响起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我手上有人质,再过来一步我就直接杀了她!”


    而裴三全然没有多余的反应。


    他骑着高头大马,原本冷肃的面容凝着一层寒霜,浑身的气低到如同从万鬼窟窿里爬出来的修罗,没有丝毫的个人情绪。见到马荣的匕首逼近女子的脖颈,他只是张弓搭箭,黑眸沉沉。


    丝毫不会让人怀疑,这一箭绝对会要了人的性命。


    马荣只觉得头顶的毛发直竖,当即做了决断丢下匕首奋力朝着马车奔去。


    裴延年骑着马,不急不慌地迫近。


    第一支箭射在男子腿上,第二支箭射在腰上,第三支正正好射中心脏的位置。


    马荣瞪大眼,在惊惧的目光中缓缓倒地。


    而这三支箭都正正好擦着女子的身体射出。


    江新月全身僵硬,见到眼中出现的骏马,这才抬起头直直地朝着男人望过去。


    头顶是烈阳,密林将阳光遮去大半,阳光从缝隙中穿过投射出来。


    或明或暗的光阴中,男人神情淡漠,周遭的气压低到空气都开始凝滞,仿佛一夕之间回到两个人最初相遇的时候,中间没有一丝柔情。


    江新月扬起白净的脸,下颌的伤口狰狞恐怖。她眼底渗出眼泪,泪水顺着眼尾滑落,同耳边流下的鲜血混合没入到脖颈中,脆弱到像是一张随时会碎裂的纸片。


    她小声地哽咽着:“夫君,我害怕。”


    132 清水镇的开始7 楚荞荞永永远远喜欢你……


    江新月说完之后, 眼皮子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裴延年没有下马去扶,缓缓闭上眼睛, 心里在不断地揣度衡量。


    楚荞荞的身份并没有她说的那样简单, 口口声声说的那些爱慕、喜欢也不知道能有几成是真的,今日逃跑就是最好的证明。


    往常,也不是没有女人出现在他身边, 有世家送过来的贵女, 有帝国培养的细作, 也有想上演救风尘戏码博前程的瘦马……


    楚荞荞究竟属于哪一种?


    他坐在马背上,长久地沉默, 任由女子倒在血泊当中。


    而乾县的县丞废了老命, 趴在马背上带着官兵赶到。


    他见到倒在血泊当中的女子, 心凉了半截,双腿一软,直接从马背摔到在地,响起清晰的骨头碎裂声。


    可他不敢说“疼”,匍匐在地将那名收受贿赂的官兵骂了千百遍, 颤颤巍巍道:“大人,要不要找大夫来!这件事情下官明日……不,现在立即就去查,绝对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裴延年长久地没出声, 视线下移,落在女子精致的侧脸上。


    白皙干净的脸颊上,下颌同耳旁的鲜血狰狞而又刺眼,如同一只倒地的脆弱的小动物。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最后还是翻身下马, 将小姑娘抱起来。


    高大的身形完全将女子遮蔽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我要知道所有事情的经过。”


    “另外,劳烦写一份婚书,直接并入乾县的户籍文书。”


    有了办事的方向,县丞忙不迭地说了一连串好,高高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到肚子里。


    他匍匐在地,眼见着黑色的皂靴要经过时,在他的眼前直直停下。


    头顶想起了男人含着压迫的威严声音。


    “把自己的手脚处理干净,若是不能体面,自然有人替你体面。”


    县丞额角的冷汗直直下来,连声说了好几个“是”。


    当晚,乾县的上层发生地动,不少的人家都收到县丞退回来的孝敬银子。虽说也不是全退,可也有七八成。


    这将一群人都给直接吓坏了,纷纷派人前去打听缘由。


    县丞一个也没见,正含着泪提审镖局所有人。一查,居然同城外的山匪有些勾连。


    县丞两眼一白,都快要直接晕死过去。这都叫什么事,怎么都让他给摊上了。


    ——


    江新月确确实实是晕过去了,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


    屋子里没有点蜡烛,一片漆黑,安静到没有任何声音。


    她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先是睁开一只眼在屋内扫视,没见到有其他人存在时,她才松了一口气。看着还算熟悉的床幔,她意识到自己再次被裴三救回来了。


    这种感觉特别复杂。


    她对裴三的感情中有畏惧有怯怕,瞧不起中又带着意一丝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依赖。可不管感情如何复杂,她都没有想过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更是拼了命地想要逃离。


    可最后,却是她最想逃离的人又救了她一命。


    这并不代表裴三没有脾气。


    她回想起晕过去之前,男人稳稳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她的那种冷漠眼神,心里清楚裴三显然是动怒了。


    可她现在还要靠着裴三。


    这次逃跑让她深切明白,凭着她一己之力别说是去渭南了,就是平平安安离开乾县都不是容易的事。就算没有裴三,也会有马荣或者是张荣李荣,弱女子生存下去原本就不是容易事。


    她甚至都开始庆幸,最起码救下她的人是裴三。裴三就算再怎么凶神恶煞,单单就是比脸也比其他人好上千百遍。


    若是去京城中的南风馆,凭着裴三的本事也能做到头牌,一夜几百两不成问题。


    她怎么都不算是亏的。


    她忍着眼泪,不停地自我麻痹,掩耳盗铃般欺骗自己,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情况。


    这样想之后,她动了动身体,想要下床去找裴三,将眼前的事糊弄过去。


    只是双腿才沾了地,钻心的疼痛就直击到脑子里,直接摔到在地。


    慌乱中她胡乱扶着什么,想要撑起身体。


    可掌下支撑的地方有点儿奇怪,不那么坚硬,还带着微微的弹性,更接近是人的身体。


    想到这种可能,她的视线缓慢上移,最后看见了冷着脸的男人。


    裴三穿着一身黑衣,融于夜色中几乎要分辨不出来。此刻他的眉尾下压,凌厉的眼冷眼瞧着面前的女子,带着很是明显的审视,如同蛰伏的巨蟒。


    江新月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凝固,甚至心悸,从心生出一种恐惧。


    这种恐惧不同于直面马荣胁迫的害怕,那种害怕就是单纯的害怕,奋力挣扎一番说不定还能有存活下去的希望。


    可被裴三用这种眼神打量时,那种恐惧是如影随形、附着在骨子里的,仿佛在下一刻就能被人扼住咽喉轻轻松松送走。


    身体的疼痛都算不了什么,她立即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怎么在这里不出声啊,吓了我一跳。”


    男人没立即回答。


    沉默在两个人中间蔓延,一点点变得令人窒息。


    她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犹如刻刀一般,似乎要将皮肤的表皮直接划开,然后再瞧瞧骨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些东西。


    就在她快要承受不住这种压力想要胡编乱造开始给自己找借口时,男人才缓缓开口。


    “我就是想看看,你是怎么在密闭的空间,悄无声息地被人掳走。”


    “你说是吧。”


    所有辩解的话直接被堵在嗓子眼里,她吞吐不得。


    裴三手眼通天,同官府都有所勾结,自己的那点小伎俩更是无所遁形。


    她背后冒出一层密密的冷汗,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却觉得嘴唇像是被浆糊封住,连开口都变得极为艰难。


    而就在她犹豫时,她的下颌便被抬起,被迫仰面对上男人冷沉的视线。


    屋子里很黑,借着微微的光亮,只能看见男人分明的轮廓以及格外挺拔的身姿。


    掐在自己下颌处的手掌很大,带着很明显的老茧,再往下一点就是纤细的脖颈。灼热的手指压在伤口处,只要再往下滑动一点用上些力气,她便会悄无声息的死掉。


    “你到底是谁?又是何人指使你过来的?”说完之后,男人有片刻的停顿,声音更加低沉,“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她浑身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脑子里甚至闪现过坦白的念头。


    就算裴三知道她的身份之后敲诈勒索,又能勒索走多少钱,还能比她的这条命更值钱?


    可男人的下一句话就让她如坠冰窟。


    “若是让我查,我会一个一个亲自找上去。”


    找上去干什么?


    江新月想到了那日满山寨的尸体,那怎么流好像都流不干净的粘稠鲜血,本能地都要反胃作呕。


    “我……我那日……在梳妆……突然屋里来了人,要将我掳走……他们原先也是山寨的人……这次就是为了寻仇……我……我……”


    眼泪簌簌往下流,她有些编不下去,双手撑在男人的膝盖上,湿润的眼眸盯着男人,这次是真的被吓哭了,哽咽着道:“夫君……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


    女子的躯体很是柔软。


    两团轻云毫无顾忌地包围上来。


    几乎在瞬间,男人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


    裴延年原本的动作停顿了下,小拇指下垂,擦过女子脖颈间的嫩肉。


    软软的,没有一点威胁力,无辜到将骗人这种事安到她身上都会让人觉得愧疚。


    更重要的是,县丞初步调查结果已经送到他的手上。


    乾县的镖局确实不算干净,中间不少人原本已经落草为寇。在朝局稳定下来后,各地官府对山匪打击的力度加大。被官兵扫荡过几次之后,不少匪徒下山,开起镖局来。


    若是走的镖不贵重,镖师就老老实实赚点辛苦银子。


    若是遇上了大肥羊,黑吃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也就是这些年运道好,走了几次乾县的镖居然有了点名气,看起来像是正经营生。


    县丞对这些事再了解不过。


    但是调查之下,他发现镇国公身边的小娘子是主动去镖局,指定镖师护送她出城。


    这明显就是一桩丑闻。


    县丞的胡须都碾断了几根,想着到底要不要如实禀报。可若是说了实话,镇国公恼羞成怒转移怒火,撤了他的官职又该如何?


    他思来想去,想起那份新鲜出炉的婚书,最后还是将镖师的口供略微改了改。


    到了裴延年手里,就成了镖师见财起意,从他们进乾县开始就盯上小娘子。


    而这恰好能同楚荞荞的证词对得上。


    不过这中间疑点重重,从楚荞荞突然改变主意催着他去乾县就不正常,他又该怎么去相信她的话?


    女子的眼泪缓慢下流,浸入到手心凉凉的。


    小姑娘下颌处还包着白布,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裴三,我好疼。你不要凶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楚荞荞,别给我来这套,有话给我好好说。”


    裴延年压着火气,手上的力道却开始放松。


    他心中纳着火,就只见小姑娘抵着他手掌的压力,毫无顾忌地扑了过来,揽着他的腰,严丝合缝地贴了上来。


    后背的肌肉绷紧,几乎是瞬间,他的身体就起了微妙的反应。


    张扬的巨物就抵在自己的面前,柔软与坚硬的强烈对比。


    江新月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可知道是一回事,面对不寻常的反应时又是另一回事。就感觉那一块的肌肤都开始变得灼热,烫得她心尖发颤。


    同他这个人一般,存在感十足。


    英气而又矫健,似乎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道。


    她在这方面的经验实在不多,仅有的两次都囫囵吞枣,压根就没有开窍。


    畏惧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湿亮的眼眸慌里慌张地看向男人,面红耳赤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它……它怎么起来了。”


    裴延年脑海里那根叫做理智的弦骤然断裂。


    他想要说“成何体统”,想要质问这个年纪的姑娘都这么没有脸面,想要强调他厌恶极了这种掺杂了男女情事的小伎俩。


    可他的身体又与理智背道而驰。


    小姑娘仰着头望他,刚刚哭过的眸子经过润洗,明亮剔透到眼底能装下一整个他的倒影,弱弱地打着商量,“你能不能明天再生气,今天我真的太疼了,浑身都疼。”


    裴延年撑在被面上的手青筋凸起,手臂紧绷着,没说一句话。纵使如此一阵阵的酥麻从小腹间漾开,分开放置在女子身侧的两条腿紧绷,肌肉的曲线明显。


    现在已经是春日,天气开始逐渐回暖,屋内的温度也跟着上升。


    呼吸一点点纠缠,来回拉扯,最后混在一起。


    江新月见男人没有任何动作,颤颤巍巍直起身体,凑上去在男人的唇上飞快地亲了一口,声音更加含糊一点,“好不好吗?”


    “夫君,你不要凶我,好不好。”


    “闭嘴。”


    裴延年没绷住,掐着她的下颌,凶狠地亲上去。


    他觉得楚荞荞就是他的磨难,可说到底,他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


    可理智上,他极为厌恶自己对楚荞荞的这份容忍、失控与荒唐,好似这么多年来他的自律、清醒、理智都成了一场笑话。


    这也就导致他的动作里带着几分火气。


    混乱的黑夜中,衣衫逐渐凌乱,发烫的身体交叠。


    将小姑娘压在床边时,他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撤出来看了看,借着光亮入眼的全部都是血,脑海一片空白。


    江新月还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只感觉疼痛。疼痛也是正常的,毕竟之前两次开头也叫她吃不消。


    正在她闭着眼睛想要将这一遭忍过去时,后面又没了动静。她好奇地转过头朝着身后看,便看到男人低头,蹙眉看向鲜血的来源。


    “疼不疼?”男人问了声,动作难得变得局促,用干净的巾帕替她擦了擦。


    帕子上全都是血,明显不正常。


    裴延年立即起身,将衣服拢起,“我去找大夫。”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离开,一只手就缠绕上来,


    半晌后,她细声细气地说:“我可以。”


    裴延年差点儿被气笑了。


    哪怕他是禽兽,也没有禽兽到这种程度上。


    胡乱擦了之后,他站起身,冷着脸将小姑娘抱了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视线阴沉:“你需要什么?”


    江新月觑他一眼,小声嗫嚅:“能不能给我些热水,我想……洗一洗。”


    裴三没说什么,直接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男人又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


    江新月全程缩着脑袋,洗干净之后又换了身衣裳,等到两个人重新躺到床上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屋子里的烛火都已经熄灭,没了视线,其他的感观就更加明显。


    江新月能感觉男人雄浑的气息侵入进来,哪怕在旁边都能感受到热源的存在。


    她其实有很长时间都没来月事,这次不仅比往常都要疼,全身都泛着一股冷意,像是有人特意在她的旁边吹风。没过一会,小腹的疼痛就更加明显了。就好像是有一把刀子插在小腹间,不停地搅和着,疼得她冷汗淋漓。


    眼泪簌簌往下落,接连来的委屈都借着身体的不适发泄出来。


    可她并不敢哭出声,怕惹来身边煞神的不喜,只能用手一点点抹着眼泪。


    忽然就听见身边传来些动静,男人叹了一口气,侧过身将她拉进怀里,语气依旧不好。“楚荞荞,你哭什么。”


    “我没哭……”


    裴延年在此之前没有过女人,对这方面了解得不多,只感觉怀中女子的身体格外的冷,如同一块寒铁。他将女子翻了个身,让她直接趴在自己身上。


    小姑娘的第一反应便是挣扎,推着他的胸膛,声音小小的。“我身上冷,别冻到你。”


    裴延年将女子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不怕冷。”


    “血……会弄脏衣服的。”


    “那明日再洗。”


    身上的小姑娘不动了。


    他能够感觉到脖颈间的湿润,细小的水珠滴落下来,以至于潮湿一片。


    同平日里雷声大雨点小不同,这次几乎没有任何的声音,只能听见细小的啜泣声。


    裴延年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是一根根丝线缠绕上来,将他的心裹得密不透风。


    虽然楚荞荞没有提过,但是从她平日的生活习性能够看出平日的生活富裕,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姑娘。结果一夕之间没了双亲,背井离乡又接连遭遇祸事,阴差阳错同他生活在一起。


    她会难受吗?平日里看不出来,跟在他身后没心没肺讨好地笑着。


    她不难受吗?可分明寻常姑娘家有的,她一概没有。


    裴延年忽然觉得,自己想要的答案已经没有那么重要。


    ——


    那天的事就此揭过。


    是非对错,也没有人想要真的弄出一个是非曲直来。


    江新月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了。等穿着整齐之后出去,发现堂屋内多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


    老者是从乾县找来的大夫,在乾县小有名气,自然也有脾气。


    若是寻常人来,他定然是不出诊的。可给的银钱太多了,他就跟着马车一路颠簸到小山村里,中间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拐卖到山寨里,被逼着落草为寇。


    谁知道真的就只是来替小娘子看病,且小娘子睡到日上三竿还没有醒!


    他气得转头就想走,谁知道男人转手就拿出一根百年的人参来,勾得他眼睛看直了,也就等到现在。


    江新月也没想到裴三会将大夫请到家中来,全程不在状态就已经被把了脉,开了一张药方子调理身体。


    大夫说她的身体太弱,脉象虚浮,要活动起来。


    她起初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以为调理身体就是喝各种各样的补药,再不然就是食补。


    可等月事走后的第二日,天不亮被男人从被窝里挖出来,被告知她要跟着去爬山时,脑子就糊涂了。


    “爬山你就直接去啊,你又不是第一次出去。”


    “大夫说你体质差,需要锻炼,爬山不错。”


    男人已经收拾妥当,见她发愣便将浸了冷水的帕子直接贴到她的脸上。


    她被冻得浑身一个激灵,听完之后笔直笔直地躺下,直接用行动表达出自己的抗拒。


    这在开什么玩笑,外面的天还没亮。这么冷的天去爬山,她又不是有病。


    “我身体好着呢,壮得都能够直接打死一头牛。”


    男人捏着帕子,眼睛狭长,又问了一遍。“你真不去?”


    江新月将被子拉高盖过头顶,没敢出声直接装死。


    她打定注意,无论裴三说些什么,她都装作没听见。


    只是外面突然没了声音。


    她好奇地将被子拉下来些露出一只眼睛去偷看时,就看见男人正默不作声地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腰带。


    这是在做什么!


    她立即就坐正了身体,将脱下来的衣服往他身上披,整张脸都开始红了,“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男人没有阻止她的动作,闲闲地往身后靠去,“你不是说你的身体好着呢,我想试试。”


    怎么试,自然是身体力行地试。


    江新月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男人的身体。


    敞开的衣襟间,一条深沟沿着身体的线条往下蔓延,平坦的腹部的肌肉饱满整齐,再往下看是突起的山陵和结实强劲的双腿。昏昏沉沉的视线中,那种喷薄的力量感和雄浑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想起那两个混乱的夜晚。


    她立即捂住自己的腰,整个人都精神多了。


    “爬山吧,我最喜欢爬山了。”


    男人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真不试试?”


    江新月:“……倒也不必。”


    两个人很快就收拾整齐,朝着山边出发。


    其实走到山脚下,她都开始有点累,气息都开始变得局促。她一个闺阁女儿家,哪里有这么多的体力。没走多久,就开始觉得累,双腿同煮熟的面条差不多,用不上一点力气。


    偏偏裴三还站在身后督促着:“往前走,再走几步,再走几步我们就直接下山。”


    她就被这根胡萝卜吊着,勉强又往前爬了两步,大汗淋漓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最后实在没了力气,也顾不上体面不体面,直接在地上坐了下去。“我不行了,真的没有一点力气。”


    裴延年到底没有把人逼得太狠,见人实在走不动,最后直接将人背下山。


    江新月下山之后,吃了一整碗米饭,又狠狠地睡了一觉之后才恢复过来。


    结果第二日,她又如同死狗一般被男人拖上了山,最后又被背下来,睡了整整一下午。


    第三日,第四日也是如此。


    裴三在这方面格外坚持,威逼利诱都要让她早起,让她累成狗一样再回来,以至于她现在的四肢都在打颤。


    她觉得自己比田地里犁了十亩地的老黄牛还要命苦,指不定哪一天就要累死在山上。


    她越想越觉得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伸出手指头戳了戳身边的男人。“我得要休息几日。”


    男人敷衍地应了声,“明日再说。”


    这四个字她都听了好几次,当即就不愿意了,就要开始往起爬。“你这叫虐待,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


    虽说早就开春,但山间的夜里还是冷的。


    她这么一动弹,被子掀开口子,冷风侵袭进来,热气就跑了大半。


    裴延年立即按住她的腰,将被角压住,在她的臀上拍了两下,“老实些。”


    江新月的脑子一懵,不可置信地看向男人,同男人的视线对上。


    裴三是那种很周正的长相,平日里看起来严肃正经,叫人不易亲近。而此刻夜色将他的冷硬吞噬了大半,眉眼优越,漆黑的瞳仁逐渐染上了不一样的情愫。


    喷洒过来的呼吸逐渐开始变得沉重,滚烫的,在两个人中间漾开。


    那热气就沿着敞开的领口,朝着身体的缝隙里蔓延开。


    江新月只觉得皮肤痒痒的,在男人吃人的目光中,她挣扎着就要下来。


    可钳制在臀上的大手并没有放开,而是缩进,指头微微陷入到软绵的肌肤里,然后肆意地揉动着。


    夜色中,男人的声线不稳,问了声:“可以吗?”


    自然是不可以!


    她想要反驳,脱口而出的话却被堵了回去,而后便是辗转反侧的亲口勿。


    她能清晰地听见亲口勿时的水声,能感受到湿热的口勿沿着下颌到脖颈,最后往衣服遮挡的地方去。


    在匍匐着身体又被逼着挺起胸膛时,就好像是她特意凑上去,任由人亵玩。


    羞耻感在脑海中炸开,与其同时,男人忽然低低地笑了声。


    “荞荞,你的心跳好快啊。”


    后面的一切都乱了。


    她趴在颠簸的马背上,在一片水渍中被迫冲上云端时,死死地攀着男人健硕的身体。


    这次她没有晕过去,缓过来之后,身体开始僵硬,“你……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男人在这种时候总是好说话的,不停地抚摸、亲口勿,“嗯。”


    再次进入时,他在她的耳边说:“荞荞,你好……shi”


    她哪里听说过这样的荤话,真的恨不得自己直接晕死过去,却又清清楚楚地感知着一切。


    隔天早上,她总算是睡了个好觉,可起来时仍旧捂着自己酸软的腰。


    成功让自己过上了上一做一的生活。


    上一天山,做一天事。


    心里苦得很。


    可是再苦,日子也是这样过下去,毕竟除了在这两件事上,她真的没有吃过一点苦头。


    她没办法否认的是,裴三确实将她照顾得很好,以至于她都开始习惯。


    甚至在听到徐宴礼的消息时,都开始有些恍惚。


    再在一次被人拖着上山时,她的体力已经好到能一口气爬到半山腰。


    可那日她在山脚下就已经开始嚷着爬不动,闹着让裴三背她。


    男人起初冷冷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石头上的她,最后弯下腰,没好气地在她面前蹲下身体,强调:“下次不许了。”


    哪里还有什么下次。


    江新月没敢说,心里嘀咕着。


    山林中,很快响起比之前更加沉闷的脚步声,渐渐地男人的呼吸都开始变得粗重,却始终将她稳稳地托住。


    江新月趴在宽阔的肩膀上,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脑海中闪现过很过很多画面,小声地在他耳旁嘀咕:“你真讨厌。”


    “你说什么?”男人语气阴恻恻,手上也放松了力道。


    江新月没想到男人这么小气,经受不住一点批评,立即手脚并用地缠上他的身体,立即谄媚亲了亲他的脸颊,捏着嗓子做作地说话。


    高远的密林中,回响着女子乖软又甜腻的声音。


    “我说,夫君最好啦,夫君是天下第一好的夫君。”


    “楚荞荞和裴三天下第一好。”


    她趴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侧脸能感受到男人热烈而又滚烫的心跳。


    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她同他难得认真地说了一句。


    “楚荞荞永永远远喜欢你。”


    133 项平生×徐淑敏 他是她的兄长


    项平生后来只离开过京城两次。


    第一次是徐老夫人离世。


    项徐两家这些年一直没什么来往, 渭南路途遥远,按照常理来说他可以不去。


    可他想到记忆中那个默默垂泪的小姑娘,想想她在失去母亲的庇护下如何生活, 辗转反侧一晚上之后, 到底还是请了长假去渭南一趟。


    他是她的兄长,理应看着她生活安稳。


    所幸的是,这些年他从未请过长假离开, 新帝又是个性格宽和的人的人, 他交代完手里的事情之后, 就立刻出了京城。


    这一路上,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徐淑敏。


    小时候的徐淑敏脾气可不软, 差不多大的玩伴抢了她的玩具之后, 她气鼓鼓地冲到他面前告状, 小嘴嘚吧嘚吧特别能说会道,拽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地让他做主。


    他起初还会理会,替她求一个是非曲直。可没一会,他就看见小姑娘同玩伴又玩到一起,笑容灿烂、没心没肺的, 没什么烦恼,气恼之后又笑了笑。


    初初有时候会着急昭昭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他面前提过一次,也不知道这孩子随了谁。


    彼时昭昭和明行都在他的府上学习, 他亲自教他们启蒙。


    他看向书桌前两颗一动一静的小豆丁,目光落在小昭昭因为被罚写大字而气鼓鼓的脸上,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很想说,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闹腾劲,像极了小时候的徐淑敏。


    可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


    在所有人眼中, 徐淑敏合该是应了她的名字,敏感而又自卑,在大事上稀里糊涂拎不清楚,让人觉得可怜的同时又十分可恨。


    可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


    大概是误以为她是项家抱回来的私生女开始。


    彼时小姑娘已经开始念书,功课很好,也开始懂得礼义廉耻,知道私生子是一个令人不齿的存在,尤其在项家这种家风严明的大族里。


    才从别人口里听到这句话时,小淑敏如同炮仗一般炸了,同人狠狠地打了一架。她明明占了上风,将对面男孩子的脸揍得鼻青脸肿,却在嬷嬷们闻声赶过来时,“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震天响,所有人都去哄她,问她事情的经过。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提着自己的裙摆,一溜烟跑到前院。


    小姑娘打完架之后,浑身脏兮兮的,头上的珠花都掉了半边。她抬起通红的眼睛,执着地问他:“哥哥,他们说我不是娘亲的孩子,是这样吗?”


    徐淑敏到项家的时候,他已经记事,自然知道这个妹妹是从外面抱养回来的。


    他起初也并不喜欢这个妹妹,总觉得她是破坏父母感情恩爱的产物。


    或许是他的不喜欢表现得太过于明显,母亲找到他,郑重地告诉他。


    “你不要在意外面都说了些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风言风语。”


    “你是兄长,淑敏是你的妹妹,你应该要保护她。”


    所以在面对还没有自己腿长、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豆丁时。


    他同样说:“你是娘的孩子,也是我的亲妹妹。”


    当晚小豆丁是跟着他睡的。


    奶呼呼的小淑敏像是棉花团子,紧紧地团在他的手臂旁,时不时地要在旁边喊一句“哥哥”“哥哥”。


    他知道她不开心,也就一直好脾气地应着她的话。


    即便如此,小淑敏的性格一天比一天沉默。


    他那时被沉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


    他是项家的长子长孙,享受了项家所有的资源倾斜,合该要有相应的成绩,让所有人相信他有撑起项家的能力。


    所以当他开始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那个活泼爱笑、在任何时候都引人瞩目的小姑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众人旁边的一道影子,很少说笑。


    他试图想要掰正,小姑娘只是腼腆地朝着他笑,宽慰他。


    “哥哥,我现在挺好的,你应该要专注自己的学业。”


    那时他们都是总角之龄,有了男女之别,不再是可以随意地把小豆丁抱进怀里哄的时候。


    项平生头一次手足无措起来,最后就是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严肃认真地说。


    “遇到什么问题,一定来找我。”


    小淑敏顿时红了眼眶,嗫嚅两三声,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在后面更关注这个妹妹的成长,可有些性格养成之后,就很难再改过来。


    他只能加倍地对她好。


    徐家找上门来,提出要接徐淑敏回京城徐家时,这些年循规蹈矩、生怕行差踏错一步的姑娘罕见地在人前失态。


    她像是一只在困兽笼里奋力挣扎的小兽,将手边的杯盏都砸出去之后,上前扯住徐应淮的衣襟,拼命地将人往外拉。


    “我是项家的女儿,我同徐家没有任何的关系。你给我走,你快给我走啊!”


    谁都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娘亲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控制她的动作,不停地安抚着。


    “敏敏就是我的女儿,是项家的女儿,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敏敏不要怕,没有人要赶你走的。”


    小姑娘倒在娘亲怀里,哭到喘不过气来,眼神却死死地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项平生终究没有开口。


    当天晚上,徐淑敏找了上来,开口道:“哥哥,你替我定亲吧,我想嫁人了。”


    “怎么这么突然?”他侧目望过去。


    徐淑敏已经及笄,项家一开始并不知道徐家要上门认亲,便替她在姑熟相看人家。其中也有合适的青年才俊,但是她都没有同意。


    这么拖着也不是一回事,娘亲其实狠过心,动了替她直接定下亲事的念头。


    但是他总觉得她在项家的日子太过于压抑,成亲应该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他看着面前一脸倔强的女子,没有同意。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他察觉自己的语气有点重,缓了缓说,“你可以再看看,找个喜欢的人成亲。”


    “那哥哥也喜欢张家姑娘吗?”女子冷不丁地问。


    项平生哑然。


    他同张家姑娘定亲,不是出于感情,而是合适。他对张家姑娘并无不满,双方父母都对这桩婚事满意,也就这样定下了。


    徐淑敏眼里带着泪,声音轻到几乎要听不见。“既然哥哥可以定亲,那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想要成亲,想留在姑熟,想要和你……们在一起。”


    项平生看着眼前格外坚持的妹妹,更加沉默。


    他不是没有动摇过。


    徐淑敏性格软弱,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未必能适应下来,也玩不来勾心斗角的那一套。与其这样还不如在小地方生活,找个如意郎君,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可那时,项父的身体已经不好,他虽然已经在同辈当中小有名气,可支撑起项家还是远远不够的。


    一旦项父发生一点意外,三年孝期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到时候项家还是不是项家就是一个未知数。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徐应淮亲自找上他。


    徐应淮的态度很好,先是解释徐家当年为什么将徐淑敏送走,再说这些年徐家缓过来一口气之后,徐母日夜思念被送走的女儿,前段时间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


    徐应淮坐在对面,从怀中掏出一份写好的礼单,摊开在桌面上之后,推给对面的男子。


    “这是这么多年,我们替淑敏置办的产业,无论她会不会回到徐家,这些东西都会交到她的手上。”


    “如果她最后还是选择不回去,就代我将这份东西交给她,帮忙劝劝她跟着我回一趟京城见见母亲。”


    “京城的院子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些年母亲一直留着一间院子,不停地往里添置东西,就盼着有一天能够同她见上一面。如果不是她大病一场,受不了长途跋涉,今日她也是要来的。”


    项平生撇了一眼摊放在桌子上的礼单,光是写在最前面的庄宅铺子,就已经超过项家所有的资产,更不用说后面跟着的一连串的金银首饰。


    他看向徐应淮的目光充斥着打量和审视。


    徐应淮也大大方方地任由他打量,丝毫不惧怕自己的目的被人知晓。


    ——淑敏回到徐家,就能够轻而易举地过上远超于项家的生活。


    项平生放置在桌面上的手逐渐握紧,手背上的青筋鼓起。


    他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是难看,最后无力地将手松开,抓起桌面上的礼单递回去。


    “还是回京城之后,你亲自给她吧。”


    徐应淮笑了,很快又收敛了神色。他站起身来,郑重地朝着项平生行了大礼。


    “我知道你将淑敏看成是自己的亲妹妹,为她殚精竭虑的打算,她有你这样的兄长是她的运气。”


    “但是我也可以保证,我对她关心并不会比你少半分,她会是我们徐家如珠如宝待着的姑娘。”


    他看着面前的徐应淮,细看能够看出男人的眉眼间同徐淑敏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这是斩不断的血脉亲情。


    他最后还是受了这一礼,说:“我会同她聊聊的。”


    可他低估了徐淑敏对回到徐家这件事的抗拒程度,自从知道他见了徐应淮之后,她就将自己关在院子里,谁也不见。


    这种僵持对所有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最后徐应淮找上门,隔着一道窗户同徐淑敏说。


    “娘特意派人送了信过来,她说她这些年一直很想你。淑敏,我不强求你跟着我离开,但是看在娘这么多年念着你的份上,跟我回客栈一趟,看看她说了什么,成吗?”


    小姑娘对亲情还是渴望的,在徐应淮坚持不懈的劝说之下,最后还是决定去客栈一趟。


    不过她似乎察觉到什么,走之前还不安地和他强调。“哥哥,我想吃鲈鱼,你记得让厨房做一道,我回来就吃。我一会就会回来,你一定要记得。”


    那时候他应了一声“好”,等徐家的人离开之后,就让下人将她的东西全都收拾好,打包送到了客栈。


    他记得那日下了很大的雨。


    反应过来的徐淑敏跌跌撞撞下了马车,见到的就是项家紧闭的大门。


    她也没有撑伞,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一直扣门,不甘心的朝里面递声。


    “张叔,我是淑敏,给我开开门。”


    “我要找我哥,让他来和我说话。”


    可不管她怎么喊,门内始终没有一点动静。


    徐淑敏眼睛肿了,嗓子也开始变得沙哑。


    不停叩门的手逐渐发酸,失去力道,在朱红色的门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额头抵着冰冷的大门,她的身体也开始发软,慢慢跌坐在地上。双手环住膝盖,她用力的将自己的身体缩小,口中喃喃地问着。


    “为什么不要我呢?为什么一定要丢下我呢?”


    她将自己的脸埋入膝盖中,滚烫的泪水就落了下来。


    “骗子,都是骗子。”


    项父听到外面的动静,心里不落忍,犹豫很长时间之后开口:“要不就把淑敏留下来吧,她也这么大的人了,好好同她聊聊,让她知道回徐家有多少好处,说不定自己就走了。我们同她原本就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何必要用这么招人恨的方式赶她走?”


    那时候,他的脑海中想起跟在他身后时小淑敏腼腆的笑脸,耳边似乎回荡着小姑娘被关在门外时泣不成声的请求,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倘若不这么做,淑敏是不会离开的。


    她胆子那样小,没有什么野心,日子得过且过,不明白回到徐家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清楚。


    又正是因为清楚,他才更加坚定地开口。


    “既然已经决定好了,那用什么方式又有什么区别?”


    那天徐淑敏在门外等了很久,最后徐应淮过来将她带回客栈,在姑孰呆了三日之后,她便跟着自己的兄长回到京城。


    他派人去京城打听过她的情况,知道徐家人对她很好。徐老夫人会带着她去游玩,去各种铺子添置东西,会给徐家的好友郑重地介绍这位刚找回来的女儿。


    回来的下人说,她长高了些,也比从前更开朗,身边也开始有献殷勤的世家公子。


    她的人生,开始按照他设想的样子,顺遂而又耀眼。


    再次见到徐淑敏是在父亲的丧礼上。


    他对父亲的死亡做足了心理建设。


    父亲已经病得很重,强弩之末时活着的每一日都是痛苦。对于形销骨立的父亲来说,死亡或许是另一种解脱。


    可真当他面对这种死亡,他还是难以接受。


    所有人都可以哭,但是他不可以。


    作为项家的长子,他得要担起责任,让父亲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


    他忙到自己都觉得麻木,每日只有晚上才能安静地跪在灵堂前,烧一烧纸钱。


    小姑娘就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什么话都没说,陪着他不断地将叠好的纸钱递到他手里。


    134 项平生×徐淑敏2 他总是在梦里沉沦,……


    后事办完, 送走所有吊唁的宾客后,他坐在厅堂内父亲从前常坐的主位,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时, 他整个人被一种剧烈的疼痛所击倒。


    那一日, 他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企图在这半梦半醒的迷离中窥见一点亲人的影子。


    他鲜少失态成这样,以至于身边的小厮都不敢上前劝说, 而是找来了徐淑敏。


    在项家, 所有人都知道大公子最偏疼这位妹妹。


    徐淑敏回到徐家之后, 已经开始养出一点世家大族身上沉稳的气度。往常柔弱爱哭的姑娘,如今也拿住主人家的气势, 安排小厮将喝醉的男人送回去。


    她让下人送来醒酒汤和热水, 之后独自留下来照顾。


    项平生并不是全然没有意识, 能感觉到有人坐在床边,用温热的帕子擦他的脸。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女子温软的躯体攀附上来,紧紧地拥住他。


    等女子唤出那一声“哥哥”时,一股陌生的情愫流经全身。


    在温香软玉中,他可耻地有了男子该有的反应。


    后面发生的一切也都顺理成章。


    他能够听见女子疼痛的啜泣声, 年少时的冲动却叫他无法停下,在女子柔软的攀附中,两个人一次又一次放纵。


    再次醒来时,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他看着整洁却充满宿醉之后难闻气息的屋子, 叫来了身边侍候的小厮。“昨夜谁送我回来的?”


    “徐姑娘。”


    他抽出腰带的动作缓了缓,眸子里分辨不出什么情绪,“哦”了一声之后又问。


    “她什么时候走的?”


    “姑娘吩咐我们送来醒酒汤和热水,看着您喝了醒酒汤,替你擦了擦脸就走了。”


    小厮说这句话其实有些不确定。


    项家这段时间忙, 主家在悲恸中,谁都是提心吊胆熬夜当差,争取将自己的差事办得妥妥当当,生怕在这段时间撞到枪口上去,惹了主家心里不痛快。


    昨日送走了客人,他们这些底下的小厮也能跟着松快松快。因此听见姑娘说她来照顾,他就很早回去。


    “屋子里一直没见亮着,也没听见屋子里有动静,应该是很早就回去了。”小厮奇怪地问,“是有什么不对吗?”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没说什么事,而是让小厮将当夜当差的下人全都找过来问了问。


    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地方异样。


    就好像那天晚上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夜晚,那些身体的冲动和少女的啜泣声,都像是自己酒醉之后的妄想。


    可真的是妄想吗?他对自己的亲妹妹也能生出男子下作而又肮脏的谷欠念?


    这对于在礼教下成长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他无法接受,遣散下人之在亭子里独自坐了很长时间,任由一阵阵的冷风刮过耳边。


    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前来辞行的徐淑敏。


    小姑娘穿着不带有任何花纹的素净常服,头上除了一根白玉簪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饰品,精致而又优越的五官就完全凸显出来,云鬟雾鬓,纤秾合度。


    她身上也没了在项家时的畏畏缩缩,整个人更加温和平静,也敢抬头直视他的目光。


    “我来姑孰也这么长时间,准备等过段时间就回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那个绮丽的梦,他的目光在莹白而细长的脖颈上扫过,停顿在女子柔软而又娇嫩的唇瓣上,脑海中晃过那个混乱的夜里,也是这样一张红唇在自己的耳旁轻声娇吟,啜泣着叫他“哥哥”。


    他的眼神逐渐开始变得晦涩,语气也不如最初的平稳,“路上已经安排妥当了吗?暂且等几日,我让管事准备年礼送去京城。你刚好同他们一路出发,也好有个保障。”


    徐淑敏自小就听哥哥的话,此时却轻轻地蹙了蹙眉。


    她在项家长大,对项家的情况也有个大概的了解,知道这次项父的葬礼前后花销不小,置办一份年礼对此时的项家来说并不算一笔很小的花销。


    她想说不用准备年礼,徐家的人都对她很好,用不着这些外物来替她撑所谓的面子。


    可她又知道,哥哥是一定会准备的。


    这不仅是礼节,同时也是在替她撑腰。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哥哥总是走在她的最前方,替她撑起一方能够喘息的天地。


    她的眼眶开始泛红,忍着眼泪说:“要不我留在姑孰一段时间,我有点想家了。”


    “徐家没有其他的安排?”


    “什么安排?”小姑娘抬头看向他。


    项平生看向她发红的双眼,喉咙里咕哝出一句话,“你也到了定亲的年纪,徐家应当正在替你相看一门合适的亲事。这个时候你留在姑孰,并不算明智之举。”


    面前的小姑娘听完他的话之后,眼泪瞬间就掉下来。她也没有用手帕去擦,而是抬着一张带泪的脸,倔强地望着他:“哥哥,你也希望我嫁人吗?”


    “如果对方是个还不错的,自然是希望你成亲生子,往后的人生一路顺遂。”


    小姑娘闭上眼睛,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哽咽。


    她就像是一只被丢下的幼兽,无措地站在满是荆棘的路口,被扎到鲜血淋漓时也不知道究竟要继续回头还是该走下去,茫然无措而又处在深深的痛苦之中。


    好像在那个瞬间,她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沉默着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


    可是这样不好,她该是如同皎月般高悬天空。


    项平生站在离她一步之远的地方,静静看着她的眼泪,手掌悬停在半空中最后还是放下。


    他能听见自己格外冷静的声音。


    “若是成亲的话,也记得往姑孰递个消息。就算我不能亲自去京城,也会准备好贺礼。”


    小姑娘最后低着头,声音里还带着明显的沙哑,说了一声“好”。


    徐淑敏是在七日之后离开姑孰的,他亲自去送的。


    只是小姑娘看起来不大高兴,也没大理会他,恹恹地上了马车。


    项平生在门口,看着原本马车停留的地方变得空空荡荡,沉默许久。


    而在徐淑敏离开没多久后,他又开始做梦。


    梦里的小姑娘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乖顺地坐在床边,用湿亮的双眸羞涩地看着他,小声地问:“哥哥,你还不休息吗?”梦里的他盯着小姑娘看了许久,最后留下一句“我去书房”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第二次梦见徐淑敏时,梦里的两个人都躺倒在床榻上。她只穿着夏日贪凉在夜里穿的薄纱,柔软的身体慢慢贴过来,钻进他的怀里。


    那份触感过于真实,像是温软的水豆腐,能够轻而易举地勾起一个男子最初的谷欠念。


    可是他知道不应该如此,正准备推拒时,小姑娘要哭不哭地看着他,问道:“哥哥,你不喜欢吗?”


    于是他从梦中惊醒。


    第三次梦见徐淑敏时,梦里的场景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屋子里燃着儿臂粗的龙凤烛,窗户和一应用具上都贴着大小不一的喜字,而小姑娘就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等着她。


    那是他第一次小姑娘穿嫁衣,垂眸红着脸看向他,眉目中羞涩的风情。


    在梦中,他不自觉地走到小姑娘的身边,低声询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我们已经成亲了啊。”小姑娘拉着他的手摸上她的脸颊,亲昵地在他手心蹭了蹭,而后小声说,“哥哥,我喜欢你。”


    百转千回的情愫萦绕在火热的胸膛间,然后如溃堤之势朝着下方奔去。


    他定定地看着女子很久,最后轻轻将人按倒在大红的喜被之上,交颈而眠。他的手抚过每一寸让人面红耳赤的地方,小姑娘攀附在他的肩头任由他探索,抿唇咽下含糊的娇吟。


    那种感觉特别真实,真实到就像真实发生过一般。


    以至于醒来时,他喘着粗气,看着濡湿的被褥和起伏的昂扬,面色一点点阴沉下去。


    他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徐淑敏同他的亲生妹妹又有什么区别,他是怎么能够放纵自己在睡梦中,将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女子一般,按在床榻上一遍又一遍地亵渎。


    可是生理反应又是那样的真实。


    手臂覆住眼睛,他将手放下去时,原本白皙的脸颊逐渐染上情愫的绯红。


    他后来更加频繁地梦到徐淑敏,各式各样的场景里,床榻旁、铜镜前、窗户后……


    她总是会红着脸,用仰慕而又羞涩的眼神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梦见的次数太多,他甚至能清楚地记得她被泪水浸湿的睫羽,泛着红晕的脸颊和张开时轻声哼哼的红唇。


    他总是在梦里沉沦,又在清醒之后不断地自我唾弃。


    后来他便有意无意地忽略她的消息。


    只知道她快速成亲,而后又有了一个女儿,同自己的夫君琴瑟和鸣,成为京城中的一段佳话。


    守孝三年之后,他进京城赶考,进了二甲,照理说可以留在翰林院。


    可要是留在翰林院,没有贵人相助,升迁便不是一件容易事。他自请去了外放,从边远县城的县丞做起,想要谋一谋他的出路。


    在离开京城之前,他特意去见了一眼徐淑敏。


    她已经挽了妇人的发髻,衣着华贵,装扮精致,比姑孰任意一家的女眷都要高贵美丽,这便是用金钱和权势浇灌出来的美丽。她的身边跟着她的夫君,听说是怀远侯府的次子,相貌清俊,文质彬彬,听说在翰林院也小有才气。


    她的夫君正抱着一个粉色的糯米团子,小心翼翼地给糯米团子喂栗子糖。


    女子轻轻地拍了拍男人的手臂,表情嗔怪,似乎在说不应该要给孩子吃糖。


    他离得很远,并没有听清两个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不过两个人恩爱登对的样子倒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缓慢地放在车帘之后,他伸手按住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出现原本不该有的剧痛,痛得他都直不起身来。


    他最后同车夫说“走吧”。


    之后的十几年里,他很少再听到她的消息。再回到京城时,甚至开始有点儿恍惚。


    他总觉得她还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可这么些年,他们也不曾有过联系,冷淡到同陌生人也没有任何差别。


    才见到初初时,他愣在当场,有好几个瞬间他都想到了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


    不过初初要比她更明媚阳光。


    让他觉得,她若是一开始就生活在徐家,就该要长成初初那个样子。


    从初初这里,他听说了她这些年与他设想中背道而驰的人生。


    她的夫君养了外室,用她没有传承的子嗣对她反复磋磨,她怀着愧疚对怀远侯府的每个人奉承讨好,即使出现毒杀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她依旧想要原谅男人。


    他尚且还么有在这些冲击中回过神,就见到了随后赶来的她。


    她瘦了很多,脸上没有一点点血色,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仿佛多走几步路就会直接摔倒。见到他时,她的表情空白了很长时间之后出现明显的畏惧,含泪的双眸望着他,生疏地叫了一声。


    “哥哥。”


    这久违的声音瞬间将他拉回到过去的时光里,让他想起那个跟在自己身后乖巧听话的小女孩,紧接着怒火直接涌上头顶。


    他很想去徐家问问,他亲手送到徐家的孩子,怎么在徐家的眼皮子底下被磋磨成这样。


    他更想要问问徐应淮,从他这里吃了这么多人脉关系的好处,就是这样对待他的妹妹?


    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过得糟糕,但是她不可以。


    既然错了,他就努力帮她修正回来。


    之后,他便疏通关系,帮她同江仲望和离,帮她要回了属于自己的嫁妆。


    故交知道他的动作,好意过来提点了两句。“你才到京城来,且收敛着动作吧。怀远侯府这些年虽然没落,但是有两门好姻亲。现下你根基未稳,何苦掺和到别人的家务事中。”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举动不理智。


    可是怎么办,如果他不拉她一把,她要怎么去自救呢?


    他原本就是他的兄长,他该要为她的人生负责。


    和离之后的徐淑敏状态好很多,跟在女儿身边,算是暂时安稳下来。他去看过几次,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来自于她的抗拒。


    他那时候以为,到底两个人分别这么多年,感情最后还是生疏了。


    所以在自己病中,再次见到她的身影时,他是震撼的。


    要知道他并不算什么小病,是瘟疫,是容易传染却没有解药的病,她怎么可以来呢?


    可是她说:“你是我哥,我应该要照顾你。”


    彼时还在病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烫,心也跟着发烫。


    他说:“你不该来的,初初身子渐渐重了,身边没有一个长辈。”


    “我知道。”隔着一层帷幔,徐淑敏的声音变得失真,轻到都有些飘忽。“她身边还有人照看,可是我不管你的话,你身边还有谁。”


    活了四十余岁,临了孑然一身。


    他最后还是存了私心,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他的病很严重,吐了很多很多血,虚弱到整个人都开始飘飘然,有魂体分离之感。


    意识模糊之时,他听见身边有女子哭泣。那哭声将自己拉回到年少之时,回到他才见到小淑敏躲在花园亭子里哭的场景。


    小姑娘抬着头问他,“哥哥,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


    年少时的他牵起妹妹的手,给她擦脸,带她买饴糖,同她说:“没关系,哥哥喜欢你就行。”


    他想,他需要活下去,他得要领着她再往前走一程。


    这次疫病没有夺去他的性命,修养的时候,两个人难得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后来回头想想,这已经是前后数十年里,他同她唯一交集多的地方。


    病好之后,他们又退回到各自的位置里,不再有什么交集。


    初初生产之后,他去看了一眼。


    身体健康的龙凤胎,祥瑞之兆。他听了之后却有些难受,女子生产原本就不容易,双胎的生产风险更是成倍的增长,对身体的伤害很大。


    他不放心,在裴家的山庄里转了一圈,确定这位镇国公是真的对初初好之后,才放心。


    说实话,初初的运气要比她好很多,遇到了好人。


    他同那位久负盛名的镇国公聊了聊,提到了日子,心里开始有一个荒唐的念头。


    不禁想问,淑敏当初混淆自己生产的日期,是为了什么?


    在踏入门槛的那一步,看见着一身粉紫色的妇人抱着孩子时,有一种时光错乱的荒唐感。


    就好像是看见了年轻的淑敏成亲,有了自己的孩子,抱着孩子满心欢喜地等着自己新婚丈夫的归来。


    而丈夫并不是他人,而是他。


    如果不是他的一念之差,是不是他们也可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故事?


    这个想法如同洪荒般将他淹没,他怔愣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觉得一定是上次的病仍旧有遗留的症状,要不然他的心口为什么又开始发疼,疼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昭昭被递到他怀里时,他的动作都变得僵硬。


    许久之后他才看向小孩子的脸。


    小小的一团,同她的娘亲有些像,也很像淑敏。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想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都开始糊涂,居然觉得昭昭也有些像他。


    后来他知晓,并不是他糊涂,初初原本就是他的女儿。


    那一夜也根本不是他在宿醉之后的幻想,而是他们之间切切实实有过这么一段。


    前尘往事席卷而来,他说不清是震惊、愤怒、难堪还是其他。她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瞒着所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对上徐淑敏红肿的双眼时,所有的质问又说不出口。


    她像小时候那样,扯了扯他衣袖的一角,眼泪无声地落下。“初初,真的是江仲望的亲生女儿。”


    那时江家谋反一案已经尘埃落定,江新月已经躲过一劫。再生起波澜的话,她又会被推上风口浪尖,承受身世所带来的所有非议。


    “项平生。”徐淑敏头一次去叫他的名字她应该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眼里是浓重到化不开的悲伤,“她只能是江仲望的女儿。”


    这座土地庙已经荒废很久,门上糊的窗纸已经落得七七八八。


    皎洁的月光从破败的窗户中透进来,恰恰停在他们一尺以外的地方不得前进半步。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定定地看向面前的女子,万千的话在喉咙间翻滚着,最后说了一声“好”。


    “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他同镇国公一起磨平了所有踪迹,让这个秘密永远只能成为一个秘密。


    而两个人的关系,在那一夜就被彻底斩断。


    他们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不再有任何的联系,也不能有任何的联系。


    听到她要回渭南的消息,已经是两个月之后。


    书房的灯盏亮了一夜,他在油灯下静静地坐到天明,等天亮之后便让管事备上马车。


    在马车的这一路,他不停地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开口,将人留下来。


    留在京城,他会照顾她。


    可当他见到淑敏时,他该用什么样的立场,让她留下来呢。


    他们中间隔着的,是开始十几年的血缘亲情,是中间十几年的生疏漠然,是往后数十年死守的秘密。


    早在一开始,他就彻底失去让她留下来的资格。


    她这些年没怎么变,和离之后日子更加轻松,不需要考虑太多,衣着打扮也更加接近年轻的时候。


    从马车被绣心扶着走下来时,她像是踏破了时间的壁垒,一下子将记忆拉到已经成为徐家女儿的徐淑敏第一次到姑孰的场景。


    他的眸色在阳光下越发浅淡,喉结微动,心尖滚烫。


    他主动走过去,托她将准备好礼物托她带给徐家老夫人,并代他向徐家老夫人问声好。


    徐淑敏闷声应下来。


    两个人之间就没了其他话。


    只是要分别的时候,女子忽然开口。“你处理公务也要注意身体,让身边的下人提醒你按时用膳,再不济也该吃些糕垫垫肚子,别累垮了身体。”


    他转头时,就看见女子泛红的双眼。


    那是冬日,也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她站在暖金色的晨光中,用力地对她笑着。


    藏在袖口里的手在不停颤抖,万千的话在喉间最后只酿成一句。


    “我知道,你也珍重。”


    他不担心她会在渭南受委屈。


    徐应淮是个聪明人,他搭进那么多人脉替他扫尾,从来都不是因为两家的交情。


    只要他的位置够高,她就可以一直安安心心地在渭南,成为她自己。


    怎么不算是好结局?


    他听着远处的马蹄声,回头看见顾君珩的队伍已经赶到。他压下心底那些纷乱、沉闷的痛感,神色如常地同她说:“淑敏,你好好的。”


    那是他们分别之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五年里,他们不曾再见过面,只有逢年过节一封薄薄的问安的书信。


    初初从青州回来时,同裴延年和孩子在渭南呆了几日。听她说,淑敏这段时间的生活过得很好,跟在徐老夫人后面练字、描山水画,闲暇时还回去郊外看看风景。


    她对生意也更加上心,还打算攒一笔银子,到时候给昭昭和明行。


    有了这个盼头之后,她整个人也有了精神,听说在徐老夫人的支持之下,又重新张罗了两家胭脂铺子,也因此变得忙碌起来。


    徐老夫人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


    来信的人说,她在灵堂跪了三整日,直接昏了过去。


    其实也可以想象,这些年,她几乎将徐老夫人当成自己的一个精神支柱。没了徐老夫人,徐家的两位兄长也早早成亲,有了自己的后辈,同她这个半途回来的亲妹妹能有多少感情?


    在去渭南的这一路,他在不停地回忆过去,陷入在一种叫做后悔的情绪当中。


    也就是在这种后悔中,他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他要把她带回来。


    跋山涉水之后,他终于见到了徐淑敏。


    这些年她的容貌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瘦得吓人,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徐老夫人的屋子里,连反应都开始变得迟钝。


    听见有脚步声逐渐靠近自己,她的眼珠子先是转了转,极为缓慢地朝着他看过来,停顿住。


    原本明亮的双眸里充斥着红血丝,逐渐渗出眼泪。


    眼泪只短暂地在消瘦的脸颊上经过,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就好像所有压抑的悲伤和难过终于通过这种情绪释放出来。


    过了很久之后,她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看看你。”


    徐淑敏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试图让自己保持着最后那么一点体面。


    只是那眼泪就如同泉水的源头,怎么都没有办法擦干净,最后只能徒然地捂住自己的脸,让怎么都擦不干净的眼泪从指缝中流出。


    她没有哭到惊天动地,除了细微的哽咽之外,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浓重的悲伤吞噬掉,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项平生只觉得心口发疼,却又明白此时任何的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最后只是默默地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最后,女子无力地靠在他的怀抱中,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口,哭着说:“平生,我没有母亲了。”


    又或许说,她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停地轻抚着她的背部,如同抱住小时候的徐淑敏,眼里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怜惜。“想哭就哭出来,没有关系的。”


    那日哭到最后,徐淑敏昏厥过去。


    他最后将她抱到床榻上,又让下人去请府中的大夫来看。


    大夫说,能哭出来反而是好事,要不然负面的情绪压在心里,迟早会生出病来。大夫最后只开了两剂安神的方子,吩咐丫鬟去熬药,喝下之后再看看情况。


    也正如大夫所说,徐淑敏在大哭一场之后,身体慢慢恢复过来,只是人依旧没什么精神。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说着说着就走神。


    在他来渭南的第五日,裴延年同初初也带着孩子赶过来祭拜徐老夫人。


    等到了徐家,昭昭摸了摸她的手,清亮的眼里写满了担忧。


    “外祖母,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小姑娘同初初长得极像,却又比小时候的初初更为飒爽,透着勃勃英气。


    一看便是在宠爱的氛围中,被娇养长大的孩子。


    徐淑敏看着昭昭愣了很久,最后弯下腰,摸了摸自己的脸之后问昭昭:“真的瘦了很多吗?”


    “当然了,昭昭是好孩子,从来不说谎。”昭昭去拉她的手,有模有样地劝说着:“不好好吃饭身子骨就会不好,到时候就要找大夫,喝很苦的药。昭昭想要见到外祖母好好的,到时候陪着我去骑马……去写大字。”


    在娘亲威胁的目光下,昭昭眨了眨眼,将“骑马”换成“写大字”。可写大字有什么意思,远远没有小马驹来得可爱。


    堂兄就养了不少的小马驹,他答应她,等明年的生辰的时候就会送她一匹。


    小孩子永远都没有烦恼,转过头就将母亲告诉自己要劝慰外祖母的话忘了干净,转而叽叽喳喳地同外祖母讨论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小马驹。


    明行依旧是没什么话的人,走在姐姐的旁边认真地听两个人说话。


    只是在要离开时,他走到外祖母面前,圆润的小脸认真地看向外祖母,说道:“我生病的时候,父亲和娘亲都会心疼我。外祖母,你也要快点好起来,太婆也会担心你的。”


    徐淑敏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明行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无措地看向自己的父母亲。


    江新月站到母亲的身边,抱了抱她,而裴延年则是将慌乱的明行抱起来,同他解释。


    “外祖母只是想起了太婆,变得难过,而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


    明行似懂非懂,看向外祖母的眼神中充满了担忧。


    许是因为最亲近的人都在身边,徐淑敏很快从悲伤的情绪当中走出来。


    而日子也到了他们要离开的时候。


    江新月提出,让她跟着他们一起回京城,不管是住在镇国公府还是徐家在京城的宅子都可以。要是都不喜欢的话,他们手里的院子很多,任意挑一处她喜欢的院子重新布置都成。


    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回京城,回到自己孩子的身边,享受着儿孙绕膝的欢乐。


    可是这一次她却格外坚持,说她想要留在渭南,哪怕两个孩子来劝说,她依旧没有改变主意。


    收拾行李之前,他来找徐淑敏。


    那也是一个雨天,豆大的雨珠裹挟着寒气砸落下来,将他的衣角全都浸湿。


    进门之后,徐淑敏找了个干净的帕子递给他,让他擦一擦。随后两个人就坐在厅堂内,看着屋外连绵不断的雨喝茶。


    他问道:“为什么不跟着我们一起去京城?”


    “不想去,来回折腾做什么呢?再说了,京城有什么好的吗?我在那边呆了十几二十年,也呆得够了。”女子捧着一盏茶,并不喝,看向庭院中的目光变得悠长。“我也不想再回去,成为谁谁谁的拖累。”


    “你不是拖累,初初从来没有这个意思。”他想说,他也没有。


    而女子却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可是我累了。”


    她说完之后,停顿住,而后转过头来看向他。


    她的相貌分明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称得上年轻,可是往日里明亮灵动的双眸却黯淡下去,有着经年之后与年纪相符的复杂与成熟……


    “我一直什么都没有,只能拼命地去抓住身边自己有的东西。””小时候,我知道所有人都不喜欢我,所以我就努力地讨好所有人,费力的想要抓住那么一点可以称□□的东西。再长大些,我就渴望稳定下来,渴望在别人眼里我的生活过得非常好。我不是不知道江仲望没有他表面上看得那么好,可是离了他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自己生活,所以在和离之后,我将我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初初身上,想要抓住一点已经不存在的母女亲情。以至于到了渭南,我也要依靠我的母亲。”


    “我的这辈子,浑浑噩噩,从来没有为自己,真正地活过一场。”


    “倘若回了京城,我又会走上从前的老路,依靠初初又或者是依靠你生活。”


    “可是我不想这样。”徐淑敏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含泪地笑着,多了几分同自己和解之后的释然。


    “我很想要知道,为自己活着,是什么样的滋味。”


    135  项平生×徐淑敏3 总该要如意一回……


    他有很多想要劝说她会京城的话, 并且深知只要自己强势的开口,最起码会有五成让她改变主意的几率。


    可他忽然不想继续劝说了。


    她就静静地坐在烟青色的烟雨中,穿着素净。仔细看的话, 岁月在她身上也不是全然没有留下痕迹, 洗去了她的怯懦、她的浮躁、她的惶惑,给她留下的如同水一般软弱却又漫流不止的坚毅与勇敢。


    倘若十九岁的自己见到这样的徐淑敏,他该要有怎么样的高兴?


    直到今日, 他才真正觉得, 她留在渭南或许是一件好事。


    离开渭南的时候, 徐淑敏为他们准备了渭南的特产和过节的年礼。


    两个小豆丁在父母的陪伴之下,一一同长辈们告别, 最后拉着外祖母的手, 反复确认。


    “外祖母, 我们说好了啊,要是想我们的话就一定写信来京城,我们骑马来接你。”


    她连声应着。


    “那你要记得快快想我们啊!”


    她眼中带着泪,说了一连串的“好”。


    反而是她,对女儿和外孙们没有任何的叮嘱, 因为她也不知道要叮嘱些什么。


    从青州回来之后,明眼人能够看出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一下子变了。


    其实之前他还有过担心,新月同延年之间看着花团锦簇、感情恩爱,实际上没什么根基。说不定吹吹风、受受雨, 花团锦簇就变成了一片狼藉。


    她不在乎延年,更准确得来说,她是想表现得自己没有那么在乎,主动走上高台,被追逐被仰望。


    可是在高台之下的人也是会累的。


    所有的忍让和迁就, 从来都不是一辈子的事。


    可从青州回来之后,两个人照常还是吵吵闹闹,为了各种零零碎碎的事拌嘴。可也许她自己都没注意,她在日常的聊天中提起延年的频次会增加,会了解他的喜好,会替他准备好吃穿用度,会将他纳入到对未来生活的考虑当中。


    两个人若是在同一场合出现,也会下意识在在第一时间去确定对方的存在。


    作为为数不多知道那一晚寺庙所有内情的人,他这个连岳父都算不上的人有时也会同裴延年聊上几句。


    “如果不是遇上她的话,我也没想到有一日会对一个人这么在意。很多时候我也不是没有脾气,可是生气极了时,我又忍不住心疼。”


    “我就想,她的前半生不那么如意,那同我在一起,总该要如意一回。”


    裴延年在说这句话时,语气有些轻描淡写,也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而他握住盛满了沸水的杯盏,长久地没能回过神来。


    反应过来时,手心的位置已经被烫出了一大块红痕,火烧火燎的疼。


    几乎就在那个瞬间,他起了致仕的念头。


    他为了项家汲汲营营一身,现在弟弟妹妹已经有各自的生活,初初在镇国公府生活很好,并不需要他的帮助。那他位置爬得再高,手中握有再多的权力又有什么用?


    他想去渭南,想要留在她的身边,想要在往后的余生中,稍稍放纵一次。


    而这次,不再是她需要他,而是他离不开她。


    起了这个念头之后,他就往上呈递了致仕的折子。


    新帝继位后,朝中正是缺人的时候。他第一次的折子被打回,而后进宫见了新帝,按照惯例受到了圣上的挽留。


    趁着这个时候,他就开始着手安排手中的事宜,培养接任的人。


    这一年的冬日格外的冷,入冬之后他就病了一场,喝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药都没有见好,一直拖到年底。


    这次的病削减了他许多的精力,晨起时照镜子时,看着两鬓的灰白和眼角深深的皱纹,自己都觉察出老态。


    他隐隐不喜,甚至有点儿犯愁,自嘲地想:老了倒是在意起年纪来。


    大概是心里有所希冀,想着倘若自己要再年轻些,是不是同她相处的日子也能够多些。


    而这段时间,唯一让他高兴的是,圣上终于同意了致仕的折子。


    他开始收拾剩下的东西,赶在年前就开始出发,打算在渭南过年。


    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同她在一起过一个完整的好年。


    冬日赶路并不是明智之举。


    车外寒风簌簌,车内哪怕点着炭盆,无孔不入的冷风还是会从缝隙里钻进来。


    可他却不觉得冷,相反心头火热。


    在进城门时,他忍不住掀开车帘,看向这座她生活了几年的城镇。


    此时恰好是年底,街道上张灯结彩,游人往来如织。再往里走,能看见卖艺的杂耍,周围有不少驻足的行人,随着卖艺人夸张的动作,时不时地爆发出喝彩声,紧接着铜钱便像是雨点般朝着他们的身上砸去。


    他不由地想到了淑敏。


    她还小的时候,其实是个挺爱凑热闹的人。有一阵子姑孰出现了拍花子,母亲便严格限制他们出门。


    小姑娘早就盼望着能出去看等会,得知消息之后皱吧着一张脸,要哭不哭地看着他。她什么都没有说,却像是一只小尾巴坠在他的身后,被发现时别别扭扭地用手指绕手绢。


    可那时也是年底,府里忙得抽调不出人手。他不过年长她五岁,也并不敢带着小姑娘出门。


    作为补偿,他给她买了一盏兔子灯笼。


    小姑娘却一下子高兴起来,捧着兔子灯笼眉眼弯弯地同他说:“哥哥,我觉得今天好快乐啊。”


    兔子灯笼比得上灯会吗?


    自然是比不上的。


    小时候,他只觉得好笑。小姑娘孩子心性,一点点东西都觉得满足,日后说不定被外面的小子用盏灯笼就骗跑了。


    可后来想想,大概她高兴的,是有人愿意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哪怕是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点好,都能叫她欢喜。


    想到这里,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同时又无比庆幸地想。


    往后的他们还会有很多很多时间,足够将她小时候的遗憾一一满足。


    马车继续朝着徐府行驶。


    离徐家越近,他心里就越是紧张,将原本就很平整的衣袍反反复复地抹平,不停地整理仪容。


    他的满怀期待在见到徐府门口的一片白时,戛然而止。


    在满城的欢喜中,那片白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垂直地插入心口正中心的位置。


    一时间头晕目眩,踏空之后双膝重重地砸在青石砖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却已经没有多少的痛觉。


    管事的惊呼声中,他用手撑着地面,勉强站起来的这一息间,他执着地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徐家那么多的人,怎么出事的就一定是她呢?说不定就是徐应淮,不是徐应淮也可以是徐应生,不是徐应生,徐家还有那么多的后辈。


    谁都有可能出事,怎么就会是淑敏呢?


    徐家的门房看见他,一人小跑着回去报信,一人迎了上来,直直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开始哭唱。


    “大人,送我们姑奶奶最后一程。”


    他耳旁没了声音,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灰白影画,整个人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他茫然地站在徐府门口,看着一身白衣的徐应淮、徐应生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徐家的几个后辈,独独没有女子的身影。


    “老爷……”管事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双手举起想要扶他却又不敢碰。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伸长了脖子长舒一口气,都有点儿想笑。“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冬至时她还写信同我说,觉得种花有点意思,想要动手试试看。”


    只是他的心太疼了,疼得他缓不过气。


    以至于他的笑容看上去一定很是狰狞,不然周围的人为什么用那样异样的眼神看向他?


    他觉得之前的一跤摔得可真重,重到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


    最后阵阵哀乐声中,他最终还是看到了淑敏。


    徐应淮说,按照她的心愿,换上了平日她最喜欢的一件衣裳,挽了她想要的发髻,精致漂亮得一如她还活着的时候。


    他明明已经很难过,难过到喘息都疼,但是他却没有一点眼泪。


    听徐应淮说。


    年底她感染了风寒,所有人都没当回事,以为喝药就好了。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她病得越来越严重,最后连下床都很困难。附近有名的大夫都被请过来,全都束手无策。最后徐应淮当即拍板,让管事骑着快马去京城,让镇国公府帮忙寻个太医,往渭南走一趟。


    只是管事走的第三日,人就已经熬不住,年轻时身体亏空太多,几乎是药石无罔。


    这些年,徐应淮在生活的蹉跎下老态了许多,背部都开始佝偻。


    “后来她也不大想治了,同我说喝药太苦了,不想再受这份罪。我同她说,她的日子还长着,喝了药身体好起来,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


    “她看着我,只是笑。”


    “我以为她是想通了,完全没想到她会背着人将药全都到了,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静静地听着,涩涩地开口:“她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对面的徐应淮先是愣了会神,眼泪不自觉的掉落下来,而后勉强用气音哽咽道。


    “没有,她说她这辈子已经很圆满了,她很高兴。”


    久久未落的眼泪倏得掉落,他捂着心口的位置,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怎么算是圆满呢?


    分明这辈子,她都没有尝到一天甜头。


    她这辈子走错了许多许多步,以至于老了,孑然一身。


    就好像是所有人都在继续往前走,只有她被丢在过去的时光里,被丢在十六岁的那一场大雨里。


    是被他亲手丢下的。


    是他弄丢了他的淑敏。


    136  项平生×徐淑敏4 项平生重生


    【项平生重生】


    项淑敏近来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是这种不对劲她没有办法同别人说。


    因为这一阵子,她频繁地做梦。


    在梦里,她一件件地褪下自己的衣衫, 用一种极为羞耻的方式爬上男人的身体, 不着寸缕地趴伏在他腿间,脸颊贴在男人身上,颤抖着手去给他解开腰带。可梦里的她对这种事显然十分陌生, 而那条腰带似乎也过于繁复, 精巧的盘扣、冷冰的玉势、雕錾的金银, 一齐压在她掌心,她的手指颤抖着把那些东西都弄得乱七八糟, 才勉强将男人的腰带解开。


    啪嗒一声。


    腰带跌落床笫, 整齐的衣服随着她攀附上去的动作被揉得纷乱, 衣襟散落,广袖低垂。


    可这仍旧没有停下,两个人赤诚相对,她主动抬头想要亲上男子的唇。


    她的目光随之上抬,一路向上着探看过去, 划过结实的胸口、微微滚动的喉结,一直到男人的脸,目光相触的瞬间,她浑身如遭雷击。


    男人眉目如画, 萧萧肃肃如明月入怀,儒雅当中又掺杂了少年特有的清俊,眉目之间又带着淡淡的疏离,端方高洁得如同天上明月。


    她不仅认识,还十分熟悉。


    这正是自小从她一处长大的兄长——项平生。


    在极度的震惊中, 这个梦依旧没有停下去,散乱的衣服堆积,人影交叠。


    男人的手臂撑在她身体的两旁,鼻尖相擦,滚烫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他用鼻尖碰了碰她的,嗓音低沉夹杂着一丝暗色,“可以吗?”


    可以什么?她尚且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的吻就落了下来。


    那甚至不能称作是吻,就是柔软的唇简单相贴,却轻而易举的摧毁她这么多年来的伦理道德,这就像是在她的心里卷起一阵狂风,剩下的是一片废墟残骸。


    她瞪圆了眼睛,浑身僵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就听见男人低沉的笑声,随后温热的手掌便覆盖住眼睛。


    “敏敏,听话,会很舒服的。”


    紧接着,她的牙关便被人扣开,男子温热的气息强势地侵入进来,肆意逡巡。


    粗粝的舌尖划过某处时,她浑身一颤,连灵魂都跟着轻微战栗。


    那种陌生的颤栗延续到现实的躯体上。


    项淑敏猛地从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乌浓的长发沾湿在额前,她伸手拢住,往后梳去,手掌压住脸颊,剧烈地呼吸喷洒在掌心,在眼底晕出一层温热的水雾,心口一阵突突地乱跳,浑身的血都往脸颊上涌去,烧灼得脸颊一片烫红,脑子里嗡鸣纷乱,无数念头一齐涌上来,纠缠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做这种不正经的梦,对象甚至还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兄长,荒唐,这也太过荒唐了!


    那可是自小领着她去学舍、手把手教她书文、在前面一步一步领着她长大的哥哥。


    难不成是最近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得太多,将脑袋都看得糊涂,以至于不自觉跟着胡思乱想,叫她生出这种不正常的念头来?


    项淑敏又重新躺到床上,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都是梦,都是假的”,可是梦里的细节太过详实,指尖甚至还隐约能觉察兄长身体的温度,先是腰带上冷冰的装饰,贴着腕骨和皮肤的玉扣,然后手指一路往上,摸索到的炽热的胸口、微凉的脸颊和紧抿着的唇,一切太过清晰分明,以至于一闭上眼就一股脑儿涌上来,叫人心烦意乱,一直到夤夜,才终于在姗姗来迟的睡意中昏昏沉沉睡过去。


    不过因为这个梦,第二日在练习书法时,她频频走神。


    “啪!”


    收起的折扇抽过手腕,在细瘦的腕骨上留下一道分不太明显的红痕,疼得她下意识一缩,紧接着便听见男人温柔却含着威压的声音。


    “今日怎么一直在发呆?”


    项平生放下手中的折扇,骨节匀称的手指夹住她无意识压在手腕下的稿纸,一点点抽过,薄薄的纸张沙沙地贴着肌肤划过,带来微凉微痒的触感。


    项淑敏猛地一缩手,那纸就轻飘飘被项平生挟在指尖,他轻飘飘抬头,看她一眼,随后低头开始审视她的字迹。


    今日阳光正好,他坐在窗户旁,透过来的光晕勾勒出他脸部的轮廓,整个人看上去清清冷冷,像极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可是昨晚在他的梦境中,同样一张脸却染上欲色,狭长的凤眼尾端氤氲着带有湿气的潮红,看向她时眼里掺杂着浓重的情欲。


    如同堕仙般勾人又隐藏了危险,让人不由地生出许多纷杂的邪念。


    想到这里,她浑身被一种名叫羞耻感的东西包围,指节蜷起,不自觉地掐紧掌心,视线则退避一边,甚至都没办法直视面前的男子。


    项平生看向她突然变红的脸颊,眼尾上扬,唇边漫过轻笑,“你脸红什么?”


    “最近天气太热了,”项淑敏装模作样的用手扇风,为了不让自己多想赶紧岔开话题,“哥哥,你是不是要定亲了?”


    “怎么这么问?”


    “上次听娘亲提起过张家的姑娘,说她温婉柔淑,性子又极难得的有主见,日后也不知道便宜了谁家的公子。”她眨了眨眼睛,认真道,“我觉得娘亲相中她了,说不定过几日就要来问问你的意见。”


    项平生唇边的笑意没了,低头去看稿纸,声音却不复之前的温柔,“这种话也是你能说出口的?”


    “我都已经及笄了,是个大人了,为什么不能说?”


    “是啊,已经是个大人了。”男人挑了挑眉,说出来的话总有点意味深长的意思。


    明暗交错的光影中,他的瞳仁隆重的像是墨点,夹杂着许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心上就像是被根羽毛轻轻挠动着,她心里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不对劲在什么地方。


    她摇了摇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怎么在现实中哥哥的身上看到了梦里哥哥的影子?


    那只是梦境,是一场意外。


    有了这个认知之后,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她想,一定是自己身边接触的男子太少,而哥哥又对她太好,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其实项家同龄的兄弟姐妹很多,哥哥作为项家的长子,不仅要做好弟妹们的表率,更要承担起项家所有的期待。


    因此他并不算性格多么柔和的人,甚至称得上严厉。


    可他又太过于出色,十五岁的小三元,又生得月朗风清、芝兰玉树。这些年他在各地游学,气度越发沉稳,哪怕放到州城里,都是首屈一指的风流人物。


    这些年他们这些小的参加宴会,在别人听说是项平生的弟弟妹妹们时,都会被礼遇三分。


    所以对于他们这些弟弟妹妹来说,长兄就像是高悬在天空的月亮,让他们去仰望,去追逐。


    可她怎么就对皎月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大概是因为哥哥对她实在太好。


    她算不上多聪明的人,从小学东西就慢。


    项家对书文看得很重,开设自己的学堂,专门请先生过来上课。年纪相仿的小辈也不拘男女,混在一起读书。而在同龄人中,她总是学得最慢的那个,为此没少被嘲笑。


    她心里其实是憋着一口气的,觉得自己不聪明,那就用勤奋来弥补。


    可在熬了五个大夜,挖空心思写出来的文章被先生评为下等时,她哭着找先生对峙。质问为什么她这么努力,比别人多花了那么多心思却还是下等,是不是先生就在刻意地针对她?


    这已经算得上是对先生的不敬。


    先生却没有生气,心平气和地指出文章中出现的错误,引经据典,最后将评为中等的文章拿给她看。


    哪怕是中等,立意主旨仍旧好出她一大截。


    她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手上的轻飘飘的薄纸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全身的血液逆流,她被说到羞愧的抬不起头。


    更叫她绝望的是,她清楚地认知到自己与旁人的察觉,这种察觉是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去弥补的。


    而夫子在指出她的错误之后,严肃地用戒尺打她的手心,并且罚她重新写一篇文章出来。


    可哪怕有了夫子单独的教导,她依旧对文章的内容似懂非懂。


    她一边哭,一边用红肿的手捏着笔,对着雪白的纸张迟迟没有落笔。


    她在想,自己真的就是那样蠢笨的人?为什么别人看起来毫不费力就能够学好的东西,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学懂。


    她就像是一只偶然混进了天鹅中的大鹅,无论怎么扑腾翅膀,都不能如真正天鹅般飞翔。而她扑腾的动作笨拙、滑稽,戏台上供人取乐的丑角。


    明日,她又该被众人笑话,被问熬了几个大夜做出什么锦绣文章来?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洒落下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着哥哥朝着她走过来,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问道:“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受人欺负了?”


    其实倘若没人理会,那么也许等她哭累了、倦了,把眼泪哭干了,一切也就都好了。


    可偏偏哥哥在那时候进来,那样温和地问过一句“怎么了?”


    有人安慰之后,隐忍的情绪便宣泄而出,她“哇”地一声抱住面前的哥哥哭了出来,哭得惊天动地。


    她已经想不起来哥哥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就只记得他很温柔地拍着她的肩膀,用手帕擦去她的眼泪,问她事情的经过。


    在她哽咽着说自己跟不上夫子的进度之后,他并没有嘲笑她的蠢笨,而是接过她的文章认真的看了起来,而后同她说:“确实缺了些见解。”


    见她瘪着嘴又要哭出来时,他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但是已经比上次好很多,说明这段时间你很用心,再努力努力就能赶上别人的进度。”


    “可是夫子说我,天赋不够。”她的眼泪止住了,眼巴巴盯着哥哥看,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


    而哥哥在她身边坐下来,“夫子已经教出三位举人,见谁都没有天赋。再者说,长辈们让我们多学书文,是教我们明理,又不是让我们在学问上争出一个高低来。”


    “你且说说,有什么地方不会的,正好有空教教你。”


    同夫子不同,他的声音清润,又极有耐心,在听到她的问题之后,脸上丝毫没有“这种问题也需要过来问”的不耐烦。她面对夫子时紧张的情绪逐渐放松下来,反倒是能听懂说了什么。


    这次之后,哥哥每日都会抽出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来为她解答夫子教授的内容,甚至有一次的课业还得了上等。


    得了上等之后,夫子特意将她叫过去问话。


    在得知是兄长会为她梳理一遍时,夫子沉默了一瞬,眉心微微蹙起,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他也教导过项平生,对这位年轻的后生印象很深。少年罕见的聪慧,对书文的理解远超于同龄人,甚至比那些寒窗苦读十几年的秀才还要有见地。


    项家也有这样的家境能供着他往上走,不出意外的话,他日后绝不会止步于举子,前三甲也不是不可以争取争取。


    光阴珍贵,他该惜取时间,去成就一番更大的事业,可他却用他的时间去教导女儿家的课业,只能用荒唐来形容。


    面前小姑娘已经开始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替自己说话。


    “兄长就是替我理了理文章的意思,并没有告诉我课业应该怎么做,交上去的课业全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他同我说可以再稍微润色些,我改不出来,也没有让他帮我改。”


    “他真的没有插手,是我自己写的。”


    说着说着小姑娘眼圈就开始泛红,见他不说话,半天才拖着哭腔,克制地问:“这样也不可以吗?”


    小姑娘长得很好看,打扮得粉粉嫩嫩,像是一只软软的糯米团子。眼圈红起来,一双眼睛泛着亮光,鼻尖一缩一缩的,不自觉抽噎着,愈发显得可怜。


    夫子也是有女儿的,见她红了眼眶,心软了一下,又不得不狠下心说明一个事实。


    “你哥哥是要参加科举的人,实在不应该把精力浪费在教导你的课业上。日后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大可以来问问我,就不要……”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夫子的话。


    两人抬头,齐齐循着声音望过去,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少年。


    项平生已经开始抽条,正是长得最快的年纪,身量极高挑,看起来却显得太过清瘦,立在门边,萧萧肃肃一身,风卷过他衣袖,吹起他衣摆,叫人几乎感觉不到他身体的存在,而他肩膀平阔、脊背挺直,行为举止都是将规矩刻在骨子里,稳重到让人时常忽略他的年纪。


    可这次,他却破天荒地出格,在夫子还没有开口之前,就已经走了进来。


    问好之后,他才说明来意。


    “见家妹还没有回去,就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我留她问了问课业的情况,她说你每日日都抽空给她解读。”


    少年笑了笑,“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她是我的……妹妹,课业不好我也是有责任的。”


    夫子有些恨铁不成钢。“那你可知,这会耽误你的时间!”


    项平生不动声色地让小姑娘站在自己身后,同夫子对视,不卑不亢道:“若是花费这么点时间,就能影响到我的前途,那只能说明我的前途原本也不怎么样。”


    “你!”夫子被气得吹胡子瞪眼。


    少年恭敬地朝他行礼,“我知道夫子是好意,可我这个妹妹实在胆小。与其整日里担心她有没有为课业哭鼻子,倒不如花点时间费心教她。”


    “我是她的兄长,原本就该照顾她的。”


    夫子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最后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


    她在跟着哥哥回去时,手指都快将手绢捏出一朵花来。


    犹豫了半天,她才开口:“哥哥,夫子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会耽误到你吗?”


    她低着头,心里很是难受却又不得不做出轻松的样子。“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用你教了。我自己多花一点时间,一定能够学好的。”


    哥哥那样好,怎么能因为她而耽误学业呢?


    可在下一刻,她的头被人轻拍了一下。


    “年纪不大,想的倒是挺多的。”少年狭长的眼眸带着笑,将手放在她的头顶用力地揉了揉。


    直到她头上的珠花都快乱了,不得不捂着自己的脑袋表示抗议时,他才从容地收回手。


    那天的夕阳很是隆重盛大,落日熔金,霞光万里,厚重的云层堆在天际,被余晖染上不同的颜色,赤橙黄金杂揉在一起,铺满了整个天空。


    万物沉浸在夕阳的余晖中,变得静谧而又柔和。


    少年清俊的脸在余晖中变得温柔,沉静的黑眸多了一份与年纪不相仿的沧桑。


    “敏敏,你只需要开心、快乐地长大,其余的事有哥哥在。”


    “可是我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


    “你不是我的累赘,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往后更不会是。”


    ——


    就这么一教,哥哥就教了她好几年。等她年岁渐长,理解的能力慢慢跟了上来,再有先前打下的基础,不需要哥哥一字一句地同她讲解文章。


    可因为这么多年,她依赖哥哥都成为一种习惯,两个人并没有因此疏远。


    哪怕课业再是繁重,他也会抽出时间,带着她一起出去玩。有时候只有她,有时候还会有其他的堂兄妹。


    但是不论出行的人会有多少,他都不会忽略她。


    他们一起猜灯谜,做灯花,游船听戏,登高踏青,骑马射箭……甚至有一次,哥哥私下里带她去了赌场,在她赢了一两银子之后,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告诫她下不为例。


    也有其他人在她面前阴阳怪气。


    “大哥还真是偏心啊。”


    最初她听到这类的话之后,有些手足无措,感觉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在哥哥的纵容下,她慢慢地有了底气。从一开始的假装自己不在意,到后来,理所当然地觉得奇怪。


    “他是我的哥哥,他不偏心我的话,还要去偏心谁?”


    被爱会让人生出血与肉,会长出软肋,也会生出盔甲,会让她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对别人或嫉妒或恶意的目光。


    所以哥哥在她这里,有时候不仅仅是哥哥的角色,更像是长辈。


    在他这里,她被无底线地包容着,她也从小就爱跟在哥哥身后。


    可能是这个原因,所以她很少有机会,同项家以外的男子接触,认识的男子不是长辈就是堂兄弟。


    哥哥在一众人中出类拔萃,她因此生出不该有的旖念,似乎也能解释得通。


    可是不能这样,这不是乱了纲常。


    所以在项贞婉找上来,问她要不要参加明日的踏青时,她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就立即同意。


    反倒是项贞婉夸张地叫了起来,“不是吧,不是吧,你是真的愿意去参加?大哥能同意你过去?”


    “同哥哥有什么关系,我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他又会干涉我交朋友。”


    “他干涉得还少?!我们府上他管你管得最严。平日里请你去参加聚会,他都要问清楚在场的人有谁,不准这个不准那个,定了一堆规矩。”


    项淑敏很不喜欢听到有人说哥哥的坏话,蹙了蹙眉强调。“那他也是为了我好,你们可没少出去骑马打猎,他担心我也正常的。”


    项贞婉翻了个白眼。


    “你要是再这样的话,我就不去了。”项淑敏也开始生气。


    项贞婉立即就老实了,揽着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是我说错了话,好妹妹你就原谅我。只是这次的宴会,你必须得去参加。”


    “为什么?”


    项贞婉神神秘秘地朝着她眨眼,而后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对了,那天你记得打扮得好看些,别像平日里一样穿的很素净。”


    她不明所以,项贞婉紧接着说:“到时候也有其他人家的公子小姐在,你要是穿得太素净,旁人会看不起我们家的。”


    先敬罗裳后敬人,这倒是也能说得通。


    她没有怀疑。


    再说,她也存了一点小心思,看看不是同旁的男子多接触些,就能把脑子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都赶跑。


    参加聚会的那日早上,她用心装扮了一番。


    项贞婉进门时先“啧啧”了两声,然后庆幸地说:“幸亏我就压根没信你说的好好打扮,你这张脸这么好看,整日穿这些颜色清淡的衣服有什么意思。”


    她如同变戏法一般拿出一整套衣裙来。


    米白色的对襟绣花上裳,下身是洒金石榴红的马面裙,裙摆上绣着有精致反复的瑞兽图样。在阳光下,会随着人的走动折射处星星点点的光。


    “我俩身形差不多,你换上应该正合适。快点去试试看,免得耽误出发的时间。”


    项淑敏原本不想同意,可又拗不过堂姐,最后只能换上。


    她虽然身量同堂姐差不多,可胸口处要更为丰满点,项贞婉身上合适的衣裙在她身上就显得有点修身,举手投足间能隐隐看到起伏的曲线。


    项淑敏站在立镜前,局促地照了又照,扯着衣裳下摆试图压住那隆起的弧度。


    门外的堂姐等不及,叩着屏风轻轻催她:“好了吗?怎么这样久?”


    她有点儿羞耻,也很少穿得这么鲜亮,走出去时,步子都不自觉迈得小了些,榴红的裙摆在行走间荡漾,洒金的图样映着朗照的日光,亮起粼粼的金光。


    看见她,项贞婉眼里闪过一抹惊艳:“我就说你穿合适!”


    项淑敏原本就局促不安,面对堂姐惊艳的目光,就愈发紧张窘迫,甚至都开始同手同脚,走路都走不顺畅,跨过门槛时差点跌了一跤,她惊惶失措地扶住屏风,脸上红晕更重,几乎要胜过裙子的榴花红,转身就要回去将衣服换下来。


    “我还是不习惯,穿这种颜色,太显眼了。”


    “这有什么显眼的,我们这个年纪的姑娘,谁不是穿的五颜六色的?”项贞婉立即拦住她,拽着她的手就开始往外面走,“你这样真好看,你相信我。还是说,大哥不喜欢你穿成这样?”


    “和哥哥有什么关系?”


    “好好好,没有关系。”项贞婉哄了她两句,又开始嘀嘀咕咕起来。


    “他明明年纪也不大,怎么就那般古板保守,清清冷冷比道观里的真人还要仙气飘飘。他自己古板就算了,还要将你养成一个小古板。”


    “他不古板,我也不古板。”


    项贞婉“啧”了一声,又问,“那你听他的话吗?”


    “哥哥说的话对,我就听。”


    “那他要是一辈子说的话都对,那你是不是要一辈子听他的话?”


    “我觉得你就是太老实了,没见过别的男子是什么样子的,就知道跟在大哥的后面。你要是见了其他人,你就知道,总有比……”她顿了顿,实在没办法违心地说认识的人中有比自己的大哥还出色的人,便说,“总有其他的青年才俊。”


    项淑敏抿唇,埋着头静静思索起来,脸颊的软肉嘟起,样子看起来软软的。


    项贞婉有点不落忍,但是想起大伯娘的交代,还是说:“大哥总会成亲的,有自己的妻子,未来还有自己的孩子,没办法管我们太多的。”


    项淑敏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兄长会成亲,心口就开始发闷。那种感觉就像有人不断往她的心房里塞棉花,不痛不痒,也不至于没办法呼吸,可却叫她难受得紧。


    她努力想要摆脱这种情绪,最后还是没有换衣裳,直接跟着项贞婉出门了。


    在垂花门前等马车过来时,正好遇到了要出门的项平生。


    也或许是要出门的缘故,他的衣着比较正式。


    蓼蓝色的圆领袍,除了腰间佩戴着一块暖玉,全身没有多余的装饰,越发显得气质出尘,让人想到君子端方四个字。


    他的目光在触及到项贞婉身后的小姑娘时,停顿了片刻,有点儿失神。


    直到项贞婉和项淑敏走过来向他行礼问好了,他才微微颔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问道。


    “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被家里宠得一向跳脱的项贞婉在兄长面前都变得老实起来,眨了眨眼睛,一板一眼地回答:“听说首饰铺里新来了一批样子精巧的首饰,我准备和敏敏去看看。”


    项淑敏惊讶地看向她。


    她抢在项淑敏前面开口,乖巧地同大哥说:“敏敏这样打扮,是不是很好看?我夸她的时候她还不相信,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是要好好打扮。”


    项平生眸色逐渐变得深沉,喉结上下滚动着,然后“嗯”了一声,将带着的荷包交给项贞婉。


    “你们要遇上喜欢的首饰,就多买几样。”


    荷包很轻,里面应当装着银票。大哥前两年接手了府里的部分产业,手里很是富裕,这银票定然不是小数值。


    她知道自己是沾了堂妹的光,可得了银钱还是很高兴,将锦囊收下之后就开始道谢。“那就谢谢大哥了。”


    项平生掠过她,看一下后面的项淑敏,低声叮嘱:“去吧,注意安全,玩得高兴些。”


    项淑敏实在不适合撒谎,听到项贞婉扯谎,她就忍不住缩起肩膀,局促不安地低下头,不敢直接与哥哥对视,此刻,面对哥哥关心的话,她内心的愧疚感就更重了。


    她张了张唇,差点都要把真话说出来。她不过是跟着堂姐去参加宴会,怎么弄得就像做贼一般:“我们……”


    而就在这时,马车也准备好了。


    项贞婉察觉到她的动作,匆匆说一句“那我们就先走了”,就拉着人急忙跳上马车。


    等车帘被放下后,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哥身上的气势怎么越来越重,刚刚你是不是想告诉他真相来着?”


    项淑敏弱弱道:“可是撒谎原本就不好。”


    “这怎么就是撒谎了,回来之后我们去首饰铺子转一圈,不就成了——我说我们去首饰铺,又没说我们只去首饰铺那一个地方。”项贞婉振振有词。


    项淑敏瞪大眼睛,完全不知道还能够这样操作。


    她年纪原本就不大,这些年被保护着长大,眼神干净清澈,一看就是那种乖乖软软的孩子。


    项贞婉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突然说:“我要是个男人的话,我也想娶你。”


    项淑敏起初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去了聚会的地点,她被介绍着同宿向容认识时,她就明白了项贞婉为什么坚持要她参加聚会。


    宿向容是姑孰县县丞的次子,原本在京城外祖家生活,这次回到姑孰是为了参加乡试。


    他今年已经十九,不过长相看起来很有欺骗性,看起来要比实际的年纪要小。笑起来时右脸颊还有小小的酒窝,忽略身高外,总觉得没有长开似。


    不过他的学问可不低,在京城一等的书院念书,从来都是甲等的成绩。


    县丞很是为自己的次子骄傲,平时就挂在嘴边,以至于他才到姑孰,家里有年纪相仿的姑娘的人家就已经盯上了。


    不过县丞没想过要替自己的次子在姑孰定亲,从来没有松过口。


    宿向容是个很体贴的人,礼貌介绍自己之后,就陪着她去山坡上采花。


    其间两个人聊天的话题也很正常,不过分热络,但是也不会让话题掉到地上。


    项淑敏心里还想着自己向兄长撒谎的事情,不免就有些心不在焉,这裙子她也不够熟悉,明明是同样的形制,可日光一照,亮闪闪的光映着脸颊,总叫她觉得有些不适应,她心里乱糟糟的,难免不够留心脚下,不自觉就踩中了自己的裙摆,身子猛地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前一歪:“呀!”


    适才还规规矩矩垂在身侧的手仓促抬起,下意识托扶住她手腕,四目相接时,少男少女在拂过上坡的清风中微微红了脸颊。


    “没事吧?”


    宿向容扶着她站直身体之后,很快就收回自己的手。他的耳尖通红,手心还残留着少女手腕柔软的触感,不自在又强装镇定地说:“这边的草长得深,当心脚下。”


    项淑敏脸颊也红红的,心中多了一股莫名的悸动,这是在面对自己兄长时全然不同的感受。


    就好像是在嘴里含了一块未成熟的青梅,酸酸涩涩的同时还能咂出一点甜味。


    心口胡乱跳着,她更加心不在焉。


    宿向容大约是看出来了,两个人没逛一会之后就回去了。


    中午一群人说是要吃炙肉,宿向容主动站出来动手,让项淑敏、项贞婉在旁边坐着等一会。


    项贞婉看向不远处热出一头汗,却仍旧耐心仔细地撒调料的少年,用肩膀顶了顶身边的小姑娘,小声地问:“你觉得宿向容这个人怎么样?”


    项淑敏脑子乱乱的,没说话。


    项贞婉继续说:“其实这次的宴会也是他托自己的妹妹攒起来的局,后来找上我说是想同你认识认识。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具体的底细,就同大伯娘说了。大伯娘打听了一下,也在县丞家里见过他,觉得是个不错的青年才俊,才点头让我带你出来同他接触接触。”


    “我娘知道?”


    “当然知道,不然就是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单独把你带出来见其他人。”


    项贞婉估摸着:“估计大伯娘也想替你相看人家,也就是大哥总觉得你还小,怕你受欺负,不然你的亲事应该早就定下来了。”


    “你要是觉得他不错,也可以后面接触接触。要是不喜欢的话,就可以不用理会,谁都不会说你什么的。”


    “但是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总要和年龄相仿的男子多接触接触,挑选个称心如意的人过日子。”


    项淑敏其实对这方面没什么概念,最多就是读过几册话本子。


    后来做了那个乱七八糟的梦,她总觉得是话本册子看多了的缘故,连话本册子都少读,还被项贞婉调侃是“一心只读圣贤书”。


    她在面对宿向容时,偶尔也会出现话本子里面写的脸红心跳,会注意自己的形象,会猜测她在他的眼里是什么样子。


    可这就是喜欢吗?


    她其实并不清楚。


    她就只能确定,她并不讨厌宿向容。


    ——


    聚会散场之后,在听说她们要去首饰铺里逛一逛,宿向容自告奋勇地要陪他们一起过去。


    给出的理由也很合适。


    “我母亲的生辰也快到了,我想送她首饰之类的礼物,却对这方面了解不多。如果方便的话,我同你们一起去,你们也帮我拿拿主意。”


    这倒没有什么。


    项淑敏还是把堂姐的话听进去,在项贞婉答应下来之后,没有反对。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去了首饰铺子。


    项家的女眷多,经常来光顾铺子。见他们过来,已经有相识的伙计,将新到的首饰都端了上来。


    项贞婉很明显想要撮合两个人,扫视一圈之后,坐到窗户旁边的椅子上,让伙计将店里的玉佩都拿出来看看。


    于是挑选首饰的就只剩下她和宿向容两个人。


    宿向容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虽然审美很好,一眼就能挑中最新颖精巧的款式,选出的玉质也都水润剔透,光泽很好,可这些东西小姑娘家戴正合适,却不适合年纪稍长的妇人。


    见男子选了几支步摇之后,她实在看不下去,出声委婉地提醒:“你选的步摇式样好看,但是太亮眼了一点,宿夫人不太好经常戴出去。”


    毕竟是官夫人,需要出席一些正式的场合,讲究的是端庄沉稳,不必过分出挑。


    宿向容摸了摸鼻子,不太好意思地说:“我对这方面真的没什么了解。”


    项淑敏认真地同他说起女眷们佩戴首饰时的倾向,玉石金银有什么不同,步摇和簪子之类的又分别有什么用处。


    宿向容其实很想认真地听她说话,只是自己的目光总是不注意的转移到女子恬静的侧脸上。


    他知晓这样盯着女子看,算不上礼貌的举动,再发现之后又礼貌地将视线转移走,然后在下一刻又会被吸引回去。


    如此反复。


    到最后,他还是没能弄清首饰之间有什么区别,只记得少女右耳的耳垂有一颗精巧的痣。


    项淑敏在挑选的时候看中了一根白玉兰花簪,店主人说是上好的羊脂玉,她摸了一下,的确是触手生温,非常润泽,颜色也好看,通体雪白中的一抹绿色被雕成绿叶,小小一点,衬在花苞下,看上去自然又十分灵动,浑然天成,仿佛真是采撷来一枝玉兰,随手簪在鬓边。


    问了问价钱,有些小贵,需要八十两。如果加上哥哥的私下贴补,她需要攒一整年的时间。


    她立即就将簪子放下了,后面也没再去问,免得让宿向容以为她有讨要的嫌疑。


    她陪着宿向容选好了送给宿夫人礼物之后,两个人一起去找项贞婉。


    项贞婉的目的就不是来买配饰,挑来挑去也没挑到个符合心意的,就随意买了两块压裙摆的配饰。


    倒是项淑敏过去时,一眼就看中了一块通体莹白的玉佩。


    不必掌柜的介绍,她也看得出来,这玉佩的成色比适才那簪子还要好许多,那簪子虽然制作时候的思路巧妙,可到底算是有一丝杂色混在其中的,眼前的玉佩却素白一体,光泽柔润,且是暖玉做成,触手生温,因此小小的一块就要百两。


    她盘算着手里还有多少银钱,发现足够能将暖玉买下来之后,就问堂姐要了刚刚哥哥给的银子,准备等回去的时候再用自己的私房钱补上。


    只不过买了这块暖玉之后,她手上就没剩多少钱,往后的生活要过得拮据一点。


    不过她还是觉得很值,因为哥哥的生辰就要到了。


    一行人刚刚出门,宿向容突然说自己有一把折扇落在楼上,就返回去去取。


    不过下楼时,他手里多了一个木质的盒子。


    他将盒子递过去,不大好意思地说:“这是你看过的白玉簪子,我觉得同你很合适,就擅自买下来。”


    “我不能收你的礼物。”项淑敏连忙拒绝。


    宿向容此时却显得很强势,直接将木盒从车窗塞了进去。


    他笑起来很是爽朗,脸颊旁的酒窝因此变得十分明显。“左右都已经付过银子了,就请你给我一次送礼的机会,当做是今日你陪我挑选礼物的谢礼。”


    谁家帮一件小忙收这么重的礼物!


    项贞婉看出一点苗头,抿嘴笑,丝毫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项淑敏急得都快要跺脚,可偏偏又不擅长应付这些事,只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八十两银子只怕对于宿向容来说也不是太小的数目,这样沉甸甸的一份礼接在手里,实在烫人得很,若是收下了,就是承了这人的情,接下来得要什么时候才能还清?项淑敏下意识要还回去,可宿向容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不收,若是真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两个为了根簪子拉拉扯扯起来,也很不好看。


    手指绕着香囊垂下的绦带,项淑敏急得手指绕着那丝线一圈一圈打转。


    她为了买那玉佩,花了她大半家底,连兄长给的钱也搭进去了一大半,现下剩的银子也不够八十两,她想了想,肉痛地将自己刚买下的玉佩递过去。


    小小一块玉佩挟在指尖,她红着脸,局促道:“我并没有帮那么大的忙,不能收这么重的礼,作为回礼,这玉佩送你了。”


    宿向容被女子通红的脸颊晃了晃眼,弯腰接过那玉佩,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他刚想借着这次的机会,邀请小姑娘下次去游湖时,一辆马车在前方缓缓停下。


    项淑敏原本在心痛自己这样一来一回损失了二十两,忽然听见身边的项贞婉说:“咦,那马车好像有些眼熟?”


    她顺着堂姐的视线往外望着看去。


    而就在此时宿向容微微外头,还维持着弯腰握着那玉佩的动作,以至于两个人的距离极近。


    少年少女正值青春,阳光下眉眼都带着笑,任由谁见到都能说上一声“登对”。


    对面马车的车帘被掀开。


    蓼蓝圆领,腰坠暖玉,周身清肃简洁,无半点多余的雕饰,微微抬脸时,五官清隽,形容端正,站定后,他偏过头,目光寡淡地看过来。


    项淑敏脸色顿时变了。


    137 项平生×徐淑敏5 哥哥,你不要这样……


    项淑敏顿时想起自己撒过的那些谎, 有种被抓包之后的慌乱,怯怯地喊了一声:“哥哥。”


    宿向容眼里的疑惑和警惕在听到这声哥哥之后,瞬间就消散了, 甚至还带着一丝紧张。


    没有其他原因, 实在是这位同辈的名声过于响亮。


    龙跃凤鸣、郎艳独绝,姑孰城乃至州城的读书人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甚至他的父亲在私底下都称赞其风骨, 半是心酸地感叹, 姑孰日后要出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也正是因为项平生, 开始落败的项家才能在姑孰站稳脚跟,他的双亲也默许他同项家四姑娘来往。


    今日一见, 原先觉得夸张的传闻此刻又变得无比贴切, 又明白为什么男人并没有考取功名却丝毫不让人怀疑他日后的前程。


    只因为他过于出色, 出色到与这陈旧破败的姑孰格格不入。


    想到日后这位有可能也是自己的兄长,宿向容略略紧张,站直了身体上前打招呼。


    “项公子,久闻盛名不如今日一见。在下宿向容,请多多指教。”


    项平生没下马车, 颔首示意,车帘后清俊的脸上并没有半分笑意。


    宿向容怕两个姑娘回去会被责备,很好心地解释。


    自己只是在参加宴会时碰见项姑娘,正好同行来首饰铺子, 请人帮忙挑选两样首饰,本身并没有任何恶意,更没有任何逾矩的地方。


    只是他的话刚说完,原本喧闹的街道却在此刻立即安静下来,气氛沉闷到怪异。


    宿向容疑惑, 转过头视线在项家三兄妹的身上转动。


    项贞婉一脸的死意,闭上眼睛碎碎念叨,凑得近就能听见她不停重复:“完了,完了。”


    而身后的小姑娘脸色更加惨白,阳光下睫毛细微促动,颤颤巍巍如同随时振翅飞走的蝴蝶。可她却不敢抬头,目光低垂盯着马车的车轮,柔弱而又乖顺。


    这极大的激发了男子心中的保护欲,宿向容心中生出一股豪气,直接挡在小姑娘面前。


    “此事全都因为我一人引起,项兄不要责怪两位姑娘。”


    男人偏头,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狭长的眼眸眯起,犀利的目光透过宿向容看向身后的小姑娘,声音冷沉如水。“上车。”


    小姑娘浑身一颤,连反驳都没有,身体就已经在惯性的支撑下上了马车。


    车帘随即被放下,马车很快行驶。


    宿向容的目光逐渐染上担忧,眉心蹙起的同时又很是不理解,问旁边的项贞婉。“你们家都管得这么严吗?平日和朋友出去也不许?”


    “也不是不许,可这次是我们瞒着大哥出来的。”项贞婉脸上泛着淡淡的死意,“这下我绝对完了。”


    项平生在项家的地位很高,除了大伯,也就他的话最有份量,甚至有时就连大伯也要听他的。


    倘若她带着淑敏偷偷参加宴会的事情被知道,都不用他亲口说,她的父母都会罚她禁足,让她好好磨一磨性子。


    想到几个月在屋子里不能出门,项贞婉觉得未来的生活黯淡无光。


    ——


    项淑敏就更怕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哥哥这么冷着脸。


    同辈当中经常有人在私下里讨论,说哥哥冷着脸不说话时,比长辈还要让人恐惧。


    她其实一直没什么感受。


    因为哥哥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发过火,最生气也就是敲敲她的脑袋,而后失笑地说:“是我没教到这里。”


    而往常眉目间都带着温柔的男人忽然不说话了,他靠在木色的车壁,穿过棱窗的阳光落在高挺的鼻梁上,深邃的眉眼隐匿在阴影里,神情越发捉摸不透。


    项淑敏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心也跟着打鼓。在畏惧当中,她还是没敢如同往常一样在男子的身边坐下,而是小心翼翼地坐在对面的位置。


    项平生发笑:“怎么,现在连坐在我身边都觉得烦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就是……就是怕打扰到你。”


    项淑敏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好似男人这类似于冷笑的发问,都像是锐利无比的匕首将两个人中间的屏障打碎。能沟通就说明还有挽回的余地,最怕的便是沉默,她连一个让他消气的机会都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濡湿的双眸盯着男人,讨好地笑着岔开了话题。“哥哥,你不是同朋友一起出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因为知道我出门,所以才放心大胆地出门?”


    项淑敏攥紧衣服的下摆,连忙道:“我没有,这次宴会是一开始就商定……”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今天要去做什么,可早上出门时还同我说了谎,是吗?”男人的眼神随着问话冷了下来,盯着面前的女子,一字一顿问:“若是我没意外撞见,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


    项淑敏脸色变白,嗫嚅两句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解释的地方。


    她确确实实是瞒着哥哥出去的,目的也是想和同龄人多接触一点。今天如果没有宿向容的话,也会有别的人。


    “哥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和别人多接触一点。我就觉得……我同你待的时间太长了,对外面的人一点都不了解。”


    “同我待在一起不好吗?”


    如果这个问题放在一个月之前,她都能够坚定的给出答案,没有比待在哥哥身边更好的事情。


    毕竟他是在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有时候都在想,她干脆不要成亲好了,又或者找一门倒插门的夫君。


    总之要让她,长长久久地留在他的身边。


    可偏偏,她做了那样绮丽又混乱的梦,在梦境中男人克己复礼的面容碎裂,双眸里是陌生又带有侵略性的谷欠念,不着寸缕同她亲密纠缠。


    她能记得清楚地记得他的唇落在自己身上的触感,能记得边沉重又灼热的呼吸声,也能记得豆大的汗珠从他下颌处滑下、滴落在她心口时那一瞬间的震颤。


    这叫她如何去正常的面对自己的哥哥?


    项淑敏低着头,圆润的双肩轻颤,小声却又清晰地说:“待在哥哥的身边很好,可是我又不能一辈子待在你的身边。往后我也会定亲,会同别人成亲生子……”


    她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逐渐变得凝重,却还是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我迟早会离开你的,所以你并不能干涉我的自由。”


    男人瞬间抬眼,黑眸沉沉,原本平稳的呼吸错乱一瞬。


    惊怒之下,他攥紧女子的手腕,将她拖拽到自己的怀里。


    哪怕是兄妹,也有男女之别,这样的动作不能用亲昵来形容。


    小姑娘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梦里的一幕幕叫她害怕得推搡起来,试图在两个人中间隔出一段距离。


    这样的抗拒让项平生赤红了双眼,大手握住女子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看向自己。


    视线昏沉的马车内,如血的残阳铺在男人清俊的脸上,晦涩的目光中压抑着滔天的情愫,呼吸不稳地问。


    “所以我将你从小养到大,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从我身边逃走?”


    他很想问,难道他对她还不够好吗?这些年他小心翼翼地守着她,替她打点好每一件事情,生怕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受了欺负,重新走上前世的旧路。


    她也按照他想象中无忧无虑地成长,虽然不如昭昭张扬自信,却也开始有自己的小脾气,不高兴的时候会知道表达,而不是忍气吞声任由别人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一切一切都按照他想象中发展,按照想象的结局,他们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现实却给了他响亮的一耳光。


    虎口的位置多了湿润的水渍,小姑娘被迫抬起脸,看向他的眼神里不再是崇拜,而是畏惧。


    掌心下的肌肤在振动,小姑娘双眸中盛满了泪水,拖着哭腔说:“哥哥,你不要这样,我害怕。哥哥……”


    那哭声唤回他部分的理智。


    是了,这时候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在她的心里,自己只是一位能替她遮风挡雨的兄长。


    所有阴暗、扭曲、下作的情感,从来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深深地闭上眼睛,从内心深处涌上一股荒凉,忍不住去想,上辈子的小姑娘在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之后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如他一般在阴暗里挣扎?


    他甚至在想,既然这辈子她已经过得这么好了,为什么就一定要将她绑在自己的身边?她为什么不可以像她说的那样,如同一个正常人去成亲生子,而是要接受这样一段扭曲的感情?


    握住女子下颌的手松开,他眼神看着小姑娘跌坐在地上,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拉她起来。


    小姑娘也同样愣住,薄薄的面皮上出现通红的手指印,茫然又不安地朝着他看。


    他的脸隐匿在阴影里,看着面前与记忆中相似又不相似的脸,眼神中透着悲伤的神色。


    在下马车前,他的声音里带着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沙哑。


    ——“随便你吧,既然你这么想离开,那就离开好了。”


    说完之后,他便直接地下了马车。


    项淑敏坐在空空荡荡的马车里,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眼泪都开始凝结,生出一种被丢下的恐慌。


    她是想同哥哥保持距离,可这并不代表着她愿意和哥哥争吵。


    在过去无数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哥哥丢下去。


    想到这里,眼泪又顺着莹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她安慰自己,说不定哥哥只是在气头上,所以才不理她。


    等过几日他冷静之后,她再去找他,认认真真地同他道歉,告诉她自己不是故意想要隐瞒行踪。


    哥哥对她那样好,不舍得不理她的。


    ——


    项淑敏想得很简单,也花完自己剩下所有的钱,买了一枚印章当成道歉的礼物。


    只是她去前院的书房找哥哥时,哥哥院子里的墨棋说哥哥不在。


    “前几日麓山书院准备进行一次大试,允许姑孰所有的读书人参加。可书院那边没想到这次参加的人这么多,导致改卷子的人手不够,山长便请大公子去判卷子。”


    墨棋在说这件事情时,脸上带着喜气,一副余有容焉。


    项淑敏却彻底愣住了,喃喃道:“哥哥没有同我提起过这件事。”


    往常项平生也会有出门,游学或是参加朋友之间的聚会。


    但是如果需要出门一段时间的话,他都会提前告诉她去向和可能回来的时间,哪怕不能亲自告诉她,也会让下人递个消息。


    从来没有一次,她对他的行程一无所知。


    棋墨诧异四姑娘还不知道此事,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不太确定地说:“可能是这次的行程比较匆忙,大公子也是临时接到帖子,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已经过去了,所以一时忘了同您说。”


    项淑敏心里失落,可眼下也只能用这样的借口来安慰自己。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公子没说,小的也并不清楚。”


    她同棋墨聊了两句哥哥的近况,勉强打起精神回去了。


    她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只能每日两次往书房多跑跑。


    棋墨从小就知道两位主子的关系好,见她频繁过来,忍不住问:“姑娘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麓山书院又不是完全封锁,小的派人去给大公子传个消息?”


    “别!”项淑敏阻止,手帕的一角被捏皱,最后只是勉强地笑,“我就是很久没见到哥哥了,所以多问两句。既然他有正事要做,自然是正事要紧。”


    虽然这么说,但是她书房的脚步就没停下来过。一连跑了好几日,她没有遇到哥哥,反倒是等来了宿向容。


    宿向容并不是一个人上门的,而是妹妹宿青圆给项贞婉送了拜帖,他再用陪妹妹来拜访项家的名义。


    在拜见过长辈之后,兄妹两便被项贞婉带到花园。


    其实说是花园,地方也没有多大,就是利用一个废弃的院子,移栽了不少花木。


    因为花匠搭配得当,花园的位置又正好处在前后院连接的必经之路上,因此府里的人在闲暇时经常过来坐坐,也算是招待客人的好地方。


    项贞婉自然不会觉得宿家兄妹俩是真的为她来,毕竟她同宿家的小辈的交情并没有多深。


    等见到宿向容,她顿时就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十分爽快地说:“我让人去找淑敏,左右都是认识的人,聚在一起也热闹。”


    宿向容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却没有隐瞒,真心实意地说了声,“劳烦了。”


    “什么劳烦不劳烦,你记得到时候给我点好处。我也不要旁的,金镯子、金簪子什么就可以。”


    “呐呐呐……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要这点东西可真没亏你。你是不知道,我为了帮你同淑敏见上一面,被我爹禁足一个月,这几日在屋子里待得我浑身都要发霉了。”


    “项家不允许自家姑娘同外人往来?正常的交友也不可以?”


    “我们府上没有这样的规矩,就是她哥哥管她管得比较严。”


    宿向容更加奇怪了。“兄长管这么多?”


    项贞婉倒是见怪不怪,解释道:“那时候我们家才来姑孰定居,大人们忙着应酬,不大有空管我们。大哥就肩负起兄长的职责,看管底下的弟弟妹妹。淑敏那时候年纪小,又喜欢黏着人,可以说是被大哥一手带大的。”


    “自己亲手照顾长大的妹妹,当然怕她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坏小子娶走。”


    这样说倒是也能说得通。


    可他回想起那日男人看着他冰冷而又防备的目光,心里又疑问。


    真的只是兄长对妹妹过多的保护欲?


    而这种疑惑见到项淑敏的那一刻就全部消失了。


    小姑娘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头发被分成两侧挽了双鬟髻,用鹅黄嫩绿两种颜色的发带绑住,乖软而又明媚,像是凡尘落下的不谙世事的仙子。


    从花墙后朝着他走来时,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脏的悸动。


    项淑敏却在见到男人的一瞬间,动作就变得僵硬。


    若说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对宿向容还有好感,在经历过二十两的差价和哥哥生气之后,她对这个人完全是避之不及。


    在见到宿向容的瞬间,她也顾不上失礼不失礼,转过身就往回走。


    宿向容立即追了上去。


    少年笑容清爽,带着特有的执着,小跑到她身边之后连声问。


    “怎么见到我就跑,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


    宿向容大跨步往前站了一步,彻底挡住女子的去路,颀长的身体如同挺拔的青松。


    他微微俯身,看着女子的脸认真道:“可是怎么办,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138 项平生×徐淑敏6 要是再迟的话,我哥……


    “朋友?”


    “你没有朋友?”宿向容看向少女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 不知怎么问出一句,“还是你哥哥不让?”


    项淑敏有朋友,不过都不太亲近, 仅仅是能在一起游玩的程度。


    她大多数的时间还是和哥哥呆在一起, 所有成长的喜悦与烦恼都可以事无巨细地同哥哥分享。


    从前她从来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身边也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疑问。


    但是此时此刻,在男子清澈的疑惑目光中, 她理直气壮的肯定回答却根本没有办法说出口。


    潜意识里, 她非常清楚, 她同哥哥的关系过于亲密,亲密到……压根不像是正常的兄妹。


    随身携带的印章犹如千金之重, 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粉黛匀称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惨白。


    她勉强地笑着:“我当然有朋友, 我哥哥也不会干涉我的交友。我不喜欢你,我不想和你做朋友,难道不可以吗?”


    面对这样称得上苛刻的话,少年却没有任何的生气。


    他俯身同少女平视,风流的桃花眼熠熠生辉, 直接称呼少女的名字。


    “项淑敏,你是真的不想和我做朋友吗?还是说……你不敢?”


    “难道你不想知道,不在哥哥的羽翼下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不想知道自由是什么味道?”


    “怎么样, 要不要试试看?我可以帮你。”


    少年的声音清透,像是春日柳梢头簌簌的声响,引诱人在不知不觉中往下沉沦。


    不在哥哥的羽翼下生活,到底会是什么感觉?


    项淑敏觉得内心中所有不安的因子全都亢奋起来,湿亮的目光盯着面前骄横恣肆、勇而无畏的少年, 生平头一次生出反叛的念头。


    可最后,她还是摇摇头,粉唇抿紧。“不好,我不喜欢。”


    少年一侧的眉头挑高,没有将拒绝当成一回事,反倒是笃定地说:“不,你会同意的。”


    他是那样笃定,笃定到她都开始动摇。


    可是最后她还是没有同意。哥哥已经在生气了,若是她再不听话的话,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宿向容在离开的时候同她说。


    “淑敏,多出来走走,同朋友多接触接触。或许见的人多了,你就知道兄长的话,有时候也没有那么重要。”


    “我们都要有自己的人生。”


    这是第二个告诉她,她应该要独立生活的人。


    项淑敏站在项家的门口,盯着那道干净如拭的赤红色雕花门槛以及被那道门槛隔开的外面广阔无际的天地,长久地回不过神来。


    傍晚时分,她如同往常一样去书房打探哥哥的消息。


    “大公子还没有回来……您真的不用每日过来问,大公子要是回来了,自然会去见您。”


    “麓山书院的卷子,还没有判完吗?”


    墨棋神情局促,动作也开始不自然,嗫嚅了好半天之后,叹了一口气。“这个……小的还真不清楚,应当是没有吧。”


    小姑娘的眼里浮现出浓浓的失望,又问了两声之后就离开。


    也许是这段时间一直念着哥哥,晚上项淑敏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场景已经变幻在书房,她同哥哥正在争执。


    向来温柔的哥哥靠坐在梨花圈椅上,手臂压在桌面上,狭长的眼眸半抬,看向她的视线充满审视和不悦。


    她害怕地走上前,义无反顾地坐上男人的腿,慌乱扯开鹅黄色的衣裙,露出里面被嫩绿色丝绸包裹住的丰盈,羞耻而又绝望地拉着男人的手握上去。


    “哥哥,你摸摸我好不好。”


    “哥哥,你喜欢的,你摸摸。”


    男人低垂着头,优越的五官沉浸在如水的阴影里,眼神晦涩不明。节骨分明的手指被压进软云中,溢出来的细腻绸缎蹭着手指中间的嫩肉环,却瞧不见用力的迹象。


    冷眼旁观着,她的堕落,她的臣服。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


    她扯开自己嫩绿色的小衣,急切地拉着男人的手重新握上去,又挺起上半身去寻他的唇,胡乱地亲着。


    到最后甚至都有些绝望。


    清泪缓缓从眼尾渗出,对上坐怀不乱的男人,她仰面哭着问:“哥,你不要我了吗?”


    泪眼朦胧里,男子被她按住的手抽出,温热的手指轻轻擦去她的眼泪,黑眼沉沉半是叹息地问道:“不是说只做兄妹吗?敏敏,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梦里的她并不清楚。


    她就像是被抛到岸上的鱼,急切地需求着水源的存在。


    她的手指没入到男人清简素服中,贴上强劲的身体,口勿上他的喉结,自我欺瞒地说:“不会有人发现的,一定不会被发现的。”


    当男人纤尘不染的清俊脸庞匍匐在自己身前,她的身体瞬间紧绷,上下泪流不止。


    她的面前是一整墙的书架。


    从名家孤本到官府卷宗,从山水游记到风俗地物,她的兄长在这里一笔一划地写出自己的风骨峭峻、清介有守。


    可在这一日,同样的一双手却在盈帙满笥中,探索遍她的全身。


    理智与情感来回拉扯,他们明知不该也不能,却还是如同飞蛾扑火般紧密地纠缠下去。


    醒来时,她整个人犹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上还带着梦里残存的情愫,每一寸肌肤都在轻微的颤抖着,泛着酥酥麻麻的痒意。更叫她羞耻的是,她的身体也有了本能的反应。


    就像是冬日披着单衣刚从耳室内出来,被冷风兜头灌下,软云凝结成两枚相思豆,连衣物的细微摩擦都她难受。


    她怎么……怎么放荡成这个样子。


    循规蹈矩长大的姑娘,尚且不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谷欠望,更无法面对自己接二连三地梦见自己的兄长并与之在梦里纠缠。


    所以在宿向容第二次上门时,多加劝说,她就在母亲的同意之下跟着少年一起出去了。


    不得不说,宿向容是个行事妥帖的人,并没有刻意地给两人营造相处的机会。


    第一次,他带着她去游湖。在往来的船只中,他坐在波光粼粼的湖边上,在春风里为她吹了一曲笛声。


    第二次,他带着她去马场。他们分别下了两注赌马,揭奖时他在鼎沸人声中,悄悄将赢了赌牌从身后塞到她手里,侧身在她旁边说:“赢了的都给你。”


    第三次,他带着她去寺庙。姻缘殿前香火旺盛,他却在宝相庄严的大殿一步一叩首,求了平安符,然后递到她手上。


    少年挺拔如翠松,仍旧带着稚嫩的脸颊泛着笑意,语调懒洋洋的:“瞧你不开心的样子,给你平安符……唔,让你高兴也算平安?”


    少年的爱意浓烈而又炙热,掺和不了一点假。


    项淑敏被那样热烈的目光烫了一下心口,随后立即将平安符塞了回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宿向容,你不要对我太好,我不值当的。”


    “为什么不值当?”宿向容不紧不慢地跟在小姑娘身后,古树下错落的阴影当,他带着些得意地说,“项淑敏,我很好的,要不要试着试着喜欢我?”


    “不要。”


    “为什么,难不成你有喜欢的人?”


    项淑敏不说话了,驻足在一方告示前长久地不出声。


    跟上来的宿向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麓山书院会考成绩布告,而他不才,正正好是甲等第一名。


    他笑着说:“是不是发现,我还是不错的人?这次的书院的会考有些水平,我父亲问山长要了交上去的答卷,若不是策论扣得太死,分数定然还要漂亮。”


    “只是这次会试下场的人太多,听说你哥也会参加,先生们说我最好是磨上……”宿向容诧异,“你怎么哭了?”


    项淑敏盯着布告流泪,转过头努力地笑着:“这布告什么时候出来的?”


    “大概十日前?我没太在意,应该有一段时日,知晓成绩之后我才邀请你出来逛逛,免得给你家里人留下我不学无术的印象。”


    小姑娘的眼泪却更凶了。


    项淑敏想,原来十日之前布告就已经出来了。


    可是这段时间,她照常会去前院书房,每日都要问一问哥哥有没有回来。可每一次,墨棋都同她说,大公子还在书院呢。


    墨棋不敢有自作主张撒谎的胆子,只能是另有旁人授意。


    可是兄长曾无数次地同她说,这辈子都会陪着她的,永远都不会留下她一个人的。


    可是现在,他就因为她一次没有听话,就直接丢下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骗子,骗子,都是骗子。


    项淑敏转头就要往回家的方向走。


    宿向容拉住她的手腕,目光却在触及到小姑娘泛红的眼睛时,顿住,“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家,我要去找我哥。”眼泪蜿蜒落下,小姑娘执拗地转过身,背影一往无前,“要是再迟的话,我哥就不要我了。”


    139 项平生×徐淑敏7 我对你,也从来不是……


    项淑敏是小跑着回去的, 过了大门直接穿过厅堂去了书房。


    墨棋正抱着画轴出来,见到四姑娘先是一愣,顺带着就要将门带上, 眼神闪烁。


    “姑娘不是刚出门,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可是玩得不高兴?”


    “我哥呢。”


    “大公子还没有回来,若是有消息的话,一定……唉唉, 姑娘, 您不能……”


    项淑敏直接躲开墨棋虚虚拦着的手, 一把将面前紧闭的房门推开。


    阳光投射进屋内,尘埃浮动中, 男人着一身玉青色圆领长袍坐在长案书桌前, 一手压着纸面, 一手悬停在空中执笔抄写经文。


    手臂在空中悬停的时间太长,笔尖流下一滴墨,砸在纸面上氤氲成模糊的一团。


    他略微蹙了蹙眉,随即将毛笔放下,头也没抬地同墨棋说。“你先下去吧。”


    墨棋歉意地朝着四娘笑了笑, 很快就抱着画卷出去,顺便将门给带上了。


    项平生擦了擦手,不知何时原本干净修长的手指上布满斑斑点点的墨迹。掠过小姑娘通红的眼睛,平静地问道:“今天玩得不高兴吗?怎么好好地哭了。”


    “哥, 你是不是早就回来?”


    “嗯,回来是有那么几日。”


    项淑敏上前两步,眼泪便像是断线的珠子往下掉,执拗地盯着男人清俊无双的脸,“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还让墨棋瞒着我?”


    “不为什么。”他将巾帕放在桌面上,食指、中指并拢将巾帕推出去,而后往椅背上靠去。


    他的坐姿不复往日的端正,眼尾下垂,看向对面的女子,声音缓慢却又无比的清晰。“这不正是你想要的自由?我给了你,你还不高兴吗?”


    这便提及到二十四日前的那次争吵。


    项淑敏早就后悔自己在马车上的口不择言,走到他的身边认真地道歉。


    “我不是那样的意思……我没有想离开哥哥。往后你说什么我都会乖乖听话,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你和宿向容在一起高兴吗?”


    项淑敏其实不知道算不算高兴。


    白日里是很高兴的,因为宿向容带着她见到不一样的风景。可是热闹之后,她内心反而失落来,想着今日要是哥哥也在的话,该有多好。


    十六年的点滴相处,早已将男人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中,融入到自己的骨血中。


    可当她垂眸看向男子清俊的面容,想到那晚的梦里,同样在书房中的紧密纠缠,她压根没有办法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才能对自己的哥哥产生别样的情愫。


    贝齿轻咬着红唇,她违心地说:“高兴。”


    项平生点点头,抗住脑海中的昏昏沉沉,认真地替她的以后打算起来。


    “那等宿府的人上门提亲,叫父母亲同宿家商定你们的婚事。不过最好是等几年,等我取得功名之后,宿家对你也会更重视些。正好留几年,家里也可以为你多攒攒嫁妆。”


    “那哥哥也会成亲吗?”


    项平生的视线在少女白皙的脖颈间划过,眼眸低垂,给了肯定的回答。“自然会。”


    项淑敏呼吸在那瞬间变得缓慢。


    她从前对成亲的印象就是府里多了个人又或者是少了个人,左右都在姑孰城,逢年过节都能够见上一面。


    可梦境之后,她知晓男女成亲之后,不仅仅是在一起生活,还会在轻纱幔帐里做尽燕好之事。


    梦里他对她一一做过的事,他都会尽数用在他的妻子身上。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就感觉有一把匕首不停地在自己心窝的位置戳,戳得血肉模糊,戳得鲜血淋漓。


    戳得她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可是这一次,项平生没再像往常一般温柔地替她擦眼泪。他的手上沾着擦不干的墨迹,用还算干净的指尖捏着帕子的一角,礼貌而又疏离地递过去,声音温和。


    “不过成了亲就已经是大人了,可不许这么动不动就掉眼泪,以免别人看轻你。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委屈求全,凡事还有哥哥在,总不会叫你受欺负的。”


    小姑娘的眼泪流得更凶,好似哥哥每一句殚精竭虑的打算都在为了丢下她做准备。


    可这不应该是他们应该有的结局吗?


    这是他们应该有的结局吗?


    在男人起身想要离开之时,她一把攥住擦着自己衣摆而过的袖口。她仰起头,试图体面地说出自己的诉求,“哥哥,我能不成亲吗?”


    男人的身量很高,足足高出她一个头。


    他侧脸望过来时,半张脸被光亮照得看不清,半张脸则是完全隐匿在阴影里,语气不明地问:“为什么?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我想要留在哥哥身边,”她努力地从记忆中找出他安慰她的话,“你不是说,只要我想,你就会一直留在我身边?我现在想,我就留在府中,我不嫁人了……”


    “可是我不想。”


    男人冷沉的声音直接打断她的话。


    她的眼泪凝结在纤长的睫羽上,错愕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男人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下颌处紧绷成一条笔直的线条,更加不近人情。


    这些日子他并不是一直呆在书房,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在宿向容来项家时,他就已经知道了。他亲眼看着对着他笑意盈盈的少女,站在同样年轻的男子的面前,腼腆而又羞涩地笑着,氤氲着少男少女的青涩的情谊。


    这是他给不了她的。


    他的心态已经开始苍老,如同垂垂老矣的夕阳,失去了年轻人应该有的朝气与活力。


    回来之后,他静坐在长案前一遍遍地想。


    他亲手将她养大,耗费了无数心血让她摆脱年少的阴影,成为娉婷袅袅、处事端庄的少女,就仅仅是用她最美好的年华,去填补他沧桑、沉顿的后悔与遗憾?


    对于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女来说,真的会公平?


    他几近自虐一般,跟在两个人的身后,看着春风沉醉的泾河边,少女被风扬起的发丝轻轻拂过少年的脸颊,两人对视时会偷偷红了脸颊。


    不管他情愿与否,他都必须要承认,两个人站在一起看上去是如此的登对。


    “我打听过宿向容这个人,家风清正,身边也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宿大人和宿夫人感情稳定和谐,对待自己的长媳也视若己出,日后定然不会为难你。”


    他抓住小姑娘的手腕,用了点力气就将自己的袖口抽出。


    项淑敏紧紧地攥着衣袖。


    可是不论她如何用力,衣袖还是会在自己的手中一点点划走,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手心。


    她心中生出恐慌来,好像这次要是放任自己的哥哥离开,两个人之间就会形成一道永远都越不去的鸿沟。


    她立即小跑着上前去,赶在男人推门离开之前,用身体挡在门板上,挡住了唯一的去路。


    男人的视线沉沉,清俊的脸上没有笑意,周身给人强大的威压。


    项淑敏害怕,却还是勇敢地说:“你刚刚说的都是气话对不对,你是不是还因为上次的事情生气?哥哥,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会说要离开你的话。我也不喜欢宿向容……我不会和他成亲的……”


    她的话没什么逻辑,颠来倒去。


    她只想要将自己的哥哥哄好,两个人还如从前一般兄友弟恭怒的相处。


    可是男人的神情没有丝毫的软化。


    男人眉目儒雅清俊,萧萧肃肃一身,如昆山之片玉。深邃的眼眸在阳光之下更显幽深,压抑着许多她瞧不清楚的情绪,陌生得好似变了一个人。


    这种感觉叫她十分害怕。


    她耸立着双肩,抬起巴掌大的莹白脸颊,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尾没入到如漆的长发中,哽咽着问。


    “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那瞬间,项平生似乎穿透了时间的间隔,在她的身上看见了另一道少女的身影。


    好似那个被他永远丢在十六岁那场大雨中的徐淑敏,站在他的面前问出她穷尽一生都没问出的话——“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鬼使神差地,他低下头去。


    项淑敏的脑袋“轰”得一下在瞬间变得空白,濡湿的双眸眼睁睁看着男人朝着自己的方向一点点逼近,紧接着唇上就落下似是而非的触感。


    很是清浅的触碰,她却明显感觉到男人的身体无意识地震颤一瞬。凸起的喉结被抵下去之后又浮起,齿缝被挑开之后,男人的气息便猛烈地灌入进来,卷起舌含起,吮吸,甚至是□□。


    这样的行为可以出现在天底下任意一对恩爱的夫妇中了,可唯独不能出现在他们身上。


    想到那些异样的目光和中伤的语句朝着哥哥飞奔而去吗,她反应过来后就开始挣扎。


    只是刚有挣扎的动作,男人的身体便压了上下,将她牢牢地所在灼热的胸膛和冷硬的门板上。匀称而有力度的手指握住她纤细的脖颈,而后便没入如云的发中,托着她的后脑将这个吻不断加深。


    缠绵的水声中,她甚至能感觉到男人唇舌的形状。粗粝浑厚的,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稍微触碰就能激荡起层层酥麻。


    连带着她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思维都成了氤氲的一片,开始分不清眼前的场景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只觉得交缠的呼吸烫人,烫得整个身体都在发软,然后不断沉溺沉溺。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空气中微小的尘埃上下浮动,外面是下人进进出出的脚步声。


    隔着薄薄的一层门板,只要稍微留心些,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在这方天地中违背纲常伦.理的纠缠,以至于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男人分开时候,手臂撑着她的上方,偏过头去喘气。


    在触及到女子的眼泪时,他的嗓音早就染上了紧绷的沙哑,却没有丝毫地停顿,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按了下去。


    劲腰缓缓摆动,眼神晦涩不明。


    “所以你明白吗?”


    “你留在我的身边,终究有一日,我会如同今天这般对你有反应。”


    项淑敏被强迫按住的手心都在发麻,更多的则是害怕。“可是我们不是兄妹吗?哥哥,我是敏敏。”


    “你不是我的妹妹,你是徐家的姑娘,养在项府。”项平生面无表情道,隔着几层轻纱,眼尾殷红,“我对你,也从来不是兄妹之情。”


    他失控地咬上女子的肩膀,落下痕迹,声音更是如同砂纸打磨过一般。“所以知道这一切,还想要留下来吗?留在我的身边。”


    140  项平生×徐淑敏8 我辈子,没有什么是……


    项淑敏第一次知道, 自己不是项家姑娘,而是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徐家的孩子。


    这个消息甚至要比哥哥主动亲了她还要震撼。


    她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哥哥为了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企图给两个人的失控找到一个掩饰。


    她怎么可能不是项家的孩子呢?


    明明她就是在项家长大, 双亲对待她同哥哥姐姐们没有任何的区别,甚至因为她的年纪要更偏爱些。这么多年在项家,她的吃穿用度同其他兄弟姐妹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因为哥哥的照拂要更滋润, 怎么会不是一家人?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书房, 也就没听到自她离开后,屋内传出的沉闷声响。她失魂落魄地走在游廊上, 晃荡着晃荡着就来到主院附近。


    母亲身边的黎梨见到她, 被她通红的眼睛给吓到了, 连忙拉着她往屋子里走。


    “四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眼睛红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受谁欺负了?”


    项夫人原本在算账,听到动静之后放下账本从侧厅走出来,同样是被吓了一跳。


    她知道宿家公子今日邀请女儿出门游玩的事, 却并不知道淑敏回到府中之后还去了书房,只以为是宿向容让她受了委屈。


    姑娘家受委屈的事,可大可小。


    她连忙拉着女儿在暖塌上坐下,牵着小姑娘的手仔仔细细检查一遍之后, 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这才将人搂进怀中,温柔地说:“淑敏,告诉娘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哭成这样?”


    黎梨立即打来了热水。


    项夫人接浸了热水以后又拧干的帕子, 动作轻柔地替小姑娘擦拭脸上的泪痕。


    “你要是受欺负了,只管告诉娘。虽说他宿家在姑孰有些权势,可也没有到只手遮天的程度。你是我养大的姑娘,万万没有叫外人欺负的道理。”


    项淑敏看着面前眉眼都是担忧的妇人,感受她摸过自己脸颊时温热的掌心,眼泪流得更凶了。


    可她也不想让宿向容背上黑锅,开口胡诌了一个理由。


    “我在寺庙的回来的路上,瞧见有穷苦的人家过不下去日子,在路边卖儿贩女,心里不是个滋味。”


    项夫人闻言,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大干大旱,地里的收成不好,百姓的日子过得都苦。姑孰都算好的,宿大人硬着头皮向上面提了减免赋税的申请,给了不少人一条活路。”


    光是这一点,都叫他们高看宿家一眼。因此她和夫君都很是重视同宿家的这门亲事,也相当看好宿向容这位后生。


    将小姑娘哄得止住了眼泪,她才旁敲侧击地打听。


    “这几次出去,玩得可开心?”


    项淑敏点头。


    项夫人眼里的满意更甚,又问:“你觉得向容这孩子,怎么样?”


    这下项淑敏没开口。


    她想到的不是宿向容,而是自己的哥哥。想到被抵在门板边那个急切而又深入的吻,似乎舌尖还残存着被吮吸后发麻的感觉。


    光是因为这一点,她都不可能再同宿向容继续相处下去。


    项夫人见到她不说话,也明白她的意思,垂下眼帘。


    “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再看看其他人。”


    “我也给你透一句实话,你们这些小辈都不着急定亲。等过了这次科考,你大哥若是有这个运气能够提名榜上,项家也算是彻底改头换面,姻亲关系更是要仔细考虑。”


    “不说我们这一房,就是你的叔叔婶娘,至今不着急给底下几个小的定下亲事,也都是想再等等看。”


    “可要是……”


    “没有可要是。”项夫人的语气变得严肃,“他既然享受了项家资源的供养,就要有所成就来反哺家族。”


    “淑敏,没有比你哥哥科举更为重要的事。”


    项夫人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项淑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中有鬼,靠在娘亲的怀中,周身被熟悉的馨香柔柔地包裹住时,一颗心却逐渐躁动不安。


    回去之后,她又毫不意外地做了一场梦。


    这次则是在主院内的西侧房。


    暖榻上,窗边透过来的阳光让颀长身躯上的汗珠清晰可见。随着冲撞的力道,汗珠滚动汇集在一起,从紧绷的下颌处滴落,砸在她的心口处。


    明明是冷透的汗水,却烫得她心尖发颤,不得不伸手捂住才不至于心脏跳脱出来。


    可纤细的手臂才挡上去,便被男人移开。


    “别遮住,让我看看。”


    那股羞耻感瞬间将她淹没,精神紧绷之际,窗外传来女子们说话的声音。


    是项夫人同黎梨在讨论,她同项平生各自的婚事,该接触、相看的人家都要来往走动起来。


    隔着一道窗,说话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只要窗外的人细心些,就能够直接推开门见到这违反纲常的混乱。项淑敏后背紧绷成一条直线,死死地咬住唇将那些口申吟吞进喉咙里。


    她看着身前的男人,用口型软软地哀求,“哥哥,不要。”


    最起码不要在现在,不要被人发现。


    下场的眼眸里瞳仁黑沉,如同两滴化不开的浓墨。劲腰摆动,没有丝毫放缓动作,甚至又加快的趋势。


    她最后受不了,十指深陷入身下的软垫时,男人吻了上来,堵住了所有的声音。


    顺势往下,十指交缠。


    项淑敏醒来时,捂着胸口喘气,都有些麻木,又是这样的梦。


    姑娘家的羞耻叫她不敢同任何人倾诉,情感与理智纠缠,造就精致的牢笼。她蜷缩着身体,在一片寂静中,静静等待着天明。


    ——


    当年的事发生就会有痕迹,只要仔细去探究的话,也能窥见一星半点的真相。


    她花了些银子,从针线房的老嬷嬷那里打听到有关于她的来历。


    她确实不是项夫人的孩子,而是在项夫人生下三子的第二年,被项大人从外面抱回来,被当成嫡小姐养着。


    当年也发生过底下的人拿她的身世嘴碎的事,猜想是不是项大人在外面有了什么红颜知己,有了孩子之后嫌弃母亲的身份低,只把孩子带回来。


    “当时有个洒扫院子的婆子,夫家姓马,负责给老爷赶车,在我们这些奴才中间很是得脸,说话也就张狂起来。那日她吃了点酒,拿姑娘您的身世编排,正好被从学堂回来的大公子听见了。”


    “大公子当时年纪小,身上的气度可是不俗。当即就让人将这一家子都发卖出去,并且发话,只要让他听见这府里有一星半点与您身世有关的传闻,不拘是谁传出来的闲话,一并都赶出去。”


    “马家的例子在前面,就是再嘴碎的婆子也管了住自己的嘴,没有一个人提起。时间一长,大家更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


    项淑敏问:“我哥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世?”


    “应当是知道的。”


    毕竟当年的事闹得不小,下人见识了雷霆手段,也逐渐开始敬畏这位年少成名的大公子。


    不过老嬷嬷讨好地恭维着:“是不是同胞兄妹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年府上谁人不知,大公子是最为关照四姑娘的。无论得了什么新鲜东西,总是要留一份给您送过去,其他的公子姑娘可从来没让大公子这么惦记。”


    “今日也是您特意问起,老奴壮了个胆子,才敢将这些旧事都说出来。您也体谅些,莫要说消息是从我这里传出来的。”


    后面老嬷嬷又说了许多赔小心地话,项淑敏都没太能听得进去,拿出准备好的银子将人打发走之后,一个人静静地在花园里坐了很长时间。


    她原本就是敏感多思的人,就忍不住去多想。她原本的父母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会将她送到项家?这些年她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双亲与兄长对自己的关爱,是不是在旁人眼里,她就是一个鸠占鹊巢的赝品?


    所拥有的一切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真真假假叫她分不出一点真伪。


    “四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墨棋路过花园,原先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便提着手中的食盒走近来看看。


    等见到姑娘冻得发青的脸颊时,他关切地说:“现在天气还没有完全暖起来,石凳上凉,您可注意着别呆久了,免得和大公子一样染上风寒,反反复复不见好。”


    “哥哥病了,多长时间了,可请了大夫?”


    “两日前?就是您去找他的那天,反当天晚上就高热不退。已经请府里的大夫看过了,也开了药方子,不过吃了几贴药这两天都不大见好。大公子说现在府里事情多,就没让声张。”


    墨棋举起手中的食盒示意,心里觉得奇怪。


    大公子说自己不在府上时,四姑娘每日都惦记,最多一日来五六趟的也有。怎么见到人,反而不关心起来,就连生病也能够忽略过去?


    不过他想到这两日大公子难以琢磨的脾气,又想到这两位主子向来关系亲密,就极力邀请。


    “姑娘要不要过去看看,说不准大公子见到您来之后,病就好了大半。”


    项淑敏是不相信过去探望病就会好了大半这种话,可是她还是会担心。风寒这种病五分靠药,五分靠养,严重到拖垮身体的比比皆是。


    那一场场的梦境叫她抬不起头,也叫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兄长。


    可再多的千回百转,在听到哥哥生病之后还是动摇了。


    几乎都不需要墨棋怎么去劝说,她就跟着一起去哥哥的院子。


    墨棋自觉自己做了一件大事,进门之后将食盒放在桌子上,说话的声音比之前更要有底气。


    “公子,您瞧瞧,是谁来看您。”


    阳光里,尘埃浮动。两人遥遥对视,竟也有一眼万年的架势。


    这是两个人在那天下午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那些隐晦的、以兄妹名义的遮挡,被无情地撕扯下来,留在两个人中间的便是亟待去解决的情感纠缠。


    项淑敏仍旧清晰地记得,男人在失控时咬上她的肩膀,殷红的凤眼盯着她,清醒又堕落着问:“所以知道这一切,还想要留下来吗?留在我的身边。”


    可哪怕不是亲兄妹,在旁人的眼里,他们也用兄妹的名义生活了这么多年,依旧是违反纲常,违背伦理。


    他原本就该是高悬在天空的皎月,在众人的称赞声中,走向平步青云之路。怎么能因为这样的感情,让自己有名声上的污点,成为他被攻讦的证据?


    她站在侧厅的珠帘旁,看向依靠在床边的男人。


    因为还在病中休养,他就只穿着雪白的寝衣,原本清俊淡漠的脸在风寒的折磨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如同圣洁堕落,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墨棋见气氛尴尬,利索地将药碗端出来之后放在床边的矮几上。


    “书铺那边的店家说,今日会送过来一批稿纸,小的先去前面看看,防止数量上出现了纰漏。”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溜之大吉。


    没了墨棋在中间插科打诨,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男人敛眉,低头看手中的孤本,睫羽在苍白的脸上落下一层阴影,越发透露出病中的虚弱。


    汤药在路上耽搁一点时间,原本就不大热。


    眼见着黑色药汁上空团着的白色水汽越来越少,项淑敏将手中的帕子捏了又捏,最后还是没忍住开口打破沉默的氛围。


    “哥哥,一会儿药凉了。”


    项平生抬眼朝着她看过来,如玉如瓷的手指压着纸面,却没有其他的动作,非常轻地“嗯”了一声。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让她亲自去喂。


    其实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他们感情自小就好,生病了互相照顾是理所应当的。


    可那时他们只是兄妹,她心中并无半分的旖念,心中想的全都是,如何让自己的兄长快点好起来。


    现在的她压根没办法再做出这样亲昵的动作,甚至连简单的触碰都能叫她杂念丛生,生出不该有的妄念来。


    两相僵持中,她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端起那盛满药汁的汤碗。


    项平生没有继续为难,低下头就着她端起的青瓷碗,眉头都不皱地将汤药喝完。


    抬头时唇边沾染了一圈药渍。


    项淑敏便如同往常一般,用帕子去擦。


    当手指不小心在男人的唇瓣上划过时,她的动作停顿住,不知道是立即缩回还是假装无事发生地一笔带过。


    在她还没想好时,她的手变为一只宽阔的大手完全包裹住。


    项平生扫过她的脸,很肯定地说:“已经打听过了,所以肯相信我说的话了?”


    “哥哥……”


    他垂眸,看向自己握住的手。


    女子家的手总要比男儿更加柔软纤细,软绵绵的也没有任何的力道,同她这个人差不多。


    “淑敏,我只是想要让你知道,我们之间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些血缘的阻碍。”


    “你如果只是将我当成哥哥,我也会在哥哥的位置上,替你安排好后半辈子的生活。”


    “我辈子,没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的。”


    项淑敏鼻尖发酸,好似这种坚定的选择,给原本因身世而动荡不安的灵魂带来安抚。


    她急需要用点什么来证明,她是会被坚定选择,是会被坚定的爱着的。


    所以哪怕知道不合适,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靠了过去。


    她很轻,趴在身上也没什么力道,只觉得热乎乎软绵绵的。尤其是她靠在肩上,香气随着呼吸喷洒而来,一下下落在脖颈上的血管时,全身的血液都跟着流窜起来。


    项平生偏过头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的特别近,几乎是鼻尖擦着鼻尖,呼吸相闻。


    女子微微张开唇。


    她的唇形极为好看,唇珠饱满,带着点肉感,十分适合亲吻。


    尤其是当小姑娘眼眸濡湿带着水汽,一簇簇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望过来时,那种亲吻的谷欠更加强烈。


    项平生忍不住低头,轻微地触碰又短暂地分开,反反复复后,尝试性地含住女子的唇,然后这样长驱直入着。


    在梦境当中,他们便是这样拥口勿的姿势,紧密纠缠。


    男子的手牢牢地锁住纤细的腰肢,沿着侧腰的曲线缓慢上移,没入到衣襟中。


    而后顿住,男人罕见地失态起来,呼吸更是沉重。


    贴紧时甚至能感觉到心脏在疯狂乱跳,那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稍稍的触碰便会传来嘤咛声。


    她蜷缩着身体,心跳飞速快要喘不过气,忍不住张开嘴让新鲜的空气混入进来。


    只是才微微张开些,男人灼热的吻就灌入进来,唇齿相依,吮吸研磨,甚至能听见渍渍的水声。她却并不排斥,甚至想要的更多,想要在这方混乱的小天地中被长久地爱着。


    皮肤都在发烫,软到几乎要融为水将男子的手整个包裹住。


    她觉得难受,急需想要将什么宣泄出来。被推到在锦被上时,她的脸颊坨红,蒙着一层水雾的眸子看面前染上情谷欠的男子,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黑眸沉得吓人,项平生斯条慢理解开衣带。


    随着衣服解开,他的身形也显露出来。


    不同于文人的清瘦,他身上覆着一层肌肉,显得肩腰的比例极好。不过也没有武将那么夸张,肌肉紧实匀称,彰示着成年男子的力道。


    两具年轻的身体交叠时,她能感觉到他身体在发烫。


    在被翻过身时,她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一个念头。若是明日父母,她同自己的哥哥有了首尾会怎么样?会不会朝着他们投来失望的眼神?


    可是很快她又没有空去想,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头高高地抬起,细嫩的脖颈同背部连成一条惊人的曲线。


    141 项平生×徐淑敏9 没有比……


    禁忌被撕开一道口子, 所有的伦理、纲常就变成书文中高高树起的准则,丝毫没了约束的作用。


    于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项淑敏觉得自己一定是坏透了的人, 不然为什么会在众人的眼皮底下, 偷偷摸摸地同自己的哥哥亲吻、拥抱,甚至做更加亲密的事情。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她并不排斥, 甚至带着隐晦的愉悦。


    在外人面前清正端方的哥哥, 也会低着头, 亲吻她的眉心、唇、锁骨甚至是往下身体肌肤的每一寸。


    热烈相拥的同时,她总是会想起清隽少年领着半大的小姑娘从学堂走出, 笑着同路上遇到的每个人都打招呼。


    人人称赞他们的兄友妹恭, 却无一人想到。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 这对被称赞的兄妹紧密交叠,做尽了情人之间才能做的事。


    只要想到这一点,她的身体都忍不住战栗,禁忌与恐惧之下,她紧紧地拥住男人健硕的身体。


    试图在这个温暖的怀抱当中, 寻找温暖。


    可再怎么隐瞒,纸终究包不住火。


    项夫人回想起少女眉目间隐隐藏着的风情,心里就开始敲起了小鼓,生怕小姑娘在自己照顾不到的地方受了欺负。


    她想着, 同长子商量,回头让他打听合适的青年才俊,带着妹妹多相处相处。


    不过眼下的时机也不合适,科考在即,她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让儿子分心。


    一路心事重重地绕过影壁, 穿过游廊,进入到屋内时她一阵头晕目眩。


    “你……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女子的声音到最后,尖锐地都有点儿变调。她脑子“嗡”地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冲上前去,一把扯住正在拥抱亲吻的两个人。


    项淑敏白着脸,恐惧中,又有种尘埃落定的坦然,紧接着被男人推到身后。


    混乱的拉扯中,项夫人急火攻心直接晕过去。


    大夫诊断过后,项大人同项家的几位叔叔婶娘也赶了过来。


    项平生跪在侧厅的青石地砖上。


    少年身形清隽,肩背平阔,脊梁挺直像极了一丛青郁的翠竹,萧萧肃肃一身,浑身的气度远超同龄人一大截。


    这是项家的长房长子,是项家倾注了所有希冀、有望重复祖上荣光的继承人,怎么就在儿女情事上犯了糊涂?


    真若是少年悸动,府里不缺貌美的丫鬟,再不济秦楼楚馆,说破天也不过是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


    怎么就对自己的妹妹产生了感情?


    此事若是传出,旁人怎么看他,又怎么去看项家?


    长辈昔日欣赏的眼光,变成一道道锋利的匕首,朝着少年的身上扎去。同时落下的,是项大人手上漆黑油光的藤条。


    藤条打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青色的外衣上迅速渗出血痕。


    项淑敏全然没想到父亲会动手,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扑上去挡在哥哥的背部。


    项大人差点没能收住手,藤条落在小姑娘上方三厘米处堪堪止住,看向相拥的儿女,愤怒的眼神中夹杂着意思不易察觉的复杂。


    小姑娘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趴在男人的背上,主动承认着:“不关哥哥的事,是我……是我……是我求他和我在一起的……是我主动……也是我自甘……”


    “淑敏!”项平生厉声喝止。


    项二夫人心里纳着火,没忍住嘀咕了一声,“你这不是糊涂,害了你哥么。”


    这句话几乎说中了在场人的心思,一个前途正好的长子与一个可有可无的少女,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仿佛将引诱的罪名按在女子身上,项平生就依旧是白璧无瑕的翩翩君子。


    “她多大年纪,我又多大年纪。倘若我真的不情愿,她还能强迫我?”


    项平生强势地将女子从背后扯到身边,直直地看向项二夫人。“这同她没关系,原本就是我,对她有不该有的心思。”


    漆黑的瞳仁如同幽深的古井,脸上的表情严肃慎重,带着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项二夫人心头一紧,却没敢再说什么。


    项大人怒火又涌了上来,藤条重重落了下去。“简直混账。”


    男子攥着少女的手不让他动弹,脊梁笔直不改其声。“是我项平生,先喜欢淑敏。”


    项大人的藤条又随后而至。


    他憋着一口气,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的长子屈服,他就不相信还能有打不断的脊梁。


    可每一次藤条挥下去,沉闷声中都伴随着男人坚定不改的话语。


    以至于到最后,男子的背后已经是一片模糊的血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男子清俊的脸上渗出大片大片的冷汗,面色也因为疼痛而逐渐发白,可他始终也不肯松手。


    用足够让在场所有人听见的声音说:“是我项平生,先喜欢淑敏。”


    项大人挥动藤条的力道先是一次比一次重,逐渐开始变缓,最后握着藤条的手都开始在发抖,最后哑着嗓子。


    “她是你的妹妹!”


    “她真的是我的妹妹吗?”


    屋子里染着安神静气的熏香,中间夹杂着不知名的草药香。可是也不知是不是熏香放得太多,屋子里缭绕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在缥缈的雾气中,男子额上的冷汗缓慢低下,一双眼眸黑沉地看不见底,缓慢而笃定道:“她原本就不是我的妹妹。”


    项大人心里一惊,几乎都快拿不稳藤条。


    他气喘吁吁地往后退了几步,在梨花木的圈椅坐下,沉默了好半天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开始就知道。”


    这还有什么不清楚。


    项大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双肩佝偻下去,整个人在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他想,要是当初对子女多关注些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兄妹乱.伦的丑闻。可旋即他又想到,他哪里有这么多精力。项家与当地豪强发生冲突,背井离乡来到姑孰,这么多年站稳脚跟已经不容易。


    平生享用了项家的资源,可有不得不说,他这位兄长做得极为出色。


    天纵横才,又成为表率约束弟妹,项家这些小辈中就算读不进去书的,也是忠实纯良之辈。


    可为什么……为什么喜欢上自己的妹妹。


    在事发之后,项大人头一次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可知,消息若是传出去……你这一辈子都毁了。十几年寒窗苦读,你甘愿在儿女情爱上栽跟头,当真不悔?”


    项平生忍着疼,俯身拜下去时能感觉到背上皮肉绽开的疼痛。


    额头抵着地面的瞬间,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走马观花,最后定格在多年之后女子安静躺在棺桲中的精致面庞,郑重说:“不悔。”


    他这辈子,原本就是为她而活。


    而也就在这时候,他所有的遗憾与不甘,才终于落了个圆满。


    谈话很快就结束,项大人很快封锁消息,随后才请了大夫。


    项平生这一次伤得很重,后背没有一块好肉,衣衫褪下来时血痂也被揭开,又是模糊的一片。很快他就起了高烧,中间一度昏迷过去。


    项淑敏一直守在他身边,再次期间,没有一个人来找她谈话。


    所有人的清楚,这是项平生最大的逆鳞。


    没有人敢犯这个忌讳。


    而在项家的长辈商议之后,最后的结果也出来了


    ——若是项平生不肯悔改,便从项家离开,至此是死是活,同项家再也没有任何干系。


    这相当于是被家族除名。


    项平生醒来之后知道这个消息,反应很是平静,像是早就预想到会有这么一遭。


    项淑敏趴在床边,眼泪簌簌地往下流,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她以为最严重的,不过是棒打鸳鸯,她被安排进庵堂又或者是外嫁,再不然便是白绫三尺。


    全然没想到父亲会对哥哥下这么重的狠手。


    照顾哥哥的这几日,她一直在想,感情就当真这么重要,她真的要因为一己之私而连累到他原本的前程?


    冰凉的眼泪落到嘴里,冰凉当中带着一股苦涩。


    看着男人因为受伤而格外苍白的脸颊,她小声道:“哥哥,去和父亲道个歉吧,他会原谅你的。”


    “然后呢?”男人狭长的眼眸幽深,往外侧身时因为背部的疼痛而蹙眉。他面无表情地问:“淑敏,你舍不得项家的荣华,怕跟着我吃苦?”


    “我没有。”


    “那是因为什么?”他露出几分惨淡的笑容,眸光黯然,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知道从项家离开后,我未必能供给你现在的优渥生活,你若是不情愿我也不会怪你的。”


    “我真没有。”项淑敏竖起手指发誓,“倘若我有半分嫌弃你的意思,只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那我们明日就一起离开。”


    项淑敏对上男人灼灼的视线。


    那是她极为熟悉的一张脸,线条清晰、五官优越,即使因为生病皮肤透着惨白,却仍旧难以掩盖端方君子的气度,皎皎如天上月。


    她眼泪慢慢积蓄成一团,然后滚落下来。


    努力想要克制住情绪,可声音都在打着颤,最后问:“哥哥,当真值得吗?”


    随后灼热的吻就凑了上来,含着她的唇一点点侵入进去,她反应过来时,已经占据了她大部分的呼吸。


    昏惑的视线里,男子唇上还带着亲吻过后的水渍。


    是他的,也是她的。


    呼吸交缠里,她听见男子低沉到近似喟叹的声音。


    “没有比这更值得的。”


    ——


    他们离开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十六岁的项淑敏最后还是离开项家。


    可这次,她并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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