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耳朵起茧了。”
封槐不耐烦地开口, 打断了对面人的絮叨,他披着封无为的衣服,靠着树干, 眼神忽然柔软下来。
“听好了, 老头, 我不是为了你说的什么狗屁天下、狗屁苍生——他们如何,和我没有干系。”
“我来见你, 只是为了我哥。为了还他当时……跪着朝你许下的一诺。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就别叨叨了。”
逍遥君站在他对面,沉吟一会,犹犹豫豫开口:“真瞒着他?”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封槐冷笑一声,幽幽道,“要不我现在进去把我哥喊醒。”
逍遥君无言以对。
谁都知道, 封无为绝不会同意,而镇岳剑君不同意的事情,谁也没办法强逼。
封槐看了一眼院子, 他梦里的、封无为为他打造的桃花源,而后轻飘飘跳上逍遥君的法器一叶舟。
他头也不回道:“走啊?你愣着做什么。”
逍遥君长叹一声,老实给他当马夫,抚着胡子站去。
那一叶扁舟于是颤颤巍巍、摇摇晃晃, 在空中遥遥朝着长阳城而去。
飞舟之下,长阳城已经恢复往日繁华,城畔绕过的九曲之河蜿蜒奔腾,四周为黄色阵光笼罩, 有仙宗的弟子巡逻,不许普通居民靠近。
“不再考虑考虑?”逍遥君见他目光所到繁华之城, 问道,“这一进去, 可就不知几年几月了。”
封槐幽幽道:“那我后悔了,不去了。”
“哎!”逍遥君顿时吹胡子瞪眼起来,“和你客气,你还真顺着上了。”
“那说什么。”封槐笑起来,“我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二人都知只是临行前的说笑,也没人真放在心上。
封槐看的倒不是什么长阳城的繁华,他只是在想自己那一百年,还有封无为的一百年。
“走了。”封槐忽然道,“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逍遥君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跳下方舟,闭上眼坠落下去——
此地经由百年,已成为天下尸魇怨气汇聚之中心。
下一秒,黑色的怨气席卷上来,宛如狂渊之口,吞噬了蹙着眉的青年。
逍遥君长叹一声,手中拂尘一扫,一串书页般的文字便流泻而出,环绕住那一处一镇,黑气骤然平静,河流平静下来-
封槐闭目躺在河底深棺,黑色的怨气和密密麻麻的尸魇奔挤过来。
就在它们要轻易吞噬掉深棺时,一只苍白的手扶上棺侧,轻而若鬼的声音柔情如水:“饿了?”
下一秒,他抓过已经攀上自己手臂的尸魇,对方发出凄厉的嚎叫,化为一缕黑烟,被他吞入腹中……
如此反复,一时间无尸魇敢进,此处竟空无一物。
封槐闭上眼,微微皱眉,最后一缕如烟怨气从他微张的唇齿间没入。
他心情不太好。
不算很喜欢自己这个黑黢黢的老家,也不太喜欢吞噬尸魇和怨气的滋味——
最早的时候,尚且年幼的时候,他只是吞噬偶尔碰见的尸魇,吸收他们的怨气……还有痛苦。
一个人、两个人……几个人的痛苦记忆还尚且可以忍受,像是身体里,绵延地下着一场,让人骨头发酸的冷雨。
萦绕着一股腐朽的、潮湿的味道。
但,天下尸魇岂止只手之数?
这河中都不知几何。
百年前他被吞噬殆尽,险些陨灭,身体本能求活,吞噬了河中大半尸魇。
一人、两人……百人、千人、万人的回忆和情绪涌入,天上落的不是冷雨,而是无法兼容的碎刀,宛如千刀万剐,神魂欲裂。
与那些数量巨多的记忆相比,他自己的、短短几十年的回忆,就像是被狂澜席卷的一滴水,实在微不足道。
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忘记了自己是谁、是何物,又缘何在此游荡。
所幸,他那时总是看见前面有微弱的火光,他就循着火光、循着一股熟悉的线香,不断地往前……
封槐从回忆中醒过神,捂着脸笑了一下。
现在看来,那引着他火光与线香并非他的幻想,也不是巧合,而是封无为日日夜夜替他看护的命灯,和从未断过的引归香。
这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在修仙界很是常见,一种镇魂引路的香——引归引归,当归之人,请速速归家。
他哥醒来,一定会很生气,不过没关系,对方总会原谅他的。
他离开,是为了归家。
封槐起身,如履平地般、在水中缓缓前进,宽大的衣袍拖出水痕。
所过之处,尸魇与怨气俱化为黑烟,为他所吸收。
他走得很稳,但越来越慢。
随着深入河底,光线越来越暗,他的身体没入黑暗之中,从最前端开始融化扭曲……
越靠近尸魇中心,他越无法维持自己的形态。
他像是一个空置的器具,那些痛苦的情绪和回忆拥挤着、蜂涌进他的身体。
自他被困长阳河底以来,天下怨气尸魇都向此地汇集。
这里的怨气为他所吞噬,就像是一池平静的水,中央忽然少了,四周的水自然会流向缺失的地方。
久而久之竟然形成了后天的地脉回路,叫此地成为了怨气集散之所。
“呃……”封槐咬牙泄出一声痛哼。
他的身体开始崩坏,无数杂乱的声音和记忆在神识里爆开,他步伐开始摇晃,视线模糊扭曲。
他有的时候清醒点,还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在此地做什么;有的时候混乱,以为自己真是那甲乙丙丁某某人——
“阿遥阿遥,同我去南方吧,北地战乱起来了,我要南下谋份营生,你同我走吧。”
走什么走,南下千里路,两条腿能走到么,落得个双双为山匪所杀,抛尸荒野。
“郎君!君既已去,妾岂独留?妾去也……”
傻子,哪有奈何桥让你相逢,在这投河之处兜兜转转。
“好黑啊、小治哥哥,咱们要躲到什么时候?等爹娘来喊我们……你出去看看?好,那我乖乖的。”
小治哥哥,怎么还不回来……我好饿。
好饿啊,哥哥。
他的肚子、身体都在叫嚣着饥饿,无论吃下多少都无法被满足——他好不容易忘记了这种感觉,忘记了餍足的感觉,习惯了饥饿。
封槐恍惚地捂住肚子。
过了一会,继续慢慢往前。
他在夹缝里,想起一些不合时宜的记忆。
他小时候仗着自己不会死,做事胆大毫无畏惧,有时候滚了一身伤都不见得能发现——太平常了,对他来说不痛不痒。
而少年封无为不大限制他做什么,是放养型的不熟练家长。
偶尔一天都没见到人,封无为才后知后觉,哦,自己捡的小孩又不知道去哪了,找找去吧。
大部分时候封槐会自己乖乖回家,不会在外超过两天,于是封无为也就习惯了。
像养了一只猫儿,有时候就在院子里懒洋洋睡觉,有时候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然后在晚饭时间悠悠回来。
极少的时候,封无为晚上也没见到他,给他留了饭,冷了个彻底。
封无为在喝完第三杯茶的时候,放下杯子,拿上刀走了出去。最后在后山的悬崖下找到了摔下去的封槐。
封槐挂在枯树根上,一只手抓着树根,摇来晃去,听到声响抬头,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忽然笑起来,惊喜道:“哥?”
封无为站在悬崖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凌乱的头发,破破烂烂的衣服和露出的伤口,最后是他的笑脸,只觉得手有些痒,想把人抓回去揍一顿。
封槐乐滋滋被他哥用一根麻绳套上去,刚一爬起来,腿脚一软,就摔倒在地,他懵了一会,抓着封无为裤腿,委屈道:“脚好像麻了……等我缓一会。”
封无为抽自己腿,没抽动,封槐已经不怎么要脸地抱着他的小腿,靠着休息起来。
“……起来。”封无为道。
封槐变本加厉把脸贴上去,贴在他哥腿上,闷声道:“不。”
封无为听出了点什么,把软面条一样的封槐单手捞起来,掀开他裤子下摆,果然看见了血色的斑驳,他伸手一摸,脸色沉下去:“腿断了。”
封槐一愣,偷偷看封无为脸色,过了会笑嘻嘻道:“我说为什么使不上劲……原来是摔断了,那只能麻烦哥哥背我回去啦。”
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封无为一直没说话。
这叫他有些惴惴地抬头去看,恰和看着他的封无为对上视线——那一双沉静的眼睛,盛着他看不大懂的情绪,似怒似气,却又不尽然。
恐怕连封无为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封槐却像是天然的、敏锐野兽,嗅到了那一丝端倪,被人所爱的端倪。
也是那一刻,他仿佛突然恢复了对疼痛的所有感知,即便是很小的伤口和疼痛。
封无为见他嬉皮笑脸,腾地升起莫名的火气,又一次手痒,正要冷声发作:“笑什……”
却被打断了。
小孩带着笑,把冰凉凉的、柔软苍白的脸贴在他手心,隔着绷带,眼泪滚过他指节,落到地上,消失了。
那笑容也在他的掌心里消失了,变成向下的弧度和轻微得仿佛风吹的颤抖。
封槐此时尚不懂爱,却天然地抓住了这端倪。
他从这一刻起,学会了通过疼痛、示弱、伤害,来获取所需要的关注。
他后来为此做了许多常人无法理解的疯事,逐渐忘记了,最初叫他突然打通心窍的瞬间。
但无论如何,此刻的眼泪和颤抖,是真实的。
“哭什么?”封无为过了会,蹦出三个硬邦邦冷冰冰的字。
小封槐回答他:“腿疼……哥哥。”
“我想回家,你背我回去吧。”
封无为那股气已经全消了,只默默记了一笔,迟早收拾这不知轻重的小孩一顿。
他呼出一口气,将封槐单手抓起来,丢到背上,沉甸甸抓着对方两条腿,开始往家里走。
封槐先是有点僵硬,然后慢慢软下来,把脸贴在封无为尚且单薄、却散发着热度的颈背,他的呼吸逐渐安静下来。
就在封无为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封槐忽然轻轻地喊了他:“哥哥。”
封无为疑问地抬了下眼:“嗯?”
“哥哥。”
“做什么?”
……
“哥哥。”
“喊我做什么。”
……
他不说话,只是反复地喊封无为,闭着眼睛,唇角带着轻微的弧度——
“……哥哥。”
对方的声音已经带着警告:“封槐!”
封槐笑起来,只听见封无为声音忽近忽远,喊着他的名字。
他很喜欢封无为念自己的名字。
只要含着那个名字在嘴里,只要在心里想着那道声音,他就可以在混乱纷杂的世界活下去。
他就还记得,自己是——
“封槐!”
“封槐——”
他的名字宛如惊雷般在身后炸开,熟悉的声音带着冷冽的惊怒和恐惧。
封槐从他的幻梦中骤然清醒,他转过身,在黑暗中,遥遥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远处,手中拿着他仓促落下的那件外袍。
那是……封无为。
好像是真正的、不是他记忆里的封无为。
他心脏怦然跳动了一下!
重重的、沉沉的,酸软的。
封槐怪物的身体里一下子长出了血肉,明明才分别半日……他就尝到了想念的滋味。
像他尝过的那碗又寡淡又咸涩的面。
“哥哥?”他如梦似幻地呢喃,呆在了原地。
下一秒却骤然反应过来,想起自己现在可怖而狼狈的模样,立刻挪动着往前方的黑暗里去,直到再也听不见后面的声音。
他没有办法思考,脑子里刀割一般,被千刀万剐成无数个为他吞噬的人,但躲在最里面的那个他自己,却固执不肯放弃。
他仓惶地喘气,心里既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喜悦,又惶惶不安地想,对方怎么会在这里。
“封槐。”
封槐被迫停下来,他面前围绕着数把飞悬的长剑。
他回过头,封无为已站在他不远处,沉沉地看着他,似怒似气,一如当年他们在悬崖边的对视。
封槐看着对方,他想了许多故作轻松的话,最后说出口的却还是只有一句狼狈的:“不要看我……哥哥。”
是了,他独自前来,不全是“为对方”,更多是为己,他不要封无为看见他这副非人的样子,他狼狈的样子,不要对方怕他惧他厌他。
封无为什么也没说。
只是走到他面前,走到这巨大的、拼凑的怪物面前,宽厚的手轻轻按在封槐“身上”,轻微的颤抖和人的热度,穿过纷乱的记忆,仍然很明显。
于是这只巨大的“怪物”也跟着颤抖起来。
封无为没有为他的不告而别和小计谋发怒,也没有提及他的不信任。
封无为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仰头看着这个黑色的巨型怪物,难得说这样长一点话,说得如此顺畅,像是想了许久。
他说:“我无情道破,灵力渐散。这两百年,在此界树了不少仇敌,若仍留在修真界,恐怕活不到重修得道之日。”
封槐有些茫然。
封无为说:“后面要仰赖尸魇之主的保护了。”
如此,封槐便不可能再丢下他。
不是封槐需要他,而是他封无为离不了对方。
巨大的怪物呆呆发出“啊”的声音。
他想了一会,笨拙地挪动,张开柔软的黑色躯体,将封无为整个儿裹进去,裹到身体里去。
封无为笑了一声,闷闷传出来。
他想到封槐初回来时,化作的小狗,现在就像是大狗,将主人或者玩伴,团在柔软的腹部。
封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裹了他一会。
一面慢慢地吸收净化体内的怨气和情绪。
不知多久,巨大的怪物躯体,他终于化作赤裸人形,汗淋淋的卷发散落。
封无为站在他对面看着他。
过了一会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心脏处,重重的、极速的心跳声——我心疼你。
同当年一样,可惜当时没有传达给对方。
封槐过了一会,声音又轻又哑:“哥哥,我好难受。”封无为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封槐说:“哥哥,腿软了,背我走罢。”
封无为便像是小时候那样,背起他,沉沉往前走,走进天下怨气汇聚的最中心。
两人重叠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道永七十七年,长阳城外。
“娘,娘亲——”
半大点的孩子捧着翻得破烂的话本子,蹦蹦跶跶跑到摊前,“您说,您说这本子里说的,什么尸怪真的存在吗?怎么从没见过!”
正挽着袖子下面条的女人闻言抬头,一面搅和着锅里,一面自然地接话:“是呀,真的存在。”
“专吃你这样不听话的小鬼头。”
她点点孩子鼻头,小孩儿往后仰。
旁边忽然传来轻笑声。
她看过去,才发现那桌的俊俏青年大抵是听见了自己的话,正乐不可支地笑,亲昵地摔在另一人肩上,长卷发和对方的头发缠着。
那另一人也不管他,垂眸看自己的手。
那老板娘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吓唬孩子呢,二位见笑了……哎哟,你还杵着,不许再看了,回去练字去。”
那小孩冲众人扮了个鬼脸,跑走了。
卷发青年幼稚得很,也扮鬼脸,被同行的另一人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
青年顿时委屈起来,似乎想要说什么。
可面却正好做好,老板娘一手一碗,利索地把面放在两人面前:“面来了,慢用啊。”
“对了,二位是兄弟?关系可真好。”
卷发青年,也就是封槐,笑嘻嘻东倒西歪靠在封无为身上:“是啦,我和哥哥长得不像,可能一个像娘一个像爹。”
他编得自然,但他们哪来的爹娘,天生地养的。
封无为懒得理他时不时的幼稚,自顾自挑面条吃。
封槐和老板娘聊了几句,也垂下头来吃面条,不服管的卷发从耳边落下,被封无为接住,重新别回去。
封槐于是又开心起来。
奉天后是元和,元和后才到道永。
自他们入长阳河底已有四百年,尸魇不存,世事已变,却仍有许多未曾改变的东西。
封槐一面吃着寡淡的素面,一面偷偷从桌子下面够封无为的手指。
对方警告地看他,手指却轻轻和他勾连。
封槐忍不住笑起来。
看着斑驳的春光,照在两人相连的手上,流过交缠的发。
长别尘世四百载,世事流转,唯情不改。
人间此春,还长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