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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铁树开花,要命的很!


    起了个大早, 准点出发,驱车半小时到达目标点。


    又是个时恪从没来过的地儿。灰砖黑瓦筑起的高院,院外一排豪车, 外墙上雕了只鹤,雪落在它身上, 还真有些点睛的意味,一侧的牌匾写着“春鹤庭”。


    私房菜馆, 光是预定就有门槛, 接待的客人非富即贵。


    时恪本来不怵这种场合, 可今天是跟黎昀的家人吃饭, 别人拿他当自家孩子的朋友, 他跟人家孩子谈地下恋情。


    已经在车上做了八百遍心理建设,但无论怎么想都会有点心虚。


    后备箱打开,黎昀从里头拎了两个袋子, 转手递给时恪, 说:“进去了直接给她就行。”


    心细如发, 给方愈的礼物黎昀买了两份,多出来那份就是替时恪准备的。


    时恪接过, 心里仍在打鼓,“我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显得非常不用心且敷衍,虽然方愈并不会知道礼物不是他买的。


    “不会。”黎昀压下后备箱, 将钥匙递给泊车员,“以后你送她的时候多着呢。”早晚要跟家里摊牌, 提前刷刷好感便于日后统一战线。


    眼前出现黎昀的手,意思很明显,时恪转过头看他,“光天化日……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就发现吧。”黎昀要抓时恪的手, 被轻巧躲过。


    时恪往后退了一步,说:“不行,万一你被家里赶出来了,我就是罪人。”


    其实被赶出来也没事,黎昀想,他又不缺钱,但是看着小孩儿紧张兮兮的模样,还是暂时妥协了。


    不牵就不牵吧,待会儿吃饭有的是机会。


    侍应生领着两人到包厢门口,微微欠身,转身走了。


    黎昀打开门,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方愈,她笑着迎上来,看见后头跟着的时恪又是眼睛一亮。


    “唷,小时也来啦!”方愈挺喜欢这孩子,懂礼貌又肯花心思,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外面是真不容易。


    时恪扬起嘴角努力扮乖,将礼物递给她,“方阿姨,生日快乐。”


    方愈爱捏他的脸,上回捧过一次觉得手感特别好,她轻轻揪了一下,说:“谢谢乖宝,以后跟着小昀喊舅妈就成。”


    时恪点头,又一一跟叶青华和舒永打过招呼。


    “启桐还没来?”黎昀脱下大衣挂在架子上,里头的高领毛衫勾勒出宽阔背肌,他挽起袖子,拉开座椅示意时恪坐进去。


    舒永喝了口茶,说:“路上啦。”


    十分钟后,舒启桐骂骂咧咧的进来了,左一个“安冬不是人”,右一句“邪恶资本家”。


    “周末加班,天打雷劈!”他在时恪右边落座,薅了把头发。


    舒永瞄了一眼,说:“办他!”


    “就是!办他!”舒启桐立马接上,但也就是过过嘴瘾,主打一个情绪价值。


    要真办了人,舒永在娱乐圈的名声传出去就不好听了。


    人已到齐,黎昀通知侍应生开始上菜。


    这家私房菜在明城不算大众,许多来这儿吃饭都是谈生意的,主打一个清净,格调高,菜品质量的绝对上乘。


    舒家的家宴没那么拘束,跟上次中秋的气氛差不多,聊聊生活日常,再听听舒启桐义愤填膺的批判公司不正当竞争,骂骂老板。


    “你们那节目还没录完?”舒永问。


    舒启桐给自己先添了碗汤,说:“还剩两三期吧,估计得忙到快过年。”


    “什么内容啊这么忙。”方愈记得上回还说快杀青了。


    舒启桐道:“今天才收的通知,春节期间要搞个直播特辑,”他用下巴指着黎昀,“我哥也得干,到时候还得续签合同。”


    黎昀倒是无所谓,就当给餐厅积累人气。


    众人聊得热闹,时恪在一旁安静的听,偶尔回答几句长辈抛来的话题。


    餐具换过一轮,招牌菜上桌,黎昀起身给叶青华和时恪各添了一碗,刚坐下,就听见姥姥问:“你那个暗恋对象追到手了?”


    时恪一顿,险些呛着口汤,慢悠悠咽下去,半点不敢抬头。


    还没等缓过来,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就被身边人抓过去,然后听见黎昀冷静道:“嗯。”


    这消息大概已经不新鲜了,连舒启桐都没什么反应,就是这位神秘对象究竟是谁,还没有得到当事人的明确回复。


    姥姥又问:“多大年纪?家里怎么样?做什么的?是本地人吗?”


    好家伙,搁这儿查户口呢。


    舒启桐趁着喝汤的间隙,眯缝着眼瞧了一遭,庆幸自己前头还有个黎昀顶着,否则被催的就是他。


    屋里暖气本来就开得大,时恪听得汗流浃背,左手又被黎昀挟持,只能眼观鼻鼻观心。


    “没多大,普通家庭。学艺术的,外地人。”


    黎昀一一答复,太极打得那叫一个流畅,还一点不耽误中途给时恪夹了两粒鱼丸。


    姥姥嫌弃道:“净敷衍!你这不白说一通。”她放下茶杯,“这是上哪儿挖到宝了要藏这么深,我没别的要求,就是赶紧找个时间带回来让我看。”


    确实是宝,一点儿舍不得放开那种。


    黎昀加深手上力度,点头道:“知道,您放心。”


    舒永瞟了眼侄子,倒是镇定,怎么旁边的小孩儿反而看着紧张?


    演员最会抓人情绪,虽然不清楚原因,但肯定是有点什么事儿在,他按下心思没说,先替黎昀解了个围。


    “妈,过段时间有新上的话剧,到时候要不我陪你去看两场?”


    叶青华别的没什么爱好,除了写作,唯独喜欢话剧,她暂时放过黎昀,和舒永讨论起买什么场次的票。


    胳膊肘被人用筷子戳了一下,时恪偏过头,见舒启桐鬼鬼祟祟凑过来,压低声音,“你看见前两天我哥发的朋友圈了吗?”


    不止看见了,还差点把你哥厨房炸了。


    “怎么了?”时恪准备采取不知道、不清楚、不确定策略,将装傻贯彻到底。


    “牛肉面!我哥做的饭不长那样,肯定是他对象做的!”舒启桐十分肯定,眯缝着眼说,“铁树开花,要命得很!”


    是挺要命的。


    这边舒启桐问着,那边腕骨被黎昀有一搭没一搭的捏着,又顺着掌心的疤来回蹭,非得牵上这个手。


    “啊……可能吧。”时恪象征性地给了个反馈,桌下想挣脱又挣不开。


    舒启桐眼睛滴溜溜转,继续猜测道:“我看是节目快结束,你俩的CP也不用组了,他才终于憋不住”他叹口气,“啧,也是苦了我哥。”


    “嗯,有道理。”时恪心虚地喝了口茶。


    黎昀手背青筋突出,指骨也长,掌宽和骨架都比时恪大些,牵手的时候尤其喜欢用拇指摩挲他的指节。


    时恪一边要注意动作,一边还要回答舒启桐的问题,莫名陷入一种诡异的偷情感。


    “但是我真的很好奇!这年纪小,学艺术,还是外地人……”舒启桐抠着脑袋琢磨,钻研八卦最是认真。


    忽而,他灵光一闪,挤到时恪旁边,“嘶,这描述我怎么听着像你啊?”


    时恪眼眸微动,左手骤然收紧,胳膊撩动桌布,舒启桐立刻被吸引视线。


    寻瓜大师越过他,偏头朝桌台底下看了一眼,“你俩手干啥呢?”


    黎昀冷静道:“腱鞘炎治疗。”


    一场生日宴吃得比国宴还紧张,再待下去时恪都怕自己露馅,他找了个上厕所的由头出来整理心态,禁止黎昀跟在后面。


    性取向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无所谓,林轶死了,时艳也不会管他,喜欢谁不喜欢谁,只要自己拿定主意没人能左右意见。


    但时恪不清楚黎昀家里的想法,说难听点,像自己这样的出身,完全和黎昀攀不上半点关系,更不要提性向的问题。


    如果因为自己而导致黎昀和家里闹掰,他会愧疚一辈子。


    春鹤庭里院的设计带着古韵,包厢与包厢之间用廊亭分隔,中间设计成可供观赏的鱼池,不过现在都被冻住了,里头一条鱼都没有。


    时恪绕了大半圈,在角落找到一处吸烟点,他摸出烟盒,点上一支。


    白雾散开,透过氤氲,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从拐角转出来,穿着西装,径直走向正对面的一间包厢。


    门敞着两拳宽的缝,从这处能看见里头的桌子杯盘狼藉,但肴核未尽。


    他移开视线,掸掸烟灰,正准备吸第二口的时候,“噌啷——”一声,包厢里飞出来个什么东西砸在脚边。


    时恪低头,是半个碎掉的碟子,瓷片还挂着汤水,溅出两滴洇在他的裤脚。


    还没来得及生气,正当他觉得莫名其妙的时候,对面包厢又传来一句怒吼。


    “烂泥扶不上墙!夜店那种地方你能混出来个什么东西,净丢我的脸!”


    时恪没有偷听的想法,但手上这支烟刚点燃没多久,才烧了不到半个指甲盖那么长。


    他背过身,冲着墙,权当自己不在场。


    “我丢脸?那还不都是因为你!老子说了一万遍不干,你拉八百个投资人老子也不干!”


    “你他妈是不是活腻歪了。”


    “老子是被你管够了!拿不住我哥就嚯嚯我!”


    “那是他不懂事!整天上个节目丢人现眼,你拍这一部电影比他高多少成就,不识好歹。”


    里头吵得凶,又砸了一堆东西,时恪听得烦躁,只想抽完赶紧离开。


    “我宁愿跟他一样!你以为自己多有才华?你以为我不知道?这片子不也是偷他妈的吗!”


    忽的,“啪——!”一声,吵架的两人安静了。


    这巴掌打得响亮,时恪跟里头隔着七八米都能听见,他吸完最后一口准备掐烟。


    不成想,对面比他更早有动作,门被甩在墙上,砸得弹出木屑,震得屋檐上的冰锥子都落了下来。


    时恪转过身,和怒气冲冲的男人隔空贴了个面。


    他一怔,竟然是黎逍。


    第72章 顺便跨个年


    黎逍也是一愣, 身上挂的几串金属链子叮叮当当的响,拨浪鼓似的。他眉头重新皱起来,什么话都没说, 带着臭脸走了。


    看得出黎逍很尴尬,他也挺尴尬的。


    烟蒂熄灭, 时恪捻了捻手指,在另一位主角出门前离开现场。他绕到卫生间, 冲洗掉手上的烟味, 微热的水淌过, 思绪也跟着流动。


    里头那个人应该就是黎延君, 似乎和两个儿子的关系都不怎么样。而且, 黎逍似乎并不讨厌他哥,只是嘴欠。


    时恪不确定自己听错没有,他们争执的内容还和黎昀的母亲有关。


    关掉水龙头, 抽纸擦干, 冷风一吹冻得指节泛出微红, 他把手揣进兜里原路返回包厢。


    暖气扑面,身体还没适应过来, 脸颊酥酥麻麻的,他坐回位置,众人都还聊着天, 黎昀仍没放弃他的手,刚握上来, 被冰的微微抬眉。


    “这么冷?”黎昀问。


    时恪低声道:“洗了个手,风吹的。”


    温热的肌肤包裹上来,很快就暖了,但时恪的心思还停留在外面。


    这件事要和黎昀说吗?


    在黎延君的生日宴后, 黎昀简单说过家里的情况,他和这个弟弟的关系很差,至于怎么个差法,从丁若枚的反应也能看出来。


    一个是贱兮兮的找茬,一个是完全不放在眼里。


    时恪忍不住担心,如果这件事真的牵扯到舒姝,黎昀会怎么想。


    家庭对于他来说是个陌生又模糊的概念,它是困住自己的牢笼,对于黎昀而言,母亲的死又何曾不是?


    这场家宴进行的很愉快,吃饱喝足,在春鹤庭门口听姥姥又多嘱咐了几句,关于黎昀的对象,关于舒启桐的工作,再关于自己。


    叶青华拍了拍时恪的胳膊,带着长辈的关爱,和蔼道:“你也别太勉强,年纪才多大。以后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就找黎昀帮你。”


    “好,姥姥。”时恪乖巧应了,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儿。


    上了车,黎昀打开暖气,给时恪拿了条毯子,“吃饱了吗?”


    “快撑了。”时恪被热风吹得发起饭懵,却睡不着。


    他想问,不知道从哪里开口,索性看着窗外发呆。


    “在担心姥姥说的话?”侧视镜里小孩儿看着不太开心,黎昀想过,先想办法探探叶青华的态度,如果顺利的话就尽早摊牌。


    他只怕时恪因为内疚,回到原来不敢靠近的状态。


    时恪的手指在毛毯上划拉出一颗苹果,“有一点。”其实是非常,但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止这一件事了,“姥姥很好,我不想她伤心。”


    黎昀目光柔和,打开车载音响,放了首舒缓的纯音乐,“别担心,她不是那么古板的人,我妈17岁要去旅拍的时候也没见她拦着。”


    “17岁?”时恪转过头来。


    “嗯,听舅舅说的,我妈比他小两岁,那时候刚考上艺校。”黎昀掌着方向盘,眼眸被车前的雪映上碎光,“算是很大胆的决定了,一个敢提,一个敢同意。”


    说完,他想起来时恪上大学的时候不过也才16,在那样糟糕的家庭环境下一个人熬着,该有多苦。


    “那,她以前都拍什么?”时恪却注意到这可能是个机会,趁势将话题转移到舒姝身上。


    黎昀说:“风景人文,拍照片也拍短片,”他微微垂下眼眸,“不过作品最后都烧了,上次发给你那张是姥姥留的。”


    为什么烧,时恪没问,多半和黎延君有关系。


    他有点后悔,这跟揭人伤疤有什么区别,怪自己多嘴,覆手将毛毯上的苹果抹了。


    回到家,时恪将自己关在画室,捱了两个小时零产出,又烦躁的瘫在沙发上。


    盯着天花板愣了十分钟,摸过手机,在输入框里打下“舒姝”。


    页面跳转出来,从个人介绍点进去只能看见寥寥几句介绍,获奖项目很多,但作品展示没有几张,还是那种480p的超低画质。


    什么叫“片子是偷的”?


    黎逍吼出的这句话反复出现在时恪的脑海,创意工作者对这种关键词都很敏感,他自己的作品就被抄袭过,可惜琢磨半天,什么也想不出来。


    时恪觉得自己对黎昀的家庭,过往经历,生活喜好的了解都不多,是个不称职的男朋友。


    冬天是最适合睡觉的季节,所以起床会显得尤为痛苦,还是因为上班而起床。


    寒潮继续不留情面的刮,今天冷得实在过分,吴挺缩起脖子蹦到墙边,哆嗦着手摁下中央空调的按钮,将暖气往上调了三四度。


    门一打开,时恪和吴廷打了个照面。


    “嚯!你不冷啊哥,穿这么少。”还是说年纪小,火气旺,吴廷突然觉得自己和他一比确实算得上半个老年人。


    时恪拢了拢围巾,露在毛衣袖子外的手指被冻僵,动得极缓。他只是忘了穿外套,下楼拿个快递而已,谁知道外头的风跟裹了冰锥子似的。


    赵寻音从工位站起来,看见门口的时恪,冲他打了个响指,“跟我去趟郑老办公室。”


    放了东西,时恪带着电脑进去了,以为是有什么项目要改内容,结果出乎意料。


    “啪——!”


    郑元扔了份项目书在桌上,半个指节厚,封面四个大字“空花阳焰”。


    没见过,没听过,都快过年了还有新项目?


    “东越千华?”赵寻音瞥见项目书上的甲方名,她拿起来翻了翻,“这不是黎延君的工作室吗。”


    五分钟前,郑元交代她带着时恪来找他,说是有项目商议,竟是国际大导演的邀约。


    时恪以为自己幻听,怎么会在这里听见他的名字?


    郑元掐着腰,衣服下摆被他翻到后面,嗤笑道:“是他的,不过这项目的主负责和导演是他儿子。”


    “黎什么……黎逍是吧?”赵寻音说,“专拍烂片的二世祖,豆丁均分不超过3.6。”


    杵在旁边的时恪皱起眉头,有种预感,这项目可能和他之前在春鹤庭听到的内容有关。


    “大制作,大投入,赞助拉了快一亿,砸一个文艺商业片出来就是为了捧他儿子。”郑元搓了把头发,语气全是鄙夷。


    他看不上黎延君,早年间俩人合作闹过不愉快。


    拍片子的水平也就那样,排场摆的到是大。


    自己决策失误导致工期延后,还无缘无故让项目组里的实习生背锅,撺掇着HR把人开了,然后假惺惺的装出不计前嫌的模样,完事儿自己落的一个好名声,实在恶心。


    “所以这是指名时恪了?”赵寻音身为组长,除了自己的项目推进外,也要管理组员的项目和排期。


    她倒是觉得时恪可以试试,无关电影本身的质量,一张电影海报做得好也能给设计师的身价提升不少含金量,何况还是国际大导的工作室。


    郑元说:“听说是黎逍钦点,”他瞅了眼时恪,敲敲桌子,“私人立场我不建议你接,但这部电影一旦上映肯定是千万级别的声量,以你的水平发挥稳定的话,不愁国际大奖。”


    拒绝的话已经卡在嗓子眼儿里了,听见“黎逍钦点”四个字他又咽了回去。


    他不想接。


    出于黎延君和黎昀的关系,再听过舒姝自/杀的原因,时恪觉得这人混蛋程度和林轶不相上下。


    可春鹤庭那天黎逍说的话,很难不让人在意。


    时恪并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插手黎昀的家事,他既想为他做点什么,又恐自己不够资格。


    更何况,黎昀并不喜欢黎逍,如果知道自己与他合作会不会生气?


    看着时恪一脸凝重,郑元砸了砸嘴,说:“这项目还有段时间才启动,你可以先考虑考虑,不着急。”


    从办公室里出来,时恪抱着电脑回了工位。


    根本没考虑过电影对职业发展的助力,他不想用这个项目给自己的履历添彩,脏的很,宁愿去做网剧的IP设计。


    前座的徐泽文伸了个懒腰,起身往窗户外头远眺,临近下班的点,外头已经黑了,就剩园区里的路灯亮着。


    他无所事事的往底下看,没想到瞧见个熟人,“欸,那人是不是黎老师?”徐泽文敲了敲时恪的大屏电脑。


    时恪刚抬起头,电话便响了。


    “快下班了吗?”黎昀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徐泽文仍兴奋的用手指着窗外,时恪举着手机站起来,朝外面看。


    路灯下停了辆黑色宾利,黎昀一袭深色大衣靠在车前,耳边贴着电话往楼上看,山道的楼层不高,两人目光精准对上。


    时恪说:“准点下。”还有三分钟,现在就可以收拾东西了。


    “好,等你回家。”黎昀举起屏幕,浅笑着摇了摇手里的电话。


    郑元捧着茶壶出来接水,站在窗边刚好看见这一幕,他道:“唷,这邻居好啊,下班包接送。”


    老师的眼神至少带了八分调侃的意味,时恪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只装作没听懂,回道:“顺路吧可能。”


    待时恪背着包走远,郑元慢悠悠嘬了口壶嘴,叹笑道:“雪地开花咯。”


    车里暖气一直开着,楼上楼下五分钟,时恪也就吹了十秒冷风。


    黎昀关上车门,从后座拿了袋饼干递给他,“饭前零食,今天上节目刚做完。”


    微微热意隔着纸袋传到手上,还有余温,这车得开的多快?


    时恪怕碎屑弄脏椅子,不吃又怕浪费了他的车技,所以咬的非常小心。


    他咽下饼干,道:“怎么突然来了。”


    “录完节目估摸着过来你刚好下班,”黎昀开出创意园,“接你回家吃饭。”


    这话说的时恪有点恍惚,他想起以前放学,学校门口总会被家长们的车堵的水泄不通,都是来接孩子回家吃饭的,自己是走回去的,可能还不一定有饭。


    时恪又咬了一口,觉得甜,但程度刚刚好。


    “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黎昀说。


    时恪:“什么?”


    “我有个法国的朋友对民俗手工艺感兴趣,要过来学习一段时间,以前研究人工智能的,现在准备转行做木雕,”黎昀说,“就是不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地方,我想着问问你。”


    “是之前在阳台打电话那个吗?”时恪问。


    黎昀笑着看了他一眼,小孩儿还观察过这个,“嗯。之前托他处理过AI视频,是我在法国的室友。”


    想来感觉是好久以前的记忆,和食光节目组聚餐那次黎昀接到的电话,他早就让人替自己解析完换脸视频,碍于乔恒也在帮忙,所以没告诉自己。


    两人一起回了A603,趁着黎昀做饭的空档,时恪坐在沙发上找资料,他的确知道这么个地方。


    上大学有门必修课就是传统手工艺,当时学校和乌城艺术村搞了个长期合作,以小组形式前往当地学习技艺。时恪因为打工没去,在教室里完成的,但他记得同学反馈很不错。


    意大利面端上桌,时恪将整理好的作业都发给黎昀,问道:“你要和他一起去吗?”


    黎昀一手撑着岛台,一手握着手机查看艺术村资料,说:“陪他去几天。”


    法国的室友,是不是知道黎昀以前的生活?


    时恪握着叉子发呆,那是他遗落的十一年。


    “时间可能定在元旦,”黎昀看完消息,放下手机,揉了揉时恪的头发,“想带上你,顺便跨个年。”


    第73章 十一年,不孤独吗?


    已经不是第一次和黎昀出门, 但这次是出远门,比莫城还远。


    高铁车厢里很安静,没有哭闹的小孩, 没有外放短视频的大哥,或许因为这趟车太早了, 大家都还困着。


    离目的地还有两个多小时,时恪睡了一觉, 被窗外乍破云层的太阳叫醒。


    田野里都是灰白色, 他以为是雪, 惺忪过后才看清, 大概是农户用来保护农作物铺的保温布。


    静静欣赏了一会儿乡间野色, 时恪侧头按了按太阳穴,驱散残留的睡意。


    关于法国那位朋友,黎昀和他简单介绍过, 名字叫“Leno”, 巴黎人, 在玛黑区开了间书店,而他自己在里昂上班。


    两人成为室友后住了有七八年, 算是异国为数不多关系近一点的朋友。


    然而时恪还是有一肚子问题,比如黎昀在法国的生活有什么不同?一会儿是不是得用英文交流?


    他以前的英语成绩不错,但学了个哑巴英语, 唱歌倒是游刃有余。


    透过玻璃,看见黎昀靠在椅背上刷手机, 坐姿端正,也就头稍稍歪着。


    时恪正准备碰碰他的胳膊,刚伸出手,结果被一把握住。


    黎昀托着他的腕骨往唇边带, 再轻轻落了个吻,然后视线才从手机移开,轻声道:“想说什么。”


    真不知道是装监控了还是装雷达了,什么小动作都看得见。时恪荒谬地怀疑过,黎昀经常通过这种自然而然地接触给他的PTSD做脱敏治疗。


    “想问,你在法国的时候为什么不住在学校。”时恪从众多问题里挑了一个,手也没收回来,坦然的接受了它被绑架的事实。


    黎昀按熄屏幕放下手机,说:“想离有生活气息的地方近一点,”他回忆道,“一开始租的房子跟学校就隔了两条街,楼下有个市场,可以每天下去买菜或者单纯散步。”


    “你一个人去吗。”时恪问。


    “大部分是一个人,偶尔和房东奶奶一起,跟她偷师挑菜砍价的技巧。”黎昀笑了笑。


    刚认识黎昀的时候,时恪觉得他是很需要朋友的人,现在想想,他在国内似乎也没什么交际,人缘倒是好的离谱,共事过的同事对他零差评。


    这不奇怪,时恪也会被太阳一样的黎昀吸引,可他更在意的,是被隐藏在面面俱到之下的痛苦。


    “学校里都布置什么作业?”时恪接着问。


    黎昀:“各种菜,烘焙、品酒、食材理论,”他像讲故事一样慢慢说着,“我经常把‘作业’带回去,分给Leno和房东,有时候考前练习,也会专门请他们帮忙试菜。”


    “学霸也做考前准备?”时恪说。


    黎昀抚过时恪手背上细小的疤痕,轻道:“当然。”


    或者说,只是单纯用来打发时间而已。


    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日子很长,需要外界的声音让他觉得,孤独没那么难捱。


    到站时已过了下午三点,两人下了车,径直往出站口去。Leno比他们稍稍早到十分钟,应该正在外面等着。


    接近年末,车站的人倒不多,出了门,很快就在一排东方面孔里看见个棕发碧眼的外国人。


    身高和时恪接近,高眉深目鹰钩鼻,下巴带凹,瞬间让他想到学校画室里的石膏头像。


    “Li!”Leno举起小臂冲他俩招手。


    黎昀跟在时恪身后半步,朝那处抬了抬下巴,直到走近,他和Leno碰了个肩,算是打过招呼。


    时恪还有点愣,他没什么认识朋友的经验,好在Leno非常主动,他眯起眼睛道:“时恪!对吧,Li早跟我提过你是他的Chéri!”


    谢……什么东西的,时恪没听懂,秉持着友好原则,他点头道:“你好。”


    说完才反应过来,Leno说的是中文,口音很蹩脚,但完全可以听懂。


    “你看!我就说我的中文还可以,”Leno昂起头,“他能理解!”


    时恪没想到他会,熬夜复习的英语大概是用不上了。


    黎昀解释道:“在法国教过他一点,后来自己学了,”他看向Leno,“学得很好。”


    Leno盯着时恪的脸,像是诧异,“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这么……特别?”


    他不确定自己的用词是否正确,眼前人长得非常精致,气质冷冷清清的,像法国的雨,和想象中黎昀该有的恋人形象不同。


    “……谢谢?”时恪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但这个回答大概是万用的。


    碰头结束,三人乘车前往提早订好的民宿别墅。


    Leno这次过来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辞掉在法国的高薪工作,专心来华夏学做木雕,打算回去再开个手工艺品店。


    他自己也在网上查了资料,乌城艺术村的确有名,也接待过国际学员,工坊已经提前联系好了,只剩后续长期住的酒店还需要再看看。


    再者,艺术村近年有往旅游业发展的意思,目前处于开拓中期,古镇原生态保存的很好,而且正值年末游客不多,算是个小众宝藏旅游地。


    民宿离木雕工坊有一公里,他们先去放行李,然后随便逛逛顺道吃个晚饭,第二天再陪Leno去工坊报道。


    房子是黎昀在网上订的,环境和质量完全没得挑,建在半坡处,现代简约中式风,一共两层楼带个小院,两室两厅两卫,精致又宽敞。


    时恪拎着行李箱上楼,推开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今天晚上好像得跟黎昀睡同一张床。


    黎昀打开窗帘,天光从落地窗透进来,外头是满山的白雪和溪流,让人看着就心旷神怡。


    行李箱被搁在墙角,时恪尽量让自己表现的镇定,打从有记忆开始就没跟其他人睡过,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他佯装自然的扫了眼床。


    挺大。


    两米的。


    躺肯定躺得下……就是不知道这个觉该怎么睡。


    时恪带着不太安分的心脏出了门,表情倒是冷静,当然,如果耳根不红的话会更有说服力。


    艺术村为了迎接新年,镇里都挂上灯笼彩带,为跨年活动做准备,商铺门口也贴着集市海报,Leno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两个顶级帅哥带着个老外在镇子里逛,跟聚光灯似的,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有的游客以为是什么明星在这里拍节目,举着手机偷偷录像。时恪扯着围巾盖住下半张脸,他还不想让互联网把地下恋情捅到叶青华面前。


    冬季天黑的早,眼下已经有太阳落山的趋势,向晚的微光变得橙红,给粉墙黛瓦渡上暖色。


    去饭店的路上沿街摆了一溜儿推车小摊,Leno挨个看过去,满脸都写着感兴趣,他被前面卖木头手串的铺子吸引,径直走过去。


    货架琳琅满目,能闻见隐隐约约的木香,Leno从里头挑了一个,用蹩脚的语调问:“这个,多少钱?”


    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他瞅了一眼问价的Leno,再瞟过身后两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张口道:“二九九。”


    怕老外听不懂,还比了个手势。


    时恪扫了一眼,微皱眉头,怎么哪里都有这种坑蒙拐骗的黑心商家。


    他对古玩物件没有研究,但是认得一些木料。


    以前上构成课会用到综合材料,什么都有,更巧的是郑元最爱搞这些玩意儿,什么紫砂壶、檀香木、鸡血石,没事就盘盘。


    Leno不熟悉市场行情,已经掏出手机准备迎接他的支付宝初体验。


    黎昀也看出来这老板不地道,但不清楚具体价格,想拦下他,结果身边的人先动一步。


    “二十。”时恪说。


    Leno扒拉屏幕的动作骤停,他不傻,很快就意识到可能被宰了。


    “二十?!”大叔瞪着眼睛,语调高昂,“小伙子你开玩笑呢吧。我这可是正宗沉香木!”


    时恪眼眸微垂,看着那手串,清冷道:“花奇楠。闻闻就知道,木料市场十块钱三斤。”


    花奇楠和沉香的外表油线相似,但香味是人工染的,当年那作业差点没熏死他,比清吧里的酒还要熏人。


    但最后一句话是他编的,具体价格早忘了,只是想着黎昀当初在市场和菜贩砍价的架势有样学样,还顺带回忆了下自己的榉木画架,那是黎昀替他砍的。


    大叔一愣,这小子还挺懂。他啧了一声,讨价道:“二十不行!五十!”


    “走吧。”时恪没什么表情,转身就要走。


    大叔败下阵来,嚷嚷道:“三十!三十!你好歹给我留个人工费。”


    时恪停住脚,回身看着Leno,问:“行吗?”


    Leno欲言又止,感觉中文表达不出他的震撼,跟黎昀飚了几句法语连带英文,又冲他道:“Bravo!”


    这句时恪懂,“很好”的意思。


    大叔苦兮兮的摘串,Leno笑眯眯的给钱,他现在有点明白了,时恪看上去像个花瓶,但并不弱势,甚至很有趣。


    黎昀则幻视起在璨星冷静怼完Jeff,被舒启桐称为“时神”的那个瞬间。


    时恪侧过头,见黎昀正看着他,眼里透着柔软,又像是掩不住笑。


    他低声问:“你们刚才说什么?”


    黎昀想了想,道:“Leno说你砍价的时候跟我一模一样。”


    “嗯。”时恪承认,“是跟你学的。”


    他原本没想着能成功,毕竟是第一次砍价,但是好像比想象中要容易。


    Leno心满意足的揣起手串,三人踩着饭点到了餐厅,是一家专门做本地特色菜的饭馆。他们找了个半包围卡座,这处安静些,方便叙旧。


    吃饭期间,Leno说起之前在法国有关中餐的回忆,从吃山寨拉面,到吃黎昀做的正宗辣子鸡。


    时恪听着觉得很奇妙,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黎昀,是他没见过的,有点陌生。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该归类为嫉妒还是愧疚。


    好像都不是,好像同时都有。


    Leno放下茶杯,转头跟时恪分享起旧事,“Li在学校非常出名,不止成绩好,追求者也很多,但是我从来没见他跟谁Dating。所以在你之前,我一直都好奇Li的恋人会是什么样。”


    仿佛被审视一般,时恪眼睫轻轻颤动,攥紧了杯子。


    “有个成语怎么说”Leno的手抵着太阳穴,“无,无所”


    时恪:“无所不能?”


    “对!”Leno拍了个巴掌,“他跟谁都能混成一片,有麻烦的地方就会有Li的帮助,像个骑士。”


    黎昀偏过眼眸,看见小孩儿听得怪认真。他忽然有些恶劣的想卖个惨,所有人都说他稳重,优秀,是目睹母亲自杀后仍能冷静自持的高考状元,是年纪轻轻便获得MOG奖项的外国人。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些东西背负着恐惧。没有那么光鲜,一个普通人而已。


    “每次新年的时候,他总是会找个地方一个人待着。拒绝所有人的邀约,可能是骑士的休息日吧。”Leno是个很好的分享者,透过三两句话就能摹清旧日故事。


    从初到法国仍然有些生涩的少年,到各种专业荣誉加身的青年。每一年,似乎都能对应上黎昀朋友圈里的某张照片。


    心思流转,Leno心里的黎昀越完美,时恪越觉得沉闷。


    他记得面对下坠物时那个惊恐的眼神,电话里极力压制颤意的呼吸,和黎昀表白时亲口说出的“害怕”。


    天色变得黑沉,路灯透过窗户落在黎昀的脸侧,泛着暖融融的光,他微微弯着眼睛,时恪却从里面看不出半点笑意。


    十一年,不孤独吗?


    时恪指尖温度在一点点流失,他不想要黎昀无所不能,他想要黎昀随心所欲。


    第74章 认床而已


    时恪是个习惯默默消化思绪的人, 敏感让他的感知力比旁人更强,情绪也就更复杂。


    饭后三人一路溜达着原路返回,他走在黎昀身前, 影子被砖缝切割成不规则形状。Leno说的话在心里转了好几圈,黎昀的恋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要是从前, 时恪一定认为自己配不上。他曾驱赶过太阳,而现在, 他却想追上太阳。


    乌城靠北, 气候和温度比明城更干燥、寒冷, 晚上刮了北风, 游客们都竖起领子, 揣起袖筒,埋头走回旅店。


    回到别墅刚打开灯,Leno就扶着头对二人说了句“抱歉”, 他这两天还处在倒时差的状态, 简单打过招呼后便关了房门开始补眠。


    现在时间不算太晚, 处于睡不睡都行的区间,早起奔波一天的时恪其实已经有些犯困, 但他的精神却像挂了根绳子似的吊着。


    这张床的存在感实在太强,他想象不出来和黎昀躺在一起是种什么感觉,与同龄人相比, 时恪在这方面还要生涩的多。


    窗帘被拉上,房间显得更静了, 踩在木地板上的轻微的“嘎吱”声清晰可闻。


    黎昀脱了外套挂上衣架,转身问:“要先洗澡吗?”


    浴室和房间连在一起,装的还是磨砂玻璃,时恪抿着嘴, 觉得有点羞耻,但作为一个已经迈入成年阶段的人,自尊心也在作祟。


    他强装镇定,把语气包装的沉稳,“好。”


    暖气烘热屋子,身后的脚步又朝浴室去了,黎昀在替他调水温,时恪蹲在行李箱旁翻睡衣,心里默念好几遍“你是不是成年人,睡个觉而已,怂个屁!”


    热流淌过肌肤,水流顺着颌角滑向下巴,再坠落到地面,身体好似紧绷着,精神却在水汽中恍惚了。


    白色清雾从玻璃门缝里溢散出来,将房间笼上一层朦胧的滤镜,黎昀只留了墙角的一盏落地灯,浅橙的光照亮床头一隅。


    他坐在窗边的沙发刷手机,上面显示的是艺术村明天的跨年活动攻略,图文内容写得生动有趣,可满屏的黑字好像会动似的,被心池里的涟漪搅成波纹,黎昀看不进去一点。


    浏览到第三遍,他索性关了屏幕。


    暧昧的气氛快要把屋外的冬雪融化,黎昀撩起眼帘,正对着浴室的玻璃,里头的人影有些模糊,但肌肉的线条走势却是露得清清楚楚。


    他摩挲着手机的边缘,被温柔假象包裹住的控制欲快要藏不住,心里在想什么自己最清楚,觉得挺不是人的。


    浴室门再打开,卷着袅袅水汽,时恪带着满身的雪松香径直走向床边,黎昀没说什么,两人交错而过。


    掀开被子,床褥是温的,黎昀提前开了五分钟电热毯再关掉,留下刚刚好的温度。


    时恪钻进去,靠着软包床头板查看手机消息,其实没什么人给他发,山道不会在休假期打扰员工,主要是分散注意力。


    不知道是不是乌城气候原因,时恪觉得身上干得有点难受,挠了挠脖子,皮肤很快留下几道红痕,他本来就长得白,这下衬得更像一块羊脂玉。


    二十分钟后,推门的声音引得人侧目,黎昀赤/裸着上半身出来,灰色长裤掐着紧实有力的腰,线条凌厉分明,他抓起床尾的衣服,抬手穿衣的时候前锯肌尤其明显。


    学画画的都熟悉人体肌肉分布,时恪不懂了,从前看模特只觉得都是结构面,怎么看个黎昀整个人都跟要烧起来似的……他记得自己青春期的时候反应也没这么大。


    床垫侧缘往下陷落,时恪仍盯着未曾翻过页面的手机,往里挪了一点。


    “怎么红了?”黎昀簇着眉头,一眼就看见他脖颈后那几道痕。


    时恪才意识到,低头瞥了一眼,老实说:“痒。”


    黎昀稍稍凑近了些,看见肌肤绷出淡淡的横纹,“这里比明城要干燥。”他转身从行李箱里拿出一瓶身体乳,坐回床边,“还有哪里痒吗?”


    “……都痒。”时恪讲完觉得自己简直疯了,有时候可以不用什么都说实话的,想撤回都来不及。


    黎昀打开盖子,低声说:“转过去,衣服脱了。”说罢,他又记起什么,“要关灯吗?”


    时恪掩在被子里的手攥成拳,克制住下意识的胆怯,背过身,褪下睡衣维持冷静,“不用。”


    这应该是黎昀第一次完全看清他的疤痕,纵横交错背负满身。时恪有些不敢呼吸,身后许久没有动静,是被吓到了?还是太难看了?


    他的心好像在变沉,直到略带温热的气息洒在脖颈,柔软的触感落在后肩的一道疤上。


    时恪闭上了眼,睫毛微微颤着,被吻住的地方像有电流滚过,激得红透了耳尖。


    黎昀有些贪婪的留恋在那处,细细密密的落下,从疤的末端到起始,霸道的不肯离开。


    心疼和欲望交织,这段吻温柔又缠绵。


    时恪的敏感不只在情绪,还有身体,感官仿佛被放大了数倍,几乎快要溢出喘呢。


    或许是因为身前人的呼吸在发颤,黎昀顿然清醒,像是叹了口气,最后以下巴轻蹭作为结尾,在不做人和做人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退回位置,沾着身体乳的手掌轻柔地从蝴蝶骨抚到微凸的脊柱,再到腰间。


    “可、可以了,”时恪稳住心神,“前面我自己来。”


    他知道心底也在期待着什么,可直到它快要发生,才发觉自己对情事无从下手。


    人在害臊的时候也会假装很忙,时恪拿过瓶子,动作略显生疏的给自己抹完了,穿上衣服带着一身香给自己塞进被子。


    黎昀关了灯,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两人中间隔着一拳距离,时恪闭上眼,平复狂乱的心跳,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或许是身上的雪松香气舒缓神经,本以为难眠的夜却出乎他的意料。


    在不知不觉中倦意缠绕上来,将人拖入梦境。


    时恪知道,只有自己完全信任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毫无防备的睡去,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安心。


    耳边的呼吸声轻缓而规律,黎昀却失眠了,他规矩的躺着,手上还留着疤痕的触感,正沉默的和难耐的情欲做抗争。


    古镇的夜极静,连风声都不曾透进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时恪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微凉的肌肤贴上黎昀的身体,手臂蹭过他的小腹,搭在腰间。


    热意从被撩过的地方升腾,再涌入下腹,不断灼烧着神经,弄得人心猿意马,黎昀沉下呼吸,自己今晚是别想睡了。


    他轻轻抬起手,揽过时恪的肩膀,将人圈在怀里,下巴蹭上松软的发顶,喉间轻滚,极力克制着欲望。


    这件民宿定也是他定的,明晃晃的心思,赤/裸/裸的欲望,可看见那慌张却佯装镇定的反应又舍不得,一切生理反应在时恪尚未做好准备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黑暗会让人失去对时间的感知,黎昀在沉寂里守着怀中的月亮,过了许久,帘外透出昏暗云光,他在几近天明时才慢慢陷入昏沉。


    再睁眼的时候时恪花了半分钟整理思绪,他支起身体,而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手掌抚上床单,只留着细微余热,离完全变凉没差多少了。


    洗漱完,穿好衣服下楼,空气里弥散着黄油的咸香,他顺着一路摸到厨房,岛台上放着配送超市的塑料袋,黎昀穿着白色毛衣,背影被笼罩在晨光里。


    灶台旁的备用食材切得整齐漂亮,就是不知道究竟是多早起床准备的,时恪有些忐忑的走过去,问:“我是不是,睡得太乱了?”


    胡椒在研磨瓶里发出“咔呲咔呲”的声响,黎昀的手稍微顿了一下,又侧过头露出浅笑,“没有。”


    尽管说是这么说,但看着他眼下隐隐的青色,时恪很想调个监控出来看看,自己昨天晚上到底睡得有多离谱。


    黎昀将牛排翻了个面,以防小孩儿胡乱自责,他补充道:“认床而已,只失眠了一会儿。”


    学霸撒起谎来,演技是十成十的自然,时恪微皱眉头,说:“等下再回去补个觉吧,现在还早。”


    工坊报道的时间在下午,至少还有六七个小时的空余。


    “嗯。”黎昀轻声道,“听你的。”


    身后传来声响,Leno眼睛还眯着,顺着香味走了过来,在看见牛排的瞬间陡然睁大,兴奋的说了几句法语,而后又意识到语言系统得切换。


    他锤了锤额头,重新道:“我以为在做梦,能再吃到Li做的饭实在太幸福了。”


    时恪主动申请帮忙,削个皮,烧个水,多少还是惦念着没让黎昀睡好这件事。他没完全相信黎昀的话,至于真实原因,能猜个七七八八……凡事总有第一次,或许可以找个时间好好研究研究。


    三人在餐桌落座,吃过早饭,Leno自行出门找长期旅店去了。


    失眠一整晚的黎昀被赶回房间睡觉,时恪则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手机里是“空花阳焰”的PDF版项目书。


    他翻来覆去地看,脑子不停地想,如果自己不接,工作室可以婉拒,但如果要了解那日争执的内情,势必得参与一次电影会议。


    巧的是,五分钟前时恪收到一条新联系人的好友申请,没有任何补充说明,只一句“我是黎逍”。


    时恪屈起指节抵住额角,尝试将黎昀的内心看得再清晰一些。


    舒姝的死是驱使黎昀只身前往法国的原因,在他的眼里,最终导致母亲自杀不只因为黎延君出轨,还因为自己不曾发现她的抑郁症。


    当温热的血迸溅在眼底,当媒体和流言向他发出质问,当他作为一个孩子被抛弃,或许黎昀心底的阴影还远不止这些。


    为了寻找内心安定,惩罚所谓的罪过,便将自己置于完全陌生的国度,在漫长的时光里,把自己打磨成一个无所不察,不所不能的人。


    时恪的目光描摹着黎昀沉睡的侧脸,指腹落上屏幕,按下了“确认添加”。


    第75章 黎昀,新年快乐


    Leno的住处找的很顺利, 他兴冲冲回来,说是寻到一家可以接待外宾的青旅,老板是本地人, 之前在法国待过两年。等明天别墅退房,直接搬过去就行。


    房间落定, 下午四点,他们准时出发前往木雕工坊。


    顺着石板路, 绕过琳琅小店, 时恪有种恍然感慨, 曾经因为要打工而没能参加的课程修行, 竟在时隔两三年后补上了。


    离工坊越近, 周围的人也越多,大概都是过来参观的,工坊隔壁刚好是一家木雕博物馆。


    步行二十分钟, 眼前出现一幢白墙灰瓦的院落, 红木宽门大敞, 里头的装修倒是很现代。


    大厅里站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木头素胚, 估摸着是这里的学员,眼见有人进来,一路小跑着叫工作人员去了。


    很快, 接待人员领着他们进了工作间,Leno早在网上和师傅打过招呼, 今天是来认认路,参观日后的学习环境,再办个手续。


    墙角摆了一排架子,上头放着学员的各种作品, 空气里散着一股木头味儿,时恪还挺喜欢。


    工作间里有几个正埋头雕刻的学生,年纪有大有小。等手续期间,Leno便凑在学员后头看,他在家里研究了大半年,也雕过物件,就是丑的没法看。


    一个握着刻刀,大概八九岁大的男孩儿抬起头,对面站着两个人,他的视线在时恪和黎昀之间犹疑,最后选中了手上有疤的那个。


    “哥哥。”


    时恪愣了愣,“叫我吗?”


    男孩狠狠点头,举起手里的胚料,说:“能不能帮我一下,这里挖不掉。”


    “我不会。”时恪说。


    “你手上有茧,还有疤,”男孩努了努嘴,“你肯定会。”


    ……还挺善于观察。


    男孩也不管答不答应,直接将木胚推过来,说:“我手上也有疤,前两天不小心划的。”


    对着大人还行,对着小孩儿时恪也没办法,他接过来,拉开跟前的椅子坐下,问:“哪根线?”


    头顶的光亮被遮住,小孩哥撑起身子,指了指木胚上某处铅笔印,“这个。”


    Leno好奇地抻长了脖子,他完全没想到时恪会这个。


    从桌上挑了把小斜口刀,夹在中指与食指之间,无名指作支撑,顺着线位缓缓平推下去。木花卷起,切口流畅丝滑。到折角处,刀柄在手中转了半圈,时恪换了个角度,再推回去。


    Leno看得眼睛放光,他自己也不会刻这种转折线,每次都划出界。


    “好了。”时恪把刀和木胚还给小孩哥,获得了一个热情的大拇指。


    站起身,回头对上黎昀的目光,时恪被看的突然有些忸怩。


    “怎……么了。”时恪问。


    Leno说:“看不出来吗,这是‘欣赏爱人’的眼神。”法国人的浪漫触觉天生灵敏,他从没见过Li对哪个人露出过这种神情。


    时恪不擅长面对称赞,常觉羞耻或是惶恐,而黎昀从不吝啬夸奖,许是被他夸多了,好像也没之前那么难为情,心里滋生出某种微妙的满足感。


    手续办理完毕,Leno终于吃下一颗定心丸,从工坊出去,三人顺道去木雕博物馆逛了一圈,吃过晚饭,再溜达回别墅。


    今天12月最后一天,自太阳落山起镇上便点起灯笼,集市延长营业,游园活动会持续到凌晨一点,他们打算稍晚些再出门。


    时恪靠在院外的栏杆上,漫不经心叼着未点燃的烟,手机里是黎逍刚刚发来的信息。


    他尽量装的自然,以防被坐在客厅的黎昀发现端倪。


    【黎逍:这电影我不拍,你应该也知道。】


    【黎逍:节后东越要跟你们开沟通会,你让你老板拒绝一下。】


    对方开门见山,默认时恪是完全听见了那天的争执,虽然事实也如此,但他不明白,既然不想拍电影,为什么还要指名让自己来做项目设计。


    回想争执内容,不难推测出黎逍大概是被他爹硬逼着做导演的,只是为何一定要是山道?


    沙发里窝着个花花绿绿的男人,头发竖得像鸡毛,他手边散落着几家设计工作室的资料,皱皱巴巴,比在发酵桶里滚过三圈的腌菜还像腌菜。


    黎逍嫌恶的看了眼,除了“山道”,其他一个都不认得。


    姓唐的狗腿子专替他爹传话,已经毁了他两个打碟机,冻结两张银行卡,再消极怠工,就把他在外头开的夜店全砸了。


    新消息弹出,黎逍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态度倒是拽得二五八万。


    【黎逍:你别管,反正照做就行。】


    时恪没有跟傻逼吵架的兴趣,本来就想找机会问清舒姝的事,这下反而省事了。


    他没再回复,收起手机,身后的窗户被敲响。


    “出去逛逛?”黎昀拉开窗,看了眼时间,已经快要接近十点。


    时恪往客厅看了眼,问:“Leno不去吗。”


    “倒时差,撑不住睡下了。”黎昀从玄关角落拿了把长柄伞,“待会儿可能有小雪,要不要再上去添件衣服。”


    一件加绒高领,一件衬衫,外面还穿了件马海毛衣开衫,时恪觉得自己挺热的,“不用,走吧。”


    出了民宿,顺着坡道往下,人流逐渐变得密集,集市的吆喝声,嬉笑声,脚步声杂糅在一起,比白日要热闹的多。


    绕过最后一处转角,眼前豁然开朗,这里不像北城,倒似江南。


    各色花面灯笼映出人间色,黛瓦粉墙,青砖石径,冬风吹皱湖面,层层绸波,抬头虽不见星月,回首却华灯灼灼。


    冬天本就穿得厚,游客前后左右都紧挨着,略显拥挤,只能迈着碎步往前蹭。


    两人在人潮中并肩而行,身旁有举着糖葫芦的小豆丁钻过去,险些撞上时恪的腿,黎昀牵起他的手,将人拉到身边。


    街边卖小吃的摊点有集章活动,巷口设立了好几处打卡拍照墙。时恪虽然没什么参与的兴趣,但是难得被这样的鲜活的新年氛围吸引,置身其中竟不觉烦闷。


    “怎么都朝着一个方向走?”时恪问。


    黎昀说:“去看打铁花,还有十分钟就开始了。”


    攻略里说在广场靠左的位置有个绝佳观赏地点,不用人挤人,还能看得清楚。


    他掐准了时间,在开演前三分钟到达目的地。


    两人站在略高一些的地势,树叶堪堪遮住身影,刚好露出一块可供观看的空缺。


    底下的游人密密麻麻,师傅们带着器具站到广场中央,时恪撑着栏杆,静静等待表演开始。


    街道两旁的灯笼配合着降低亮度,四周暗下来。时恪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举起长杆,奋力将铁水高高抛出,顿时,火星如瀑布般散开!


    漫天华彩点燃群山,耀眼如昼,游人纷纷欢呼雀跃。时恪睫羽轻颤,难掩惊喜之色,金色碎光倒映在眸中,照得人影如画。


    他的生活没什么仪式感,跨年多是一个人在埋头画画,从来不知道还能这样过。时恪看得不忍眨眼,仿佛要将这遍地生金的画面刻在脑子里。


    “时恪。”黎昀在师傅即将挥出动作时唤他。


    应声回头,身侧绽开星火鎏金,框中人眉眼轻弯,濯濯似月,听见小小“咔嚓——”一声,画面在此刻被定格。


    他愣了一下,黎昀没给反应的机会,转过他的头,“看表演。”


    待演出结束,时恪倒是真忘了那张照片,只抑制不住眼底欢喜,问道:“你之前看过吗?”


    “没有。”黎昀笑着摇头道,“第一次。”


    他看了眼时间,离零点还剩下不到半小时,两人牵着手继续往前走,这条街长得像是望不到尾。


    人潮越来越拥挤,他们贴着墙根,在巷口的位置停下。


    “那以前这个时候你都干什么。”时恪仍记着那些照片,黎昀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最初以为他是自由的,可越靠近,越发现那只是假象。


    时恪转过身,对上黎昀的目光,“我想知道,那十一条朋友圈的故事。”


    “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内容。”对方的眼神太真挚,黎昀顿时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我想想从哪里说起。”


    时恪道:“从第一张,那盏路灯。”


    “那会儿刚到法国,我拖着行李箱在路口找房子,”黎昀声音很沉,像是真的在说故事,“可能只是觉得天快黑了,想留下一点光。”


    时恪牵住他的手,“第二张的夜景在哪拍的?”


    “巴黎。”黎昀说,“看他们的国庆烟花。”


    “第三张,是和朋友在喝酒吗。”时恪早就将顺序内容记得清清楚楚,尝试摹清他的岁月。


    黎昀眉头微皱,连自己都有些忘了,“在里昂当地的一家小酒馆,看街头艺术家表演吉他。”


    第四年,在实习餐厅的后厨加班;第五年,在海岛看日落;第六年,翻到一本还不错的书……


    第十一年,在回国的机场。


    会画画的人都擅长构想,缺失的拼图被一点点补齐。时恪在追赶太阳的路上,与它越靠越近,“那为什么只在新年才发?”


    瞳孔轻微地颤了下,脑海里出现祭奠母亲的画面,黎昀缓缓开口:“离我妈妈的忌日很近,当成纪念,终于又过了一年。”


    他极力对身边人付出帮助,大部分时候并非真心,只是逃不过自我谴责,也享受被依赖的感觉,更害怕自己不被需要。


    年年如此,却无法摆脱孤独和痛苦。


    人潮熙攘,时恪牵着黎昀又往巷口里站了一点,游客与他们擦身而过,急着赶去前面的钟塔,等待最后的年末倒数。


    冬夜起了寒风,刮得灯笼轻轻摇晃,影影绰绰间,两人的发丝落了一片雪。


    黎昀撑开伞,将人往怀里带,“下雪了。”


    接近零点,倒数声从不远处传来,掀成音浪。


    “十!”


    “九!”


    “八!”


    灯火照映眼眸,也框住温柔的人,时恪从黎昀手中接过伞柄,向他靠近,轻道:“那些遗憾不是你的错。”


    黎昀托住他的背,眼底软得像云,心也是。


    “不用什么事都做的那么好。”时恪将伞倾斜,挡住两人的身影,游人被隔绝在外。


    他轻扬下巴蹭上黎昀的鼻尖,轻声道:“以后也不会再孤独了,你有我在。”


    黎昀被微凉的唇瓣吻住,气息交叠,他将时恪抱的更紧,一点点含嗜温软。


    随着最后一声倒数,烟花炸起,在他们的头顶散成点点繁星。


    雪落满头,时恪捧住他的脸,唇畔细语喃喃:“黎昀,新年快乐。”


    第76章 聊聊吗


    来的时候车站空空, 回程却挤满了人。


    Leno在入站口,加上时恪的联系方式,他道:“等你们有机会回法国, 换我带你们玩!”


    在交朋友这件事上,时恪还是幼儿园级别, 有点局促,但没有以前那么排斥。他带着陌生又雀跃的心情与人告别, 应该算是在寥寥无几的社交经验中迈出了一大步, 犹如树上多抻出一个枝桠。


    假期已逝, 离春节还有些日子, 中间这段不得不上班的时间便显得尤为惹人厌烦。


    “忍一忍, 没几天了。”


    吴廷冲着镜子里的人说道,也不知道是在自我安慰,还是在欣赏元旦刚剪完的新发型。


    刘丛瞥了一眼, 觉得跟之前的毛刺猕猴桃没有区别, 顶多差在是三毫米的毛还是五毫米的毛, Tony老师该把钱退给他。


    “已经很幸福啦,你看看人时恪, 都快过年了还歇不下来。”周知知捧着杯子摇头。


    刘丛上次给人灌酒灌得太猛,听见这名字就觉得愧疚,他问:“小时干啥去啦?”


    “郑老办公室。”吴廷说。


    跟东越千华的会议时间已经定了, 郑元来和时恪说这事儿的时候,还在疑惑他怎么一点不惊讶。


    “电影最快也得后年才上, 也不知道急什么。”郑元开窗换气,暖风吹得他嘴干舌燥的,“不过这样也好,你到现场去听听, 再决定要不要接。”


    时恪点了点头,盯着窗外出神。


    这几天黎逍不太安静,没事就发两条消息,说赶紧推了这活。


    他不太明白,即使山道推了,难道就不会有其他公司跟进吗,对于黎逍来说,他该摆脱的不是这部电影,而是黎延君。


    临到会议当天,时恪都没把这次的电影项目告诉黎昀。


    事关舒姝,再加上与黎家僵硬的关系,他不想引起对方过度担心。这项目推肯定是要推的,但是得先弄清来龙去脉,如果真的存在所谓的“偷片子”,能不能把东西拿回来?


    山道一行人上了车,赴会的只有郑元,时恪,和他的组长赵寻音。


    地点就在东越千华工作室,明城这地方适合搞文化经济发展,各大类影视文娱公司都在这处,再不济也得弄个分公司。


    天色将晚,车内亮起屏幕蓝光,黎昀给他发了几条消息。


    【Liyun:下班了吗。】


    【Liyun:今天我有事回去晚点,冰箱里有新做的牛肉盅,记得热热再吃。】


    【Liyun:之后录个指纹吧,不用每次都输密码。】


    黎昀经常跟他报备行程,通常这种时候,时恪也会回复自己的。


    今天有些特殊,他隐瞒了一部分内容,只回复道“好,还有个会议。”


    收到消息,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开,黎昀扶着方向盘打了个弯。车轮底下碎石和雪掺在一起,碾出声响,城郊路牌显示着“前方800m 松泉陵园”。


    阴沉的云盖下来,侧视镜里的黎昀眼底深黯,漆黑如墨,面部轮廓被显得更加硬朗,浑然不见半点情绪。


    这处墓园应该是明城地价最高的,每年的维护费林林总总就得好几十万。


    穹顶之上,鸟雀飞掠,碑林静静站立在晦暗天光中,铺了满山。


    黎昀步行至白墓前,皮鞋蹭上雪泥,沾在墓石一角,他用纸巾细细擦净,蹲下身,在碑前放下一捧红果冬青。


    寒风轻缓,额前发丝坠落遮住了眉宇,他眼眸半阖,静静开口道:“回了,以后应该不走了。感觉在外面,好像也没那么自由。”


    “等过完年,就准备餐厅开业的事。”


    其实,黎昀不太清楚该怎么和母亲交流,记忆太久远,快要忘了是怎么说话的。


    自小和舒姝待在一起的时间本就不多,她喜欢四处采风,一年里大概只有几个月是在家,但每次回来都带各种当地的小礼物。


    “还有,我谈恋爱了。”


    在乌城拍的那张照片被调出来,人影如画,黎昀的眉头渐渐松了。


    如果不是时恪担心露馅,他大概直接设成屏保,“是不是很好看……我都想结婚了。”他放轻语气,“下次带他来见你。”


    路灯下的身影站了起来,昂藏,挺拔,与十五岁时的少年身形截然不同,唯一清晰未变的,是脑海里抹不去的记忆。


    舒姝明明是个如此大胆,恣意,不守常规的人,她视摄影如生命,却为了黎延君放弃创作,在死前选择烧毁所有作品,不曾给人留下一点念想。


    黎昀既恨他,也恨自己,还恨……母亲。


    大概舒姝也没想到吧,黎昀就站在下面,寒风刺骨,血却是滚烫的。跳楼的死状都不太好看,乳白色组织迸溅在裤脚,和殷红的软块混成一滩。


    其实丁若枚有句话没说错,在黎昀心底某处地方,也在责怪舒姝,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结束生命?


    在他看来,这和抛弃自己没有区别。


    红红白白的粘液仍浮现在眼前,甚至还冒着热气儿。这个场景他花了十几年都没能忘掉,倒也是佩服自己,怎么还能坚持做的了厨师。


    黎昀的呼吸有些颤抖,他咬紧后齿,捱住胃囊的阵阵抽痛,为了驱散画面,只能强迫自己移开注意力,“我去年夏天跟他吵了一架。”


    “头发白了些,人却没变,不过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了。”


    “你要是想他,别给我托梦。”


    风又起了一阵,吹得人眼睛怪疼的。


    *


    会议室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放眼望去,对面没几个人头发是好的,露着增光瓦亮的头皮,左秃一块,右缺一撮,被灯光一照,跟打了蜡似的。


    长桌最前头,顶着火红鸡窝毛的人是黎逍,穿着身漆皮外套,衣服反着光,跟那群老爷们儿的头比,亮得不相上下。


    台上正在讲话的人姓唐,说是黎延君的私人助理,身后PPT放的是电影企划,他对着众人侃侃而谈。


    不过,每讲完一个章节,就朝黎逍问一句,“你觉得呢?”


    若是得不到回答,那就死耗着,直到他给出反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和逼迫没什么区别。时恪冷淡扫了一眼,黎逍吊儿郎当的,就差把腿搁桌子上了,姿态摆的潇洒,脸比在春鹤庭那天还臭。


    时恪收回眼神,放在腿上的手机快要给大腿震麻,他划开屏幕,一连串消息蹦了出来。


    【赵组:搞什么??】


    【赵组:不是说指名时恪?今天来了至少四五家工作室,把我们当猴耍?】


    【赵组:莫名其妙!这他爹的又不是招标会,合着是我们山道上赶着给他东越做设计?】


    郑元坐他前头,三个小时过去了,截至目前为止没说一句话,鼻子里的气倒是叹了好几声。


    时恪听得出来,老师一般只有气急了才这样,感觉离掀桌走人不远了。


    PPT里有关电影内容的介绍不多,多数时候都在介绍有多少资产投入,集中什么市场,预计达成多高的票房,要求各家工作室先比稿,再筛选。


    一场项目沟通变吹水大会,八字没一撇的合作,需求倒是不少,看黎逍的反应,时恪觉得他不像知情人。


    “在座都是行业翘楚,咱们这部电影,资源配置一定不会差。”唐助推了下眼镜,镜片闪过一丝清光。


    “我们东越千华非常相信大家的实力,只是你们也看到了,‘空花阳焰’是冲着国际电影奖去的,各个方面的合作邀请自然是谨慎再谨慎。”


    郑元嗤笑一声,骂了句“傻逼”,他转过头,对上时恪的眼睛,低声说:“上一边儿玩去吧,这项目谁爱接谁接。”


    往深一步想,甚至都怀疑黎延君是在给他脸色看,就是因为上次没去参加生日宴,再加上早年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这种人到底怎么当上国际导演的?


    会议落幕,众人散场,郑元已经耗尽最后一丝耐心,带着山道的人第一个走出东越的大门。


    “回头给你们算加班。”郑元看了眼表,白白在这浪费三个半小时,再耗下去地铁都快收班了。


    赵寻音安慰的拍了拍时恪的肩,问:“怎么回去啊?”


    “我还有点事儿。”时恪说,“你们先走吧。”


    告别组长和老师,待人走远,时恪又转身进了东越。


    刚才那会议室的门没关紧,里头传出来黎逍的骂声,另一个人大概是唐助,倒是冷静,像是已经习惯这样的场景。


    时恪刚走到走廊转角处,兜里的手机又亮了。


    【Liyun:我结束了。】


    【Liyun:还在公司加班吗?】


    门被打开,黎逍气冲冲的走出来,竖起来的头发也蔫儿了,像被坐塌的鸡窝。


    时恪心里犹如天人交战,如果只是单纯和黎逍讨论工作,还不至于这么犹豫。他能感觉出来,黎昀对整个黎家的人,抱有极大的抵触情绪。


    大概也不会喜欢自己和黎逍待在一起,如果私下找他,会不会被当成立场的背叛?


    可如果黎延君手里真的有舒姝的东西呢?


    那是唯一一件遗物了。


    思绪在脑子里飞速转动,时恪抬起手指,在屏幕上打下“嗯”,然后发了出去。


    吸烟室里雾气缭绕,白烟快要占满整个屋子,透过玻璃看进去,里头的人跟练功走火入魔似的,尤其还顶着一头红发。


    门被打开,黎逍抬头,眯缝着眼看出去。


    时恪站在那儿,冷淡道:“聊聊吗。”


    第77章 完了


    一般人都不爱开夜路, 尤其是在这么僻静荒芜的地段,但黎昀的车技一直很稳,在哪开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


    他的驾照是抽空回国考的, 头两年去法国的时候还没成年,熬到第三年才在春节回来, 和家里人吃了顿年夜饭。


    那会儿也没什么事可做,用来打发时间便考了。


    他学什么东西都快, 考完又申请了个IDP, 不过在法国开车的机会不多, 只偶尔帮帮楼下的房东, 替他们开车回老家拿点东西。


    那对老夫妻懒得跑那么远, 索性以降低房租作为报酬,交给黎昀去办。


    从荒郊野岭到市区,赶上周五出游的晚高峰, 开了快俩小时。


    前方红灯, 他扶着方向盘, 任由车子滑出去一段,停在一个刚刚好的距离。


    手机屏幕亮起, 刚查看完时恪的回复,一通新的电话打进来。


    车载音响里浑厚的男声传来:“咱俩喝点儿?”


    没头没尾一句话,但意思双方都清楚。


    舅甥俩一直挺有默契, 尤其在舒姝忌日这两天。


    就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暗号,寻一处僻静私密的地方, 聊聊那些还未消化的情绪。


    定位发过来,红灯变绿,黎昀给油打弯,调转方向朝着新地点出发。


    宾利在街边停稳, 霓虹灯透进来,给黑色羊绒大衣染上一层斑斓。


    入夜许久,道路两旁的店才开始今天的营业,顺着看过去,不是精酿酒吧就是高级餐厅。


    和MUSE那条路店迪厅不同,那儿适合一身荷尔蒙无处消耗的年轻人蹦跶,这里更像有钱有闲富家子女打发时间的。


    不过,舒永给的地址是个私人酒窖,叫“藏酌”。大概是他哪个圈里的朋友开的,保密性特别好,非邀请不得入内。


    黎昀报了名字,被侍应生领到二楼,舒永比他早到十分钟,已经坐在位置上点酒了。


    刚落座,点单ipad被推过来,黎昀浅浅扫过去,跟身边的侍应生报了句:“轻井泽。”


    舒永抬头瞟了眼,没说话。


    度数不低,瞧外甥这神情,一杯肯定止不住。


    他收起口罩揣进兜里,稳重惯了的人反常起来挺难劝的,这两天特殊,他不想做个扫兴的长辈。


    “最近都还好?”舒永脱了大衣,看着外甥,“餐厅还缺什么吗。”


    黎昀拿着手机发消息,没抬头,“挺好。过完年再打扫打扫就差不多了。”


    从选址到落成,都是黎昀亲自处理。舒永想帮忙的心很热切,可惜没机会,但他不觉得这是独立,像是孤立,自我孤立。


    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空间里很亮,黎昀敲下几个字发出去:结束了跟我说一声。


    舒永一眼就看见了,他直言道:“你对象,那小孩儿吧?”


    “嗯。”黎昀承认的非常丝滑,压根儿也没想藏。


    金狮影帝原本还想说“跟我装,你还嫩了点”,现在这话也给咽回去了。


    性向在他这里不算问题,娱乐圈里什么人都有,而且舒永也没有掺和小辈感情生活的兴趣,只是担心不好跟叶青华交代。


    “你怎么想的。”舒永开始操心,这可是看着长大的亲外甥。


    黎昀放下手机,给两人都倒上酒,喝下一口才道:“等他先适应适应,再公开。”


    时恪没在正常家庭里生活过,在舒宅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出来有多紧张,这事情弄不好,小孩儿特别容易愧疚。


    “让他适应,也顺便让我们适应,是吧?”舒永眯起眼,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


    先把人领进门,等家里熟络了,想说难听的话都说不出口。


    黎昀不置可否,端起酒杯,喉间滑过酒液,木香涌入鼻腔,半杯就这么没了。


    *


    灯光黯哑轻柔,台上演奏着布鲁斯乐,店里人虽多,但很安静。


    菜单被服务生递过来,黎逍一扬下巴,说:“点吧。喝什么?”


    窗外是路人的影子,来来回回从时恪的侧脸掠过,像幕布上转动的胶片光影。


    他垂眸扫了一眼,“喝水。”


    “?”


    黎逍满脸困惑,“你没成年?来酒吧喝水?”


    这人该不是以为他没钱吧,还是瞧不起他?


    虽然卡被冻了还不至于买两杯酒的钱都没有。


    “不喝酒。”时恪说。


    黎逍“啧”了一声。


    他抽回菜单,道:“麻烦。”又回头看着服务生,“一杯龙舌兰,一杯水。”


    服务生退下,黎逍转过脸,被时恪冷脸看的发毛,他皱起眉,说:“可不是我耍的你啊,老子也被耍了。”


    时恪在脑子里把会议片段过了一遍,从唐助的态度也能看出来,他像是替黎延君盯梢的,无论如何都要逼黎逍给点反馈或是决策,但要真做了,又不采纳。


    比如黎逍钦点这件事。完全就是在明摆着告诉他,“我给你选择的权利,但最后还是要听我的。”


    原生家庭是个很大的议题,健康融洽的很少,剩下那些各有各的畸形法。


    时恪靠着沙发背,问:“这个项目为什么找我,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推?”


    “老子不知道!”黎逍说,“唐狗给我一堆资料,我只认得山道。”


    到这个份上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拖延,再想办法把钱弄回来。他从高考后就被硬逼着学导演,毕了业,又被塞进剧组。


    丁若枚只向着黎延君,唐狗替他爹下达最后通牒,拍完这部电影,等于继承了黎导衣钵,否则以后不要回黎家。


    黎逍心道,老子继承他个狗屎。


    对面的时恪没再说话,垂着眼睛像在思考。


    黎逍敲了敲桌子,说:“喂!到底找我干嘛,现在你对我已经没用了。”


    时恪抬眼,直入主题,“‘空花阳焰’是抄袭舒姝的吗?”


    鸡尾酒刚刚才送来,黎逍去接杯子的手一顿,差点掉地上。


    他都忘了自己还吼过那句。


    黎逍瞄了眼服务生,等他放完酒水,人走远了才问:“你想干什么?”


    时恪眉头轻跳了一下,对方这个反应已经解答他的问题了,这跟间接承认没什么区别。


    灯光穿透水杯,在黑理石桌面洒下一圈宝石色的投影。


    时恪盯着影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语气平和道:“电影项目我不做,还会有其他人做。”


    “你以为我不知道?”黎逍烦躁的搓了把头发,“我他妈有什么办法!”


    “你真的不想拍电影?”时恪向他确认。


    黎逍喝了口酒,用手勾着裤腰上的链子甩,“老子想做DJ,看不出来吗?”


    “看得出来。”时恪顺着看过去,虽然他觉得黎逍身上更适合开家五金店,“挺好的。”


    意想不到的回答,黎逍愣了一下,打他玩儿碟机开始就没人和他说过这种话。


    他觉得时恪在随口胡诌,“嘁。你懂个屁。”


    “DJ我不懂,”时恪说,“但人能找到自己喜欢而且想做的事,就挺好的。”


    黎逍又愣了,看着他,对方眼神依旧冷,但是没有取笑或是嘲讽的意思,好像他喜欢打碟这件事本该如此。


    “你,你真这么觉得?”黎逍说。


    时恪轻点头,“嗯。”


    这话在黎逍耳朵里听来,简直天方夜谭。


    从幼儿园起,黎延君就给他规划了一条完整的发展路线,喜欢什么,想做什么,自己毫无决策权。


    更不提他想做DJ的事业,连亲妈都不支持。


    所以,他羡慕黎昀可以和他爹翻脸,可惜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


    没被肯定过梦想的黎逍有点宕机,虽然心花没到怒放的程度,但是小放了一下。


    “咳,你问我这个是想说什么。”黎逍做作的咳了一嗓子,潇洒酷哥的人设不允许他外露羞赧。


    谈话之前,时恪琢磨过郑元外出谈判的心理战术和说话技巧,不过学不会,比砍价要难。


    但刚刚那些都是实话,大概真诚就是必杀技,黎逍态度明显好多了。


    时恪转回话题,说:“与其逃避,不如让项目破产。”如果片子真是抄的,他绝不能让黎延君强占舒姝的作品。


    黎逍:“你什么意思?”


    “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是抄的。”时恪的手搭在玻璃杯上,掌骨清晰分明,“剩下的我来做。”


    黎看着时恪,这人真的比他想象中要……更有攻击性?


    对方好似完全不担心自己的立场,一个是亲爹,一个是外人。比起鲁莽,他觉得时恪在赌自己的态度。


    不过他赌对了。


    *


    酒瓶里的液体还剩三分之一,舒永喝的上头,这外甥只微微红了眼睛。


    “上个月我在电影协会跟他碰上了,”舒永揩了把嘴,“说什么搞了个文艺片,要冲金熊奖。”


    他嗤笑一声,直接骂道:“黎延君就是个屁!拍出来的也是屁!要不是你妈,他个破落户能变凤凰?”


    黎昀没说话,扯开襟前两颗扣子散热。


    “他们最近没找你吧?”舒永问。


    这外甥什么事都不爱往家说,早前还在上学那会儿,天天被黎家找麻烦。


    大的走了来小的,阴魂不散。


    黎昀按了按额角,“没有。”


    说实话他有点搞不懂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不想搞懂。


    丁若枚带着他来家里的时候,他同情过,也迷茫过,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黎逍,毕竟不做人的是黎延君。


    但后来就不这么想了,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黎逍永远跟他对着干,抢他的东西或者直接毁掉,小到一支笔,一间房,大到家产。


    出国之后,黎逍倒是消停了好一阵,直到上次在市民之家冲着时恪发癫。


    黎昀沉下眼眸,他那次真的怕黎逍对时恪做什么小动作。


    “行。”舒永点点头,拿起酒瓶给两人的杯子填上,“最后一杯,就算……敬舒姝。”


    玻璃杯磕出脆响,黎昀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出了店门,舒永脚步有些虚浮,他的保姆车已经到了,朝外甥招手,“直接坐我的车啊。”


    “不用。”黎昀不算特别醉,只是神思不太清明,“我找个代驾。”


    舒永看他这状态,的确比自己清醒,这小子酒量够深的。


    他没坚持,挥挥手告别了。


    黎昀在风里站了会儿,散走身上的热意,看了眼手机,时恪还没回复。


    已经快十二点,加班还没结束吗?


    他朝着停车的位置走,思考着要不要给时恪打个电话。


    酒精容易放大情绪,本身容易焦虑的人更甚。


    黎昀没有强制时恪一定要汇报行程,但他却是想知道的。


    说明白些,黎昀不喜欢一无所知的感觉,也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掌控欲,大概源于对突发事件的恐惧吧。


    舞台上的布鲁斯乐切换成爵士,酒吧里的灯光也开始变得暧昧。


    时恪双手交握,沉声道:“所以,你有原片的数据?”


    黎逍放下二郎腿,说:“啊,还有本创作手稿。”


    发现这个,其实算个意外。


    刚当上导演那两年,本来想潜到黎延君的书房,找他被藏起来的护照,结果翻到舒姝的一袋遗物。


    别的东西他没有,唯独好奇心旺盛。


    起先看完没明白,以为只是单纯收藏,可他爹又不是痴情种,直到“空花阳焰”的出现,黎逍恍然大悟。


    “我可以给你弄出来,”黎逍说,“但是电影必须给我弄黄咯。”


    黎延君在娱乐圈的根基很深,一部片子损失不了什么,但是可以为黎逍的出逃破个口子,到时候他爹肯定没空管他。


    时恪:“好。”


    龙舌兰被黎逍一口气喝干,放下杯子,也不知道是被酒气冲的,还是喝多了,他眯着眼睛,又直愣愣的盯着窗外。


    时恪觉得疑惑,“怎么……”


    话没说完,身侧的玻璃窗被敲响。


    他转过头,眼睫陡然颤动。


    完了。


    第78章 放纵一些也可以


    有一瞬间时恪大脑是空白的, 他以前也撒过谎,但这次不太一样。


    不仅故意隐瞒,还被捉了个正着。


    黎昀没什么表情, 隔着窗户浅浅扫了黎逍一眼,神色极淡, 猜不出心思,却让人莫名心慌。


    时恪站起身, 冲着对面的二世祖说:“交易作数, 除了我没人能帮你。”


    人影从眼前掠过, 黎逍仍在发愣。


    不对啊?时恪为什么要帮忙?


    平时看剧本画分镜的脑子转不动, 这会儿倒是勤快起来, 他的目光再次移向窗外,看着两人的背影琢磨。


    ……草!


    他俩真是一对儿??


    满街霓虹璀璨,在眸子里映出彩光, 时恪的神情却紧张, 他自知理亏, 薄唇抿成一条线,有些不敢与人对视。


    黎昀刚才还没觉得醉, 这会儿倒是希望自己真醉了,看见两人坐在一起时,第一反应其实不是时恪骗他, 而是时恪有事不愿意和自己说。


    “上车。”


    不容置疑的口吻,黎昀几乎没这么跟时恪说过话。


    时恪拉开车门, 再关上,外头的喧嚣被隔离开,周围陡然变得寂静,沉默便显得更加震耳。


    如果不是驾驶座上黎昀的呼吸声, 他大概会以为自己失聪了。


    两人一时无话,空气里弥散着隐隐约约的酒气。时恪用余光小心打量,黎昀靠着椅背,淡漠的像一尊雕塑。


    心虚转而变为担忧。


    黎昀喝酒了,大概心情很差。


    还偏偏在这种时候抓到自己骗人。


    黎昀越沉默,时恪越慌乱,他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蜷起来,布料被蹭出微弱声响。


    黎昀偏过眼眸,沉声道:“公司开会转移地点了?”


    犹如应激反应,时恪张嘴不小心咬了下舌头,局促道:“也是谈工作。”


    “什么工作只能两个人谈。”黎昀语气平稳,像是没什么情绪,“谈到酒吧来了?”


    时恪颔着下巴,觉得愧疚,“对不起,我……”


    我有理由?我有苦衷?


    但实际情况就是有意为之,他无可辩驳,时恪沉下气息,再次道歉,“对不起。”


    黎昀的气压极低,或许和酒精有关系,“他跟你聊什么了?”


    “东越千华的电影项目,”时恪不想说他父亲的名字,怕加重对方的情绪,“但今晚是我找的他,我不想接。”


    也不想现在就将舒姝的事透露出来。


    他怕黎昀失望,更怕他伤心。


    “为什么不找我。”黎昀克制着语气,又觉得有点无力,难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如一个黎逍吗。


    时恪蹙起眉头,微侧过脸,“为什么要找你,这是我工作的事。”


    “你不必和他们接触。”


    “怎么不必?”


    时恪不理解,即使抛开舒姝,这依旧是他的工作,总不能因为难以解决就找黎昀接手。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黎昀没有说话,无形的压迫感让时恪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他不是个善于处理冲突的人,甚至会因为冲突引起躯体化反应。


    时恪努力调整好气息,认真说道:“我不该骗你,但我也不想什么事都找你。”


    “你有餐厅,有综艺节目,有家里的事要处理,还要处理我的工作吗。”


    他握紧有些发麻的手指,“你为什么不能让自己歇一下?”


    打从一开始就是黎昀在帮忙,从许函,到黑帖,再到MUSE被下药和林轶。


    时恪知道这些出于真心,却不应该是他的责任,没有人可以一直如此,总有累的一天。


    他想与黎昀并肩,想力所能及的去帮他做些事,而不是一直跟在后头。


    何况,也不愿意看黎昀通过自我消耗的方式捆住一段关系。


    时恪捻着衣袖上的扣子,继续问:“一定要把自己逼的什么都做吗?”


    “我愿意处理。”


    “我不愿意。”


    “你才多大。”


    “我成年了,黎昀。”时恪说,“没有遇见你之前,我一样是这么过来的。”


    黎昀愣了一下,酒精发挥作用,烧得他头疼,也烧得他越发恐惧。


    过强的保护欲和占有欲何尝不是一种自卑,他不想承认,自己的安全感源于被需要,甚至会下意识矮化时恪的能力。


    车里挥之不去的紧张感让时恪想起年幼时父母的争执,他将视线偏去窗外,盯着往来的车流。


    街口霓虹不知疲倦地闪动,晃得眼晕,余光里时恪不愿看他,黎昀的呼吸变得重了些,话也说得不那么好听。


    “是想躲了吗,还是想走了。”


    时恪僵住,委屈和愠怒同时上涌,“是,我喜欢逃避,喜欢遮掩。”他忍住颤意,一字一句道,“我以为你看得见我在学着进步。”


    指节扣紧车门把手,还没来得及用力,“咔”一声,锁扣下落。


    空气再次凝滞,两人陷入一场无声的对峙。


    脑袋被酒气蛰得酸胀,黎昀双眸半阖,从侧视镜里看见时恪蓦然无措的神情,他不忍心,垂下目光解开了车锁。


    关门的声音不大,可能是时恪舍不得用力,也有可能是他的手使不上劲,黎昀伏在方向盘上,脖颈泛出青筋。


    他都说了什么胡话。


    明知道时恪心思有多敏感,费了多大力气才迈出那一步,甚至忍着不适露出伤疤。


    镜中的身影渐渐缩小,在红绿灯前拦下一辆出租,黎昀开门下车,跑过马路,却仍旧没赶上。


    十字路口的风大,他被吹得脸麻,直到手机传来震动,才低头看了眼。


    今晚的代驾排单拥挤,弹窗显示预计等待时长超过50分钟,黎昀直接取消订单,转身回了刚才的酒吧。


    电话已经打了七八通,没一个人愿意接,黎逍将手机甩在沙发上,低声骂了句。


    这帮东西,平时说喝酒来的比他妈猴子还快,现在都跟死了一样,肯定是唐狗放的消息。


    头顶光线突然暗下来,黎逍皱着眉抬头,陡然撞上他哥的冷脸。


    黎昀:“出来。”


    街巷角落里,路灯投下两道长影。


    “东越的电影找他干什么。”凌厉的轮廓被光影勾勒的更深,黎昀不笑的时候与温和二字毫无半点关系。


    黎逍还是那副赖皮嘴脸,“我喜欢,你管我。”他嗤笑一声,“老子看他比看你顺眼。”


    黎昀皱起眉,像是在因为这番话而困惑,又不得解答。


    从没见过眼前人吃瘪,黎逍来劲了,“上次你找我,这次你还找我。你怎么不问他?”


    同父异母的哥哥自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做什么成什么,不想做什么,也没人管得住,就连跟黎延君闹翻都毫发无伤。


    黎逍被家里苛责惯了,叛逆心便撒在黎昀身上,挑衅几十年,终于在今天找到一点成就感。


    对方像是陷在什么情绪里,没有说话。


    黎逍察觉到他身上的一丝颓丧,乐得看好戏,“怎么,搞不定时恪?”


    “你之前不是挺能耐的吗,不是什么都无所谓吗。我看你也没多了解他吧。”


    他掏了掏耳朵,嚣张道:“老子今天没心情,就不告诉你。”


    说罢,黎逍晃着他那身五金店走了,肩膀冲着黎昀撞过去,想来个具有震慑力的身体挑衅。


    结果没撞动,还踉跄了下,他当即稳住身形,佯装无事的斜睨一眼。


    练那么硬顶屁用,男朋友不照样跑。


    脚步声远去,巷内只剩黎昀一人的身影,这里比街口安静,他觉得难受,一种无处宣泄的难受。


    屏幕灯光微弱,右上角的红色方块提示着主人该充电了。


    黎昀握着手机想发消息,打开聊天记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僵持半分钟,黑屏了,电量彻底宣告阵亡。


    周五晚上最是夜生活丰富的时候,酒保忙的满头大汗。


    柜台被人敲了敲,他刚削完几块冰,抬起头,看见个高个男人,五官深邃周正,又有点像个混血。


    “威士忌。”黎昀说。


    酒保向他确认,“怎么调?”


    黎昀靠上高脚凳,随口道:“Neat.”


    酒保很有眼力见的推了店里的热门款,他举着瓶子,道:“格兰多纳18可以吗?”


    “嗯。”有就行,他不挑了。


    不敢回家,怕见不到时恪,又怕见到之后不知该说什么。


    酒很快被端上来,黎昀一口喝干,姿态依旧松弛,心却乱的跟线团似的。


    长时间的克制和压抑,让人忘了曾经也是任性过的,胸腔隐隐的不适提醒着自己,他很久没有陷入这个状态了。


    桌上的酒几乎每五分钟就空掉一杯,他喝的快,但动作沉稳,外人看来不觉得像在酗酒,只是单纯品鉴。


    这里的灯光是暖黄调的,很柔和,黎昀眼眸低垂,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法国,在某个街区的酒馆里。


    舒姝刚去世那两年,他表现的异常平静,舒家急疯了都没查出来黎昀有什么问题,就连心理医生都说他的测试结果非常稳定,只是轻微焦虑。


    直到高考结束,去了里昂,完全置身异地的情况下才敢将情绪发泄出来。


    大概也如现在这般,毫无知觉的喝了许多,酒量越来越深,心也越来越沉。


    那句斩钉截铁的“我不愿意”在耳边反复重现,他耗尽全身力气去编织一张名为无所不能的网,套牢别人,也困住自己。


    如同积攒许久的岩浆在寒冰中爆发,蒸腾浓浓白雾,黎昀连崩溃都是安静的。


    杯中的酒液轻微摇晃,眼前是剔透的琥珀色,情绪却浑浊不明。


    总是清醒克制的人,难道永远不得放纵吗。


    “先生,先生?”


    酒保拍了拍黎昀的肩,“我们打烊了。”


    从昏沉中抬眼,他极冷的“嗯”了声,向店里借了充电宝,有些疲惫的埋下头,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代驾是酒保帮忙叫的,手机里还有好几通未接来电,只不过黎昀似乎没有听见他的提醒。


    付了钱,黎昀有些踉跄的出门上车。


    再醒过来已经到了目的地,他道了谢,下车第一时间便是去看时恪家的阳台。


    窗关着,灯也关着。


    不知道他睡了还是躲远了。


    已经接近清晨六点,四周仍漆黑,若不看时间大概会以为还是午夜。


    楼道里寒风刮得紧,像哭嚎声,黎昀这会儿是彻底醉了,扶着墙壁头昏脑胀。


    要是时恪走,会去哪。


    能不能不离开我?


    恐惧如同潮水似的的攀上来,黎昀站在家门口,按下指纹锁的手都有些酸麻。


    “咔哒”一声,门开了,里头有微弱的、昏黄的灯影透出来。


    隔着朦胧的光团,黎昀用仍未清醒的目光看去,与窝在沙发上的人对上视线,那双清隽的眸子盛满了月光。


    黎昀喉结滚动,涩意渐浓。


    好像。


    放纵一些也可以。


    第79章 ……我帮你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时恪就后悔了, 委屈被歉意吞噬,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


    自己一次次逃开,对方真的还会追上来吗?


    手机被他紧紧攥着, 像是在等心底的一个决定。


    车窗外的寒风不停浇灌进来,头脑愈发清醒。


    时恪不想错过黎昀, 一点都不。


    唤醒屏幕,他拨了个电话过去, 可惜只听见了冰冷的机械女音。


    “小伙子, 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他, 后座年轻人脸色苍白的有些过分。


    时恪摇了摇头, 继续和电话纠缠, 直到下车前,听筒里播放了无数遍“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承认自己是个非常被动的人,但依旧会有想要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从前是自由, 现在是黎昀。


    暂且放下对于“关机”的猜想, 时恪进了电梯直接按下六层, 输入早已记熟于心的密码,在黎昀家里守着一盏灯, 等了一整夜。


    不敢回家,因为怕错过他的脚步声,然而客厅里孜孜不倦回荡着的机械播报依旧令人惊心。


    冬天的夜特别漫长, 等待未知的时候,这种漫长会被扩展成无限大, 时恪在沙发上坐到腿麻了一遍又一遍,所以起初听见门外的声响,还以为只是幻听。


    风吹了进来,卷着凛冽的寒气, 黎昀站在门口,时恪扶着后墙起身,有些恍惚,“怎么不接电……”


    话没说完,关门声和拥抱好像是同时发生的。酸胀的腿支撑不住,两人一起栽倒在沙发上,时恪被压在身下,掌心触到的衣料还是冷的。


    黎昀埋在他的颈窝里,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灼热的气息洒过来,烘暖脖颈,蒸得又酥又痒,时恪从未见过这样无措的黎昀,当成熟的人不再矜持,被关在樊笼里的少年终于得以释放。


    时恪有些说不出话,只环抱上去,凭着本能,一遍遍轻抚对方的背。


    “对不起。”黎昀的语气近乎祈求,声音也哑,“别离开我好不好。”


    时恪的侧脸贴着他的发顶,回应道:“不离开。”


    一夜的煎熬全都化成柔软。他们都没放弃,只是需要时间梳理情绪,两个初次恋爱的人在慢慢学着长大。


    窗外有风,屋里的声音却很清晰,时恪有些笨拙地说:“没有想离开,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该是我跟你道歉,是我先骗的你。”他不敢停下,怕有些话过了这劲儿就再也讲不出口,“和你说那些,是因为不想你这么累,不做一个事事周全的人也没关系。”


    “至于我,的确在很多事情上都还不成熟,但至少让我跟你站在一起。”


    “因为你,我想成为更好的人。”


    “可不可以给我一些空间?”


    黎昀声音闷在里面,鼻子也有点酸,他认真道:“嗯,是我的错。”环抱着时恪腰的手臂收紧,“你本来就比我想象的更勇敢。”


    大醉一场,剖开回忆,剖清恐惧的心。


    他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个事实,在某种纬度上,舒姝与时恪是相似的。他们纯粹、敏感,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


    黎昀无法给舒姝的死亡下定义,但时恪在遇见自己以前,从那样泥泞的困境中挣脱出来,有独自面对阴暗的勇气,独自抗争过自/杀的念头。


    他的月亮并不脆弱,而是无畏的。


    颈间的呼吸微沉,带着松木和酒的气息,时恪仍然想问,“怎么突然就喝酒了。”从状态判断,喝的一定不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昨天扫墓去了。”黎昀说。


    时恪一怔,内疚感席卷而来,突然觉得自己撒谎简直令人发指。他有些犹豫舒姝的事该怎么说,毕竟还涉及到黎昀讨人厌的父亲。


    “还有,因为怕你走,刚才很不舒服。”黎昀继续道,“现在好多了。”


    越听越自责,时恪瞒得难受,他小心开口道:“我……再坦白一件事,昨晚我跟黎逍做了个交易。”


    黎昀:“嗯?”


    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一点,黎逍昨晚的态度很怪,这人从来不对谁有好脸色,谈及时恪却说了句还算能入耳的话。


    “具体情况不好说,”时恪真诚道,“有些东西提前说了好像就不会成功,交易内容很重要,我想确保它顺利。”


    “不过你放心,这件事不会危及到生命。”


    学会商量,大概也是进步。


    时恪拍了拍黎昀的背,“所以,我想晚一点再说可以吗?”


    极少放纵的人,一旦开了口子没那么容易再收回去,黎昀仗着喝了酒,开始得寸进尺。


    “时老师,一般与人谈判都是要给些好处的。”


    时恪见他没有反驳,渐渐放松下来,“什么?”


    颈侧的温热离开,黎昀眼底泛红,眸光暗哑,带着侵略的意味,从无害到进攻,一个眼神就够。


    他撑着沙发,目光落在他的鼻尖的浅痣,再到嘴唇,“想吻你。”


    “可以吗,时老师。”


    话说的礼貌,可怎么听都不像询问。


    时恪愣着没说话,对方在一点点靠近,从三寸,到一寸,然后就那么停在那里,像是一定要等到回答。


    阴沉的云将房间压暗,窗户轻响,忽而飘落珍贵的冬雨,淅淅沥沥打在玻璃上,敲得人心里也痒。


    时恪局促的喉结滚了一下,眼前人轻笑出声。


    这人就是故意等他露怯,他轻启嘴唇,“你”字还未说出口,便被黎昀的吻堵了回去。


    不同往日的温柔厮磨,而是像攻占领地的兽,黎昀轻松撬开他的牙关,舔过唇瓣,再吮住温软,相互纠缠。


    紧实的手臂重新箍上时恪的腰,将人往前一带,与他贴得更近。


    雨声渐大,屋内的气温却好像在升高,衣料窸窸窣窣摩擦着,掩住唇间的湿濡水声,黎昀主导节奏,再趁人不备,膝盖瞬间挤进他的腿/间。


    时恪被惊得偏过脸去,喘出气音,却不知听起来更让人心热,“够、够了。”


    黎昀呼吸沉乱,眼中星火灼灼,追着上前再次吻住,“不够。”


    被逼到只能靠着沙发软背,时恪微仰起头,氧气被一点点掠夺,呼吸只能靠鼻息和轻呢。


    黎昀吻得寸刻不离,又脱了大衣,单手解开襟前两粒扣子。


    他哑声道:“抱着我。”


    命令说的太过动情,时恪根本无法抗拒,他攀上黎昀的脖子,身体倏然变轻,被揽着大腿抱离沙发,再落到冰凉的黑岩岛台上。


    黎昀没了驼绒大衣,衬衫阻隔不住肌肤的滚烫,而时恪身上每处被手掌触摸过的地方都着了火,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会传染,他像是比黎昀还要醉。


    从唇间移开,黎昀顺着嘴角吻到脸侧,含住耳垂轻舐,再游移到脖颈,仿佛标记领地,吮咬着落下斑斑红痕。


    温濡的触感刺激着神经,时恪喘得颤抖,双眸半阖,眼里只剩窗外的晦暗云雨。


    渴望被需要,被依赖,还有肢体接触中无处不在的掌控感,他清楚地感知到对方的恐惧。


    沉溺在情欲里的人轻哼出声,“……黎昀。”


    黎昀:“嗯,我在。”


    答的倒快,动作是半点没停下来。


    “不要把自己困成一座孤岛。”


    “那你呢。”


    “我也是孤岛。”


    “但是凑在一起,”黎昀重新吻在唇角,手掌游进时恪的衣服,摩挲他的肌肤,“会变成一片新的大陆。”


    时恪羞耻的耳廓锁骨红了一片,正想说什么,陡然被铃声打断。


    衣兜里的手机在不停震动,他骤然回神,伸手抵住黎昀的肩膀。犹如被撞破什么隐私,慌张地摸出手机接通电话,甚至忘了看来电显示。


    “十万火急!找不到我哥了!”


    舒启桐的嗓门穿透听筒,清晰度跟开了扩音器似的,“我本来有事他,结果打了一晚上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我爹说昨晚跟他一起喝酒来着,喝完回去就一直没消息,这么大个人总不至于丢了吧。”


    “等等,会不会是人口拐卖?可是一米九的个子谁敢拐卖他啊!!”


    时恪顿时哑口,斟酌着该怎么敷衍过去。


    被迫停止的黎昀有些郁闷,加上不得消解的欲望,有种想给手机扔出去的冲动。


    电话里还在嚷嚷个不停,黎昀扶着额头,出声道:“活着,没死。你说,什么事。”


    “……”那头安静了两秒,然后又是一道惊呼,声音像是离话筒略远一些,“爸!!我哥没事!”


    他嚷完,又说:“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你人喝没了。”


    “人很好。”就是心情不太好,黎昀接过手机,“找我什么事。”


    “就那个,上次吃饭提过的,食光漫谈的春节特辑你记得吧?让嘉宾搞直播教做几道年夜饭,”舒启桐说,“咱们续签合同拟出来了,昨晚发的你邮箱,等你确认好了签字。”


    “好。”黎昀说。


    刚要挂,电话里一阵脚步声,舒启桐像是侧过头去,说:“爸!放心吧!我哥跟时恪在一起,没事的。”


    听见自己的名字,时恪生怕被人察觉出什么来,只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他紧张,有人比他更紧张。


    舒永前一晚才知晓外甥的恋情,结果自家儿子大清早就给人家小情侣打电话,他也莫名心虚得一批,被茶水呛得咳嗽。


    “没事挂了挂了。”舒永夺过儿子的手机,“我挂了啊!”


    舒启桐的声音又挤进来,“合同你记得签啊!下午三点前发我。”


    电话终止,房间再次陷入沉寂。


    空气里的旖旎还未散去,时恪被弄得眼尾泛红,下腹也热,神思却已经醒了大半。


    他攥着手指道,“我,我困了。你去洗澡,睡觉。”


    黎昀笑似的叹出一口气,又走近两步,将额头靠在时恪的肩膀上,轻声说:“待会儿,再等等。”


    “等什么?”时恪不解。


    黎昀:“等它下去。”


    “什么下去?”


    “你说呢。”


    “…….”


    又是一阵沉寂,这种感觉不完全是尴尬,还有被时恪隐秘在深处,同样躁动的春情。


    上次的经验是熬了整个晚上,今天大概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去,黎昀觉得自己去浴室解决可能比较快。


    他替时恪拢好衣服,免得着凉,在准备抽身离开的时候被抓住了手。


    时恪垂着眼睫,声音略颤。


    “……我帮你。”


    黎昀嗓子发紧,理智全然断弦。


    第80章 啥几把字啊


    明明中间只休息了两天, 再回归工作室,莫名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感觉世界轻飘飘。


    又不是从来没通宵过, 区别只在于是通宵做图,还是通宵做别的, 总之今天来上班的时候,时恪觉得哪里不一样。


    园区里的枯树叉子挺好看的, 楼下小摊的包子没那么难吃, 电梯间里挤一些也无所谓。


    除了他身上留的后遗症有点让人头疼, 其他都还算合心意。


    原本今早是想打车来的, 一站路, 没多少钱,就是有点拉不下面子,也不知道在装给谁看, 高冷面具戴惯了, 自尊心还挺强。


    趁着楼道里没人, 时恪快步蹭到公司门口,大腿内侧被磨破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连带着酸胀的手一起,走路姿势倒是不奇怪,就是不知道今天摁快捷键的动作还飞不飞得起来。


    茶歇区旁的空地摆满了红色礼盒, 码得整齐划一,小崔指挥着两个行政部专员同事, 交代清晰领料流程和工作分配。


    瞧见时恪进来,他很快打了个招呼。


    “小时!早啊。”小崔说。


    扶墙的手立刻撤下来,时恪插兜往前走了两步,“早。”视线扫过那堆红箱子, 没话找话,“这是什么。”


    小崔一边整理手上的单据一边说:“公司发的年货啊。”他指了指工位区,“票已经放你们桌上了,待会儿下午两点开始凭票领取哈。”


    “哦。”时恪觉得自己表现的还行,挺自然。


    他安心回了工位,趁着电脑更新系统的间隙,掏出手机准备给黎逍发个信息。


    这两天断断续续琢磨着电影的事,主要问题在于著作权归属,如果黎延君已经抢先注册,那事情就变得有些棘手了。


    桌上很快传来震动,对方像是一直在等着他。


    【黎逍:靠,老子差点以为你要鸽我。】


    自从东越那场会议后,黎逍就被关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了,除了被逼着弄剧本就是拉片,还没找到机会摸进书房,两天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巨大的煎熬。


    【黎逍:还没弄版权,在忙着搞立项。】


    【黎逍:但是我猜他要准备行动了。】


    知父莫若子,上回他嘴瓢那一下,老东西肯定起了心思,原片数据他存了一份,还差SD卡和手稿书,必须赶在立项会之前拿到手。


    【SHiKE:尽早,年前能给我吗。】


    【黎逍:你放心吧,我比你还急。】


    电脑提示系统更新完毕,时恪打开未做完的字体工程文件开始摸鱼,这活儿不怎么动脑子,他可以拿出一部分精力盘算证据的事。


    之前对舒姝烧毁作品一事的概念很模糊,现在想来,同为创作者的时恪似乎能得出一些答案。


    比爱人背叛更让人绝望的,大概是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


    恣意洒脱的天之骄女,虚伪自负的薄情凡夫。或许舒姝发现了黎延君的抄袭行为,所以宁愿将作品全部烧毁,也或许是他想多了。


    创作手稿里一定有大量的笔迹和指纹,姥姥那里虽然只剩几张照片,但舒姝小时候的东西肯定还留着。


    他在私底下查了不少资料,去世作者的保护作品完整权等可以转移给继承人,等实物证据都到手,再和黎昀全盘托出。


    虽然是否公开的决定权在于舒家,但绝不能让黎延君抢先,当务之急是先将版权转移。


    时恪想入了神,没听见身边有人在叫他,直到眼前忽然冒出个猕猴桃脑袋,他一蹬地板,转椅往后滑出半米。


    “怎么了。”他问。


    吴廷眨了眨眼睛,说:“你手不舒服?老转它干啥?”


    时恪的指尖颤了下,掌心里灼热硬挺的触感重新涌上来,像被烫到似的,话也说的结结巴巴:“腱……腱鞘炎。”


    黎昀胡诌过的理由还是好用的。


    “歇歇吧劳模。”吴廷皱起眉,“年纪轻轻腱鞘炎,老了怎么办。”


    时恪心虚的紧,频频点头表示认可。


    吴廷坐回位置,一侧头又愣住,他指了指时恪下颌靠耳朵的位置,“嘶……你这个。”


    “过敏了。”时恪瞬间捂了上去,煞有介事地说,“有点痒,我去看看。”


    人刚走,吴廷慢悠悠回过味来。


    我丢!黎昀,牛逼。


    顾不上腿间不适,时恪阔步走进洗手间,站在镜前半天不敢动,直到身后没了人,才将高领往上又扯了扯,忙活五分钟,还是露着小半块紫红色。


    谁家种草莓种到这里来……他放弃了,转身进了吸烟室冷静冷静。


    感应玻璃门刚打开,里头有人和他打了声招呼。


    “时恪。”


    他抬头,礼貌道:“乔组。”


    乔恒抽烟,但频率极低,连加班都不怎么抽,不知道怎么这段时间开始越抽越多。


    不过时恪对别人的事情没有好奇心,他抽出烟盒,细烟刚叼进嘴里,眼前就出现一簇火苗。


    乔恒给他打了个火。


    “谢谢。”时恪凑上前轻吸一口,橙红星火闪烁,他很快回正身体。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乔恒夹着还剩一半的烟看着他。


    时恪向来尊重这位前辈,“嗯,你说。”


    不过手机震动声响在对方开口前,时恪摸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他点头示意抱歉,很快接通电话。


    “在公司?”黎昀问。


    时恪:“嗯。”鉴于上次犯了错误,又补充道,“在公司的吸烟室,和乔组。”


    黎昀笑的浅浅淡淡,带了点捉摸不透的劲儿,他道:“虽然不需要这么具体,但是我很高兴。”


    时恪喜欢听他笑,就是有外人在场不好表现,他转移话题道:“酒柜整理好了?”


    “嗯,差不多了。”黎昀说,“来问问你过年的安排,山道什么时候放假?”


    小崔十分钟前才在群里发了通知,时恪匆匆看了眼,说:“下周四。”


    “要回江城吗?”黎昀问。


    之前黎昀来找自己的时候,不曾看见他和时艳的冲突,不过万幸对方没看见。


    时恪的手指在手机壳上摩挲,有些犹豫。


    上大学后他就没回过家,唯一一次便是因为林轶。


    虽然不回家的多数原因是时艳不愿见自己,他也不怎么想回,那种气氛不好受。


    但,也有点担心。


    毕竟上次她情绪起伏很大,时恪想着回去偷偷确认一眼就走。


    时恪说:“可能只回去一两天。”


    对方语气有些低落,黎昀捕捉的很精准,他温柔道:“好,确认完行程发我一份。”


    “到时候去接你,回我家过年。”


    简简单单一句话,内容也很普通,但偏偏就是能让时恪觉得鼻子有点酸。


    黎昀在一点点让他融入一个“正常的家”的环境,缺爱的人对温暖过敏,需要足够的耐心慢慢渗透。


    “好。”时恪道。


    挂了电话,他转过身继续问,“要问什么,乔组。”


    乔恒吐了口烟,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是跟黎昀的电话?”


    “嗯。”


    “你跟他是……”乔恒说到一半又停下,换了个说法,“你喜欢黎昀?”


    时恪愣了愣,这句来的太突然,他原本以为对方要问工作。


    两人四目相对,时恪点头,他对同龄人没什么遮掩的必要,回答道:“嗯。”


    乔恒眉头微蹙,表情维持得还算亲和,语气却暴露了焦急,“那你以后……”他看见时恪侧过脸,去躲总是往眼睛里飘的烟雾,也陡然看见他耳下露出的红痕。


    乔恒突然没了声音。


    时恪掸了掸烟灰,回过头说:“以后什么?”


    对面的视线盯得太直接,他很快就意识到乔恒在看自己脖颈上的痕迹。


    “噢……没什么。”乔恒突然急刹车,“以后,少加点班吧,身体最重要。”


    开场白怪异,转折生硬,目光赤/裸。


    之前有关乔恒对他各种关照的片段浮现出来,时恪心下微惊,都到这个份上再察觉不出来就过分了。


    成年人化解尴尬通常会心照不宣的装傻,空气也就沉静了一秒。


    时恪:“嗯,谢谢乔组。”他掐掉还未燃尽的烟,“我先回去了。”


    “好……我再待会儿。”


    身后的感应门关上,时恪忽然像是抓到什么线索,黎昀是不是早就发现了?


    他慢悠悠蹭到工位,想起刚才电话里的笑,抚着脖子恍然大悟。


    *


    夜幕已深,嘈杂斑斓的走廊里回荡着乱七八糟的鼓点,接着,是一串高跟鞋的声响。


    公关经理身后跟了零零散散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朝着走廊顶头的豪华包间去了。


    在目标房间门口站定,经理迅速往里头瞄了一眼,除了主位上的男人,里头还有三五个人或站或坐,有的满面横肉,有的浑身精瘦。


    他做了个深呼吸,调动全脸肌肉凑出一个谄媚的笑,又回头道:“都机灵着点儿!”


    说罢,他推开门,被扑面而来的烟雾熏的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沙发正中间坐着的男人。


    经理朝身后招手,姑娘们鱼贯而入,在大屏自动前列成一排。


    “孙哥!您看看这批怎么样?”经理揣手俯身,毕恭毕敬的姿态摆的淋漓尽致。


    被叫孙哥看着有四十来岁,高颧骨,三角眼,手上硕大的扳指比天花板灯球都亮。


    他夹着烟嘬得腮帮子凹下去两块儿,再吐出浓得几近纯白的雾,一言不发。


    经理不确定对方看了没有,他战战兢兢的等着,后背微微沁湿一块儿。


    墙角里站着个年轻些的刀疤脸,他扫过孙哥,立刻一脚踹在经理的膝盖上,吵嚷着喷出口水,“换换换!他妈的净找些歪瓜裂枣。”


    姑娘们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缓神,又被从地上爬起来经理带走了。


    刀疤脸蹭了蹭鞋底,兜里手机响了两声,他看完凑到孙哥旁边,小声道:“全子那边的账没收回来。”


    孙哥笑了声,掸下去一大截烟灰,懒懒道:“没收回来你跟我说什么?”


    刀疤脸慌张道:“是全子让我跟您讲一声……”


    “来来来。”孙哥朝他招手,从后一把掐住脖颈,“那你跟他一起死外边好不好?”


    刀疤脸哆嗦着摇头,孙哥用力一推将人推出去一个趔趄,骂道:“废物!”


    “还,还有一件事。”刀疤脸稳住身形,咽了下口水。


    “讲啊!”孙哥说。


    刀疤小心翼翼道:“那傻逼的老婆儿子找到了。”


    “哦?”孙哥好整以暇地听着,“叫什么来着?”


    “时艳跟时……各”


    啥几把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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