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云海苍茫, 遮光板被拉开一条缝,阳光钻了进来落在时恪的掌心。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有一半是睡过去的,算是补了早起的困意, 他取了本杂志翻阅,英文字母密密麻麻, 半猜半读的看完了一篇关于法餐厅的报道。
再一会儿,机舱广播响起, 时恪放下书揉了揉眼睛, 静静等着落地。
山道都是同一航班相邻的座位, 时恪跟着大部队下了飞机, 再火速办理入境手续, 等拿完行李,预约的司机还没到,于是一半人去上厕所, 一半在原地等着汇合。
时恪靠坐在行李箱上, 才掏出手机查看消息, 许是境外流量卡需要等待网络激活,等了半分钟才刷新完毕。
各种APP的资讯推送一窝蜂地冒出来, 里头夹杂了好几条未接来电和微信。
送信人的名字如同雨滴似的坠进眼里,激得他睫羽轻颤。
四通电话,两条消息, 全部来自黎昀。
时恪握着手机,悬着指尖, 胸腔汩汩冒着细密的气泡,躁得很。
今天黎昀来找他了?
是……因为什么事会来找他。
支着行李箱的手一下一下抠着纹路,指甲划出咯楞咯楞的声音,时恪不想承认心底正泛上一股近乎病态的满足感。
证明他是被在乎的。
像一束光照进土堆, 触到了一点点亮。
时恪对着手机发了好一会儿呆,等躁动散去,又被姗姗来迟的愧疚裹挟,脑内像是无声地在斥责他的自私和阴暗。
上次是自己把黎昀留在门外,也是自己将他推开。
他点开键盘,打了删,删了又打,挣扎半分钟,到底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脚步匆忙,时恪沉浸在情绪里,没注意到身旁有人靠近。
乔恒的手搭上他的肩,惊得手指一抖,触到微凉的屏幕,时恪恍然一看,发了个句号过去。
“没睡好?”乔恒问。
时恪将手机扣下来,忐忑着不敢去看,只抬头回道:“没事,可能有点晕机。”
乔恒拍了拍他,说:“我带了药,给你拿一个?”
“没关系,”时恪站起来,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手,“一会儿就好。”
厕所里陆陆续续出来人,周知知往手上抹着润肤露,说:“这纽约的女厕所也得排队啊,不过速度倒是挺快。”
文雨补了个口红,说道:“回头咱工作室的也得扩建下,老是排队,整得上个厕所还要上下楼蹿。”
赵寻音狠狠赞同:“点了。”
郑元扶着腰在大厅里溜达,转过来正好听见,说:“准了,到时候我跟创意园物业提下。”
女同事们拍手叫好,大伙闲聊两分钟,人也差不多都到了。
“齐了吧?”郑元抬着头点了下人数,“都各自看好组员啊,咱们坐车去酒店。”
两辆大型商务车停在接客点,装完行李,上了车,时恪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落地时间是当地接近中午,窗外一片亮白,建筑高耸,沿街橱窗设计和国内的没有太大差别,唯独几家中餐厅的店招着实吸引人眼球。
乔恒坐在最前头和司机用英文交涉旅游攻略,车子开得不算稳,油门踩得太突然,过了几个红绿灯,晃得时恪还真有些头晕。
他倚着玻璃,注意力不知怎么就从这家店的LOGO做的不错,晕到了黎昀有没有看消息。
心绪上下起伏织成情网,他索性直接闭上眼,强迫自己再睡一觉。
抵达酒店,时恪和乔恒帮着女生把行李都拎了上去,郑元则憋不住,跑到吸烟处点了根烟,顺便在群里发了条消息。
【郑元:明天看展,今天自由活动,想睡觉的睡觉,想逛街的逛街,待会儿自己组织出去吃饭也行,都注意安全啊。】
电梯里喷了香水,隐隐散着小苍兰的清幽,乔恒收起手机,问:“待会儿休整一下,然后咱们去吃饭?”
时恪想拒绝,但人生地不熟,单独行动可能更受限,权衡之下便说:“徐泽文他们去吗,要不一起?”
“行,我问问。”乔恒道。
出了电梯,顺着标识找到房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房间竟比想象中的要大些,两张单人床摆在中央,一座沙发,一张桌子,靠窗那侧还带了个半弧形的小阳台。
时恪给手机充上电,转头看见乔恒打开行李箱,拿了个收纳盒出来,里头装了大大小小的各种药品。
“乔组,你生病了?”时恪问。
乔恒翻到一个白色的小瓶子,示意时恪接住,“没。晕车药,吃一粒就行。”
“谢谢,”时恪见那盒里各种感冒灵,退烧药,还有自己常吃的胃药,“给组员带的?”
摆弄盒子的声音停了,乔恒关上行李箱迟缓道:“嗯……对。”他抿了抿嘴,又用极弱的声音重复着,“是给你带的。”
低语细碎,时恪浑然不觉。
屋外的树影摇摆,他被楼下的街景吸引。
站在阳台远眺,汹涌的车流穿梭在大厦林立的城市中,这是他第一次出国,带着微妙的新鲜感,原来纽约是庞大而复杂的,未及夜晚,太阳反射在玻璃上的光已经足够耀眼。
有白鸽从楼顶飞过,停落在阳台护栏,时恪和它眼对眼,摊手表示自己没吃的,鸽子梗着脖子往前探,左右看看,然后不屑地扑棱两下翅膀,飞走了。
乔恒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问道:“一小时后咱们跟徐泽文和吴廷在大堂集合,出去吃个饭,现在要先睡会儿吗?”
时恪回了屋,从包里掏出来写生本和一支笔,说:“不了,画会儿画。”
乔恒笑了笑,“好。”
定好点位,从画面中央的位置落笔,时恪坐在沙发上看着外头,一点点画下窗景。
黎昀说做饭是一件专注而享受的事情,对时恪而言,画画同样如此,心可以完全沉静下来,用线条钩织出一方纸上世界。
最后一点装饰线条收束,约定的时间也到了,收起画本,两人带上随身物品一起出了门。
吴廷站在门口冲他们挥手,兴奋道:“咱这儿离时代广场近,要不走过去吧,顺便逛逛。”
“行啊,顺便看看吃什么。”徐泽文说。
乔恒看了眼时恪,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他自然没什么意见。
纽约市中心的建筑都是又高又锐的,日光给边缘镀上一层白亮的线,时恪抬头看着,被路灯吸引了视线。
样式和黎昀头像里那盏有些相似,线条却更简约更现代。
他鬼使神差的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相同角度,相同构图的照片。
此刻身处纽约极尽摩登的洪流,眼前是斑斓多彩的各类广告,身后是络绎不绝的人潮,憋闷感再次蔓延上来,一切都是新鲜而陌生的,只有这盏矗立在路边的灯,带着某种让人安心的熟悉。
吴廷跟徐泽文两个精力旺盛的跑在前面,消失在人群中,没多会儿又钻了出来,往前面某处一指,说道:“手工披萨吃不吃,这家店在小红薯可出名了!”
时恪在集体活动里向来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四人达成共识,进店找了处位置落座。
菜单轮流看了一圈,由乔恒负责沟通下单,等了半个多小时终才上齐。
时恪将刚才画的速写发了条微博,现在国内已是凌晨,在线的人却不见减少,短短一分钟就冒出了几百条评论。
盘子被拿过去,乔恒给他分了块披萨,说:“现在还晕吗?”
“谢谢,”时恪没看评论,直接退了出去,“已经好了。”
他咬了一口,是最经典的玛格丽特披萨,肉酱裹满饼皮,边缘酥脆内里绵软。
时恪一边吃着,一边点开微信界面,置顶账号安安静静,他细细咀嚼,却有些不知滋味,大概是吃不来披萨吧。
徐泽文嘴里塞满了,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囫囵着说:“时恪你是不是困啊,还是不合胃口。”
“没。”时恪应了声,刚说完,手边的屏幕亮了。
置顶账号的头像右上角跳出一个红点。
牙齿碰上某处柔软,唇间传来剧痛和一丝血腥,时恪咬破了黏膜,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没出息。
时恪擦干净手,犹豫着点开对话框,信息加载了一会儿才刷出来。
一句简简单单的予求将他杀了个措手不及。
【Liyun:再给我发个句号,好不好?】
明明只是一个句号而已,没有任何含义的句号。
时恪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一连串的白色气泡浮在屏幕上,像是时艳,用沉默回应着一切的时艳。
此刻临近三点,黎昀是在等他,还是因为工作才没睡?
时恪指尖轻微发着颤,缓缓按下一个句号,发了出去。
片刻间,新消息蹦出,问句的语式,文字却透着命令的语气。
【Liyun:打个电话好不好?】
时恪的手骤然握紧,还不等他反应,手机便震动起来,他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叉子,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我出去抽根烟。”
起身的动作有些局促,时恪拿上手机,长腿一迈出了门。
街上喧闹得很,他寻了街角一处避风的位置,接通电话。
短暂停顿过后,熟悉的音色响起。
黎昀的声音放的很低,带了点沙哑,像是怕惊扰到什么,“如果不想,可以什么都不用说。”音弦穿过听筒的震动,像是呢喃在耳边,“让我听听呼吸就好。”
人类是个复杂的矛盾体,同一件事可以因为有所求而迈进,因为有所惧而搁浅。
时恪握着手机的指节有些用力,青色血管也被压成了白。
直到静默两三秒后,黎昀自顾自地开口:“看见你的微博了,是在纽约?”
“那里的夜景不错,你大概会喜欢。”不等回答,他继续缓缓道,“我昨天给薄荷修了叶子,弄了一身泥。楼下常黏你的小猫带了新朋友来,白色的,很可爱。唯一不太顺利的大概是录节目的时候摔碎了一支高脚杯。”
没有触及两人之间的矛盾,没有追问不回消息的原因,没有提及林轶的案子,黎昀简单而温柔的分享着琐碎的日常,甚至有些自说自话。
“不止这些,还有很多事情想让你知道,只让你知道。”黎昀说。
街头嘈杂,时恪却好像只听得见黎昀的声音,那些漂浮不定的情绪,酸涩难忍的理由,见不得光的欲望,把呼吸搅成破碎的风。
“……”黎昀顿了一下,“时恪,你的呼吸乱了。”
如同被捉住破绽,时恪喉头阵阵发紧,一边无措,一边分不清黎昀所说的究竟指向什么样的感情。
恍如被缠乱的思绪逼的慌乱,时恪蓦然开口:“你……还不睡吗。”
对面的声音停了一下,而后像是轻轻叹了口气,非常非常轻,“嗯。睡不着,”黎昀翻过身,窗外洒下一片银白,“因为月亮不见了。”
第52章 傻逼
浓沉的夜里起了阵风, 带着潮腥味,闷得人透不过气。
外头黑的像深渊,林轶的脸贴在玻璃窗上, 瞪大眼睛往外头瞧,除了路边影影绰绰一盏昏黄, 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广家屯到了!都醒醒,下车了!”司机扯着烟嗓叫醒乘客, 破旧的巴士发出一声嗡鸣, 缓缓停了。
前往江城的车不少, 林轶偏偏挑了个路线最绕, 最偏的。
反正都要到钱了, 管他有多麻烦,能甩开那帮人就行,只要已经到了广家屯, 离回去也就不远了。
身后的巴士开走了, 黢黑的夜里只剩下唯一一点亮, 那是个卖馄饨的推车小贩。
林轶摸出根烟给自己点上,拖鞋在地上趿拉出沙沙声, 他拉下口罩,说:“来碗馄饨。”
“我这都准备收摊了!”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极为不耐烦的打开炉灶, 挂在头顶的照明灯晃了两下。
林轶“啧”一声,“老子给你十倍的钱!”
说罢, 他借着灯瞅了瞅周围,几家小店关得严严实实,除了田就是林子,没个落脚的地方, 他得找个地方先对付一晚。
摊主扫了他一眼,没说话,锅热的很快,随手一抓,往里头下了十几个生馄饨。
这块是村城交界处,白天在这下车的人倒是不少,晚上的班车只有一辆。
烟抽了大半,馄饨也冒出香味,林轶把手机掏出来,给摊主转了五十块,问:“这哪里有住的地儿?”
摊主从推车底下拿了个纸碗,笊篱一捞,馄饨裹着两颗小白菜进了碗,他扬起下巴,“第一次来?这里都是回村的站点,你要找住店,上前面镇子看看吧。”
周围不算安静,村里时不时传来两声狗叫和水花翻腾声音,林轶端起碗,往他指的方向抬眼,骂了句:“个球,黑的你妈像屎!屁都看不到。”早知道再坐两站再下车。
他往嘴里塞了个馄饨,晃到路边蹲下,实在不行找片田老子也能睡!
昏黄的灯又晃了晃,影子在地上来回摇摆,摊主关了火,三两下将台面擦干净,推着车走了。
黑暗重新笼盖下来,林轶吃得出了身汗,扯袖子擦了擦嘴,这时,上衣兜里的手机亮了。
灯光透着布料映出暗绿色,在夜里尤其显眼,林轶嗤笑一声,那傻逼还真是有钱,早知道就该报他个五六百万!
山寨机的网一直不好,等着到款短信刷新,林轶又往嘴里塞了个馄饨。
没等咽下,荧绿的屏幕卡出黑色像素文字:-
吃啥呢?
瞳孔猛地一震,嘴里凉气倒灌,馄饨卡住嗓子眼儿,林轶直接喷了出来,惊慌地站起身,碗里的汤水洒了一地。
他双眼瞪得浑圆向周围扫视,咳嗽被憋在喉咙里,可哪里都是黑的,除了月亮的光,看不到任何一点影子。
林轶迈出去两步,手机又亮了-
瞅啥呢,找我?
大脑一片空白,林轶的惊愕涌成滔天巨浪,立刻去寻那卖馄饨的摊主求救,可惜人早就走远,那抹黄色缩到只剩一个米粒那么大。
生死关头,再远也要先追上,林轶撇下碗,撒丫子就往摊主的方向跑。
然而,还没等追上一半,蛰伏在夜色中的车亮起灯,光柱犹如怪物的眼,死死钉在林轶的脸上。
他抬手掩住光,眯着眼,只见那车直直迎面开过来。
顷刻之间,全身气血逆流,林轶腿已经软了一半,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踉跄着甩飞一只鞋,转身玩儿命似的又往回跑。
“救,救命,”唾液从腮边溢出,声带哆哆嗦嗦,他已经使出了浑身力气,身后的车灯照亮四周,前头竟是死路!
汽车疾驰,碾过碎石土坡,只差一脚油门就能撞过来,引擎嗡鸣越来越近,仿佛近在耳边。
“救命!!!救命啊啊啊——!”林轶肾上腺素狂飙,吓得喊得破了音。
夜已深,这处荒无人烟,突然,他一个没踩稳,崴了脚整个人哧溜滑了下去。
林轶不敢回头去看,这处车应该开不过来,得抓紧跑得越远越好。
他思绪飞转,依稀记得摔下来的时候,借着车灯看见底下是个深洼,像是稻田。
轰鸣渐强,没时间再犹豫,林轶两眼一闭,朝着右边跃了下去!
刹那间,深坑中传出有什么东西被刺穿的声音,呼救声被卡在嗓子眼里,像是吐泡泡似的“咯咯”响了一阵,直到息声。
月黑风高,树影像鬼魅,村户早就睡下,连狗都不再吠鸣。
轮胎压着砂石,磨出细碎的声响,车在坑洼边缓缓停了,洼底荡漾着水波,泛出鱼腥气,有什么在嘀嗒、嘀嗒响着,洼上出现一个黑影。
“啐!”黑影往底下吐了口痰,“傻逼。”
*
时恪从浴室里出来,脖颈间蒸腾着热气,坚持了好几个小时没睡,天刚擦黑,脑子已经昏昏沉沉。
他走到床边,抬手抵唇打了个呵欠,掀开被角坐下,仿佛整个人都陷在柔软里。
乔恒关掉电脑朝他看了一眼,说:“困了就睡吧,咱们明天下午四点才集合。”
“嗯。”时恪脱鞋上了床,回道:“不用顾及我,电脑不吵,我能睡得着。”
房间里的大灯被乔恒关上,只留了盏床头的壁灯,笑笑说:“我也困了,等会儿就睡。”
时恪应了声,侧过身闭上眼,房间沉寂下来,脑子里却仍旧盘桓着那句“只想让你知道”。
思绪缠乱,他不敢想这句话的含义,或者,要怪就怪酒店的枕头太蓬松,催眠效果极佳,还没等捋清,便不知在什么时候陷入了沉睡。
而窗外华灯初上,纽约的夜才刚刚开始。
第二日依旧是个好天气,只不过窗帘盖住了所有光亮,时恪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摁亮屏幕,竟然已是下午三点。
他转过身,瞥见陌生的天花板,迷迷糊糊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里是纽约。
乔恒不在屋里,许是醒的早,出去吃饭了。
仔细洗漱完,时恪换了身衣服,刚从浴室出来便听见门开了。
“起了?”乔恒拎着两个纸袋放在桌上,“吴廷嚷嚷着要吃隔壁街的泡芙,用出差公费买了一些,尝尝吧。”
时恪接过道了谢,简单垫完肚子,到点下楼和众人集合,坐车前往展会现场。
要么说时尚潮流和艺术文化,国内国外风格完全不同。
东兰艺术展办得规矩,就算是请来乐队助阵,那也是个内敛文艺的展,纽约则偏好奢华、大气,处处透露着纸醉金迷的味儿。
车子开进庄园,光外头的大门恨不得就有四十来米宽,再等下了车,红毯一路铺进了礼堂,两侧站着的是扛着长枪短炮的媒体,闪光灯“欻欻”直闪。
吴廷的嘴张得老大,震撼道:“戛纳电影节也就这排场了吧?”
郑元摆了摆手,“那还是差一些的。”唯一一个真的获过最佳电影海报设计的得主发话了,众人不禁浮想联翩,啧,真舍得砸钱。
入场环节不算繁琐,拍拍照,签个字,然后跟随工作人员的引导进礼堂落座即可。
等时间一到,灯光暗下来,台上是主办方就这次展览发表讲话,全英文,山道的人坐的端正,能听懂个七七八八,但心思没放多少在这上头。
周知知小声嘀咕:“我寻思有多不一样呢,合着大家办活动都是这么个流程。”
徐泽文说:“那不是哩,隔壁栋有个艺术交流沙龙,里头有自助餐可以吃,等下2区的副舞台还有表演。”
“真的?!”周知知眼睛一亮,顿时醒了。
将近五十分钟的讲话结束,众人从礼堂离开,郑元带着一帮员工从一楼逛到二楼,大大小小的各种门类的艺术作品看了个遍。
时恪逛展都是挑着看,过于严谨、具象的表现形式他不喜欢,他更爱看刨去商业意义的作品,只求情绪的自由表达。
草草一轮下来,他们也才逛完了一个1区,整个庄园至少安排了五个不同主题的场馆。
在部分员工的强烈意愿下,决定休息一小时,至于主要原因嘛,自然是2区的表演开唱了。
郑元挥了挥手,说:“你们去吧,我上沙龙馆歇会儿。”
时恪对表演也不是很感兴趣,主要是人太多,他嫌闹,师徒两人一对眼,颇为默契的绕到外头,先吸了根烟,然后才去了沙龙馆,在角落的位置找了个沙发坐下。
闪烁的灯光映着夜幕,歌声透过玻璃传了进来,是今夏特别流行的一首R&B。
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小食,郑元则给自己拿了杯葡萄酒,他嘬了一口,嘴里捣鼓一阵,没尝出来啥味儿。
放下杯子,他挑起话头,“昨天黎昀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
咖啡晃出杯子,裤子洇开两滴深色,时恪立刻稳住手,将杯子抬到嘴边,没说话。
小兔崽子还挺会装,郑元好整以暇地看着,慢悠悠道:“你俩吵架了?跟甲方闹矛盾可不好。”
“没有,”时恪拒不承认,“就是忘回消息了。”
郑元咧嘴笑了,“噢,那就是承认他是甲方,”挖个坑就跳,还是年轻了点,“很好,这案子算接了?回头我跟他说一声,把合同签一签。”
时恪:“……”他就不该出声。
沙龙里很安静,零星几个人在细声说话,其余的大多都去看表演了。
郑元又喝了一口酒,说:“你这名气已经起来了,食光的项目做的确实不错,外头有不少影视设计资源都找我来要你,不过这个嘛,得看咱排期。”
“你要是乐意做餐厅,影视项目就分给其他组,要不乐意,就做影视,自己选吧。”
外头音乐的鼓点“咚咚”震响,合着时恪心里的节拍,荡出层层波纹。
他没有勇气奢望一段长久不败的关系,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那换个身份相处,会不会减弱一些负担?
就当是给自己的履历添彩。
时恪咽下咖啡,说:“接。”
郑元冲他比了个“OK”,脚也跟着鼓点打起节拍。
桌子传来震动,时恪拿起手机看了眼,是个陌生来电。
朝郑元示意了一下,他起身去了外头。
“喂,是时恪本人吗?”是个不认识的男声。
时恪:“嗯,您是?”
“这个……是这样的……”
郑元看着窗外的辉煌摩登夜景,忍不住多照了两张。
二十分钟后,郑元酒都快喝完了,才看见时恪从外头回来的身影。
“啥事儿打那么久。”郑元说。
时恪垂着眸子,神色有点恍然,酝了一会儿才开口:“老师,我请个假,回趟家。”
郑元敛起不正经,问道:“怎么了?”
唇齿有些颤抖,时恪沉下声音,尽力冷静道:“林轶死了。”
第53章 不要了
璨星大楼, 停车场。
停靠在角落的宾利亮起车灯,舒启桐一路小跑过去,拉开后座车门钻了上去。
“一会儿回姥家吃什么啊?”他给自己扣好安全带, 又俯身拍了拍驾驶座的椅背。
黎昀发动车子,驶出停车场, “简姨做什么吃什么。”
舒启桐顿时蔫儿了,叹道:“算了。看在你刚录完节目的份上, 下次再点你的菜。”
他打了个哈欠, 从后视镜里偷瞄黎昀, 他哥这幅丧搭搭的样子已经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了, 面上看不出来, 但气场及其可怕。
舒启桐觉得里头肯定有事,于是,他顺着前几天的蛛丝马迹, 试着挑起话题, “你先前不是找我问时恪, 他在纽约参展。”
“嗯。”黎昀说。
“你已经知道了?”反应这么冷淡,更奇怪了, “我还纳闷为啥来问我,你俩这楼上楼下的……嘶,不会又吵架了吧。”
什么叫又?
黎昀从后视镜里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怂货桐顿时噤声。
嘴停了,脑子没停。难不成是因为麦麸?CP超话资源倾斜不均?
舒启桐越想越紧张, 他这超话小主持人做的不到位啊,他一边刷着手机,一边脑洞大开,突然刷到了郑元的消息。
“哟!郑老身体够好的啊, ”舒启桐惊异道,“纽约这会儿才凌晨四点吧,突然把咱节目后头要做的物料交了。”
闲来无事,舒启桐眼睛滴溜一转,决定和他侃侃,说不定能问出点东西。
先感谢一番,再切入话题,一句“不经意”的问候发出去,还真让他挖到点东西。
【装饭的桐:时恪最近还忙吗?我都联系不上他。】
【郑元:他家里出了点事,不急的话过段时间再找他吧。】
舒启桐是个憋不住事的,转头就说了。
黎昀一怔,打转向灯的动作慢了半拍,“家里?”
“啊。”舒启桐说,“不知道,一般这种情况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劝你别……”
话都来不及说完,黎昀已经拨通了电话。
*
去石城的机票最快也得一周后,殡仪馆催得急,为了尽早认领尸体,他还是买了当天晚上飞明城,再转机到目的地。
林轶的死兴许是件意外,警察只在电话里简单透露推断,剩余事项还要等他回去亲自处理。
日夜兼程,时恪只在飞机上断断续续睡了不到十个小时,根本没有时间让他调整情绪,或者说,他并不知道是种什么样的情绪。
下了车,拖着行李箱到了警察局,时恪报出名字,被一位刘姓警官带到会议室。
“尸体是当地农户发现的,你父亲当时被卡在鱼塘护栏网上,他从土坡上跃下来,防护杆从喉咙贯穿,经法医验证,这个就是造成死亡的致命伤。”刘警官说话的语速不快,甚至很轻,尽力照顾着家属情绪。
对面的青年面色苍白,精神状态也不大好,表情木着不悲不喜。
见他没说话,刘警官继续道:“广家屯偏远,很多监控设施都不到位,”将笔记本翻了一页,“查到你父亲之前有过刑事案底,根据现场行为轨迹调查,不像自/杀,我们推测可能是在被什么人追赶,但这个目前没有实证,所以想问下你是否知晓相关情况?”
塑料杯里添的白开水,时恪的指腹透过杯壁显出浅浅的乳白指纹,他开口道:“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不过,一个月前他来找过我,要我给他二十万。”
刘警官接着问:“目的是?”
时恪摇了摇头,“他没说过,只说有人要杀他。”
“案底记录写到他经常赌博,欠过不少债,”刘警官沉思了一会儿,赌徒大都不知悔改,又问,“出狱后他的行踪你清楚吗?”
时恪:“不清楚。我跟我妈从他坐牢后就搬走了,再没联系,我妈和他关系很差。”
警察最是清楚市井社会的阴阴暗暗,不消点破,已能猜出个大概。
刘警官点点头,说:“的确。在这之前我们已经给时艳打过电话,不过她情绪有些激动,所以才又联系了你。”
时恪简单应了声“嗯。”
笔尖在纸页上摩挲出声,刘警官写了几句信息,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
这案子不算复杂,尽管缺少视听资料,从死者伤口以及现场勘查情况来看,最后的判定极大可能是“意外身亡”。
“哦对,还有件事,”刘警官又开口,“黎昀。你认识吗?关系怎么样?”
“什么?”一直没什么反应的时恪突然抬起头。
刘警官:“认识?”
时恪蹙起眉,谨慎道:“是我的……邻居。在明城的邻居。之前林轶找我要钱,他帮我把人赶走了。”
没等警官发话,时恪又接着问:“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刘警官安抚道:“噢,是这样的你别慌。”他调出一张手机截图,“我们发现你父亲的账户在一个多月前多出了50万,随后隔半个月又多了10万,打款账户名是黎昀。”
“如果按照你之前的说法,我们怀疑你这位邻居很有可能被勒索了,你最好找他确认一下。”
时恪的瞳孔微微颤抖着,像是有什么在耳边轰然炸响,塑料杯越捏越紧,直到温度烫了手才放开。
“……好,我知道了。”时恪说。
案件发生在五天前,警局提早做了遗体认领申请,如果死者家属不予追究,那么在基本确认案件完结的情况下,明天审批就能下来。
出了警局,时恪就近找了家酒店入住,房间小,也还算干净,简简单单的一张单人床。
他洗完澡换了身衣服,也没吃饭,只坐在床上抽烟,总想着趁这根烟的时间里捋清思路,结果一根接着一根,不过半天,烟盒就空了。
到头来什么也想不动。
疲倦弥漫全身,还带了些时差后遗症,他没理会手机上的消息,倒头睡了过去。
梦里昏昏暗暗,飘飘忽忽,一会儿是黎昀在对他说话,听不清内容,一会儿是林轶手持钉枪,从他的左耳穿了过去。
时恪在他狰狞的笑声中被惊醒,怔然许久,昨日的回忆渐渐浮出脑海。
他捏了捏眉间,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将意识完全从梦中抽离,然后才下了床。
今天还有事要做。等洗漱完毕,刘警官的消息也来了。
广家屯在石城和江城的交界处,而广家屯的管辖权归属石城,时恪坐着警车一路到了殡仪馆。
刘警官正了正帽子,说:“你进去认领下,没问题的话我们正式签署遗体交接手续。”
“好。”时恪说。
工作人员领着他进了遗体存放室,随后便退了出去。
时恪身前是一张盖着白布的搭灵床,遗体刚刚从冷冻室里转移出来,还冒着凉气。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是十五分钟,掀起布的指尖好像也在抖,大概是冷的吧,大概。
遗体美容师已经给林轶画好了妆,他那张和时恪相似的脸此刻正平和的、安然的一动不动。
甚至时恪都觉得有些陌生,林轶从没如此安静过,像块石塑。
不是该开心吗?明明是件如此值得“高兴”的事。
时恪试着让嘴角微微上弯,企图捕捉本应该出现的情绪,他瞪着,盯着,瞳仁开始兴奋地颤栗。
一身疤痕与呼吸共鸣,发出灼热的叫嚣,每一处,每一寸,每一分被林轶打上烙印的肌肤都在畅快的笑,他被它们调动,越笑越大,越笑越深。
屋内灯光将时恪照的极白,仿佛他才是死去的幽魂。
倏然,白布落上一滴水渍,从点状慢慢扩散,洇化成圆。
时恪愕然摸上自己的脸……
门被敲响,工作人员进来微微鞠了一躬,说:“先生,时间到了。”
时恪背对着门,闭眼沉下呼吸,转瞬间,眼底情绪被他隐藏,再见不到半点踪影。
刘警官拿着资料在外头等他,迅速签完字,临走时对他讲:“这个……节哀。”
“嗯,”时恪说,“麻烦您了。”
天色愈发阴沉,浓浓的云团成球,里头像是涨满了水,就快冲破桎梏。
有风猎猎,卷起黄土尘沙,衣角被吹的翻了个面,时恪拆开一包新买的烟,缓缓点燃,任由飞扬的沙土剐蹭着脸。
“先生,”身后有人叫他,是殡仪馆的,“您父亲的遗体火化后要怎么处理?”
烟雾被狂风撕裂,树浪高鸣。
时恪回过身,淡淡道:“不要了。”
巨雷骤然拍打天幕,一滴雨砸在尘土中,荡开周围细沙,云层像是终于兜不住似的,顷刻间,天地不分,暴雨倾泻而下。
从石城到江城的车票好买,时恪一直等雨停了才出发,他想回去看看时艳。
到站已接近五点,时恪先去超市里买了些东西,他拖着行李箱,又拎着大包小包上了一辆出租车。
江城他许久没有回来,好多道路规划都变了,唯独家里小区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树更茂密了些。
一路上,出来遛弯的街坊邻居向他投去探究的目光,他低头走着,避开视线,等进了楼栋,爬上楼梯,站在破旧的防盗铁门前才微微抬起眸子。
“咚咚”两声响起,隔了一会儿里头才有动静,时恪却突然慌了,怔忪着敲门的手,甚至想着把东西放下转身走了算了。
不过没来得及,铁门被打开,时艳嘴上还说着“谁啊”,下一秒,抬头就对上了时恪的眼睛。
时恪微张着嘴,喉间干涩,“……妈。”
无言的沉默笼住两人,时艳一推门,撞到时恪的胳膊,她没说话,兀自转身回了厨房。
菜刀和砧板碰撞,规律的像计时器,时恪垂下眼眸,在铮铮切菜声中进了门。
他将大包小包放在门边,轻轻靠着墙,时艳从厨房出来,在冰箱里拿了一瓶蚝油,又回去继续切菜,而时恪像空气似的被晾在玄关。
“他死了。”时恪说。
切菜声停了一瞬,时艳垂着头依旧盯着砧板上的菜,不过两秒,又重新响起。
时恪试着往里走了两步,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缺钱吗?或者家里还缺什么,我给你买。”
除了切菜声,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外头门还没关,隐隐约约能听见楼下有人经过,小孩细声笑着,像尖叫,有些刺耳,但多少让两人之间的沉默没那么单调。
时恪再次唤道:“妈。”
“别叫我!”
时艳将菜刀往砧板一拍,金属和木头发出“当啷”一声,灶台边的番茄被震得滚了下来,摔烂一角,软趴趴地黏在地上。
时恪抿着嘴,而时艳终于转身看向他,吼道:“把你带的这些东西,这堆破烂!都给我拿走,扔出去!”
说着,她撸起袖子来到墙边,刚拎起袋子底下就破了口,东西撒了一地。
时艳将手里的空塑料袋一甩,瞪着时恪,愤恨道:“我前面养着你,已经尽到义务了!就是因为你,因为那个畜生!我被折磨成这样!”
她弯下腰,将洒落的东西一件件仍在时恪身上,牛奶飞溅,沾湿了他的衣服,脸上也挂了淅淅沥沥的痕渍。
时恪侧过脸,一动不动。
她嘶叫,“他已经死了!你还要来!我现在看见你这张脸就恶心!!”
第54章 我和他,像吗?
关门声太大, 嗡颤得耳朵发麻,好几户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小区里的灯大都破旧,冷冷的橙黄色, 照见一袭形单影只的身姿,微拘着背, 手边行李箱外侧被刮出不规则的白痕。
衣兜贴在时恪的侧腹,不知疲倦地震了一遍又一遍, 接起电话, 那头环境喧闹, 听得不大清晰。
“在哪?”
时恪忘了看来电人名称, 现在后悔好像有些太晚。
“在看展。”时恪说。
那头传来汽车鸣笛, 像是路边,还有滚轮在地面滑过的声响。
黎昀:“你骗我。”
又轻又软一句话,若解读成责怪语气未免太温柔了点。
“告诉我好不好?”黎昀几乎是哄着说出来的, 又可怜道, “我对江城不熟, 已经晕头转向了。”
在江城?
时恪停下脚步,地上有他颓然的影子。
承认吧, 明明你很期待。
一边是可笑的自卑,一边是难抑的渴望,时恪在软语中败下阵来, 报了个地址。
听筒那头忽然“嘭”地一声,像是车门关上的声响, 瞬间变得安静。
黎昀真切道:“好。等我。”
挂了电话,黎昀向司机嘱咐道:“麻烦您开快点,急事。”
司机瞅了一眼,这人既没行李也没包, 以为是刚在机场送完人赶着回家,说:“最近来旅游的人多嘞,现在又是晚高峰,绕个路不介意吧?过去大概二十五分钟。”
“好。”黎昀说。
飞车疾驰,下了机场高架再往后路况便通顺了。老小区里路窄,不好进车,司机停在外头,黎昀没说什么,长腿阔步地下了车,奔着大门就跑进去了。
黎昀住惯了公寓别墅,很少见到这种房子,格局又紧又密,连排过去一幢幢像厚实又笨重的山墙,出个太阳怕是连光都照不到,外墙的楼栋号的标识也早就被磨花,难以辨认。
他打开地图,顺着指示一路绕一路找,在盘桓曲折的巷内探寻,越走越深,速度却不曾慢下来。
身后有住户遛狗,他叫住问路,那人一指,只见橙黄的灯罩住一隅。黎昀朝着目标绕过弯,转身,在灯下见到了他。
时恪倚着行李箱,发丝遮住了上半张脸,挺翘的鼻梁映着光亮,他垂着头,像是在数地上的蚂蚁。
周遭一切都是灰的,乌的,光秃秃的水泥色。只有时恪被勾勒出一身柔暖的光晕,占满了眼底的位置,不留一丝缝隙,钻不进一星灰尘。
脚步声由远及近,时恪抬起了头,在还没调整好情绪的时候就已经落入一场突如其来的拥抱。
黎昀仓皇的呼吸,急促的、不成节奏的落在他的后颈。
时恪眼前陷入昏暗,很快又泛上一点酸意,手堪堪抵住他坚实的胸,一个轻轻向外使力的条件反射。
黎昀: “别推开我。”
方才电话里的声音像是伪装,此刻的轻颤才是它主人最真实的样子,他重复道:“别推开我……”
黎昀的底色并不温和,只是习惯包装得柔软,在走投无路时也会露出侵略的影子。他环着时恪的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用力,像是一棵在扎根的树,像是要把胸腔填满。
“你怎么来了。”时恪揭过话茬,掩饰住在沉郁中恰然生出的一丝怦然。
“不放心。”这是黎昀的第一反应,与之旗鼓相当的,是缠恼了他许久的情绪。
黎昀的手掌托着时恪的软发,轻柔道:“还有……我想你。”
土松动了。
最上层像是被人撬开的。空气带着阳光的味道灌了进来,时恪触到了一点点春天的甜风。
“事情解决好了?”黎昀惯会拿捏人情绪,又给他留了个放松的气口。
时恪顺坡下,“大概吧,接下来回去工作。”
黎昀:“好。我来订机票。”
来得太匆忙,赶上一波在小红薯上兴起的江城旅游潮,跑了许多家酒店几乎全满。机票是明早六点的,再如何剩下的十几个小时总不能在候机厅里熬着。
搜寻半晌,最后落脚在在离机场不远的一家高级酒店。
黎昀在接待员问询房型的时候毅然决然选了间套房,半点不肯再让人脱离视线。
两人坐在窗边,桌上是酒店的餐食:清蒸鱼、珍珠丸子、莲藕排骨汤,没见到什么景色,倒是吃了当地特色菜,多少也算应了先前的约定。
鱼肉白嫩,淋了豉汁酱香浓郁,黎昀细细将刺剔除干净放在时恪碗里,又给他添上汤放在跟前。
时恪低头吃饭,问了句:“是老师告诉你的吗?”
黎昀“嗯”了声,又说:“我怕你不接电话。”
好高明一句。时恪的愧疚感顿时漫了上来。他找了多久?在纽约的电话也是因为不放心吗?
时恪想道歉,却没法说什么,本来就是自己有意回避。
似有若无一招以退为进,结果黎昀还是忍不下心,他轻叹道:“做你想做的,是我太着急。”
外面偶有飞机轰鸣从头顶掠过,在夜幕留下一串浅灰的长尾,黎昀起身拉上窗户,只留三指宽的空间用来换气。
手机震动,时恪收到刘警官的短信,关于案件的流程进度通知,顺带提醒他林轶账户里那六十万的事。
他看完,视线飘向窗外一览无余的夜景。
知道黎昀不缺钱,但以林轶的德性怕是不知道勒索了多少,甚至,如果他没死,那黎昀等同于被自己拉入了深渊。
“怎么了?”黎昀很快注意到他的情绪。
时恪食不下咽,放下筷子,“林轶户头的钱我会还给你。”
按照法律规定,死者未立遗嘱,财产则由第一继承人继承,也就是说免去敲诈勒索的程序,直接由时恪还款。
这回轮到黎昀滞住了,目光微凝,怕时恪再生出回避的心思,“对不起。”
“为什么?”
“我自作主张了。”黎昀说得诚恳,气息都有些不稳。
时恪没想怪黎昀,只是害怕,林轶的恶、他的困境,不该由黎昀承担。
他没再说话,既深知心底卑懦,也能分清这笔钱的含义。
吃过饭,叫来客房服务收走餐盘。黎昀洗完澡,换上衣服给叶青华打了个电话,为今天的失约道歉。
时恪静静在旁边听着,抽完一支烟才进了浴室。
水汽蒸腾,白雾蒙上镜子,朦朦胧胧,被时恪用手擦净,水珠从发稍滑落坠在莹白的肩头,而再往下则是不堪入目的溃烂皮肤。
“我看见你这张脸就恶心!”
刺痛过他无数次的话语总挑在无人的时候跑出来。
躺在灵床上毫无生气的林轶和镜中怅然欲碎的时恪,他们交叠再分开,消散,却仍留了一层虚影笼盖在面前。
林轶死得突然,死得轻巧。似乎过往种种全都成了泡影,而落在他身上的痕迹又何其真实。
时恪换上一件V领缎面衬衫,收口在胸骨剑突往上一寸的位置,而锁骨往下,没被衣料盖住的地方露着两处交错的肉粉痕迹。
房间里关了灯,只剩床头幽微的亮着两盏浅黄。
黎昀站在窗边还未打完电话,侧头看见时恪,忽然哑声了。
或许因为时恪很少穿露肤度高的衣服,或许因为那几道疤太晃眼,黎昀匆匆挂了电话,喉头紧涩。
月光下的时恪清清冷冷,漂亮得不像话,若是细微观察,能发现他的眼睫被蒸汽晕湿,有水光在轻微闪动。
时恪像是紧张,倔强而坚定地问:“我和他,像吗?”
露出疤痕,是他又一次刻意而残忍的手段。
他病态的想着,如果要确认一段关系是否牢靠,最好把自己最丑陋的东西展示出来,包括情绪,包括身体。
如果有一丝一毫厌恶,那便再也不抱痴心妄想。
黎昀的目光沉在他眼里,时间的流速仿佛都慢了,分秒滴答,每过一瞬,时恪的心就紧一分,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压迫血管不得呼吸。
“时恪。”黎昀道。
右手托住他的后颈,俯下身,两人之间不过一拃,“你和他不同,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世界上只有一个你。”
“不爱跟陌生人打交道,不爱人多的地方。画细节喜欢用小指抵住画纸。习惯抽完一支烟再睡觉。身边的人被诋毁最让你生气。”
透过昏暗的光线,能看见衣着下虬结的疤延伸、贯穿、交错,那是在拥抱时隔着衣料都能清晰感受到的痕迹。
黎昀一字一句,竟是红了眼框,“不会再有像你这样的人,你是唯一的。”
故作镇定的壁垒垮塌,时恪哑然的说不出话,眼中水色恰如有星坠湖,迸溅出晶莹的碎光。
夜里忽然降了温,像是已经做好入秋的准备,银月皎洁,驱散困住灵魂的魇。
今晚时恪没有任何梦境,只是一片虚白,睡时朦胧,醒来云散,他很久都没睡过这样单纯的一觉了。
黎昀轻声敲门进来,将早餐摆在床头,说:“来得及,去洗漱吧。”
时恪下床要去浴室,迷迷糊糊间挽袖的动作露出了手臂的疤,黎昀从身后经过,他陡然惊得一顿,要放下袖子。
黎昀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眼,握住他的小臂,掌心肌肤贴着凸起的疤,牵着人来了浴室,将先前那只袖子挽好,再将另一只也挽上去。
“好了。”黎昀说,“弄完来吃饭。”
时恪怔着,镜子里还是那张脸,也还是那些疤,身后是黎昀在收捡他行李的背影,而笼罩在面前的虚影散了。
*
候机大厅空空荡荡,赶早班机的人不多,零零散散坐在椅子上。
两人挑了个离登机口最近的位置,眼前是宽广高挑的玻璃窗,天幕泛着蓝紫,缀着几颗星,越靠近地平线,颜色越浅淡。
时恪在和郑元发消息,交代回去的信息和后面的工作安排。
等得无聊,又切到微博回复上次没来得及看评论,收到不少来自超话的艾特,内容还是上次办理护照时的照片。
时恪才想起来,侧过头,先斩后奏,“我之前碰见黎逍,差点打起来。”
黎昀说:“嗯,我问过他。”
“你知道?”时恪说,“我会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黎昀看向他,“黎逍一向散漫无礼,保持这种攻击性,非常好。”眼底的深沉被点亮,他轻扬下巴,“看那边。”
时恪顺着方向转过去。
只见刚才还昏暗的地平线横卧着一道绯红,慢慢扩大,冒出橘黄,再往上,金色从那处跃了出来,冲破云层,撕裂沉夜,将云染成玫瑰色。
时恪看得目不转睛,眼眸透亮,他从未见过这样生动的日出。
耳廓倏然一凉,他偏过眼去,黎昀拿着一枚黑色的耳钉,轻柔地穿过,气息也洒在脸庞。
黎昀:“你永远都不会是麻烦。”
第55章 时老师,在这
阔别已久的见面在某种范围里是值得开心的, 比如黎昀亲自带着人回了明城,接下来两次的综艺录制状态好到安东大夸特夸。
但换一个范围就不好说了,比如从纽约回来接着上班, 眼下青黑犹如熊猫的观展小组。
感应门打开,从外头飘进来一溜人影, 垂着头,佝着背, 脚步虚浮毫无生气。刘丛端着咖啡从吧台路过, 被吓了一跳。
“雾草!”咖啡洒了小半出去, “吓死我了你们!以为大白天见鬼了!”
徐泽文缓缓拎起头, 扯着嘴角, “谁能想到呢,我昨天根本睡不着觉。”
“时差没倒过来?”刘丛问。
跟在后头的周知知眼睛都睁不开,“还有‘假期综合症’, 人到底为什么要上班啊……”
刘丛摇着头回了工位, “由奢入俭难啊。”看时恪端端正正坐着, “欸,小时不是还挺精神的。”
时恪从一堆资料里抬起头, 说:“有事,提前回了。”郑老给他准了一周半的假期,特殊事件特殊对待。
他有充足的时间在家倒时差。
“正常, 上学的时候我还天天痛苦‘为什么要上学呢’。”赵寻音穿着一身休闲装从门外进来,神采奕奕。
而乔恒来的更早, 已经在工位上给大家分各种伴手礼。
周知知拍了拍老徐的肩膀,“看见了吗?能当组长的都有过人之处,我俩……菜!”
赵寻音笑了笑,补充说:“你俩也行。”她拍了拍手, “一小时后创意组1107集合啊,咱们开个会。”
周知知倒吸一口冷气,掐着人中佯装要厥过去的模样。
当然,不习惯的也不只是同事,时恪也还没完全从林轶的事里缓过神来。
昨日中午,刘警官与他确认林轶案件完结,因缺乏第三人在场的证据,再加上尸体伤检,最后还是按照“意外死亡”定了。
林轶的火化日期他只草草看了一眼,记都不想记。
开会前,时恪花了半小时整理手头工作,又给时艳转了笔钱,已收,未回。不过这样他也已经很满足,至少他与母亲都安全,或许算得上幸运吧。
11点一到,众人拿着电脑起身,时恪只带了个Ipad,进了会议室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每周一的例会主要是拉通本周工作,再对之前未完结的案子追追进度,做做总结。
时恪手头工作清的差不多,偶尔璨星需要跟进的素材优化也花不了太长时间。
投屏上的项目管理表密密麻麻,赵寻音一一核对完,轮到时恪的部分。
“你接下来跟黎昀的法餐厅,对吧?”赵寻音问。
会议室里人挤人,时恪的大长腿有些无处安放,他锤了锤屈着的膝盖,回道:“嗯,目前只有这个。”
赵寻音把表格往下拉了一点,“可能得双开噢,”她指向新增的一条,“‘馥闻’的旗下子品牌‘献玉’找你做VI,新中式风格,轻奢定位,依旧是沙龙香,你看看呢?”
时恪问:“工期三个月?”
赵寻音:“差不多,节点比餐厅要赶一些,你看着来。”
“好。”
新项目的资料很快被发过来,“馥闻”这个牌子是近几年快速崛起的国产香氛,靠着一手独家调香技术和内容创意在国内外声名鹊起,而子品牌定位瞄准的是更年轻化的市场。
简单来说,CEO看中了时恪在食光漫谈中将感官“可视化”的创意,于是便向山道下了这个订单。
时恪没用过香水,但的确有些感兴趣,会让他想起黎昀身上的松木味。
下午的时间时恪用在了熟悉两个项目的资料上,香氛好说,头疼的是餐厅。
黎昀给的权限太大,好处是说明了甲方足够信任乙方,创意自由。坏处自然也是没有明确主题,设计师心理负担大,不知从何着手。
通常这种时候会组织一个意向沟通会,明确基本诉求,郑元听后的反应是一声嗤笑,说:你俩楼上楼下的,站楼道口就能把会开完。
收拾好东西下班,时恪踩着最后一丝天光到了景禾壹号。
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唤他,抬头瞥见被网友称为“华夏综艺史兼美食赛道第一门面”的脸,繁花簇拥着他,有风吹过,花瓣洋洋洒洒,恍如下了场雨。
黎昀晃了晃手机。
这头心领神会,点亮屏幕。
【Liyun:原地等我三分钟,很快。】
说到做到,黎昀在这点做得要比他好得多,甚至还快了半分钟。
怕某人消失不见,怕某人等得久,黎昀是跑着下楼的,他站定,视线被时恪发顶的一片粉红吸引。
娇花衬人,小孩儿怎么看都好看。
他伸手将那片花瓣轻轻拈起握在手心,才道:“有事找你。”
时恪低头,发丝盖住了微红的耳尖。
反正他也想问餐厅的事。
“我一会儿去看设备,先提前预约你的时间,”黎昀道,“这周哪天有空,带你去看看餐厅。或许对设计有帮助?”
原来甲方有自知之明。
时恪眨了眨眼,说:“周五。”外派考察算出差。
“好。”黎昀浅笑,好似漫不经心,“还有件私事。”
什……么样的私事?
要知道时恪从来经不起撩拨,若是从前,他绝不会多想。而今不然,被他隐埋在深处的贪念,快要藏不住。
“上次答应过你,铺面定了请你吃饭。”
想歪了的时恪有些轻怯,他装作镇定,平和道:“在你家吗?”
“嗯,另一个家。”黎昀目光灼灼,就差把“见家长”三个字写脸上了。
原本他觉得该徐徐图之,但时恪敏感如猫,在完全确认对方心意之前,不敢放肆,但可以用迂回的方式。
而叶青华被外孙破天荒地放了次鸽子,实在稀奇,自然好奇谁跟黎昀关系这么好。
时恪猜测道:“是你……姥姥家?”
黎昀轻点头,说:“中秋节吧,那天还有其他安排吗?”
“没。”时恪答道,答完又有点后悔。他从来没去过别人家做客,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全然没有经验。
黎昀心满意足,轻声道:“好。那周五下午先去店里。”
说罢,他一手插兜,将那花瓣顺理成章的保存起来,“上去吧,晚上起风了别着凉。”
预约成功。他看着时恪的背影进了楼栋,消失在门口,才大步流星地转头去取车。
*
复工最难受的是前三天,第四天起差不多就能缓过劲儿,再熬一熬便是周五。转念一想明天放假,吊着这口气,千难万难都能挺过去。
工作室里安安静静,时恪收拾东西的动作很轻,包里装了个Ipad,其他好像也没什么要带的。
感应门开启的声音吸引了大家注意,郑元拖着行李箱进来,大家简单打过招呼又忙自己的事,而他打了个响指,点了点时恪。
跟着老师进了办公室,郑元将行李箱一甩,骂道:“累死老子,什么案子不能线上谈,我这五十好几的人哪还挺得住这么折腾。”
郑元比团队晚回来几天,原因就是在设计展上被客户绊住了,有电影制作人想请他设计视觉方案。
时恪取了杯子,给他倒上茶,说:“您骂人的时候能打十个我。”
郑元被他逗笑,睨了一眼,“小子胆儿肥了,敢揶揄你老师。”
“实话实说。”时恪乖巧答。
茶香四溢,郑元喝得舒心,方才见时恪在收拾东西,便问:“一会儿出外勤?”
“嗯。”时恪道,“去黎昀的餐厅看看,确认甲方需求。”
郑元点点头,又嘬了一口,“不错。他那个地方格局设计挺有意思,尤其那个二楼露台,视野真绝。”
时恪忽然捉到一点画外意,随口问道:“您去过?”
郑元动作一顿,这兔崽子忒敏锐,遮掩道:“这不是有照片嘛,墨华路临街靠海的,能差到哪儿去。”
“噢。”老师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赶紧把这茬接过去,郑元捡起原本要说的话,“家里的事都弄完了吗?”
担心这孩子扛不住,本身年纪就不大,郑元自己十九岁的时候也才刚考上大学,独立能力兴许都赶不上时恪。
时恪知道老师容易操心,答道:“解决了。我妈状态恢复很多,可能我不在的时候她好的比较快。”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带什么情绪,只是陈述,而郑元怎么听怎么心酸。
世间总有苦,难得熬出头,郑元额头堆起褶子,垂眼点头,“行……都过去了,过去了。”
告别郑元,时恪打了辆车到墨华路。
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恪只在网上刷到过这条街,以风景和格调出名,不同于曼格大道的“奢华”,墨华路的气质更精致质朴,风情怡人又绝不落俗。
这里的小店大都刷着白色的墙,偶有几座被装修成不规则形态,露出“砖墙”的设计,在复古和精致间又添了几分可爱。
时恪越往里走,看见临街种满棕榈,阳光从缝隙穿过,映射在墙面形成一列列的影,随风拂动,也随着浪潮的节奏一吸一呼。
如果晚上亮起灯,大概又完全会是另一番景象。
他的目标在这条街的转角处,顺着不算陡的坡道上去,再往前又趋于平缓。
视线越来越开阔,眼前的蓝色从一线慢慢变成一面,没有建筑遮挡,浪花拍打礁石,如果要看海,这里应当是最好的位置。
实在看入了神,身侧“叮铃”一响,时恪这才回首。
黎昀穿着深灰衬衣,身姿挺拔,轮廓分明,插兜靠在门边,另一只手因为自然下垂而露着蜿蜒的的青筋。
他略微垂眼,气质儒雅矜贵,温柔道:“时老师,在这。”
第56章 Le
三层建筑又宽又高, 采光绝佳,太阳透过落地窗将屋子照的又亮又通透。
时恪跟着黎昀进了小院,建筑前带了五十平左右的院子, 沿着小径长了些杂草,清理后倒是可以布置成室外就餐区。
上了台阶, 里头大概已经被重新装修过,白白净净的素胚模样。再往里走, 是一片空旷的主就餐区, 绕过连廊, 后面竟还有一块花园。
通往二层天台的旋转楼梯靠近角落, 他站在楼下, 抬头就能看见晴空。
闻到一股水果的酸甜味,时恪视线回转,黎昀递过来一盏精致的杯子, “苹果茶, 刚做的。”
“谢谢。”时恪缓缓喝了一口, 茶水温热,清甜解渴。
黎昀替他掸去肩头上的浮灰, 问道:“觉得怎么样?”
时恪给出中肯评价,“很好看。”甚至都能想象出来黎昀在这里做饭的样子——厨房一角做了小块玻璃窗,顾客能看见里面。
“装修什么时候做好?”时恪问。
毕竟他只负责平面创意, 空间设计超出他的专业范围,如果有装修图给到参考, 那自然是更好。
不过黎昀给了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暂停了。”他屈指刮过鼻梁,“想听听你的建议。”
时恪睁大眼睛,“我是乙方, 老板。”
“也是艺术家。”黎昀觉得这个称呼新奇,尤其从时恪嘴里说出来,“老板只会做饭,但非常乐意听取艺术家的建议。”
不经夸的时恪将头又低下去一点点,冷着脸,唇间微抿,其实是被捧得有些害臊。
他快速道:“请老板介绍下基本情况。”
黎昀:“菜单上一半是传统法餐,一半是融合菜式,早场备菜不开业,午场11点开始,15点结束,晚场18点开始,22点打烊。”
“至于你想问的,”他摇了摇头,“我确实没有想到非常明确的风格。”
时恪从包里掏出Ipad,手里夹着笔,问:“那非常不想要的元素有没有?”
这种情况其实也不算少见,有的品牌目标明确,带着自家视觉手册来,在此基础上做优化或是焕新,给出具体颜色、风格的需求。
有的则是看中山道的名气,笼统给出品牌定位,直接让他们来做归纳,也算是变相替品牌做梳理了。
黎昀反问:“你觉得呢?”其实是逮着机会就想逗逗他。
时恪心底腹诽,这是个难搞的老板。
他想了一会儿,新建一张画布,在Ipad上写下几个关键字:
繁复、华丽、巴洛克、闪亮、坚硬的、零碎、高饱和高纯度
然后又换了墨水颜色,将这串字划掉,时恪侧过屏幕给他看,说:“这样。”
扫过一眼,黎昀嘴角轻轻上翘。被喜欢的人了解真的很难不让人开心。
时恪算他默认,收下反馈后总算有了底,开始在餐厅里闲逛起来。他一边走一边拍,习惯用照片的形式记录素材,后续画手稿可能用得着。
来到连廊,时恪凑近了才发现这里被铅笔做了标记,“这里要做什么,放酒柜吗?”
黎昀没回答,而是带着人绕到了后花园。
别有洞天,建筑背面竟然还藏了个隔间,里头是座电梯,他按摁下数字“3”,再出去又是另一番天地。
比起楼下,这里似乎专门做了隔音,脚步清晰可闻。
顺着走廊一路来到顶头的门前,黎昀开门,里头空空荡荡,位置不小,不过还是毛坯,什么都没有。
黎昀操作着墙上的触控板,下一秒,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原以为是墙面的地方竟是三面落地窗,一面对着后花园,一面是大海,一面是街区,阳光透进来,将屋子照得亮亮堂堂。
时恪双眸微微睁大,问道:“储物间?”这个其实跟业务没什么关系,他单纯好奇。
黎昀不置可否,只道:“可能是……藏宝室?”
鉴赏完黎老板的店,从楼上下来,两人在天台靠着栏杆。
时恪抽了支烟,想起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
“餐厅名字叫什么?”
远处海浪起伏,闪着细碎的波光,比钻石更耀眼。
黎昀望着那处方向,发丝被风吹起,深邃的眉眼染上几分桀骜,他轻道:
“Le temps.”
舌尖和上颚轻抵,唇间相碰,再吐息送气,这是时恪第一次听黎昀说法语。
语言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像某种魔法,说中文的黎昀是儒雅温柔的,英文则利落干净,法语又是另一个样子。
或许是发音方式的原因,喉位更低,声带振动的频率透过空气再传达出来,优雅的像一句诗文。
时恪不想被看出,自己觉得很好听,于是垂着头默默记录下名字,问道:“是什么含义?”
黎昀浅浅笑着,将视线转了回来,说:“时间。”他捋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也可以理解为时光、时代。”
“让所有来这里的人可以忘记一切,只好好享受一餐饭的时间。”
“很好的名字。”时恪喜欢这样简单的东西。
墨华路附近不少艺术馆,偶尔有人往来经过,不过现在正是工作日下午,一般等到五六点人流量才会慢慢增多。
两人准备下楼,忽地,耳边传来有人叫自己名字的声音。
黎昀扶着栏杆往下望——底下三两个小姑娘激动的发出尖叫,听见她们喊着:“啊啊啊真的是他俩!!”
这是又被粉丝撞见了?
时恪探出头,小姑娘们挥手和他打招呼,他慢了一拍,轻轻招手回应,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可以!给你们两个!拍照吗!”其中一个女生问道。
黎昀侧头看了眼身边人,时恪愣了一下,握着栏杆的手轻轻收紧,下意识局促起来。
又不是没一起拍过照,集体和合照的区别而已。
“别害羞时宝!我是专业的!”女生举起相机晃了晃,“给你们拍的帅帅的!”
风又起,黎昀仍注视着他,时恪为了证明自己不怵,鬼使神差地回过头,目光相交,“咔嚓”一声——
温柔美食家和他的月亮被定格在晴空下。
这几个小姑娘大概都追节目,有个看起来特别活泼的,问到:“黎老师!这家店是你的吗?”
黎昀点头。
那头又问:“什么时候开业?”
黎昀想了会儿,说道:“明年春天。”
“好!到时候我们都来捧场!”
挥手和粉丝们道别,两人下了楼,资料收集的差不多,时恪准备打道回府。
黎昀锁上店门,拿出车钥匙,说:“送你回工作室,我待会儿去录节目正好顺路。”
“好。”
身为设计师,时恪心安理得的接受了甲方的福利。
到达创意园,时恪下了车,黎昀降下窗户叫住他,“我的案子不急,不要熬夜。去我家吃饭那天早上我可能得去璨星补个镜头,很快,到时候回来接你。”
其实这话回去也能说,但黎昀就是想再看他一眼。
时恪点头,这次由他站在原地目送宾利远去。
后视镜里的人影越来越小,黎昀收回视线,点播了一首轻快的英文歌。
*
“欸,听说我们黎老师的餐厅已经在筹备中了?”女主持cue到话题,看向坐在沙发的黎昀。
男主持配合着问,“你怎么知道?”
女主持拿起桌前的餐勺轻轻敲了他一下,打趣道:“跟不上网速了吧,今天下午有粉丝偶遇了黎老师跟时恪,人两个还合照来着呢!”
镜头给黎昀切了近景,他浅笑着回应,“嗯,他是我的设计师。等开业欢迎各位光临。”
“好,卡——!”导演举起手,“上半场结束,大家休息二十分钟。”
说罢,她叫了剪辑负责人过来,附耳道:“刚刚那句跟时恪的,给我做特效突出。”
“场外故事线是吧,我懂我懂。”剪辑主管了然于胸。
演播厅外,黎昀取了杯咖啡。舒启桐拿着手机屁颠屁颠一路小跑过来,胸前的工作证件飞到后背。
“你这撒糖手段高明啊,比我们公司策划的自然多了!”舒启桐看了眼群消息,侧过屏幕给他看,“导演也夸你呢,这两期状态回来了。怎么,心情好?”
黎昀喝了口咖啡,缓缓道:“不错。”
见他哥春风拂面的模样,与之前那段时间判若两人,诡异,很是诡异。
要知道黎昀平时的情绪极其稳定,唯一一次性情大变发生在舒姝小姑去世那段时间,现在……
舒启桐雷达“吡吡”响,脑子里冒出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
他震惊道:“你不会谈恋爱了吧?!”
除了恋爱,还有什么能让人的情绪为之上下起伏,在短短时间内忽丧忽朗?
娱乐圈人对瓜的敏感的非同一般,何况危及到节目组大热CP场外话题。
“不儿……不儿不儿!可别被抓到!!”
舒启桐差点跳起来,“时恪现在相当于咱们驻外嘉宾,有多少流量是从他底下涌过来的,就是冲着你俩CP,别给整垮了!”
超话小主持人很着急,整天操不完的心。
黎昀平淡地瞥了一眼,今天做的妆造是白衬衫配银丝眼镜,配着这个眼神倒是有些像斯文败类。
舒启桐的脑子不知道是什么结构做的,飞一般的跳跃式思考,见这个眼神,又道:“不太可能。你都母单28年了,不可能突然开窍。”
难不成是因为……姥姥催婚?
“上次咱姥拉你去小房间说话我可知道嗷,”他仍不死心,又猜道,“是不是给你介绍对象了?难不成你要相亲?中秋节的家庭聚餐不会是逼婚宴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
舒启桐入错行,该去做编剧导演,或者娱记也不错。
过于离谱的脑洞让黎昀没忍住轻笑出声,又无奈摇了摇头。
舒启桐困惑挠头,单边眉毛挑得老高,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不经意道:“哈?总不可能是你有喜欢的人了吧。”
黎昀拎着咖啡杯,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杯沿,垂眸道:“嗯。”
“老天奶——?!”舒启桐瞳孔地震。
第57章 来接你,等不及
墙角点了盏落地灯, 屋子里其他地方都黑着,照明度刚刚好方便他看清画面,又不至于打扰灵感发散。
时恪不知道这算不算艺术创作者的普遍癖好, 或者说在黑暗中他觉得更有安全感。
茶几散落着一堆稿件,手边则是那天在餐厅拍的照片。说实话作用不是很大, 后期效果呈现完全可以套样机模版,但他喜欢用实地场景参考, 方便灵感带入。
由LOGO切入, 时恪翻阅了不少同类型餐厅的设计, 很多喜欢在图形上做文章, 但他觉得并不适合黎昀利落的风格。
纸上打了一列格子, 从字母的变形到成,几乎所有组合形式被他试了个遍,总是感觉哪里差点意思。
时间、时光。
反复琢磨这两个词, 时恪自然而然的在纸张写下“Le temps”。如果偏偏要说怎么用最简单的方式体现时间, 时恪觉得它像风。
铅笔在纸上延展出肆意的线条, 又将它勾勒成整个名称的一部分。时恪对着稿件看了半晌,将多余的线条擦去, 只留下最精简、最具象征性的字母特征结构。
风与时间看似无形,但又无处不在。张开手便能感受到风,着眼当下, 也能握住时间。
一人食也好,与朋友、恋人、家人一起吃饭也好, 重要的是拥有一段完全属于自己,自由而愉悦的时间。
时恪找到方向,很快将初稿延展成了多个形态,再从中筛选合适的进行组合调整。
LOGO雏形定下来后, 其他的辅助图形也就好办了。在基础形态上做符号延展,而主色调他选用了岩黑和奶油珍珠白,通过色块的面积配比来区分“甜品”和“非甜品”的包装以及各类用品封套等。
做设计是个非常死脑细胞的过程,相比单纯绘画,要更严谨,从草稿到初版稿件,他花了五个小时,效率不快不慢,但他很喜欢这次的方案。
收完满桌稿件,后知后觉打了个呵欠,一看手机,已过凌晨两点。
他扶着沙发起身,竟是整个下半身都坐麻了,细细密密的针刺感传来,像是血管在炸星星。
时恪就这么保持着有点傻逼的姿势在客厅站了五分钟,然后一点一点挪着步子挺到卧室,爬上床时犹如刚刚驯服四肢的人类。
翌日,上班首要任务便是带着昨晚的手稿进行扫描。
从制成电子版、润色、调细节、再整理成文档,他用了一周时间,干出职业生涯以来最快效率。
时恪的稿件通过率是创意组里最高的一个,他的瓶颈大多出现在没灵感,一拖拖半月,但要是灵感来了,那就是产能轰炸。
窗外日渐西斜。
群里赵寻音给他发了个内部审核通过的消息,时恪踩着下班前最后一秒,将方案发给黎昀。
再等到了家,时恪按捺着心绪,先洗澡,再吹干头发,隐隐憋了一路的好奇终于在手机第五次弹出消息时爆发。
【装饭的桐:我靠!你们CP粉里到底有几个学美术的,二创堪比芭莎封面!】
舒启桐附了条微博链接,正是之前在餐厅被粉丝拍下来的合照,而其余四条都是APP推送。
油然而生一股兴冲冲跑去看电影,结果宣布撤档的沮丧。时恪不想表现的太明显,低头摸了摸鼻子,点进链接。
是那天在餐厅天台被拍下的照片,半身被裁成特写,两人的距离被P得更近,他与黎昀四目相对,海风撩起头发,自己是错愕的,而黎昀神色温柔,眸中有他的倒影。
微博配文:
“我看得见你,亦在目光中偷偷吻你。”
明城最热的时节早就过去,在秋风轻拂的夜晚,时恪悄悄红了耳根。
学不学美术不确定,但一定是个制糖高手。
时恪给舒启桐回了个:厉害。
他温吞地退出界面,温吞地喝了口水,又温吞地重新打开链接……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击保存图片。
没出息……
没见识!
像个没谈过恋爱的傻逼。
时恪对自己如此评论道,转念一想,跟许函那狗东西算谈恋爱吗?
不等他想清楚,很快在脑海里把狗东西的脸挥散了,有碍观瞻,脏人眼睛。
睡觉前,时恪给床铺换了新的四件套,终于将存照片后的那点余热发挥干净。
他平心静气的躺上床,没等闭眼,手机亮了。
【Liyun:这么快,熬夜了?】
【SHiKE:没有。】
撒这种慌,他是专业的。
对面沉寂了一会儿,时恪那颗刚被安抚好的心又躁动起来,不过这次是焦虑。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他经常对甲方的反馈持有过多个人感情,害怕对方提出负面评价,从而认定自己没有能力。
这种情况在他接过十个项目后开始有所好转,而现在,那种感觉又来了。
【Liyun:我刚录完节目,没看手机。】
【Liyun:设计稿我非常喜欢。】
【Liyun:如果要选方案,我选A】
A方案是所有稿件里最精简,配色最温和,也是时恪自己最满意的一个。
他认真敲下回复,手机灯光映在黑暗中,照亮时恪真切的眸子。
【SHiKE:有其他意见吗?】
黎昀很快回复道:“希望设计师早点睡觉,这是我的意见。”
眸光闪了闪,时恪忽然又不想睡了,还有件事在心里记了好些天,现在正好可以问问。
思忖半分钟,一条新消息发了过去。
【SHiKE: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铃音在黑暗中响起,接通电话,黎昀的状态听起来有些疲惫,不过很克制,语气温柔。
“怎么了?”
时恪稍稍顿了一下,确保自己表现的不会太着急,“你家里人都喜欢些什么?”
算算日子,还有两周不到的时间,除了工作,时恪对这件事尤其上心,出于基本的礼貌,也出于邀请人的重要性。
黎昀顿时明白,说:“要给他们带礼物?
“嗯。”时恪道,“尽管说,我这个月发了两次项目的奖金,有钱。”
黎昀笑的很轻,觉得时恪像个捕猎回来炫耀战利品的猫。
他了解时恪,如果不付出点什么,会被心理负担压得难受。
舒家不看重这些,也甚少与其他亲戚来往,时恪更是第一个被黎昀带去家里的人,出于仪式感和重要性,即使时恪不问,他也会提前帮他准备好礼物。
不过,对方既说了,黎昀也会认真回答。
“舅舅喜欢喝茶,舅妈喜欢收藏家居摆件,简姨工作的时候喜欢哼歌,”黎昀一边回忆一边说着,“舒启桐最喜欢吃。”
“只有吃?”时恪问。
黎昀像是想到什么趣事,又道:“还喜欢‘古惑仔’,小时候有个当打手的梦想。”
倒是符合他的性格,一腔热血,中二又单纯。
时恪一一记下,继续说:“姥姥呢?”
“姥姥还在创作,喜欢写手稿,除了这个之外……”黎昀声音渐弱,像是拿开了手机。
片刻后,页面弹出几张照片。
黎昀接着道:“尤其喜欢我妈这张作品,不过就是损坏了。”
瞳孔微怔,这是生日宴后,第一次听黎昀主动提及他的母亲。
时恪点开照片,是一张人像特写,如黎昀所说,有的地方出现不规则横纹,将小半张脸弄花了。
画面中的少女一头齐耳短发,抬手遮住太阳,眼眸被指缝间透过的光照得通透如琥珀,两道月牙卧蚕轻轻隆起,唇边溢出一点笑。
原来黎昀长得像妈妈。
时恪看了许久,才缓缓地说:“很漂亮。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
黎昀说:“十五岁,她学摄影后拍的第一张作品。”
难以言喻的涩意涌上心间,时恪连呼吸都放轻。
如果再坚持一下,她会拥有更好的人生,不必被男人牵制,不必因“爱”感伤,而是奔向更广阔的天地,黎昀也不会受困于那段阴霾。
不过,时恪也曾是陷入过自/杀欲望的人,他深切明白那种麻木、冲动、不屑一顾和无底的绝望。
“我以前有听过一个说法,”时恪道,“灵魂因生人的眷念而长存,会换一种形式存于宇宙,可能是一颗星,一片叶,一只蝴蝶,或者一阵风。”
软语轻声,干净清冽得比玻璃更透,却能抹去一切嘈杂难捱的,心底的浮音。
黎昀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手机,它的振幅是个能穿过距离,直达耳畔的信号,“嗯,相信你。”
挂了电话,时恪翻过身去,从不想睡的状态又转为失眠。
送礼经验几乎为零,便宜的从不在他考虑范围内,高价值的又没意思,黎昀家绝对不缺这个钱,要用心也要投其所好。
难得的,时恪决定实施部分场外救援。
“你要买茶具?”
郑元捧着紫砂小壶,壶肚被他盘的锃亮。
时恪坐在沙发上,双腿自然交叠,认真地点头。
重新添上茶叶,郑元瞥着嘴玩笑道:“给人送不知道给亲老师送。”
“给您也买。”时恪反应快,将眼前的茶杯递过去。
郑元摆摆手,“谁要你那点儿银子,”得了这句话已经满足,“留着奖金给自己疏通疏通关系,终于也是变机灵了!”
老师不知道他要去黎昀家的事,只当是做什么世俗人情。
“交我身上吧,保管给你挑套牛逼的!”郑元说。
解决完这个,接下来的都好准备。
这几天时恪开了挂似的拼命赶工,加班做完“馥闻”香氛的两版提案,又抽了三天时间继续完善黎昀的项目。
剩下的,他给自己预留了充足的时间用来画画。
为了确保作品质量,时恪挑了自己最擅长的水彩,平时他极少画偏写实的风格,而这次的照片临摹,每笔都用了十成十的心力。
画幅不大,画面却极有生命力。
中秋节前夜,时恪一一检查好带去黎昀家的礼物。
给舅舅的茶具,给舅妈的中古桌灯,给舒启桐的“古惑仔”系列珍藏版全套碟片,给简姨的护嗓茶,最后担心一张画不够,还给姥姥添了只钢笔。
一切就绪,时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模模糊糊入了梦乡,醒来又是一些记不清的碎片。
万分担心哪里没做好,给人添了麻烦,或是惹人不快。
迎着晴光,他站在穿衣镜前认真挑好一套衣服换上,浅蓝条纹衬衫外搭米白卫衣,尖领从圆领翻出缀在外面,下身是一条规规矩矩的牛仔裤。
观察半晌,又将耳钉取下,头发吹得蓬松,看上去乖巧、青春,完完全全一个日系美少年。
约定时间一到,敲门声响起。
“怎么上来了,”时恪打开门,“东西我拎下去就行。”
黎昀目光灼灼,被眼前人吸引的移不开眼。
他的拇指贴上时恪的嘴角,指节轻抵下巴,指腹温热蹭过柔软,抹掉零星牙膏渍,黎昀心动道:“来接你,等不及。”
早秋微凉,穿堂风撩起发丝。
时恪面庞白皙,紧张地透着一点点红晕,微卷的刘海撩过清澈的眼,睫尾闪动,蝴蝶在此刻振翅。
第58章 萝卜断了
超市人满为患, 赶上中秋节大促,月饼专区被围得水泄不通。时恪捏了捏口罩铝条,不过巴掌大的脸, 清隽的眉眼露在外面。
这里人流量太大,难保不会被认出来, 两人速战速决,从调料区一路逛到生鲜区, 装了满满一推车的货。
结账的时候身后排队的情侣一直盯着他俩看, 在快要被当众喊出名字的刹那, 时恪拉着黎昀快速从人群中溜了出来, 开门, 上车,一气呵成。
黎昀摘下口罩,说:“速度挺快。”
“从小练的。”时恪将自己的口罩叠好, 揣进兜里, “逃生技能。”
黎昀心下陡然一软, 揉了揉时恪跑乱的头发,“以后不用跑了。”
时恪:“嗯。”
汽车发动, 黎昀提醒道:“安全带系上。”
今天开往月澜湾的路况还算通畅,黑色宾利一路疾驰,不过四十分钟, 已经见到映着日光的漫山葱茏。
坐在副驾驶的时恪在努力调整心态,尤其看见隐在山中的幢幢宅院, 越近越紧张。
黎昀不动声色地安抚道:“宅子后头有个花园,还有个菜地,一会儿要是无聊,就跟舒启桐上后头摘菜去, 简姨正愁没人帮忙。”
要是让他一个人单坐在那里,估计小孩儿挺难受。不论多大年纪的人,对着长辈、对着不熟悉的地方,多少都会不自在。
“好。”
时恪靠刷手机来缓解心理压力,结果十几分钟过去,还是黎昀这句话最有用。
驶过大门,时恪抬眼望见一幢玉白色别墅,干净漂亮,安宁地坐隐在山林中。若是从窗户眺望,应该能看见海。前院小溪潺潺,小径两端铺了白色细沙,摆了枯山水似的园艺造型。
前面不远处,舒启桐站在门口朝车里拼命招手,然后小跑着过来。
不待停稳,已经能听见他的声音。
“我就知道是你!”
舒启桐三两步上前,在熄火后的一秒打开车门。
时恪从车里下来,有点听不明白,“什么?”
黎昀绕到车后取东西,将最重要的画递给时恪,他便拎在手上。
“我哥说要带人来,”舒启桐帮着卸货,转头道,“我一猜就是你!他小时候那些朋友出国的出国,移民的移民,基本都走空了,现在也就你和他关系最好。”
时恪颔首,压下心头跑出来的一点点雀跃,冷而淡的“嗯”了声。
三人大包小包拎着,舒启桐手上东西最少。
黎昀跟在时恪后面,上了台阶,偏头说:“启桐开门。”
“得令!来来来,您二位请进!”
门刚开,他又扯着嗓子往里喊:“太上皇后!太上皇!来人了。”
客厅离玄关有段距离,舒永和方愈两人正坐沙发上看节目,从背景音里能听出来是“食光漫谈”。
方愈一侧头,立刻把手心里的瓜子放回去,拽着刚端起茶杯还想着再嘬一口的影帝,催促道:“赶紧的赶紧的,我外甥回了。”
时恪刚换了鞋,起身便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微笑着走来,和舒启桐有七八分相似,而身后跟的男人穿着居家服,但难掩气质。
“怎么样?我爸比电影里还帅吧?”舒启桐戳了戳时恪。
时恪真心道:“嗯,特别帅。”
“哎哟!这是时恪吧。”方愈有点近视,没戴眼镜,这会儿走进了才发现,她迎上来双手捧着时恪的脸,“乖乖,长得真水灵。怎么比视频里看着年纪还小呢!”
时恪站在原地顿时不敢动,直楞楞道:“阿姨好,”又偏过眼睛,“叔叔好。”
舒启桐放了东西,拍了拍胸脯,骄傲道:“怎么样!我们公司挂的神颜tag不是吹的!还是咱们节目的VI设计主创!”
“确实厉害,头两天何导都跟我说想找他试试做剧宣海报。”舒永道。
黎昀在旁边理货,目光一直跟随着时恪,见他局促,便起了话头,“他给你们带礼物了,过来瞧瞧?”
“嗯?!”舒启桐听见这句就飘过去了,“让我康康!”
方愈轻轻搓时恪的脸,心软又温柔地说:“费心了孩子,以后来玩都不用这些。你可帮了桐桐大忙,也是黎昀亲自带过来的朋友,以后就是自家人。”
“太后,你的灯!”舒启桐捧着箱子递给方愈,又将另一个搬给舒永,“爸,你最爱的紫砂!”
方愈兴冲冲地接过,拆了箱子,小心翼翼从里面取出一盏精致的中古桌灯。
她欣喜道:“真漂亮!小时破费了,我这做长辈的都没给你什么礼。待会儿给你包个红包!也算个中秋节的彩头。”
“嚯。这紫砂好啊。”舒永确实也没想到,恨不得现在就把壶养起来。
方愈一拍老公,嗔道:“你看看人家,这才叫用心!别一整就送什么包什么项链的,土不土的!”
舒永虚心受教,招呼时恪过来,“快,”他想了想称呼,直接道,“孩子别在门口站着,进去坐。”
情绪价值。时恪忘了在哪见过这个词。
往常只有他提供给别人这个东西,以一种非自愿,潜移默化的形式。
他不完全了解含义,可能也没什么概念,但眼前的氛围和时恪的家庭环境天差地别,甚至像另一个世界,他有点恍然,觉得新鲜,也觉得有点心酸。
原来家也可以是这样子的。
舒启桐满心欢喜的抱着他的碟片,拽着人往屋里走,又冲黎昀道:“我俩玩,你做饭。”
黎昀无奈摇头,递给时恪一个安抚的眼神,轻声说:“想喝什么我给你拿。”
“我来!”舒启桐一个箭步上前,从袋子里抽出一瓶果汁,“蔓越莓汁怎么样?”
“嗯。”时恪应道。
客厅很大,靠墙立着巨幕屏,弧形沙发摆在中央,感觉能容下十几个人。
舒启桐很没形象的躺在一角,用手枕着头,问:“想看什么?上期食光怎么样?我哥首次滑铁卢,摔了个杯子,被剪成表情包了哈哈哈哈。”
时恪自然客随主便,记起黎昀说过,那天他在纽约。
开篇二十分钟,黎昀状态低迷,拿空酒杯的时候晃了神,磕在桌上摔破一角,后期的大头特效增加不少趣味,黎昀快速调整表情做了个无奈的动作。
舒启桐笑得乐不可支,时恪却觉得内疚,自己的不告而别是不是过分了。
节目播到一半,简姨从后门进来,鞋子沾了泥,站在底垫上清理。
她抬头看见两人,便笑着打招呼,“小昀的朋友来啦。”
“阿姨好。”时恪俯身道。
简姨摆摆手,说:“跟着他们喊我简姨就行。”
“简姨,你干啥去了。”舒启桐抻着脖子看。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气喘,说:“拔萝卜去了,就是没拔动,我看今天晚上的萝卜牛肉汤换成菠菜汤算了。”
“你叫我俩呀!”舒启桐立刻起身,冲时恪晃了晃手,“走不?正好带你逛逛园子。”
外头秋风正清,有日光却不热,眼前种了大片月季,粉粉白白的煞是好看。
跟着舒启桐绕过花园,后头则是开垦出的一片田,有的刚播完种,还没发芽,有的已经冒出鲜嫩的菜叶。
他俩换上下地的橡胶靴,戴着手套,在简姨的交代下寻了块地开始摘菜。
楼上,黎昀轻轻敲门,得了允许才悄声进去。
叶青华正伏案写字,鼻梁上挂着金丝老花镜,头发盘得漂亮,一丝不苟。
“姥姥。”黎昀带着礼物,放在一旁空着的椅子上。
直到写完这行字,叶青华才转身,稍低着头看清人,说:“今天来的早啊。”
黎昀笑了笑,“嗯。今天下了节目,去了趟超市就直接过来了。”
“这什么呀。”叶青华用笔指了指方向。
“时恪给您的礼物,”黎昀将一个精美的盒子放在桌上,“拆开看看。”
里头躺着一只墨绿色的钢笔,手感、色泽温润,出水极为流畅。
叶青华自己也有收藏笔的习惯,这一支她刚好有,不过也还是很喜欢,大方收下,再让黎昀到时候给那孩子准备点回礼。
黎昀拿过画框,外头用来防刮的报纸还散发着油墨味。
“还有这个。”黎昀说,“给您的画。”
叶青华摘下眼镜,想起来了,之前外孙说这孩子是个设计师,住他楼下。
她轻手撕开,报纸的尘屑浮在天光下,玻璃反射出倒影,再露出画面上的黑发、眼睛、浅笑,叶青华怔愣了。
她立刻戴回眼镜,往上推了推,挪着凳子坐到光最亮的地方。早已浑浊的眸光透过镜片闪动,精瘦细滑的手布满皱纹,颤巍巍地触上玻璃。
叶青华在窗边看了许久。
半晌,静谧的房间听得一声叹息,她眼角的皮肤耷拉着,却遮掩不住精神,“画得真好……他之前吃过不少苦吧?”
姥姥指的自然是时恪,黎昀低声应答。
叶青华说:“跟你妈一样,太敏感,”她用手指了指心,“适合搞创作,好事也是坏事。”
黎昀垂眸,细嚼这番话。
敏感是一种天赋,也是“诅咒”,承受得情绪比其他人要浓烈汹涌的多。
时恪在那样小的年纪里独自承受痛苦,每一句“活下去”都是对世界的回击。
而黎昀从前不算理解舒姝的决定,也埋怨过,那个男人真的值得你抛下一切吗?
如今却觉得是自己太肤浅,太无知。
人活在世上已经很难,他可以恨,可以怨,但不该以此为剑指责母亲,也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叶青华将那幅画看了又看,说道:“这孩子人呢。”
黎昀扬了扬下巴,侧窗外能看见两人在地里干活的影子,“园子里。”
她起身往外望,“噢,多照顾点,你比人家大不少,有个做长辈的样子。”
……
心里冒出来的那点伤感全无,被这句“长辈”撕了个七零八碎。
“不说这个了,这幅画到时候我要挂起来,放在藏书室。”叶青华小心地将它搁在一边。
又招招手,示意黎昀凑近点。
黎昀侧身过去,坐在窗边,静等姥姥发话。
叶青华在心里盘算半天,还是决定直问:“听桐桐说你谈恋爱了?”
眉间一蹙,黎昀无奈笑道:“没有。”他的视线落在窗外,那个白色的身影上,“您外孙目前单恋。”
“怎么,哪家姑娘看不上你?”叶青华来了兴趣。
黎昀立刻道:“不是,您别操心了。”
叶青华来来回回将他扫视一遍,纵然满眼皱纹,依旧露出精光。
这外孙看着盘靓条顺,学习好会做饭有什么用,不会哄人不晓得出手,照样打光棍。
“我不说那有的没的,就给你提个醒,”叶青华语重心长,“时候到了就得说。”
黎昀顺着话头,拍了拍姥姥的手,“情况特殊,我看着来。”
农活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两个大小伙子忙了二十来分钟,收获了半个萝卜秧子。
本身简姨也没想让他俩干,不过满足一下小孩的玩心,舒启桐是个人来疯,喜欢热闹,今天明显比之前在家吃饭要高兴得多。
“时恪,时神!”舒启桐换了个姿势,锤锤蹲麻的腿,“你平时都爱干啥啊?”
“时神?”这是什么称呼。
时恪甩甩手,衣服险些沾上泥点子,还好简姨给备了下水裤。
舒启桐笑得直不起腰:“就你怼Jeff那事儿,后来我们小组私底下就这么叫你。”
“啊。”想起来了,时恪觉得太夸张了,那会儿也没想那么多,“平时就画画,听歌,睡觉,没了。”
舒启桐震惊道:“啊?你不出去玩的?那上次你在夜店?”
“给同事送物料。”时恪解释道。
拔累了,舒启桐仗着穿了半身下水裤,往田埂上一坐,“那也太无趣了。”
“你要是没事就过来多找我们玩,你不知道,原来过年过节就我们这点人,久了也没意思,还好这次你在!”
以后,还能再来吗?
时恪没想过这个问题。
“噢!对了,上次你跟我哥的合照还记得吧。”
舒启桐捻起拇指和食指,笔划了下,“节目收视又小小爆了。底下好多留言说想看你俩在节目上互动,内部都准备开会讨论要不要搞个特别策划了。”
说完,又补充一句,“我跟你说,你可得先稳住我哥。”
时恪正奋力地和一个壮硕萝卜作斗争,“稳住什么?”
舒启桐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走过来蹲下,“我哥跟你关系好,也不排斥麦麸这事儿,但是吧……”
萝卜扎得贼实,时恪颈部的青筋凸起,手上拽着秧叶不放,半截白玉露在外面,离成功只差一半了。
在公司讲八卦讲习惯了,搁家都脱不去这层偷感。
舒启桐放低声音,附耳道:“我哥恋爱了。”
“咔——!”
一声脆响,萝卜断了。
第59章 睡不着
“哇哦, ”舒启桐瞪大眼睛,“手劲儿真大啊你。”
心底倏然落空,如同坠机, 如同失重。
时恪喉头滚动着咽下紧涩,虚声道:“他跟谁……恋爱。”
他盯着那半截萝卜, 另一只手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土里划拉,似乎想尝试把剩下的萝卜尸体捞出来, 可惜脑子跑偏了, 于是肢体只能做着重复的机械动作。
“单恋吧。没说是谁, 嘴可严!”舒启桐扁着嘴摇头, “你说这万一被CP粉发现了, 这不‘咔’一下,当场拆伙虐粉!”
“你不混娱乐圈可能不了解,这事往大了说让节目掉一半收视率都有可能。而且……”
耳朵像罩了层纱, 舒启桐在说什么时恪都好像听不进去, 脑子里只剩下几道声音来来回回打转。
他有喜欢的人?
他喜欢谁?
他已经……告白了吗?
“时神, 时恪?”舒启桐的手在时恪眼前晃来晃去,怎么都叫不回神。
他拍了拍灵魂出走人的膝盖, 中气十足道:“时恪!简姨说一根萝卜就够了!”
声音穿破思绪,时恪终于清醒,脚下一连三个坑的萝卜都被他撅了, 能吃顿萝卜宴。
“……好。”时恪应答道。
二人拎着萝卜,灰头土脸的进了屋。
简姨一见他俩这样儿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接过战利品,赶忙道:“辛苦辛苦。赶紧去把衣服换了洗把脸。”
为了图方便,舒启桐直接带着人从外院绕到前厅洗手间。这里和厨房离得远,也不担心在背后蛐蛐他哥被听见。
拔出萝卜的MVP时恪就脸上蹭脏了点, 衣服还是白白净净的。浑水摸鱼的舒启桐前襟一片惨不忍睹,像在泥里打过滚。
他先弄干净脸,边洗边说:“我哥恋爱这事没跟你说,估计也是害羞。虽然吧……我也希望我哥好好谈个恋爱,但你俩的CP可怎么整,愁死我了!”
时恪不知道能说什么,连“嗯”的意思都没有。
中途等饭的那段时间,他过的浑浑噩噩,被舒启桐拉着在房间里打游戏。
舒启桐从小到大和他哥1V1,每次只有挨虐的份儿,这次终于在这位客人身上找回存在感。
又是一轮毫无悬念的K.O,胜者乐呵呵地转头,见时恪垂着睫,拧着眉,眼里光彩全无,七分像他被虐到怀疑人生的那个从前。
舒启桐瞬间撤回一个笑脸。
“不好意思啊……你生气了?”舒启桐挠挠耳后,感到颇为抱歉,“我打上头了没注意。”
时恪抬眼,尝试找到一个还算合理的说辞,他淡淡道:“没有。我大概有点饿了。”
舒启桐把游戏机一扔,拉着他起身,说:“哎呀你早说!本来就快开饭了,刚喊我俩下去被我拒了!”
今天是家庭聚餐,就餐位置换在更大的长桌,打眼一瞧,各种琳琅满目的菜式,十道佳肴摆得满满当当,烤箱里还烘着饭后小甜品。
舒启桐下楼梯下到一半,闻见味道便馋得不行。早知道不打最后一盘,上厨房里先捞两口。
去餐桌的路上经过黎昀的身影,时恪的目光像被烫到似的,只在他身上轻轻沾了一下便移开,心里不断往上泛着柠檬气泡。
黎昀再抬头,视线只捉到时恪的发尾。
众人聚齐,简姨做晚饭便回去和家人过节了,黎昀搀着叶青华坐上主位,再拉开时恪身侧的椅子坐下。
白色衬衫闯入余光,时恪强迫自己只盯着眼前的盘子,和翻腾不息的情绪做抗争。
叶青华一瞧时恪,便道:“小时,我这么喊你可以吗?”
“都可以,姥姥。”时恪侧过脸去,将白影驱逐出境,敛起一身失落,换上浅浅的笑。
好看的人总是容易得到偏爱,更不提时恪年纪小,还花心思为舒家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礼物。
叶青华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可怜又可爱,她笑道:“今天多吃点,就当在自己家。”
时恪点头道:“好,谢谢姥姥。”
随着叶青华动筷,宴席便开始了。
方愈口渴,看了一圈才发现忘了倒水,便问道:“大家喝什么?我去拿。”
“今天过节,要不咱开一瓶?”舒永挑着眉毛,给儿子递了个眼神。
舒启桐眼疾手快的往嘴里塞了两口菜,举起筷子囫囵道:“我同意!”
“今天难得家里来客,那就都喝?我也喝一点。”叶青华发话,众人自是听令。
黎昀道:“我们不喝,晚上得开车,”手搭上身边人的椅背,“他酒精过敏。”
“行,那给你俩倒果汁。”方愈道。
黎昀则起身,问道:“我去拿酒。要红的?”
“嗯,挑上次喝那个就行。”叶青华道。
黎昀离席,时恪坐得端正,眼神不偏不倚,专心埋头吃饭。
舒永瞧他闷着,以为小孩儿认生,主动招呼道:“小时,听说你是一个人在明城工作?”
时恪道:“嗯,对。”
“哎哟,我记着你今年还不到二十吧?”方愈柔声细语的,给他添了一筷子肉。
时恪赶忙道了谢,说道:“快了,明年春天满二十。”
舒启桐干饭途中不忘加入聊天,“你也太牛了,我跟你一般大的时候还整天在宿舍睡觉,啥也不想干。”
从一开始知道时恪这个人开始,他就由衷佩服。舒启桐和黎逍不一样,都是娇生惯养,一个是单纯热血,虽说神经大条了点,但绝不会憋什么坏心思。而另一个,是纯纨绔。
“你很厉害。”时恪回道,“节目就是证明。”
舒启桐抽张纸抹掉嘴上的油,笑道:“你要这么夸我可全当真了嗷。”
叶青华平时不喜欢吵,但时恪乖巧又安静,她心疼道:“你呢,以后没事就多来我们家走动,在景禾那边,有黎昀能帮的上的,就尽管使唤他。”
“对,”舒永附和,“小昀本来就是做哥哥的,有这一个弟弟,还是两个弟弟都一样。”
舒启桐兴奋道:“这意思是,我也升级成哥了?”
时恪哪会不懂,这是舒家的好意,每个人都在尽心照顾自己,可这“哥哥”听得他如鲠在喉。
他没说话,端起果汁喝下去大半杯,微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阵阵情绪。
身后传来脚步声,时恪仍不敢回头,桌尾起了瓶,分了酒,白色身影重新在手边坐下。
黎昀俯身过来,担心他不自在,便轻声问:“还好吗?”
时恪低眸盯着饭,低声回应,“嗯。”
酒过三巡,饭桌上讲过几轮舒永以前在片场遇到的趣事,又聊起各自的工作安排。
舒启桐眉飞色舞的和叶青华说完节目,谈到后面的日程空档,想趁着机会出去玩一趟,泡泡温泉,看看风景。
“时恪,要不下次你跟我们一起去?”舒启桐喝的有点上脸,但精神振奋。
方愈说:“对,工作不能把自己弄得太累,找个时间你拉上你哥和小时,一起出去放松放松。”
心底藏着事儿,时恪这顿饭吃得恍惚,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他仍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叶青华扫了外孙一眼,清清嗓子,冲着黎昀道:“正好,把你那个暗恋对象带着,是个机会。”
这话一出,餐桌上的人都安静了。
舒永和方愈从不插手小辈的感情生活,他俩觉得没必要,而舒启桐如临大敌,疯狂朝时恪使眼色。
瞧那意思是说,你拦一拦!
时恪拦不了半点。
他不慎把舌尖咬破,一阵刺痛,腥甜味在嘴里散开,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黎昀下意识便看向身侧,时恪低着头,不知是根本没注意,还是不在意?
满桌寂静,他缓缓将视线移开,浅浅“嗯”了声。
中秋月圆,一家人吃过饭坐在庭外晒了会儿月亮,吃了甜品。
临走前,方愈塞了两个红包在黎昀兜里,又备了一大袋子零食和菜。时恪降下窗户,挥手和舒家人告别,直到人影缩小成几个黑点,才转回身。
或许因为天上的银盘格外大,夜幕透着莹莹的亮,风吹进车里,时恪倚靠着座位,将头偏过窗外,发丝盖住了眼睛。
驶出月澜湾,道路变得宽阔,黎昀却越想越窄。
饭桌上姥姥的那句话像是暗示,可毫无反应的时恪让他的心沉了几分。
黎昀拿不准时恪的心思,他藏得太好了,怕多用一分力,再将人吓得躲回壳里。
车里良久无声,黎昀偏过眼眸,试探道:“困了?”
“嗯。”时恪仍撒谎。
在热闹时还不曾注意,现在安静下来,心底酸潮阵阵拍岸,荡得难受。
黎昀升起车窗,只留了一丝缝透气,柔声道:“先睡会儿,到家了喊你。”
椅背缓缓调平,时恪自欺欺人的闭上眼,静待这阵浪潮过去。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
时恪第N次翻过身,从烦躁不安到苦涩羞愧,再到心底不断生出各种各样的胡思乱想。
事情本该如此,不是吗?
姥姥一定期待着黎昀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他该和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结婚、生子、组建家庭。
他有无数种选择,而最不该是和自己。
床单被时恪翻出褶皱,他坐起身,躁得根本睡不了。
拿过手机,指尖敲下“食光漫谈黎昀”,页面很快刷新出一堆讨论热帖。
从上往下翻,无一例外对他的评价都是温柔、体贴、周到,对工作人员和粉丝都客客气气,也会照顾到第一次参加工作的实习生的情绪。
屏幕的光映在眸中,照不出一点神采。
他打开搜索引擎,打下一串: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表现?
【会不自觉靠近,和你分享日常,让你融入他的生活。】
融入生活……像今晚那样吗?
刚想到这,那烦人的“哥哥弟弟”蹦出脑海,让他彻底丧失判断能力。
手机被翻过去,时恪像支撑不住似的整个身体溜到地板上,仰头靠着床垫,左手从床边柜里摸出一盒烟点上。
烟雾在夜里是灰白的,熏了眼睛,疼不知味。
时恪在清吧打工的时候不理解为什么总有些顾客,喜欢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盯着手机把自己灌醉。
现在好像有些懂了。
因为睡不着,因为过不去,因为落不下。
第60章 你喜欢谁?
秋雨连绵, 阴阴冷冷的风像鬼影似的刮着,也不猛烈,而是像无形的雾, 要往人骨头缝里钻。
窗外灰暗沉郁,工作室里倒是热闹, 茶歇区围着一堆人七嘴八舌地闲聊,节后上班总是需要一个用来调整状态的过渡期。
物业保安推着送货车, 在小崔的带领下将箱盒送进了工作室大厅。
“发下午茶了!”小崔喊了一嗓子。
一声令下, 大半的人都竖着耳朵闻声而至, 且不说是期待东西有多好吃, 而是只要屁股离开工位, 哪怕半秒,都能缓解一丝被甲方折磨的痛苦。
徐泽文刚从洗手间出来,抄了个近道, 成为第一个抵达补给派发点的人。
“崔, 这是啥啊?”他搭了把手, 隔着PVC材质,里头的东西还温着。
小崔答:“璨星那边送来的问候礼, 说是请何朵家私房菜馆做的创意怪味煎馅饼。”
徐泽文眼睛一亮,“哦哦哦,那个做中餐的嘉宾!”
“什么饼!让我看看!”吴廷闻见味儿就来了, 他从人群外围挤进来,端起一盒。
小崔说:“各组直接领了回位置自己分吧!”
“以后像这样的甲方能不能多来点。”吴廷拿了一块, 往嘴里一塞,“卧槽,好吃是好吃……但是怎么臭了吧唧的。”
徐泽文大笑道:“螺蛳粉的吧!这玩意儿是盲盒啊,我的是普通砂糖。”
吴廷拧着眉毛, 很不服气,“不能我一个人受苦,让老子捉个人祸害祸害。”
抬头一瞧,窗边那个安安静静工作,仿佛与世隔绝的人被盯上了。
整个工作室里除了郑元,他是第二个敢和时恪开玩笑的。
吴廷:“馅饼盲盒,挑一块儿尝尝?”
随手按下一个保存,时恪移去目光,见他的表情就知道没好事,刚要拒绝,吴廷摁住了他的话头。
“下雨天就应该吃点甜的,刺激一下/体内的多巴胺分泌,”吴廷把盒子搁在桌上,双手摊开,“说不定心情也会变好哦?”
心情变好?有治愈失眠的疗效?
陷入低迷状态已久的时恪被唤起一点意愿,随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吴廷见他面不改色,偏头好奇道:“甜的?”
“那我要和小时一样的这块!”周知知溜过来,眼疾手快,张嘴咬下,可爱的脸蛋皱成一团包子。
酸,酸得她牙齿发颤。
周知知觉得自己被骗得好惨。
吴廷按耐不住好奇,也撕下一块,然后表情与她如出一辙,“靠!你不觉得酸吗?”
时恪细细咀嚼,再咽下,平淡道:“不酸。”一连好几天,整个人像被醋泡发了似的,连味觉都开始麻木。
大群弹出消息,是行政组发来的通知。
小崔忙完那头,又赶忙来了工位区,他拍拍手,众人目光便被吸引过去。
“群里刚发了全体通知啊,团建定在国庆后,出游方案请大家投票选一选。”
刚说完,人群霎时爆发一阵欢呼。
有的公司团建是加班,山道团建是纯玩儿,可以理解为另一种形式的带薪休假。
工作日、能带家属、后面不想玩了自己走也行,唯一的要求就是全员到场。
“还是老规矩,具体内容大家直接看群里的文档吧。”
小崔回了工位,群里消息刷得飞快。
一共两个方案,一个是去明城周边古镇的音乐节,览湖光,蹦野迪。一个在隔壁市,莫城森林奢野温泉,赏红枫,享美食。
显而易见,山道的员工都很讲究,自然是哪个更贵去哪个。
时恪开了群消息免打扰,专心做图,生怕脑子空下来就要往黎昀那边跑。
“时恪,来开个会。”赵寻音从会议室里探出头,朝他喊了一句。
时恪扯下耳机,“要带电脑吗?”
赵寻音摆摆手,说:“人过来就行,很快,十五分钟,跟‘馥闻’对下你的方案。”
时恪起身活动几下手腕,没拿电脑,也没拿手机,大步进了会议室。
一辆黑色宾利驶入创意园,在访客区停稳。
黎昀看了眼还没得到回复的信息,将手机揣回兜,下车,从后备箱里拎出几个超大牛皮纸袋。长腿举步生风,跨过五六个台阶,径直进了电梯。
感应门开,黎昀刚迈进去前台就迎了上来。
“黎老师!您怎么来了。”
前台姓李,平时酷爱追各种影视综,自然也喜欢看食光漫谈。
黎昀挂上官方又温和的笑,提了提手里的袋子,说:“来找时恪,顺便给你们带了点吃的。”
小李绕出来,立刻上前接过,道:“您太客气了,我帮您叫他,您先进来坐。”
会客区和工位区中间隔着一个吧台,黎昀被带到沙发旁,小李转头去找人。
工作室里闹哄哄的,都还在因为团建的消息兴奋,吴廷听说又来了一波下午茶,原地弹射起身,刚冲到茶歇区,一抬头,看见黎昀低头划手机的侧脸。
“黎昀?”吴廷眼睛一眯。
好巧不巧,虽然吴廷来的晚,没赶上食光漫谈的项目,但他有一个磕学家和酷爱研究美食的女朋友。
但凡刷微博的,懂那么一点点娱乐新闻的,对“双日凌空”一词必不会陌生。何况他的同事还是主角之一,在女朋友的各种熏陶下,久而久之,整得他对黎昀这个名字也变得敏感。
黎昀回头,见一个穿着牛仔夹克,留着毛寸的男人正和他打招呼。
小李很快来通报消息,他推了推眼镜,礼貌道:“黎老师,时恪好像在和品牌方开会,要不您在这儿稍微等一下。”
黎昀:“好,谢谢。”
小李点点头回了位置。
那头吴廷听见声音,几步跨过来,发现黎昀比电视里看着还高,便仰着头说,“时恪刚进去,对个方案很快,大概十五分钟。”
“谢谢,你是?”黎昀转过身,屏幕还显示着那条没回的消息。
吴廷解释道:“我跟时恪同组,就坐他隔壁,叫吴廷。”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女朋友是‘双日凌空’的粉丝,我就想着过来跟您搭个话。”
正主面前舞CP,放娱乐圈或许很敏感,但黎昀很受用。
两人浅浅握了下手,黎昀环视四周,见气氛热烈,便问道:“你们最近忙吗,还是有活动?”
今天来山道是他临时起意,但很有必要。
某个人因为察觉到最近时恪的消息平均回复速度变慢,心底缓缓升起一丝不安。
好在上次姥姥说要给时恪准备回礼,黎昀早上才做了几小时餐厅装修队的监工,收到叶青华的消息,愣是开了一小时的车去取礼物,再花一小时开回来。
又上曼格大道把甜品店“洗劫一空”,为碟醋包了盘饺子,掐着个顺理成章的由头,来工作室探听消息,再找人说说话。
吴廷摸着下巴,“还好吧,快年底了都在结算尾款,也就组长和时恪忙点儿。”
他又指指在电脑前乐得露出牙花子的某同事,“他们是在讨论去哪里团建。”
“团建?”黎昀问,“什么时候?”
吴廷:“下个月底。”
黎昀微微拧眉,思忖了一会儿。
要出远门?还是在外面过夜?
海面平静无波,是因为足够辽阔,而海底的暗流漩涡远比表面来的汹涌。
他想确保时恪无论去哪,自己都能第一时间掌握位置,万不要再出现之前陡然消失,不告而别,或被避之不及的情况。
人类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病态”的恐惧,黎昀的病根在害怕失控。越不确定的事情,越容易产生焦虑,越在意的人,越不敢轻易有动作。
黎昀露出浅笑,和煦道:“加个微信吗?”
吴廷受宠若惊,赶忙掏出手机,“当然当然,我的荣幸啊哥!”
“想麻烦你件事,”扫码通过,黎昀改了备注,“帮我多照顾照顾时恪,如果他有什么需要,辛苦你随时找我。”
“不过,恳请尽量保密。”
吴廷一愣,觉得事有蹊跷。这种话通常只出现在一些亲密关系里,早就超出了甲乙方的交流范围吧。
“不好意思啊,方便告知下这个原因是……什么吗?”
这不能怪他多想,女朋友天天在耳边念叨什么:啊啊啊磕死我了、好配、好香的饭,是个人都会往那个方向想。
黎昀大方道:“我想追他,但是需要一点帮助。”
对面人眼睛瞪得溜圆,直男没见过这种场面,脑海乍然响起一声女朋友常说一句话:我的CP是真的!
此刻,他心头莫名油然而生一股使命感。
“行!做僚机,我是专业的!”吴廷重塑神情,目光坚定。
表完决心,他又想到什么,小声问,“那我能替我女朋友求张菜谱吗?她平时特爱研究你的菜,就是总说太难了,每次有好多细节都不清楚。”
“当然,有什么想问的也可以随时找我,”黎昀开始收买人心,“之后等餐厅开业了来请你们吃饭。”
吴廷笑得灿烂,“欸!好嘞好嘞!”
不多时,会议室的门打开了,结束得比预期要早。
黎昀闻声看了过去,从里面陆陆续续走出来几个员工,时恪跟在一个女生后面,而他身后站着的是乔恒。
赵寻音正和时恪梳理会议上甲方的需求,脚步停了下来,说:“时间还来得及,你再出两版配色给他们看看,我们下周内部过一遍。”
时恪点头应答。
发顶好像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转过头,乔恒的手掌停在原地,微微错愕抬眉。
“沾了墙灰。”乔恒拈了拈手指。
时恪撤了半步,道:“啊,谢谢。”
转过头,乔恒的目光对上了不远处的黎昀,男人穿着一身深灰大衣,身型卓然轩昂,冲他浅浅勾起嘴角,眼底却毫无笑意。
黎昀径直走过去,敛起冷意,又回到那幅矜贵温柔的模样,他轻道:“时恪。”
不见又惦记,见了又难受,工作的事才刚捋顺,这会儿瞧见人,心一乱,全给忘了。
时恪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可以直视黎昀的身份,藏着情绪的时候眼睛是会容易泄密的,他只敢将目光落在对方衣襟的位置。
吴廷在后头踮脚偷看,见周围闲杂人等太多,立刻过来清场,“音姐!乔组!”他推着两人回位置,“有事儿想请教你们,去我工位帮我看看图呗?”
待人走后,会议室门口重新安静下来。
黎昀瞧着他眼下有些青黑,便问:“最近没睡好?”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灯光将他苍白的面色照得清清楚楚,时恪嘴硬道:“不是,熬夜刷微博了。”
这种嘘寒问暖的话怕是不只同他说过,没什么好稀奇,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紧了紧揣在兜里的手,扬起下巴问:“有事吗?”
“姥姥上次说要给你带的礼物,托人放你桌上了,”黎昀温柔道,“还有点心,一会儿饿了吃。”
时恪侧过身,看见茶歇区吧台上放着一排牛皮纸袋,外头散落着几个已经被拆开的包装盒。
各种人情做得滴水不漏,名为妒忌的花正在疯长,时恪明白,黎昀做的一切或许都出于他的教养、性格。
但他仍自私地想,这隅温柔,为什么不能独占?
时恪眼睫轻颤,压下恶念,点头表示知晓。
然后接下来该做什么?
告别、转身、回工位?
明知方向,可他的腿挪不动半步,像钉在地毯上,连这一秒钟的独处都不舍得放下。
黎昀伸手轻抚他的头发,摩挲着,再落到他的耳边,把方才被别人蹭上的那点余温全都驱散。
“过段时间启桐想出去转转,要一起吗?我开车。”他小心地问,观察着小猫的反应。
时恪眸光明明灭灭,耳廓是他的温度,脑海是中秋晚宴上姥姥的那句“对象”,心绪起伏,恨不得下一句就立刻问出口。
是谁?你喜欢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