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家雀的内心独白》
首先, 我不是家雀。
其次,我有名字,我叫不归。
严谨一点, 或许可以称呼我为,南宫不归。
南宫是主人的姓。
在我还是一只很小很小的鸟儿时,他就把我捡了回来。
雏鸟时的记忆很多都消失了, 我只记得月蕊雉被邪祟灭族那日, 天空阴沉沉的, 像从云中长了一张巨兽的嘴,要将大地吞进去吃掉。
主人将湿漉漉的我从邪祟利齿间救下来,将我抱回高塔,给我治伤。
偶尔夜里冷风从窗口吹入高塔, 我冷得发抖, 他还会将我握在掌心取暖。
一开始, 我虚弱得睁不开眼。
渐渐的, 我病好了,终于看清了主人的脸。
他很好看, 像天上冷白疏离的月亮, 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也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沉默。
我陪在他身边很多年, 听他嘴里说过的话一只爪子就能数过来。
除非邪祟侵扰人间, 否则他不会离开高塔。
独坐高塔之上, 他最常做的事就是望着夜晚的月亮和塔外的那株桃树。
树上被他施加了术法, 桃花四季不败, 是很美, 可就算再美的花看上许多年也会腻。
我一直不懂, 月亮千百年都是那个月亮, 桃花也永远长一个样,有什么好看的?
直到那天,主人亲手折断自己的肋骨,雕出一截雪白的骨偶,呼唤那少女的灵魂归来。
我才明白,他沉默寡言的这些年都在想些什么。
那女孩叫桃桃。
她是我见过眼睛最清澈的人类,也是唯一能让主人开心的人类。
有她在,主人话变多了,甚至会做一些让我无法想象的、奇奇怪怪的事情。
比如去钻灰扑扑的草垛,再比如进入臭烘烘的地洞探险。
怎么回事?他可是一尘不染的神啊!
……
我跟他们踏上了遥远的路途。
去往北域途中的雨夜,我栖息在道观屋檐的牌匾下避雨,看见漆黑破观里,他朝她凑近。
那一刻,沉默不在,淡泊不在,神明圣洁的光环也不在。
他仿佛只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人类,温柔地轻吻心爱的少女。
去往酆山的每一个静寂的夜里,我都栖落于高树的枝头,假装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假装没有看到,在少女熟睡之后,他抱住她,为她挡住寒夜袭来的冷风。
当清晨的熹光降落人间,他又收回手,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是场幻梦。
他不说,我当然也不会说。
那些深夜里,他抱住她凝视一晚的模样,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只是那些事永远都会有人记得,比如我的主人,再比如我。
……
后来的后来,主人葬身于血海。
我成为神鸟,三百年来,静静地守着混沌冢。
日升月降,人世无常。
我看过生死,看过战乱,看过一个又一个鸣钟人离开。
我变成了一只成年的鸟。
世间也慢慢安稳,变成他们心中想要的模样。
生活平和,也很寂静,却少了点什么,乏味、枯燥,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那天,鸣钟人抱来了一个襁褓中的女孩。
她的气味那样熟悉,那年北域风雪很大,她怕寒气吹到我,将我塞到她的衣服里,那时我也闻过同样的味道。
于是,在消沉了三百年后,我重新打起精神来。
——就算主人不在了,我也会替他保护桃桃,让她平安长大!
我跟着襁褓里的去了瞿山。
清风观照样寂静,可我在有了要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后斗志满满。
桃桃睡觉,我守在窗边。
有蚊子落在她娇嫩的皮肤上,我就把蚊子吃掉。
有苍蝇飞进来嚷嚷,我就把苍蝇赶跑。
要是有山间的野猫敢跳进屋里乱逛,我就会扇着凶悍的翅膀把它的猫头啄秃!
这就是身为一只家雀的自我修养。
——啊不,是神鸟。
我陪桃桃长大,看她从襁褓里婴儿一点点变成可爱的女孩,再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十分欣慰。
那种感觉,就好像,我是她的母亲(划掉)……父亲一样。
清风观的日子悠闲,只有一点不好。
那姓李的老头,他总记不住我的本名,于是随口给我改了个名。
——李富贵。
这名字没有品位,难听得很。
我试图反抗,可我打不过他,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桃桃的名字也是他随口取的。
某天他下山时顺手买了两个硬桃,所以,就叫应桃桃。
要是买了一个硬桃,或许就叫应桃,要是买了三个硬桃,或许就叫应桃桃桃,要是买了一兜硬桃,或许就得叫应一兜。
但我觉得硬桃是借口,他只是觉得这名字简单好养活。
因为小师弟的名字就很好听。
明明按照那老头的起名方式,他在下着暴雨的山门外跪了七天,该叫李暴雨,李七天,李跪了,李山门才对……
可是偏偏,他叫关风与。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这个偏心的死老头。
后来,桃桃在我夜以继日的的保护下艰难长大了。
我正准备退休养老,却见到了死于三百年前血海中的主人。
他面容依旧美得像云中谪仙。
三百年炼狱的光阴没有从他身上带走什么。
只是我隐隐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没有从前那么淡漠,变得喜欢说话。
可无论他言辞有多温柔,笑意永远难达他的眼底。
他白色的衣袍被炼狱的血海染成血黑色,随手一翻就是滚烫的烈火与熔岩。
帝钟不在他手,在的只有一柄血红镰刀。
他总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用那双漂亮的眼眸思索,眉头紧皱,仿佛在思考着世界上最难解的命题。
从前的他在桃桃面前没有秘密,现在的他什么都不会说出口。
可无论何时何地,当他望向那桃桃时,眸底的情愫依旧,无论过去多久,都不会改变。
我继续跟在桃桃身边,十方炼狱之门破碎后,我们陆续去了很多地方。
在被无间之垣围起的迷津渡里,从息壤手里夺取十方璞。
在飘满火锅香味的城市里追逐人偶师。
在一望无际的深海里迎着风浪对战上古异兽。
在海啸即将吞没闽城时,守护燃烧着大火的混沌冢。
在被誉为灵师圣地的华灵院里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身份。
那时,主人寄身的玄魂花吞噬了黄泉九落塔里全部的邪祟。
邪气缭绕着他的灵魂,我曾见过,他复活后不止一晚坐在夜色里盯着那无边的天穹。
我们还去过蛮荒狱。
在它即将坠落城市时,是灵师们守护了这座城。
去过大雪的深山,去过被魔所控制的堕落城。
……
……
我也遇见了很多人。
小天,小图,小匡,小佑……
他们都是可爱的孩子,还有高大魁梧的辛保镖。
辛看上去凶神恶煞,但有一个柔软的心。
他总会偷偷买一包高级鸟食,在没人的地方喂我,而后摸摸我的鸟毛。
哦对了,在这期间,我还遇见了我一生所爱,也遇见了让我见一次就炸毛一次的一生之敌!
后来,华灵院的霍迪老师告诉我,虚龙的年龄很小,只是孩子心性把我当成玩伴。
可它真的太大了,张张嘴就能吞掉一百只的我,所以哪怕知道它没恶意,看到它我还是会掉头火速逃离。
冬去春来,我的主人,他又一次回来了。
他说,这一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
春日里,花开满山。
他躺在后院桃树下的摇椅上,拿着一本香桂上个月送来的小说,看似在认真看,实则目光早就飘走了。
用桃桃的肋骨做成的骨偶让他拥有了身体。
风一吹过,屋檐上的风铃叮铃。
繁花落在他身上,被日光照耀着,泛着温柔的花色。
桃桃从灵交坊回来后,已经三天没理人了。
——也没理鸟。
在她眼里,我和主人是一伙的,她连带着我也迁怒了。
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水缸旁边,边磕瓜子,边拿一根狗尾草逗缸里的元宝玩。
脚下的瓜子皮散落了一地,被山风一卷,就滚到了主人脚边。
主人转头对我说:“女人生气时,最好的方法是让她冷静,而不是试图招惹她。”
云淡风轻,举重若轻。
颇有一股万物生长发怒是自然规律,应该让它们循归自然的仙风道骨气。
可我根本不信。
放屁,我心想,明明是你去招惹了,她不搭理。
眼看着地上的瓜子皮堆了满地,主人坐不住了。
他放下手里解闷的《邪神追爱狂想曲》,拿起簸箕和扫把,把桃桃脚下的瓜子皮扫干净。
他每扫一下,桃桃就吐一口皮,动作间带着连我都能看出来的愤怒和不满。
“桃桃……”主人想要和她说话。
这时,山门外有声音传来。
桃桃立即丢下主人,抱着她的瓜子坐到道观的门口磕了。
作为主人的狗腿子,我站在檐角上偷看。
只见几个穿着衬衫,带着眼镜斯文男人气喘吁吁站在门外。
“这山太高了,真难爬。”
“是啊,小道长,给口水吧。”
桃桃被叫了小道长,很是开心。
她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转头一阵风似的跑进观里给他们打清凉的井水。
那几个男人在清风观里逛来逛去,低声交谈:
“像这样精美的古建筑已经不多了。”
“听说还供奉了百年不断的香火。”
“就是有些脏,还有些破,如果要开发成景区,得拨款修缮。”
桃桃端着水站在他们面前:“景区?”
其中一个男人推了推眼镜框:“我们是旅游管理局的,根据我们了解,清风观的所有人李三九道长已经去世,他无儿无女,所以目前这座道观是无主状态,所有权收归国家,旅游管理局打算将它开发成旅游景点……”
桃桃:“……”
“做梦。”她不客气地说,“我师父的坟就在观里,没人能吵他清净。”
男人擦了把头上的汗:“其实把坟墓建在道观里这种事本身就……嗯,不太合理,你可以把坟迁走。”
“去你的吧。”桃桃把杯里的水倒掉,把他们通通赶了出去。
男人在后面喊道:“这现在是国家财产,你态度很恶劣,这是不道德的!”
桃桃满不在乎地笑:“我就是没有道德,怎么地?”
桃桃转身走进观门,将门板拍在他们的脸上。
男人的同伴安慰他:“算了算了,这么远的山路,还设售票处,根本没人会来,我们回去做个报告……”
听到这话,我在心里默数,一、二……
还没数到三,清风观的门被桃桃用力地从里面撞开。
她清澈的双眼光芒四射:“这是可以收门票的????”
……
因为屋子太破,三清像也掉了色。
所以桃桃在门口立了一块木牌,上面,她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门票四十”这样的字眼。
在挂牌第二天,她给亲朋好友发了消息。
为了祝贺她从此以后有了进账,大家纷纷给她送来了礼物。
罗师和庄师送来的是夜来香满500减5元的洗脚券。
宝师送来的是一包火锅底料和一个开业红包。
小天和小图送来的是他们囤了很久吃不掉已经快要过期的老坛酸菜牛肉面。
香桂送来了一箱子她看完的总裁小说。
段某送来了几罐不明气体。
小匡师送来的是他用完的公务员资料,并且附送了一封信。
我偷看了信,小匡师言辞恳切。
他劝桃桃不要一直守着道观,最好考个编制傍身,这样老了以后的生活才有保障,诸如此类云云……
至于师弟,他送来了一座木雕。
木头在他手里化成了栩栩如生的模样。
木雕的背景是清风观的后院。
有晒太阳的李道长,有趴在窗口看山的桃桃,有坐在一旁做木工的师弟,还有在屋檐上睡觉的我。
只是现在的桃桃还没有见到这座木雕。
山路太长,快递送不到,而她又懒得下山去拿。
所以在得知快递被放到山脚后,她看了主人一眼。
主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放下手里的总裁小说,带着我下山了。
山路静谧,脚下是生满碧绿色苔藓的荒芜石阶。
主人站在石阶上,问我:“她要气我到什么时候?”
我啾了一声,展开翅膀围着他转了两圈。
我心想,你这些天看了那么多霸总小说,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吗?
主人并没有听明白我的啾声。
他带着大家送给桃桃的礼物,回到了山上。
道观终于迎来了第一波游客。
两个女孩一路爬上了山,累个半死。
她们看着门口桃桃立起的牌牌,又看看眼前的清风观:“这么破的观,还要门票?”
桃桃拄着把剑大刀阔斧坐在门口,手里拿了一把瓜子,边磕边理直气壮道:“因为破,所以才要收门票修缮危房啊!”
女孩怀疑地打量桃桃。
我也打量她。
她的头发因为强行使用大道无为而全白了,特意去染过,此时,乌黑的长发用木簪子挽住,留了几缕垂在白皙的脸侧。身上的道袍虽然破旧,却洗得很干净,清清爽爽的。
对于一座破烂的百年道观门口坐着一个这样年轻的少女,任谁也觉得不太靠谱。
她回视那两个女孩。
我想起她从前种种的行为,心里暗道不好。
还不等我飞过去阻止,桃桃伸手比两个三:“那……三十?”
女孩们一愣,桃桃犹豫道:“二十五?”
女孩们依然没回过神来,桃桃坚定道:“二十,不能再少了!附赠你们算命一次,平安符两张,清香三根,要是以后遇到邪祟就来找我,我保管给你联系人解决干净。”
我飞到一半,差点晕过去。
傻子,我心里骂道。
你知不知道,山下的寺庙光一个开过光的平安符就要卖到六十块啊!
可是桃桃并没有打算停下,她继续道:“再送一顿斋饭,后院种着青菜,喜欢还可以带点下山。”
女孩们这才回过神来。
一个短头发的漂亮女孩试探地问:“算命准吗?”
桃桃一拍胸脯:“当然!”
女孩又问:“只有你能算?”
她指着拿了快递走到观门口的主人:“我比较想要这位道长帮我算,可以吗?”
桃桃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瞬间绿了。
我分明看到,她转过头,恶狠狠瞪了主人一眼。
在这一眼之下,主人脸色变得凝重了些许。
女孩们在功德箱里投了钱,走上来围住主人。
他放下手里的快递,平和道:“我不是道长。”
女孩看着地上那一堆泡面代金券和火锅底料,又问:“……你在这里做义工吗?”
“不。”主人轻轻道。
他目光望向道观深处。
桃桃背了个篓子径直去了后院。
他笑了笑:“只是在养老。”
正说着,桃桃出来了。
她背了满满一筐菜,拿过门后的木板,用炭笔在上面一笔一画写下三行字:
小道长下山卖菜了。
自助上香。
本观鱼不能吃,鸟不能吃,其他随意。
她不轻不重白了主人一眼,懒洋洋从他身边走过。
主人没有犹豫,转身跟在了她的身后。
我扑棱在空中,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偷看接下来的剧情走向。
只思考了几秒 ,我决定放弃。
午后的太阳已经这么大了,就不要再做电灯泡。
于是我回到后院,站在莲花缸上。
元宝午睡刚醒,从荷叶间探出一个小小湿润的脑袋,我蹭了蹭它,飞上枝头的窝里睡觉。
没有什么事比吃饭睡觉亲老婆还要重要。
人间百年,本来就是大梦一场。
……
在寂静的山林中,声音格外清晰。
桃桃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一路跟着。
她背上的菜摘得太多太沉,篓子的带太细,勒得她肩膀痛。
正在她想要放下来歇歇脚的时候,一只手将菜篓从她肩上拿了下来。
因为附身骨偶,南宫尘的头发变回了漆黑的颜色。
山林静寂,桃桃一回头,恍惚中看到了那年蛮荒狱中的少年,也是一头乌发,用这样深彻的目光凝望着她。
他将她的菜篓背在了自己身上:“怎么摘这么多?”
“下山一趟要走两个小时,当然要多带些。”桃桃撇嘴,“观里没米没面了,卖了菜还要买吃的回来,以前这些都是阿与在做。”
“以后我来。”他淡淡道。
风吹过万顷松涛,松香落在了他的身上。
只要稍稍低头,桃桃就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味道,和背后篓里的青菜香。
这一刻,明明四周是空荡静默的山野。
她却在他身上闻到了人间烟火的一缕气味。
桃桃忽然心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吗?
他不在,她做梦都梦见他回来。
他真的回来了,她却和他置气起来。
南宫尘眼眸漆黑,稍稍一垂,少女的表情就落进他的眼底:“是我的错。”
“你也知道是你的……”桃桃话刚刚说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她凝住呼吸,眨巴着长长的眼睫,抬眼望着他压下来的吻。
一个温柔的、点到即止的、落在她眉心的吻。
“我喜欢你对我生气的样子,能让我反复确定,你心里有我。”他握住她的指尖,“可后来又想,人生短短百年,一分,一刻,都不能这样错过。”
他轻声问:“原谅我?”
桃桃抿着唇:“说你不会了。”
“不会再走了。”
南宫尘抬眼,眸底泛着幽深的光泽,“可再来一次,我依然会要你永远记得我。”
他握紧少女的指尖,不准她抽离:“难道你想忘记吗?”
桃桃想起死而复生之前,在混沌中看到的画面。
他踽踽独行于十方炼狱三百年,只是因为不想忘记那些曾经,只是因为想要再见一面。
她转身,没走出几截台阶,忽然坐下了。
“我累了,背我。”少女回头望他,明艳灿烂。
南宫尘背起她,缓步走向山下。
山林间鸟鸣清脆,清风徐徐。
桃桃趴在他肩膀,将脑袋埋在他的颈间,被山上的凉风一吹,差点睡着了。
她双手环着他的脖颈,轻声呢喃:“我才不要。”
她柔软的唇擦过他的脖颈,带着酥麻的痒意:“小气又霸道的怪物,别想丢下我。”
她说罢,环着他的手臂紧了紧。
又觉得这样不够,睁开眼,在他侧脸盖章般,恶狠狠地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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