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钊飞快地往后递了一个眼神,制止诸位官员上前,一手将桃儿给拧着上了楼。
桃儿依旧处在神思不属的惶恐中,
“怎么办,怎么办...”
为了阻止这姑娘胡思乱想,孙钊淡声道,“有暗道...放心,四爷在,绝不叫你家姑娘有任何闪失。”
桃儿微微松了一口气,一到顶楼,还是倒豆子似的,将底下的事告之傅娆。
傅娆手中最后一块鸡腿跌落,眸眼如失了灯火的城楼,仓皇无助望着裴缙,“四叔....救我...”
豆大的泪珠在眼眶打转,乌溜溜的,跟失了魂的小鹿。
裴缙不忍心,下意识去扶她瘦弱的双肩,恍觉不合适,连忙收了手,“别怕,娆娆...”
又看向孙钊,“底下怎么回事?”
孙钊答,“李凤娘三人邀请各才子前来破阵,其中有李勋与谢襄。”
裴缙微微挑了挑眉,“这俩小子联手,还真有希望破阵,咱们得离开...”
楼梯口传来动静,刘桐拧着一硕大的灯罩上来,
裴缙问他,“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裴缙颔首,亲自执湿巾,给呆愣的傅娆净了净手,悄声安抚道,“不怕,四叔在呢,四叔这就带你离开...”
傅娆情绪渐渐缓过来,将泪痕拭去,恢复了镇定,“四叔,底下被通通围住,咱们怎么离开?真的有暗道吗?”
裴缙失笑,“暗道没有,明道倒是有..”
“啊?”
只见刘桐三人合力抖落什么玩物,不消片刻,便有一一盏硕大的孔明灯展现在眼前。
孔明灯下方设有一木架,木架四周装了一层薄薄的琉璃,坐上去,可观赏夜景,亦能不受寒风侵掠。
裴缙牵着傅娆上了孔明灯,小金子与桃儿也相继跳了上去,刘桐随后跟上,扶住孔明灯的舵手,把控方向,孙钊还要留下来处理手尾,他与两名暗卫合力,将孔明灯往半空一推,硕大的孔明灯迎风而起,载着五人一路往湖泊对面的山坳掠去。
除了脚下的木板,四周的琉璃是透明的,风吹拂,身子一晃一晃,傅娆双腿发软,顾不得男女大防,紧紧抱住裴缙的胳膊,将他视为救命稻草,眼见那座金碧辉煌的灯楼渐行渐远,密密麻麻的游人如芝麻洒落在地,惶恐与震撼在她脑海久久交织着,
“四...四叔...咱们这是去哪儿...”
软软的柔荑跟钳子似的钳住他的手肘,裴缙心中快意,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带你去看看我的药房。”
傅娆眼神微亮,兴致勃勃点了头。
适应稍许后,她大着胆子,贴着琉璃幕墙,眺望四下风景。
游船,画舫,点缀在梁园的灯带,如流光溢彩从她脚下滑过。
裴缙心中起意,淡声问她,“娆娆,你刚刚那般惊慌失措,是不想入宫?”
“当然不想啦!”
“为什么?”他凝望她如玉的侧脸,涩声问。
“这还用问为什么?我不过是一举人之女,哪有资格入宫?况且,我干嘛要与那么多女人抢一个男人嘛....我若入了宫,能活过三天都算我有本事。”
裴缙:“.......”
他不死心,依然试探道,“你既是被认定为天命之女,万一陛下只娶你一人呢?”
傅娆闻言吓了大跳,小脸扭过来,怔怔盯着裴缙那张俊脸,一点点贴近,最后抬手覆了在他额头,“四叔,您没发热吧?陛下娶我?还只娶我一人?我就算是瑶池仙女,也不敢做这样的梦....”
裴缙清澈的眸眼倒映着她如花娇靥,心中升起些许希冀。
他娶她,只娶她一人。
前世他口口声声说不逼她,可身份摆在那里,多少存着威逼的意思。
这一世,他一定要哄得她心甘情愿嫁他才行。
“娆娆,不是所有人都看重门第身份,你蕙质兰心,定有男人只愿娶你一人。”
傅娆盯着湖面一黄鸭宫灯咯咯直笑,压根未把裴缙的话听进心里去。
倒是桃儿眨巴眼眸嘀咕道,
“陛下年纪快三十,换做旁人,孩子都满地跑了,他老人家偏倒好,一不娶妻,二不纳妃,咱们姑娘若真入了宫,还不知什么光景呢?”
傅娆闻言回过头来,定定盯着桃儿,沉吟道,“也是,这般年纪不娶妻,定是有隐疾...”
孔明灯内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小金子嘴巴张得鸭蛋大,两眼望天。
裴缙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闷了半晌,他缓缓吐气,脸色泛青道,“娆娆,私下妄议陛下,是大不敬之罪...”
“哦,对对对...”傅娆连忙拍了下樱桃小嘴,见裴缙脸色黑沉难看,愣了下,干笑道,“四叔,您别怕嘛,这里又没别人,不怕锦衣卫那帮耳目。”
刘桐:“.......”
“陛下不会知道的....”
裴缙:“.......”
“隐疾”二字在这位帝王脑海里回旋许久,方才被他硬生生挤出,长吁一口气后,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
“娆娆,世人口舌杂乱,皇帝或许别有隐情,你切莫胡乱猜测。”
“这倒也是。”傅娆颔首道,“我听闻宫里有一老御医,姓周,端得是妙手回春,陛下若真有隐疾,周老太医定能医治好,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裴缙从胸膛闷出一声“嗯”,
傅娆突然想起什么,摇了摇他胳膊,笑眯眯问裴缙,“四叔,您什么年纪了?”
风吹着上方的孔明灯飒飒作响,将裴缙的脑筋震得异常烦躁。
裴缙木着脸,答道,“快三十。”
傅娆手抖了抖,硬着头皮道,“您娶妻了没有?”
诡异的沉默后,暗哑的嗓音挤出两字,“不曾。”
傅娆吓得松开了他的手,回想自己刚刚所说,她弱弱地缩在角落里,主仆二人依偎在一处,不敢再吭声,生怕裴缙一怒之下,将她们扔下湖去。
傅娆知道自己不该问,可实在是好奇,便问了,问完心中懊悔不跌。
最终,她决定亡羊补牢,小脸贴着琉璃,弱弱道,
“也不是所有晚婚之人便有隐疾......”她咬了咬牙,“四叔肯定不是...”
嗓音戛然而止,傅娆呼吸凝滞,差点维持不住表情,半晌,她绝望地闭上眼,小脸通红,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下去。
刘桐与小金子已经不敢去瞧皇帝什么脸色,二人垂下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气氛越发诡异...
等到谢襄等人破了灯阵,登上揽月阁七楼,看到的是一盏徐徐远去的孔明灯。
孔明灯似焰火,越过山头,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
裴缙带着傅娆来到梁园山头下的一座庄园,他将太医院的医药库设在此处,药库内有大大小小十几间廊房,相互打通,从东往西一路掠过,足足要两刻钟。
傅娆看得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制药,捣药,晾晒处,每一道工序皆齐全得很。药材按产地不同,排列有序,无所不有。
裴缙真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药商。
傅娆不知,裴缙有了前世的经验,依着傅娆喜好,打造这一间药房。
“往后,你制药或制香,皆可在此处。”裴缙引着她往对面的廊房走,“这边还有几间香料房,香料来自五湖四海,不乏西域南海进贡之物。”
越过香料房,裴缙指着最后两间守卫森严的壁室,“这里头,藏着好些珍贵药材,譬如五行灵藤花,千年灵芝,铁皮石斛,天山雪莲等等,你大可进去瞧一瞧真伪。”
傅娆怔怔望着那扇紧闭的石门,险些站不住身来。
这些药材可遇而不可求,不想这位陈四爷尽囊括其中,他怕是药商第一人了。
二人在药房流连忘返许久,傅娆见天色过晚,怕父母忧心,才依依不舍离开。
裴缙亲自护送她回傅宅,方赶回皇宫。
这一日他心情是极好的,所有事情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
些许过不了多久,便可抱得美人归,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
裴缙走路带风跨入御书房,绕过屏风,往前抬眼,却见他的父亲,当今太上皇双手扶在御座,冷飕飕盯着他。
裴缙并不意外,上前施了一礼,“父亲这么晚还未歇息,当心身子。”
太上皇气得操起案前的茶盏,就要朝裴缙扔过去。
冷怀安眼疾手快往前一扑,抱住了那茶盏,顺手将御案上其他诸物给扫至一旁。
面前这位可不是四王爷,而是当今圣上。
太上皇这茶盏无论如何不能扔。
太上皇也知这个道理,顺着冷怀安的手松了茶盏,扶案而起,喝道,
“你想气死老子是不是,老子这太上皇做的优哉游哉,整日吃香喝辣,再是没这般好过,唯独你的婚事是老子心头病!”
“缙儿,你就不能让爹省省心,连老九都让我抱孙了,你的媳妇连个影都没见着....”
裴缙见怪不怪,往前一步,淡定道,“见着了...”
“啊?”
“今日不是见着了么?”裴缙气定神闲望他。
太上皇愣了下,瞥了一眼冷怀安,冷怀安神色微僵,小心翼翼将茶盏揣兜里,上前慢声提醒,“莫不是楼顶那女孩儿?”
太上皇脸色一变,正色问裴缙,“她是何人?哪家闺秀?父亲何职?”
“你且说来,只要是正儿八经的姑娘家,父皇也不跟你计较,你赶紧把人弄进宫来,朕只要抱孙子,只要抱孙子,你听明白了吗?”太上皇抖了抖袖袍。
裴缙接过小金子递来的热茶,轻啄了一口,缓声回道,“父皇莫急,该告诉您时,儿子自然会告诉您。”
他话音一落,太上皇火气再起,目光往御案一扫,空无一物,那些小太监都激灵的很,将能砸得东西都给搬开了,无奈,他只得抓着冷怀安去抢茶盏,
冷怀安扑跪在地,伏地不起,抱着茶盏死活不松手。
“上皇息怒,陛下能寻一女孩儿,已是莫大进步,您得哄着,鼓励着才是...”
“你一边去,就是你这老太监日日替他说话,害朕惯他惯得无法无天...”
太上皇一脚将冷怀安踹老远。
裴缙默然瞥着眼前这一出闹剧,扶着茶盏淡定喝茶。
太上皇见状,恼羞成怒,绕案而出,狠狠指着裴缙,
“你是气死老子不成!”
裴缙略有不耐烦,将茶盏递给小金子,“您不是说只想抱孙子吗?等着便是!”
“你....”
沉吟片刻,也晓得自己这位儿子一向有主意,断不会将江山至于不顾,于是,怒火渐渐消弭,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当真选好了?”
“嗯。”
“家世如何?”
“家世很重要吗?或者,跟您一样选一位母夜叉?”
“噗....”太上皇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蹭蹭蹿了上来。
闹了半刻钟,众内侍总算将太上皇给哄好,父子俩终于能心平气和说话。
裴缙坐在上皇对面不远处,优哉游哉喝着燕窝,
“父亲,皇后人选已定,父皇招呼那些臣子,告诉他们莫要再盯着我。儿子原是可以不理不睬,可这些姑娘都是好姑娘,重臣之女,儿子不能耽搁了她们的婚事,今日之举,便是给百姓及所有臣工一个交待,朕的真命天女已出现,其他各家姑娘该嫁便嫁,莫要误了姻缘。”
太上皇也知裴缙决定的事,无可更改,不打算再追问是何人,
“皇后虽定,还有后妃,你大可在迎娶皇后的同时,广纳后宫。”
裴缙摇头道,“父皇,儿子只打算娶她一人,这一点无可更改,父皇不必多言。”
他一句话将太上皇所有后路堵死。
太上皇生生闷了半晌的气,从牙缝挤出几字,“儿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
“你就不怕百官抗议?”
“不怕,儿子捏了他们把柄,锦衣卫随时待命,朝堂上谁敢驳朕,朕夜里就让锦衣卫拿人。”
太上皇对上裴缙那双沉湛的眼,深不见底的瞳仁,如暗流过渊,令人佩服,也叫人艳羡。
这江山是裴缙一寸寸打下,他手掌乾坤,有足够的魄力及能耐,让朝廷无一人敢逆其锋芒。
铁腕手段建立在实力之上。
他这位父皇,望尘莫及。
次日清早,太上皇先将内阁重臣挨个传入后宫,一一说服,后又以凤命所出,不敢违拗天意为由,传召百官,罢选妃之议,朝堂震然,折子成千上百砸入司礼监,太上皇明智地站出来替皇帝挡住压力,联手钦天监,将百官沸议给压了下去。
自然也有官员当朝抗议。
次日锦衣卫纠出这位官员有受贿之举,阖家下狱。
往后,再无一人敢置喙。
裴缙每日视朝后,微服出宫,接傅娆前往药房,制好药香又一道送去店铺售卖,傅娆如同打开一扇天窗,忙得不亦乐乎。
日复一日相处,她对裴缙的信任与日俱增。
傅娆所制药香效果显著,很快打开销路,荣善堂药铺门庭若市。
短短一月,傅娆被分了两千银子的分红,她大喜过望,每日清晨前往药房,至晚方归。
郑氏起先不放心,与傅伦二人悄悄去药铺探望,孙钊亲自接待,将药铺一应文书皆摊开,又请来市署的人作证,二人确信陈四爷是皇商,不再怀疑,可依然不放心傅娆一个姑娘家在外奔波,安置了一嬷嬷并两位护卫随行,嘱咐她天黑之前必须回府,傅娆应下。
一日,傅娆乏累,午休时,窝在药铺厢房歇息。
裴缙过来探望她,瞧见的便是一幅美人春困图。
她侧身卧在躺椅上,眉似山黛,鸦羽黑长,莹玉小脸陷在软软的被褥里,斜阳从窗棂洒下,将她脸颊映出一层绒光,睡相乖巧可爱。
裴缙悄悄坐在她身侧,静静注视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忍不住,俯首,在她额尖轻轻印下一吻。
听到外头有嬷嬷的动静,裴缙只得从暗室离开。
他转身的片刻,傅娆幽幽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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