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随登基后,改年号为嘉宁。
嘉宁元年,大内皇城的宫人们,永远都忘不了那一个黎明。
霞光覆照,白雪如败絮般,纷纷扬扬倾落而来,大殿的寂地之上,横卧着武安侯的尸身,他中剑而死,血渍已经冰凉,常与他携身而行的小仵作,倏然之间,凭空消失了去,杳然无踪。
此一情状,震慑住了朝野,新帝赵随亦是匪夷所思,将大内的宫城翻了个底朝天,奈何是遍寻无获,众人一时惶惶,一方面为武安侯之死,忧之戚之,另一方面,又为小仵作的突然失踪,疑之虑之。
其间,唯有有巢一人,最是沉定。
世人不知小仵作去了何处,可他是真真切切的知晓的了,景桃是去了属于她的前世,顾淮晏的魂魄,附着在了她翡翠白玉镯子上,跟随她一同前去了,这两位有情人,终会在前世成为眷属。
不过,他知道一切,就不知景桃会不会知晓了。
一场细雨过后,江陵的晨景一片碧空如洗,景桃自梦魇之中,醒转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icu病房里,近旁置着一架心率监测仪,仪器表盘上,原本是条死寂的直线,现在随着她醒转,忽然大幅度上下波动,“嘀嘀嘀”地响个不停。
医生们闻讯前来,看到情况,极为震惊,说景桃出了车祸以后,失血过多,已经昏迷了半个月,病情一直在恶化,生命几度垂危,他们原本不抱治疗的希望,但今天却是看到景桃醒了,她不仅是醒了,体内的内伤亦是奇迹般地全好了,体无大碍,如寻常人无异。
医生们如看国宝似的,看着景桃,景桃觉知到了他们热切的目光,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痛感极为真切真实,不是梦,她似乎真的回到了前世,这个真正属于她的世界。
不过,她回来了,可前世的记忆还在,她记得所有的事情,她的手腕上,附着那一枚翡翠镯子,指根之处,亦是戴着顾淮晏送她的桃瓣指环。
不仅是记忆还在,就连这些信物都还在。
景桃一时思绪恍惚,世事忽如寄,她仿佛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旅途坎坷,现在抵达了终点,她本该欢喜,可现在,触目见着翡翠镯子,还有桃瓣指环,她忽然极为悲怆,在她尚未意识到的时刻,脸上已经是一片黏稠的凉意,她手掌覆上去,满掌心都是泪。
景桃从医院醒来后,很多法医同事前来看她,并给她禀述了那一宗刑事案件的始末,景桃被撞车以后,案件的罪犯就被绳之以法,公然袭击机关人员,此人受到了最严峻的惩罚,并亲手撰写了致歉声明。
案件得到了很好的解决,刑事案件的受害者家属,事后感激无比,特地来医院给景桃送了一面锦旗。
一天后,景桃很快就出院了,只不过,出院的时候,她问一位同事:“陆前辈怎么没来?”
这几天来探病的同事里,她唯一没有见过的人,就是陆前辈。前辈原是帝都医科大学的解剖学教授,后来不教学了,去了机关单位扶持新人,他是景桃的恩师,从景桃参加法医工作以来,七年里,陆前辈给予了诸多照拂,对景桃恩重如山。景桃一直非常崇仰他老人家,一直视他为行业楷模。
“忘记告诉你了,陆前辈一周前,调职去了北方的单位,去新单位就任前,其实他来看过你一回,那时你还在昏迷。不过,他老人家话很灵,他说你一定可以醒过来,这不,你今天就醒过来了。”
景桃心尖上的伤感,不自觉轻了许多,又听那同事道:“今天你出院,刚好有一位新前辈马上要来单位了,据说他人非常年轻,还没有三十岁,但职位已经是副教授级别的了,解剖过的尸体,超过两千多具,是同龄人中的翘楚。”
同事捧脸,作花痴状:“履历光鲜,但最要紧地是,外界都传他长得非常好看,我喜欢和帅哥一起共事。”
景桃不太走心地笑了笑,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正说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单位办公室门口,景桃在自己的工位前坐下,托着腮部又冥想了一会儿,往事和记忆过于沉重,她现在刚回来,一定要尽快恢复心神,投入到工作当中。
可是,人是感情动物,过期的记忆,会成为身上的伤口,她现在只要一想到顾淮晏,就难过得想落泪。
景桃想过在梦中呼唤菩萨,问她顾淮晏去了何处,但她的那一声声呼唤,如若坠入深渊的砺石儿,有去无回,毫无回响。
其实景桃刚出院,虽然身体痊愈了,但今天的状态很糟糕,非常不适合继续工作,可景桃不想放任自己沉溺在伤感里,理智告诫她,她要振作。
办公室内的空调开得有些低,景桃感到一阵发冷,桌面上是堆积如山的案件卷宗,她一边随手抽起一份,一边拿起座椅背后的外套遮在膝上。
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开合响动,景桃以为是同事,没有抬头,下意识吩咐:“小城,麻烦将空调调高一下——”
尾音颤颤,猝然收住,俨若一个突兀的悬崖勒马,裹藏着震愕与诸多复杂的思绪。
男人生着一对极为漂亮的桃花眸,眉眸狭长深邃,鼻梁高挺如悬胆,架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衬得他肤白唇薄,气质散淡,却又显得禁欲疏离。见着景桃,男人的桃花眸漫不经心地一敛,溢出了潋滟笑色,笑意意味深长。
景桃蓦地愣怔住了。
男人身量极为修长挺拔,一身严谨的黑色西装,内搭的内衬衣和黑色领带,勾勒出了他流畅轩挺的身线,隽立之姿,翩若惊鸿。
纵使穿着现代衣装,换上了现代的发型,可景桃一眼就认出了他来,她空寂的心脏,一下子被诸多异样儿的思绪,填充得满满当当的。
办公室的领导忙起身去迎接他,周遭的女同事俱是星星眼,男同事则一派敬仰之色。
领导刚刚见景桃喊错了人,急得心急火燎,先是对男人道歉,继而对景桃低声嘱咐道:“这位是上级那边派来的法医前辈,姓顾,身份了不得,你怎能使唤前辈调高空调呢?还不赶快跟前辈道歉。”
景桃心跳悬停了一瞬,急忙起身,主动跟男人致歉,男人温和开口,音色温实如磁,却说:“又见面了。”
景桃的呼吸又片刻的凝滞,他一语掀起千层浪。
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穿去大熙朝成为仵作之时,在人骨拼图一案里,当夜她在白鹿府衙验尸,原本是要等林甫的,可她却将顾淮晏认作了林甫。
结果被白鹿县令训斥了好一顿。
那是景桃和顾淮晏的第一次初见。
这一世,今时今刻,她在办公室里,误认顾淮晏为同事,结果还是遭到了领导的批评。
这一世,她和顾淮晏的初见,与上一世完全重合。
怎么会这么巧合啊。
景桃蓦觉眼眶微热,但极力忍住,只见男人朝着她走近前,俯低了身体,伸出了手,眼里浮现淡淡的笑意,交代自己:“顾淮晏。”
他的现世履历,景桃已经知晓了。
景桃微微吸着鼻子,勾唇笑了笑,也伸出了手:“景桃,前辈今后请多关照。”
他们所在的城市,是在江陵,经雨洗濯过后的江陵,显现出了一片雾蒙蒙的样子,景桃忽然知晓,江陵的前世,是大熙朝的古都,也就是上京。
原来,在冥冥之中,她与这个朝代,与顾淮晏,早有隐秘的牵连。
透过办公室的窗外,隔着一片烟青色的雨雾,景桃好像看到了一座巍峨的宫殿,红墙的背后,尤玄霖和禹辰率着一列劲衣使,匆匆而过,似乎是有新的案子发生了。
办公室里很快有人进来,说有人来报案,西海路一家大型废弃工厂里,发现了三具女尸。
景桃心中机警,下一瞬对顾淮晏道:“侯爷,我们快走。”
此话一落,她才知道自己的失态。
称谓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改也改不掉了。
景桃臊眉耷眼地喊了一声“前辈”。
顾淮晏淡然笑了笑,“好,我们走。”
江陵烟云重重,两人并肩坐上了乘往西海路的专车,朝着新案件的发生地进击。
此后,仅余下了满城烟雨,赋予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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