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人抬轿入内的时候,只见一室漆黑,火膛里一点火光照着勉强能看见穆遥正抱着一个人,便取火折子点烛。穆遥抬头看一眼,“不许点灯。”
侍人一滞。
“这才刚安静下来,再点灯又要醒。”穆遥往阁子里看一眼,“取绢子来。”
侍人依言摸黑入内,很快回来。穆遥接在手中,把薄而轻的丝绢遮在男人面上。男人眼皮一掀,被丝绢阻隔什么也看不见,喃喃念一句“别点灯”,便往她怀中贴住,昏昏睡去。
侍人垂手在旁,足有一顿饭工夫,等男人睡沉,穆遥才道,“走吧。”
使软轿抬了出府,府门换车,连夜往红叶别院去。车行过东御街,穆遥掀起帘子一角,一条长街别无他人,只有中京戍卫一支小队正按刀巡逻。
便点了一路热烈的火把,照得如同白昼。
明光从窗角透入,男人如有所觉,睡梦中不住挣扎。穆遥连忙放下帘子,却已经完全地迟了,男人猛地坐起来,嘶声大叫,“别看我——灭灯——灭了灯——”
车夫在外听见,车子戛然而止。马车上有北穆王府的徽记,守街戍卫原本是不理的,眼见情况不对,按刀上前,刚一靠近便听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不住尖叫“别看我——别看——”
便抽出长刀,厉声道,“里面什么人?”
男人悚然一惊,那叫声越发尖厉,“别过来——别——”
“叫外头闭上嘴!”穆遥斥一句,握住男人细瘦的两只手腕,交由一手掌握,另一手揽过他枯瘦的肩。男人本是极其虚弱的,叫过一气支撑不住,垂着头,濒临死境一样喃喃,“别过来,别看。”
穆遥沉默地揽着他,随手扯一条皮毯将他兜头裹住。男人感觉身畔有了依恃,便睁开眼,入目漆黑,耳畔是穆遥柔和的声音,他感觉自己这一叶破舟终于靠岸,便身不由主搭在她肩上,“穆遥,你来接我了……”
穆遥听他叫了一夜的“远远”,冷不丁听见这一句,顿觉曙光降临,试探道,“齐聿?”
男人“嗯”一声,“带我回家。”
穆遥紧张地抿一抿唇,“咱们这是在哪呢?太黑了,我看不清楚。”
“麟台呀……”男人在她肩上轻轻蹭一下,“穆遥,我有事同你说……你,你别听他们的——”
车夫在外已与中京戍卫交涉完毕,马车复又摇晃前行。
“别听……什么?”
男人久久无声,若非攥在她臂上的五指使力极大,穆遥几乎以为他睡着了。耐心地等了不知多久,男人深吸一口气,“他们雕了很难看的东西,在东御街上——你不要去那里,也不要看,好吗?”
——他醒了。
比余效文所预计的清醒时间,早了一日。果然如当年先生所说,齐聿此人,坚韧如风中一竿修竹,狂风来时看似无法抵挡,狂风去时才知矗立之势从无更改。
穆遥一颗心重重落回肚里,平生第一次,知道这世上果然是有“劫后余生”,便在黑暗中无声地笑起来,“好。”
男人不知已经遗失一日,只觉自己疲惫到极处,“你不要听他们说的……你要信我……”
“我当然信你。”
“穆遥——”男人道,“你带我去西州吧……让我给你看马。”他说到这里,语意中已经带了哽咽,“当年我……若答应与你看马……就好了——穆遥,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你没有什么可后悔的。”穆遥道,“你想去西州,什么时候都可以。”
黑暗中一点破碎的喉音,如一匹濒死的兽。男人抵在她颈边,久久道,“穆遥,你是不是已经看见了?”
穆遥掀开一点皮毯,黑暗中男人乌黑一头发如墨流淌,她摸索着握住他尖削的下颔,强压着他抬头。月光透过窗纸铺了一地,男人强忍住崩溃尖叫的冲动,艰难道,“别看。”
“为什么?”
“脏。”
穆遥跪坐起来,又俯身下去,咬住男人冰冷两片无血色的唇,反复辗转。男人身子不稳,便抬手扣在她颈后,细长的脖颈被她压得向后绷作一条雪白的直线,黑暗中泛出微蓝一点冷光,如一段易碎的青瓷。穆遥忍不住握住他脖颈,仿佛生恐他就此崩作一地碎玉。
男人渐渐神志模糊,眼前一片接一片无色的白光。他大张着口,胡乱道,“不……不好了——”只是提不起气力,身体软得像稀泥一样,不住往下沉,双手也脱了力,沉甸甸地砸在地上。他连疼痛都感觉不大清晰,从喉间发出啜泣一样的声音,“别碰……脏——”
穆遥撑着不叫他倒地,腾一只手仍用皮毯将他裹住。狐皮微凉柔顺的毛贴在男人汗湿的脊背上,阻隔了体温的流逝。男人前额抵在穆遥心口,他的意识已经极其的模糊,却仍然奋力地撑起眼皮,喃喃念道,“脏。”
他沉溺于极度的恍惚和自暴自弃中,忽一时下颔又被人托了起来,柔和而绵密的亲吻从眉间,细细碾过发颤眼睑,微冷鼻尖和耳畔,又漫过脸颊……他神志再不能支撑,甚至不知道自己口中一直在说些什么——
在他终于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听到穆遥的声音柔和道,“你放心。”他拼尽最后一线清醒的神识,终于分辨出自己一直在说的一句话——
带我回西州。
……
齐聿再一次醒来时,身畔仍然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屋子里没有火,却出乎意料的温暖。他动一下,发现自己身上薄薄地搭了一袭锦被。
一帘之隔有人在说话,是穆遥的声音。他在这样的世界里只觉安心,便蜷在被中,侧耳倾听——
“麟台的人没闹吗?”
“闹不起来。赵大人原本就掌着户部,他后头又是河间赵氏,能寻他闹的人,五根手指都数得完。”
是胡剑雄。
“服强凌弱,服众欺独,服贵欺民——这些人真是半点意外也不能给我。”穆遥道,“河间赵氏可有动静?”
“这事说来也奇,一直没有。”
“说奇也不奇。”穆遥想一想道,“这些大氏族,脸面比性命重要。想必有所动静也不会叫我们知道——赵侍郎这一段定是不好过的。”
“是。”
“你再去叮嘱胡什里,务必守好麟台,绝不许叫那些人暗里作怪,伤了赵砚。”
“是。”
脚步窸窣,应是胡剑雄走了。帷幕一掀,有人入内。齐聿屏住呼吸,感觉穆遥走近,掌心在自己额上贴一下。他瞬间心悸,又死死忍住。
“啪”一声响,额上已经被她挥指一弹。穆遥道,“醒了怎不出声?”
齐聿大张着眼,黑暗中却什么也不看不见,“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齐相睡着时是什么模样,你自己不知道,我难道还不知道?”穆遥含笑道,“好叫齐相知道,您老人家睡着时若有此时安静,效文先生也不至于头发都要熬白了。”
齐聿便知自己昏睡时,穆遥一直守着自己。他心下一半惭愧,另一半只觉不配,便缩在被子里,“我这是在哪里?”
“齐相一直吵着回家,定是在家呀。”
家。
中京城里,他能说得上像家的地方,除了齐家那间栖身的老宅,只有他阴差阳错中一直不得去过的——
“现在还有红叶吗?”
“都要开春了,红什么叶?”穆遥想一想,“后山有桃花林,再一个月,也要开了。”
齐聿便不吭声。
穆遥把暖壶里温着的药粥倒一碗,黑暗中轻车熟路地喂他吃,“你在我这睡了五日,也闹了五日。如今既是醒了,好歹消停些,安心养病。让效文先生歇歇。”
齐聿安安静静伏在枕间,感觉木勺抵在唇边,便乖顺地张开口,口中立时弥漫着白粥的香甜和药材微苦的滋味。粥已经炖得极烂,他囫囵几下便咽了。他看不见穆遥,黑暗中拼死大睁着双目寻她,“穆遥。”
齐聿生得好看,最好看便在一双眼,堪称绝色。如此奋力睁着,黑暗中有星河一样的流光,辗转闪烁。穆遥在黑暗中越看越觉心动,俯身下去,吻在他薄薄的眼皮之上,感觉那极长的眼睫濡湿而发抖,轻声安慰,“我在这。”
齐聿目中满是迷雾一样的茫然,“我看不见你。”
“我能看见你。现在你可知道习武的好处了?”穆遥扑哧一笑,“我去点个灯——”
“不!”
穆遥停住。
齐聿脱口叫了一声,又惊慌起来,摸索着攀住她双臂,“别点灯,就这样……也很好——”
穆遥不吭声。齐聿身子一倾,搭在她肩上,久久不能感觉穆遥拥抱自己,便扬起头,贴过去疯狂亲吻她半边侧脸。穆遥由着他折腾,忽一时道,“你不难受吗?”
齐聿一滞,以为她嫌弃自己,慢慢退一步,“我……不难受,你呢?”
穆遥一听便知这人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便拖住手臂将他拉到身前,“九日没有服药——可有哪里难受?”
齐聿茫然,“我不难受……”忽一时灵醒,改口大叫,“难受,穆遥,我很难受——”
穆遥皱眉。
齐聿在疯狂的纠缠中寻回理智,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不难受——你不能点灯,不用管我,让我一个人——”
“你在戒药。”穆遥一语打断,“戒药期间你想怎么闹都行,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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