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 31 章 醉酒时逢他,意乱情迷……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连宫城的琉璃朱瓦都在阳光下泛着绚丽的光芒,谢云嫣只看了一眼就将目光收了回来,免得眼睛被刺痛。
接引的太监奉了皇后之命, 带着苏氏和谢云嫣母女两个进了皇宫。
穿过长长的宫道,两侧的朱红色的宫墙高高地耸立着,越过高墙,可以隐约看见皇宫的一角,宫檐勾错,朱瓦如鳞,层层叠叠地连到天边,檐上脊兽矗立,形态威严, 飞鸟不敢落其顶。
走了莫约两柱香的工夫,到了王皇后所在的景德宫,领路的太监先进去,禀报了皇后。
少顷,里面命人将苏氏母女带了进去。
王皇后素有贤良之名,生性简朴, 景德宫里布置得十分素雅, 宫室极宽大,只饰以轻纱帷幕, 光影错落, 愈发显得幽深。
王皇后端坐上首, 她生得面如满月,雍容端庄,脸上微微含着笑,瞧着就是一幅母仪天下的风范。
温昭仪坐在下首, 本来陪着王皇后说话,见了苏氏,急急起身,亲亲热热地携手迎入:“嫂子来迟了,倒叫我好等。”
又对上面笑道:“娘娘,这就是我娘家的嫂子,安信侯夫人,还有我家的大侄女儿,一并来给娘娘请安。”
苏氏带着女儿上前下跪参见。
王皇后不动声色,打量了半晌,才温和地出声:“快把安信侯夫人扶起来,不必多礼。”
言罢命赐座。
苏氏拜谢了,待坐定后,她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娘娘今日召唤臣妇,有何吩咐?”
王皇后看了温昭仪一眼。
温昭仪心领神会,对苏氏笑了笑:“也没甚要紧事,不过是叫嫂子和大侄女儿过来陪娘娘说说话。”
她不紧不慢地替王皇后解释道:“今天是盂兰盆节,从先帝起传下来的惯例,宫中为了祭祀惠文皇后,每年都要请来大德高僧开坛讲法,今年是圆晦大师亲至,皇上带着皇子们都去听了,我知道我们家这个姑娘在法觉寺修行了三年,是圆晦大师的半个弟子,说给皇后娘娘听,娘娘得知后很是欢喜,想叫姑娘过来,给我们讲讲佛家的功德妙音,也是盂兰盆节应个景。”
惠文皇后即阮妃,在她生前,先帝本已经拟了立后的诏书,怎奈诏书未颁,伊人已逝,先帝也是个情深意重的,在她死后,追封其为惠文皇后,还当即立了旨意,死后要同葬一陵。
惠文皇后死于武隆十八年夏夜,死的那天正是盂兰盆节,即民间所谓之‘鬼节’,她死后,先帝极尽哀思,下令全城僧人入宫为其诵经祈福,其后年年供奉,遂成宫中惯例。
朱太皇崇佛,这后宫的女人们大多跟风,连王皇后都不能免俗,逢到这盂兰盆节,就是不耐烦去听和尚讲经,也要做个礼佛的姿态出来给外人看看。
温昭仪虽是和苏氏说话,眼睛却望着谢云嫣。
王皇后笑了起来:“本宫虽是妇道人家,亦有崇佛向善之心,小姑娘既得圆晦大师青眼,想来是有慧根的,随便讲点什么都好,没的如此拘谨。”
谢云嫣与这皇后娘娘原是八杆子打不着边的关系,今天宫里突然来召,她心中本是疑虑的,本待不来,但皇后娘娘的旨意却违背不得,只得奉诏来见。
此时见了王皇后神情和蔼,笑语晏然,并无不妥之处,她稍微放心了一点,当下落落大方地应道:“皇后娘娘谬赞,令小女子汗颜了,小女子哪里有什么慧根,不过是在寺里抄了几年经,熟读经文罢了,若娘娘不嫌弃,小女子给娘娘讲一讲大正藏第十三册地藏本愿经,可使得?”
王皇后颔首:“可。”
于是谢云嫣端正了神色,慢慢地开始讲道:“西方有佛,曰地藏菩萨,尽度六道众生,拯救诸苦,本愿大功德、不思议,诸天佛陀所证……”
这地藏菩萨的经义,原是圆晦和尚惯常讲的,谢云嫣已经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颇得个中真谛,如今自然是张口就来,佛法庄严,被她讲得娓娓动听,若天花乱坠。
王皇后先是不甚在意,后面渐渐坐直了身体,神态庄重起来,听到玄妙处,还情不自禁地频频点头。
连温昭仪和周围的宫人都一起凝神听着。
说道那因果循环、轮回报应之时,苏氏的脸色却开始发白,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她抬起眼睛,看了看王皇后、看了看自己的女儿,最后求助似地看了看温昭仪。
温昭仪恍若未觉,只是认真地跟着皇后听经。
过了半天,谢云嫣讲完那一卷本愿经,念了一遍诸天神佛之名,才收了口。
王皇后安静了许久,才叹了一声:“讲得很好,怎么本宫往日听那些和尚讲经就想睡觉,今日却听得有滋有味,可见这佛法有高下之分,圆晦师父亲传的弟子,原是不同的。”
温昭仪站了起来,她素日和皇后交好,说话没太多讲究,这会儿用玩笑的语气道:“娘娘听得高兴,可苦了侄女了,口都讲得渴了,也不得一口水喝,倒显得娘娘的景德宫小气了。”
王皇后的贤良之名不是虚的,不以为忤,反而跟着笑了起来:“可不是你提醒本宫,本宫倒是疏忽了。”
遂命宫人奉了茶水上来。
宫人端来了一壶琼浆,温昭仪亲自执壶,为谢云嫣斟了一杯,递过去。
“这是中宫独有的玫瑰清露,和外头不同,侄女尝尝看,这味道可还喜欢?”
温昭仪年近四旬,生得眉眼细长,和温侯爷颇为相似,说话做事都是斯文温柔的模样,叫人如沐春风。
苏氏的脸色越发苍白,她略动了动,似乎想起身的模样,但却被温昭仪不动声色地踩了一脚,苏氏又停住了,低下了头。
谢云嫣却没瞧见,这大热的天,她说了半天的经文,确实觉得口干难耐,便接过温昭仪捧过来的玫瑰清露,一口饮下。
清甜甘冽,带着玫瑰馥郁的味道,尝在口中,唇齿生芬,说不尽的美妙滋味,只是待到咽下,舌尖却留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辛辣香气。
“这是酒吗?”谢云嫣好奇地问。
“略有酒意而已,和糖水没甚区别。”温昭仪的容貌不甚出色,声音却好听,和谢云嫣说话的语气,比苏氏还亲昵几分,“后宫的女子常饮这个,玫瑰滋养气血,甜滋滋的,好喝不腻人。”
她笑吟吟地道:“我年轻时候也爱这个,养得好颜色,只不过如今上了年岁,日常就改成红枣桂圆汤什么的,哎呦,和你们这些小姑娘终究是不一样了。”
王皇后指着温昭仪,笑骂道:“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吗,你若是上了年岁,那本宫怎么说?”
温昭仪失笑起来,自己轻轻掌嘴:“看我说的什么混话,娘娘恕罪。”
她那边说着话,这边手不停,给谢云嫣倒了一杯又一杯。
谢云嫣原本爱吃甜食,寻常就算喝茶也要加点蜜糖,如今这玫瑰清露正合了她的口味,兼之口渴,不知不觉,喝下了许多,渐渐地觉得头有些发晕,眼睛也开始花了起来。
“咦,侄女儿怎么了?”温昭仪的声音听过去显得有些飘忽,她好像在笑,“该不会是喝醉了吧?你这酒量未免也太小了一些,从来没人醉过这个。”
过了一会儿是苏氏的声音:“我这女儿不中用,平日不喝酒,今天不过沾了一点酒味就成这样,让娘娘见笑了。”
温昭仪吩咐:“扶她下去休息吧,略睡一会儿就好了,不碍事。”
两个宫女过来搀扶着谢云嫣,走了出去。
苏氏不放心,还跟了两步:“醉得厉害吗?她到底喝了多少?”
温昭仪道:“是我大意了,让她多喝了两杯,我陪着过去安顿,嫂子放心。”
谢云嫣被人扶着走,神智迷迷糊糊的,走不多时,到了一处宫舍,被人半推半拖着进了一个房间。
宫女将谢云嫣扶上床,温昭仪还坐在旁边陪了她一会儿。
谢云嫣觉得自己大约是酒劲上来了,浑身烧得慌,心口突突直跳,难受得很,忍不住扯了扯衣领,咕咕哝哝着:“热、好热……”
温昭仪的手在她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冰冷而滑腻,仿佛蛇从上面爬过,让她打了个哆嗦。
“你先躺着,我给你拿水去,不碍事,擦擦脸,略歇一会儿就好了。”
随着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房间里的人好像都退了出去,“吱呀”一声,门也被掩上了。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死一样的安静,好像什么都凝固住了。
不对、不对、非常不对。
谢云嫣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但她生来聪明又狡猾,有着小狐狸一般机警的本能,就是因为醉着,这种本能更加敏锐起来,她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像针刺一样,令她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拼命地想要爬起身来,手脚使不上力气,一着急,翻身滚到了床下。
“咚”的一下,肩膀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眼泪差点飙了出来。
也就是这一疼,令谢云嫣稍微清醒了一点。
房间里珠帘锦壁,透明的帷纱垂落在地上,上面绣满了金线的花鸟,朱檀云母屏风上画着美人春睡图,说不出的旖旎意思。
光线昏暗,她的身体越来越热,好似火焰在燃烧,无处发泄,汗水从额头上不停地滴下来,很快在地面洇湿了一片。
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楚王殿下,您喝醉了,先在这里歇一下,等酒醒了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也不迟。”尖尖的声音,雌雄莫辨,大约是宫里的太监。
“我没、没醉,略喝了几杯而已,这算什么,我精神得很……”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醉熏熏的,还打了个嗝儿。
谢云嫣突然打了个激灵,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了,身体里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要把她所有的理智都燃烧殆尽,一种无法言说的渴望从心底冒了出来。
是的,渴望,渴望着那个年轻的男人,无论他是谁,只要进来,抱抱她就好,这样她就能舒服一些。
不、不对、不能这样!
谢云嫣使劲甩了甩头,用仅剩的最后一点意念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血一下涌了出来,铁锈的味道浓郁得令人作呕,她疼得发抖,却也挽回了一丝清明。
她是个冰雪聪慧的姑娘,虽然这时候脑袋瓜子已经不太好使了,但仍然迅速做出了判断,不能见到那个男人,见到了就是万劫不复,要逃,快逃!
她狠命从地上挣扎起来,听得那脚步声已经快到门边了,她回头看了一下,果断地奔到窗户边,爬了上去。
谢云嫣是个淘气包子,爬树攀墙这种事情她打小就没少干,熟练得很,此时虽然醉得厉害,但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很快翻出了窗户,跳了出去。
外头是花丛,她跌落其中,发出了一些哗啦的声响。
有人被惊动了:“谁在那边,啊……是谢姑娘,快来人啊……”
声音听过去有点耳熟,分不清是方才哪个宫女了。
谢云嫣觉得自己应该向她求助的,但不知怎的,她身体的反应居然是掉头就跑,好像被猛虎撵着的小狐狸一般,受惊地窜了出去。
慌乱中分不出方向、看不清去路,只顾埋头狂奔,后面有人追赶着,一叠声地叫着她。
身体炙热,像在火上烧烤,湮没她的理智,舌头还在流血,疼痛刺骨,又在时时刺激着她,谢云嫣就在这样半是狂乱、半是清醒的状态下踉跄地奔跑着。
后面的人好像已经追了上来,此时前方出现了一扇院门。
朱漆剥落,粉墙斑驳,门上的兽首圆环都生出了暗绿色的铜锈,好似已经荒废了许久。
谢云嫣收不住脚,一头撞了过去,门是虚掩的,被她撞开了,她扑了进去,跌倒在地。
一直追赶在身后的脚步声停住了,好像在畏惧着什么,不再敢跟上。
谢云嫣用手撑着地面,茫然地抬起头来张望了一下。
棠梨院落淡淡风,勾起的檐角下挂着琉璃风铃,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这是一处深深宫院,其中屋舍精致,远处花窗,近处修竹,砖石墙瓦宛然如画,只是石阶上已经生满了青苔,滴水檐下也留着干枯的痕迹,仿佛是美人迟暮,隔离尘世外。
宫殿里却有人,被外面的动静惊扰到了,沉声喝道:“什么人?”
男人的声音是那么熟悉,严肃的、浑厚的、带着低沉的磁性。
“玄寂……玄寂叔叔……”谢云嫣用尽全力叫了一声,其实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模糊得很。
就是这么低的声音,里面的人听见了,倏然大步走了出来。
32. 第 32 章 似是而非的吻
李玄寂走得太急了, 带着风,黑色长袍的衣襟翻飞起来,衬得他的身形格外强劲高大。
谢云嫣努力了一下, 还是爬不起来,她忽然觉得好委屈,趴在那里,看着眼前走过来的男人,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玄寂叔叔。”
她醉得厉害,脸上宛如抹了胭脂一般,连眼角都泛起了红晕,她的眼眸里带着最柔软的春水,腮边泪痕宛然, 衣裳的领口微微地敞开了,露出了精致的锁骨以及下面一片雪白的酥酪。
李玄寂本来已经走到了近前,不知为何却顿了一下。
他居然不理她?
谢云嫣气得捶地:“玄寂叔叔!”
李玄寂好像叹了一口气,他不敢碰触这个女孩儿的身体,只得俯下身,拎着她的后衣领子, 就像揪住一只小鸡, 把她提了起来。
他闻到了淡淡的酒味,眉头皱了起来:“你喝醉了?”
谢云嫣看过去呆呆的, 先是如拨浪鼓一般摇头, 想了一下, 又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李玄寂神色冷肃,目光如利剑,看样子恨不得把她打一顿:“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不成体统。”
后面的衣服被人扯着,谢云嫣的胸口勒得难受, 心跳得更急促了,好似要从嗓子眼里蹦达出来,她不安地扭着腰肢,朝李玄寂伸出了手:“我难受……”
李玄寂怔了一下,手掌似乎失去了力道,抓不住她。
谢云嫣趁机凑了过来。
这么近的距离,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雄性的气息,霸道强烈,让人想起铁马金戈、赤血狼烟,但那其中混合着白檀香的味道,宁静深远,又让人想起空山寂寥、彼岸梵音。
狂野和沉寂的感觉交错在一起,令人迷失,她闻过这种味道,在那个遥远的梦里。
谢云嫣踮起脚,她的手攀上李玄寂的肩膀,他为什么要生得那么高呢,险些够不着,她在心底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仰起了脸。
李玄寂那么沉稳冷峻的人,此时却僵硬住了,他进退不得,只能沉下脸,怒道:“嫣嫣,不要胡闹!”
他叫她“嫣嫣”,这还是第一次呢,谢云嫣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烈焰焚烧身体,血液在激烈地奔涌,强烈的欲望几乎要把她淹死,她是溺水的人,而他是浮木,只有他能救她性命。
“玄寂叔叔……”她的舌头被自己咬破了,说起话来有点含糊,显得格外柔软,就像是月光下燕子的呢喃。
他想后退,两脚却死死地钉在地面,动弹不得。
她的脸凑了过来,在他的眼前放大,面若胭脂,樱唇流朱,似有一片红霞扑向李玄寂,叫他不知从何抵挡。
但是,李玄寂实在比谢云嫣高了太多,她踮起脚尖,也只能够着他的下巴。
她不高兴起来,使劲蹦达了一下。
她的嘴唇似乎蹭过他的下巴,又似乎没有触及,或许,那只是她呵出的气息,带着少女甜美而柔软的味道。
那是蝴蝶的翅膀在石头上拂过,是轻盈的云朵在山峰上掠过,一切都没有痕迹。
“嫣嫣!”被冒犯的燕王殿下仿佛震怒,声音都变得沙哑了。
他又一次揪住谢云嫣的后衣领,把她拎开,只是这次他的手有些发抖,大约是气的。
被嫌弃了,真叫人难过。
谢云嫣含着泪,可怜巴巴地朝着李玄寂伸出手,喃喃地叫他:“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
李玄寂看见了她嘴角沁出来的血丝,他倏然变了脸色,厉声道:“你受伤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燕王一怒,能令鬼神辟易,他的气势扑面而来,宛如风火雷霆,谢云嫣被生生地吓住了,呆滞在当场,瞪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生得很美,那样睁得圆溜溜的,望着人的时候,仿佛透明的月光弥漫过来,把人湮没,无从抗拒。
李玄寂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
只消一眼,就是灭顶。
不能再看。
李玄寂的手伸了过去,捂住了她的眼睛。
谢云嫣觉得眼前一黑,然后晕了过去。
她好像又闻到了白檀香的味道,绕在鼻尖,随她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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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外是七月流火,梦里却是腊月飘雪。
此身在梦中,谢云嫣分不清是耶非耶,因为她已经醉了。
红泥小炉架在案上,里面盛着桂花酿,小火温酒,上面浮起了一层绿蚁。
花厅的四个角落摆着紫铜错金火盆,银丝乌木炭烧得正旺,花厅铺着地榻,中间堆了一大片白毫貂绒毯子,人在其中,暖意融融,不知隆冬。
外头的雪下得很大,从窗户望出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树枝瘦了、屋檐厚了、远处的回廊隐没在雪里,若断若续。
这时节,偎着炉子,饮酒赏雪,正是风雅情趣,谢云嫣是个惯会享受的人,她坐在地榻上,靠着软枕,自斟自饮,喝得醉意朦胧,以至于李玄寂进来的时候她还有些犯迷糊。
“王爷。”周围的奴婢们俯身垂首。
李玄寂的手略略抬起,奴婢们知道这是王爷有话要和谢云嫣说的意思,马上退到了隔间的屏风外面去。
“玄寂叔叔。”谢云嫣想要起身相迎,但酒劲上来,手脚不听使唤,爬了几下没爬起来,干脆无赖起来,软绵绵地坐在那里,朝李玄寂举杯一敬,“一起喝酒吗?”
或许是外面的天太冷了,李玄寂夹着一身风雪而来,连屋里温暖的热气都无法将他融化,他立在那里,眉眼冷峻,如绝壁上的苍松。
谢云嫣这两年和李玄寂已经有些生疏了,但此时她喝醉了,胆子特别大,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活泼淘气的时候,嘀嘀咕咕地道:“您为什么又板着脸?凶巴巴的,很不好看。”
李玄寂神色冷淡,看不出喜怒:“外头的下着那么大的雪,子默在门外站了一个时辰,你为何不肯见他一面?”
谢云嫣“嗤”了一声:“这么大的人了,受了委屈还要找父亲哭诉,他可真有出息。”她放下酒杯,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别提那个人,多没意思。”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
红泥小炉里的桂花酿“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炭木在火盆里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窗外有雪,簌簌落下。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良久,李玄寂又再度出声:“你既然不肯再原谅子默,那也不必拘泥往事,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有什么意思?我早和你说过,长安城中还有众多大好儿郎,你多出去走走,总会遇到情投意合的人。”
谢云嫣听得眉头都打结了:“玄寂叔叔,不得了,你真的老了,只有老头子才会和你一样啰嗦,我不爱听这个。”
李玄寂面上波澜不动,依旧沉静:“我是你的长辈,你纵不爱听,我也要教导你,你这么年轻、性子又娇气,理应找个人照顾你,将来我才能放心地离开。”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您为什么又要离开?这里不是您的家吗。”
“长安事了,我就要回燕州去,塞北不宁,须我驻守。”他只是简单地这么说道。
谢云嫣醉得厉害,其他的感官都有些迟钝了,但心思却格外敏感起来,她抬起脸,气鼓鼓地道:“您撒谎,我觉得您是在避着我,前两年是这样,现在也是,您不愿意见到我吗?为什么?”
李玄寂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又一次沉默了下去。
谢云嫣觉得委屈起来,反正喝醉酒的人总是不讲道理的,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好,我知道了,您不喜欢我,你们都不喜欢我,他们觉得原来是我运气好,高攀了阿默,如今被打回原形了,还厚着脸皮赖在燕王府,他们都在背后笑话我,我心里难受。”
“一派胡言!”李玄寂沉声怒斥,“让你留在燕王府,是我的意思,谁人敢违逆!”
谢云嫣被吓了一跳,眼泪都生生地吓回去了,她抽泣了一下:“您还凶我?”
她醉得东倒西歪的,半靠着案几,手臂枕着脸,用迷离的目光望着李玄寂,咕咕哝哝地道:“您不要管我,反正您要离开长安了,走得远远的,别人欺我、辱我,您都不会知道的,我也不想和您说话了。”
李玄寂微微地叹息,他似乎想走过去,但脚步动了一下,又停住了,还是站得远远的,他的声音温和了起来:“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没有不管你,我为你寻一个良人,足以托付终身,你放心,这一回肯定不会再错了。”
听了李玄寂的话,谢云嫣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她想了一会儿,眼角还噙着泪珠,突然又笑了起来:“啊,这么说起来,我想到我要嫁给谁了,不错、不错,这个人极好,定是良人,嫁给他,我就不用担心别人会欺负我了。”
李玄寂似乎怔了一下,他的嘴角勾了勾,似乎想露出一点笑意,但终究是过于勉强了:“是谁?”
“我要嫁给您!”谢云嫣大声地道。
李玄寂倏然屏住了呼吸。
谢云嫣醉得厉害,也不知道脑袋瓜子转到哪个地方去了,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很妙,几乎要给自己拍掌叫好了:“对,嫁给您,那阿默就要叫我母亲了,多妙,嗯,我们让温家阿眉嫁给阿默吧,我想听他们两个一起叫我母亲,到时候,温侯爷和温夫人还要管我叫‘亲家母’,简直太有趣了。”
她说得眉飞色舞的,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像十分快活的模样。
“胡闹!”李玄寂无情地打断了她的幻想,“不行!”
“呃?”谢云嫣困惑了起来,她歪着脑袋,特别认真地问道,“为什么不行?”
李玄寂的声音依旧是沉稳的,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我年纪比你大了许多,你又曾经是我的儿媳,我若娶你,有违伦常,为世俗所不容,断断使不得。”
“我已经不是李家妇了,嫁给谁都使得,偏您要找这样的借口,我不服。”谢云嫣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总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李玄寂板着脸,斩钉截铁地道。
“这么妙的主意居然不行?玄寂叔叔,您可真扫兴。”谢云嫣失望了。
“你醉了。”李玄寂冷静地道,“酒量小,酒品差,一喝醉就闹笑话,还是和从前一样,以后不许再喝酒。”
从前什么样?谢云嫣这会儿记不起来了,隐约觉得脸上有火在烧,滚烫滚烫的。
她借着醉意撒娇,反正她脸皮一向厚得很,朝李玄寂招了招手,软软地叫他:“玄寂叔叔,我走不动路了,您过来一下。”
李玄寂没有说话,只是依言走近。
到了近处,那样居高临下地相望着,他的身形更显得高大,所投下的影子完全把她笼罩起来,仿佛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谢云嫣的心跳得厉害。
她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声音愈发轻柔:“您太高了,低下来一点,我有话要和您说呢。”
李玄寂俯身下来。
近了、越来越近、只在咫尺。
她看见了他的眼睛,深邃如同夜空,那里面,倒映出她的影子。
他的睫毛很黑很密,垂了下来,掩去了他平日锐利的锋芒,看过去,竟然产生了一种忧伤的错觉,谢云嫣模模糊糊地想着,这可真是奇怪,那么威严冷酷的燕王殿下,有什么事情会令他忧伤呢?
她的脑袋一片混乱,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但她醉倒在梦里,却不能脱身。
她慢慢地、慢慢地凑过去,那么近,就要贴到他的脸,她的嘴唇微微地张开……
就要吻上去的时候,他的手倏然伸了过来,挡在唇上。
于是,她吻到了他的手心。
他的手心湿漉漉的,出了很多汗,大约是屋子里太热了,他的体温高得惊人,那炙热的温度几乎要灼伤她的嘴唇。
偷袭失败。
谢云嫣“咿咿唔唔”了两声,生气地瞪着李玄寂。
他好像无奈了起来,露出了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收回了手,迅速地起身,想要退后。
谢云嫣锲而不舍,伸手抓了一下,揪住了他的衣襟。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她醉态可掬,声音比桂花酿还甜几分,一本正经地试图哄他,“玄寂叔叔,我觉得我生得挺好看的,喏,您看看我,多看看说不定就喜欢了。”
他低下头,望着她。他的目光深沉而晦涩,恍惚间,谢云嫣又有了那种奇怪的错觉,他似乎在努力地隐忍着什么……
桂花酿在小炉里温得太久了,酒味愈发浓郁,随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那是一种甜腻的味道,仿佛缠绕在指尖发丝,叫人沉醉。
李玄寂的手动了一下,但他的动作那么轻,谢云嫣又醉得糊涂了,觉得他好像是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又好像没有触及。
“我天煞入命,克妻刑子,注定孤寡一生,我不能害了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你嫁给谁都可以,唯独我不行。”
他抽出了自己的衣襟,决然转身离去。
“玄寂叔叔!”
谢云嫣才不管他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急了,见他要走,使劲撑着站了起来,但踉跄了两步,脚一软,又趴倒在地上,可怜巴巴地仰着脸叫他:“玄寂叔叔……”
李玄寂走到门口,他已经掀起了门帘,听见谢云嫣叫他,还是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
风从外面猛地灌了进来,凛冽刺骨,把花厅里的暖意都压得沉了下去。
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原先的冷静,带着铁马铿锵的刚硬:“你不用嫁给我,你放心,我会给你无上尊荣,有朝一日,世间之人将尽皆对你俯首,无人再敢轻慢于你。”
“您说什么?我听不懂。”谢云嫣喃喃地道。
可是,李玄寂已经离开了,并没有回答她。
——————————
谢云嫣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银绣海马葡萄纹的床幔,翡翠翎毛的流苏又软又长,一直垂到了枕上。
已经入夜了,云罗帐外,隔着十二扇缂丝金缕屏风,外头点着灯,灯光柔和,一个男人坐在案边看书,他的身影清晰地印在屏风上,是那么熟悉。
谢云嫣的心猛地漏跳了半拍。
神智清醒过来,前面的记忆一下子全部涌上脑海,梦里梦外交错成一片。
似是而非的吻,男人肌肤的触感,还有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白檀香气,似乎还残留在她的唇上。
羞耻和难堪的感觉如同山崩海啸而来,猛地一下把谢云嫣拍死了,她的脸烫得几乎要烧了起来,身体都在发抖,恨不得眼前凭空裂开一道缝隙,让她钻进去,从此后再也不要见人,尤其……不要见到李玄寂。
这边的动静大约把李玄寂惊动了,他站了起来,转过屏风。
谢云嫣急忙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假装自己还在睡着。
拘于礼节,李玄寂并不敢走近,他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下,见谢云嫣还未醒来,就转了回去。
谢云嫣听那脚步声,察觉李玄寂坐回了屏风后面,她才悄眯眯地睁开了眼睛。
隔着屏风看他,朦朦胧胧,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周围是那么安静,只有他偶尔翻动书页,发出一点悉索的声响,还有,她自己心跳的声音,“噗通噗通”,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声,几乎要鼓破胸口冲出来。
她好像又热了起来,手心都出了汗,湿漉漉的。
33. 第 33 章 没脸见人
有人在门外轻叩了两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恭敬地叫了一声:“燕王殿下……”
“噤声,我出去。”大约是怕吵到谢云嫣的沉睡,李玄寂立即低声制止了, 他起身走了出去。
就是现在。
谢云嫣“噌”地一下,跳下了床,左右看了看,奔到窗边,毫不迟疑地爬上去,翻窗而去,在黑暗中摸索着方向,跑出了宫院,落荒而逃。
没脸见人了, 逃得越远越好。
谢云嫣又一次慌乱地在宫城里奔跑着,不敢回头、不敢停下,没有目标,只想着往前跑就好。
夜色里,恢宏的宫城褪去了白日的浮华,显得肃穆起来, 远处近处都是高高的宫墙, 浓黑的影子压下来,好像巨兽藏在其中, 随时都会扑过来。
谢云嫣生出了畏惧之意, 跑过了一重月门, 看见回廊转角处透出了灯光,她本能地朝着光亮的地方跑了过去。
但跑到近前,她又发现了不对。
那是一队护卫士兵在朝这个方向走过来,斜跨环首刀, 身穿金甲衣,个个威武严肃,众多太监分侍两侧,持着宫灯、拂尘、香炉等物,中间簇拥着高挑的黄色华盖。
谢云嫣心里一惊,暗叫不妙,急急抽身后退。
但已经来不及了,前列的士兵发现了她,大喝了一声:“什么人?”
一个太监尖着嗓子斥道:“大胆奴婢,惊扰圣驾,快快拿下!”
士兵拔刀出鞘,直奔过来。
谢云嫣仓皇后退,慌乱间,不知道脚下绊到了哪里,跌倒在地。
士兵举刀砍过来,寒光凛冽。
谢云嫣“啊”的一声,抱住头,闭上了眼睛。
倏然听得风声入耳,有人飞身而来,挡在谢云嫣的身前,一抬脚,将那持刀的士兵踢得直接飞了出去,“砰”的一下,重重地砸在地上。
但余下的士兵却不敢再上前,而是惶恐地躬下身去:“燕王殿下。”
谢云嫣听见李玄寂急促的喘息声,他从远处飞奔而来,不知道跑得有多急,才会如此情态。
他低低地斥了一声:“真是胡闹。”
谢云嫣一声不吭,把头抱得更紧了,缩成了一团。
华盖辇驾停了下来,太监挑着宫灯远远地站在后面。
有人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过来。
谢云嫣躲在李玄寂的身后,偷偷张望了一眼,只看见明黄色的衣角闪了一下,衣角上绣着龙的五爪。
一个男子温和的声音响起,还带着一点笑意:“玄寂,出了什么事情?”
“参见陛下,臣御前失礼了。”李玄寂说着,就要跪下。
“无须多礼,快快平身。”皇帝的语气随和而亲切。
光启帝是个仁君,虽不若先帝那般神武英略,但在位十几年,仁政爱民,深得人心。他比李玄寂年长了十二岁,在李玄寂面前,更俨然是个忠厚可亲的兄长。
“朕知道你今天入宫,本想找你说话,但你一直在惠文皇后的长乐宫中,朕就不便去打扰你,怎么竟在这里遇见,你身后是什么人,能令你失了冷静,颇叫朕好奇。”光启帝呵呵笑着,如是说道,和寻常人家的兄长一般无二。
“一个小女子而已,不足道也。”李玄寂含糊地一句带过,又肃容道,“出了些许意外,惊动了圣驾,是臣的过错,还请陛下恕罪。”
光启帝有些惊讶,语气中笑意更浓:“什么小女子,能叫燕王替她出头,朕的宫中还有这等人物?”但他眼见得李玄寂的脸色不太对,又转了个话锋,“你啊,好吧,不说就算了。”
他摇了摇头,返身离去,临去时顺口道:“有空到朕这里来,朕有许多话想和你说,你与朕本是兄弟,不可如此生疏了。”
“是。”李玄寂平静地应了一声。
过不多时,那一群人的脚步声渐渐地都远去了。
谢云嫣还是不敢抬头,她蹲在地上,把脑袋扎在臂弯里,甚至向后蹭了两步。
李玄寂转身,低头看着谢云嫣,撑不住严肃的表情,无奈地道:“你趴在那里做什么,快点起来。”
“我要挖个洞。”谢云嫣用低若蚊蚁的声音道。
这孩子看过去有点不对劲,李玄寂不敢再刺激她,只能耐心地问道:“嗯?挖什么洞?”
“挖个洞,把我自己埋起来。”谢云嫣带了一点哭腔,还抽了一下鼻子,“我没脸见人了,您走开,别看着我。”
李玄寂冷静地道:“你贪杯喝多了,醉了,睡过去了,仅此而已,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可是我……”谢云嫣慌慌张张地抬起头,眼里已经带了泪花。
“我说了,什么事情都没有。”李玄寂用威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你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谢云嫣怔怔地望着李玄寂。
世人皆道燕王凶煞如修罗,但她从来不觉得,譬如,此间在夜色下,她望着他,就能感觉到无限安心。夜幕浓郁如墨,而他的眼眸明亮如星辰。
眼泪没出息地掉了下来,她用袖子捂住了眼睛,不想让他看见。
李玄寂叹息了一声,屈起指节,在谢云嫣的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小声呵斥:“好了,没事了,起来,再闹要打你了。”
谢云嫣胡乱擦了擦脸,扭扭捏捏地站了起来,还是把头埋在胸口,不敢抬起。
“跟我走。”
好在李玄寂也没有太多反应,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自己抬脚便走了。
谢云嫣迟疑了一下,偷偷摸摸地抬眼,见李玄寂并没有回头看她,这才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夜有点深了,偌大的宫城静悄悄的,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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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三娘并不喜欢迦南沉香,那种味道过于沉寂,仿佛没有焚烧就已经化成了灰,让人从心底生出悲凉。但朱太皇却喜欢,她的章台殿里常年点着迦南,空气中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香息,长长久久地沉淀在那里。
往常的这个时候,朱太皇已经安寝了,但今天夜里,数十盏珐琅仙鹤衔芝烛台摆放在堂前,烛光大盛,照得宫殿明亮如白昼。
圆晦和尚盘在殿中念经。
他已经很老了,声音也显得沧桑枯涩,朱三娘听不懂他所讲的经文,但还是那个原因,朱太皇喜欢,所以朱三娘不得不在一旁做出虔诚的模样。
朱太皇坐在凤座上,手里拈着一串青金十八子手持,她一边听着圆晦诵读经文,一边慢慢地拨动着手持的珠子,她已经听了许久了,仿佛身心都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圆晦念经,太皇听经,据说,每一年的盂兰盆节皆是如此。
已故的阮妃不但是先帝挚爱之人,也是朱太皇亲手养大的孩子,她年少夭亡,太皇伤心欲绝,此后,便在阮妃的祭日这一天,年复一年地让圆晦诵经为阮妃祈求阴福。世人皆道太皇菩萨心肠,慈爱若此。
朱三娘陪了半天,差点要昏睡过去了。
就在这时,孙尚宫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而圆晦的念经声也终于停住了,他慢慢地站起来,朝朱太皇合十一拜,沉默地转身出去了。
朱太皇没有出声,自始自终,她的面色都是淡淡的,无喜无悲。
孙尚宫走到朱太皇身后,附耳过去,小声地说了几句。
朱太皇冷静的脸色变了一下:“竟然如此?”
她顿了一下,慢慢现出怒容:“荒诞至极!在哀家和皇上的眼皮下面,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真真匪夷所思。”她厉声道,“皇后是怎么掌管这后宫的?”
宫人们见太皇震怒,都惊惧地低下了头,连朱三娘的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朱太皇忽然转过来问道:“三娘,你可知道今天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三娘勉强笑了一下:“三娘一直陪在太皇身边,不知道呢。”
朱太皇略抬了抬手,殿内的宫人们都退出去了。
“燕王家未过门的儿媳妇喝醉了酒,不知怎么跑到长乐宫去了,向燕王求欢。”朱太皇目光注定朱三娘,慢慢地道,“后来大半天的工夫,燕王和她独处一室,孤男寡女,你说说看,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怎会如此?竟然如此!”朱三娘心中震撼,惊呼出声,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朱太皇微微地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三娘,你没有话要对哀家说吗?”
朱三娘急忙按捺住心神,跪了下去:“三娘不敢欺瞒太皇,前两天我和皇后娘娘闲聊,无意中提了几句,燕王府订下的世子夫人是小家子出身,佻达轻浮,虽说寄养在安信侯府,但不讨侯爷和侯夫人欢心,这样的姑娘,其实配不上燕王世子。”
她的声音还是平静的,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朱太皇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这些?”
朱三娘咬了咬牙:“我又对皇后说,虽然如此,但燕王是个护短的人,这桩婚事他既已经点头了,就容不得别人说半句不是。”
朱太皇听了这些话,神色反而放松了下来,还微微地叹息了一下:“这点你倒是说对了,玄寂确实极护短,只因当年李敢对他好,他就认定了天底下做养父的都该这样,要全心全意地对儿子好。他是个死心眼,也不想想看,他是什么身份,他收养的那儿子又是什么身份,能一样吗?”
朱三娘满心苦涩说不出口,就是因为她了解李玄寂,所以当日在赛马场上,一见李玄寂现身,她马上就逃了,连家也不敢回,躲到宫中寻求朱太皇的庇护。
这世上,也只有唯有朱太皇能令李玄寂有所顾忌。
“太皇娘娘,姑祖母。”朱三娘跪行了几步,蹭到朱太皇的脚下,摇着她的膝盖,苦苦哀求,“我是有私心,但我不过是和皇后抱怨了几句而已,没有半点挑唆之言,当时在场之人皆可为证,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
“你啊……”朱太皇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朱三娘的额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你是着了什么魔怔,非要和一个小丫头过不去,按说你对玄寂的心思我也懂,但那个是他儿媳,能有什么关系,你非得挑事,好了,这下子真有关系了,你满意了?”
“太皇娘娘,我不服!”朱三娘受不了这刺激,差点要哭出声来,哽咽道,“他那个人冷心冷情,看我的眼神就和草木虫豸差不多,我本以为谁在他眼里都一样,我也就不争了,他却对那姑娘好,送她猎物、哄她开心、连飞廉都借给她骑,我受不了,我苦苦求不得的,凭什么那姑娘能有!”
朱太皇“嗤”了一声,甚至微笑了一下:“你不服什么?怎么,难道你现在还想着要嫁给玄寂吗?”
朱三娘突然打了个哆嗦,连嘴唇的颜色都变得惨白,她低下头去:“不,我没有,我不敢……。”
朱太皇轻轻地拍了拍朱三娘的头,敛去了严厉的神色,重新又变得温和起来:“三娘,朱家这么多孩子里面,哀家最疼的唯有你一个,因为你有很多地方像哀家,哀家每每看到你,就会想起自己当年的模样,求不得啊,求不得……”她露出了一个无法言说的笑容,“那不是你自己选的吗,怪别人作甚?傻孩子。”
朱三娘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浑身发抖。
孙尚宫终究是朱家出来的老人,看着朱三娘心生怜悯,开口替她辩解两句:“太皇娘娘,恕奴婢多嘴说一句,这事怪不得我们家三娘子,谁能想到皇后的胆子那样大,敢把主意打到燕王府头上,她也不想想,楚王若真和那姑娘有了苟且,燕王府的面子要往哪里放,燕王雷霆一怒,楚王固然逃不开,她难道就毫无干系?”
朱太皇哑然失笑:“这后宫妇人的手段,男人们哪里懂得,若论起来,楚王平日就爱风流,而那姑娘更是酒后失德,这一男一女自己把持不住,皇后素来贤良,何其无辜,谁也拿捏不住她的把柄。”
她摇了摇头:“皇上迟迟未立太子,在楚王和韩王之间摇摆不定,皇后只有韩王这么一个亲儿子,她是被逼急了,兵行险招,想让燕王府和楚王对上,也亏她想得出来。”
孙尚宫埋怨道:“皇后固然是算计,也要有人上赶着应和她,但凡那姑娘稍微有点廉耻之心,也闹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烛火耀眼,朱太皇脸上的皱纹显得越发深刻,带着模糊的阴影:“若只是楚王和韩王,哀家也由他们随便闹去,但事涉玄寂,哀家却不得不管。”
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燕王一世英名,断不能被这等丑闻所累,你去,传哀家的旨意,叫那姑娘自行了断吧,出了这事,大约她也无颜见人,不如成全了她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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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嫣低着头走路,她的醉意还未完全消退,脑袋晕乎乎的,只觉得月光似乎都在脚尖上晃动,一步一步向前。
过了良久,前面李玄寂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回到了方才那座宫院前。
斑驳的朱门半掩着,朦胧的夜色里,更显萧索。
谢云嫣想起了白日的情形,脸上又开始发烧,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恨不得自己从未来过此处。
李玄寂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道:“这是长乐宫,原本惠文皇后的宫殿,在她身故后,先帝命人将这里封了起来,只有每年盂兰盆节这一天,我会过来小住一宿。”
他顿了一下,状若不经意地向她担保:“此为内廷禁地,闲人皆不敢靠近,你不用担心。”
没有闲人,只有李玄寂,那更尴尬了,谢云嫣想着,觉得脚有点发软,她抬起头,偷偷地看了李玄寂一眼,但他已经径直进去了,没奈何,谢云嫣只得跟上。
进了长乐宫,还好,方才还说闲人不敢靠近,这会儿却见一个老头等在那里。
那老头的头发和胡子全都白了,看过去精神劲头却很好,背着老大一个药箱,看见李玄寂进来,迎了上前,还满口抱怨。
“不就是喝醉酒吗,那压根不叫事儿,太医院值守的人那么多,王爷您随手逮一个都行,何必非得把老夫叫过来,您看看,老夫年纪一大把了,这大半夜的,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喏喏,那个谁谁,嚯,还跑出去了,叫老夫等了大半天,这像是个病人的样子吗?”
迟太医年轻的时候就爱唠叨,年纪大了,唠叨得更厉害了,但论医术却是太医院的头把好手,看在这一点上,李玄寂不和他计较,只指了指谢云嫣,道:“她年纪小,头回喝酒,就醉得不像话,你给她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谢云嫣的脸更红了,讷讷地道:“这会儿醒了,已经没事了,何至于要看大夫?”
迟太医抱怨归抱怨,倒不耽搁他看诊,他跟着李玄寂进了内殿,招呼谢云嫣坐下、伸手、挽袖、摸脉,利索得很。
在这个长者面前,谢云嫣不好意思矫情,规规矩矩地照做了。
迟太医漫不经心地把手指头搭到谢云嫣的手腕上,继续唠叨:“又是你,这小丫头,我记得,前几年也是你,受了点风寒,还让老夫半夜冒雨跑到燕王府去,说起来气煞人,老夫堂堂太医院掌院,尽给你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毛病……小毛病……咦……”
老头子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谢云嫣有些不安:“老大人,对不住,是我不好,给您添麻烦了。”
李玄寂本来远远地坐在一边,此时目光如电,望了过来:“怎么了?”
迟太医不回答李玄寂,却问谢云嫣:“你喝的是什么酒?”
“玫瑰清露。”谢云嫣记得很清楚,“温娘娘说那酒不醉人,我就不小心喝多了,差不多大半壶,没想到我酒量那样差。”
迟太医又摸了谢云嫣另外一只手的脉象,眉头皱得更紧:“有点不对劲,你等着。”
他沉思了片刻,打开他的大药箱,捣鼓了半天,从箱子底下翻出一包药粉,摊在纸上。而后他抓过谢云嫣的手指,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支银针,毫不客气地扎了下去。
“嘶。”谢云嫣吸了一口气,“我这会儿十分清醒,您很不必再拿针扎我,挺疼的。”
“寻常人要老夫给扎一针,少说十两银子,老夫今天不收你钱,你赚到了,还嫌弃什么。”
迟太医一边调侃,一边从谢云嫣的手指上挤出几滴血,滴到那药粉上。
药粉原本是白色的,触到血滴后,两相融合,慢慢变成了绿色。
迟太医老不正经,嘿嘿地笑了两声,看着李玄寂道:“难怪燕王心急了,当此际,芙蓉帐里腻雪香云,神女有意,檀郎轻狂,怎不叫人销魂?”
谢云嫣差点要钻到桌子下面去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意思?喂喂,老大人您有没念过书,这些词句可不能乱说的。”
“那我说点你们能懂的,你中了催.情.药。”迟太医从善如流,马上改了大白话,“方才是不是在燕王面前失态了,才……”
“迟瑞春。”李玄寂倏然一声断喝。
空气都沉了下来。
迟太医的腿抖了一下,差点没跪到地上去,立即老实了,不顾老迈,“噌”地站了起来,在李玄寂面前端端正正地站好,垂着手、低着头,一幅恭敬模样:“这是宫里的秘药,前朝有些贵人偷偷用来助兴的,合着酒一起喝,效果尤佳,事后还找不出什么破绽,也就是老夫经验老道,能分辨出这姑娘的脉象有些异常,用药物试了一下,这才能发现,若换第二个人来,那是决计看不出问题的。”
若不是迟老头医术高妙,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谢云嫣自己酒后乱性,这姑娘平日里就过分活泼、恣意跳脱,犯下这样的错事,似乎也是顺理成章,那真是无处分辨了。
幸而,还有人能够明察秋毫之末。
老头子这番表功很是及时,李玄寂这才慢慢收敛起身上骇人的杀气。
谢云嫣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我中、中、中了……那个啥、啥?”
“催.情.药。”迟太医好心地给她提了一句。
谢云嫣的脸红得差点要滴出血来:“我听得见,求您小声点儿。”
李玄寂的语气冷得几乎要凝结成冰:“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
谢云嫣不顾害羞,定了定心神,把前头发生的事情捡要紧的说了下,譬如皇后如何召唤她进宫、温昭仪如何哄她喝酒,及至喝醉了被扶到内室,险些和一个男人遇上。
她越到后面声音越低:“我恍惚听得人叫‘楚王’,当时我情态不堪,若和这个楚王打了照面,恐怕举止失礼,引来贵人降罪,我只好从窗子跳出去跑了。”
李玄寂听到此际,严厉地斥道:“好好的一个女儿家,不学好,学什么翻窗,下回再见你翻窗,腿打断。”
谢云嫣倒抽一口冷气,立即把嘴巴闭紧了。
李玄寂余怒未息,他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中森冷的意味叫人不寒而栗:“王皇后、温昭仪,嗯,很好,我知道了。”
谢云嫣和迟太医一起打了个哆嗦。
大夏天,这里怪冷的,瘆得慌。
迟太医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急急转了个话题:“小姑娘定力很好,一般人那种关口上都是意乱情迷、不能自持,你还能冷静自若,连窗子都跳得,有魄力,不得了。”
谢云嫣很委屈,说起这个就有点泪汪汪:“我为了忍着,把舌头都咬破了,现在还疼得要命。”
因为舌头破了,小姑娘说话的时候就像口里含着糖,说不太清楚,黏黏软软的。
李玄寂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迟瑞春,你是干什么用的?”
“是。”迟太医知趣地抱起大药箱,赶紧出去,“老夫这就给姑娘开药去,清毒养肝、安神宁心,管叫一点后患都没有,王爷尽管放心。”
老头子出去后,谢云嫣就迫不及待地凑到李玄寂面前,可怜巴巴地道:“玄寂叔叔,我中毒了,是别人害我。”
李玄寂的心有些软了起来,但面上依旧是严肃的神情:“我本知道你肆意贪玩,没防到你居然还能贪杯惹事,大不成体统,你须得好好反省自身,但凡稍微谨慎些,也不至于这样轻易着了人家的道。”
“好了,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谢云嫣眨巴着眼睛,乖巧地道,“玄寂叔叔,您一向关心爱护我,寸草春晖,难报万一,您是父辈尊长,高山仰止,我视您如视日月,不敢有丝毫不敬。”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玄寂冷漠地打断了谢云嫣的花言巧语。
谢云嫣一脸诚挚之色:“我对您一片尊重敬仰之心,天地可鉴,神鬼共昭,之前在您面前种种失态,那是因为我中毒了,是小人陷害我,并非出自我本意,我怎么可能对您有那样大逆不道的念头呢,那是绝无可能的,求您体谅,千万不要怪罪我。”
她见李玄寂的脸色不太好看,瑟缩了一下,又弱弱地补了一句:“往后我见到您,一定至少离开您三丈远,如敬神明,断断不敢再有丝毫冒犯。”
她是真心要向李玄寂赔罪的,虽然有些言不由衷,但她说得可诚恳了,往常一般人听了总会被她哄过去,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她越说着,李玄寂的脸色越是冷峻,到了后面,几乎沉得要滴下水来。
34. 第 34 章 我和玄寂叔叔什么都没有……
果然, 燕王殿下口里不说,心里还是在生气的。谢云嫣沮丧了起来,低下了头, 等着李玄寂的训斥。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沉默了良久,转身出去了。
这个人真是小心眼,谢云嫣气鼓鼓地想着,分明不是她的过错,为什么他反而不悦了起来?好生不讲理。
想着想着,她的心里却渐渐地茫然起来,这座宫殿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 空荡荡的,夏夜的鸣虫躲在窗户下小声地唧唧叫,令人烦躁。
夜已经深了,她有点想出去,但李玄寂在外面,突然又觉得不敢见他, 只好做一只缩头乌龟, 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就这么发着呆,困了起来, 不知不觉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 趴到了案几上。
案上放着一卷书, 李玄寂方才看到一半,那上面或许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清冽的白檀香气,枕着那卷书, 谢云嫣仿佛又要开始做梦。
那是怎样荒唐的一个绮梦,梦里的李玄寂仿佛是冷漠的、又仿佛是温柔的,她朝他伸出手,厚着脸皮问他:“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
她在半梦半醒中苦苦思索着,后来,他到底回答了吗?
就那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在朦胧的睡意中,突然觉得有一个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谢云嫣此际格外敏感,吓得一激灵,醒了过来:“谁?”
“姑娘莫惊。”一个朱紫衣袍的太监远远地站在殿门口,略一躬身,“老奴张辅,奉燕王殿下之命,前来服侍姑娘用药。”
太监的声音已经十分苍老了,但温和而平静,就如同邻家的长辈,带着令人安心的稳妥,这个声音把谢云嫣又拉回了现实。
谢云嫣赶紧甩了甩头,把李玄寂的身影甩了出去,太可怕了,那么凶巴巴的燕王殿下,她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敢问他“您不喜欢我吗?”,真要命!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张辅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方盘,上面放着一个黑陶碗和一个白玉碟,碗里是药汤,碟子里是糖果子。
“药熬好了,请姑娘趁热喝。”
谢云嫣收敛起心神,客客气气地起身,双手接过黑陶碗:“有劳公公了。”
那药还烫口,显见得刚刚熬好,谢云嫣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喝着喝着就觉得不对,她停了下来,疑惑地问道:“公公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妥之处?”
张辅笑了起来:“我看小姑娘的容貌生得实在好,心里有些稀奇,想起你刚刚生下来那会儿,皱成一团小小的,燕王还嫌弃你长得像猴子,不想转眼间,竟长成一个绝代佳人,真是令人意外,可见谢老头当初吹牛还是吹对了。”
谢云嫣心中震惊,手一抖,差点把药都洒了出来:“我刚出生,燕王就见过我?怎么可能?我爹说我娘是在天牢中生产,当时连我爹都没见到我。”
张辅指了指谢云嫣手里的药碗:“趁热,喝药。”
谢云嫣不顾烫口,咕噜咕噜一口气把药喝完了,迫不及待地问:“公公,您快告诉我,别把话说一半啊。”
张辅年纪大了,不如迟老头那般利索,他做事总是不紧不慢的,又指了指那个白玉碟子里的糖果:“燕王特别交代的,怕你苦,给你吃糖,来。”
糖果子晶莹剔透,带着甜蜜的芳香,若是平时,谢云嫣爱得不行,现在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随手捻了一块扔进嘴里,含着糖,黏黏糊糊地道:“吃了,您快点说呀。”
张辅笑眯眯地看着谢云嫣:“当日谢夫人在狱中待产,是燕王……哦,那时候老王爷还在,他还是燕王世子,带着宫中的两个稳婆过去,为谢夫人接生,老奴陪着他一起去的,也见了你一面,确实丑得不成样子,不怪燕王要嫌弃。”
不要再说她丑啦!
谢云嫣的眼睛都瞪圆了,一时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感激,她别别扭扭地道:“原来燕王对我有如此大恩,却不知当年是何缘故,能令他出手相助,莫非他与我们谢家有什么渊源吗?”
张辅摇头道:“那老奴就不得而知了,老奴只知道,原本谢老头要把你托付给燕王,燕王实在嫌弃,就去求了先帝,将你父母的死罪改为流徙,把你塞回给你父亲,谢老头才作罢了。”
谢云嫣怔了一下,忽然跳了起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外面夜已寂,月色清朗。
李玄寂负手立于空庭中,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了,四下寂寥,唯有月影人影两相对,显得孤独而高傲。
谢云嫣的脚步顿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奔了过去。
“玄寂叔叔。”
李玄寂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三丈远,不要过来。”
“呃?”谢云嫣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就片刻之前,还对他信誓旦旦“至少离开您三丈远”。
受不了,他一个长辈,为什么要和她计较这个,忒不大气。
谢云嫣当作没听见,磨磨蹭蹭地挨到李玄寂面前,撩起小裙子,“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李玄寂讶然,挑了挑眉毛:“你又干了什么坏事,至于要跪下求饶?”
谢云嫣不吭声,伏下身去,扎扎实实地给李玄寂磕了一个响头。
她还要继续磕下去,李玄寂已经拎着她的后衣领子,把她提了起来。
为什么他每次总要揪她领子,好像抓小鸡一样,谢云嫣抗议地扭了两下。
李玄寂很快把手放开了。
“你到底怎么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温和了起来,“说吧,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能替你担待着,无须这般惶恐。”
“我没有惹事。”谢云嫣认认真真地道,“我感激您,玄寂叔叔,您救过我父亲和母亲,若没有您,我更是不会来到这世上,此恩此德,无以言表,我铭记于心,我发誓,我会倾尽所有来报答您,哪怕为您而死,我也是愿意的。”
“胡说!”李玄寂勃然变色,怒斥道,“这种不吉利的话,不许挂在嘴边。”
他向来沉稳,从来没有在谢云嫣面前这般怒形于色,把谢云嫣吓了一跳,弱弱地后退了两步,咬着嘴唇,轻声道:“好吧,我错了,不该乱说话,但我是真心感激您……”
“不必。”李玄寂声音平淡,“是不是张辅多嘴了?何必告诉你这些。那原本是我欠了你祖父的赌约,当年之事,践约还债而已,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要太过在意。”
谢云嫣好奇了起来:“是什么赌约?”
李玄寂想起那桩陈年旧事,只能说年少不更事,被谢老头忽悠了,他看了谢云嫣一眼,忍不住屈起指节,顺手在谢云嫣的头上敲了一下:“小孩子问那么多作甚?”
好吧,不问就不问,为什么还要敲她?
谢云嫣抱着头,用哀怨的目光望着李玄寂:“不问那个,问其它的,您说说看,我哪里像猴子了?您见过这么漂亮的猴子吗?”
此间月光大好,清如流水,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肌肤娇嫩得几乎要融化在月光里,她虽然是不悦的模样,气得脸蛋都鼓起来了,但她的眼中却带着明媚的清辉,足以令月光失色。
李玄寂的脸上微微地露出了一点笑意:“原来形似猴子,现在神似猴子,也差不太多,就没正经时候。”
谢云嫣不服气:“不可能,您再看看我,多看几眼。”
李玄寂不说话,只是带着温和的神情,看着她在那里唧唧咕咕地说着自己有多漂亮。
凉风习习,她的声音又甜又软,散在风里,连这夜色都柔和了起来。
“玄寂叔叔。”谢云嫣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正经了起来,仰起脸,“我知道了,您当初在凉州,是不是顾着我的面子,才带阿默回来的?”
李玄寂面色淡然:“子默尚可,贫寒子弟出身,能有那般才干,已是难得,若他不成器,任谁的面子都没用。”
他沉默了一下,又道:“当日我打点刑部,将谢知章的流徙之地定为凉州,一则,驻守凉州的大将孟青阳与你谢家有旧,二则,我给过谢知章一封凭信,赵氏家族在彼,若有危难,可求助赵家,只是谢知章心高气傲,与赵家从不往来,及至后来病故,我也无从得知,终究是有负你祖父所托。”
所以,他收下那时的赵子默为养子,或许就是想弥补一二吧。
谢云嫣眼眶一热,又要滴下眼泪来,她赶紧眨巴着眼睛给抿回去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可惜了,我大约要辜负您这番厚爱了,我把和阿默的婚书卖给别人了,也和他说过了,我不要他了,我们两个退亲就好,这长安我住不习惯,打算依旧回凉州去,前头我都写信告诉您了,不知道您有没有收到我那封信。”
“收到了,看了,扔了。”李玄寂面无表情地道,“我这个长辈还在这里,哪有你自己胡乱做主的份,荒唐。”
谢云嫣摇了摇头:“阿默已经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如今分别,还能留下几分往日情意,若再纠缠不清,日后反而生恨,何苦来着,我终究念着小时候他对我的好处,若他心意已变,我就成全了他也未尝不可。”
她想起在那个梦里,李子默朝她射出那当胸一箭,她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子默是她唯一的亲人,两个人相依为命,她曾经以为此生不变。只是未料此生太长,人心敌不过岁月。
更何况……
谢云嫣又想起了一事,脸上的笑容变得牵强起来,声音也越发小了起来:“安信侯府我也呆不下去了,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李玄寂眉目间带上了不怒自威的神色:“今日之事,苏氏必定脱不了干系,我当日与温煜尝有言,须善待于你,他们将你扔在法觉寺三年,我已经不计较了,如今还敢变本加厉,俨然视我燕王府于无物,当真以为我是心慈手软之人吗?”
他用轻描淡写地语气道:“算了,你别去气恼,将死之人而已,不值得你和他们计较。”
谢云嫣听出了李玄寂话里的意思,吓了一身汗,急急摆手:“别,玄寂叔叔,看在我的面子上,求您不要杀他们,饶他们一命吧。”
李玄寂冷冷地道:“他们这样害你,你还开口求情,我看你素日是个聪明的,怎么突然犯傻起来?”
谢云嫣心里钝痛,低声分辨了两句:“温夫人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若因我的缘故丢了她的性命,我岂非成了弑母的罪人,人间自有纲常伦理在,她能负我,我不可负她,若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得心安了。”
她想了想,又觉得心中不忿,忍不住道:“杀是杀不得,或者,您替我打她一顿吧,就当让我出口气,我心里就舒坦了。”
这个女孩儿比旁人都大胆,指使着燕王殿下要这样、要那样,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再自然不过。
好在李玄寂早就习惯了,无论何时,脸上总能保持镇定的神色,故而,他只是稍微沉吟了一下,果断发话。
“如此也好,安信侯府待你不善,我不悦久矣,此事早有安排,你略等几日便知分晓,倒不必为了这个离开长安,至于子默,我这个做父亲的,回头自然会好好教训他,容不得他做背信弃义之人。总之,都是些小事,你无需忧心。”
李玄寂生性自负,向来独断专行,气势威严不容旁人置喙。她若不是燕王府未来的世子夫人,那他又该拿什么名头来关照她呢?这个小姑娘不懂事,真叫人头疼。
谢云嫣被他那种严肃的目光看着,底气又不足了,期期艾艾地道:“哪里需要您这样替我费神,玄寂叔叔,自从我爹走后,这世上,也只有您一个人是真心待我好,其实我很舍不得您,但是……”
“没有但是,按我的吩咐做,就是如此了。”李玄寂不容分说地做了决断,但旋即,他觉得自己未免过于严厉了些,又和缓了语气,安慰了一句,“总之,我做长辈的,都是为了你着想,你听话就好。”
他面容刚硬、眉眼深邃,在朦胧月色下,是一种令人不敢侧目的俊美丰姿,而他的声音温和又醇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听见他的声音,谢云嫣就会觉得心里踏实。
或许是此刻的月光过于迷离,让谢云嫣想起在酒醉时、在梦境中,那似是而非的吻,他是那么强悍的一个人,但他的嘴唇似乎却是柔软的,是不是?她有点分不清那虚幻的感觉了,所以,究竟有没有碰触到?或者,只是她记忆中的幻象?真叫人无从捉摸。
她仿佛又闻到了他身上白檀香的气息,突然之间,她觉得心慌意乱、心猿意马、心虚气短,总之,脑子里面乱纷纷的一团,还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玄寂叔叔为什么是“叔叔”?其实他一点也不老。
对,她要和李子默退了婚,他就再也不是她的长辈了,他是一个年轻、英俊、健壮的男人,一点也不老。
她为什么要想到这个?谢云嫣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脸“刷”地一下热了起来,此时大约不像猴子也像猴子屁股了,她忍不住抬起手来,“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又怎么了?”李玄寂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谢云嫣脸上发烧,不敢抬头看他一眼,情急之下胡乱应道:“我打虫子,有虫子咬我。”
“是吗?”李玄寂眉头微皱,“咬到哪了?叫迟瑞春过来给你看看。”
谢云嫣简直绝倒,被虫子咬了也要叫太医院掌院来看吗?大可不必吧。
“不、不……”她连连摆手,还待再分说两句,但外头传来的动静却打断了她的话。
有人站在宫院大门外,提高了声音,恭敬地道:“燕王殿下,奴婢是太皇娘娘身边的孙尚宫,奉太皇之命前来办事,请殿下恩准奴婢入内。”
长乐宫是内廷禁地,自从阮妃亡故后,先帝触景伤情,下令封锁此宫,这么多年来,只有李玄寂踏足过其中,未得他的肯首,其他人也不敢入内。
孙尚宫是太皇身边多年的老宫人,李玄寂略一颔首:“进来。”
孙尚宫进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太监并一个宫女,宫女手里捧着一方银盘,盘中置一杯一壶。
她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先朝李玄寂行了个大礼,又转向谢云嫣,含笑道:“这位想来就是谢家的姑娘了,在这里正好,太皇赏赐您一壶玉液酒,请您接下吧。”
她示意那宫女上前,提起玉壶,倒了一杯酒,双手奉给谢云嫣:“太皇之赐不可辞,姑娘,请尽饮此杯。”
谢云嫣遽然一惊,缩到李玄寂的背后躲了起来,不安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李玄寂面上罩了一层寒霜,看了孙尚宫一眼:“汝为何意?”
李玄寂那一眼如同利剑,看得孙尚宫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俯下身去,不敢直视。
“这是太皇的吩咐,今日宫中的变故她老人家已经知晓,太皇有言,谢氏女轻浮放荡,品性不端,做出玷污燕王府门楣之事,不容于世,太皇心善,从轻发落,赐她一个体面,命奴婢来送她上路,请燕王行个方便,且退让片刻。”
“一派胡言。”谢云嫣羞怒交加,气得发抖,怒道,“我诗书之家出身,行事规矩端正,向来无越礼之处,何来轻浮放荡一说,你们凭空捏造,污人清白,我是死也不服的。”
孙尚宫嘴角带笑,眼神却是轻蔑:“姑娘的清白不值什么,燕王殿下的名声却是断断不容玷污的,您既然做下了那等丑事,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她将酒杯又递近了过来:“姑娘还是请吧。”
李玄寂倏然一拂袖,将孙尚宫手中的酒杯摔到了地上,“哐当”一声,砸得粉碎。
孙尚宫被那股力量推得“噔噔噔”倒退了几步,还是随行的两个太监赶紧扶了她一把。孙尚宫的脸色有些尴尬,讪讪地道:“奴婢是依太皇的旨意行事,太皇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出去。”李玄寂一声断喝,浑身陡然散发出一股逼人的煞气,如同淬了血的剑刃一般,几乎要把人撕裂。
孙尚宫日常在朱太皇身边,看见李玄寂时,他总是一幅稳重沉静的样子,何尝见过这等修罗之怒,故而前头大意了,这时被这一喝,差点跌倒,满肚子的说辞瞬间都化成浆糊,只觉得两腿战战,几欲晕厥。
幸而左右太监还扶着她,她踉跄后退,惶恐地道:“如此,奴婢先告退了。”
这一行人仓皇而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张辅方才站得远远的,此刻见李玄寂震怒,也不太敢近身,只是躬身道:“殿下息怒,想来是太皇娘娘听了一些不实的传话,有所误解,太皇仁厚,对您爱护过甚,也是一片苦心啊。”
谢云嫣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毕竟是闺阁女儿,纵然平日千伶百俐,但涉及这等男女艳事,难免窘迫,急得语无伦次起来:“我没有、没有……我和玄寂叔叔、什么都没有……”
不、不对,似乎有的,在那一片颠倒迷乱中,其余的记不真切了,但他肌肤的触感却印在了她的嘴唇上,炙热的、富有韧性的、属于男人的肌肤,还有他身上的味道,那么鲜明,这么想着,就感觉嘴唇在发烫、在颤抖。
原本刻意压制的羞耻之心被人硬生生地揭开,一时之间,谢云嫣也混乱了起来,到底是药物使然,还是她本来就生性轻浮,才会做出那般举止?她为自己辩解的话说到一半就卡壳了,嘴唇一张一合的,就像被钓到岸上的鱼儿一样,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的脸色太过难看了,像是要晕过去的样子。
李玄寂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沉声道:“我已经说过了,什么事情都没有过,你不要胡思乱想。”
谢云嫣像是被惊吓到一般,跳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离得李玄寂至少三丈开外,才嗫嚅着道:“玄寂叔叔,我想回家了。”
说到这个,她又茫然了片刻,何处是家,安信侯府吗?好像除了温家之外,她也再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她几乎要滴下泪来,匆忙低了头,侧过身子,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把。
李玄寂的手似乎稍微抬了起来,但她躲得那么远,其实并不能触及。他又记起了她所说的话,“离开您三丈远,如敬神明”,他的手指略微曲张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来。
“张辅。”李玄寂的脸色又恢复了冷峻,“备轿。”
“是。”
过不多时,四个健壮的太监抬着一顶绿罗软轿停在了长乐宫门外。
谢云嫣不多说话,她甚至不敢多看李玄寂一眼,坐上轿子,放下了轿帘。
两个宫女在前面挑灯引路,四个太监举轿前行,一切都是沉默的。
谢云嫣坐在轿子里,只能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在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除了宫人的,还有李玄寂的,他跟在轿子边,一步一步地走着,便是那脚步也充满了沉稳威严的气势。
轿子的帷布是轻软的云罗纱,隔着那层纱,隐约可以看见李玄寂的身影,高大而挺拔,谢云嫣只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
良久,李玄寂咳了一声,用平静的语气道:“这事情我自会和太皇解释清楚,至于造谣生事者,我定然不会轻饶,不过是一场闹剧,揭过了事,你别想太多。”
“是。”谢云嫣轻轻地应道,“清者自清,我心无邪念,坦荡做人,其实并无过错,若因小人的诋毁而妄自菲薄,那便是矫情了,玄寂叔叔您放心,方才是我失态,让您见笑了。”
李玄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简单地说了一句:“你如此想,很好。”
谢云嫣的手心出了一点汗,觉得自己其实言不由衷,有点儿心虚起来,她支起耳朵听,但李玄寂却不再言语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介意呢?或许真的是自己喝醉了,生出须臾幻象,那个若有若无的吻,大约是在梦里吧。
谢云嫣迷迷糊糊地一直想着、想着。这座宫城过于恢宏广阔,走了很久很久,她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差点都要睡着了。
轿子忽然停住了。
出宫了吗?
“下来吧。”李玄寂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云嫣揉了揉眼睛,下了轿子。
外面却是一片湖,湖畔回廊百转千回,回廊之外,万顷碧波,从眼前起,接天边去,天与水在月光下溶做了一色,皆是清辉。风从水上来,带着月色的白露,拂面而过,让谢云嫣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这是哪里?”她讶然。
“太液池。”李玄寂如是答道。
湖中有荷,荷花田田,半挺出水面,在夜里,花萼闭合、荷叶半斜,似是水墨写意,泼洒在凝固的深碧色上。在那边天水相接之处,有点点簇簇的光亮飘荡在水面上,仿佛是天上繁星坠落人间,逐水流波。
挑灯和抬轿的宫人们悄无声息地立在原处,眼观鼻,鼻观心,此时都变成了泥塑。
“过来。”李玄寂目不斜视,一眼都没看谢云嫣,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举步就走。
35. 第 35 章 女鹅表白,燕王……装死……
谢云嫣迟疑了一下, 见他真的要走远了,赶紧拔腿追了上去:“玄寂叔叔,等等我。”
李玄寂穿过回廊, 到岸汀边,拨开荷叶,竟露出了藏在其中的一叶扁舟。他熟练地解开缰绳,跳了上去,拿起了舟上的长篙,道:“上来。”
他说完,头也没回,径直将长篙插入水中,眼看就要把小舟撑走。
谢云嫣来不及思索, 手脚利落得很,“噌”地一下跳了上去。
李玄寂微微用力撑篙,小舟轻晃一下,随着水波漂浮而出。
人在舟中坐,舟在花间行,荷叶簌簌作响, 偶尔蹭过谢云嫣的肩膀, 滴落一点夜间的露水。
过了许久,小舟行到荷花田的边缘处, 李玄寂停了下来, 指了指那边:“看, 河灯。”
是的,到了近处才发现,水面上如繁星一般的亮光原来是河灯。
无数河灯从水南面飘了过来,做成精致小巧的重瓣莲花状, 中间点着白烛,湖水澄澈,映着天上一轮月,水中千盏河灯如星光,仿佛在水底下倒悬着另外一层天幕。
谢云嫣扭过头,望着李玄寂,星光落入她的眼中,亮晶晶的:“玄寂叔叔,您是特意带我来看河灯的吗?”
李玄寂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水面,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平淡的:“你若不喜,我们就回去。”
“喜欢、喜欢、很喜欢!”谢云嫣咬着嘴唇,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
他见她不高兴,才这样来安抚她,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本来是个娇气敏感的女孩儿,但自从父亲过世后,就再也没有人会哄着她了,她已经习惯了去揣摩别人的眼色、讨好别人的欢心,却未曾想过,还会有人这样在意她的小心思。
若在平日,她必然要来一波拿手的溜须拍马,而此刻,她却觉得有些说不出口,大约是酒醉了还没完全清醒,脸上又开始烧了起来,她扭捏地把头转开了,心里暗骂自己,今天实在是没出息。
一盏河灯顺着水流飘过,撞到船头,停了下来。
谢云嫣探手,把河灯从水中拾出,好似掬起星光。
河灯是用丝绢扎成的,做成了十八瓣莲花的形状,层层叠叠,那丝绢轻薄滑腻,一点水珠子从花瓣边缘滚了下去。莲心点着一支白蜡,烧了半截,灯芯无人剪,烛火摇曳不定。
“这么晚了,谁还在宫里放河灯呢,这么多,好大的手笔,真是气派。”谢云嫣把玩着河灯。
“是朱太皇。”
“啊……”
谢云嫣吃了一惊,这个确实想不到,她本以为是宫中年轻的嫔妃或者公主们才有这个雅兴。
李玄寂一拂衣襟,盘腿坐了下来,他和谢云嫣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好像刻意隔了一些距离。
“今天是惠文皇后的祭日,这河灯是太皇娘娘为她所放。”
提及朱太皇,谢云嫣就想到她老人家所赐下的那壶玉液酒,以及“轻浮放荡,品性不端”的评述,又郁闷起来,不再吭声了。
李玄寂却用温和的声音继续道:“惠文皇后本是英国公和明城大长公主的幼女,英国公是一代名将,义勇无双,为了抵御胡寇,满门殉国,只有尚在襁褓中的惠文皇后被老仆救出,当时的朱皇后得闻此事,大为怜悯,为嘉勉忠烈,遂将阮家的女儿抱入宫中,养在膝下,视若亲生。”
他顿了一下,慢慢地道:“惠文皇后故后,太皇思念成疾,命匠人制作河灯,在七月十五夜子时放于太液池,为惠文皇后祈求冥福,年年如此。”
阮妃是李玄寂的生母,但他刚一出生,就过继给了老燕王李敢,对于这个母亲,他从来只能尊称为“惠文皇后”,他对这个女人其实没有任何记忆,所有印象,都是祖母朱太皇为他描述的。
他的亲生母亲,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绝世无双的才情、更有君王如烈火般炙热的盛宠,可惜,盛极必衰,她凋零于最美好的年华,死时不过十八岁。
阮兰因,兰因絮果,或许这个名字本就不详,太皇曾经提及,还伤心落泪。
“明城为什么要给孩子起这个名字呢,最后落了这样收场。可见命数之说是有的,不可轻率,玄寂,你的名字是圆晦给你起的法号,记在佛祖的名下,以‘玄’为辈、以‘寂’为号,你要谨记,静心守持,不贪不争,哀家不求你建功立业,做什么英雄豪杰,只求你平安百岁,别再走在哀家前面。”
李玄寂思及此处,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如今,太皇是这世上唯一对我真心爱护之人,大约是关心则乱,以至处事有失偏颇,你不要放在心上,日后她亦是你的长辈,你切不可因此生出成见。”
他生性寡言,今日却说了这许多话,只因朱太皇和谢云嫣,这两者在他心中大抵都是类同于“家人”的存在,他不愿意见到她们之间生出隔阂。
谢云嫣安静地听完,想了一会儿,认认真真地答道,“是,我懂得,比如家里的老奶奶听说自己的乖孙和人吵架,那必然是别人不好,不干乖孙的事,老人家的一片拳拳之心,本应如此,不可苛责。”
她心思率真坦荡,或嗔或喜,出于自然,李玄寂向来嘉许,此时见她又微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仿佛是月色入她眼眸,有皎皎盈盈之光,他反而将目光转开了。
谢云嫣话锋一转,又煞有其事地道:“但是有一点,玄寂叔叔您说错了。”
李玄寂眉毛挑了一下。
谢云嫣俯身,从小舟侧畔摘下了一枝荷花。荷花逐日光而生,烈日下绽开,月色里拢起,此时不过是一枝花苞而已。
她将荷花递到李玄寂的面前:“这世上,关心爱护您的人,不仅是太皇娘娘,还有我呀。”她的声音如同云朵,柔软得要让人沉陷下去,爬不出来,“今天是您的生辰,我身无长物,只能借花献佛,以此一枝莲,谨祝您千秋百岁、长福长寿。”
是的,所有人都记得今天是惠文皇后的祭日,却无人敢提及,今天,本也是李玄寂的生辰。
李玄寂眼神晦涩,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半晌,他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下:“我出生于鬼节之日、子夜之交,又逢荧惑守心之年,高僧批命,断我为大凶之人,生而不祥,克父克母、祸及亲眷,你本不应如此亲近我。”
谢云嫣目光清澈,直视着李玄寂:“人生在世,逃不过生老病死,此皆为自然造化之意,若将这些事由都归咎于一人之身,岂非要以人力与天公相抗衡,何其谬也,这是谁家的高僧在瞎扯,我替你找他理论去。”
“圆晦和尚。”李玄寂面无表情地回答她。
“呃?”谢云嫣呆了一下,马上放弃了“找他理论去”的想法,不过她眼珠子一转,又笑了起来:“那按这个来说,我祖父替我算过命,说我八字五行循环相生,主吉幸满盈之局,是难得的福星,您看,我福气满满,自己管够,还可以分一半给您,才不怕什么凶煞之局呢。”
她摇了摇手里的荷花,厚着脸皮撒娇:“喏,手都举酸了,您快点接过去吧,虽然贺礼简薄,但我心意厚重,您可不能嫌弃我。”
她拈花而笑,容色似春露浓华,集天光于一处。
那枝花在李玄寂面前使劲晃荡,不达目的不罢休,好像在他的心尖上蹭来蹭去,让人发痒,李玄寂的手指在袖中握得很紧,努力克制着想去抓挠的欲望。
大约是他沉默得太久,让谢云嫣有些忧伤,她咬了咬嘴唇,眼波流转,用柔软的声音轻轻地问他:“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
李玄寂的呼吸倏然屏住了,连心跳似乎都停了下来,万千星光在天地间流转,在这么一瞬间,他有一种头晕目眩的错觉。
这是个狡猾的孩子,她神情天真,好似问得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就如同她小时候朝他撒娇时一样,但少女的眼眸中却带着明媚的光彩,热烈到几乎耀眼。她仰着脸,目不转睛地望着李玄寂,等待他的回应。
她醉了吗?还是清醒着?
李玄寂口干舌燥,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但终究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他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荷花,看了一眼,花苞上沾着清露,沾湿了手指,他将其置于膝头。
谢云嫣有些失望,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声音很小,李玄寂也听不清楚,就像小鸟啾啾啾一般,又叫他有点痒。
她自己嘀咕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扬起手来,挥了一下:“好吧,不管喜欢不喜欢,总之我的寿礼您也收下了,您看,此间有明月星辰、晓风清露,皆为您贺寿,您本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不要拘泥于什么命理之说,您若为煞星,也当是斩破天狼,气贯斗牛,又有何不妥?”
这孩子又开始叽叽喳喳的,没完没了,李玄寂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她话更多的人。
“看灯去,不要呱噪。”他咳了一声,侧过脸去,端着严肃正经的表情,不去看她。
谢云嫣的小鼻子皱起来,“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转过头去看灯了。
但还是安静不下来,她纯粹是没话找话,就是想和他说话。
“玄寂叔叔,您数过吗,这么多河灯,到底有多少?嗯,我来数一下,一、二、三、四、五……十一、十二,咦、不对,乱了乱了,太多了,数不过来。”
“真漂亮,天上一颗星,水里一盏灯,您看那边,像不像是河灯顺着水流到天上去了,玄寂叔叔,您说,您要是撑着这小船,一直逐水而去,是不是会划到到天上去?”
“玄寂叔叔,您快看,一大簇河灯飘过来了,哎呦,飘到荷花丛中去了,藏起来了,看过去,好似莲花在发光,都要分不清楚了。”
李玄寂没有搭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谢云嫣一个人絮絮叨叨、自得其乐,说了很久很久,直到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再过了一会儿,一点都听不见了。
李玄寂望了过去。
她已经睡着了,趴在船头,枕一池灯火星辉而眠,此间月色温柔,轻轻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终于又安静下来了。
不会再委委屈屈地问他:“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
嘘,不可说、不可念、不可应答。
李玄寂屏住呼吸,慢慢地伸出手去,想要掬起月光……
而月光在她脸上。
这个夜晚实在是太过短暂了,譬如朝露,日出而睎,不可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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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殿的清晨,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朱太皇才刚起来,方方盥洗完毕,朱三娘在为她梳头。
孙尚宫轻手轻脚地进来:“太皇,燕王求见,现下于殿外候着。”
朱三娘的手顿了一下,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她不敢见他,却又想见他,纠结不定。
朱太皇叹了一口气:“叫他进来。”
少顷,李玄寂入内,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迟太医和老太监张辅。
朱太皇稳坐在镜台前,依旧让朱三娘为她梳头,一边板着面孔,对李玄寂道:“哀家现在很生气,你有什么话,赶紧说。”
“昨日阴差阳错,发生了些许意外,让太皇有所误会,臣特来解释。” 李玄寂神色不变,也不说多余的话,直接切入正题,“臣的养子,自幼定下了妻室,臣见过那姑娘,是个好孩子,这桩婚事,臣是肯首的,谁知道,竟有人试图以此做文章,来算计臣。”
他语气微微一冷,唤道:“迟瑞春。”
“是。”迟太医不敢怠慢,向朱太后躬身禀道,“臣昨日替那姑娘看诊,发现她不是醉酒,而是误服了催情药物,此药名为‘桃花散’,太皇娘娘也是知道的。”
朱太皇这才变了脸色,转过头来:“竟有此事,荒唐,这种下作的药物,怎么还能流入宫闱!”
朱三娘为朱太皇梳好了凌云髻,急急插了一支扁头牡丹簮,退到朱太皇的身后去了。
李玄寂不动声色:“也是那孩子机灵,察觉不妥,逃了出来,误打误撞跑到长乐宫,臣见她情形有异,断无坐视之理,便让她在长乐宫小憩,同时命人叫了迟瑞春过来,就这一来一去的工夫,不知被谁看见了,竟编造出一番谣言来,把臣说得十分不堪,臣和太皇一样,心中十分震怒。”
他又唤了一声:“张辅。”
“是。”张辅巍巍颤颤地上前,“昨日,老奴始终伺奉在燕王殿下身边,亲眼所见,那姑娘被药物所惑,人都糊涂了,跑到长乐宫就晕了过去,燕王和她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着,清白得不能再清白。”
张辅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高得很,看过去恭敬而诚恳,没有丝毫不妥之处,朱太皇固然知道他圆滑,但他是先帝身边多年的老人,旧日的情面还是在的,见他这番说辞,朱太皇也姑且当作信了。
“竟是如此?”朱太皇面色稍霁,“那便好,玄寂,哀家知道你的为人,昨天也觉得诧异得很,还以为你怎么转了性子,原来却是这样,哀家年纪大了,却不如当年精明,被人三言两语差点蒙骗了过去。”
“不过……”她沉吟了一下,摆了摆手。
迟太医和张辅知趣地退了下去。
朱太皇看着李玄寂,头疼地叹气:“这事情,你打算如何追究?”
前头说是那谢家姑娘自己酒后乱性,李玄寂若要追究,也摆不到台面上,但他今天直接将人证带来了,显然不仅仅只是向朱太皇解释而已。
迟瑞春是太医院掌院,他所做的诊断,一锤定音,坐实了王皇后下毒害人。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皇后与韩王一派想要借李玄寂的手对付楚王,这事情,莫说李玄寂,即便光启帝知道了,也是不能忍的。
李玄寂神情淡漠,连声音都是轻描淡写的:“皇后,欺我太甚,韩王,我必诛之。”
“你说什么胡话,哀家不许!”朱太皇打断了李玄寂的话。
“为何?”李玄寂面无表情地发问。
“你、你这孩子!”朱太皇用手指着李玄寂,半天才说出话来,“那是皇上的儿子,也是你的侄儿,身份与旁人不同,昨天的事情,不过是一场闹剧,你既毫发无伤,怎么就至于如此?”
李玄寂勾起嘴角,权且当作一个微笑,但笑意不达眼底,目光冰冷得令人心悸:“我心生不悦,此子不除,我不能安,我当令天下人皆知,这世上无人可欺我。”
王皇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韩王,既如此,要让她难受,最好的手段,莫过于直接除掉韩王。李玄寂做事向来独断专横,如此想,便如此说了。
直把朱太皇气得脸色发青:“你是想气死哀家吗?”
李玄寂一撩衣襟,跪下了:“臣不敢。”
朱三娘和孙尚宫急忙上前,给朱太皇抚胸捶背:“太皇、太皇您别着急,您若是气坏了身子,岂不是要令燕王殿下自责吗?”
“臣有罪,请太皇娘娘息怒。”李玄寂的声音和缓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要对她低头的。
这时候,外面的宫人又怯怯地进来,站得远远的,禀告道:“太皇娘娘,楚王殿下到,韩王殿下到,此时皆在殿外,可否允其觐见?”
那是为了昨天的事情,进宫来打探风声了。
朱太皇怒道:“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叫他们在外面站着,哀家不想见他们。”
宫人喏喏地退下了。
朱太皇大口地喘了两下,慢慢平复下来,恨恨地看了李玄寂一眼:“起来。”
李玄寂站起身。
“过来,到哀家身边来。”朱太皇叹息道。
李玄寂走近了。
朱太皇露出一个忧伤的笑容,她满脸都是皱纹,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更加苍老了:“玄寂,你看看哀家,哀家头发都白了,牙齿也掉了好几颗了,哀家老了,没多少年活头了。”
李玄寂又跪了下来:“太皇娘娘千秋百岁。”
“说什么傻话呢,人活到老,总是要走的,什么万岁千岁,那都是糊弄人的,当不得真。”
朱太皇轻轻拍了拍李玄寂的肩膀。
小时候,她抚慰他时,总是会摸摸他的头,但不知丛何时起,他已经变得如此高大威严,即便是尊贵如太皇,也不敢再碰触他的头顶。
但即便是这样的碰触,也令李玄寂有些不适,他的肌肉僵硬了起来。
“哀家送走了兰因、送走了先帝,哀家心里的痛,你是知道的,难道你还要让哀家再送走一个曾孙吗?何况,我的孙儿若是杀了我的曾孙,骨肉相残,这等人间惨剧,你叫哀家一个老妇人怎么能承受得住?”朱太皇向来慈悲,此时更是语气哀伤,到后面,还举袖抹了抹眼睛。
但她那么老了,眼睛已经干涸,其实并没有什么泪水。
李玄寂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是,臣错了,臣不敢了,太皇娘娘请勿忧心。”
这世上,也只有朱太皇能拿捏得住燕王这个煞星了。
朱太皇点了点头:“皇后与韩王心术不正,胆大妄为,确是有罪,皇后那边,皇上会给你一个交代,至于韩王,你小惩大戒即可,不要过了。”
“是。”李玄寂站了起来,应了一声,面上波澜不动。
朱三娘在一旁,想起自己先前所做的事情,心中忐忑不定,但李玄寂自始自终都没有看她一眼,她又觉得愤怒,忍不住叫了一声:“燕王。”
李玄寂恍若未闻。
“燕王……”朱三娘的声音有点发颤。
朱太皇心里不忍,指了指朱三娘,对李玄寂道:“还有件事情,三娘前些日子做事不周全,开罪了你,她胆子小,吓得都不敢回家,一直躲在哀家这里,哀家素来疼她,今天开口替她求个情,先前的误会揭过就算了,你意下如何?”
李玄寂眼神淡漠,连看都没有看朱三娘一眼,只是对朱太皇道:“太皇喜爱三娘,就叫她在您身边多多陪伴,我再不羁,也不至在太皇面前失礼,太皇不要多虑。”
他这话的意思十分明了,朱三娘若在朱太皇身边,他暂且不计较,若离开朱太皇,后面的事情如何,就难说了。
朱三娘没想到他一丝情面都不给,又气又怕,脸色惨白如纸。
朱太皇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朱三娘是因为那个谢家姑娘的事情而触怒李玄寂,楚王和韩王亦是,明面上说起来,那姑娘并无不是之处,但怎么会如此凑巧,一个两个都撞上她,还没嫁入燕王府的大门,就凭空惹了这许多事端出来,所谓祸水大抵便是如此。
朱太皇又思及昔日的谢鹤林,心中愈发憎恶起来。
但方才经过韩王一事,她已经在李玄寂处得了情面,这会儿反倒不好再说,遂摇头道:“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哀家也拿你没办法。”
李玄寂略一躬身:“此间事了,容臣告退。”
朱太皇想起楚王和韩王还在外面,又交代了一句:“外头那两个,毕竟是你侄儿,你手下容点情分,要怎么处置,最后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知道了吗?”
“是。”李玄寂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出去了。
夏日燥热,时辰尚早,树上的鸣蝉已经开始叫了。
殿外丹墀下,两个年轻的男子正候在那里。
皇族子弟,龙章凤姿,玉树临风,都是样貌堂堂,楚王和韩王尽皆出色,光启帝对这两个儿子一向嘉许,难分轩轾,储君之位久而不绝,以至于兄弟两人之间势同水火。
楚王平日人才风流,此时却不复镇定,面色惶然,战战兢兢,见了李玄寂出来,抢着上前几步,一揖到底,长拜不起,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燕王容禀,我、我昨天喝醉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我连那位姑娘的声音都没听到,断无丝毫冒犯之处,不知道是哪里传出的谣言,说我意图不轨,那是含血喷人、颠倒是非,还请燕王明察秋毫,不可被奸人所蒙蔽。”
李玄寂看了楚王一眼,并不说话。
韩王对方才章台殿内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此时还是一幅温雅君子做派,他心中对楚王的奴颜媚骨鄙夷不已,面上却不显,甚至还劝慰了两句。
“楚王素来贪杯,父皇和母后说过几次了,你看你,还是听不进去,以至于酒后失态、唐突佳人,今后可改了吧。”
楚王好似要哭出来的样子,膝盖一弯,作势就要跪下;“我改、我改,必然是要改的,请燕王宽恕我这一回。”
李玄寂扶住了楚王的手臂,不令他跪下,用平静的语气道:“不过是喝醉了,何错之有,楚王殿下言重了,臣不敢当。”
楚王低着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口中依旧是恭恭敬敬的:“燕王雅量。”
李玄寂面色冷漠,但他惯常如此,也不见得和平日有什么分别,韩王揣度着李玄寂对楚王的态度,心中安定,温和地笑了一下,才要开口,李玄寂的目光已经望了过去,硬生生的让他把话卡在喉咙里面去了。
无法形容的威压,如山如岳、如剑如戈,只一眼,就让韩王生出了想要跪下的念头,他这时候才明白了,为什么方才楚王会那样惶恐。那是从修罗战场上归来的煞神,远非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富贵王侯可以正面相对的。
韩王心里突然有些后悔起来。
李玄寂此时却开口了:“韩王殿下,臣有事,请借一步说话。”
楚王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几步。
韩王勉强笑道:“凡事无不可告人之处,当此众人面,燕王但说无妨。”
李玄寂沉吟了一下,颔首道,“既如此,也好。”
夏日的阳光灿烂而炙热,韩王却打了个哆嗦,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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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第 36 章 温家夫妇的报应
温煜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来, 连走路都不太稳当,踉踉跄跄的。
苏氏大惊,把温煜扶了进来, 又赶紧叫丫鬟去倒茶:“侯爷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叫杏林春的大夫过来?”
“不、不要。”温煜焦躁地摆了摆手,把下人都打发出去了,还掩上了门。
“到底怎么了?”苏氏惊疑不定。
“我刚刚从朝中回来,听到消息,韩王被燕王打了。”
苏氏怔了一下,勉强道:“燕王向来凶悍,这叔叔打侄儿, 打便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打断了一条腿,骨头全部碎了,听说是在太皇的含章殿外当众行凶,毫不避讳,把太皇气得都厥过去了, 燕王去向皇上负荆请罪了。”温煜咽了一下口水, 艰难地道,“为了保住性命, 太医把韩王的腿给锯掉了, 他这会儿还没醒过来。”
苏氏腿一软, 跌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温煜痛心疾首,几乎要捶胸:“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事情!我们家原是看好韩王的,这几年没少在他身上下工夫, 前后砸了多少钱财进去,这下都泡汤了。”
他越说越气,用颤抖的手指着苏氏:“这也就罢了,可怜的是我妹子,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出个昭仪,眼看着要享受好日子的,如今却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这辈子都断送了!”
苏氏不听则已,一听这话,猛地跳了起来,哭道:“你好意思说,若不是你的好妹子,也不至于有这般祸事,我原说不行的,劝了又劝,无奈她一意孤行,她还对我说,我的女儿嫁给燕王世子有什么用,那个不是侯爷亲生的,我若真为温家着想,就该舍弃大的,给小的那个让道,若不然,我就是温家的罪人。”
苏氏一哭,温煜的气焰就被压了下去,他搓了搓手:“好了,好了,如今也别追究是谁的错了,当务之急,先把你那个宝贝大女儿给安抚住,你快去,和她说些好听话,哄哄她。”
韩王转眼成了废人,王皇后被收缴了凤印、禁足景德宫,何况她只此一个儿子,此生无望帝位,这比杀了她还难受,而温昭仪更是没落得好下场。燕王一怒,可谓雷霆之威,怎不令温煜惊恐。
苏氏抹了抹眼泪,悻悻地道:“那丫头在疑心我了,打从宫里回来就一句话不和我说,埋头躲在自己房里装睡,推脱着不见我,岂有此理,她父亲是怎么教导她的,孝道何在?”
“嗐,你这会儿还数落她什么?”温煜急得跺脚,“我们前头都想岔了,本以为把世子笼络住就好,其实有什么用,燕王才是当家做主的人,如今燕王这番态度,摆明了他只认这个儿媳妇,多余的话也别说了,若不然,我和你一同给那孩子陪罪去?”
“那成什么体统?”苏氏又开始掉泪,“她毫发无伤,凭什么矫情,我们做父母的,却要向女儿求饶,说到天上去也没这个理,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反正当日应承了燕王要照顾她的人是你。”
话虽如此,苏氏抱怨了两句,却也不敢拿乔,急急又去寻谢云嫣说话。
但是接下去的三五天,无论苏氏怎么示好,谢云嫣铁了心,油盐不进,房门紧闭,连个见面的机会都不给。
这孩子向来处事圆滑,就没有这么硬气的时候过,苏氏心下恼怒之余,更觉不安,但如今她可不敢对谢云嫣有什么不逊的举动,只能和温煜相对发愁。
几天过去,温煜的白头发仿佛都多了两根,在那里长吁短叹:“这可怎生是好,想想看那煞神,韩王在他面前都不过像只蚂蚁一样,捏都捏死了,你我算什么,若不能赶紧把那孩子哄好,待到他真的打上门来,那就迟了。”
就在夫妇两个说话间,下人来报:“侯爷,有客人来访。”
温煜和苏氏吓得脸都白了,异口同声地问道:“是何人?”
“来者自称陈郡谢氏族人,新到长安的御史中丞谢知节谢大人并其夫人。”
苏氏一听是陈郡谢氏的人,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和温煜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妙。
陈郡谢氏历经数朝,是为百年望族,族中名士辈出,数不胜数,近的就如谢鹤林和谢知章,父子二人皆是文采风流,名动天下。
但当年谢鹤林犯下科场舞弊一案,一时哗然,天下文人群起而攻之,谢氏族人羞与为伍,遂与其断了往来,两相里已经十几年未通音信了。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谢家人骤然来此,必然是有麻烦,但人都来了,又是官身,不好不见,当下温煜整了整仪容,迎了出去。
到了前头会客花厅内,一个儒雅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气质爽利的妇人正候在那里,想来就是谢知节夫妇,后头还站着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生得干巴巴的,很不起眼,温煜打量着应该是谢家的随从,也不甚在意。
谢知节见温煜出来,上前拱手致意:“仆乃陈郡谢知节,冒昧登门,有要事相商,请温侯爷恕我唐突。”
温煜矜持地颔首:“谢大人这厢有礼,敢问有何指教?”
谢知节也不虚与客套,直截了当地道:“仆从陈郡来,得知谢家有女寄居府上,此事大不妥,固然知章兄已故,然吾谢氏宗族一枝相连,同为亲眷,吾家侄女怎可寄人篱下,族长特修书一封,命仆将侄女接回,不敢再有劳侯爷照顾。”
他又指了指他身边那个妇人:“此拙荆薛氏,今日一同前来,日后侄女由拙荆抚养,侯爷不必担心。”
薛氏生得面如满月,十分富态,说话也是慢条斯理的:“我可怜的侄女儿,这些年在外头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只怪我们来得太迟了。”
苏氏本来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着,此时忍不住走了出来:“谢夫人此言差矣,那个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一向疼爱有加,看得和眼珠子一样重,倒是你们谢家的,当年分明说过恩义断绝、再无瓜葛,如今却无端端地上门就要带我女儿走,究竟有何居心?”
薛氏神色自若:“这位想来是温夫人了,说到当年,那是老谢大人犯下的错,逝者已逝,不必再提,弱女无辜,我们做长辈的自然是自家爱护孩子的,既然夫人说疼爱女儿,那倒简单了,不如把我侄女儿叫出来一问便知,要是孩子不愿跟我们走,我家老爷也就作罢了。”
她笑了一下,声音依旧和煦,言语却强硬了起来,“若不然,我们就去京兆府见,让府尹大人断案,看看谢家的女儿究竟该由谁来养育。”
谢云嫣姓谢,而苏氏早已另嫁,非谢家妇,按宗法伦理来说,确实是陈郡谢氏才有资格抚养这个孩子。
温煜皱眉:“我们都是官宦人家,闹去京兆府像什么话,怎么说到这个,不至于、很不至于。”
苏氏心中哂然,她固然对待谢云嫣虚情假意,但毕竟是谢云嫣的生母,而谢知节却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族叔,无缘无故的,谢云嫣又岂会跟他们走,她也笑了起来:“无妨,既如此,就叫嫣嫣出来,看她自己的意思吧。”
她遂命丫鬟去请谢云嫣出来,只说陈郡谢氏有长辈来访,问她见是不见?
丫鬟进去,少顷,谢云嫣匆匆出来了。她虽然对苏氏心存芥蒂,但闻得谢氏本家有人过来,心中也是诧异,倒不好再躲着。
温煜见了谢云嫣,比起往日,又更加和蔼了几分,他指着谢家夫妇,对谢云嫣道:“云嫣孩儿,这边两位是你的族叔、族婶,他们初到长安,特意来我们家看望你,你且过去见个礼。”
谢云嫣抬眼望去,面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先是上前,礼数周全地和谢知节夫妇见过,又对站在后面的那个干巴老头蹲身福礼,笑问道:“刘老夫子,好久不见,您可还记得我?”
“记得、当然记得。”老头子捋着山羊胡子,眼睛眯成一条缝,“毕竟,像你这般蕙质兰心、钟灵毓秀的姑娘,这长安城大约找不到第二个,好记得很。”
这位却是燕王府的刘长史,当年曾经主持过赵子默和赵子川的文试,还当场逮住谢云嫣舞弊,而所谓“蕙质兰心、钟灵毓秀”等语,是那时候谢云嫣自吹自擂的,居然被这老头记了这么多年。
谢云嫣羞答答的:“嗐,那是小时候吹的牛皮,提它作甚。”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您老人家心里有数就好,不要说出来,多不好意思呢。”
刘长史大笑了起来,道:“好、好,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多余的话老夫也不说了,今天有你族叔、族婶过来,想接你回家去,王爷命我跟着一起过来,做个见证,你自己看看,是打算继续留在温家、还是跟着你叔婶走?”
此话一出,温煜和苏氏皆是心惊,急急问道:“敢问老先生何人?”
“敝姓刘,在燕王府中忝任长史一职。”刘长史不紧不慢地回道。
燕王府的人缘何会随同谢知节过来,燕王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朗。
温煜和苏氏面面相觑,夫妇两个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谢知节望着谢云嫣,温和地道:“好孩子,我在族中排行十三,比你父亲小两岁,你唤我十三叔即可。十三叔没什么出息,这么多年了,就做到五品官,我也不瞒你,这次还是托了你的福,有贵人出手相助,才让我调任京官,论若家境门楣,自然是比不上安信侯府富贵。”
他顿了一下,郑重地道:“但我秉承谢氏祖训,门风清正,持善守节,你为我谢氏子女,我必然尽长者之责,善待于你,决无虚言。”
薛氏对谢云嫣和善地笑了笑:“我和你十三叔下面有一儿一女,年纪都和你差不多,你来我家,我把你当自己孩儿看待,爱护也是有的,管教也是有的,你可要思量清楚了。”
这个是不必思量的,既然李玄寂安排谢知节夫妇来,自然就是稳妥的,谢云嫣想起之前李玄寂说过的话“此事早有安排,你略等几日便知分晓”,原来是应在这里。
她心头一热,盈盈拜倒:“叔叔婶婶如此盛情,云嫣岂敢不领,侯府虽然富贵,却非我心安处,我是谢家的姑娘,自然要随叔叔回去的。”
苏氏大急,上前了一步:“嫣嫣,你不要为娘了吗?”
谢云嫣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苏氏,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没有丝毫怨意、也没有丝毫眷恋,那样的目光看得苏氏如同针扎,几欲掩面。
半晌,谢云嫣收敛神色,朝着苏氏缓缓地跪了下去。
“嫣嫣……”苏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想要伸手去扶谢云嫣,手伸到一半,却没了勇气。
谢云嫣团手俯身,端端正正地朝苏氏叩了三个头,而后平静地道:“母亲在上,请恕女儿不孝,我们母女缘浅,今日别过,日后倘若再相逢,也权且当作陌路人了,母亲勿念。”
这个女儿其实长得很像苏氏,比温嘉眉还像,但她安静下来的时候,眼眉间的气质神情却和谢知章如出一辙。
那是个温雅君子,却有傲骨铮铮,他所决定的事情,绝无转圜。
到了此际,苏氏忽然心中大悔,落下了眼泪,她颤声道:“嫣嫣,是娘对不住你,娘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原谅为娘这一次?我们母女一场,是五百年才修来的缘分,难道你就这样狠心弃我而去?”
谢云嫣却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什么话也不再说了。
苏氏又痛又急,想要上前拉住谢云嫣,但刘长史却过来,挡在她的前面,客气地拱了拱手。
“温侯爷、温夫人,我家王爷有事要寻二位说话,本待亲自登门,奈何因韩王一事,眼下被皇上责令禁足,百日内不得踏出燕王府,所以少不得要劳烦二位过府一叙,既然此间事了,就请二位随我来吧,不好叫王爷久等的。”
苏氏吓得倒退了三步,温煜赶紧扶住了她,她抬起眼,对着谢云嫣哀声叫道:“嫣嫣,你真的不顾为娘的死活吗?”
谢云嫣看了苏氏一眼,神色淡淡的,低下了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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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煜和苏氏到的时候,李玄寂在书房写字,刘长史将他们带到书房门口,却不进去,而是叫了几个侍卫。
燕王府的侍卫皆是精壮强悍之辈,他们气势汹汹地上前,直接将温煜夫妇按倒了地上。
温煜惊得魂飞魄散,高声叫了起来:“岂有此理,我乃是朝廷命官,堂堂侯爵,你们怎可对我如此无礼,燕王呢?我要面见燕王殿下。”
刘长史不为所动,指着温煜夫妇,对众侍卫道:“王爷的吩咐,各打二十大板。”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悠着点,别打死了,等会儿王爷还要找这两个问话呢。”
苏氏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万万不可,我是个妇道人家,纵然犯了大错,也没的如此受辱,求王爷开恩、开恩啊!”
温煜也跟着大叫求饶。
侍卫嫌他们叫得烦,怕惊扰了燕王,随便找了破布过来,把两个人的嘴巴都给堵上了,然后二话不说,举起了板子。
结结实实的板子砸在腿臀部,发出沉闷的击打声。这些侍卫是老手,一板子下去,立即皮开肉绽,叫人疼到极处。
温煜夫妇口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疯狂地挣扎起来,就像砧板上的鱼,活生生地想跳起来,却被死死地按住。
有人在旁边用平平的语调一板一眼地数着:“一、二、三……十、十一、十二……”
果真是扎扎实实地打了二十板子,一点儿没掺水。
这一顿打下来,温煜和苏氏都向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漉漉,打出来的血水、疼出来的汗水、哭出来的眼泪和鼻涕,混合在一起,就像两团烂泥,软软地趴在那里,不得动弹。
苏氏毕竟娇贵,此时已经翻着白眼晕厥过去。
刘长史挥了挥手,就有下人端来了一盆水,毫不留情地泼了过去。
“哗啦”一声,把苏氏浇了个透心凉,她尖叫一声,又醒了过来。
这时候有人出来,传了李玄寂的吩咐:“打完了吗?王爷叫带进去。”
于是侍卫架住温家夫妇的胳膊,就像拖麻袋一样给拖了进去。
书房内。
李玄寂高坐上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脸色只是淡淡的,但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威严却令温煜浑身战战、惊恐不安。
“见、见过王、王……王爷。”温煜疼得话都说不清楚,瘫在那里,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王爷饶……饶命。”
李玄寂将茶杯放下,发出“咯”的一声,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格外令人心惊。
他看了温煜一眼,语气平常:“这一顿打,是给谢家的女孩儿出气的,至于个中是何缘由,你们两个心里清楚,本王就不多说了。”
苏氏涕泪交加,伏在地上大哭:“我的嫣嫣,我的儿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哪……”
“若不是她求情,本王原来是想砍了你们的狗头。”李玄寂冷冷地看了苏氏一眼,“怎么,莫非以为本王杀不得你们吗?”
安信侯又如何,在燕王的眼中,和虫豸草木大约也没甚至太大的分别,他说杀得,那便是杀得,没有人不信的。
苏氏后半截话被吓得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只敢在那里哆哆嗦嗦地抽泣,不敢言语。
李玄寂把目光转向温煜:“本王生平所言,向来无人敢逆,安信侯爷勇气可嘉,令人诧异,本王当初去你府上,是怎么和你交托的,嗯?”
李玄寂的目光如同利剑淬冰,看得温煜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更说不出话了。
苏氏想要爬上前去求饶,但她被打得稀烂,两条腿疼得火烧火燎,半分不能挪动,只能伏在地上不住叩头:“王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我家侯爷无关,平日挑唆阿眉和嫣嫣争抢世子也是我的主意,就连这回,也是我瞒着侯爷,自作主张答应了温昭仪,一起陷害嫣嫣,侯爷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王爷若要责罚,就请责罚我一人,我都认罪。”
李玄寂淡淡地“哦”了一声:“未曾想,你这妇人是个情深意重的,这时候倒有担待起来了。”
温煜面露愧色,他本待替苏氏分辨两句,但嘴巴张了张,又艰难地合上了。
苏氏这时候豁出去了,少了几分畏惧,咬牙道:“蒙侯爷错爱,不嫌弃我是二嫁之身,对我有情有义,十几年不变,反观谢家,连累我身陷囹圄,害我在狱中产女,差点死在当场。两相比较,我自然是要报答侯爷的恩义。”
李玄寂冷冷地道:“谢家风光的时候你享受过了,到谢家遭难,你却怨恨起来,可谓翻脸无情,更何况,当日本王叫了宫中稳婆替你在狱中接生,乃是受了谢鹤林所求,说起来,谢家也没有很对不住你,你有什么脸面来说谢家的不是。”
苏氏怔住了,她回过头来,看着温煜,惊疑不定:“侯爷,那时候叫了稳婆去天牢替我接生的,不是你吗?”
当年两个接生的嬷嬷自言乃宫中女官,奉贵人之命而来。苏氏始终以为是温煜求了他妹子出手相助,对此感恩不尽,她后来曾与温煜提及此事,温煜并未否认,含含糊糊地应了,她也从未疑心过,时至今日才知道其中真相,由不得一阵心慌气短。
温煜尴尬了起来,额头上汗水涔涔,支支吾吾:“我确实是去求了妹妹,她并未应承下来,我只当她后来又心软了,也没和你仔细分辨,过往之事,我们不去追究了。”
苏氏呆了半晌,摇了摇头,终究落下了一滴泪:“我只当他们不顾我的死活,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在意,由此恨上了谢家父子,原来是我错怪了。”
但她苦笑了一下,又道:“不管怎么说,侯爷待我的情意是真,我过了这么多年安稳日子,还是感激的。”
李玄寂语气淡漠,他看着苏氏的眼神,如视草木虫豸:“谢知章和你能逃过斩首之刑,亦是本王去求了先帝的恩德,本意是留你们下来,好好照顾谢家的女孩儿,不料到你一出狱,就离开谢家,完全不顾女儿,本王那时想,既如此,你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照样还是砍了,是谢知章跪下叩头,苦苦恳求,本王才作罢了,你的安稳日子,本王能给你,自然也能收回。”
苏氏听着这一番话,脸色渐渐惨白,腿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及至缩成一团,浑身发抖起来。
“本王给了你们机会,你们若能安分,和本王做个姻亲,本是美事,可恨你们贪心不足蛇吞象,公然违逆本王的意思,实属胆大,既如此,也用不到你们给谢家的孩子抬举身份。”
温煜全身发软,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在那里抖着。
苏氏哽咽着,涕泪交加:“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求王爷降罪于我一人。”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淡淡地道:“苏氏,你终究是云嫣的母亲,本王也不忍让她背上弑母之罪,你去净心庵清修吧,为云嫣诵经祈福,毕竟,你前头活的那十几年和后头要活的几十年,都是托了她的福气。”
净心庵是官府庵堂,自前朝起就设立了,沿袭至今,专用来看管犯了大错的官家女眷,其妇有罪,家人顾及体面,不便关押大牢中,往往送到此处。此后终其一生,便是幽室独闭,不见天日。
苏氏方才强撑着面子,揽下了过错,但此刻听到这个裁断,又惊又怕,她本想好歹保住温煜一个,日后她还有的依靠,但是,如果将她关入净心庵,那她还谈什么日后。
她嘶声叫了起来:“不、不,我不去,我的嫣嫣呢,叫她出来,我要见她,王爷,您一向疼爱她的,求您看在她的面子上,饶过我这一遭吧,我再也不敢了!”
“若不是她的面子,你此刻已经人头落地,还不知足?”李玄寂不耐地抬了抬手。
侍卫们立即将苏氏又拖了出去,她凄惨的呼叫声一路渐远,直到听不见了。
温煜上下牙关咯咯作响,怎么也止不住。
“至于你。”李玄寂漫不经心地瞥了温煜一眼。
“不干我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苍天可鉴,我从来没有害过那孩子,我、我一向疼爱她的。”温煜拼命哀嚎。
李玄寂今天心情尚可,也不欲多加苛责,淡淡地挥了挥:“温侯爷舒坦日子过得多了,要给自己找点不自在,既如此,就依你的心意,我已向皇上请旨,革除你的爵位,其余的事我也不再追究,你好自为之吧。”
没了安信侯的爵位,温煜不过一个区区户部侍郎,在这遍地权贵的京城中实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祖宗挣下来的基业转眼间说没就没了,日后在长安的世家贵族前,面子里子都一起丢光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见人了。
温煜今天被打了一顿,又丢了爵位,身上心里一起疼,两下交加,再也扛不住,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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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
武隆二十八年春。
三月芳菲,时令方好,但天未破晓,夜色正浓,风吹过来,还是有些薄凉的。刑部大牢的铁门紧闭着,门上两只铜首狴犴张着大口,形态狰狞,在夜色中望过去实在令人不太舒服。
张辅大半夜的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匆匆赶到刑部大牢外面,心里免不了嘀咕两句,要知道,他身为武隆帝身边的掌案太监,位高权重,连太子见了他,也要客气地叫一声“张爷爷”,素来矜贵得很,但这会儿他面上一点也不敢显出不悦,反而十分殷勤。
李玄寂走在前面,看过去脸色严肃得很,张辅只敢偷偷觑看他一眼,又飞快地把目光收回来了。这位燕王世子年方十岁,但气度间已经有了一种锋芒毕露的威严,像他的养父、更像他的亲生父亲,让人不敢逼视。
燕王李敢被时人称为大周战神,自不必说。而武隆帝年轻时亦是猛将,也曾率百万铁骑踏破贺兰山,武略盖世。这个儿子似乎集合了两个父亲的优点,骁悍、勇武、刚毅、如同一柄绝世的名剑,正在熔炉中渐渐锻造成形。
李敢时常会在武隆帝面前提起儿子,言语间充满了老父亲由衷的骄傲,武隆帝躺在病榻上,并不怎么说话,但张辅是知道这位陛下的心思的。
故而他一听到召唤,二话不说就带着宫里的两个嬷嬷过来了。
刑部的人不认得燕王世子,却认得张辅,值守的主事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恭敬地把一行人迎了进去。
进了大牢,里面空气潮湿,斑驳的墙壁上架着几只火把,燃烧时发出“噼啪”的声响,栅栏的影子投在地上,暗沉沉的。
转过了一个弯,里面隐约传来女人的哀嚎声,痛苦而凄厉,长长地飘荡在空气中,在沉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惊心。
那边是女牢,一个婆子匆匆从里面出来,顾不上其他,对主事道:“大人,苏氏已经发动了,我是不懂这个的,她看样子有些不太好,或许今晚要一尸两命了。”
主事看着张辅,张辅看着李玄寂,李玄寂……李玄寂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张辅不愧是皇帝身边服侍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的,愣是从李玄寂严肃的脸上读懂了他的情绪。
张辅转而对身后跟的两个嬷嬷道:“进去吧,务必尽心。”
“是。”两个嬷嬷是宫里积年的接生稳婆,经验老道,此时也不心慌,躬身应下,进去了。
主事端来了桌子和椅子,李玄寂和张辅就坐下等候。
天牢深处,女人哭泣的声音越发凄惨,到后面,简直是声嘶力竭地在叫喊。
火烛摇曳不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暗淡下来。
张辅毕竟上了岁数,等得有些犯困,头一点一点垂了下来。
外头传来六更天的梆子声,“哐、哐、哐”。
这声音又把张辅惊醒了过来,他抬起眼:“天要亮了……”
就在这时,牢房深处突然传来婴儿“呱呱”的啼哭声。
张辅心里一松,笑道:“生了,是个好孩子,找的准点,这个时辰甚好。”
李玄寂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大约是个斯文孩子,就前头“嗷嗷”地哭了几声,后面就安静了,被稳婆抱出来的时候还乖乖的,口里咿咿呀呀地自顾自说话。
稳婆将孩子抱到李玄寂面前:“世子,是个小闺女儿,精神劲头好得很。”
李玄寂探头看了一眼,仿佛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站起来,又看了一眼,半晌,不可置信地道:“就这个,是苏氏亲生的吗?”
37. 第 37 章 燕王嫌弃刚出生的媳妇长……
毫无疑问, 必须是,这刑部大牢,哪里还能变出第二个孩子。
苏氏生就倾国之色, 被好事者称之为“长安第一美人”,和“长安第一才子”谢知章正是天生一对,神仙伉俪,曾令京城众人羡慕不已,谢家老头当时就是用这个来和李玄寂吹牛的。
“我儿子是长安第一才子,我儿媳是长安第一美人,我家孙女儿将来必然是绝顶聪明、绝顶漂亮的小娘子,无人能及,小世子, 这么好的一个孙女儿,我把她送给你为妻,你赚大发了。”
李玄寂毕竟年少,好奇心胜,今天特意来看这个“绝顶漂亮”的小娘子,结果令他震惊。
那个小小的婴儿皮肤红通通、皱巴巴的, 额头上的皱纹比那两个婆子还多, 眼睛肿肿的、细成了一条缝,李玄寂有点担心她大约睁不开, 头上稀稀疏疏的两根小毛毛, 湿答答地黏在一起, 还是个小秃子,简直令李玄寂绝倒。
李玄寂当即变了脸色:“长得像猴子,可太丑了,谢老头欺我。”
那孩子被嫌弃了, 十分生气,突然亮开嗓门,“哇哇”大哭了起来,小脸蛋憋得更红了,愈发像是猴子屁股,丑得没眼看。
抱着她的稳婆眉头一皱:“不妙,她尿了。”
李玄寂一惊,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狱中简陋,两个稳婆被仓促叫来,也来不及准备周全,就用了一块粗布把孩子包裹起来,如今连这块粗布也湿了,刚出生的孩子娇气得很,觉得不舒服,大哭着,挥舞着她的小拳头表示抗议。
李玄寂听她实在吵闹,忍不下去,便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衫,捏着鼻子递了过去:“给她换上。”
稳婆手脚利落地为小婴儿换了个襁褓料子。
李玄寂的衣料是上好的云罗锦缎,轻软细腻,带着淡淡的白檀熏香,把那孩子包裹了起来,她又满意了,停止了哭泣,含着一点小泪花,嘤嘤地叫了两声。
她才刚刚哭了一头大汗出来,再加上眼泪,本来就小的眯眯眼被糊住了,更丑了。
李玄寂简直不能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丑的姑娘,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她一下:“她家世落魄了,又生得这么丑,将来有谁会愿意娶她?难怪谢老头硬要把她塞给我,着实可恨。”
幸而那孩子听不懂李玄寂的话,她的小脸蛋被戳了一下,反而觉得十分有趣,咕咕地叫着,还冒着口水泡泡,居然伸出小爪子,抓住了李玄寂的手指。
她的小手就像花骨朵,又轻又软,李玄寂骤然被她抓住,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生怕稍微不小心,就把她的手给折断了。
那只小猴子的爪子在李玄寂的手指上,好似得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具一般,“叭嗒叭嗒”地摸了又摸,软软的小指甲在李玄寂的手指上挠来挠去,挠得他怪痒痒的。不知她想到了什么,自己开心起来,又开始“嗯嗯嗯”地说话了,还努力睁开了小眯眯眼。
听人说,刚出生的孩子,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李玄寂觉得,她好像看了他一眼。她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眸是中看的,虽然就一条缝里露出来,但清澈澄透,如同白水银里的黑珍珠,漂亮得紧。
这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还试图抓着李玄寂的手指往嘴巴里送。
李玄寂将手抽了回来,她还不高兴了,“啊啊”地叫了起来,小手手挥舞着、小脚脚蹬着,确实如稳婆所说,是个很有精神的孩子。
李玄寂又用手揉了揉她的小脑门,啧,小秃子,真丑。她还“噗噗”地朝他吐口水,可凶了。
李玄寂纠结了一下,还是对刑部的那个主事道:“谢鹤林在哪里?带我过去。”
谢鹤林是重犯,宫中有命,任何人不得探视,主事不敢主张,为难地看了张辅一眼。
张辅回瞪过去:“发什么愣,世子的吩咐没听见吗?”
“是。”主事这才带着李玄寂进去了,李玄寂命那个稳婆抱着孩子跟在后头。
谢鹤林的牢房在天牢的最深处,牢房外另有一列卫兵把守,主事过来,让他们暂且退下去,打开了牢门。
昔日的尚书令大人穿着囚服、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一大把、头上身上还沾着干草灰尘,形容狼狈不堪,但这老头坐在那里,腰杆子依旧挺得笔直,一脸从容自如,只有看到李玄寂和后面那个孩子时,他失去了冷静,“噌”地跳了起来,一点不符合他现在这把年纪,腿骨利索得很。
“那个是不是我的乖孙女儿?快、快、抱过来让爷爷看看。”谢鹤林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稳婆把孩子抱了过去:“谢大人,您家的小千金,您看看。”
谢鹤林喜滋滋地抱着孩子,看了又看,浑然不觉得这是一只小猴子,还不住口地夸她:“迟老头摸脉摸得真准,生下来果然是个大闺女,好、好、这孩子长得好,骨骼清奇、天庭饱满,小模样儿可太漂亮了。”
他又问道:“这孩子几时生下来的?”
“就方才,六更天准点。”稳婆答道。
谢鹤林神神叨叨的,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腾出来,掐着指头推算,算了大半天,忽然一拍大腿:“大吉啊!”
他抬起眼来,看着李玄寂,一脸庄重之色:“世子,我家这个孙女儿生辰极好,逢春而生,日出而发,八字五行循环相生,主吉幸满盈之局,是为天降福星,恰恰能化解你命中凶煞,和你正是天生一对啊。”
这老头子就爱忽悠人,一惯没个正经时候,李玄寂根本不想理他。
谢鹤林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捧到李玄寂面前:“愿赌服输,世子,你须记得当日和我的约定,喏,这个是你的小媳妇,你把她带回家去吧,替我好好照顾她。”
李玄寂低头看了一眼,冷淡地道:“不要。”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太丑了,和你原先说的一点都不同,我不喜欢。”
谢鹤林不死心,依旧笑眯眯的:“若不然,你领回去,为奴为婢也好,小时候丑不打紧,多养两年,指不定就长得好看起来了。”
他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神情,但他的眼底却是一片悲凉,望着李玄寂的目光中充满了哀求。
李玄寂心中明白,这个老头当初去燕王府哄他打赌的时候,就是存了托孤的心思,怪他自己一时没留意,着了这老头的道,才有今日这些麻烦事。
“朝廷虽判你家满门抄斩,但稚子无辜,不在罪责之列。”李玄寂微微不忍,语气略和缓了一些,“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我已经帮过你了,如今你孙女平安降世,你去寻谢家亲眷托付,也能把她抚养长大。”
谢鹤林敛去笑容,颓然摇头:“陈郡谢氏已与我恩断义绝,昔日故交视我如洪水猛兽,天下之大,竟无我可托之人,世子若不能履约,这孩子孤苦无依,今日生她下来,就是让她受这世间万般苦楚,你却不是救她,而是害了她。”
他眼巴巴地望着李玄寂,李玄寂却只是沉默不语。
半晌,谢鹤林终于泄气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罢了、罢了,世子是天上日月,我这孩子如今不过是地上尘埃,是我妄念,强求不得,去休、去休,不必说。”
小小的婴儿天真不谙世事,又活泼了起来,小脑袋转来转去,左顾右盼,无意识地朝着李玄寂使劲舞动着她的小手。
她的手那么小,嫩生生的。
幼小的东西总是惹人怜惜的,哪怕冷硬如李玄寂,在这个时候,也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心底痒痒的,好像被她的小手挠了一下。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被她抓住了衣袖。
大约是他身上的味道和那件包裹着她的衣服是相同的,这让她生出欢喜来,这孩子十分激动,“咿咿呀呀”地叫唤着,口水又流了出来,她浑然不觉,高高兴兴地把衣袖往嘴巴里塞,咬住了就很高兴,没牙的小嘴吧唧吧唧的,吃得津津有味。
眼见得袖子都湿了,李玄寂果断地抽了回来。
小婴儿茫然地“嗯”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手里空了,她凭空摸了两下,没摸到,小眉头皱了起来,本来就皱巴巴的脸简直都分不清鼻子眼睛在哪里了,然后,小嘴巴一扁,“哇”地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可伤心了。
哭的时候更丑了,李玄寂发誓,他这辈子真没见过比这更丑的姑娘。他受不了,转身离去。
临去时,他顿住了脚步,微微回头,对谢鹤林道:“是我错了,当初不该应承你的赌约,我生而不祥,命中犯煞,你家小姑娘留在我的身边也是不妥,这样吧,我允诺你,但凡我力所能及,会庇护她一世安然无虞,算是补偿,再多的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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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纱低垂,遮住了春天的风和阳光,苦涩的药味堆积在寝宫里,经年不散,以至于腐朽。
武隆帝倚坐在龙榻上,他的身形高大宽阔,但多年卧病在床,已经骨销形瘦,那一袭龙袍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衬着他青灰的脸色,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根本无法想象他当年英姿雄发的风采。
太医们对皇帝的病情一筹莫展,这是心病,大罗金仙也难医治。当日阮妃死讯传来,武隆帝当场吐血,几欲随之而去,此后便一病不起,到如今不过是能拖一日算一日了。
武隆帝病后,太子监国,太后辅政,武隆帝自己已经久不问朝政之事,等闲大臣连他的面也见不到,但今日听得燕王世子求见,他还是强撑着病体起来,郑重地穿上了龙袍,召见了李玄寂。
他听完李玄寂所求,才要开口说话,忽然一阵气喘,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武隆帝最近的身体越发不济了,咳起来的时候总是十分艰难,急促而沉闷的声音,好像要把肺都吐出来一样。
值守的太医急忙上前探视,左右宫人赶紧将巾帕、茶汤、水盂等物奉上,张辅焦虑万分,急得直搓手。
只有李玄寂漠然地站在那里,连一根眉毛都没动,仿佛上面那个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一样。
半晌,武隆帝平息了下来,摆手命众人退开,他看着李玄寂,目光晦涩不清,就亲近如张辅,此刻也看不出皇帝心中是喜是怒。
“你可知谢鹤林身犯何罪?”武隆帝开口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这个儿子说话,大约是方才咳得太厉害了,此刻声音都有些嘶哑。
“臣知晓。”李玄寂简单明了地回道。
谢鹤林身为春闱主考官,却暗中舞弊,排除异己,大肆选录自己座下门生或向他行贿之人,积年累犯,令贤者不能出头、竖子横行无忌,至今年,有数名落榜学子愤其恶行,相约撞死在谢府门前,几人当场脑浆迸裂,状极惨烈,这才惊动了朝廷。
经三堂会审,证据确凿,谢鹤林罪在不赦,太子及太后合议后,定其满门抄斩之罚,武隆帝亦肯首了,未曾想毫不相干的燕王世子会出来替他求情。
武隆帝微微沉下了脸:“科举乃朝廷用人之本,谢鹤林之举无异动摇国本,使天下士子人心背离,不再为朝廷所用,罪同窃国者,此蠹贼,不能轻饶,你年纪尚小,朕恕你无知之过,此事不可再提。”
武隆帝虽病衰,威严犹在,天子一怒,左右皆惊,战战俯首。
但李玄寂却不怕死,他跪在武隆帝面前,用清晰的声音继续道:“既如此,罪在谢鹤林一人,臣请陛下免其满门抄斩之责,饶恕谢氏一干家眷性命。”
武隆帝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燕王与谢鹤林交情深厚吗?为何你非要替他求情?”
“家父与谢鹤林泛泛之交而已,未见得如何深厚。”李玄寂面无表情,“是臣自己,之前与谢鹤林玩射覆游戏,输了,本来依约定要娶他的孙女儿,那姑娘今天才出生,臣固然不能履约,也不能弃而不顾,故而斗胆恳请陛下赦了她的父母,使她有所依靠、能平安长大,如此,也算了结臣的这一桩债务。”
武隆帝怒极反笑:“你这个黄口小儿,和谢鹤林玩什么射覆,自取其辱。”
连张辅听了,也不禁叹气:“小世子,您这个,不是上赶着给他送彩头吗,莫非您还能比得上钦天监和翰林院的那些老学究,他们联手起来都不能赢过谢鹤林,您怎么和他比这个?”
李玄寂有些恼羞成怒了,当初定了四十九局,只要谢鹤林猜错一次,就算李玄寂赢了,本以为,那么多次,那老头总得有一次出岔子吧,谁能料到,谢老头易术神乎其神,次次皆中,无一差池。
小小少年的面子有些挂不住,脸上的神情更加严肃了,恍惚间,竟和上首的武隆帝有两三分相似,他冷冷地看了张辅一眼,张辅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去,不敢再吱声。
武隆帝语气不悦:“就这个缘由,你要让朕赦免谢家,未免过于儿戏。”
李玄寂不说话,朝着武隆帝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俯身不起:“臣,生平只此一次,求陛下的开恩。”
“若朕不允呢?”
“那臣再去求太后娘娘,太后仁慈,素来疼爱臣,她大约是会允的。”李玄寂脸上没什么波澜,生硬地答道。
所以,他今天只是到武隆帝面前来走个过场而已吗?
武隆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又咳了起来,听得张辅心惊胆颤。
李玄寂依旧跪在地下,他的言语无状,但姿态却是恭敬的,无可指摘,如同一个臣属对于君主。
武隆帝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悲凉之意,他勉强止住了咳嗽,叹了一口气,突然道:“罢了,朕允你所求,你起来吧。”
李玄寂听了,也没有什么大的欢喜之情,只是依言起身,又端正地施了一礼:“谢陛下恩典,如此,臣请告退。”
这下,连张辅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小声提示道:“世子,您不和皇上再说两句吗?”
武隆帝不说话,但他的目光却一直望着李玄寂,这个时候,他不像是威严的帝王,而是像家中的老父亲,想和儿子亲近,又拉不下面子,只能以眼神示意。
李玄寂反而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去接触武隆帝的目光,他一板一眼地道:“臣八字凶煞,克父克母,为人所厌弃,生为不祥之身,不敢与皇上亲近,以免伤及龙体,皇上万金之躯,应多多保重为宜,臣今日此来,实属不该,臣知罪,日后必不再犯,永不相见。”
说罢,他不待武隆帝发话,又跪下来,重重地叩了一个头,立即起身出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武隆帝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他在恨朕!他竟然敢恨朕!”
话刚说完,他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左右宫人惊叫了起来,太医飞奔上前,忙不迭地施针救护。
武隆帝含着血,犹愤愤地道:“这个孽畜,应该是朕恨他才对,如果不是他,朕的兰因怎么会死!天孤煞星,本来就不该生他下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朕和兰因盼了那么久的孩子,为什么竟是如此?如果没有他就好了,如果没有他……兰因现在还能陪着朕……”
可是,无论如何,兰因已经走了,这是她为他留下的骨血,她用性命换下来的孩子。
那个孩子只有眼睛像他的亲生母亲,形状美好而深邃,其余的部分,其实更像武隆帝自己。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武隆帝和阮妃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孩子到时候会长得像谁,如今看来,父亲和母亲都像了一部分,意外地和谐,是个俊秀英挺的好孩子。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武隆帝回忆着往事,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
阮妃诞下这孩子的时辰,比太医们推算出来的足足早了一个多月,彼时,武隆帝出宫巡视,等得到消息赶回来时,只见到了阮妃冰冷的尸体和那个不祥的孩子。
荧惑守心之年、众鬼出行之日、子夜阴阳之交,钦天监的官员们演算了数次,皆言其为大凶大煞之象,法觉寺的高僧圆晦更是直言,此子乃煞星降世,集万鬼戾气于一身,一出世,便有血劫。
所以,阮妃死了,太子和太后重病不起,就连武隆帝自己,也险些跟着去了。
宗正寺的李氏尊长们本来建议将这个鬼子溺死,武隆帝当时悲愤之下是同意的了。
可是朱太后强拖着病体,死死地抱着孩子,大骂武隆帝:“你这个狠心绝情的父亲,但凡哀家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碰这个孩子,大不了哀家和他祖孙两个一块去了,不碍你的眼!”
后来,还是依了圆晦所言,将这孩子过继给了燕王赵敢。
赵敢者,为破军之星,周身煞气能镇山海,应当能受得住这这孩子的冲克,何况,赵敢与王妃上官氏无所出,那孩子将来承袭燕王之位,也算一个好出处了。
朱太后勉强同意了。
武隆帝赐赵敢国姓,为李敢,而那个孩子,依旧还是姓李,名为玄寂,为燕王世子。他被抱出了宫外,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入宫觐见皇帝,这一面,竟是如此无情。
武隆帝不知道被触到了什么心思,有点魔怔起来,坐在那里絮絮叨叨。
他一会儿咬牙切齿:“竖子可恨,朕要杀了他,对,当年朕就该杀了他!”
一会儿又伤感哀切,“张辅,你说,这孩子是不是象朕?李敢日常就爱跟朕夸这个儿子,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将来肯定比他这个老子强,哼哼,那还不是因为是朕的孩子,朕和兰因生的孩子,能不好吗,你说是不是?”
张辅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唯唯诺诺,武隆帝说什么,他都应道“是、是、陛下所说极是。”
好在武隆帝也不在意张辅如何回答,他渐渐地沉浸到自己的念想中去,喃喃自语着什么,连张辅都听不清楚了。
过了片刻,朱太后过来了,她听到李玄寂入宫的信息,特意过来,却迟了一步。
她听了张辅所说方才的事由,不禁皱眉:“这孩子一向懂事,怎么这次顽劣起来。”
她又对武隆帝抱怨道;“皇上,您就不该纵容他,朝堂政务何等正经,怎么由得一个无知小儿横加干涉,视朝纲国法于无物,未免不妥,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武隆坐在上首高高的龙椅上,他的身体太过削瘦了,整个人几乎要陷了进去,但他的语气和往昔一般,充满天子的威严,即便尊贵如朱太后,在这样的威严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朕的话,就是朝纲国法。”武隆帝如是道。
太后辅政多年,已经习惯了做主朝政,此时闻言呆了一下,她的嘴巴动了动,但很快抿住了,她抿得太紧,以至于嘴角刻下了一道深刻的痕迹,看过去显得阴影浓重。
她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道:“皇上,玄寂命带煞气,大为不祥,哀家知道皇上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但还是要请皇上保重龙体,日后不要再见那个孩子了。”
武隆帝的眼神沉了下来:“朕乃真龙天子,受上苍庇佑,百无禁忌。”他好像沉吟了一下,“是了,见了便见了,也没什么不妥,反正朕已经时日无多了,早一日迟一日也没甚分别。”
“皇上!”朱太后变了脸色,“您万古千秋之寿,岂可出此不祥之言!”
她竖起了眉毛,厉声道:“今天是谁把燕王世子带过来见皇上的?说!哀家绝不轻饶!”
张辅“噗通”跪下了。
朱太后刚要发话,武隆帝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命张辅和左右宫人并太医一并退下了。
朱太后犹自不悦:“皇上,哀家是为了皇上着想,难道哀家不疼爱那个孩子吗……”
“太后,兰因当年是怎么死的?”武隆帝突兀地问了一句。
朱太后好像呆滞了一下,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慢慢地问道:“皇上,您是在怀疑哀家吗?”
她的声音兀然拔高,尖利地道:“皇上怀疑是哀家害死了兰因吗?”
大约是今天见到了那个孩子,触动了某些念头,盘桓在武隆帝心中十年的疑问终于说出了口,他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激动,反而意兴阑珊起来,疲倦地道:“也没什么,朕就是随口问问,是与不是,已经不要紧了。”
当年武隆帝不在宫中,阮妃生产之时,是朱太后陪护全程。阮妃是朱太后一手带大的孩子,朱太后疼爱她,甚过于疼爱亲生的武隆帝,从来没有人对这个有过怀疑。
连朱太后自己都没有料到,武隆帝会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这令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两下,断然道:“神鬼在上,苍天有眼,哀家发誓,若是哀家害死了兰因,管叫哀家遭受报应,来日烈火焚身、死无全尸!”
武隆帝又咳了起来,他捂住了胸口,好像连气都喘不过来一样:“太后言重了,大可不必,是朕错了,不该出此玩笑之言。”
眼前这个,是他的母亲、也是兰因的母亲,她从来都是那么慈悲仁爱,他怎么会怀疑起来?是他执念太甚,才会生出种种幻念吧,太过荒谬了。
朱太后悲哀了起来,抹了抹眼泪:“好了,皇上,我们不说这个了,皇上心里痛,哀家也是一样,我可怜的兰因、可怜的玄寂,哀家何尝想要这样呢,命啊,都是命,万般由不得人。”
武隆帝不再说话,他坐在龙椅上,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某种突如其来的沉思中,久久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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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春光和春风都特别好,实在是个明媚晴朗的日子,连带着巍峨庄严的宫城看过去,也显得有些柔和了起来。
李玄寂已经走远了,又回头望了一下。
李敢摸了摸儿子的头:“看什么呢?舍不得,要不要回去向皇上服个软?”
李玄寂转过头来,板着一张脸:“父亲说什么话,我听不懂。”
李敢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揭过不提了,换了个话题:“你胆子也忒大,自作主张干这事,也不和你老子打个招呼。”
李玄寂闷闷的:“我心里不忍,谢鹤林虽然老不正经,但他确实是个真君子,不会做那等肮脏舞弊之事,这样的冤屈,怎么就没人替他出头?”
李敢恨恨地“呸”了一声:“我早劝过那老头,那里头浑水大,没有十全的把握,轻易不要涉入,他非要执意而行,说什么替天下士子抱不平,蠢才,也不想想,这样的大事,如果上头没有人掩着,怎么可能瞒天过海这么多年,谢老头是什么身份,堂堂尚书令,他都折进去了,谁还敢出头?”
李敢和谢鹤林是为君子之交,虽然淡如白水,往来寥寥,但两人意气相投,性情很是相得,就连这次李玄寂出面,李敢虽然口中责骂,但其实他是默许、甚至纵容的。
李玄寂闻言蘧然一惊,停下了脚步:“父亲,您这话什么意思?上头有人掩着,这事情,莫非是……”
谢鹤林是为尚书令,位居文官之首,若说上头还有什么人,那就是皇族宗亲,甚而至于太子、太后、以及……武隆帝本人。
李敢自觉失言,不待李玄寂说完,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笑骂道:“打住,不要再说了,这里头的门道,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李玄寂摸着头,不服地叫了一声:“父亲!”
李敢正色道:“儿子,你知道皇上为什么那样信任你老子吗?因为我忠的是君、是国,我是握在皇上手里的剑,不偏不倚,没有私心,这样固然不近人情,却能免于被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以后你也得学着你老子,朝堂上的事情,你听听就好,别想太多。”
他做了个手势,制止了李玄寂想要开口说的话,做父亲的人脸色严厉了起来:“好了,这事情到此为止,你做的已经够了,他们读书人的心气,你不懂,谢鹤林求仁得仁,他自己无憾,你也不必替他惋惜,他是个豁达通透的,身后之名随便人说,天地鬼神知他,便足矣。”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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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第 38 章 前世为嫣嫣战死的赵子川……
谢云嫣又开始做梦了, 这真是个不祥的梦境。
她听到了外面战马嘶鸣的声音、闻到了空气里铁锈血腥的味道,那么浓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燕王府里还是平和的, 甚至肃静得令人心惊,只有大片大片的雪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她不安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披着玄铁山文铠甲,肩部左右有虎首仰天,飞翼如勾,衬得他的身形更加魁梧强健,他立在那里,渊渟岳峙,气势凶悍如同利剑, 一旦指向前方,便是所向披靡。
但他望着她的眼神却是温和的:“好好待在家里别出去,至多明天早上事情就会了结,没什么要紧的。”
“玄寂叔叔!”谢云嫣紧张得双手都绞在一起,“您去做什么?阿默说您想要起兵篡位,难道是真的吗?”
“他说得自然不对。”李玄寂冷静地答道。
谢云嫣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刻, 李玄寂继续道:“那个位置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 如今我不过是取回来而已,说不上什么‘篡位’。”
谢云嫣的一下子心提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资格劝说, 但恰如李玄寂所言, 她是个爱呱噪的,仍然忍不住喃喃地道:“这太危险了,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之灾,我心里害怕, 很担心您。其实您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富贵与权势都有了,您素来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何必要那么多?”
李玄寂的目光沉了下来,深邃如同夜色,让谢云嫣看不懂那其中蕴含的情绪。
“我坐上那个位置,将来会传给你的夫婿、你的儿子,你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有朝一日,世间之人将尽皆对你俯首,无人再敢轻慢于你。”
谢云嫣瞪大了眼睛:“我儿子?儿子在哪里?”
“你这么年轻,现在没有,将来肯定会有。”李玄寂斩钉截铁地道。
谢云嫣觉得燕王殿下在无理取闹,这简直荒唐。
她着急起来,大声道:“我不需要那个,只要有您在,您护着我就足够了,我只想要您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您不要去亲身涉险,那不值得。”
“傻孩子。”李玄寂忽然微微地叹息了一声,“可是,我年长你许多,总有一天,我会先你而去,我若不在了你该怎么办,须得安排妥当才好。这两年,我一直在想着这个事情,倒也不是一时兴起,你放心,我早有谋划,出不了差池。”
他言尽于此,转身就要离去。
“不,您别走!”谢云嫣一时情急,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身上覆盖着玄铁铠甲,在这下着雪的冬天,摸过去坚硬而冰冷,几乎要把人的肌肤都冻住。
谢云嫣死死地抓住他,她的手指那样用力,以至于差点筋挛,但她的声音却很轻、很轻:“玄寂叔叔,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只是……只是因为您当年答应过我祖父吗?还是别的……”
李玄寂似乎僵硬了一下,缓缓地回过身来。
谢云嫣忽然象被针扎一样缩回手,她的眼角有一点微红,倔强地看着李玄寂:“您告诉我,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您不说,我会自己胡思乱想,无缘无故的,我不配让您这样费心,您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是难受。”
那一年的冬天真的特别冷,风不大,吹过来却刺到心里,是浸透全身的悲凉,而落雪飘零,又是无法言说的缱绻。
那时节的风和雪,就如同他的眼神。
李玄寂的手抬了起来,那个姿势,仿佛是想要抚摸谢云嫣的脸颊。
他的手指长而结实,骨节分明,上面带着薄薄的茧子和细微的旧伤痕。谢云嫣睁大了眼睛,她几乎能看清他指腹上面的纹路、能感觉到他指尖上的热度。
谢云嫣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白檀香气,如同雪一样冰冷。她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然而,终究不可触及,隔着一层纸的距离,他停住了,在空气里徒劳地曲张了一下,倏然攥紧手心,飞快收了回去。
他退后了一步,恢复了一惯冷峻的神情:“外头冷,你快点进去吧,长辈的事情,你不要多问,听我的安排就好。”
他倏然沉声喝道:“赵子川。”
“属下在。”赵子川听到召唤,立即从远处过来。
李玄寂威严地吩咐:“府中兵马调度之责我已交托给你,其中这一处格外重要,你要亲自守在这里,寸步不要离开,务必谨慎,护住世子夫人周全。”
对着外人,他依旧认她是这燕王府的“世子夫人”。
他指了指谢云嫣,一字一顿地对赵子川道:“她若在,你便在,她若有一丝闪失,你就去死。”
赵子川面不改色,躬身应道:“喏。”
李玄寂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玄寂叔叔!”谢云嫣踮起脚尖,叫了一声。
他似乎顿了一下,但终于没有回头,他的身形挺直、背影宽阔,伟岸如山岳,就那样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谢云嫣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悸,觉得仿佛他这次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追出门,跑了几步,又觉得一阵茫然,停下了脚步。
赵子川有些局促,走上前来,低声安慰她:“王爷坐拥雄兵百万,武略盖世,天下无人可及,你放心,一切都在王爷掌握之中,不会出错。”
话虽如此说,但他的神情和姿势都是警惕的,紧紧握住手中兵器,周身的气息蓄势待发。铁甲长戈的士兵守卫在周围,层层叠叠,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
她本该相信李玄寂的,燕王殿下从未失败过,在她的印象中,他几乎是无敌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慌,她在屋子外面呆呆地站了半天,雪越发大了,落满了她的肩头。
直到豆蔻出来劝说,她才慢慢地回屋去。
屋子里还是暖和的,燃着乌木银霜炭、点着安息茉莉香,角落那边的斜肩美人瓶中插着一枝白梅,花开一半。
仿佛岁月静好,祥和安宁。
谢云嫣拿出了一卷般若心经,默默地诵咏,“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李玄寂命格大凶,是为煞星,但她的命格却极好,福气满盈,她不贪心,只希望菩萨能够顾念她的虔诚,把她的福气分给李玄寂就好。
她坐在那里,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黄昏,暮色四合,天地都暗淡了下来,雪还在下着。
外面陡然传来兵器交鸣的声音,突兀而刺耳,还有赵子川惊怒的呼喝声。
谢云嫣一惊,放下经卷,站了起来。
豆蔻匆匆跑进来,满面惊惶之色:“夫人,府中有人叛乱,带兵打进来了,赵都尉在率部阻挡,外面打得很凶,您千万别出去。”
谢云嫣的心沉到了底,这里是燕王府,依李玄寂的行事风格,应该做了万无一失的布防,这个节骨眼上,到底是何人叛变,竟能突破层层重兵攻入关卡,实在叫人不可置信。
但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此时也不应该出去添乱,只得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惨烈,士兵们愤怒的咆哮以及濒死时发出的哀嚎、兵刃砍在□□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甚至还有血液喷涌溅出的声响,交织在一起,令人欲呕。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那些声音在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
豆蔻拍了拍胸口:“还好有赵都尉在,应该没事。”
“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撞破了,赵子川跌了进来。
豆蔻尖叫了起来。
赵子川浑身是血,伏倒在地上,他的身上、脸上都是血肉模糊,被刀剑砍得几乎看不出人形了,很难相信他居然还能动弹。
他抬起头来,面上满是血污,状若厉鬼,他的一条手臂已经断了,但他挣扎着,向谢云嫣伸出了另一只残缺的手臂,嘶声叫道:“走!小谢姐姐,快逃走!”
他的手指几乎要触及她的裙摆,他还在喃喃地道:“对不起,是我没用……你快逃……”
而下一瞬间,他已经气绝,手指依旧保持着张开的姿势。
“五少爷!”谢云嫣心中大痛,忍不住叫了一声。
有人迈着矜持的步伐走了进来,他提着剑,剑尖闪着不祥的寒光,犹在滴血。
谢云嫣抬起眼来,因为过于惊惧,在那么一瞬间,她竟然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只觉得眼前一片血光。
然后,她醒了过来。
“啊!”她一声惊呼,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涔涔地滴下,顷刻打湿了头发。
还是半夜,窗外乌沉沉的,天上有云,月光被掩盖住了,这个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觉得整个人好像陷入了无边的虚幻中,分不清此身究竟在何处。
幸好隔壁的谢霏儿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叫了过来:“嫣嫣,你怎么了,睡不着吗?”
这点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凝固,把谢云嫣拉回了现实中。
谢霏儿是谢知节和薛氏的小女儿,比谢云嫣不过大了两个月,算是她的堂姐,谢知节刚到长安,租了一座两进的宅子,一家四口带着谢云嫣、还有两个奴仆一起住着,显得局促了点,谢霏儿和谢云嫣姐妹两个就住在一起,用屏风隔了两个小间。
方才谢云嫣叫了一声,离得近,把谢霏儿给叫醒了,关切地问了过来。
谢云嫣擦了擦额头的汗,定下心神,“嘘”了一声:“我做了个梦,没事,睡吧,我也继续睡了。”
“哦。”谢霏儿心大,翻了个身,又呼呼地睡着了。
但谢云嫣却睡不着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无论她怎么努力想,也想不起那个梦里,最后出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眼前一会儿是李玄寂在风雪中离开的背影、一会儿是赵子川浑身鲜血死在她面前的场景,令她悲伤。
就这样,她半梦半醒的,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辗转反侧直到了天亮。
起床的时候,谢云嫣还没精打采的,眼睛都是肿的,把薛氏惊到了。
“好孩子,你怎么了,昨晚上没睡好吗?是不是叔叔家里住不惯?”
“没有。”谢云嫣摇头,“昨晚上做了个不好的梦,后来有点害怕,就没睡着。”
谢霏儿打着呵欠,揉着眼睛走过来:“做梦怕什么,下回过来和我挤一张床就好,两个人就不怕了。”
薛氏笑骂道:“定是霏儿这丫头半夜磨牙打呼,才把嫣嫣吵得睡不好,不然今晚上霏儿去敏行房里睡,敏行去柴房睡,让嫣嫣清静一点。”
谢霏儿吓得完全醒了,急忙摆手:“我没有,我这么淑女的一个人,怎么会磨牙打呼,娘您乱说。”
谢云嫣也吓得精神过来了,跟着摆手:“不干霏儿的事,婶婶您别小题大做,我和霏儿要好得很,就要和她住一块。”
这人和人的情意,说来都是缘分。譬如温嘉眉和谢云嫣,虽是一母所出的亲姐妹,但两人一向不睦,话不投机半句多,而谢霏儿虽然只是远方族亲,和谢云嫣一见面就亲亲热热,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薛氏这才罢了,犹自絮絮叨叨:“怪你十三叔没用,这么多年下来,没攒下多少家当,长安房贵,我们一时半会没找到合适的,比起你原先住的安信侯府是差太多,委屈你了,凑合着先住,改明儿我们买了自己的房子,婶婶给你腾一间大的。”
她中气十足,还要喊过去:“敏行,听见了没有,买房子养家是男人的事情,你可得给我用功一点,我们老谢家的孩子,好歹要考个进士回来,将来多赚点钱。”
谢知节去府衙当值,大清早就走了,此刻家里的男人只有长子谢敏行。
谢敏行捧着书本在窗下苦读,被老娘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赶紧应了出来:“知道了,娘,您放心,儿子头悬梁锥刺股,保管不会让您失望的。”
太阳升高了,家中的仆妇去厨房把早饭端了出来,谷物温暖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引得几只小麻雀飞了过来,在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跳脚。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热闹,谢云嫣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凉州老家,谢知章还在的时候,一家人说说笑笑的,也是如此。
她笑了起来,小鼻子翘得高高的,得意地道:“婶婶,我家当可多了,手上有三百金,一匹宝马、一件贵重衣裳,拿出来,我们可以在长安换个非常不错的大房子了。”
三百金是用一纸婚书从温嘉眉手里换来的,马是雪里红、衣裳是水云香纱骑装,谢云嫣离开安信侯府的时候,就带了这三样东西,这是她的全部家当,算起来,她自己觉得十分富有了,大是满足。
那匹宝贝的雪里红,一匹马还占了小半院子做马厩,金贵得很,此刻正咴咴地叫着,和那几只小麻雀争夺地盘。
薛氏正色道:“你的钱赶紧收好,叔叔婶婶是长辈,怎么可以用你的钱,这些你都攒着,将来是你自己的嫁妆,可别胡乱花销。”
“可是……”谢云嫣还试图说服薛氏。
薛氏摆手,打断了谢云嫣的话:“这次进京,本来燕王府还准备了一套大宅子要送给我们家,你叔叔婉拒了,我们已经得了天大的好处,断没有贪得无厌的道理,听说你这孩子命格好,是个福星,我们就托你的福,一家子平安康泰,就是极好的了。”
谢云嫣听得薛氏这样说,也不好再多言了。
一家子吃过了早饭,谢敏行赶紧又做功课去了,谢家的男人,压力有点大。
大小三个女人坐在院子里闲聊的时候,外头有人过来敲门。
“我们刚来长安呢,谁会过来串门?”薛氏纳闷着,唤仆妇陈妈妈过去开了门。
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外面,他穿着一袭劲装,玳瑁扳指、白玉带勾、配着腰间错金刀,显见富贵不凡,他身量高大壮实、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生得还是十分端正,就是眉宇间带着一股凶悍之气,左边眼角处还带着一处刀疤,看过去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陈妈妈看得心惊:“敢问公子何人?何事登我谢家门?”
那年轻男子样貌虽然凶了点,但态度很是客气,他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盒,道:“某乃燕王军中轻骑都尉赵子川,奉主上之命,给谢姑娘送礼,请容某进门。”
谢云嫣耳尖,听到了此人自称“赵子川”,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待薛氏发话,就“蹭蹭蹭”地跑了过去。
探头一看,果然是赵子川,那个凉州赵氏的五少爷,他的样貌和梦中一般无二,依稀还带着小时候跋扈鲁莽的神气。
昨夜刚刚梦见他满身是血地横死眼前,这会儿却见到鲜活的一个人站在她面前,还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和她打招呼:“小谢姐姐,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39. 第 39 章 玄寂叔叔给嫣嫣送糖吃
真好, 他还活着,并没有如同梦中那般,为了保护她而惨死。
谢云嫣的眼眶红了起来, 抽了一下鼻子,凶巴巴地道:“姐姐就姐姐,为什么前头还要加个‘小’,听过去忒不爽利。”
小时候谢云嫣就和赵子川不对付,他总巴巴地凑到她面前,但她却一心偏着赵子默,对他从来没好声气,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今日见面, 她却是又喜又悲的模样,一点没有隔阂。
赵子川简直受宠若惊了,不过好在他皮肤黑,就算脸红起来人家也看不出:“是,是,小谢姐姐说得都对。”
薛氏过来, 把赵子川迎了进去:“赵都尉请进, 寒舍鄙陋,让您见笑了。”
她一面唤老仆去倒茶, 一面招呼赵子川:“都尉请坐。”
赵子川却不敢坐, 他在薛氏面前十分礼貌, 将手里拿的那个木盒子放到了桌子上,道:“小人只是奉命来送礼的,不敢劳烦谢夫人。”
他指着木盒道:“这是太医院调配出来的糖膏,内中含了几味药材, 有生肌愈合、活血消肿之效,因着小谢姐姐爱吃甜的,太医们调试了好久,才把口感找对了,味道酸甜清香,甚是可口。”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若是舌头不舒服,把这个含在口中,当作零嘴也无妨,能好得快一些。”
赵子川说得含糊,口称奉了“主上”之命,薛氏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燕王世子的意思,她这个侄女儿,可是和世子定下婚约的,这回谢知节能调任进京,就是托了这个的福分。
薛氏笑了起来:“世子费心了,是个有情有义的好郎君,可比我家老爷年轻时候强太多了,嫣嫣果真好命。”
她顺口问了一句:“嫣嫣的舌头怎么就不舒服了?世子可真细心,我们都不知道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上火了,有些起泡罢了。”谢云嫣脸上一阵发烧,支吾过去了。
和李子默才没干系呢,只有李玄寂知道她舌头受了伤。
这两天,舌头上被她自己咬的伤口其实已经好了许多,但这会儿又觉得有些刺刺麻麻的,令她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做贼心虚,默不作声地接过了盒子,顺手打开。
太医们做事周正严谨,玩不出什么花样,糖膏做得和药膏也差不多形态,小小的一块块,用晒干的莲花瓣包着,方方正正放在小格子里,拨开花瓣一看,黑乎乎的一团。
谢云嫣有些嫌弃,但毕竟还是感动的,捡了一块糖膏含进嘴里。
如方才赵子川所说的,酸酸甜甜,滋味绵长清爽,尾梢带着一点淡淡的苦,糖汁在口中溶化开,舌尖有一股清凉的感觉,果然舒服了许多。
谢云嫣拈起一块,递过去分给谢霏儿:“好吃的,你尝尝看。”
谢霏儿在发怔,呆呆地“哦”了一声,顺手接过来,连着干花瓣一起塞进嘴里,神情好似在天外游荡。
谢云嫣惊讶起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她直直地盯着赵子川看个没完,嘴角还含着笑,糖都要掉下来了。
“噗嗤”,谢云嫣差点没被口水呛住。
薛氏显然也发现了,她偷偷地把手伸过去,狠狠地拧了女儿一把。
谢霏儿一声惊叫,跳了起来,如梦初醒,闹了个大红脸,躲到谢云嫣身后去了。
好在赵子川大大咧咧,并未察觉有什么异样。
薛氏瞪了谢霏儿好几眼,但老母亲的心思也活络了起来,把两个女孩儿轰走,叫了谢敏行出来,拉住赵子川喝茶。
茶席间,薛氏笑眯眯地问了又问,赵都尉是何方人氏?家住哪里?家中可有兄弟姐妹?诸如此类。
赵子川坐在那里,看见窗户外头有窈窕纤细的人影在晃动,女孩儿压低了声音在那里唧唧咕咕的,他一激灵,把腰板挺得笔直笔直的,认认真真地回答了薛氏的话,恨不得把自己家的祖宗十八代都交代清楚。
薛氏仔仔细细盘问了半天,十分满意,赵子川走的时候,她还亲自送到门口,一再嘱咐赵都尉有空过来串门,千万不要认生。
赵子川应下了,告辞而去。
这边赵子川一出门,那边谢云嫣和赵霏儿就从窗户下面探出脑袋来。
“霏儿姐姐,你喜欢这种?”谢云嫣有些不可思议,眼睛睁得大大的,“五大三粗的,看过去就不是温存体贴的人,我和你说,这个人我小时候认识的,一味少爷脾气,很难伺候,你可得把眼睛放亮一点。”
谢霏儿红着脸、撅着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薛氏笑着“啐”了一声:“嫣嫣不要乱说,人家赵都尉好得很。”
老母亲方才听了一耳朵,此刻眉飞色舞起来:“这个赵都尉是燕王的本家,家里头是凉州第一大族,他爹有钱着呢,虽说上头还有两个嫡亲兄长,但他家长辈素来疼他,打算给他在长安买套大宅子安家,他娶亲的时候,聘礼另说,还要给八千两银子做贴补,要是谁家女儿嫁给他,上头没有公婆需要伺奉,自己当家做主,再好不过了。”
连谢敏行都插嘴进来:“家境就不说了,赵都尉自己也是个年少有为的,这几年在燕州边塞一带和胡人打仗,立了不小的功劳,如今调回京城,眼见的是燕王看重,想要提拔他,来日前途无量,错不了。”
谢霏儿两眼亮晶晶,捂着脸,在旁边笑着,却不说话。
少女怀春,谢霏儿本来就是一个娇俏明丽的女孩儿,她笑起来,阳光下,宛如花绽放一般。
这种快活的气氛,把谢云嫣心里隐约的那点阴霾也驱散了,做梦而已,不当真,看看赵子川福气多好,马上就有一个好姑娘看中他了。
她把头凑过去,促狭地道:“嘿,快打住,别想了,你的口水要流下来了。”
谢霏儿气坏了,转过来,追着谢云嫣打闹。
薛氏含笑点头:“嫣嫣这孩子确实是个有福气的,指不定一到我们家就要带挈了好事过来,今日有这个赵都尉登门,说起来还是燕王府大气,能替你这未过门的媳妇把事事都考虑周全了,嫣嫣日后嫁过去也是叫人放心的。”
提及这个,谢云嫣就有些不自在,她不敢对谢家叔婶说出眼下她和李子默之间的争执,且看燕王府对她如此盛意,她若提起和李子默退婚,那倒显得她负心薄情似的,说不通。
口里的糖膏已经差不多溶化完了,只余下一点尾调,似苦还甜,滋味十分微妙,她又陷入一种新的苦恼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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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嫣到燕王府的时候,差不多还是清晨,燕王府素来是安静庄重的,这会儿连树上的蝉都不太鸣叫。
拂芳把她迎了进来:“小谢姑娘来找世子吗,那不凑巧,他被王爷打发到城外的大营去了,要不我托人给他递个口信?”
“不要,随他去,我才懒得理会他呢。”谢云嫣摆了摆手,道,“我是来找玄寂叔叔的。”
拂芳看了看她手里提的食盒,“噗嗤”笑了:“我昨天见王爷命赵都尉送礼过去,就猜你马上要过来回礼,喏,跟我过来,王爷在书房。”
到了书房,谢云嫣进去的时候,李玄寂还在批阅公文,案上厚厚的一叠文卷。
拂芳退下去了,谢云嫣规规矩矩地给李玄寂行礼,抬起头的时候,瞥见了案几边摆着一尊青釉敛口抱月瓶,瓶中斜插着一支半开的荷花,花朵已经枯萎,只余下花枝削瘦的形态,几片风干的花瓣落在案上,也未曾拂去。
是不是盂兰盆节那天夜里,她为他贺寿的那支花?谢云嫣咬着嘴唇,偷偷地笑了。
李玄寂端坐上方,神情一丝不苟:“何事?”
好在谢云嫣已经习惯了他严肃的模样,她微笑着,把带来的食盒捧到案上,端出里面的小点心,摆在李玄寂的面前,动作举止大方自如,一点不见拘谨。
“这是我做的茉莉花饼,花是我亲手摘的,择下花瓣和着麦粉、酥酪一起揉的,味道香而清淡,配上敬亭绿雪茶,正合作夏日消暑小食。”她眨了眨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您尝尝看,好吃着呢,我不骗您。”
花饼面皮酥白,圆润小巧的一块块,带着茉莉花似苦还甜的香气,摆在那里。
李玄寂略看了一眼那花饼,未置可否,只是道:“还有呢?”
谢云嫣赶紧举起手:“这次是我真心实意来答谢您的,并不是想求您做事,您放宽心,我最近安分得很,不曾淘气。”
她脸皮子这么厚的人,这会儿也扭捏了起来,低下头,搓着衣角:“多谢您送的糖,我的舌头差不多要好了,劳您费心了,很不敢当。”
其实要谢的是那一夜宫中发生的事情,不过无法诉诸于口,她只要这么一想起来,又觉得心虚气短,就像作了贼似的,见不得人。
李玄寂看见她的耳朵尖红了起来,就像花瓣似的,还微微地颤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把目光转开了。
“韩王断了一条腿,日后应该能安分写,王皇后被收缴了凤印,禁足景德宫,日后要翻身恐怕也难了,温昭仪废为庶人,关入了掖庭,至于你母亲……”他顿了一下,又轻描淡写地道,“我叫她去庙里吃斋念佛,清修两年,省得她心思太多,又要牵扯到你。”
那日宫中的事情,李玄寂敢提,谢云嫣却不敢接口,她的脸有些红了起来,抬眼悄悄地看了李玄寂一下,见他面容端方、神情严肃,又觉得自己矫情,心里暗暗地“啐”了一声。
她定了定心神,赶紧转个话题,说起正经事:“另有一件事情,我家十三叔说,他这次调任进京,是得了您的格外关照,本该亲自拜谢,但数次登门皆不得见,故而他嘱咐我务必给您道一声谢,此恩此惠铭记在心,待来日定当图报。”
“些许小事,毋庸再提。”李玄寂平静地道,“谢知节原任滁州司马,为官清廉,在地方素有政声,我命人暗中探查多时,其人耿直正派、纯良温厚,且妻儿皆为友善可亲之人,故而陈郡谢氏族人众多,我独独为你选了这个长辈来照顾,倒不是以官职大小论劣胜。”
“是,玄寂叔叔的一番苦心,我自然是明白的,十三叔一家对我很好,比在安信侯府自在多了,我十分感激。”
李玄寂颔首:“前头原是我想岔了,你为陈郡谢氏女,你祖父和父亲皆为一代名士,想当日,天下何人不识大小谢,何需借他安信侯来抬举身份。”
他顿了一下,语气别有深意:“你放心,我会为你做主,我知你祖父为人,当年旧案或许另有隐情,来日若有机缘,我会命人重查此案,分一个是非曲直出来,还你谢家清白名声。”
谢云嫣听了这一番话,反而露出了羞愧的神情,搓搓手、又挪挪脚,一幅手脚无处安放的模样。
李玄寂放下手中书卷,叹了一口气:“说吧,你又有什么古怪念头要求我?或者,又做了什么不正经的事情要我收拾?”
“不是。”谢云嫣低着头,说话也不如平时大声,支支吾吾的,“您对我这么好,大家都羡慕我找了一门好亲事,未来的婆家如此看重我,大约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但是、但是……现在我不想嫁给阿默了,我前头和您提过的。”
李玄寂沉默了片刻,这回并没有再试图劝说她,只是道:“你考虑清楚了吗?子默虽然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你们两个自幼的情分又不比旁人,你若不嫁他,换一个,也未必能合你心意,我只怕你到时候要后悔。”
见他语气中有了转圜的余地,谢云嫣松了一口气,“他既然变了心,一味去讲幼时情分倒显得我可怜可笑了,我心眼小,容不得掺沙子,一辈子那么长,何苦委屈自己将就。”
她眨了眨眼睛,转眼间又淘气起来,翘起了小鼻子,一本正经地道:“您看看,我生得这么漂亮,聪明乖巧讨人爱,愁什么,天下那么大,好儿郎多了去,一棵树上吊死多没意思呢,换一个更好。”
“你如此想,也未尝不可。”李玄寂居然点了点头,接着问了一句,“你觉得赵子川如何?”
“呃?”谢云嫣怔了一下,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脸都涨红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如何?”
李玄寂一脸肃容,像极了为儿女操心的老父亲,耐心地道:“赵子川小时不堪,但后头几年却肯发奋上进,在燕北军中几次立功,心性胆识皆可观,论其本质,也不输子默多少,此次我特意命他前去送礼,就是让你观其容形举止,可入你眼否?”
谢云嫣站立不稳,“噔噔噔”倒退三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不、不入眼,不要这个。”
“哪里不合意?”李玄寂眉头微微一皱。
“脸太黑,不好看。”谢云嫣愁眉苦脸地答道。
但李玄寂显然不想轻易放弃这个念头:“才见了一次而已,不急,你日后多看看他,说不准就顺眼起来了。赵子川亦是凉州赵氏出身,将来我收他为养子,也是名正言顺,与你正般配,若找寻其他人,一时之间也未必有这般合适的。”
谢云嫣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她想起了曾经做过的梦。
在那个梦里,李玄寂对她道,“燕王府的世子夫人只能是你,你不用担心,你若嫁给赵子川,我就换一个儿子。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仿佛是梦境与现实交错了起来。
因为太过震惊了,谢云嫣的脑子有一瞬间混乱了起来,她脱口而出:“我已经有了中意的人,您不要费心替我找寻了。”
这话说出口,周遭的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
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尽力控制着面上的表情,端着一脸肃容:“你几时有了意中人?是哪家子弟?何时相识?其人心性如何?家世如何?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他看过去实在过于威严正经,谢云嫣琢磨不出来,这个男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她睁大了眼睛瞪着他,瞪了半天,他还是岿然不动如山。
她赌气起来,“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我不说了,偏偏就不告诉您。”
李玄寂却沉默了下来。
谢云嫣装作生气,扭过脸不去看他,手指头抓着衣角揉来揉去,却偷偷摸摸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他。
冷不防李玄寂又问了一句:“礼记三遍,抄完了吗?”
“嗯?”谢云嫣不明所以,茫然地道,“什么礼记?我为什么要抄?”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好像又平复了下来,语气甚至变得温和起来:“当年你离开燕王府的时候,我的临别赠礼,你可还留着?”
“临、临别、赠、赠礼?”谢云嫣吓得都结巴了,她可算记起来了,那是厚厚的一本礼记。
当日李玄寂曾道:“谦恭虚己、循规蹈矩,方是为人本分,你一点都没记住,上回只抄了内则一篇,看来是不够,去,这一本全篇,抄三遍。”
谢云嫣哪里肯老实听话,前脚出了燕王府、后脚就把那本礼记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别说三遍了,一个字儿都没抄。
多老早的事情了,这会儿居然被人翻出旧账来,谢云嫣目瞪口呆,又不敢欺瞒李玄寂,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含着小泪花儿,低头认罪:“我错了,有负玄寂叔叔的殷切教诲,我马上抄、一回家就抄,三遍,妥妥的,一个字都不会少。”
“果然如此,就是因为你没有熟读礼记,不曾谨记先贤立下的规矩,才这样不懂事。前面的亲事是你父亲为你许下的,后面的亲事是我为你做主的,你都不愿听从,视长者之命如无物,是为大不敬。”
李玄寂语气和神色都很冷静,他起身在书架上找了一下,抽出了一本书,递给谢云嫣,“无妨,我这里还有一本,你今日来得正好,就在这里抄书,尤其是‘曲礼’、‘内则’及‘坊记’诸篇,记到心里头去,才能明是非、辩曲直,不再恣意任性。”
谢云嫣抖着手接过书,可怜巴巴地望着李玄寂,还试图垂死挣扎一下:“玄寂叔叔,礼记通篇我已经倒背如流,其中奥义我深有领会,只不过因为年轻,偶尔有糊涂的时候,您教训的是,我马上就改,这书我们就不抄了,成么?”
李玄寂不为所动:“方才说的,你转眼就忘了,长者命,不可违。”他指了指下首的一方书案,“去,快点,今天先抄一遍才放你走,你若手脚慢一些儿,连午膳都可以免了。”
谢云嫣的小眉头都打结了,唧唧咕咕地抱怨:“您这个长者,霸道不讲理,一味欺负我,我不服,我很委屈。”
纵然是在抱怨着,她的声音也是甜甜软软的,带着一点撒娇的意思。
李玄寂的脸还是板着,眼里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补了一句:“别再让我看见那个劳什子的怀素狂草,你若写得不工整,额外再多罚几遍。”
谢云嫣这才不敢吭声了,磨磨蹭蹭地抱着书,坐了下去,自己研了墨,开始抄写。
夏日暑浓,她怕热,把头发挽成高高的盘髻,此时低了头,越发显得她的脖子秀颀、肌肤雪白,如同一段凝固的羊脂,微微透明,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幻念,那么细腻而柔软的东西,如果摸一摸,可能就要溶化在指尖了。
窗外的棠梨树生了一年又一年,阳光的影子透过婆娑的枝叶落下来,李玄寂的手搭在案几上,阳光落在他的指尖,似乎在发烫,他动了一下手指,缓缓地收回袖中。
……
中间的时候,管家进来了一趟,禀道:“大理寺卿陈济陈大人奉命来见。”
谢云嫣本来乖乖地在写字,闻言眼睛发亮,一下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李玄寂,小小声地道:“您有客人,不若我暂且先告辞?改日抄完了再给您看。”
李玄寂却对管家道:“叫陈济先候着。”
然后他看了谢云嫣一眼,目光饱含危险之意。
谢云嫣二话不说,马上又把头埋了下去,做出十分认真抄写的模样。
书房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外面的鸟儿在枝头欢快地蹦达着,这些小东西素来活泼得很,浑然不惧燕王殿下的威严,叽叽啾啾地叫个不休。
那声音叫得谢云嫣心里痒痒的,天气大好,不能出去玩,却被人逮着在这里抄书,实在令人忧伤。
她大着胆子偷偷看了李玄寂一眼。
他又在看书,神情冷峻。其实他面上的表情不多,大多时候总是严肃的,但谢云嫣却能从他的眼神中分辨出细微的不同,譬如现在,大约他的心情是愉悦的。
只因燕王凶煞之名过甚,世人皆不敢议论其容貌,其实在谢云嫣看来,他真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虽然年长了几岁,但比起李子默之流来,如同烈日之于烛火,灼灼生辉。
她又想起了在那个梦中,他的背影覆盖着风雪,渐行渐远,与眼下这般光耀夺目似乎大不相同,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了惆怅之情,手里的笔锋不由自主地一转,在一张白纸上落下了一抹水墨。
平横折逆,侧锋飞白,或轻或重,或浓或淡,只用黑白两色,勾勒出一地苍茫、漫天风雪,以及,雪中远行的背影。
仔仔细细地画了许久。
画完后,看了又看,几乎与梦中一模一样了,但谢云嫣却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想不出个所以然,有些心乱,把那画纸揉成了一团,扔了出去。
那纸团在地上滚了几下,滚到男人的黑金云头履边,被一只大手捡了起来。
40. 第 40 章 眼前人是意中人
不妙, 一时忘形,又被逮住了。
谢云嫣讪讪地放下了笔:“玄寂叔叔。”
“罚你抄书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李玄寂沉着脸, 把那团纸打开了,“小时候如此,大了居然还不改过,实在……”
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画中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着一袭戎装、负一肩霜白,他在一天一地的风雪中,如孤狼独自前行,茕茕一身,却有凛冽之气跃然风雪之上。
似是而非, 不可捉摸。是谁?是他吗?这个念头如同电光朝露,一闪而过,在这么一刹那,他的呼吸都顿住了。
妄念而已,不可说,不可念。李玄寂的嘴唇动了动, 又紧紧地抿住了, 抿成一条刚硬的线条,保持了一个沉默的姿势。他的手指慢慢地抚过那纸上的褶皱痕迹, 似乎想要透过水墨揣摩出画中人影, 良久, 才开口问道:“这画的是什么?”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我的意中人啊。”
李玄寂霍然抬眼,严厉地望了过来,目光宛如利剑, 他的声音骤然冰冷了起来:“你的意中人究竟是谁?”
好在谢云嫣被瞪习惯了,现在已经可以扛得住燕王殿下戳死人的逼视了,她神情天真,用甜美的声音忽悠他:“我在梦里见过他,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能入我梦中,必然是我的意中人,您看看,这个人如此英雄气概、风华无双,喏,是不是比阿默强多了?”
她双手托着腮帮子,眨巴着眼睛,还要软软地跟上一句:“玄寂叔叔,您有没觉得这个人很像您呢?”
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方才一瞬间的怒意不知从何而生,此时也不知因何而散了,只余淡淡惆怅。
这孩子又在淘气了,一本正经地哄他,她的目光柔软如春水,好似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李玄寂轻轻地叹息,好似窗外的小鸟成天闹他,能如何,也只能由它们闹去。
偏偏她还要得寸进尺,小小声地问他:“玄寂叔叔,这就是我的意中人,你说过,会替我做主的,您觉得如何?此人可妥当?”
“不妥。”李玄寂语气淡漠,将那张纸放到一边,仿佛不想再多看一眼。
“为什么不妥?”谢云嫣追问着,就像不怕死的小鸟,恨不得要蹦到李玄寂的脸上,蹬他的鼻子。
李玄寂顺手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不许再闹。”
那一下敲得轻轻的,不疼,却挺伤心,谢云嫣鼓足勇气缠了他半天,却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她生气了,抱着头,缩到一边去,唧唧咕咕地道:“好,您说的,我不闹了,哼哼,以后再也不和您提这个了,我这么好的姑娘,还愁找不到意中人吗?”
李玄寂不动声色,转而把她抄写的那叠纸拿了过来。
阅看片刻后,他面色稍霁。
满满一叠皆是规矩的正楷形体,笔锋锐利,刚柔并济,既有仕女簪花的雍容富丽,又有将军持剑的豪迈大气,勾勒转折条理分明,字里行间工整如有尺规,显见得是十二分用心了。
这个女孩儿,虽然时常淘气,但有时候乖巧起来,还是讨人欢心的。
李玄寂又把语气放得温和起来,意图安抚她:“字写得不错,果然是要多练练,眼见得就比原来好多了。”
谢云嫣实在是个没骨气的,被他夸了一下,又有点小得意:“是,您教导得好,我自然要上进一些。”反正她现在一点也不怕他,干脆耍起无赖来,“既然好,那一遍就够了,我记得很牢了,剩下的就免了吧。”
李玄寂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转身回到自己座上,吩咐道:“来人,叫陈济进来。”
“是。”门外的侍从听令,出去传唤。
谢云嫣刚想退下,李玄寂把她叫住了:“你稍候,见一见那位陈大人。”
谢云嫣不明所以,但李玄寂既然这么说了,她就听话地等在一边。
少顷,陈济进来了。
他是个四十开外的男人,因常年执掌大理寺,铁面无私,眉头间刻着很深的纹路,看过去显得格外严肃,他在外间已经等候多时,但因是燕王召见,面上不敢露出丝毫异色,上前躬身。
“陈济见过燕王殿下。”
李玄寂命他起身后,将方才谢云嫣抄写的那一叠礼记递给他,用平常不过的语气道:“你看看这个,字写得如何?”
陈济是武隆十四年间的榜眼,文采斐然自是不在话下,他仔细看了看,赞道:“端的是一手好字,笔墨间有松风水月意境,如仙露明珠之明润,朗朗清气,跃然纸上,不过……”
他沉吟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字形过分规矩了,倒失了几分自然本意,若能敞开些,下官觉得更好。”
谢云嫣简直引为知音,压低了声音,弱弱地嘀咕了一句:“其实怀素狂草才是正道,玄寂叔叔您偏偏不信我。”
李玄寂严肃地看了她一眼:“过来,见过陈大人。”
“是。”谢云嫣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
李玄寂对陈济道:“此女自幼聘给小儿,来日为吾儿妇也,方才那些,就是她写的,见笑大方了。”
陈济忙回礼:“王爷为世子所聘,定为佳妇,姑娘秀外慧中,气质不凡,单单看这一手好字,显见得有林下之风,不与寻常脂粉等列。”
李玄寂淡淡地道:“她的字是自小跟着她父亲学的,当日谢知章号为长安第一才子,只教这一个女儿,这点功夫应该是有的,不算什么。”
陈济闻言,怔了一下,面上浮现起一种悲伤的神色:“原来、原来却是知章贤弟的千金,无怪乎笔下有此风骨,谢氏家学渊博,老大人和知章贤弟都是经世文魁,只可惜……只可惜……”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再端着姿态,而是微微弯下腰,竭力让自己显得和蔼一些,对谢云嫣道:“谢家老大人当年曾为我恩师,汝父亦是我多年同窗至交,姑娘若不弃,可唤我一声世叔。”
谢云嫣来到长安多时,外人有提及她的祖父和父亲,大多鄙夷,如陈济这般和善的倒是少见。她心中十分感激,又诚心诚意地拜了下去。
“是,陈世叔,云嫣这厢有礼了。”
陈济还待再说几句,李玄寂已经摆手命谢云嫣出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李玄寂的手指敲了书案:“陈济,本王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一件要事要交办。”
陈济知道后头有话在等着他,不敢大意:“燕王殿下有何指派,下官定当尽力而为。”
李玄寂注视着陈济,慢慢地道:“本王要你彻查当年谢鹤林一案,追究真相,还世人一个清楚明白。”
陈济听了,却沉默了下去,嘴巴闭得紧紧的,一言不发,他这样的态度,对于燕王而言,是无礼的、甚至冒犯的。
李玄寂却不以为忤,淡淡地问道:“怎么,本王使唤不动陈大人吗?”
陈济艰难地道:“此事,下官力所不能及也。”
李玄寂冷冷地笑了一下:“原来陈大人也认为是谢鹤林罪有应得吗?所以当年才袖手旁观,置身事外,不错,顾全法理,断绝师生恩义,显见得陈大人分明是刚正不阿的君子。”
陈济面色灰败:“当年下官不过是大理寺小小一名寺丞,老师的案子是前头的大理寺卿鲁大人会同刑部和御史台一同审理的,下官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何况,下官家中有老有小,确是懦弱苟且,不敢说、不敢做,下官有愧。”
李玄寂不欲听他多说,只是强硬地吩咐道:“谢鹤林有罪,名声累及后人,本王既为小儿聘下谢氏女,自然不可令我燕王府门楣因此蒙尘,陈济,你在大理寺多年,素有贤名,时人传你慧眼如炬、断案如神,本王把这案子交给你,你务必要令本王满意。”
陈济苦笑:“殿下,您高看小人了,这案子翻不过去。”他抬起手,指了指天上,意味深长地道,“青天再世也翻不过去。”
陈济的这一番推脱,李玄寂恍若未闻,他从书架上取了一方不起眼的乌木匣子出来,置于案上,推了过去。
“此物乃当年先帝所赐,平日放在那里,也没什么用处,如今本王就借你暂用,便宜行事,若另要调度人手,去找赵继海,他手下的军士尽可为你所用,本王不为难你,你只要查出当年真相,告知于本王即可,余下的事情,不用你出面,本王自会料理。”
李玄寂向来倨傲,他仅有的一点耐心大约全被谢云嫣消耗光了,分不出半点给旁人,他抬手打断陈济要出口的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半年为限,你若不能如约覆命,这正卿之位你也不配,回头就依旧当你的寺丞去,好了,就是如此,你下去吧。”
陈济素知燕王霸道凌人,但今日亲身领教了他的专断,不免还是张口结舌,半晌,他苦笑着拿起那方乌木匣子,打开看了一下。
这一看,手一抖,几乎把匣子掉到地上去,陈济惊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扑过去,差点跪倒在地上,好歹把匣子护住了。
里面是一块赤金牌子,方方正正,上面书着四个大字“如朕亲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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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过了晌午,李子默到谢家登门拜访,薛氏初次见到这般身份高贵的大人物,有些忐忑,十分殷勤地将他迎进大门。
但谢云嫣听见李子默的声音,反而转身躲进回自己房中,门窗紧闭,避而不见。
薛氏有点尴尬:“这孩子,看她平日大方,怎么今天忽然害羞起来了,世子稍候,您先在这里和我家敏行说说话,我去劝嫣嫣出来。”
“不必劳烦谢夫人。”李子默神态矜持,但对薛氏说话还算是客气,“嫣嫣使小性子,在和我赌气呢,我自过去,就在门外和她说话,哄她一下,不打紧。”
薛氏想着这一对年轻的小冤家,你侬我侬是有的,拌嘴吵闹大约也是有的,不算什么,当下满口答应:“那世子自便吧,喏,就那边屋子,嫣嫣娇气,您都让着她点,别较真。”
李子默笑了笑,朝薛氏拱了拱手,过去了。
他到了房门外,先敲了敲:“嫣嫣,是我,开门,我有话要和你说。”
谢云嫣在里面一声不吭。
李子默想了想,又绕到窗下,再敲了敲,低声道:“前头是我错了,向你赔个不是,你大人有大量,且宽恕我一回,如何?”
“世子言重了,我不敢当,你没有错。”谢云嫣淡淡地说道,语气间也不见得有什么不悦,甚至她还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如今是燕王府的世子爷,尊贵不同凡响,和小时候的阿默早就不同了,是我不该强求。”
李子默温和地道:“我和小时候并没有差别,嫣嫣,你是我的至亲,原来是,现在也是,你还记得吗,谢叔叔刚走的那一年,你生了重病,我半夜背着你去城里求医,我们没有钱,我跪在医馆外头给大夫磕头,把额头都磕破了,人家才肯出手帮我们,我生平轻易不折腰,只有为了你,我什么都能豁出去,这份心意至今不变。”
谢云嫣沉默了一下,慢慢地道:“是,我记得,你曾经对我很好、很好,我一直都记得。”
李子默接下去道:“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愧疚,怪我自己没用,让你吃了很多苦,我对自己说,我只有嫣嫣一个人,嫣嫣也只有我一个人,我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让嫣嫣过上好日子,你看,如今我们好不容易熬过来了,却闹得背心离徳的,岂不叫人心痛?”
明知道李子默说这些话是为了哄她,谢云嫣也却不过情面,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阿默,过去种种,孰是孰非我们不去说它了,我对你没有怨恨、也没有情意了,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如此便罢了。”
李子默见说不动谢云嫣,有些急了起来:“我都这样陪罪了,你还不依不饶的,也未免过了些,我算是明白了,你竟是个狠心绝情的人,难怪了,连自己的亲娘都不顾,温夫人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在父王面前告状,惹得父王动怒,把温夫人送到净心庵去苦修,你谁也不亲、谁也不爱,莫非要做到众叛亲离才肯罢休吗?”
谢云嫣语气不变:“哦,你今天过来,是替别人来抱不平的吗?”
“那也不是。”李子默的语气又和缓起来,“阿眉过来和我哭诉,哭得怪可怜的,温夫人前头被父王责打,伤得不轻,又在净心庵吃了苦,如今病得很重,我实在不忍心,但父王只说温夫人对你不好,该有此惩罚,叫我不要再管,我想着,你们毕竟是骨肉至亲,能有什么隔日仇?我知道,你是怪我平日对阿眉关爱太甚,故而心生嫉妒,这才迁怒到温夫人身上,不是我说你,是你狭隘了,我心里的人始终是你,你无端生事,实在不值。”
隔着窗,谢云嫣也不急,她好像在屋子里走动了一下,悉悉索索地不知道在做什么,一边慢悠悠地道:“那依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李子默放低了声音:“我知道你一惯会哄人欢心,父王素来疼你,你去父王面前替温夫人求个情吧,放她回来,省得阿眉成天牵肠挂肚、以泪洗面,你们母女也能得团圆,岂不美妙?”
冷不防,窗子打开来,谢云嫣端着一盆水泼了出来,“哗啦”一声,正正地泼在李子默的脸上,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去你的美妙!”谢云嫣凶巴巴地道,“你快给我滚,找你的阿眉卿卿我我去,别在我面前显摆你的情深意重,没的叫人生厌!”
李子默已经是第二次被谢云嫣当面泼水了,上回还只是一杯茶,这回干脆是一大盆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把他瞬间淋成了落汤鸡,衣服都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
他气得浑身发抖,怒喝一声:“谢云嫣,你大胆!敢对我如此放肆,当真以为我不会动你吗?”
他激愤之下,握住了拳头,就要闯进屋子。
幸而那边薛氏一家人听到动静,已经赶了过来。
族兄谢敏行虽是个文弱书生,这时候却毫无惧色,箭步冲了过来,拦住李子默:“世子您冷静些,这是我妹子的闺房,您可不能进去,有话好好说,我们大丈夫和姑娘家动怒算什么事呢。”
李子默对谢云嫣还有几分顾忌,对谢敏行那是全然不屑,他一肚子怒气,正好发到谢敏行头上,当下一把揪住谢敏行,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本世子面前张狂,找死吗?”
薛氏大惊,扑过来去扯李子默的胳膊:“世子息怒,小儿无状,我给您陪罪了,您别……”
李子默的身手本来就好,在李玄寂身边□□了几年,如今更是一员悍将,哪里会把谢家老小放在眼里,他不耐烦地抬手一拨,就把薛氏推了个踉跄:“滚开!”
谢敏行大怒,抡起了拳头:“好小子,你敢动手打人!”
李子默冷笑着,轻易抓住了谢敏行的手,用力一握。
谢敏行惨叫了起来。
“李子默!”谢云嫣从房里冲了出来,厉声道,“放开我大哥,不然我去你爹面前告状,叫他揍死你!”
李子默的手顿了一下。
李玄寂素来冷酷严厉,唯独对谢云嫣多有爱护之意,大约是因为她脸皮厚、嘴巴甜,打小就爱往李玄寂身边蹭,蹭出来的情分,这个李子默是知道的,若她真去告状,保不齐李玄寂又要动怒,譬如苏氏就落得那般下场。
李子默犹豫再三,恨恨地瞪了谢云嫣一眼,面带不甘之色,推开了谢敏行。
谢敏行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谢云嫣愤怒地回瞪李子默:“婚书已经卖给你的好阿眉了,我们算是退了亲事,你和我再没有丝毫瓜葛,别上门来欺负我,我属兔子的急了也要咬人的!”
李子默被她气得半死,忍不住又要握拳。
谢敏行不顾自己手疼,挡在谢云嫣面前,大声道:“世子若再我对妹子无礼,我就是豁出命也要和你拼了,须知我们谢家不是没有男人!”
谢云嫣从谢敏行身后探出头来:“快走快走,不然我到你爹面前去哭,你为了温家的事情追上门来打我,分明是对他老人家不满,看你爹怎么收拾你。”
李子默终究还是畏惧李玄寂的,他和谢云嫣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终于败下阵来,愤怒地一跺脚:“恶毒骄纵,你居然变成这样一个女子,简直不可理喻,好,走就走,你今日赶我走,日后你便是求着,也休想我再见你一面。”
他说罢,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谢霏儿扶着薛氏上来,围住了谢敏行,担忧地看他手上的伤势。
谢敏行方才被李子默抓了一下,手掌都肿了起来,这下母亲和妹妹过来,他才觉得疼,龇牙咧嘴地痛呼。
薛氏差点掉泪:“哎呦,我的儿,可疼死你老娘了。”
谢云嫣泫然欲泣:“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大哥哥,婶婶您骂我吧,我给你们惹事了。”
谢敏行忍痛:“不碍事,还能动呢,也不是特别疼,等下我去药铺找个伙计瞧瞧,不算什么,我是你大哥,若不能护着你,那像什么话,妹子你是瞧不起大哥吗?”
薛氏抹了抹泪,亦道:“是敏行自己冲动了,和嫣嫣没关系,傻孩子,你别放在心上,他皮糙肉厚的,他爹还时常揍他呢,不碍事。”
谢云嫣忐忑不安,退后了一步,嗫嚅道:“婶婶,您今天也看到了,我和世子闹僵成这样,其实我先前已经和他说过,退了婚约,各寻欢喜去,我当不了燕王府的世子夫人,要让叔叔婶婶失望了。”
“说什么胡话!”薛氏变了脸色,斥责道,“莫非在你眼中,叔叔婶婶就是趋炎附势之人?”
她顿了一下,怕吓到谢云嫣,又把语气放温柔了起来:“固然你叔叔这次调任进京,是托了燕王府的福,我们心里着实感激,但若说因此就不顾你,那是没有的事,你是我们谢家的姑娘,叔叔婶婶既然收留了你,就是拿你当自家人看待,你能嫁给燕王世子,那是你的福气,我们替你高兴,若不能,我们也是一样疼你,没有丝毫差别。”
谢云嫣怔了一下,眼眶都红了起来,吸了吸鼻子:“是,我知道了,婶婶,是我说错话了,您别生气,我以后再不敢了。”
薛氏这才点头:“你叔叔和我是一个心思,你大可放心,没事儿,我们家的姑娘,模样生得美,又有满腹诗书才气,何愁找不到好人家,燕王世子若是对不住你,哪怕他再有权势,我们也不能嫁,大不了换一个,婶婶懂你,不怕。”
谢霏儿凑过来,故意笑眯眯地道:“反正我娘在替我找婆家,一个也是找,两个也是找,那都不算事儿,嫣嫣,你喜欢什么样的,说出来,让我娘帮你留意。”
谢云嫣含着小泪花儿,笑了起来,羞答答地道:“嗯,那我要生得俊俏的、能读书的、家里有钱的、性子温存的、能哄我开心的,差不多就这几样,婶婶您帮我好好看看。”
薛氏笑着啐她:“你们两个,把花花肠子给我收拾起来,那些个都是虚的,人要厚道老实最要紧,好了,走开走开,一边玩去,都不许淘气了。”
至此,这一场乱哄哄的闹剧终于收场。
到了后面,谢知节回来,薛氏和他说了白天的事情,他虽然唏嘘不已,但正如薛氏所说,他和薛氏的念头是一样的,还特地把谢云嫣叫过来嘱咐了两句。
“你十三叔虽然不才,但谢家人的骨气还是有的,断不会为了权贵折腰,你到了我家,和我自己的女儿也一般无二,婚姻之事,我们会替你着想,绝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谢云嫣心里感激,嘴巴像抹了蜜似的,着实把谢知节夫妇好好哄了一通,后来被薛氏笑着轰了出去。
晚上睡觉的时候,谢霏儿还挤到谢云嫣的床上,好奇心满满,追问她和燕王世子的事情。
谢云嫣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把来龙去脉仔细说了一遍,最后道:“若说我半点都不伤心,那是假的,毕竟这么多年的情意在那里,谁知道会走到这种境地呢,但若是因此叫我低头,那是不能的,随他去,好姑娘何患无夫,日后找一个比他强的,气死他。”
“对!”谢霏儿义愤填膺,“那个燕王世子,我原听他名头响亮,以为是个好的,没想到是个瞎的,温家的姑娘哪里比得上我们家的嫣嫣,早晚有一天让他后悔去。”
她们也不管这世上还有几个男人能比燕王世子更强的,总之,谢家的姑娘,将来嫁的必是大好儿郎,没有差的。两个小姑娘滚做一团,唧唧咕咕地说了许久,到了大半夜才各自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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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睡觉之前太过闹腾了,谢云嫣的心里静不下来,迷迷糊糊地一直翻来覆去,好似睡着了、又好似没睡着。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打在窗子上,吵杂得很,那声音越来越大,叫人不得安生。
夜色那么深,黑暗的梦境如同狰狞的巨兽一般,张开了大口,把她紧紧地咬住了,她深陷噩梦,挣脱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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