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重逢
温布尔登练习场。
100%的黑麦草被切割成标准的8毫米高度,在湿润的温带海洋性气候下,整片草场青翠欲滴。养护这样的草坪有一套相当精细的流程,再加上对气候条件的高要求,每年的草地赛季只有短短一个月。
在四大满贯赛事中,温网是最「特立独行」的那一个。比如不以国家的名字命名;全称是「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而非「某某公开赛」;参赛球员必须通身纯白,以示对英国王室的尊敬;赛场内没有任何的赞助商广告露出,维持着百年如一日的古典和纯净……而这一切,通通都是温布尔登与众不同的魅力所在。
俞枫晚正在练习发球。他的发球一如既往地快而凌厉,周围的球员都忍不住驻足欣赏。毕竟对上了这位二号种子,他大概率能用发球砍下接近一半的得分,反正你也接不着,还不如多观赏观赏。
只有维亚敢在这个时候跟他闹。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他的语调上扬。
俞枫晚眼皮都没抬。
「来嘛,打矿泉水好不好呀?」维亚心血来潮道。
他跑去旁边买了四五瓶矿泉水,抱着回来,一个个在草地上摆好。
俞枫晚:「……幼不幼稚?」
他上次打矿泉水瓶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三年前的夏末……在S市。
那天他牵了她的手吧?以教她打球的名义。
俞枫晚忽然有些恍惚。
「来来,先平击一个。」维亚已经率先抛了一球,嘭的一声,矿泉水瓶应声而倒,「再来一个kick serve~」说着就要抛第二球。
「注意一下你是今年的法网冠军,不是未成年的法网青少年组冠军,OK?」俞枫晚不留情面地嘲讽道。
维亚见他没兴趣参与这种打发时间的游戏,自己也没了兴致,懒懒靠在他身上。
「呐,Victor。」
「嗯?」
「你说,会是你先拿到法网,还是我先拿到温网?」
「……」
俞枫晚被问住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他们两个分别擅长彼此最不擅长的场地。
「我要是真拿不到温网怎么办?」维亚正在愁眉苦脸,忽然间又灵机一动道,「不然你带我打双打拿吧!」
「……」
俞枫晚不知道该怎么吐槽。
算了,还是不吐槽了。这人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就在这时,维亚忽然站直了身子,整个人也不半靠在俞枫晚身上了。
他愣愣看着不远处,抬手指了过去:「那人不是……诶,走掉了?」
「怎么了?」俞枫晚问道。
维亚扯他的袖子:「刚刚那个女孩子,长得好像小风筝啊!」
俞枫晚猛地一抬头。
维亚所指的方向已经没有人在了,空荡荡的。
可是维亚会产生跟他一样的错觉吗?不可能。他们这种世界排名Top级的选手,别的判断可能会出错,但视力的判断确实绝对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俞枫晚的心脏在一瞬间狂跳起来。
温网开赛前三天,签表正式出炉。
俞枫晚和世界排名第一的安迪·泰勒分别镇守上下半区。帕特里夏并没有在世界第一的位置上呆太久,那会儿身为巨头之一的泰勒在养伤,给了帕特里夏积分反超的机会,不过泰勒回归后很快就坐回了第一的宝座,用实力表示时代还未交接。
前一个时代的巨头里只剩泰勒还没退役,也越挫越勇,职业生涯十几年,全球粉丝无数,光是INS上就有两千五百万的关注者。
是否能和泰勒对上,对俞枫晚来说是最后的事情了。眼前要命的是这个签表,他的第一轮对上的是被称为「红土小天王」卡洛斯——这是在今年的法网给他淘汰出局的人。
按理说,种子选手都会分散在各区域,不会提前对上。但很偶然的是,卡洛斯之前因为手术恢复了大半年的时间,长时间没有积分入账,世界排名也跟着往下掉,这次法网也没能找补回来。结果,就跟俞枫晚首轮相遇了。
这人的打法很克俞枫晚。
他是极少数完全不怕俞枫晚反手切削、所以可以对着俞枫晚的反手猛轰的人。俞枫晚的主动失误几乎全部来自他对自己反手的进攻。
现在,他俩第一轮就要开打了。
中文互联网上,球迷们看到签表,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俞枫晚这次不会一轮游吧???」
「闭嘴啊不要毒奶!」
「可是天降这次的运气确实不怎么好。现在的场外赔率是71:29,卡洛斯压倒性的优势……可见外网都不看好天降。」
「卧槽,如果夺冠大热门的俞枫晚最终一轮游,那这也绝对是今年温布尔登最大的冷门了。」
6月27日,温布尔登首轮打响。
当天上午8点,俞枫晚看了眼自己摆在酒店床头的那张拍立得照片。他伸出手,轻柔地触摸了一下照片上女孩子小小的背影。
然后,他背上球包,启程出发前往球场。
******
时鸢被同事抓来了现场看球。
赵子桐说一会儿的赛后采访我和小王上就行了,但球赛你必须要来看,特别是俞枫晚的比赛,你一场都不能落下,毕竟你是要给他写人物特稿的。时鸢根本没法拒绝。
媒体席比VIP区还要VIP区。最前面是一整排的「长枪短炮」,林榛已经架好单反相机就位了,长焦镜头跟个炮筒似的。时鸢躲在一整排相机的后面,把帽檐拉得很低,只露出了小半张脸。
「你们女孩子真的好怕晒啊。」王澄对着时鸢感叹道。他还以为时鸢这么做是为了防晒。
时鸢当然不会去主动解释。昨天她被赵子桐和王澄抓去参观练习场,只是远远看到了俞枫晚的背影,她就立刻落荒而逃了。
——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但就是心跳很快亦很酸涩,像咬了一颗没熟的梅子。
你再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如果还在怪你,你会伤心;他若对你完全不在意了,你更伤心。
运动员已经进场了。按照温网的要求,俞枫晚一身纯白的球衣球鞋,就连汗带和护腕都是白色的,只有那支黑色的Pro Staff RF97,在这样的着装下更加显眼。
RF是罗杰·费德勒的英文缩写,时鸢毫不怀疑,未来Wilson会为俞枫晚单独定制VY系列的球拍。
「卡洛斯曾是连续三届马德里大师赛的冠军,并且拿过所有红土大师赛冠军。他距离法网冠军只有一步之遥,不过今年惜败维奇亚科夫斯基。」王澄对时鸢解释道,「就是他,今年法网半决赛把俞枫晚打出局了。没想到这两人温网第一轮就遇上了,简直就是死亡对决。」
俞枫晚扫视了一圈观众席。
四面八方全是热情的球迷,他们为了一张内场的票,头一天晚上就带着帐篷到温布尔登小镇来排队,哪怕只是第一轮比赛,也难掩激动的心情。
俞枫晚的视力很好。他能看到父亲抱着几岁大的孩子,让对方坐在自己的腿上;看到一对情侣依偎在一起,彼此笑着耳语;甚至能看得清部分观众脸上的国旗油彩,亦或者胸前的温布尔登徽章。
——唯独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俞枫晚深吸一口气。
好了,找也找过了,接下来你该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到比赛上了。他在内心告诫自己。
但有些事,你就是很难控制。你明明知道此时此刻该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眼前的球赛上,可你依旧会想,过去三天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错觉?你看到的人,还有维亚看到的人,真的是她吗?她真的有来这里吗?
如果有来的话……为什么不联系自己呢。
球童抛给了俞枫晚两颗网球,他用球拍一下又一下地将球向地面打去,寻找手感。
然后,高高抛起,用尽身体的力量,内旋挥拍!
卡洛斯立刻朝俞枫晚的反手方向回击过去。他在法网尝到了甜头,决定用同样的战术来对待俞枫晚。
他并不怕俞枫晚的切削,要知道这样的球员并不多,而卡洛斯的妻子偏偏是一位切削相当猛的女单球员,被评价为「深得格拉芙真传①」,大约是给妻子当陪练当得多了,卡洛斯处理切削相当有一手,对付俞枫晚的反手也很有心得。
第一局,俞枫晚靠着强力的发球保发成功,但即便这样也丢了2分。而到了卡洛斯的发球局时,俞枫晚的优势不再,两分钟结束了本局。
「赔率已经到了73:27了,居然比开赛前还涨了一点儿。」
「情况不妙,一个月前的法网半决赛似乎重演了。」
「俞枫晚真的有点儿被卡洛斯压着打的感觉。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相生相克吗?」
新的一局,俞枫晚开始发球上网。
这就是温网的与众不同之处,球员发球上网的次数绝对是四大公开赛里最多的。草地比赛的节奏要比硬地和红土快得多,因为草地的摩擦力最小,球的反弹速度最快、弹跳最低,且往往都是不规则弹跳,球员必须以最快速度做出反应。
这就意味着,多拍相持在温网更为少见,多得是发球、接发和网前截击得分。
俞枫晚在17岁之前都是主动上网进攻的选手,20岁以后才变为全场型,而草地一直以来都是他的主场。他在网前轻松地放出了一个小球,外角接发的卡洛斯根本来不及往前跑,直接丢了一分。
15-0。
卡洛斯的反应速度很快,下一球,他接了发球后立刻向网前跑去,准备和俞枫晚对截。而俞枫晚迅速调整了战术,在网前吊了一个高球。
跑到一半的卡洛斯急刹车,迅速后奔、起跳、高压!
这个高压球相当扎实,直直砸了下来,俞枫晚冲上去想要抢在上升点接球,然而下一秒,「啪——」的一声,他的球拍应声震飞了出去。
15-15。
观众席一片唏嘘。俞枫晚显然没想到这个挑高球能让对方给自己送高压,而且这一球力量太大了,还弹到了他的拍框上,直接导致拍子被震飞。
俞枫晚没有第一时间去捡球拍。直播镜头往前推进,他正皱眉看着自己的手指,皮肤似乎被刚刚飞出去的球拍擦破了。
然后,俞枫晚申请了医疗暂停。
在四周喧闹的讨论声间,时鸢一言不发,脸上的担忧却溢于言表。
王澄安慰她道:「没事的,只是非常小的伤口,不会影响比赛。」
时鸢点点头。
但这个人接下来的话无疑让前面那句破了功:「不过呢,俞枫晚必须得迅速习惯和适应,因为疼痛会导致手感发生变化,甚至发力也会产生变化。」
时鸢刚刚放下的心,又在一瞬间提了起来。
——他没事吧?
时鸢忍不住探出头去看,甚至忘了自己一进场就在怎样躲着这个人。虽然知道擦伤在球场上是极为常见的事情,可是发生在那个男人身上,她就没法不去担心。
时鸢小声地跟周围的人说让一让,然后挤到了俞枫晚正后方的位置。
俞枫晚正背对着时鸢,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医护人员在给他处理伤口,用生理盐水清洗,再简单包裹一层纱布。
他始终保持着沉默,只在对方离开时低声说了声谢谢。
他好像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了。时鸢低垂了眼帘,突然觉得不忍。
俞枫晚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站了起来,重新拿起球拍。
比赛要重新开始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在那一瞬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
下一秒,对上了一对焦急的眸子。
时鸢就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以为他不会回头的。她只是想过来看一下,马上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她甚至来不及在这一刻拉低那顶FILA网球帽的帽檐……
可是俞枫晚已经看到她了。
他的目光越过那一整排摄像机,越过摄影师们,停留在时鸢的身上。
他们四目相对。
在那一瞬间,俞枫晚只觉得平静。如同海潮退去,风平浪静,水面上泛着粼粼的光。
……真的是她啊。俞枫晚想。
那种,「终于尘埃落定了」的感觉。
你总是想着她到底来没来。
现在你确定了,她真的来了,那你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全力以赴就行了。
俞枫晚提着球拍,转身,朝身后比了个OK的手势。
他的动作,和时鸢记忆里那个里约公开赛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后来,所有的直播解说也好,专题报道也罢,都在强调:「俞枫晚在自己落后的那一刻,用一个OK的手势,来安慰现场的、以及守在屏幕前观看直播的球迷朋友们。」
但只有他们两个知道,那一刹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如当年在里约公开赛的休息室内,他在决赛入场前,终于等到了这个人来看他的比赛,然后坚定不移地走向赛场。
时鸢回到了座位上。
比赛再度开始,俞枫晚退回到底线,一下一下地将小球抛向地面,声音像是倒计时的钟声,亦像是心跳,让观众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赵子桐评价道:「看出来了吗?他的状态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是好的不一样,还是坏的不一样?」王澄问道。
「你说呢?」赵子桐双手环胸,笑得很轻松。
时鸢十指扣拢,置于唇前,瞳孔里是极为复杂的情绪。
从刚才到现在,她的心跳一直都没有平复下去过。
俞枫晚外角发球,然后发球即上网,卡洛斯的球刚刚回到了他的反手方向,他就已然以一个又低又转的斜线切削,削到了对手的死角区域!
30-15!
观众席再度迸发出掌声。这一球太快了,俞枫晚几乎是瞬间拿下,以至于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就得了分。
草地最需要的就是速度与反应力,而这些他都是顶级中的顶级。
俞枫晚以相当快的速度拿下了这一局,几乎是一边倒的攻势。
卡洛斯不死心地狙击俞枫晚的反手,因为除此以外他实在找不出这个对手别的弱点了。可这招明明在红土管用,甚至在刚才似乎也是管用的,为什么此时此刻突然失灵了呢?
在交换场地时,两人擦肩而过。
卡洛斯没忍住道:「你反手嗑药了?」
他当然是开玩笑的,虽然这句玩笑带有明显的发泄和挑衅。可刚说完这句话他就意识到不对劲,因为哪怕是这种完全不存在的笑话,也是不能开在俞枫晚身上的。
他忘记了四年前的那件事。
就在这一刻,俞枫晚回眸,定定看着他。
「我得承认,在红土上,我确实还存在一些弱点。」
俞枫晚的声音极为平静。
「但质疑我的反手,你还没有资格。」他冷声道。
在下一个卡洛斯的发球局,他们难得在对角线打了两个多拍回合,结果俞枫晚一个直线单反变线成功,又直又快又强力的一分,全场再度起立鼓掌。
卡洛斯恍然间意识到,时至今日,反手早就不是俞枫晚的弱点了。他上一次能赢是因为他最擅长红土,是红土限制了俞枫晚的发挥,而不是反手。而在温布尔登的草地之上,俞枫晚根本不会给他还手之力。
当卡洛斯被俞枫晚的单反制胜分打出了些许的心理阴影后,他开始刻意回避给俞枫晚反手送分的机会。
然而,俞枫晚的正手更是强到令他发指的地步。
3-2,俞枫晚领先。
4-2,俞枫晚率先破发。
5-2,俞枫晚连拿四分,复现了他20岁在印第安维尔斯决胜局那经典的三个Ace……
……
最后俞枫晚3-0收官的时候,观众席上的人们已经在发懵了。
你看到两个强手僵持不下,然后打出一记又一记的好球,你会紧张,会呐喊,会起立鼓掌。
而你看到完全一边倒的胜利,只会觉得发懵——我是谁我在哪儿?这真的是俞枫晚对卡洛斯的比赛吗?卡洛斯他怎么中途心态直接崩了?上个月在法网半决赛赢球的是个假人吗?
「真强啊,完全是碾压式的。」赵子桐一边感叹一边开玩笑,「心疼今天的观众,这票买得不值啊。」
时鸢又一次拉低了帽檐。
……白紧张了。她心想。
「比赛结束了,我在外面等你们。」她对同事们道。
时鸢提前离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俞枫晚在镜头前的签名。
在摄像机镜头上留下签名,是属于胜利者的特权。每次大满贯赛事上都会留下很多或有趣、或令人难忘的短句。
这一次,俞枫晚拿着记号笔,在镜头前略微犹豫了一小会儿。
然后他俯下身,画了一只……小小的风筝。
是那种非常简单的简笔画,但也足够容易辨认了。
电视直播也好,网络直播也罢,所有解说比赛的、看球的、发弹幕的都不解其意,大家都在讨论这只风筝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赛后的常规媒体采访环节。
国新社只有赵子桐和王澄两人进场采访。在黑压压的人头之间,俞枫晚一眼就捕捉到了国新社的记者牌,可他仔细看了又看,那两个人周围并没有时鸢的存在。
俞枫晚第一次觉得,赢球后坐在采访区也能这么度日如年。
刚才的人一定是时鸢,俞枫晚100%确定这件事。何况时鸢挂着和国新社这两位记者一模一样的牌子,她毕业后去国新社工作再正常不过了。
唯一的问题是,她为什么会来采访温网?
①格拉芙:前世界女单第一,世界网球历史上最成功的女选手之一,最擅长的打法即为正手大力抽球与反手切削。
******
时鸢在温网场馆的出口等待同事。观众们已经差不多走光了,此处几乎没有人经过。媒体有专门的通道可以走,但约在这里反而方便同事们汇合。
运动员也有自己的专用通道,时鸢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和俞枫晚撞上。
……紧跟着,现实就教会了她什么是「天真」。
俞枫晚出现在时鸢眼前的时候,时鸢还在发懵。
这个男人似乎是跑过来的,还在微微喘着气,只有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定定望着她,一眨不眨。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俞枫晚问道。
时鸢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可是凭借俞枫晚的能力,找到哪里都不夸张……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在了一起。
俞枫晚立刻捕捉到了她指节上的小动作,这代表时鸢在紧张。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啊。俞枫晚想。
「那我问你吧。」他叹了口气,然后决定开门见山,「为什么会成为体育记者?」
在问出了这个问题之后,俞枫晚才感觉到了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就好像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下来似的。
他在等一个答案。他看着时鸢的眼睛,目光里不仅有疑问,甚至还带有隐隐约约的……期待。
是的,期待。
——会是因为自己么?她会因为自己而选择成为一名体育记者吗?这种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心底里仿佛有什么已经枯萎的东西,重新恢复了生机。
可是下一秒,再度被宣判死刑。
「不是的……」时鸢回答道,「我不是体育记者。我是被临时借调过来帮忙的。」
俞枫晚一愣。
「是意外。」时鸢抿唇。
「意外?」俞枫晚重复道。
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因为这个人的事情心里七上八下,刚上赛场的时候甚至无法集中精神,直到终于确定她就在这儿……他甚至以为她是专程过来的,现在她却说,是意外?
……也是。
这才正常。她真当了体育记者,才显得很奇怪。
那自己为什么要产生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呢?
为什么呢?
俞枫晚在心里反复询问自己,只觉得如鲠在喉。
最终,他偏过脸,没有再看向女孩儿的眼睛。
「原来又是我自作多情。」俞枫晚自嘲道。
他的嗓音沙哑,甚至微微哽咽。
时鸢的心里蓦然间钝痛。
他说,「又是」。
所以上一次,是哪一次呢?
……是他们十九岁那一次么?
时鸢不敢再往下想。可是男人就这样站在她的身前,那么孤寂的模样,疼得她心里都在发慌。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赵子桐等人的声音。
「诶,这么巧?」赵子桐看到了俞枫晚,立刻笑着走了过来,「小俞你好,我是国新社的赵子桐,之前跟你联系过的。我们温网结束后有一场专访。」
「赵老师。」俞枫晚微微颌首。他们确实之前简单约过时间。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几位同事……」
王澄和林榛跟在赵子桐的身后,大包小包。时鸢低着头走到他俩身边,主动接过了林榛提着的三脚架。
王澄见状,立刻从时鸢手上把三脚架接了过去:「怎么能让你提这个呢?这么重,女孩子提不动的。」
「那我就提得动了?我也是女孩子啊!」林榛瞪他。
「我这不是来帮忙了嘛。而且你不一样,你胳膊比我还壮。」王澄笑嘻嘻的。
「你这人可真是!还没追到我们时鸢,就开始区别对待了啊?」林榛打趣道。
就在这时,王澄忽然间感受到了一股凉飕飕的视线。
他整个人一凛,忍不住偏过头去找视线的方向,可俞枫晚已经把目光移向别处了。
即便如此,他依旧感受到了俞枫晚身上发出的骇人气场。
「你们住哪里?」俞枫晚问赵子桐。
赵子桐报了个酒店名字。
俞枫晚微怔。
他顿了顿,然后道:「我也住这家酒店。」
「哦,是吗?」赵子桐既意外又惊喜,「那可太好了,我们可以直接在酒店安排专访。」
「嗯。」俞枫晚抬眸,眸光越过其他人,再度停留在时鸢的身上。
时鸢的大脑已经彻底宕机了。
五个人两辆车,一起回的酒店。时鸢要负责写俞枫晚的人物特稿,特意被赵子桐拽上了同一辆车,和俞枫晚两个人坐在后排。
一路无话。
他们甚至没有继续看向彼此。副驾驶上的赵子桐并没有意识到后排尴尬到诡异的氛围,还叮嘱道:「小时,你加一下小俞的微信。」
还对俞枫晚解释道:「我们时老师负责你那篇人物专题稿。她不是专门报道体育新闻的,有些专业的地方可能需要多问问你,还请你多担待。不过她懂网球,还拿过中国新闻奖,是我们社很厉害的特稿记者哦。」
「是吗?」俞枫晚的嗓音淡淡的,喜怒不明。
时鸢盯着自己的手指,指节交叉、蜷缩。
俞枫晚见她没有拿出手机的意思,也没多说什么。
今天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像是坐了一次落差巨大的过山车。不断往高处攀登的缓慢过程里,你会情绪紧张,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然后抵达最高点,再轰然间落下,一切快到你都来不及反应。
等再回过神来时,过山车已经落地了。一切好像和最初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别人三五成群地走了,笑着闹着,你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整个世界满目荒原。
俞枫晚静静地闭上了眼。
回程的路打车不过十分钟,此时此刻却漫长得过分。
——他是不是不该来找她呢?
这两年里,几乎没人敢在俞枫晚跟前提起时鸢这个名字。其他人都不行,就连裴妍也不能提,只有维亚偶尔会作死问他两句,他都以沉默相回应。
几天前,维亚问他会不会去找时鸢,他没有回答。
但当这个人真的再度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本能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
——是的,他会来找她。不假思索。
否则这一次重回赛场,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大的改变呢?为什么开始客气地对待媒体呢?为什么要答应国新社的专访呢?为什么要接下那个会将户外广告上画到全世界核心CBD的代言呢?
因为想要被看见。
没有勇气再去主动联系,但还是希望能够被看见。
明明那么容易看清的事情,但偏偏因为是自己的内心,所以当局者迷。
出租车抵达酒店。
他们沉默着走进旋转门,沉默着走进大堂,沉默着进电梯、按下楼层……
「……我跟你们是同一层。」俞枫晚忽然道。
确实是同一层。大约是为了方便安排后续专访,国新社一行人住在更为安静的行政楼层。俞枫晚觉得有些好笑,他都过来好几天了,对方显然也来了两三天了,可能彼此已经在这间酒店擦肩而过了无数次,然而他却根本不知道。
时鸢是在刻意躲着自己的。他十分确定。
所以,她不想让自己看到,不想被自己发现。她因为一场「意外」来到温布尔登,只想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离去。
早知道,还不如不去打扰她。俞枫晚想。
电梯终于抵达指定楼层。这一次他们真的不同路了,俞枫晚向左,时鸢向右。俞枫晚没有回头。上一次他们也是这样,分别朝着反方向走去,然后长达两年里再无交集。
有些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到了那个时间节点就要分别。曾经如是,现在亦如是。
不要再挽留什么了。不要再强求什么了。挽留不来,也强求不来。
何况,当初是你自己先放手的。
在分别的岔路口,赵子桐和俞枫晚道别,又在转弯处低声对时鸢道:「你是不是有点儿紧张啊?我看你都不怎么说话。」
「……」时鸢沉默了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只能破罐子破摔。他们都不会主动跟别人提起彼此之间曾经的关系,所以只能这样继续下去。特稿记者与接受专访的顶尖运动员,这就是他们现在仅有的联系了。
时鸢只希望不要影响他比赛时的心情。
没有别的奢求了。知道他好就行。
俞枫晚刚刚走进房间,就听见反方向传来的尖叫声。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朝右侧的走廊狂奔而去,连球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心跳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慌乱到不行,他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慌乱过,可是一旦碰上关于那个女孩儿的事情,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
时鸢是刷开房门的那一瞬间被吓到的。她的屋子里出现了一条蛇,就趴在阳台上。可能是温布尔登的生态环境好到过分了,可依旧不妨碍她被吓得手脚冰冷,一步也挪不动。
然后下一秒,俞枫晚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年轻男人像过往无数次那样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护得严严实实。在看清楚前方发生了什么后,俞枫晚转身抱住了她,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时鸢的身上传来温暖的触感,带着遥远且熟悉的气息。好像一旦闻到这个味道,记忆就会纷至沓来。
「别怕。」俞枫晚在她耳畔低声道,「没事的,阳台门关着。」
时鸢在他怀里微微颤抖。
男人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
旁边房间的人听到声音也陆续赶到了,却只能看到俞枫晚抱着她的样子,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我在这儿呢,没事的。」俞枫晚轻声哄她,「你闭着眼,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时鸢僵硬地点了点头。
俞枫晚牵住她的手。
冰凉凉的。
时鸢的三个同事都在门口。
「这是怎么了……」
「有蛇。」俞枫晚对他们道,「她怕这些东西。我带她去休息一会儿,你们让前台给她换个房间吧。」
说罢,俞枫晚牵过时鸢,直接往反方向走去。
俞枫晚把时鸢带去了自己的房间。
时鸢直到这时才渐渐回神。她确实自小就怕这些东西,看到蟑螂都能跳起来,何况是一条蛇。哪怕隔着阳台玻璃门,也能把她吓到动弹不得。俞枫晚显然很清楚这一点,让她在床边坐下,给她递了瓶水。
然后他走到床头,打座机电话给前台,要求对方把时鸢房间里的东西都送过来。
旁边的相框被他不动声色地收进了抽屉里。
服务生很快送来行李箱和时鸢的双肩包,又好一阵儿道歉,说以往最多出现点儿野生松鼠什么的,没想到会有蛇出没,现在已经驱赶走了。
俞枫晚一如既往没有废话的打算,直截了当道:「她被吓到了,回那个房间会害怕,必须换一间。」
服务生为难道:「先生,现在是比赛期间,我们可能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空出来……」
「那就算了吧。」时鸢道,「我可以去和同事凑合一下。」
「你那个女同事,跟你一样住单人间吧?」俞枫晚问道。
「呃,是的……」这么一想确实有点儿不方便,时鸢叹了口气,「那我还是努力克服一下,不开阳台门就是了。」
「你住我这儿。」俞枫晚迅速做了判断。
「诶?」
「我去维亚那儿。」俞枫晚已经迅速把服务生打发走了,并把时鸢的行李箱和背包都放置好。
「那怎么行?」时鸢立刻道,「你是运动员,你需要最好的休息,我不一样——」
「你会做噩梦的。」俞枫晚打断了她。
他转身回眸,静静地看着时鸢。
这是遇上雷暴天气会害怕到手脚并用抱着他睡的女孩儿。
他曾经那么花心思安慰过、哄过的人。
在她遇到害怕的东西时护着她,在她做噩梦的时候把她揽在怀里,因为她曾经被摔拍吓到,所以自己19岁以来再也没摔过一次球拍。
即便过去了两年的时间,女孩子的生活习惯在他的记忆里依旧无比清晰。而保护她这件事,更是出自本能。
「劝你打消换一家酒店的心思,温网期间,你现在想换地方,估计只能换到伦敦去了。」俞枫晚道,「要么你一个人住这儿,要么我们两个人一起住这儿,你自己选。」
时鸢:「……」
——这要让她怎么选?
在要命的两难选择之间拯救了时鸢的,是一通客房电话。
客房部再度道歉,然后说紧急腾出了一间房间,一会儿收拾好就带客人过去。
电话挂断后,两个人相顾无言,气氛有些许的尴尬。俞枫晚拿了件换洗衣服走进浴室:「我去冲个澡。」
早上的比赛刚打完,他这会儿都没来得及洗澡。
时鸢「嗯」了一声。
套房的客厅、卧室和盥洗室三分,俞枫晚带上了厚重的推拉门,卧室里就只剩下时鸢一个了。
时鸢松了口气,却又忽然间有些恍惚。
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呢?
俞枫晚刚才那么用力地抱着她,又那么轻柔地捂着她的眼睛,在她的耳边说别怕。
可他接下来态度又很强硬。
时鸢抿了抿唇,只觉得心中酸涩。
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服务生给自己拿过来的双肩包上缺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那个网球挂件不见了。
出门的时候她怕弄丢,特意将其摘下来放在了房间里。结果这会儿服务生只给她把双肩包和行李箱送了过来,反而遗漏了那个挂件。
时鸢一瞬间心慌起来。她立刻打电话给前台说自己丢了东西,是一个mini size的网球钥匙扣。前台安慰她说不要着急,现在就安排服务生帮她去找,一会儿就送到她这儿来。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有人来敲了门,不过并不是来送还东西的,而是来带她换房间:「女士,我们已经为您准备好了新的客房,请您随我来。」
「麻烦稍等一下。」时鸢道。
不管怎么说,临走前也要跟俞枫晚说一声。
她走到卫浴区前面,敲了敲门。
俞枫晚打开门,水汽在一瞬间扑面而来。
他刚冲完澡,穿着浴袍,一如既往懒得吹头发,黑发在滴水,琥珀色的眼睛深邃得像一汪深潭。
「呃……我要换房间了。」时鸢移开视线。
「哪一间?」
「2207,在楼上。」
「嗯。」
「那……我走了?」
「……」
时鸢转身欲离开,俞枫晚却在下一秒喊住了她。
「接下来的比赛,你还会来看吗?」
时鸢一怔。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那个人,嗓音干涩:「……你想我来吗?」
怎么可能会不想呢?
俞枫晚叹了口气。
「你不想来的话,也不用勉强。」
「……我知道了。」
人走了。
俞枫晚兀自在沙发上静静坐着,任凭头发上滴下的水打湿了肩膀。
他有点儿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问出那种问题呢?居然问她要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一起住。
……你还真想她主动让你留下来不成。
明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在这时,门铃声再度响起。
「客人,给您送东西。」门外的服务生道。
「什么事?」俞枫晚微微皱眉,起身开门。
服务生递上了一枚小小的网球钥匙扣。
钥匙扣略有些旧了,金属挂环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时光的痕迹,但可以看出主人保管得很用心,网球本身甚至没有沾到任何的污渍。
时光好像在一瞬间翻涌,像走马灯那样回转,跃动的光影将时间带回了两年前的那个春天,在里约,他把这枚钥匙扣挂在女孩子双肩包的拉链上,女孩子对他眨了眨眼,说……
「先生,这是刚刚那位女士遗留在房间的物品,我们找到了。」服务生道,「请问她现在在吗?——因为她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交还给她。」
「我交给她就好。」俞枫晚的嗓音沙哑。
「好的,还请您务必要交到她手上。女士说是很珍贵的礼物。」
「……」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呢?
「那它以后就是我的宝贝了。」
——是这样说的吧?
俞枫晚关上了门,握紧了手心里小小的网球。
往事如潮水般纷至沓来。她笑的样子,哭的样子,安慰自己的样子,哄他开心的样子,垫着脚尖亲吻他,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说了无数句「我喜欢你」……
那么那么多的过往,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她还是带着你送她的礼物啊……那依旧是她的宝物,她带着来到了温布尔登,反复地跟客房部的人强调是很珍贵的礼物。
她明明不打算露面的,可你在球场上只是稍微擦伤,她就出现在了你的身后,你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回头,正好对上她那双焦急而又担忧的眼眸。
她一定有看着你吧?一定有关注你的消息吧?知道你那一年很努力地在做康复训练、花最短的时间高质量地完成学业、然后全身心投入球场吧?
她一直一直,都有在地球的那一边支持着你吧?
啪嗒一声。
眼泪砸到了地毯上,发出轻微而又沉闷的声响。
俞枫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握着那颗小小网球的手指不断收紧,指节生疼,仿佛疼痛才能让人感受到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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