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声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harf侦探事务所的。
盛夏酷暑,八十二华氏度高温,空气中滚着热浪。
可她还是觉得冷。
街道上满是交错而过的人群和层层叠叠的车鸣,计程车候在原地,毛东在身后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擦肩而过的行人眼睛不自觉地往她身上落。
叶声笙什么都听不见。
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双目无光,手里捏着牛皮纸袋,攥着的指节发白,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
她从小就是恣意生长的玫瑰,就算遇到再嚣张跋扈的小霸王,也不会收敛气焰,因为小公主身后最大的底气就是叶淮生这个国王。
当年阮晴岚生她的时候,因为产后大出血摘除了子宫,这也就意味着,正值黄金年龄的叶淮生只有她这么一个独生女了。
那时候叶声笙的奶奶还健在,时不时以没有孙子要死要活的,甚至做出过往自己儿子床上送女人的荒唐事儿。叶淮生本就爱妻如命,更心疼妻子为了生孩子而命悬一线。他当时发了很大的火,以断绝关系为要求,喝止了老太太的过度干涉,此事才尚算平息。
最后,直到奶奶去世,户口本上都没能出现一个男孙的名字。
小时候的叶声笙很纳闷,自己在幼儿园可是万人迷一个,为什么每次去祖宅,姑姑都对她特别冷淡,连个笑脸都没有。阮晴岚偷偷告诉她,因为姑姑打了肉毒杆菌,所以做不出任何表情,她才勉强原谅了这个被皱纹困扰的女人。
后面她渐渐大了,这些理由已经瞒不过去。
叶声笙坐在叶淮生的书桌上,努力跟他爸爸平视,倔强的小脸全是不满:“爸爸,你很喜欢男孩吗?”
“不喜欢,我最讨厌男孩子了。”叶淮生答得干脆,没有丝毫迟疑。
叶声笙强烈怀疑爸爸在撒谎,但是没有证据。
她歪着头,特别认真地强调:“我在天上选了好久,才选中你和妈妈做我的父母,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的小公主哦!”
叶淮生很上道,马上给她上贡了一颗又大又亮的钻石,并表示要做她骑士,永远臣服于公主。
叶声笙扬着马尾纠正:“你不能做骑士,骑士是将来要接我去结婚的人,你只能做一个伟大的国王。”
当年的童言童语犹在耳侧。
但是她忘了,小公主会长大,国王会变老,也会生病。
脑袋里一闪而过是叶淮生风尘仆仆回国的画面。
那天他刚刚结束长途飞行,还来不及倒时差,就得处理祝泽的事情。当时她沉浸在一堆糟心事中,没有发现他的清减,对这些细节不曾留意,现在回忆起来,好像一切早有预兆。
这几年经济下行,叶淮生把自己的全部时间都投入工作中,像一块无休无止吸纳水分的海绵,身体早就到了严重饱和甚至是透支的程度了。纵然如此,各大股东还是对逐年下降的分红不满,要不是和祝向南合作的海外项目,这些人恐怕早都要跳脚了。
爸爸当时一定是为难的吧?但是为了她的终身幸福,还是义无反顾地中止了和祝向南的所有合作。
叶声笙越想,越觉得眼睛酸,担心和害怕交织成无助一直在心口冲撞,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
叶淮生和阮晴岚好像什么都不打算告诉她,一直在她面前装没事人一样,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戳穿他们,还是配合演出成为一员。
拇指在通讯里爸爸两个字上徘徊了好久,这通电话却始终没有拨出去。
就这样生生地在街上闲逛了一个多小时,走到头昏脑涨、小腿抽搐,实在是走不动了,才招了计程车回酒店。
室内室外冰火两重天,进到酒店大堂的时候,有人喊她的名字。
叶声笙慢慢抬眼。
璀璨的三层水晶灯下,一双男人的长腿进入视线,他手臂线条明显,手机在掌心轻巧地翻转了几下,那方精致的喉结缓缓滑动,一道低沉的男声徐徐传来。
“发生什么事了?”
边澈站在她面前,弯低身,眸底漆黑缓动。
叶声笙不说话。
整个身子还是麻的,额头和下巴泛起不正常的红,应该是晒伤了。
边澈背光的眉眼看不清晰,他伸手抚过她的脸,她呆呆的,竟然没有躲?
这太不正常了,即使未婚夫出轨闺蜜和被整个圈子拉黑,叶大小姐也是趾高气昂地吃喝不误,珠宝照拍,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
突然间乍然无措。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她一样:“是那群狗仔又骚扰你了吗?”
新闻他已经全都处理过了,比较麻烦的是那辆柯尼塞格。港城霍家三公子新提的车,一次没开就被他撞个稀巴烂,他刚刚付了全款买下来,返厂维修之后再运回京市。
她的眼睛一定是特别特别红,因为叶声笙从来没见过边澈用这种眼神看她,他天生有种心无旁骛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不能让他皱下眉头。但这次,他罕见地带着薄薄怒意。
“没有。”怀里抱着的纸袋悉索作响,她整个身子都在轻颤,声带像被什么重压着,哑得厉害。
边澈的视线从她的脸,移到她抱紧的牛皮纸袋上,没费任何力气就抽了出来。
酒店大堂的冷气很足,他把里面的纸张一页页翻出来查看。视线在santagositono这几个字母上停顿了几秒,他眼内情绪发生变化,捏着纸张的指腹突然出汗。
“谁去santagositono了?”边澈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爷爷当年就是去这里做过手术。
叶声笙眼尾红透,憋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爸爸。”
……
当这三个字掷地有声地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边澈阖眸,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
大脑也开始恢复理智。
“回房间收拾东西,我们一会儿就回京市。”
他把文件重新塞回纸袋,动作很轻地捏住叶声笙的手腕,她怔怔地跟着,像没有灵魂的木偶,六神无主地回了酒店房间。
电梯一路运行到十九层,边澈用叶声笙的房卡开门。
门一开,套房内的感应灯倏地亮起。
叶声笙被他按坐在沙发上,边澈不知道鼓弄什么去了,她盯着某个虚无的点发呆。
突然脸颊一凉,她下意识要躲,后颈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掌紧紧锁住。叶大小姐终于恢复了点儿人气,她一巴掌打过去:“你干嘛?”
边澈蹲在她身前不避不让,脸上很快出现五道红痕,他舔了舔后槽牙,“冰敷,你脸不要了?”
冰袋裹着爱马仕的丝巾,凉凉的,很舒服,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双颊火辣辣的。
“哦。”
她从他手里接过冰袋,偏过头,不看他。
边澈把她所有的表情看在眼里,玩笑似的乖戾口吻:“叶声笙,这是你第二次打我巴掌了。”
叶声笙也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指端不自然地颤了下:“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突然离我那么近,自卫是我的本能反应。”
边澈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他:“那上次呢,还记得吗?”
男女之间天然的力量差距,叶声笙本能地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动,她放低声音:“边澈,我家里出了事情,现在真没什么心情跟你斗嘴,要不你打回来吧。”
两个人在寂静的空间里对视。
一个满脸晒伤,一个有个巴掌印,都挺狼狈的。
三秒后,她翻了个白眼,把冰袋递过去:“现在你好像比我更需要。”
……
边澈这个人可恶归可恶,行动力还是挺强的。
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跟santagositono联系上了,但是可惜的是,对方对病人隐私守口如瓶,没有得到叶淮生的诊疗报告。他又找了国内顶级的肿瘤专家,跟叶声笙通了电话。
好在,叶声笙不是一个会自怨自艾很久的人。
重新冷静下来之后,智商和情商全都在线了,她先是上网查了santagositono的医学成就,又旁敲侧击了几个朋友,对这所医院的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
她猜测叶淮生的病情不会太严重,就算是得了恶性肿瘤,也绝对不会是晚期,要不然阮晴岚不会是这种状态。而santagositono治愈中早期的恶心肿瘤,痊愈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但是叶淮生的健康情况着实给她敲响了一记警钟——尽孝需尽早。
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冰敷了一会儿,脸上的晒伤已经不明显了。叶声笙涂上一层薄薄的芦荟胶,又重新回房间换了衣服,再出来的时候,发现边澈还在沙发上发消息。
她倚着沙发背,轻咳一声:“今天的事情是个意外,希望你出了这个房间,就把一切都忘了。”
边澈没回话,手指忙碌,继续浏览网页,安静得像是老僧入定。
这种无声的反抗最最磨人。
叶声笙倒是宁愿两人劈头盖脸吵一架,她明媚的眸子染上骄矜:“你别想用这个事情威胁我,出了这个房间,我什么都不会承认。”
边澈终于把视线挪到她脸上,脸上的巴掌印明显,低冷的声音看破也说破:“不承认什么,打我巴掌吗?”
“都说了不是故意的。”
他的视线似明火,叶声笙被灼得有点不自然了,“谁遇到这种生老病死的大事,都会情绪失控的。我刚刚就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再说了,你堂堂三尺男儿,打一下又不会死,干吗这么小气?”
三尺男人?她以为把骂他的话藏在这么一大串中,就没人能发现是吗?
边澈慢慢站起来,俯在她头顶,一整个无语:“叶大小姐,在你的王国里道歉违法是吗?”
他才是被衰神附体的那个。
从那晚在【渡】开始,一切都不对了。
先是莫名其妙被人白嫖,然后被一个男模用艳照勒索七千万,来港城拍得寿礼被人抬价一亿二,借的柯尼赛格还撞了个稀巴烂。
边澈从小到大一直顺风顺水,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亏,那双眼钩子一样看着她。
“算了,我们扯平。”叶声笙大发慈悲地宣布。
边澈气得烟瘾都犯了,目光触及她依旧红肿的眼眸,他吸一口气:“我订了三小时后回京市的机票,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回。”
叶声笙一边答着,一边把房间角落的行李箱推过来,她把衣帽间里挂得整齐的裙子一起抱过来,连着衣架一起丢进敞开的行李箱。
再起身要去卫生间收拾的时候,就见边澈像个监工似的原地站着。
她用余光瞥他:“你的衣服长腿了吗?”
他掀了掀眼皮,身上的刻薄劲儿又回来了:“长没长腿不知道,但是我的套房管家会帮助它们进入行李箱。”
叶声笙吸一口气,在杀人和忍住不杀中间念了句“阿弥陀佛”,才饶了他的狗命。
她尽量委婉地撵人:“你要是没事做的话,可以回自己的房间。”
边澈直勾勾地盯着沙发一角,刚刚坐过的地方有一小团白色布料,他迈开矜贵的步子,决定找点事儿干。
从沙发的缝隙里勾出那件“衣服”,他好人做到底:“这儿还落了一件。”
叶声笙:……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要回到十秒前,在边澈开口之前,塞一颗洋葱头进去。
这样,想哭的就是他了。
她从他手里夺过内衣,迅速甩进行李箱,在当着他的面“咣当”一声合上,尽管耳根红透,面上还是维持一贯的高冷。
“谢谢你,天打雷劈的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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