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即眼一瞪,倒吸了口凉气,这也太黑了。
元娘稳住心神不动,她是不能直接把价喊出来的,否则那寿经纪定能猜出是有邻居悄悄提醒了,给徐家招麻烦便不好了。
她扬起笑脸,兴高采烈的,好似是方才一碗渴水喝得十分中意,声音甜得发腻,“阿奶,我回来啦!”
说着,陈元娘便越过寿经纪,挡在他前面,和阿奶面对面,嘴上还在兴奋述说着渴水多么多么好喝,酸酸甜甜辣辣的,还特别解疲,但她的手悄悄比划起来。
在寿经纪目光瞧不到的地方,比划起了六百五十的数。
她接连比划了两回,看着阿奶眸光一深,然后不耐烦的打断她,“好了好了,我知道好喝,且一边玩去,长辈说事呢。”
接着,王婆婆把元娘推开,自己重新面向寿经纪。
但元娘却知道阿奶肯定已经知道了。
因为推开她的时候,阿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啧啧,比起吵架,她阿奶可是更擅长装样子呢,想起阿奶往昔的成就,元娘心中暗自道,希望那什么寿经纪还是胖经纪自求多福吧。
想是这么想,可她嘴角的笑却怎么都压不住。
一旁,两人的角力已经开始。
“八百贯啊,是不是有些贵了?”王婆婆状似在思忖,又犹疑不定。
寿经纪似乎觉得这桩生意能够落定了,脸上的笑愈发和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庙里的佛像跑出来了。
“唉,怕是便宜不了呢,这些宅子该是何价就是何价,都是定好了的,待到银货两讫,还得去官府交税呢,便不便宜实在不是我一个小小经纪能做得了主的。”
他说的煞有其事,似乎也在为不能帮王婆婆一家降些价而苦恼叹气。
王婆婆一双精明老眼,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心头冷笑,面上却配合的叹起气来,只是脱口而出的话就没那么合人心意了。
“可不正是这个道理,我那在汴京做官的亲戚给我信里也是这般说的,只道是送至官府的宅子价做不得假,可都是要收税的,那些个经纪等闲不敢骗人,否则,告到官府可是得吃板子的,尤其以坐地起价诓骗人的要挨官司。”
寿经纪听得眯起了他本就不大的眼睛,尽管王婆婆说的像模像样,真像是有那么回事,可也仍叫他怀疑,就怕是外乡人随口扯一个当官的亲戚壮胆吓人的。
毕竟财帛迷人眼,他今日要是蒙骗成了,兜里可不是丰盈一星半点。
王婆婆自然知道一句话的功夫就想把个久混市井的人给镇住是不可能的,她也不急,脸上还噙着笑,闲话家常般继续。
“你瞧瞧,我老婆子一个,又形容落魄的,怕是看不出在汴京呆了几十年吧?”
“唉,谁叫先夫早年外放,死在了任上,否则我和家里的孙儿都该是地道的汴京人。您听听,我这口音还地道不?在外多年,也不知还是不是乡音。”
寿经纪闻言,如当头棒喝。
是了,当官的亲戚可以乱扯,但那一口地地道道的口音做不得假。
若非在汴京土生土长,可不会有这样的音。
她亡夫若是真的死在任上,莫说亲戚了,总有些同年,哪怕经年不来往,在汴京受了诓骗求上门去,肯定会出手相助。
和那些大官人比起来,他……区区一个勾搭了几个微末小吏的经纪,碾死不比蚂蚁容易?
他前头实在是是傻了,才会看她们一家子女人孩子动了坑钱的心思。真要是半点能耐都没有,凭这几个老的小的,能买得起汴京的宅子?
想到这个,寿经纪顿时变了脸色,再不见笑呵呵的神情,反倒是“慈眉苦相”了。
他苦哈哈奉承道:“您说哪的话,半点听不出外地口音。”
王婆婆这才笑了,她知道眼前这个经纪上道了,于是接着说:“我老婆子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倒忘记你方才说这宅子多少贯了?”
王婆婆顿了顿,似乎在回想,“哦,但前一个经纪也带我来这附近看过宅院,就隔了一条街吧,我凭依稀记得那价是五百还是六百贯来着?”
寿经纪听王婆婆前一句话,还当她要给自己台阶下,听到后一句话,汗已经下来了,边用袖子擦,边道:“六百,定是六百贯,这附近哪有那么便宜的宅子,还带着铺面呢,真要是有,怕也是出了事的,不吉利。”
王婆婆顺口接话,“想来这宅子也就是六百贯了?”
“不止不止。”寿经纪当即吐了底,“得卖六百二十贯呢,您若真的要压一压价,还得找原主人,怕是有得等。”
……
两人你来我往,纠扯了一番,最终以王婆婆胜了告终。
陈元娘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她是知道自家阿奶厉害,但没料到这么厉害,三言两语就能叫寿经纪节节败退,到最后,竟然真的用六百贯把这宅子买下了。
这也愈发坚定了她要向阿奶看齐的决心!
若是她也能学会阿奶的三分本事,定然没人能欺负得了她。
之后的事自是十分顺利,王婆婆一手震慑住寿经纪,他知道这是个精明的老婆子,遂不敢作妖。
但搬宅子办手续却不是那么快的,还得过官府的手续,所以之后的几日陈元娘跟着家人住在旅店里,至于退婚的赔礼依旧暂时放在镖局保管。
到了这个时候,元娘愈发察觉到阿奶的厉害。
旅店里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她们一家人若真的把那些布匹财物全都一块搬来,免不得惹眼,丢了什么怕是没地哭去。
终于,深谙办事之道的王婆婆使了些钱,没几日就将一应事做的清清楚楚,拿到了契书。
她找瓦子里的算命先生看了个吉日吉时辰,带着全家人搬进新宅子。
她们住在旅店随身带的东西不多,大头主要还是在镖局,王婆婆已与郑镖头商议好,午时租赁车马将一应物件送来。
陈元娘一家人则是在辰时末到宅子的,从后面的小门进去。
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足够她们先将宅子稍做打扫,尤其是库房那,库房正好在堂屋旁边,也没有窗户,只需要将门一锁,外人等闲进不去。
其实宅子的布局是很合理的,坐北朝南。
铺面在正南方向,这里也是大门所在,从铺子往里走则是庭院,但也封了门,从庭院的位置就能落锁,把铺子和后面的宅子分成各不相干的两处。
庭院边上种了棵桑树,旁边有一跟从墙外头伸进来的长竹竿,竹竿底下是个大缸,里头蓄了些水。
而庭院的西边和东边各有一间明亮的大屋子以及角房。
西边的角房稍小些,可视野明亮,收拾出来在窗户底下摆张桌子正适宜住人,东边的角房则要昏暗些,也更潮湿,被原主人砌了灶,墙面和梁柱都被熏黑了,墙角也有木屑渣子,显然她们接手以后也只能用来当灶房。
因为烟火气太重了。
庭院的北面则是两层高的楼。
底下一层正中是堂屋,可以用来待客,平日家人休憩玩乐,乃至用饭都是在堂屋中的。
堂屋西边是库房,东边则开了道小门,可供进出。元娘她们看宅子时就是从这道小门进出的,平日清晨恭桶也得放在这小门前边,让收粪人倒。
而堂屋上面是间阁楼,朝着庭院和外面都有窗户,采光极好,不论从哪扇窗户往外望去,都是好风景,特别是朝庭院的那扇窗户,能将外头铺面,乃至几条街的景象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且阁楼旁还有个小屋子,不知是放杂物,还是给仆从住的。
屋子就这么几间,谁住哪王婆婆心里早就有数了,但她还是得当面说清楚,免得谁心里不快,往后生出芥蒂,那便不好了。
王婆婆出身大族,几经起落,最是知道人心。
共苦时彼此依靠,富贵后若是一个不慎,亲人离心也不少见。
王婆婆站在院子里,忽而站住,主动道:“搬了新宅子,也该分一分谁住哪了。”
闻言,不论是撒欢四处瞧的元娘,还是已经开始洗木桶准备打扫屋子的岑娘子,或是正盯着宅子形制观察的陈括苍,全都聚拢来。
王婆婆锐利的目光扫了三人一眼,开口道:“元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按汴京的规矩,但凡体面点的人家都让家中女儿住在独一座的绣楼,等闲不出内院。我们家自是比不得,但那阁楼却正正好可以给元娘住。”
元娘一个劲地点头,她正是活泼好动闲不住的年纪,住在阁楼上可以远眺附近的街景,她喜欢得紧。
其他人也无异议。
接着,王婆婆老迈混浊的眼睛看向陈括苍,“西边的角房虽小些,但却十分亮堂,在窗下摆个桌子,直到天暗前都是明亮的,正适宜读书写字。
“犀郎你自幼聪慧,想来不必我提也清楚,到了汴京,我定是要送你上学堂的,这屋子正适宜你住。虽说小些,可你年纪小,身量小,住着正好。
“你意下如何?可觉得不公?”
陈括苍摇摇头,稚嫩的脸上是不符合七八岁小童的沉稳,他认真道:“孙儿很喜欢。”
“好!”王婆婆眼里有了点笑意,她又看向岑娘子,“你我婆媳多年就不必说生疏的客套话,你身子不好,经不住吵,东边厢房临着巷道,夜里难免吵闹,你便住西边的厢房。”
岑娘子面色蜡黄,的确是多年忧思之症,夜里总也睡不好。
她闻言犹豫起来,“娘,您该怎么办……”
王婆婆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老婆子我心思粗,夜里不打鼾都是好的,哪里吵得醒。”
谁住哪就这么定了下来。
王婆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单独喊住元娘,“对了,买宅子的事少不得要向徐家医铺的人道谢,人家是厚道人,往后又都是邻里,该好好打交道,待到郑镖头把咱家的东西都送来,你别忘记提醒我挑挑好点的腊肉给人家送去。”
王婆婆就怕自己忙忘了。
陈元娘认真记下,脆生生道:“阿奶放心,我肯定记得清清楚楚、严严实实!”
王婆婆戳了戳元娘的脑门,嗔怪道:“你这孩子,嘴里净说胡话,外人听了可是要招笑的,别学个词便乱说。”
陈元娘摸摸脑门,熟练应道:“知道啦,我只在阿奶跟前丢人,去了外头必定规规矩矩,不给我们家丢人。”
“这还差不多。”王婆婆勉强满意。
正当这时,小门外忽而有人敲门。
几人都有些讶然,但青天白日的,又在最热闹繁华的市井,想来纵使是强人也不敢上门劫掠。
王婆婆自己上前开了门,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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