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没让王婆婆太苦恼,郑镖头又给介绍了个经纪。
说是姓寿,人称寿经纪,但看着却是个胖子,不过慈眉善目的,有些像弥勒佛,脸圆肚大。
他一来,见着王婆婆就满面笑容,也不似前头遇到的口若悬河的人迫不及待把要去的地方说的天花乱坠,反而给从王婆婆到陈括苍的每个人都打了招呼,就连元娘都被笑呵呵地问候了一句。
但比起前一个不靠谱的经纪,元娘更不喜欢现在这个。
她相信有人天生心善和蔼,但是过犹不及,这个寿经纪给她一种装出来的过度和善的感觉。
所以当陈元娘和王婆婆坐上轿子,岑娘子和陈括苍坐上后面的轿子,她们一块去看宅子的路上,元娘凑近王婆婆,眼睛乌溜转,小声道:“我不喜欢他,他看起来会骗人。”
王婆婆捏了捏她的红润柔嫩的脸颊,笑了一声,也压低声音,“我知道,我也不喜欢他。但凡事不能只看一面,只要心有成算,未必不是好事,你且等着瞧便是。”
果然,接下来看的两所宅子都较前一个瘦子经纪看的好,不是说全都更好,而是没有那些特别明显的硬伤,什么棺材铺子、周围多妓院之类的,但其他条件也不似前一个那么突出。
属于瞧着都能过得去,但说不出特别好的地方。
所以看了两回,王婆婆都不大满意。
眼看日头渐渐西移,午后的困顿渐渐袭来,元娘已经没了先头的兴奋劲,整个人跟十一月的菜似的,蔫吧不已。
轿子路过州桥的时候,元娘倒是提了点精神,因为看到有小贩在卖荔枝膏。有人来买以后,摊主就用水冲开,再刨冰沫子进去,颜色乌央中透着玫红,像是荔枝壳的色泽,闻着酸酸甜甜的。
元娘一个乡下小娘子哪见过这么好看又好闻的凉水。
她甚至没见过荔枝,但是在市集听不入流的说书时听过唐朝胖贵妃的故事,除了好色的老头皇帝,她就记住胖贵妃多么美,还爱沐浴,以及荔枝多么好吃了。
连吃尽山珍海味的贵妃都喜欢荔枝,那荔枝的味肯定错不了!
她私下里还偷偷和小姐妹们讨论过荔枝是啥味的。
肯定是甜的!
比饴糖还甜许多许多。
然后……
就想不出来了,因为她们吃过最好吃的甜食也就是饴糖了。
为此,元娘那日夜里还做梦了,梦见自己变成了胖贵妃,好不容易要吃上荔枝的时候,又变成了运荔枝的马,她本来扭马头偷偷吃荔枝,结果快要碰到筐的时候,累死了?
醒过来以后,发现是阿奶在喊她起床。
纵使有满肚子怨气,在看到凶神恶煞的阿奶时,也不得不咽回去,噘着嘴边收拾被褥边心疼她那快到嘴的荔枝。
如今好不容易能遇见,岂不叫元娘动心?
但是她抬头看了眼坐在旁边闭目养神,不自觉沉着脸,显然心情不大爽利的阿奶,果断压制了自己的口腹之欲。她可不想在阿奶心情不好的时候撞上去,比起吃的,还是小命要紧。
横竖摊子就在这,轿子从州桥过的这一路,她看到许多卖凉水的摊,也有说卖渴水的,但瞧着大差不差。等闲下来,她再来买。
因为惦记着荔枝膏的事,接下来看宅子,元娘就显得不是怎么热切。
但这回拐进的地明显比前头两个要热闹,在敦义坊里,临着州桥,进去一条街都在开铺子做生意,什么铺子都有,从脚店到茶肆,再到门前悬挂了个茶壶的香水行,生活中所需的应有尽有。
每个门面门口还有许多摆摊的,有的担着两个木箱,若是吃食则扁担外加一口锅,底下烧着木柴,有的则直接铺了块粗布在地上,粗布上头摆着要卖的东西,精细些的有针线活,粗糙些的甚至全摆了麻绳。
这地方热闹,还有烟火气,若是做生意,必定错不了。别说王婆婆,就是元娘都有了这样的念头。
终于,寿经纪招呼着几人在一处闭门的门面前停下,元娘下轿左右看了看,门面左边是个医铺,右边则是一条巷道,沿着巷道进去应是各家的后门。
寿经纪带着她们从巷道进去,经过高高的白墙,绕到小门,拿出手掌大的钥匙开铜锁。
恰逢有个担着木箱四处卖渴水的小贩停留,左右是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应是巷子其他人家的孩子,正围着付钱等渴水。
若说方才还能忍,但现在渴水摊子都摆到跟前了,元娘是如何也按捺不住心头对好吃的冷饮的渴望,尤其是对荔枝的执念。
她怔怔盯了两眼,以至于落后王婆婆一行人两三步。
终于,在王婆婆向后瞧她在干嘛的时候,元娘鼓足勇气,蹑蹑道:“阿奶,我想喝这个。”
出乎意料的是,王婆婆半点没有生气,很平常的应了一声,还从钱袋子里掏了二十个铜钱出来,招手喊元娘过来,把钱给她。
王婆婆摸了摸元娘的脑袋,“去吧。”
又看向更小的陈括苍,“犀郎吃不吃?”
陈括苍摇头,他早过了享口腹之欲的年纪,反倒是怕那个寿经纪坑自己家,得在旁边盯着。
于是元娘就小跑到摊子前,手攥着铜钱,因为没见过世面而心生惴惴,但她不是会逃避的性格,干脆眼一瞪大声道:“我要一碗荔枝膏!”
小贩才不会嘲笑送上门的生意,声大点小点有什么,能送铜钱上门的都是好声!
“好嘞,承惠十二文一碗。”小贩也应得很是响亮。
元娘惊喜地睁大眼睛,荔枝膏听着便是荔枝熬的,竟然这么便宜吗?不愧是汴京,物华天宝,连昂贵的荔枝到了这里也成了贱价。
她满心欢喜的等着自己那碗渴水,紧紧盯着小贩的每一个步骤。
毕竟其他人先来的,所以小贩先是做她们的份,元娘发现最多人买的是豆儿水,黑乎乎的一碗,全是冰镇好了的一大份,有人买便倒上一碗,价也便宜,五文一碗。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用小贩的粗陶碗,有个跟元娘一般大的圆脸小娘子捧着一个做工稍精细些的瓷碗,瞧着也比粗陶碗稍大些,小贩也给她装了八九分满。
说来也巧,圆脸小娘子那碗倒完以后,就轮到了元娘。
小贩不知从扁担挑着的木箱里的哪处拿出一个圆肚瓷罐,挑了半勺出来,用水冲开,接着撒了些碎冰,一摸碗凉沁沁的就算做好了。
这碗价十二文的荔枝膏渴水,就到了陈元娘的手里。
小贩急着去前头摆摊呢,也不怕自家的碗被昧下,只叮嘱元娘喝完以后可以把碗给那个圆脸小娘子,他一会儿上门收碗。元娘这才知道,圆脸小娘子就是阿奶她们看的这所宅子旁边的徐家医铺的孙女。
元娘不是胆小的性格,但是初来乍到,不免张不开手脚,故而只是朝圆脸小娘子点点头,强按住本性,文雅羞怯地抿嘴笑。
圆脸小娘子则直接露齿粲笑,牙口整齐白皙,一瞧便知晓是每日都刷牙或嚼柳枝的。但就以汴京的繁华来看,前者的可能性显然大些。
元娘对她瞬间有了好感。
村子里许多人还在温饱阶段,少有闲工夫嚼柳枝,更莫说买那劳什子牙刷子,所以张嘴牙都是黄的,上了年纪的则牙齿黑洞洞,四五十岁牙就开始脱落。
为着这个不同,村里没少有人背后偷偷嚼舌根说元娘家矫情。
但是元娘的小姐妹们倒是受了影响,后来都开始嚼柳枝,尤其是在吴桃娘炫耀起她城里的堂姐妹们日日都用牙刷子,还送了她柄兽骨的刷牙子后,其他的小姐妹不约而同的攒起了钱买刷牙子和牙粉。
当然,一柄竹木马尾毛的刷牙子也不贵,十几文便可得一把。
总而言之,元娘的小姐妹们都刷牙。
圆脸小娘子也刷牙。
因此元娘看圆脸小娘子的目光顿时多了两分亲近。
但家里还未决定要买这处的宅子呢,所以元娘按捺住心头的火热,低头尝起了心心念念的荔枝饮。
一入口,先是冰凉的温度,紧接着是酸甜,还不及牙酸,又是一股不算刺激的辛辣从舌头卷到脑门。陈元娘从没有喝过这样的味道,忍不住皱眉眯眼,面容僵硬,但碍于它很贵,要整整十二文一碗,所以元娘心一横又喝了一口。
还是同样的味道,但这回冲劲少了很多,应是味蕾适应了,回味时还带着股说不出的香味,像木头,又有些像瓜果,很叫人上瘾。
她忍不住喝了一口又一口,明明好像不是纯甜的那么好喝,可就是叫人停不下来。
一碗喝完,人精神了,街巷石板烘晒了一日的燥热似乎也随风散了。
元娘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心满意足。
她主动找上圆脸小娘子,按照小贩说的,先把碗勺托付给对方,还十分有礼的先道谢。
圆脸小娘子没有推搪,热情的把碗一块收到手里,准备拿回家里。
元娘怕尴尬,顺口闲聊,“荔枝饮好好喝,我一直以为荔枝是甜的。”
圆脸小娘子还没说话呢,旁边站着的一个十一二岁的男童当即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外乡人就是外乡人,竟然以为荔枝膏里有荔枝。”
他以为元娘要手足无措的羞愧了,哪知并没有,元娘俏生生站在原地,面色不变,大方问起来,“我从宁州来,没喝过荔枝饮,不知道这里面没有荔枝,只听着名误会了,你是地道的汴京人吧,正好讨教讨教,敢问里头是用什么做的?”
她哪怕不是羞耻,是骂人呢,男童都好应对。
但元娘大大方方,不倨不卑的问了,还说讨教,反倒让男童自己手足无措起来。
他觉得元娘站那昂首反问的样子……
好好看!
男童愣了好半晌,结结巴巴道:“荔枝、荔枝膏主要是乌、乌梅做的,还有生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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