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有个毛病,心里一有事就睡不着觉。
这个毛病在回裴府以后彻底加剧,因为吃了闷亏的赵姨娘开始在那个院子旁边大兴土木。
那片有块湖,她就非要建个亭台,建亭台要木石土块,于是雇人一天三顿不停的在那儿敲敲打打。
裴宣白天要上朝,等晚上靠两条腿走回来天都黑完了,灵书怕她担心一直瞒着她。
结果今天她休沐,发现锯木头的声音是真从早响到了晚。
裴宣有点想去找事打一架,说不定打个手脚残疾还能逃过卖身,到时候就把责任全推给赵姨娘,这一回倒是换灵书拦着她。
“小姐,贵人说您明儿就要去觐见太后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小姐不要冲动!因为这档子事影响了啊!”
灵书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死死把住门死活不让裴宣出去。
灵书你知道你对未来的期待是建立在我要去卖身的基础上吗?
裴宣无语凝噎,可她说不出口。
于是直到去见子书谨裴宣都没能睡上一个好觉。
太后召幸情人肯定不能大张旗鼓,裴宣提前沐浴更衣换上了自己最体面的一件衣裳等在了街边的巷子里。
虽然灵书对太后召见臣子为什么要选大晚上这件事不太理解,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给裴宣打扮了一下午,最后为了风度不要温度给她选了件秋裳。
广百是太后身边的老人,跟在太后身边近十年,这样隐秘的事也是她亲自来做。
她前日有事未曾跟在太后身侧,只依稀知道那位裴大人肖似先帝,但当她真正看见时也不由得一愣。
十七八岁的女子靠在墙边,手中捧一个青铜兽耳手炉,她穿着深绿秋季官服,长长的袖摆被夜风吹荡,约莫是在沉思着什么,微微低着头。
晚风与不远处护城河的水声一同在寒夜中作响,广百情不自禁停下脚步,有那么一瞬她也想喊一声陛下。
她一住步,身后骨碌的马车也猝然停下,声音惊动了裴宣,她打了个哈欠这才看见眼前的人。
原来是广百啊。
原来不是在沉思,而是在打瞌睡,陛下不会做出如此不端庄的动作,广百定了定神,低声问:“可是裴大人?”
“正是下官。”裴宣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广百微微让开身子也不多话:“大人请吧。”
身后宫人掀开轿帘,裴宣很自然的坐进去,是很简单的布置,只放了一个靠背和软枕。
广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宫中规矩繁多,请大人多加用心。”
已经困的不想说话了,裴宣深深叹气;“下官一定谨言慎行。”
那个破地方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啊,有什么好好奇的。
本来要面对子书谨应该是紧张的睡不着觉的,可前面熬了一天一夜没合眼,真到了节骨眼上她反而有点撑不住了。
进宫经历了几道盘查,有太后手谕一路畅通无阻,约莫戌时三刻左右马车停下,有宫人接引她下马车。
巍峨的殿宇在黑暗里像匍匐的巨兽,宫灯一盏一盏亮在宫道的尽头。
这座喝饱了血的宫城在黑暗里有种冷酷的阴森。
她有点不想往前走。
十七八岁的少女会胆怯也是正常的,广百心中摇摇头,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想反悔却是再无可能了,于是低声提醒:“裴大人请吧,莫让太后久等。”
子书谨绿我不要这么迫不及待好吗?
裴宣有点悲伤,又想子书谨能等五年已经很对得起自己了,然后不免又想,谁又能保证自己是她找的第一个情人呢?
算了,想也没用。
她怀着沉重的脚步,然后被广百拦下了。
“?”太极宫不是往这边?
广百有些讶异她怎么会知道路,作为前朝女官理应不知道后宫道路,又思索或许是因为起居娘子为她讲解过,毕竟起居娘子时常在此间走动,她压下疑虑:“服侍太后前需沐浴更衣,大人请。”
裴宣有点五味杂陈,终于有点自己要被临幸的感觉。
宫里的沐浴更衣跟灵书在家里烧水洗澡不可同日而语,太极宫旁有数个两丈见宽的浴池引天然温泉水四季不休,她被引至其中一个旁,任由宫人将她衣裳除尽,而后开始点花露解长发。
然后……洗了一个时辰。
裴宣感觉自己的皮都被搓掉了一层,好像觉得她皮下藏了毒药似的狠劲儿。
对此的解释是太后有洁癖。
有洁癖你还找情人?裴宣默默腹诽了一下。
沐浴完以后开始更衣,有宫人用干透的锦帕轻轻为她擦拭长发,另有心灵手巧的女官为她编织冠发,侍立一旁的女官打开掐丝楠木木箱,里面琳琅满目放着各地进贡的珍品。
碧玉卧龙点翠金簪、鸾雀并蒂步摇、金璎珞纹耳环、金雀翅缠枝金钗……
有点像她的遗产……
裴宣是个财迷,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实在太穷,哪怕富有天下的时候也是个财迷,她的爱好就是收集金灿灿的玩意儿,有小金库的感觉让她感觉很安心,但最终她走的时候一样也没能带走。
埋土里太可惜,她也支持循环再利用,比如继承给女儿当小金库,但子书谨你也没说是全拿来给新欢啊?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家底就这么全流了外人田,裴宣简直心痛的不能呼吸。
她没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小金库,早知道就再努力努力多活两年了。
卖完身能带走一个吗?
她的手在琳琅满目的首饰上流连,最后落在一支白玉嵌丝的簪子上:“就这支吧。”
虽然不是最贵的,但这支是她娘留给她的,要带走一支她肯定选这支。
端着首饰盒的宫人有一瞬惊讶,这个小门小户的女儿进宫时身无长物,原以为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女子,却恰好挑了这满盒中先帝最为珍爱的一个样式。
长发已经绾好,簪好那支玉簪,身后宫人捧来数十件长裙如流水一般在她身后展开。
“就左二吧。”
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在镜子里看了一眼。
宫人面露难色,是过来让你一件件试,你还挑上了?真把自己当先帝啊。
广百神色复杂了一瞬,思量片刻后才接过那件天青色衣裙捧至裴宣身侧:“就这件吧,这件与裴大人选的白玉嵌丝簪很相衬。”
裴宣松了口气,真好,逃过了当试衣架的一劫。
那件天青色的长裙也是先帝常穿的样式,广百为她理好裙摆,殿中光影浮动,镜中的少女眉不画而黑,眼眸如漆,一头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简单束住,天青色的衣裙如陌上柳色淡雅出尘。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镜中人到底是何年何人。
然后就看见镜中人冲她眨了下眼睛。
哦,这不可能是先帝了。
梳洗完毕裴宣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到太极宫,结果踏上台阶才发现去的竟然是紫宸宫。
裴灵祈长居长信宫,她本以为紫宸会荒废下来只作处理政事的所在,不想子书谨还住在这里。
她的身死之地。
她死都死了子书谨住进来她就不想说什么了,毕竟紫宸宫确实是四宫六所里最尊崇也最大的地儿,子书谨想住也是人之常情,但你非要在亡妻的床上宠幸新欢是不是有点太不是人了?
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裴宣在紫宸殿的榻上坐下了。
广百声音柔和:“太后还有政事要处置,还请大人静候片刻。”
裴宣表示理解,毕竟她以前也天天看折子到半夜,那时候她就很羡慕子书谨能在后面补觉,现在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她在后面休息,子书谨在前殿宵衣旰食。
紫宸殿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连烛火飘动的阴影都跟五年前别无二致。
窗棂下她种的那两颗石榴树甚至被修剪的还如五年前一般高,桌上有她夜里常喝的方山露芽,熏香是她常用的龙涎香,恍惚中会让人觉得一切都没有变过。
然后她就等了一个时辰。
等到最后裴宣腿都麻了,她试图询问宫女子书谨到底来不来了?
不来放我回去睡觉吧。
宫人回答的模棱两可:“您稍安勿躁。”
不是,事情这么多真的还有精力找人暖床吗?
腹诽完了又不禁想原来等人是这样难熬的一件事吗?子书谨从前等她也这么难熬吗?
那时的她会在想什么呢?
裴宣不知道,因为子书谨从未跟她说过,可她闭上眼似乎还能看见无数个深夜子书谨端坐在这里抬起头看着她的模样。
闭着闭着眼睛就睁不开了,她真的是困懵了,管她子书谨还是子书谁,她要睡觉。
啊,她的床,软云纱的枕头,贡南锦的被子,还有淡淡的安神香,跟裴府的破木板简直天壤之别啊,她感觉已经快离开她的床有一辈子那么长了。
裴宣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模糊中感觉有人上了她的床,还在摸她的脸,那双手凉凉的,摸的她很不舒服。
放肆,孤的脸也是能随便摸的吗?
还摸?有没有点自觉?
她蹙眉骤然伸出手捉住了那人的手腕,眼眸随之睁开,她的眼睛有一瞬失焦,而后瞳孔才慢慢映出那个人的影子。
她长而柔软的长发如瀑布一般从肩颈滑落,只穿了一件素白中衣,露出白皙的锁骨,琥珀色的眼眸在昏黄的烛火下流动着蜜浆一样的光晕。
是子书谨。
是到每月初一十五皇后侍寝的日子么?
她眼中的不悦这才慢慢淡去,手很自然的拢住了面前垂落的长发,很软有些凉,带着沐浴过后淡淡的幽香。
她顺着披散的长发一路抚攀至子书肩侧,修长的指尖拨开那件薄薄的素白中衣就要解下,人也很自然的仰起头预备去吻子书谨锁骨处那颗红色的小痣。
好困,做完好睡觉。
她还没亲上去子书谨脸色骤然一变,寒意如霜席卷开来,裴宣脸上突然一凉,继而泛起火辣的痛辣。
裴宣捂着脸没反应过来,第一反应是我去子书谨你打我?你竟然又打我?你不让我碰你你还爬我床?你还打我?
是谁要求皇帝每个月必须和皇后同寝的?不是你吗?
裴宣十一岁以前经常被子书谨教训,包括但不限于打手心和打屁股,十一岁她摇身一变当了皇太女觉得再被打实在太丢人,但她又打不过子书谨,只好委委屈屈的求她给自己留点面子。
十六岁的裴宣当了皇帝,子书谨是她的皇后,别说打她了,子书谨对她重话都少有,她现在都二十了只是因为摸了一下她的肩,她竟然打她?
裴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借着抓住子书谨的那只手猛地翻身而起,一个旋身坐了起来,子书谨似乎没料到她竟然敢反抗整个人都是一怔,竟被她掀翻在榻上,怔怔看着她。
裴宣眼如寒星,以为现在还能奈何得了孤吗?
裴宣嘴角还没挑起来,外间骤然传来脚步声,广百声音焦急:“太后,可是出什么事了?”
太后?
裴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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