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吹散了月光,露出楼阁一角,有人执着灯,从廊下徐徐而来。
灯笼照亮了月色与暗影的分界,檐角雕花的影在台阶上盛开,时不时攀上在风中翻卷的衣袍。
鞋靴落在木板上的声音和着由远及近的光晕,惊破寂静夜色,照出书房的门前、半蜷着的昏迷青年。
“咔哒———”
满庭院的栀子花香中,素色灯笼被放在栏杆边,浅黄的光晕点亮这一片,又消失在略远处模糊的黑暗中。
月色混合着透过薄纱的烛火,照亮昏迷着的青年的眉目,半长不短的黑发遮掩了小半面容,依然不掩风姿。
鹤卿的目光久久的落在那张脸上,像夜色里寂然无声却笼着月光的孤寂湖面,偶有的波澜,只生出满湖碎光。
他弯腰拨开些许黑发,冰凉的指尖划过温热的肌肤,露出一张熟悉中带着些许陌生的面庞。
他唇角弯了一下,却最终没能笑出来,只剩眉眼寥落。
阿玦。
他的......阿玦。
世间之事或许总难圆满,看他身不由己,比失而复得更令他心如刀绞。
那天阿玦身上处处是破绽,只是他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不想、也不愿去想———
直到阿玦带着伤也要逃离他身边。
他脚上的僧鞋纵使没有那步步生莲的花纹,也终究瞒不过有心人,就像今日一样。
被夜风一吹,鹤卿的手更冷了,他将自己的手收回来,低垂着眉目,在月光与满院的花香中,轻轻解开了自己脖颈下的系带。
犹带着体温的薄披风被裹到了昏迷着的青年身上,鹤卿抱着他起身,青年的头靠在他肩上,温热的呼吸喷吐在颈侧,有些痒。
鹤卿不由得收紧了他抱着人的手。
和书灵时期不一样,现在的阿玦有呼吸、有体温、有像人一样的心跳。
灯笼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它的主人取走了那封夹在门槛与门扇之间的信,抱着怀中的青年踏着月光离开了此处,没有走向府邸外,也没有走向那花香淡弱处,而是像那花香馥郁的深处停留。
开的热烈的栀子花在月色下挨挨挤挤,雪白连绵,鹤卿抱着青年停在这片连绵的中心,月光落在他的眉梢眼角,像是结了一层不化的寒霜。
他在原地坐下来,怀中人的重量全压在他怀里,隔着春衫也能感觉到温热,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鹤卿的手不由得揽紧了些。
或许服食了解药也不能完全抵抗这与花香杂夹在一起的药性,鹤卿竟然有些倦怠。
若此时,地老天荒。
乌云数次遮蔽月色,在最后一次收敛起月光时,天际炸开明亮的“烟花”,预示着另一处也收网。
鹤卿垂眸,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自袖中取出一物,拉开引信,夜色中绽开另一朵“烟花”,遥相呼应。
空的纸筒被弃置于地,在月亮被乌云纠缠的空隙里,鹤卿揽起青年的肩膀,于黑暗中,在他眉心落下一吻,一触即分。
等栀子再衔出月光,青年的面庞已经被略为宽大的兜帽挡了个严实,鹤卿抱着他,踏出了这片罗网。
*
“大人———”
平素安静的鹤宅大门洞开,夜间安静的朱紫巷灯火通明,火把连绵着,照亮披盔覆甲的兵卒。
为首的人见他抱着遮挡的严严实实的人出来,眼中闪过诧异,但官场上从不乏聪明人,在官场上混得开的,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许是夜间寒气有些重,鹤卿的嗓音听起来喑哑:“抓到了,回吧。”
“启禀大理正......”禀报的人有些犹豫,“另一个抓到的人暂时被卫尉寺扣押了,顾大人说———”
“———说请鹤大人把另一个贼子也交出来。”
马蹄声撞破寂静的街巷,有人纵马从向巷后绕了出来,人未到声先至,“响箭升空,贼子落网,辛苦鹤大人配合这一遭了。”
顾铮绯色的衣衫在火光中猎猎,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脸上带着散漫的笑,语气却不容拒绝:“来人,带走!”
跟在他马后来的夜羽卫正欲前行从鹤卿怀中接过人,但这位素来温和、少与人冷脸的大理寺正只在火光之中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的两侧涌出大理寺巡卫,在双方之间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竟然是打定了主意不放人。
“鹤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顾铮在马上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向鹤卿怀里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连发丝都未曾露出的人身上,“想徇私?”
“此人与我大理寺之前一桩案子有关,自该由我大理寺带走。”鹤卿唇边温和的笑意已经隐去了,“卫尉寺插手,不妥吧?”
“不妥?我倒觉得妥的很。”顾铮一扬马鞭直指他怀中,“哪位贼子是被官员这样细心妥帖着抱出来的?知道的是贼子,不知道的———”
他拖长了音调:“还以为是鹤大人犯了事的心上人呢。”
鹤卿面上的神色看不出半点端倪,顾铮却就着这个联想咄咄逼人:“若真是鹤大人的心上人违反了律法,鹤大人可还能做到铁面无私?”
“若我的心上人触犯大殷律法,我自会按律处置。”
折功相抵、罚银赎罪,他会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为阿玦减罪。
“无论罪行轻重。”鹤卿道,“个人私情,不该凌驾律法之上。”
若阿玦当真罪无可恕,他会为阿玦收敛骸骨,百年之后,黄泉之下,再向阿玦赔罪。
“好一个铁面无私!”顾铮拊掌赞叹,“希望鹤大人说到做到。”
“不过今天人我得带走。”顾铮话锋一转,“卫尉寺有巡行宫外、纠察不法之责,这两位歹人一位夜闯官员宅邸,一位夜探死牢———这种不法之事,似乎不在大理寺的职权范围内。”
“被闯了宅邸的是我这位大理寺正,夜探的死牢也是我大理寺的监牢。”鹤卿寸步不让,“又如何与大理寺无关?”
眼见鹤卿打定了主意不交人,顾铮也没了与他纠缠的耐心,这件事其实双方各自有理,全看哪方愿意后退一步来息事宁人。
顾铮在马上一挥手:“带走。”
“铮——铮———”
围着鹤卿的大理寺巡卫竟然纷纷抽出了刀剑,火把为刀锋剑芒镀上一层暖色。
鹤卿至少掌握了一半大理寺的巡卫,今晚能被他带来接应的全是他的心腹,没有鹤卿的默许,不会对着同僚兵刃相向。
“我再说一遍。”鹤卿在刀锋之后,仰头和马上的顾铮对视,他的面容在火光之中显得尤为冷厉,“顾大人,卫尉寺插手,不妥。”
......
那位鹤大人走了,一直浑浑噩噩的金焕之却开始焦躁不安,地牢的防守严密,栏杆之外只有着昏昏的光线,他无法知晓外界究竟发展成了个什么样子。
因为焦躁难忍,即使晚间狱卒送了饭,他也食不下咽。
狱卒分发完晚间的饭食没多久,地牢里便忽然多了许多人,透过木质栏杆的缝隙,能看到许多走来走去的官兵,步伐整齐下盘沉稳,放在军中怕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金焕之坐在栏杆边一直看着,心间的不安越来越大,但他束手无策。
深更半夜的时候,打瞌睡的金焕之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透过栏杆的空隙,能看到两个狱卒模样的人抬着个架子,上面盖着脏兮兮的麻布,借着昏暗的光线,隐约能看出麻布下人形的轮廓。
坐了一段时间的死牢,金焕之也知道并不是所有死牢犯人都能挨到行刑的那一日,不少中途暴毙的犯人都会由狱卒在深更半夜里抬出去,或是一把火烧了,或是丢到乱葬岗。
两个狱卒抬着尸体走远了,金焕之却在此时没了睡意,他总有什么事要发生的预感,而这预感,在后半夜成了真。
他听到破空声,刀刃相加声,地牢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他听到刀划破布帛,刀刃勾过铁甲,盾牌被砍中的闷响.......一切又在最后慢慢归于寂静。
淡淡的血腥味伴随着奇异的味道飘进来,充盈了整个地下。
金焕之旁边的空牢房被清理干净,似乎有人被压了进来,铁索一圈圈缠过栏杆。
大理寺死牢分隔的都是石头墙,他看不见墙另一侧的情况,只能等一切都安静后,才贴在墙边试探性地喊:“大侠?”
他没有直接喊出泊渊的名字,心里还存了些侥幸。
万一呢?万一这一切都只是作戏诈他呢?
但金焕之心里隐隐知道,他没那么大面子让大理寺调动精锐,就为演这样一场戏。
......
宴明恢复意识的时候,20863也终于开了机连上了网。
宴明看着那有点熟又不那么熟的石头顶,再看看他同样有点熟又不那么熟的栏杆加铁索,默默地戳了戳20863,让它拿地图。
20863抖开地图,一人一统同时沉默。
20863的声音里透着心虚气短:【还、咱还真进大理寺地牢改过自新了哈。】
宴明揉了一把自己半长不短的黑发,再看了眼早就进入冷却期的技能,生生被自己给非笑了———套装使用和精神力挂钩,使用者一旦进入意识丧失的状态,附加在身上的部件便会失效。
他咬牙切齿道:[我真是谢谢你的祝福了,20863。]
20863:【嘿嘿,不、不用客气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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