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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1章 波诡 蔺南星看似从不结党营私,却有数……


    一个月后。


    金銮殿上, 处处辉煌。


    天子端坐龙椅之上,文武百官手持笏板,立于殿下。


    四品以上的官员全部已在殿堂之内, 数目不过百人,而殿堂之外还立着数不胜数的品级更小的朝廷命官。


    百官朝贺,天下拜服, 这是景裕从登基之后, 就一直在给自己争取的永初盛世。


    如今他的话语权也成功地一步又一步盖过了那些朝臣、世家们,几乎到了独行其道, 一言之堂的地步。


    就连景裕生母并称太后一事,也在一旬之前、犒赏三军的祭天之时, 彻底沉安落定了——景裕当着龙子凤孙, 重臣将士的面,亲手将他出身低贱的母妃牌位,以皇后的身份升祔太庙。


    他与朝臣们长达四年的博弈, 就此以大获全胜落下尾声。


    似乎只要是景裕想做的事情, 哪怕再不合祖宗规制、礼法文教,都没有达不成的。


    初时年幼无知的天子,不知不觉间已羽翼丰满,已有颓势的大虞也在景裕的执掌下焕然一新, 如今可谓率土之滨,万国来朝。


    百官心里哪怕还怀念景致宴的,或是觉得蔺广把控朝政时期,一切都墨守成规,取道中庸更好些的,如今对景裕也只能心悦诚服。


    此刻日头还未高升,一日的早朝已经快要结束。


    宣帝、安帝时期, 朝政多由司礼监、内阁共同疏理,百官上朝的时候不多,因此臣子们议政时也多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


    如今这些四品的官员们几乎日日相见,商议政事时一言一行都有关彼此的利益分摊,吵得厉害的了,就难免上了火要动手。


    于是这朝堂的风气越发向开国之初靠拢了。


    景裕很喜欢这样,打打闹闹多热闹啊。


    热闹些好。


    今日的朝臣们依然吵开了,武将那头的队形还算规整,好几个文臣却已经斗作一团,一边言辞激烈地以力服人,一边开始用笏板和展头互抽。


    隐约能听到嗓门最大的那人音色年迈,但中气十足,道:“圣上能把蔺公公弄去哪里!蔺公公本就是内臣,他不在宫里待着,还能去哪里?难道要和我们一样站在金銮殿上议政吗!啊!韩尚书,放开你的手,莫要揪老夫胡子!”


    被他点名的韩尚书也惨叫了一声,道:“谁砸我的头!”


    人群挤挤攘攘,已打成一片,韩尚书找不到打他的人,只好更用力地拽住对家花白的胡子,据理力争,道:“胡阁老莫要混淆视听,臣之前所言,是让圣上尽快为蔺公公论功行赏,以安定军心!啊!别踹我!”他跌了一个踉跄,不知又打到了谁,惊起痛呼一片。


    韩尚书在一堆骂声声中,发出声嘶力竭的政见:“陛下,您既然早就做了蔺公封赏的拟议,便不宜拖延啊!啊啊——!三万北军将士为了等候蔺南星封赏的喜讯,驻留京营不愿离去,久恐人心浮动,生出变数!”


    不知谁伸出一脚,踩在倒地不起的韩尚书衣摆上,振振有词道:“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三万北军离了蔺公公就要动乱了不成?他们是要造反吗?!”


    又有人道:“唉!老夫的笏板去哪儿了?哦,原来在胡阁老的头上啊,失礼失礼……哎呀,事情也没那么严重么,大家都和气一些!北军一时半会出不了问题,但蔺公公在宫外有御赐府第,还携家眷住在宫里,臣等都知道圣上是一片爱才之心,可到底不合礼数,日久天长怕是会惹来流言蜚语……”


    “什么流言蜚语,梁少卿,你休要笑眯眯地装好人,把你的手从我头发上拿下来!”


    梁少卿笑道:“失礼失礼,抓顺手了……”


    “嘶……你你……你这是御前非议圣上!圣上素来不好美色,至今不曾宠信过一人,后宫都空空荡荡的,怎会看上阉人的妻妾!”


    “啊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莫要以己度人,圣上和你这纳了十八房小妾的老家伙怎么会是一个德行?”


    “陛下,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不然恐民心生变!还请早日——啊!!!你个武将来参合什么,老夫的脚啊……!”


    岳秋瞥了眼斗成一团的废物文臣们,收回她踩着那个老匹夫的脚,道:“抱歉,我只是借过。”


    文臣和武将的战队隔着条楚界汉河,岳秋偏偏跑来他们这里踩人几脚,明晃晃的居心不良。


    那被踩的老臣只觉得脚腕快要断了,捏着笏板气得须发怒张:“岳女将……你欺人太甚!”


    岳秋淡淡挑眉,这些人这么弱,又废话这么多,实在看得她脚痒,不睬一脚都有种亏了的感觉。


    但她确实不是来加入他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相互挠痒的。


    她越过文臣组成的人体漩涡,背脊挺得笔直,官袍上的四品虎纹展得稳若泰山。


    岳秋衣冠济济,双手执笏,躬身道:“陛下,北军今早有幸接到一份万民书。五万寒州百姓共颂陛下英明,感念陛下所派将士贤德兼备,爱民如子,庇护百姓,故联合成书,欲上呈天子。此乃海内升平,民心归附之证,实为国之大幸。”


    景裕近来睡得不好,眼底有些青黑,他坐在龙椅上,看着堂下的一场闹剧早已有些昏昏欲睡,此刻听见了新鲜事儿,这才提起些兴趣来,道:“哦?”


    文臣群打成一团,已然上了头,被岳秋踩了那人没听见景裕的回应,呛声道:“岳女将,你初入朝堂,恐怕对章程还未熟稔,任何文书上呈天子前,都得经过司礼监检阅,不然谁知道这东西是不是暗藏杀机!你若不懂规矩,可以过几个月来参朝!”


    岳秋对嘲讽的言辞无动于衷,这整个金銮殿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子,被其他人排挤已是她参朝的常态。


    武将那头站着的耿统听见袍泽被刁难,倒是气得不行,笏板直接甩了出去,砸在那老头的脑袋上。


    “啊——!!!你们这些莽夫,不守妇道,不懂规矩,这是要当着圣上的面刺杀朝廷命官吗!”


    耿统给气到了,隔着几个人,撩着袖子叫嚣道:“你个老东西,怎么说话的!有本事你现在来杀我!我站着让你杀!你来啊!来啊!”


    站在耿统边上的耿信达一个头两个大:“闭嘴,鸣志,少说几句!”


    岳秋也给沉不住气的耿统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过去。


    耿统的官位升的太快,又被天子亲自赐字,几乎能算是天子门生,已是十分打眼,不便再参与进群臣的纷争。


    景裕扬声道:“全都安静!”


    站在他身后的秦屹知立即道:“肃静,朝堂之上,勿要喧哗。”


    官员们这才收了声,捡起满地的笏板,整理着衣服、冠带站回原位。


    “嗖——!”一个笏板越过文臣武将的分界线,落进耿统手里。


    唯有岳秋还静立正中,不卑不亢。


    景裕爱用无权无势的纯臣,耿家家风清正,从不拉帮结派,他便提拔耿统,赐下表字,收这人做天子门生。


    女将们更是受到群臣排外,除天子之外再无倚仗。


    因此哪怕朝臣们吵破了天,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景裕也半点没受人胁迫,坚决地让女将们入朝议事。


    这些都是只忠于景裕一人的臣子,哪怕人心早晚会生变……到时候再杀再剐另当别论,至少鱼水相投,盐梅相成的时候,景裕会重用他们,也会护着他们。


    就像他对蔺南星和秦屹知一样。


    景裕看着殿内肃立的众人,眯了眯眼,道:“秦屹知,替朕把万民书拿来。”


    秦屹知捧着云展,恭顺道:“是,陛下。”


    他走下高台,宣了殿外内侍取来安置在木匣中的万民书,开盖探查了一番,便独自带着匣子回了殿上。


    万民书为一本薄册,开头由执笔者写了称颂天子的诗文,之后大多数的页面则是密密麻麻的指印,偶尔也掺杂着一些人的落款。


    景裕接过万民书懒懒地翻看。


    百姓大多目不识丁,不论是天灾人祸还是风调雨顺,他们只看得到父母官与神明,这样能汇聚几万人的书信,多半是有人刻意组织,讨好天子,以求牟利。


    景裕翻过一页称颂天恩的废话,这才看到万民书开始褒奖北军的骁勇:有赞誉娘子军的,也有赞誉耿统的,当然更多的是赞誉蔺南星的。


    景裕的嘴角下意识翘起了一些,毕竟他慧眼识珠,一手提拔的蔺南星确实当得起这些夸赞。


    随后景裕的嘴角立刻挂了下来……


    万民书开始夸沐九如了。


    他厌烦地略过那段,草草翻完整本,把文书扔给秦屹知,口不过心道:“好,朕的子民心系天子,将士人强马壮,确是国之幸事。安民则惠,黎民怀之,朕有此等元元之民,熊虎之将,必要重赏,此事交由礼部着即筹办。”


    礼部尚书道:“臣遵旨。”他顿了顿,又道,“陛下得此潘文乐旨,乃国之大幸,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宣示此文,让臣等共抃盛世,共沐天恩。”


    一旁的梁少卿衣冠楚楚,附和着笑道:“臣附议,此等举国之喜,臣等为人择官,亦为此倍感欢欣,请陛下宽绰臣等,给微臣们一个洗耳拱听,如愿以偿的机会。”


    景裕微微皱眉,不动声色道:“还有谁也想听听这万民书?”


    又有几人出列,道:“臣附议。”


    耿统举手道:“陛下,臣也想听!”耿信达阻拦不及,气得差点厥过去。


    景裕瞥了瞥耿统,只看到一双澄净无瑕的眼睛……这世上既能征善战,还七窍玲珑的,估计也就蔺南星一人了。


    之后又有许多人附议,林林总总竟有几十个,这还是只算了金銮殿内的这些四品以上的重臣。


    景裕看着眼底手持笏板,恭敬请愿的群臣,眼神冷了一些。


    他发出一声轻笑,摆摆手道:“既然爱卿们皆有此意,朕自然要与公诸同好。秦屹知,去,念给众卿听。”


    秦屹知喏了一声,便翻开万民书,将里面写的内容念了出来。


    万民书洋洋洒洒,约有千字,执笔者用词平平,淡而无味,在一众科举出身的文章巨公们面前毫无看点。


    秦屹知作为三元及第的状元,诵读时甚至觉得自己哪怕现拟现读,都能比这才短思涩的文字多出几分意趣来。


    可也只有这样朴实无华的文字,才是真正出自民众之手的“万民书”。


    ——集万人之心,为君祈福,为民请命,方成此书。


    秦屹知读完寥寥千字,喉咙已有些干涩,他合上书册再次收回匣中,余光可见景裕的脸上阴云密布,笑容尤为诡谲。


    秦屹知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本月月初之时,北军众将士们就在金銮殿闹过,想要求见蔺南星。


    上一旬则是内廷的御马监起了乱子,内臣外臣共同请求蔺南星重新掌印。


    如今又来了个万民书……


    景裕平素最恨被明里暗里地掣肘、威胁,今次只怕又要被气个够呛。


    但蔺南星和沐九如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囚禁在宫里,既不惩处也不封赏,哪怕无人暗中推波助澜,臣子和将士们也必然会有所非议。


    只不过规模不会像现在这么大,也不会频率这么高罢了。


    景裕越是对蔺南星的去向讳莫如深,所有想要蔺南星和沐九如活着的人,便只得更加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地进行施救。


    臣子们听完万民书的内容,纷纷称赞天子圣明,北军骁勇,将耿统、岳秋一种狠狠夸了一番。


    然后便是重头戏了……


    蔺南星与沐九如这两个大功臣,自然又被群臣请命封赏。


    臣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蔺家夫夫说话,虽然偶尔也有一些挑刺的声音,但很快被淹没在了其他人的攻讦之下。


    就连耿统也帮忙说了两句,耿信达自己没发声,但也让属下帮了帮腔。


    岳秋这个放出引子的人回到了武将的队伍中,默默无闻,可景裕知道,这人也是同蔺南星交好的。


    蔺南星看似从不结党营私,却有数之不尽的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援之以手。


    这朝堂向来没有谁能一家独大,哪怕真龙天子在群臣共同掀起的浪涌中,也要暂时退避。


    景裕冷眼看着臣子们演戏,他在这龙椅上坐了四年,朝臣的党派立场,有时只是几句言辞,他便能洞若观火。


    越来越多的人在为蔺南星与沐九如说话。


    东厂抓了一个又一个贿赂朝臣的商贾,打探到一户又一户被买通的贵女和命妇,查封了一家又一家的商铺……


    却依然有人前赴后继地为那两人舍生忘死。


    就好像聚沙成塔,众喣飘山。


    景裕禁不住想:若有一天,他也被扣在了什么地方,不见天日,不复权势……会有这么多人像救蔺南星一样,为了救他而不惧艰险,矢志不渝吗?


    他知道,不会的……


    他短短十八年的人生里,似乎也只有蔺南星为他做过那样的事。


    但那也是假的,且以后也再不会有了……


    甚至因蔺南星而卷起的风浪,正在试图把他吞没。


    他被背叛得彻彻底底。


    殿堂之上人影幢幢,那些个比他年岁大了三倍有余的老臣们又推推嚷嚷,打了起来。


    丑态百出。


    景裕透过金銮殿的门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千百臣民,无尽奴仆,还有央央宫闱,郎朗天日……


    夏日热得人浑身是汗,满朝文武的兰佩也盖不住浓烈的汗骚臭。


    一切都是混沌的。


    景裕分不清自己身上到底是热汗还是冷汗,是芳香还是恶臭。


    他有些想缩成一团,却又把背脊挺得更直了。


    像是要擎住一方天地,撑起一座孤城。


    第252章 侍寝 先生,你既不曾对沐九如与蔺南星……


    午间的京城燥热如旧, 御书房里一如既往得凉气袭人。


    闹剧般的早朝散后,景裕又接见了不少臣子,直到午时末才用起茶点。


    御案暂时被腾出一片空地来, 四五个精致的碗盘放在桌上,盘内的点心已用得七七八八。


    景裕手里捏了个晶莹剔透的玉露团,清劲的身躯半伏案前, 正一边吃着东西, 一边看东厂送来的信报。


    他皱着眉头三两口吃下糕点,又拿起一块, 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吃完了。


    动作恣意随性,一只脚支棱在座椅上, 吃食上的粘粉也撒了一桌, 毫无王公贵族该有的端庄仪态,反倒像是个低贱的宫人一般,不知礼数。


    秦屹知站在景裕的身后, 看得直皱眉头。


    他哪怕成了阉宦, 也至今还有些洁癖,若不是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他绝不容许自己身上有一点点脏污。


    景裕却是即便贵为天子了,也和他从来都是两种人。


    哪怕是两人刚刚结缔师徒关系, 景裕还看似尊师重道的时候,他就清晰地意识到了,景裕打骨子里就是个粗野低贱的人。


    那时的景裕和他一起用饭时,虽已有意在收着动作,试图矜持,依然不是发出磕碰碗筷的声音,就是嘴里含着吃食下意识地说话……脏得他毫无胃口。


    后来经过礼部的教导, 景裕的仪态好了两年,最近许是大权独揽,景裕又不管不顾地放肆回去了。


    尤其是私底下时,一口饭食甚至不嚼满十次就能下咽,活像个饿死鬼投生的,半点王孙贵胄的样子都没有。


    秦屹知瞥了两眼落到文书上的裹粉,干脆眼睛一闭,看不见心不烦。


    他教景裕的那些人之有礼,如鱼之有水,景裕怕是早就忘了。


    被最宠信的奴婢腹诽着的万岁爷此刻全心投入在公案中,压根顾不上别人怎么看他。


    便是顾上了,知道了,景裕也就是罚秦屹知一通罢了,改他是不会改的。


    都是万岁了,要改也该是别人改,再没有他去讨好别人的道理。


    景裕日理万机,哪怕精神不济,处理公务时专注力也很是不错的,他翻过一页信报,摸了圈手边的盘子,结果都摸了个空,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原来午点已经差不多被他吃完了,只剩下一碗樱桃酪,景裕拍了拍手上的面团屑,捧起装有冰酪的琉璃碗吃起了最后一道甜点。


    不过他今日不知是吃多了午点,还是瞌睡重导致胃口不佳,总觉得往昔最喜欢的甜酪都让他腻味了,于是只勺了两口,他就把秦屹知招来,整碗都赏了过去。


    秦屹知道谢一声,伸手接过,舀起一块带着艳粉樱桃果脯的乳酪,垂下眉眼,就着景裕用过的御勺,将食物全都纳入口中。


    他虽然仍旧不爱甜食,但人活着就得吃饭,经历过几次近乎断肠的胃痛后,他已对沾了景裕口水的食物没那么抵触了。


    毕竟活着才能有将来,有口赏赐作为垫饥之物,不论是让他厌恶的,还是恶心的,他都会咽下去。


    秦屹知细嚼慢咽地吃着樱桃酪,景裕便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的奴婢用餐。


    已成为阉宦的师长吃相依然优雅,不管是吃饭还是喝水,都好似一只小白兔在慢吞吞地啃食草茎,说不上可爱,但万分得无害。


    果然只有拔去爪牙,完全圈在身边,鹰犬才不会生出野心,才会永永远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秦屹知被景裕看得胃口全无,幸好樱桃酪只有巴掌大的一小碗,他哪怕用餐速度再慢,不消片刻也吃完了,更何况如今的他也没有以前那般的时间和风雅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秦屹知放下吃空的碗勺,低眉顺目道:“奴婢这就收拾桌子。”


    景裕摆摆手,打了个呵欠,懒懒道:“不必了,让其他奴婢弄吧,朕累了,要打个盹歇一歇。”


    秦屹知观察着景裕的精神气,问道:“陛下是要进内殿歇着,还是摆驾回太极宫?”


    景裕把之前翻过的文书塞进信封里,又扔进了废水盂。


    “蔺南星”三个字隐约透出信壳,又完全消融于污水之中,景裕收回目光,缓缓起身,道:“走吧,回太极宫。”


    秦屹知喏了一声,立马给了御书房里的其他宫人一个眼色,又走到景裕身前开道,提前出了殿门打点御輦。


    天子出行,向来兴师动众,一众小宦官在景裕身后又是打扇又是捧冰,忙得和一群花蝴蝶似得。


    景裕只要不被刻意欺瞒、怠慢的时候,对奴婢们向来耐心十足,他由着一群人围着他团团转,随意地和替他盥洗的奴婢聊着天。


    秦屹知人在殿外,赶了几个殿外值班的宫人去招輦,于是殿门口便只留着他和蔺南星共用的下线,多金一人了。


    他瞥了眼屋里的情况,压着声音对多金道:“告诉逢力公公,东厂查到了陵光号的头上,已经铆着那几个东家了。”


    多金不知陵光号与蔺南星的渊源,但既然是秦屹知要他转达的,必然是重要的情报。


    他们御马监上下六百个奴婢,无不希望蔺公能尽快化险为夷,拿到本该属于蔺公的荣耀。


    这件事不仅仅关乎蔺南星一人的生死存亡,更是他们整个宦官阶层改头换面的希望。


    只要蔺南星能够走出内廷进入朝堂,那么往后也会有其他宫人,因为功绩杰出而脱离卑贱的身份。


    这是所有阉宦都在期待的奇迹。


    多金立即应了下来,秦屹知不再多言,反身折回殿内,众星捧月地随侍着景裕离开御书房,亲手将人扶上龙輦,再跟随队伍回到就寝的太极殿内。


    入了寝宫,景裕便屏退左右,只留秦屹知一人伺候他宽衣洗脚。


    这一套流程秦屹知早已娴熟于心,就是帮景裕搓澡沐浴,他如今也能面不改色。


    木盆里的水温刚刚好,甚至还有些烫,景裕坐在龙床边,只着一件单衣,懒洋洋地靠着床栏。


    秦屹知端着热气氤氲地木盆跪到景裕跟前,捏起天子的脚,缓缓往水盆里放。


    待景裕的双脚都浸润后,他便开始仔仔细细地用双手搓洗,连指缝也没有放过。


    毕竟这些事除了他外,景裕不太乐意让别人来做,若是洗得不干净,最后被恶心到的那个人还是他自己。


    景裕案牍劳形,还和朝臣们斗智斗勇了一上午,被秦屹知一通娴熟的伺候,弄得有些昏昏欲睡。


    他半眯着眼睛,闲话家常般道:“秦屹知,今日早朝帮蔺南星说话的人又多了两个,你说还有几日,朕的臣子们,就会都成为蔺南星的臣子?”


    秦屹知按脚的动作顿了一顿,又撩起一捧水,轻轻浇了上去,道:“陛下受命于天,群臣事君以忠,咸称万岁,即便立场一时偏颇,也多是于己有益,于公有益,才乐而从之。”他低声道,“阉宦与朝臣素来势同水火,陛下不必多思忧心。”


    景裕本就是随口一问,对秦屹知的回答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眼睛睁开了些,瞧着秦屹知头顶的三山帽,脚尖也用了点力,踩了下秦屹知的手,道:“你这是在帮那群老东西说话,还是帮着蔺南星说话?”


    景裕无时不刻都在探人立场,秦屹知眼观鼻,鼻观心,一双招子只看着水里的脚,道:“奴婢是宫人,入朝奏对已是前尘往事,主子这些天愤懑憋气,夜不能寐,王太医劝您少思少虑,保重龙体,奴婢也想为君分忧。”


    他顿了顿又触碰上景裕的脚指甲边缘,忍着厌恶用指尖轻轻摸了一把,道:“陛下的指甲又长了些许,午睡过后,我替陛下修剪一下?”


    景裕探究地凝望着秦屹知,眼神慢慢柔软了下来,道:“成,晚些你帮我修。”他斜靠在床栏上,叹道,“蔺南星如今连你一半的贴心也没有,人都被关起来了,还尽和朕作对……”


    当然只凭蔺南星一个人也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逢会、逢力甚至苗善河……还有眼前这人,都或多或少参与在了其中。


    景裕的心里又有了点恨,午夜梦回时的痛苦像是一根刺一般,忽然又重重地扎在了他的胸口。


    他一抬脚,泄愤地泼了捧洗脚水在秦屹知身上,语气沉了一些,道:“……就是觉得朕心软,料定了朕不敢动他,他该死。”


    秦屹知不知自己的哪句话触怒了景裕,让他无端端地就被泼了水,甚至还有一滴落在了他的唇边。


    他视线微微向沾了脏污的那处一撇,又沉默着继续给景裕擦洗。


    秦屹知的衣服湿了一大片,袖摆都滴滴答答地在落水,景裕很满意师长驯服的模样,道:“行了,擦干吧,泡得都要出汗了。”


    秦屹知从善如流,将景裕的湿脚放在膝盖上,拿出提前备好的丝帕,轻轻擦干,道:“奴婢等会替陛下擦身,午睡时好干爽些。”


    景裕“嗯”了一声,任由秦屹知摆弄,过了会儿又道:“朕栽培蔺南星,给蔺南星权势、赐婚,给蔺南星恢复显赫的机会,替他铺了那么多路……他却为了……为了那个人把刀锋对着朕。”


    他垂眸看着秦屹知悉心照拂他的动作,轻声问道:“先生,你说他的心是不是被狗吃了,才会这么冷,这么硬?”他眼里倦意浓郁,语调也有些飘忽,“他怎么不同朕服个软?”


    秦屹知手上的动作不停,表情纹丝不动,心里却是腹诽:能怎么服软?景裕的性子这般多疑,若非蔺南星亲手杀死沐九如,景裕怕是永远不会相信蔺南星服软了。


    但此刻狗皇帝难得软了语气,还叫了他先生,气氛还算不错,秦屹知就是为了他的亲弟弟,也得想办法转圜几句。


    他忍着湿漉漉的不适感,将景裕擦干的脚放在踏步上,温声道:“陛下可还记得唐贞观时期的郑国公魏徵?”


    景裕动了动耳朵,脊背坐直了些许,眼眸微亮,回道:“朕记得,魏徵曾多次易主,也曾为隐太子效力,针对当时还是秦王的唐太宗,但隐太子被击败后,唐太宗见魏徵慷慨自若,才知超卓,便不计前嫌,重用于他。”


    说完,他叹了一声,大抵也知道秦屹知想要教导他什么了。


    秦屹知又仔细擦着景裕的另一只脚,娓娓道来:“魏徵之后成为一代名相,与唐太宗共创贞观盛世,两人亦成为圣君贤臣的千古佳话。由此可得见,为帝王者当气吞宇宙,陛下已是知人善用,朝堂能臣如云,内廷也人才辈出,乃时方中兴,祯祥之兆……”


    他擦干了景裕的脚,打开边上的樱桃霜,双手搓开凉爽的膏体,轻轻覆在景裕泡红的脚掌上,边伺候人,边道:“蔺南星与那位殊勋异绩,利国利民,即便他们德行略有瑕疵,也不曾做出误国害民之事,蔺公公的秉性陛下比臣知道得清楚,既然陛下不舍得他,何不爱屋及乌,含垢匿瑕,与蔺南星成为一对名留青史的明主良将。”


    秦屹知的话语和动作都万分轻柔,景裕一时有些愣怔,道:“可蔺南星是朕的奴婢,他为了沐凤止……”他的声音轻到几近于无,“不要我了……他明明是我的……我的……”


    秦屹知听不清景裕在说什么,抬起眼来窥探了一下天子的唇形。


    那一对透亮的狐狸眼直直映入景裕的眼底,一如初见帝师之时,温情款款,又高洁如月。


    也好像离他始终都那么远。


    景裕的心里突然又空又酸,蔺南星只是个奴婢,却高朋满座,琴瑟相调,他身为帝王,只得孤衾独枕,百约百叛。


    景裕伏下身子,看着秦屹知,又好像仰望着什么,两人几乎鼻息相融,目光相错。


    “秦屹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他问道。


    这距离实在太近,秦屹知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视线晃了一晃,这才找回声音,道:“奴婢……会的。”


    可调子离了唇,却带着点微颤,景裕思考了一下这句回答有几分真心,又放弃了思考,轻笑一声,道:“好,秦屹知,那你献朕一个吻。”


    秦屹知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气,他虽被景裕以糟糕的方式折辱过几回,但唇齿相接却已然超出了惩处的范围。


    秦屹知一生就这么一个弟子,哪怕因许多利益纠葛,他并不喜爱这个弟子,师徒关系却板上钉钉,上告过孔孟,也为世人所知。


    这宫闱里没有什么秘密,若他真的和景裕有了那样苟且的关系,不仅自己会在史书中被口诛笔伐,也会给整个秦氏都有忝祖德。


    秦屹知一下叩倒在地,沉声道:“请陛下三思,奴婢与陛下不该有这样不堪的关系,陛下是千金之子,奴婢鄙贱之身,不配染指龙体。”


    景裕垂眸看着又离他远去了的秦屹知,静静盯了好半会儿,才淡淡道:“无妨,朕不介意,朕恕你无罪。你既不曾对沐九如与蔺南星的关系下眼相看,还为他们多方奔走,便也这样陪着朕吧。”


    他见秦屹知紧张得连衣袖落入了洗脚水里尤不自知,便弯腰伸了长手臂,替秦屹知撩出了浸湿的衣料,道,“起来吧,侍奉朕。你既然愿意一直陪着朕,朕会待你好的。”


    秦屹知是真不知道景裕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也不是很想了解,若是有可能,他恨不得现在就直接摘了景裕的脑袋,好叫这人不要一天到晚地折磨他。


    秦屹知沉声道:“陛下,奴婢和陛下曾经……是师徒关系,不当如此,请陛下爱惜羽毛。”


    景裕轻笑,道:“先生,你忘了吗?你已经是我的奴婢了,哪有奴婢做先生的道理。”


    秦屹知皱了皱眉,显然在景裕这个小畜生眼里,根本没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教条。


    “陛下,奴婢……”


    “好了,朕知道了……”景裕温声打断,笑眼盈盈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师长,道:“秦屹知,朕知道你在骗朕了,你不会陪着朕的……你恨朕。”


    秦屹知心头一紧,连忙低着头辩解:“奴婢不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婢不敢有不臣之心。”


    “嗯嗯,朕知道,朕不怪你,朕会待你好的,秦屹知。”景裕慢条斯理道:“起来,衣服都脱了,把你给那些宫女准备的东西都拿到朕的榻上来。”


    景裕的言辞越是柔和,秦屹知越是浑身发冷,想要逃离。


    他不可能和学生发生这样的关系。


    这是他作为一个人最后的底线。


    秦屹知哪怕知道会触怒景裕,也依然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劝道:“奴婢这就给陛下安排人侍寝,开蒙宫女司礼监早已安排妥当。还有年轻貌美,身子干净的郎君苗老公也摘选了不少……”


    景裕终是失了耐心,赤着双足走下了龙榻。


    他踱步到秦屹知面前,蹲下身子,摸到地上这人的下巴,两指捏着缓缓抬起,声音倒是依然温柔:“秦屹知,朕宠信你,在其他奴婢面前给你抬脸,不是为了让你在朕这里拿乔,你不比他们金贵多少。”


    他试着在秦屹知的唇上落了个吻,也没品出什么滋味来。


    倒是秦屹知反应颇大,几乎立即挣了下脑袋,只是景裕的力气和体魄早已成长到足以彻底压制住这位曾经的师长的地步,秦屹知的反抗不过是蜉蝣撼树。


    景裕看着秦屹知眼中的惶恐,这才感觉到了一些真正的趣味,他伸出拇指,拈过这人的唇瓣,道:“朕的开蒙,还是先生来做最为妥当,请先生不吝赐教。”


    秦屹知气得眼眶都红了一圈,景裕看着实在可怜,忍不住吻了吻这人沾了些晶莹的眼角。


    秦屹知觉得被景裕吻过的那两处,像是被黥面针扎了一般灼痛,让他胃里翻腾,浑身发抖。


    可他们秦氏一族不知耗费多少财力心力,才做到其中一支官拜首揆,相门有相的程度。


    变故发生之前,秦世贞已是天下文人的典范,秦屹知的两位兄长也学有所成,在朝堂中官居高位,风头无两。


    就连秦屹知自己也不负家族的期望,三元及第,成为最年轻的侍郎,还做了帝师……


    还有那么多的旁支子弟也在朝堂上,在秦家的族学里熠熠生辉……


    朝堂水深,独木难支,本该轮到他们秦家反哺整个氏族的托举,带着宗族一同平步青云,报效家国的时候,秦家却倒了,他的父兄皆死在雷霆雨露之下。


    可到底秦氏还没倒,秦屹知没了小家,还有大家要看顾……


    光宗耀祖,繁盛家族的重担曾经由秦世贞扛起,也落到过他两位兄长的身上。


    如今只有秦屹知一人还身在内廷,近侍天子,那么照应秦氏便是他不可逃避的责任。


    因此秦屹知哪怕再厌恶阉宦的身份,恶心景裕的作为,他都会竭力忍耐。


    他这辈子仅剩的期望,便是看到秦氏再次于朝堂上扎稳脚跟。


    他只能依靠景裕,利用景裕,哪怕做一个奴婢,做一条走狗。


    可他还是不想连最后的底线也丢失,不想将来在家族的面前彻底沦为耻辱……


    他已经失去进入祖坟的资格,他不想……连宗卷上都被抹去姓名。


    他祈求道:“昭则!看在曾经师徒一场的份上,你饶了我,奴婢求您莫要让奴婢担这千古骂名。”他握紧拳头,俯下头颅,道,“求求您……陛下。”


    “别怕,有什么骂名,朕作为你的主子,朕帮你挡。”景裕对秦屹知的服软不为所动,甚至又在师长干涩的唇上印了好几个吻。


    景裕从始至终都是赤条条的一人,他自然不懂秦屹知在害怕什么,他只觉得秦屹知恐惧的模样格外真实。


    甚至每亲一下,秦屹知都会颤抖一次,好不有趣,好不勾人。


    他半真半假道:“先生,你的胆子真这么小么?以后可怎么办?朕不想开枝散叶,也不想要皇后了,往后就你一人陪着朕,我们就像……他们一样……”他在秦屹知的唇瓣上,低低道,“但朕是个有用的主子,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我都会护着你的,可好?”


    秦屹知对景裕感到了一种从内而外的恐惧,这种彻骨的寒冷,在他听闻景裕要扳倒他的父亲时产生过,也在他被告知因身为师长而逃过一命,却要处以宫刑,收入内廷时产生过……


    如今那种阴冷的恐惧又卷土重来。


    他分不清哪一次的感受更为可怖,又或者这种感觉本就无从比较,时时刻刻都在叠加。


    他无力地抵抗,道:“陛下,求您,三思……莫要自毁前程,落人口实……”


    景裕道:“好了,安静。”他伸手在秦屹知身上比划了一下,一把抱着人站了起来。


    秦屹知被调转了方向,对着龙床,他毫不怀疑自己之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对待:“陛下!昭则!”他低声叫喊着,用力挣动四肢,道,“我是个阉人,已经二十八,你该去找十六十八的少年……”


    景裕被秦屹知折腾得有些烦了,道:“你若不情愿,朕便找其他宫人来压着你行事。”


    秦屹知瞬间平静了下来,闭起眼睛,面上一片死灰。


    景裕把人放到龙床上,一点点剥开身下之人的湿衣,露出衣衫下有些软趴趴的皮肉,他随意摸了几下,秦屹知都没有反应。


    景裕又得不到趣味了,轻叹一声,道:“先生,我可是个雏儿,你得教教我,如何才能花心轻拆,鱼水和.谐,露滴牡丹开*。”


    秦屹知恨不得堵上自己的耳朵,亲手教导过的徒弟竟大逆不道至此,不仅把曾经的师长放到了床上,还说些淫.词艳曲来折辱他。


    秦屹知气得两眼发昏,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景裕见秦屹知有了反应,又高兴了起来,开始极其认真地,一寸一寸地研究秦屹知的身体。


    秦屹知虽说比他大了足有十岁,但景裕却觉得这人似乎哪里都生的很漂亮,也不比那个沐九如差到哪儿去。


    至少他看着挺好的。


    似乎就这么用上一辈子,依偎一辈子也不错。


    贴着很暖和呢。


    景裕俯下身子,把秦屹知紧紧拥在怀里,笑道:“先生总是如此,受点折辱便容易作呕,是厌恶这样吗?”


    他寻到秦屹知的唇瓣,用鼻尖蹭开那处,确定没什么怪味之后,便亲昵地吻了上去,道:“但没事,这宫里的每个人都很脏,先生总会习惯的……”


    他探出舌尖,缓缓侵入秦屹知紧闭地齿关,冷静而沉迷地享用了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吻。


    他在单方面的纠缠中,含含糊糊地道:“你是个欺上瞒下的奸臣,而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轻笑:“朕生来就是个贱种。”


    第253章 虚情 这里和纯昭宫毫无区别,都是他一……


    寝殿的龙涎香在夏日换成了冰凉的龙脑香, 冰鉴里始终寒气缭绕,冰块一刻不断。


    景裕抱着被褥,在龙床上缩成极小的一团。


    “冷……”他呢喃着将被子揉进怀里, 脚也紧紧地圈住了。


    可死物抱得再紧,到底还是凉的,景裕圈着被褥搂了好一会儿, 还是打着哆嗦幽幽醒转了。


    下午的日光十分浓烈, 亮晃晃地打在床幔上,也照亮了空空荡荡的龙床。


    那中午为他侍了寝的秦屹知不见了。


    明明他入睡前告诫了先生好长一通, 让人陪着自己睡觉,莫要到处乱跑。


    但床上听话到近乎不解风情, 痛了入了都没个反应的人, 一等他睡着,便翻脸便不认人,自个儿溜走了。


    只留他一个人待在这床上凄凄凉凉的, 真是好大的架子。


    景裕伸手探了探自己的枕头下面, 想要摸出母妃的遗物暖上片刻,可摸了两下只摸了个空。


    他这才真正清醒了些,想起临睡前,他把这玩意打在秦屹知耳朵上了。


    枕头上也沾了一些血迹, 景裕看了那些暗红色好一会,只觉得床上越来越冷了,像是秦屹知想要冻死他,而在龙床边放了几十盆冰鉴一般。


    他打了个冷颤,扔开了怀里这团无用的被褥,披着长发坐了起来,视线转换, 他腿弯下的床褥也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这是从秦屹知那处流出来的。


    景裕有些高兴地摩挲了几下那些暗红色,虽然初尝云雨,有许多地方不尽如人意,但他已和秦屹知结缔了世上最密不可分的关系。


    比主仆、师徒更甚,是只要他不放手,秦屹知就永远无法抽离的关系。


    景裕不知道秦屹知此前有没有同房的丫鬟、小厮,但如秦屹知这般高傲、风光的人,一定是第一次做下位。


    秦屹知是彻底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哪怕秦屹知依然不太听话,依然让他觉得很冷,但至少秦屹知也暖过。


    水乳交融时,拥进他怀里的秦屹知,暖得像一捧篝火。


    景裕的嘴角挂起一些弧度,眼神爱恋又似乎带点森冷,他想:这张床褥应当留下,把这块落红的地方裁做帕子,和那支毛笔,那根手串,还有那把戒尺放在一处。


    都是先生留给他的。


    先生会恨他,也许以后还会想杀他,但死物永远都不会跑,哪怕是冷的,也只属于他一人,是会和他一起入皇陵陪葬的。


    还有枕巾上的那几点血,比落红还要重要。


    那可是他亲手在秦屹知耳坠上烙下印记,圈上母妃遗物的留念。


    母妃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的,尘世间终于有人陪着他了。


    秦屹知是他的师长,他的奴婢,也是他的枕边人。


    是最好的那个。


    景裕垂着眼,指尖摩挲着床单着结块的血迹,四肢百骸又慢慢地被阴冷占据,他撩起床幔,道:“秦屹知。”


    入眼之处皆是死气,偌大的寝殿杳无人烟,唯有熏炉飘着白烟,和上坟时的场景也没什么区别。


    景裕缓缓坐起,忽然想起他还是三皇子时,蔺南星曾和他说过,做了皇帝以后,一切都会很好。


    没人再敢无视他,怠慢他。


    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他,拥戴他。


    他会有权势,会有皇后,还会有数之不尽的亲信和贴心人。


    真好啊。


    还有梦可以做的时候,真好。


    秦屹知带着母妃的遗物不知去向,景裕抽开那片染了血的枕巾捏在手里,却突然看到布巾之下静静躺着一枚约指。


    是他曾经赐给秦屹知的东西,白色的一枚,上面镶了一颗祖母绿,和秦屹知常常带在身边的云展十分般配。


    秦屹知今日就戴着这枚约指,给他洗脚之时才摘了下来……


    这小玩意怎么在这儿?


    一定是秦屹知故意留下的,是礼尚往来么?


    景裕有些疑惑,试着把约指往自己的手上戴,他的手型比秦屹知的要大上一点点,秦屹知戴在食指上的东西,他只能戴在无名指上。


    但莫名得就是有些好看,景裕看着自己的指节,眼神柔和了些,如蛆附骨的阴冷感也被驱散了点。


    景裕离开床榻,踢上鞋子,身着单衣走到桌案边,桌上温了壶茶,在小炉上嘟嘟冒着热气。


    景裕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茶汤尤其清甜,一喝便知是秦屹知的手艺。


    一杯下肚,景裕浑身都暖了,心里已不打算再计较秦屹知擅自离开的错了。


    喝完茶水,他懒得叫殿外的人进来伺候,自己寻了衣裳披好,反正从前在纯昭宫时,他什么苦日子没过过。


    就是蔺南星伺候他,也不过只有短短两年的时光,剩下的那许多年,都是他自己形影相吊,自力更生活过来的。


    景裕带了约指,喝了热茶,总算是有了些事后餍足,心情愉悦的感觉。


    他哼着异域风情的调子,衣冠楚楚走向殿外,路过秦屹知用来筹备伺候人的物什的小桌时,他鬼使神差地转着手上的约指走了过去。


    秦屹知下床之后,就是从这张桌上把约指拿出来,悄悄放在他床头的吧?


    小案上的东西整齐而琐碎,洗脸洗脚的木盆、铜盆挂在架上,半干的布巾晾在桌边,香膏、皂角、茶杯、茶罐等物件一列排开。


    在一些瓶瓶罐罐的遮掩后,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冰鉴,正冒着细碎的寒烟。


    小冰鉴起不到降温的作用,通常是用来冰镇吃食的,奴婢若无赏赐万万不敢浪费冰块,来给自己冰镇东西。


    ——这是秦屹知专程留给他的。


    只有景裕在意到了约指的来处,走到了这里,才能看到秦屹知遮遮掩掩的示好。


    少年天子俊逸的五官褪去阴霾,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笑得略带几分稚气。


    他掀开冰鉴的盖子,里面放着的是一碗香甜的樱桃酪。


    景裕整颗心都服帖了,红袖添香,闺房之乐就是这般的感觉么?


    哪怕是蔺南星也做不到这般体贴……


    先生真是有些可爱。


    景裕突然很想秦屹知,想把秦屹知抱在怀里,一刻也不要离身。


    他轻手轻脚地取出浸在冰水里的樱桃酪,甜点在鉴里放得久了,落了一层凉水在上面,把樱桃脯都浸得溢了色。


    景裕半点也不嫌弃,拿起叩在碗里的小勺,便吃了一口进去。


    失了品相的甜点,味道反倒像是更甜了。


    景裕吃得极慢,嘴角挂着和乳酪一样甜的笑容,脸上也像是被樱桃给染红晕一般。


    他细细品尝完一碗年少情思,放下空碗,却又见碗勺落下的地方散着几页纸,纸堆上盖着一张小笺。


    景裕掀开一看,是秦屹知劲骨丰肌地字迹,摘了一句诗文: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


    正应和了这碗小甜羹,景裕眸色微深,淌满了爱恋的情绪。


    他将信笺放到一边,又去翻看垫在下面的纸页。


    ——只是几张零碎的信报和票拟,有蔺多福那头对陵光号追查的汇报,也有两张司礼监那头需要让他尽快签办的急情。


    其中有一张,是关于津州秦氏成为皇商的请批函。


    秦氏。


    景裕的唇角一点点落了下来,明亮的眼眸失去了光彩,那碗樱桃酪像是淬了毒一般,后知后觉地让他感觉到了彻骨的凄寒。


    温情也许是真的,但明码标价比虚情假意更真。


    景裕捏着这张票拟看了许久,视线移到桌上,又看见了用做朱批的小笔与砚台,全都放在他想要用时最趁手的位置上。


    景裕的手抖了抖,嘴唇嗫喏两下,将票拟放到桌上,执起朱批,掀开砚台。


    里面的红墨已经磨好,沾墨之后落笔虽有些干涩,却也将就能用。


    他缓缓地在票拟上逐一画圈,直到申请皇商的那张。


    他抬起笔尖,怔怔地落笔,画下一个晦涩的圆圈,正落在秦氏二字上。


    劈锋的杂线将那两字刺得千疮百孔,力透纸背,像是把心头血涂抹在其上一般,足以见得笔者批红时有多心不甘情不愿。


    “可……”景裕想:“我答应了秦屹知,要对他好的。”


    他放下鲜红的朱笔,笔杆落在桌上,发出清晰的一声脆响。


    “哒。”


    在空空如也的寝殿内,简直如同一声雷鸣。


    景裕捏起票拟,蓦然回首,快步走到床头,掀起自己的那个软枕。


    安放耳铛的木盒半开着躺在床头,里面也是空空如也。


    他摊开手心,看着自己已经长开的手掌。


    约指凉凉地箍在他的指根,掌心处只有一道掌纹深得好像刀割一般,还有两道浅得近不可见。


    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


    这里和纯昭宫毫无区别,都是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哪个奴婢大驾光临。


    景裕握着没了耳铛的空盒,抱着膝盖与染血的枕巾,坐了好长一会儿。


    随后他直起身子,把龙行虎步迈得响亮亮得向殿外走去。


    他亲自打开殿门,“吱呀”一声,把殿外值班的多骞吓得一个激灵,连忙道:“万岁爷,您有事唤奴婢一声就好。”


    景裕把手里的一堆票拟塞了过去,道:“让人送去司礼监。”


    多骞立马接过那堆小纸,好好放在衣襟里,又觑着景裕的神色和衣装,试探着问道:“万岁爷可是不再睡了?奴婢替您束发?”


    景裕这才想起来他起床之后,还未梳发,但下午他若不离开寝殿,披着头发也无伤大雅。


    他问道:“秦屹知人呢?”


    多骞道:“奴婢这就去找秦公公来!”他见景裕一对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瞧,立马打了个激灵,再不敢含含糊糊,道,“秦公公他觉得有些不适,方才去了……”


    景裕收回目光,道:“罢了,不必说了,你去叫王太医给他瞧瞧,谷道和耳朵都仔细些治,别落下伤。”


    多骞道:“是。”脖子却是一缩。


    他前面就瞧着秦屹知离开太极宫时脸色和举止不太自然,还以为秦公公是又和圣上起龃龉了,没想到是秦屹知侍寝了圣上!


    天大的秘辛!而且圣上似乎还像是不打算遮掩了……


    也不知对秦公来说,是福是祸。


    多骞心里想法虽多,脸上依然不动声色,静待景裕的其他吩咐。


    景裕又道:“拿些酒来,朕睡得凉了,想喝些酒热热身子。”


    多骞道:“是。”


    景裕便又走回了殿内,宫人的手脚素来麻利,不过一会儿,几坛景裕最爱的果酒便被搬到了桌上。


    景裕喝了两口,觉得甜滋滋的不够味,让人换了烈酒。


    宫人们又是一通忙活,重新搬了几坛酒来,这回的酒很是爽辣,一口饮下,景裕的五脏六腑都似乎烧了起来,脸上也晕了酡红。


    他的心口也像是被酒液填满了一些,暖融融的,像是还贴着秦屹知的时候一样。


    他屏退左右,独自小酌,热酒温在壶中,没几下便喝完了,他懒得再温,提起酒坛便大口痛饮起来。


    酒入愁肠,带来极为霸道的痛感,痛感之后便是飘飘欲仙的煨烫。


    他一坛又一坛地喝,心里好像就变得畅快了起来,让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诡异的狂笑在空旷的宫殿内回荡,万分刺耳难听,景裕笑着走回龙床上,一整个把自己窝了进去,脸庞贴着零落地血迹,似乎还能感知到两相依偎时残存一丝热度。


    他笑了好一会,终于安静了些,醉红着一张脸,喃喃道:“娘亲……这里好冷啊……纯昭宫太冷了,龙椅也好冷……”他轻轻地道,“您把我带走吧,娘亲……您为什么要留三郎一个人……都留三郎一个人……”


    “三郎好想你……”景裕望着高高房梁,雕梁画栋在他眼里色彩尽褪,像是成了灰烬般苍茫的白色。


    他醉眼朦胧,迷茫地道:“可母妃,您到底长什么样呢……孩儿记不清了……”他轻轻地问道,“你真的……存在吗?”


    他隐约觉得像有什么拂过他的脸庞,凉凉的又暖暖的,他抬眼望去,一个缥缈的倩影站在他的不远处,背对着他。


    是娘亲吧?


    她穿着的衣装,像是宫女服,又像是贵妃服,或是皇后的盛装,哪怕不见真颜,也好似月光一样,流淌着极为温婉的气息。


    景裕抬起脚来,缓缓地跟着她走。


    “娘亲……娘亲,你等等我……”


    他跌跌撞撞地跟在她的身后,总觉得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像是个小尾巴一般,看着母亲的背影,跟随着她走过长长的路。


    路上有些宫人对他关心询问,也都被他烦躁地喝退了,他满心满眼,只瞧着前面的那道幽影。


    “娘亲,你等等三郎,三郎跟不上您了……”


    前方的女郎若有所感,回过头来轻轻一笑,景裕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觉得那笑颜格外让人贪恋。


    她向他招手,景裕便倦鸟投林一般,继续跟着她前进。


    “陛下……陛下……”她伸出手来,飘在前方,轻轻地唤着他。


    景裕加快了步伐,去够她的手:“娘亲,等等我!”


    “景裕!”


    他的手腕突然一沉,耳边温柔的呼唤成了郎君清越而焦急的爆喝。


    他回头一看,紧紧攥着他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视线向上,一张是剑眉星目的俊脸。


    拉住他的人,是蔺南星。


    他的大伴。


    阳光不知不觉间已经西下,暮色沉沉,天地黄昏。


    他的大半个身子已跨过了冰凉的井口,只差些许,便要落入黑沉沉的井里。


    第254章 生辰 自他登基以后,关系就已经变了,……


    转眼蔺南星和沐九如已在清凉宫里住了足有一个月。


    算算时日, 今天便是蔺南星的生辰了,小郎君又长一岁,如今竟也要二十五岁了。


    御马监的奴婢们一早就来了好些, 分批分次地进了清凉宫,各个带了生辰礼和一箩筐的吉祥话,载歌载舞欢庆了一上午。


    到下午时, 蔺南星实在被吵得受不住了, 这才把以逢力为首的一群小猢狲们赶了出去。


    这下清凉宫里又只剩夫夫两人了,气氛重新安静了下来。


    但也不显凄凉寂静, 毕竟那些奴婢们带了许多宫灯、红绸挂在他们这院子里,把冷宫弄得和要举办大婚似得, 蔺南星毫不怀疑若不是宫内平日里禁止烟花爆竹, 那些人都能在这儿放起炮来。


    这样的氛围,夫夫两倒是很喜欢,这些天里景裕没来找过他们, 他们就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 除了想念蔺韶光外,也算是住得顺心顺意。


    就连柴房的榻都被睡塌了,由蔺南星重新打了一个。


    下午的时候,蔺南星便打点家务, 收拾那些五花八门,毫无必要存在,却又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的礼物。


    沐九如则是撩起袖子,亲自掌勺,铆足精神给蔺南星做了一桌生日宴,大大小小也有五道菜。


    不过他到底技艺不精,最后一碗长寿面放到桌上时,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沐九如放下襻膊,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到院子里时,蔺南星正隔着宫门同一个小宦官说着话。


    小郎君的伤前些日子已经好全了,便不再戴那覆面了,一张俊俏的侧脸在阳光下被镀上了金边,看着棱角分明,俊逸非常。


    沐九如欣赏了好一会相公的身形样貌,直到宫门口的两人谈得差不多了,才靠近过去。


    蔺南星听见了脚步声,立即打发走了那人,掩起门扉,回首道:“饭菜好了?”


    “嗯,都好了。”沐九如笑吟吟道,“长寿面也煮完了,再晚些吃就得坨了。”


    夕阳下的蔺南星让人着迷,沐九如便更加耀眼了,皓齿明眸都泛着柔柔的光,是蔺南星哪怕看上一辈子,都神魂颠倒的模样。


    他回头瞥了下宫门,又向后伸脚,重重地把门扉踢严实了,这才走到沐九如身前,低下头在心上人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道:“辛苦祜之了,走吧。”


    沐九如脸上微微一红,清凉宫里没有外人,蔺南星的行为也越来越放肆了,两人还在青天白日下,就会对他做些亲昵的行为。


    但都不是狎.昵的,沐九如虽说对此有点紧张,却并不讨厌。


    他执起蔺南星骨节分明的大手,一边往小柴房走,一边抬头道:“算不得辛苦……就是……萝卜片我切得有些厚,便炖得久了些,但好像太久了,盛出来时不太好看,都碎成了糊糊……还有四喜丸子我尝了尝,像是咸了点,长寿面也切得有些粗。”


    他指节拨弄了两下蔺南星的甲盖,道:“但都还能入口……”他轻笑着抬眼,“我尽力了,相公可千万别嫌弃妾身厨艺不精。”


    蔺南星的心跳都快被沐九如这一睨给激得飞出喉咙了,沐九如的撒娇杀伤力实在太大,别说是厨艺不精了,恐怕任何人被这样漂亮的一对眼睛看着,都能够面不改色地舔刀片,吞热油。


    更别说蔺南星还从未吃过沐九如做的席。


    他向来舍不得沐九如受累,烧菜这事儿虽说不难,但要烧好一桌菜,却是个水磨功夫,很是折腾。


    今日为了给他过个生辰,沐九如三令五申不许他踏入厨房,就连烧个火,切个菜这样打下手的活,都没让他沾染一分。


    他的夫郎独自一人在灶台前,一站就是一个下午,蔺南星感念还来不及,半点挑三拣四的心思都生不出来。


    两人回到柴房,浓浓的饭香飘了满屋,桌上是四菜一汤,加上一大碗长寿面,算不上色香味俱全,却也是三平两满的一桌家常。


    蔺南星感动得不行,洗手时和沐九如接了个吻,落座时又和沐九如接了个吻,最后还是沐九如伸手,捏住了他那张该吃的不吃,不该吃的乱吃的嘴巴,两人这才开始用餐。


    蔺南星呼噜呼噜就对着沐九如亲手擀的长寿面一顿鲸吸牛饮,边吃边赞。


    “好吃,好吃。”


    “祜之的手艺真好。”


    “面条白嫩嫩,圆乎乎的,好生可爱。”


    眨眼间长寿面就下去了大半,沐九如见他傻不愣登只盯着面团吃,无奈地夹了四喜丸子进去,道:“也吃些别的,五脏庙若是被面条全撑满了,我那本就磕碜的手艺,就显得更难吃了。”


    蔺南星哪能听这些话,就是沐九如自己埋汰自己,他也听不得,连忙一口把大肉丸塞进了嘴里。


    嗐,哪有什么咸味,分明就是香香甜甜的!


    蔺南星咽下香喷喷的四喜丸子,道:“好吃的,表面柔韧,内里绵软,味道也刚刚好,半点不咸。”他又拿起勺子,舀了些琥珀萝卜,道,“这桌菜我全都我一人吃下肚子,五脏庙也只是刚好满当,我吃什么都不会变味。”


    他将软糯的白萝卜咽进嘴里,咀嚼咽下后,笑的见牙不见眼:“这也好吃!”又是一串听得人耳热的奉承话冒了出来。


    沐九如拿这人没办法,甚至还觉得小相公这模样颇为可爱,都让他想咬上一口了,但吃饭时就咬人,那饭大抵也是吃不了了。


    他只好咬上咸乎乎的四喜丸子,就当在啃小郎君的脸蛋。


    两人你来我往地布菜,说着蔺韶光、风兮,还有朝堂关于二人之事的风向,温情脉脉地吃了会儿饭。


    沐九如道:“方才怎么又来了个公公?我见你和他说话时脸色有些奇怪,他带了什么消息来?”


    蔺南星吃饭的动作一滞,抿了抿唇,表情又变得奇怪了起来,慢吞吞道:“嗯……那奴婢说……景裕今天中午,幸了秦屹知。”


    “啊?”沐九如一愣,表情变得和蔺南星如出一辙得复杂,筷子都停了下来,磕进了碗里。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沉默了会儿,才叹道:“幸好你同我成亲之后,就被他疏远了……景裕……”沐九如都有些食不知味了,“当真吓人。”


    蔺南星刚听闻这消息的时候,心头也闪过一丝和沐九如此刻一样心有余悸的感觉。


    不过这种后怕也仅仅只产生了一瞬,是属于下意识的反应。


    蔺南星的心里向来门儿清,他和秦屹知对景裕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奴婢。


    蔺南星自跟着景裕起,就是一个低贱的阉宦,而秦屹知却是景裕亲手将人从师长的高位拖下地狱,打造成为仰人鼻息的奴仆。


    秦屹知即便沦落为了一条家犬,景裕也永远不会忘记秦屹知曾经高高在上的模样。


    而蔺南星则因为从始至终都只是条狗,便无需担忧景裕会对他有不清不楚的想法。


    毕竟一个人可以对一条家犬产生占有欲,却绝对不会对畜生产生情欲……至少单单就这方面来说,景裕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那个地步上。


    但沐九如的后怕是真真实实的,连那两弯漂亮的眉梢都垂了下来,看得蔺南星都生出了些小窃喜来,他温声安慰道:“是骇人听闻了些,不过祜之你放心,景裕只把我当个奴婢,那些糟心事不会落我身上。”


    沐九如回望向蔺南星深情款款的凤眸,轻轻叹了一声:“唉。”


    他的脑海里又回想起了一个月前蔺南星带着覆面,不肯见人地模样,又是庆幸景裕只把蔺南星当个奴婢使唤,又是不高兴于景裕把蔺南星当个物件来作践。


    蔺南星见沐九如眼珠子都暗淡了些,连忙凑过去哄道:“这世上只有祜之这么一个好主子才会疼我怜我,屈尊降贵地同我这奴婢在一起,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像你这么好的主子了。”


    沐九如无奈地轻笑,蔺南星立即在被逗笑的夫郎唇角印了个吻,又蹭蹭拱拱地撒娇,好不亲昵。


    沐九如被黏糊得都出了热汗:“你这……”他笑着睨了撒欢的大狗子一眼,伸手捏捏这人的鼻尖,道,“怎么在景裕那头硬气得很,被打得没脸见人了还不愿自称奴婢,到我这儿就尽剩痴缠了呢?”


    这些天里,两人已经对他们分别面圣时,和景裕起的冲突互通有无了,蔺南星心疼得紧,后来更是对沐九如腰上的那片淤青舔了好久,结果还把那处嘬得伤势更重了。


    沐九如亲亲热热地笑他:“小傻子。”


    蔺南星别提多喜欢被叫小傻子了,耳朵都红了一截,用鼻子拱着沐九如捏他的手:“我就是祜之的小傻子,祜之的小奴婢,做你的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愈发肉麻了。”沐九如失笑,把好大一个小相公推回原位,亲手夹了一筷子长寿面,用碗托着喂到蔺南星的嘴边:“别贫了,快吃面吧,都涨了。”


    蔺南星眨了眨眼,这下耳朵更红了,整张脸都羞涩又高兴得红彤彤的,快能和桌边的灯笼媲美了。


    他张开薄唇,极为珍惜地将面条含进嘴里,一点点用舌尖收入嘴中,都不敢用嗦的,生怕汁水溅到沐九如身上。


    蔺南星乖乖地吃着面条,沐九如一边投喂,一边道:“近来朝堂和民间让你拜将的呼声越来越高,若是一切顺利,再过月余我们就能离宫。”


    他笑得眉眼沁润:“到那时,你再也不必做任何人的奴婢了,落故。”


    蔺南星受到沐九如的笑意感染,也笑得唇红齿白,眉清目华:“嗯!”


    他自己高兴了,也不忘夸赞自家鼎鼎好的夫郎几句,笑吟吟道:“还是祜之有远见,几年前就让张宁祥他们去做了生意,不然咱们没那么多钱,便疏通不了足够的关系,没法让朝堂的人都为我们说话了。”


    沐九如对相公的谄媚失笑,捏起一个他做的小糖糕塞进蔺南星的嘴里,道:“嘴这么甜,还尝得出糖糕的甜味吗?”


    蔺南星将白乎乎的糕点卷进嘴里,立马鼓着腮帮,狠狠点头。


    沐九如又是笑逐颜开,他自己也捏了个糖糕,吃了一嘴的甜蜜,道:“不过这回我们这般逼迫景裕,他怕是真要记恨上你了。”


    这次他们夫夫两人为了虎口脱险,大张旗鼓地鼓动群臣,让景裕不得不尽快封赏蔺南星,本就用的是阳谋,半点遮掩也没做,只赌一个景裕不舍得蔺南星死。


    毕竟景裕把他们的命脉也是捏了个十足,沐九如是皇太妃的身份被曝光,蔺南星必死无疑。


    但当下看来,他们夫夫二人许是赌赢了,差得只是个时间,让景裕能够接受被胁迫造成的败局。


    沐九如用另一只手触碰小郎君鼓起的俊脸,一路向上,蹭了蹭蔺南星柔软的额发,道:“你真不打算再和他好好聊一回吗?他对你……”


    沐九如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你对他不是还有一些期待么?”


    蔺南星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糖糕含在嘴里,好似脸又重新肿了起来一般。


    一个月前,沐九如曾向他问起过他伺候景裕的那些岁月,蔺南星当时和沐九如对谈了许久,将那些过往丝毫不漏地告诉了旧主,也把他对景裕真正的看法和盘托出。


    他对景裕自然是有期待的。


    蔺南星不是一个容易交付感情的人,若不是他和景裕也有过亲密无间,相依为命的时光,他不会以奴婢之身和景裕盖一床被子,也不会为景裕这个临时的主子出头到舍生忘死的地步。


    正是因为他对景裕有感情,才会变得不理智。


    否则他回京之后,绝不可能三番五次正面呛声景裕。


    蔺南星在内廷浸淫近十年,还跟过蔺广这样的老狐狸,他完全可以做到在任何人地面前掩藏住自己的感情。


    哦,对沐九如这样是不行的,其他人都可以。


    总之,即便他不愿承认,也在沐九如的面前竭力隐瞒,但平心而论他确实对景裕有些不太一样的情谊。


    并非情爱的那种,而是……也许类似袍泽,也许是共患难,又或许是其他很复杂的,他自己也看不清的……


    他在北域征战的那两年,除了最后那几个月一鸣惊人之外,其他时候都蛰伏不出,暗中谋划,全由着白巡那厮消磨北军的兵力。


    若不是景裕在京中给了他充足的信任,也给了北军滔滔不竭的支援,北军其实打不出这场胜仗,更无法深入北域……蔺南星也就不会有现在的这些赫赫军功,能用来作为要挟景裕的筹码。


    景裕对蔺南星差的时候,确实很差。


    可那些好,也是明明白白,不容忽视的。


    蔺南星想起他和景裕星飞云散的关系,心里也是一团乱麻,无从理清。


    他早已经习惯了无视景裕的存在,只要景裕不烦扰到他的跟前,他不会去想景裕对他的好、对他的坏,甚至会下意识地忘记世上还有景裕这么个人。


    景裕的存在,是他背主的铁证,也是永远横在他和沐九如自由生活头顶的阴云。


    蔺南星举着筷子,沉默了很长一会儿,灯火在绛纱灯罩内“哔啵”了几下,他才慢吞吞地把糖糕咽了,道:“我不清楚,祜之……”


    蔺南星望向自己握着木筷的指尖,不太敢抬眼看沐九如的神色,像是个认错的小媳妇,又像是个委屈的小少年,声音也低低的,沉沉的:“自他登基以后,我同他就再没话可聊了,也或许是我南下监军回来以后,关系就已经变了。”


    他拨弄两下白胖的面条,俊丽的星眸在烛火下映着几点亮光,摇摇曳曳。


    “就像那种清贫时相互扶持,兄友弟恭的人家,一旦其中一房飞黄腾达,家便也渐渐地散了……我和他,大抵就是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


    蔺南星垂下纤长的睫羽,轻轻出了口气,给沐九如挑了筷他觉得味道最好的炒菘菜,用手托着喂进沐九如的嘴里。


    沐九如顺从地衔过青菜,吃进嘴里细嚼慢咽,蔺南星用指腹蹭了蹭夫郎唇瓣上的油光,温声道:“但不管什么关系,只要变了,就回不去了。”


    沐九如看着灯火下俊逸的相公,眼里慢慢浸入了疼惜。


    蔺南星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他一旦认定了谁,把谁圈定到了自己人的范围里,便不会轻易地再摘出去,只会对那人很好、很好。


    是景裕亏欠了他的南星太多。


    沐九如想要说话,可嘴里的菘菜还没咽完,手已快过嘴和脑子,柔柔地覆在了蔺南星的脸上,怜爱地从眼角抚摸到耳畔。


    他咽完吃食,才安慰道:“你说的是……全怪他不珍惜你,我家落故不论是做友人还是做奴婢,都是世上鼎鼎好的。”


    他偏心偏到了蔺南星的心窝里,难得失了仪态,愤愤地撇嘴道:“水至清则无鱼,做主子的哪能不懂这个道理,便是奴婢也是有私心、有私情的,他过于苛刻你了。”


    沐九如的红唇都气得嘟起了一截,两腮也霞明玉映,看着好不可爱,蔺南星立马郁气全消,只觉得夫郎为自己抱了不平,他好生幸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个傻狗。


    甚至他有了沐九如的偏帮,整个人都膨胀了,理直气壮道:“我诓骗他,他苛待我,也算公平。”


    沐九如失笑,心都要被他好糊弄的小相公给融化了,又伸手去捏这大狗子挺立的鼻尖。


    两人又亲亲热热闹了会儿,蔺南星突然捧起他的面碗道:“面要坨了,差点给忘了,你也吃些吧,祜之?”


    他卷起一些更加圆胖的面条,好生懊恼自己怎么前面看到一桌子沐九如烧的菜,就高兴得忘记提前给沐九如留面了。


    现在碗里的长寿面不仅糊了,还弄得沐九如好像要吃他的剩饭一样。


    可他还是想和沐九如一起分享这碗寓意美好的面条,一对凤眸眼巴巴地望了过去,试图献他磕碜地殷勤:“我的寿数跟你均分,你我都要长寿多福。”


    沐九如自然不会嫌弃蔺南星碗里的东西,要嫌弃也是嫌弃自己磕碜的厨艺。


    且他和蔺南星以后是要同死的,阉人若是安享天年,寿数往往会比常人更多。


    那他就更该沾点相公的福气了,可不能老了以后拖蔺南星的后腿,让他的小相公活得少了。


    沐九如笑眯眯地把自己碗凑了过去,道:“好,还望相公多分我这蒲柳之姿一些福寿。”


    蔺南星不往沐九如的碗里挑面,而是卷了一些起来,红着耳朵,把碗筷举着,往沐九如的嘴边凑:“祜之的身体已经很好了,一定寿数绵长,千福万福。”


    沐九如盈盈一笑,往前凑了点,去咬蔺南星举过来的面条。


    蔺南星却突然耳朵微动,道:“等等……外头有声儿……”


    沐九如眨眨眼睛,很轻的道:“嗯?”


    蔺南星仔细分辨着外头的声音,道:“宫门开了,来了个人……”他皱着眉头,神情有些古怪:“还在叫娘亲?”


    景裕的后宫里没人,整个西宫都成了荒地,若非洒扫、幽会和专程来找蔺家夫夫的,都没人会来。


    更别说是叫着娘亲进来的了。


    多半是个孩子……


    要不是现在日头只是西斜,还是算是青天白日着,光是听闻都有点渗人。


    沐九如道:“嘶……是哪位小王爷迷路到了这儿吗?”


    蔺南星眉头皱得更紧,道:“……是景裕?”他确信自己不会听错景裕的声音,“啧”了一声,放下碗筷,道:“祜之,我出去看看,听这声感觉不对劲。”


    皇帝陛下莫名其妙大驾光临,沐九如也一下子占了起来,郑重地理了两下衣衫,把自己打点得妥妥当当的,道:“好,你去吧,我跟着你!”


    沐九如这如临大敌的可爱模样,又把蔺南星看得爱意满涨。


    但耳边传来的景裕那头的动静很不正常,不仅是独自一人,还脚步凌乱,嘀嘀咕咕什么“娘亲,等我”,撞了鬼似得。


    蔺南星小声埋怨了句:“他不和秦屹知温存着,来这作甚……扫兴。”一双长腿还是虎虎生风地跨出小厨房,向庭院走去。


    一开始他还携着沐九如一起,等他听景裕那头的声儿越发清晰之后,便顾不上等沐九如了,几乎小跑着去了院中。


    刚穿过小径,入眼的便是披头散发,踉踉跄跄的景裕摸着井口,抬起个脚。


    蔺南星几乎呼吸都要停了。


    “陛下!!”


    “陛下!站住!”


    他拿出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瞬息跑到景裕的身后,所幸景裕像是被什么餍住了,动作不太灵便,好半会也只半截身子挂过井边。


    但再翻个脚过去,景裕就真要落井里了!


    “娘亲,等等我。”景裕还是无知无觉的呢喃着向前,像是被餍得厉害,怎么叫都不回头。


    要不是蔺南星不会看错景裕的身形举止,简直要怀疑这人是哪儿来的淹死鬼。


    短短百来步路,跑得蔺南星这力能扛鼎的人都心口灼痛,眼见景裕唯一还在井外的脚都要离地了,蔺南星发出一声爆喝。


    “景裕!”


    也终于拉住了那人的手腕。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掌心里的手腕已不再似少年人纤细瘦弱,变得很是健壮,却凉得似冰。


    蔺南星重重一拽,把人彻底拉出了井口。


    景裕的腿像是发飘一样,站得歪歪扭扭的,眼神茫然地一通乱飘,才含糊道:“蔺南星?”


    蔺南星被吓得直喘粗气,冷汗热汗一股脑得从他头上滴落下来,好半会也没顾得上回话。


    堂堂天子要是死在了清凉宫的这口井里,他和沐九如简直百口莫辩,必然要给景裕陪葬。


    那多冤枉!


    景裕喝醉了,要寻死觅活也不知道去别的地方,偏生来害他和沐九如……


    蔺南星心里有些恶狠狠的怨气,坚实有力的手掌却几乎在颤抖,紧紧地圈着景裕的手腕,完全忘了要放开。


    第255章 造访 景裕直到此刻才注意到蔺南星是个……


    景裕的手实在疼得慌, 可这种剧烈的痛感又让他觉得似乎很好,很暖和。


    他垂下眼眸,瞥了眼自己几乎要被捏变形的手腕, 又默不作声地抬起眼来,在摇摇晃晃的视线里观察四周。


    脑袋因为酗酒而突突炸痛,满院张灯结彩看得景裕更加头昏脑涨。


    他是知道蔺南星和沐九如就住在冷宫里的。


    只是他此前一直拿不定定主意要怎么处理这两个人, 便对御马监那些奴婢们吃里扒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没管过他们如何照应蔺南星了。


    如今一见,这地方实在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入目所及, 本该阶柳庭花的院子里,好几棵树被砍得只剩了个树桩, 而另外几棵高瘦的树上则是挂着晾衣绳, 红红绿绿的衣服和被褥被夏日晚风吹得招招展展,格外刺目。


    井边搭了简易的纳凉小棚,棚里桌椅茶具一应俱全, 甚至还堆了几本书册在躺椅上!


    哦, 好样的,居然连躺椅都有!


    还是双人大小的!这哪是幽禁,说是采菊东篱下也不为过!


    再远点的地方,还有个兵器架, 几个石砣和木刀安置在上面,可见蔺南星始终不曾忘记武艺,景裕眯着眼睛,对大伴的勤勉有些满意。


    再仔细一看,兵器架边上,还有个圆圆的东西……好的很,居然是个风流眼!


    他在太极殿里夜不能寐, 辗转反侧的时候,这两人不仅浮瓜沉李,偷闲躲静,连蹴鞠也玩起来了!


    哪还有半点冷宫的样子?


    景裕手痛欲裂,还头痛欲裂,他皱着眉头确认道:“这是清凉宫?”


    蔺南星总算缓过些气来了,他觑着景裕的神色,还不太确定这人是不是醒酒了,道:“嗯。”


    景裕晃了晃身子,被蔺南星握着的地方很好地给了他一个坚实的支点,让他不至于跌倒在地。


    他运转迟钝的思维,道:“朕怎么进来了?”


    蔺南星道:“陛下应当是醉酒了,自己走进来的。”


    景裕当然知道自己是走进来的,还差点走到了井里,他眉头皱的更紧,道:“朕是说,清凉宫的门怎么没锁?让朕就这么进来了?”


    大门都不锁,还算什么幽禁!这些奴婢们一天天的,胆子越发大了!


    景裕的脸色很难看,又青又红,蔺南星只当他饮了酒,身体不舒服,一板一眼解释道:“臣和内子不会离开清凉宫,便也没必要锁门。总砍清凉宫里的树烧柴也不是事儿,院子里光秃一片的不太美观,门开着臣还能去外头砍树。”


    景裕的头气得快要爆炸。


    好啊,蔺南星这都住得挑拣上了,还要美观!


    西宫是他后妃住的地方,清凉宫的树是保住了,可西宫的美观蔺南星是压根不管不顾!


    真真是可劲地薅他羊毛,去供养那个沐九如!


    景裕头晕目眩,隐约都觉得自己好像又要看到母妃了,他有气无力地骂道:“狗奴婢。”身子也头重脚轻地往后倒了倒。


    蔺南星连忙拉紧景裕,让天子远离那口危险的井,道:“陛下小心站稳,这井太窄,陛下若是落了下去,臣没法救你。”


    他试图让面条一样七扭八扭的人站得好些,又道:“陛下放心,哪怕大内的宫门向臣敞开,臣也不会逃离此处,臣想做陛下的臣子,若是逃走,从今往后,大虞就再无我和夫郎的立足之地。”


    景裕的手被捏得更疼了,人却突然安静了些,像是被哄好了,身子勉勉强强地站稳了些许,嘴角也若有若无翘起来了一些些。


    沐九如的脚步声恰在此刻从蔺南星的身后响了起来。


    他不论是脚程还是反应都没有蔺南星快,跑到院子里时,只隐约看到蔺南星在拉扯景裕。


    不过光是那幕,也让他把情况猜测出了几分。


    他虽对景裕有些敌意,但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医者仁心,都不希望这人死在他们的面前。


    沐九如跑得也有些气喘吁吁,他站定后就扶着蔺南星握住景裕的那只胳膊,边缓气边道:“落故,圣上怎么来这儿了?”


    蔺南星几乎想也没想,就放开了景裕的手,立即扶住沐九如。


    景裕:“……”


    景裕看着自己手上的一大圈乌青,眼神阴恻恻的,用舌尖狠狠顶了下齿关。


    狗奴婢。


    蔺南星夫夫俩却对这样的互动习以为常,没人觉得蔺南星放开景裕,扶住沐九如有什么不对。


    沐九如搀着小相公,背对着景裕,压低声音道:“他是寻短见吗?”他声音更低了,“难道……是他被秦屹知给……?”可他喘的实在太厉害了,以至于音量也没能压得多低。


    景裕:“……”


    蔺南星:“……”


    景裕如何想且不管,至少蔺南星一听这说法,就昏头昏脑得觉得沐九如说的一定是对的。


    不然景裕今天中午刚刚开蒙,正是春宵一刻,得意万分的时候,心情该是不错才对,怎么会又是大醉酩酊,又是自寻短见?


    景裕的脸瞬间黑得能媲美锅底,他沉声道:“朕喝了一下午的酒,醉了,迷路到了这里。”


    沐九如回过头看向景裕,夫夫俩都沉默不语,神态却是十成十的一致,生动形象地显露出万般不信的表情。


    景裕:“……”


    景裕头痛得恨不得把这两人立即斩首,好让他的疼痛转移到这两人的头上。


    他沉沉出了口气,冷笑一声,责问道:“你这儿倒是张灯结彩啊,蔺南星,你是打算在朕的皇宫里同皇太妃成亲么?!”


    但醉酒的景裕本就大着舌头,话说得急了,便更加含混不清,反倒自动帮对面两人略过了一些刺耳的话。


    蔺南星只听到“张灯结彩”和“打算成亲”这几个字。


    由于现在的景裕呈现出毫无杀伤力的状态,蔺南星在应对上也放松了很多,甚至有闲情做起了白日梦:如果景裕允许的话,在这里成亲也不是不行,他是挺想在清凉宫里和沐九如再成亲一次的。


    沐九如见蔺南星不搭话,出言道:“陛下,今日是夫君的生辰,冷宫清寂,我们便少稍布置了一番,不至于让一年一度的生辰太过萧落。”


    景裕结结实实地一愣,想了许久,才道:“是蔺南星的……生辰?”


    蔺南星见景裕探寻地望着自己,点点头道:“是,今日是臣的生辰。”


    景裕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好像有些酸痛,又有些局促。


    他似乎直到此刻,才注意到蔺南星也是个需要过生辰的人。


    也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他的造访给蔺南星一双两好的生辰平添了扫兴。


    很是碍眼。


    景裕把带着淤青的手腕收回袖中,视线也不知能看向哪里,但脊背还是尽力挺直了,道:“哦,那朕走了……回宫了。”


    他迈开大步,毫不留恋地甩袖向清凉宫的大门走去。


    可他的脚下依然发着飘,明明也是亲自走到这里的,但被蔺南星拉了那一下之后,双脚就像成了烂泥糊得一般,不听使唤了起来。


    景裕走了两步,差点要给蔺家夫夫行个大礼,蔺南星一头卷毛都被吓得炸直了,立马伸出另一只手拉住景裕的胳膊。


    可他刚把人扶稳一些,就马上松了手,景裕又头重脚轻,眼看要来个倒栽葱,蔺南星这下只好结结实实地把他扶住了。


    但这手还是像捏了个烫山芋似得,让他恨不得直接甩开景裕。


    蔺南星独自对着景裕时,哪怕伺候景裕洗澡也不觉得尴尬,可此时沐九如就在他身边,看着这一切……他顿时觉得如坐针毡,伺候景裕也不是,不伺候也不是。


    他甚至不敢多碰景裕一下。


    问就是心虚极了,他根本不想让沐九如见识到他还贴身伺候过别人!


    蔺南星现在是真有些希望景裕人在井里了,最好不要完全掉下去,人也不要沾到水,不然病了死了都不好。


    就那么头朝上,四肢撑着井璧,卡在井里就行,等他和沐九如发现院子里没有异样,回柴房了,景裕再一个人爬出水井,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幻想很美,但现实是残酷的。


    景裕现在醉得路都不走不动,估计自个儿回宫也是做不到的,蔺南星只能一直伺候着这人,直到宫里的奴婢们发现万岁爷不见了,来找人为止……


    蔺南星这会儿又在心里埋怨起了秦屹知,侍个寝怎的把景裕的人都侍丢了。


    太极宫里的那些奴婢们也是,一个个都不像话,和吃干饭的一样。


    蔺南星你侬我侬的生辰被搅,心里把能骂的人都骂了一圈,这才道:“陛下,当心脚下……不然陛下先歇会儿,醒了酒再回宫?”


    他视线看向凉棚下的双人躺椅,略过那把,再锁定了他平日洗衣洗菜坐的小板凳:“陛下在这儿……”


    他话没说完,手就被轻轻拍了一下,是沐九如。


    人美心善的夫郎很小声地道:“喝了酒若是着凉,易犯头风,要不留圣上一起吃个饭?”


    蔺南星眨了眨眼,动了两下嘴唇,一时拿不定主意。


    景裕见蔺南星和沐九如两人偷偷地打哑谜,顿时不高兴了,晃着身子道:“坐哪儿呢?不管坐哪儿,蔺南星你得陪着朕。”


    沐九如见小相公依然没有主意,闷闷地不吱声了,便替人拿了主意,对景裕道:“陛下进屋里来坐会儿吧?臣妾给您请个脉,再煮些醒酒汤喝。”


    景裕见开口的是沐九如,就有些嫌弃,但进屋里肯定比坐凉棚舒服些,他憋了会儿气,忍不住问蔺南星道:“你也想让朕来做客么?”


    这皇宫分明是景裕的,怎么反倒成了景裕来做客了?


    蔺南星带着些微疑惑瞥了眼提问的人,却只见万岁爷那张脸都醉成了个红到发紫的猴子屁股,眼神也迷迷蒙蒙的。


    和醉鬼还打什么语言官司呢?


    既然沐九如都金口玉律让景裕进屋了,蔺南星自然要夫唱夫随的,他点点头道:“嗯,请陛下拨冗移驾。”


    景裕这下满意了,矜持地点点头,道:“那就走吧。”


    于是三人便沿着小径往柴房的方向走,沐九如在前面打头阵,蔺南星扶着景裕在后面跟着。


    中途沐九如还去把那扇被景裕推开一线的宫门敞大了,横了两个矮桌椅子在门口,特意放得歪歪扭扭的,像是起了冲突一般。


    算是留下个显眼的记号,方便宫人们发现异常,进来找人。


    毕竟这整个西宫,尤其是清凉宫,没事儿是不会来人的。


    蔺南星也不方便大喇喇地把景裕带去西宫外,万一碰到个对家的人,或是其他朝臣的耳目,局势就要变得更复杂了。


    沐九如走来走去的速度不慢,但也不是特别麻利,他忙忙碌碌的时候,蔺南星就只能扶着景裕在院子里等着,撒手撒不得,也不能带着景裕一起去帮忙。


    等沐九如独自布置完一切,与蔺南星汇合时,景裕黑着张脸,不满地道:“你一个夫郎,居然让朕和蔺南星都在这等着你,你好大的架子!”


    语气不太好,但是脸红彤彤的,眼睛水当当的,站也站不稳,一下子就没了攻击性。


    反倒看着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十八.九岁少年郎,还是有点叛逆的那种,和刚到雁城时的耿统差不了太多,甚至好像更色厉内荏一些。


    蔺南星却不乐意听景裕对沐九如大呼小叫,按着景裕肩膀的手也忍不住稍稍加大了点力度,但到底口出狂言的人是万岁爷,他也不敢真把人手掐断了。


    景裕不舒服地“嗯”了一声,用手指甲去扣蔺南星的手,道:“好啊,朕就只说了他一句,你就要替他出头,蔺南星你没有心!”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颇像不受宠的正室夫人,对着老爷控诉他偏袒小妾一般,酸得冒泡。


    醉酒的景裕可真吓人!怕不是幸了秦屹知,也是酒后乱性的吧?


    蔺南星那种莫名的心虚感又犯了上来,忍不住鬼鬼祟祟地去看沐九如。


    第256章 小家 好磕碜的屋子,但像是个家。……


    沐九如眼见权倾朝野的天子和中贵在院里拉拉扯扯, 幼稚得都快成了两个少不更事的孩童,无奈地一笑。


    他拍拍蔺南星的手臂,道:“好了, 都别闹了,赶紧回屋吧,饭菜都要凉透了。”他在两人的背后柔柔地一推, 尤其是碰到景裕的那只手, 力度控制得极轻,“天大地大, 吃饭最大,啊。”


    蔺南星和景裕的背后都像是被羽毛拂过一拂那般, 暖暖痒痒的。


    这下两个人又正常了回去, 景裕也不闹别扭了,只乖乖地扭着一双烂泥脚,在大伴的搀扶下向着窗轩透出点点暖光的小柴房走去。


    三人到了屋子里时, 天光已完全落幕, 淡月疏星高挂夜空,更是显得屋内灯火如画,温温融融。


    这整个厨房还没景裕寝宫十之一二大,却满满的都是生活气息。


    水缸里打满了水, 不知是微风还是蚊虫,在水上留下一点涟漪,灶台里似乎还有点未熄的烟火,闪着暗红微芒,奏着噼啪细响。


    台面上方打了排木架,瓦瓦罐罐整齐地一列排开,隔上两三尺, 便安置着一盏灯火,造型简谱,却无幽不烛,显得蓬荜都好似熠熠生辉。


    走进柴房里,桌上堆了几道家常小菜,甚至还有一碗看似面条的东西。


    景裕这下真的有了些实感:蔺南星和沐九如真的是在庆贺着生辰。


    堆满饭菜的小桌边只有两把座椅,蔺南星将景裕安置在他自己的位置上,沐九如便告罪了一声,要给景裕把脉。


    景裕入座后倒是没闹人了,他的头始终痛着,如果不是被蔺南星气的狠了,也闹不起来。


    沐九如让他伸手,他便有气无力地伸出手去。


    眼前极其美艳的郎君伸出葱白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然后似乎是被他手上那圈蔺南星抓出来的淤青吓了一跳,下意识托了下眉间的叆叇,扇子一般的睫毛扑簌了两下,这才继续默不作声地开始把脉。


    这样貌美又纤弱的人,甚至眼神还不好,若无他赐下的叆叇,便是个只能被圈养在屋里的半瞎……哪儿都不像个能行医治病的大夫。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在大军压境时独守孤城,调兵遣将;在还未知龙城战胜时,千里走单骑,深入北军将领都轻易不敢入的草原,只为争取蔺南星的一线生机;也是沐九如这么个在冷宫磋磨了六年的后妃,却找到了攻克时疫,甚至诸多疾病的药物……


    景裕这些日子里思量了许许多多回沐九如这人的善恶优劣,却也不得不承认,有这么个德言容功的贴心人,蔺南星会捧着不愿撒手,甚至还为了这人悍不畏死,欺君罔上……很正常。


    若他的生命里,也有这么个人愿为他飞蛾扑火,还那么优秀、果敢、艳丽……


    景裕甚至想象不出,他能对这人多好,总之,一定会非常,非常好。


    沐九如把脉的动作规矩标准,指尖却十分温暖,景裕被伺候得很舒适。


    他从沐九如的身上收回视线,不再看大伴的夫郎,继而晃着模糊的视野,打量这间小屋。


    布满血丝的眼睛掠过一桌菜肴,又看向被褥整齐,软枕一双的小榻,再是简陋的梳妆台,床头的大匣子,还有破旧损坏,但又重新修补过的木窗……


    景裕想:好磕碜的屋子。


    但比纯昭宫来,似乎崭新了一些,比太极宫,又温暖一些。


    像是个家。


    沐九如很快就给景裕把完了脉,确定了景裕目前只是单纯醉酒不轻,外加一些情志方面有些小问题,调理调理不成大事之后,便准备去外间煮醒酒汤了。


    蔺南星哪能让沐九如劳动,景裕现在坐得好好的,不需要人扶着了,他立即丢下天子,道:“我去煮。”


    沐九如扯了扯蔺南星的手,道:“你陪着圣上吧,给他束个发,他肚子空着,得吃点东西进去,散着发吃饭不方便。”


    蔺南星看了眼景裕披头散发的模样,确实有碍观瞻,便温驯地道:“嗯,好,辛苦你了。”


    沐九如摇摇头,又看了两人几眼,确定此刻的景裕还算老实,应当没精神突然发难打骂蔺南星,便放心地去外间绑起襻膊,洗绿豆,倒腾蜜饯冰糖等,着手做解酒汤。


    外间传来一些烟火腾腾的声音,屋内的蔺南星轻手轻脚从简陋的梳妆台里翻找出一支梳篦,又摸出条他和沐九如都没用过的发带。


    他握着这两样东西,走到景裕的身后,半蹲下身子,道:“陛下,臣给您束发。”


    景裕的眼睛和耳朵一刻不停地在接收这间陌生屋子的各种动静,但酒精又让他的思绪不太清晰,做什么都像雾里看花。


    他听见蔺南星说的话,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人撩起,这才“嗯”了一声,道:“蔺南星,你要自称奴婢……你是朕的奴婢。”


    蔺南星动作轻巧地捋顺景裕的长发,但自称奴婢是万万不可能的,他浅浅思考了下,道:“也不是只有奴婢才会替别人梳发,臣也会给内子和犬子做这些。”


    景裕一愣愣住,腰杆忽然直了直,又在屋外嘟嘟的煮水声里松懈地垮了下来,喃喃道:“是么……”


    蔺南星随口“嗯”了一声,三两下就把景裕一头浓密的发丝全圈在了手心里,绑成了个结结实实的发髻,然后拿起桌边放着的发带,进行最后的加固。


    蔺南星的动作极其娴熟轻柔,比笨手笨脚的秦屹知不知麻利多少,一双大手直把景裕的头皮都蹭的暖呼呼的。


    沐九如在屋外忙了会,又跨过门槛走了进来,站在蔺南星的身后,轻轻咬耳朵道:“落故,屋里好像没多的筷子了……”


    蔺南星被这么一说,也想起了这茬。


    这宫里统共就住了他们两人,蔺南星又不是多爱热闹的性子,不会留下属一同吃饭,碗筷便只备了他们自己的。


    蔺南星道:“那就把我的筷子洗一洗给圣上用吧,我用勺就成。”


    他没压着声说话,沐九如便也放开声了,道:“哪能委屈今日的寿星?还是我的筷子给他用吧……”


    蔺南星的脸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简直就像是准备把景裕扔出清凉宫自生自灭一样,薄薄的唇抿成一线,不吱声了。


    沐九如了然,小郎君也不舍得他受委屈。


    他瞥了眼坐得七倒八歪,看起来生活不能自理的景裕,笑眯眯道:“那就给圣上用勺吧,他喝得多了,未必拿得住筷子。”


    景裕:“?”


    景裕的脸也垮了下来。


    给他用筷子,怎还成了个要你让我让的事情!他这天子愿意不计前嫌,进这破屋子和他们一起用餐,已是他们是天大的荣幸了!


    沐九如就是记恨他,在公报私仇!


    这个毒妇!


    景裕阴郁到脸上都能滴出黑水,但不论他的脸再如何臭,蔺家夫夫也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蔺南星立即被沐九如严密的逻辑说服了,夸道:“确实是这样比较好,还是祜之细心。”


    声音里都能怄出蜜糖来,恶心!


    景裕受不了了,头昏脑涨得想吐,抗议道:“朕要用筷子,要全新的,别给朕那些你们用过的脏东西。”


    蔺南星挑了挑眉,手上给发带打结的时候,用力扎了一下,把景裕的脑袋都给提起来了些,语调倒是温温吞吞的,很是平和:“陛下将就一下,冷宫清苦,每个碗筷都是臣和内子用过的,陛下若是嫌弃,便没碗筷能用,只好用手吃了。”


    景裕:“?!”


    景裕头皮一痛,牙也恨得发痒。


    蔺南星居然呛他!


    狗奴婢,犬吠非主!


    可他作为一个浑身都痛,坐着说话都费劲的醉鬼,脑子转了半天才想出一句骂人话,刚要开口,蔺南星却已经扎完头发,撇下他离开了柴房。


    “祜之,我来看火,你歇着吧。”


    呵,这沐九如到底会什么邪术,蔺南星就一刻都离不开这人吗?!


    景裕愤恨地想着,耳朵却继续捕捉起了外间的动静。


    沐九如的声音很温柔,夹杂在摆弄灶头的琐碎声里:“水已经快沸了,甜汤等下炖着就行,你去给景……圣上烫个勺。”


    景裕听见沐九如跑出嘴的那半个“景”字,已大抵知道这夫夫俩平日是怎么不敬天子的了,简直无法无天!


    蔺南星道:“嗯。”然后便回了柴房的桌前拿走个勺子,又去外间叮叮当当地洗东西了。


    没一会沐九如又道:“再打点紫苏水给圣上盥手,那瓶伤药你拿去帮他涂了……”这里声音断了些,景裕听不清,之后沐九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手被你捏青了……你情急之下力气大些也是常事,陛下宽宏大量,应当不会怪罪,啊!你也别忘了洗个手啊。”


    蔺南星与沐九如一应一答着,“嗯嗯哦哦”得在外间跑来跑去,一会儿弄出点瓷器磕碰的声音,一会儿又好像在往哪里灌水,发出清脆的“哗哗”水声。


    景裕听着这些动静,突然没了脾气,心里静澄澄的,像是被泡在了温暖的水里,让他几乎要眯着眼睛昏睡过去。


    很快蔺南星就带着水盆回了桌边,他坐在景裕一旁的座椅上,把放了温水的盆放在自己的腿上,看着昏昏欲睡的景裕,道:“陛下,洗个手?”


    他声音很轻,如果景裕真睡着了的话,那就只要把这人扔去床上,等下再灌醒酒汤就行了。


    沐九如亲手烧的大餐,哪怕已经凉了,蔺南星都不太舍得分给别人吃。


    可惜景裕最近的睡眠很差,一听见声音就瞬间睁开了不太清明的眼睛。


    他“嗯”了一声,胡乱地把手往水盆里放。


    醉鬼的手脚不灵便,一只手虽是成功地浸入了暖暖的水里,还有一只手却落了空,砸到了木盆上。


    蔺南星连忙轻轻握起景裕的手腕,把那只手也赶回它此刻该待的地方。


    景裕的两只手都泡进水里了,很舒服,他便又开始假寐了。


    蔺南星皱了皱眉,道:“陛下,你搓一搓手。”


    景裕不可置信地睁开眼,道:“你帮我洗!”


    蔺南星还贴身伺候着景裕时,这人可没这些富贵毛病,看来当了几年皇帝,穷奢极欲以后,景裕是真被养娇惯了。


    但不管景裕现在是什么习惯,蔺南星不想上赶着做奴婢,也不想握着其他郎君的手,做些暧昧的事情。


    他抿了抿唇,温声道:“臣的儿子如今七岁,都不需要臣帮他搓手了。”


    景裕咬牙切齿:“狗奴婢。”但嘴里不干不净的,一双手倒是动了起来,在水里醉虾跳舞一样摩擦几下,就撩了起来。


    沾在皮肤上的水落得到处是,他得意地向蔺南星抬了抬手,道:“嗯。”


    蔺南星对这没规没矩的行为毫不在意,蔺韶光也这样子过,多半不是觉得玩水高兴,就是在炫耀自己手洗的干净。


    虽然四岁以后的蔺韶光也没这么幼稚过了。


    蔺南星目不斜视地从旁边拿了块布头出来,这回倒是没再让景裕自己擦手了,他隔着布头把醉鬼的手仔细擦了擦,又打开伤药替景裕涂手上的淤青。


    景裕被伺候了,就又舒坦了,倨傲地眯起眼睛,道:“那块布头是你的?好粗糙。”


    蔺南星飞快地给景裕糊上药,便带着物什站了起来。


    “是擦桌子的布,白日臣刚用草木灰洗过,干净的。”


    他和沐九如一人就一块专用的布,定然是不能给景裕用的,蔺南星理直气壮地答完景裕的问题,便带着手里的杂物又去了外间。


    屋外再次传来一些琐碎而温馨的声音,也夹杂着两个郎君轻柔音色的窃窃私语。


    景裕独自坐在里间的板凳上,脸上的表情如遭雷劈。


    他只觉得自己的手上都好像沾满了油腥味,成为皇帝之后,他还从未受过如此的屈辱和怠慢!


    啊啊啊!这该死的奴婢。


    醉酒景裕在心中无能狂怒。


    第257章 风月 蔺南星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种事……


    没一会儿, 蔺南星和沐九如就都忙完了灶屋里的事儿,相携着进了柴房。


    蔺南星搬了把矮矮的凳子放到桌边,直接坐了上去。小板凳和桌子不太配套, 略矮了些,还好他个子高,除了长腿蜷着有些可怜之外, 倒不至于够不着桌面。


    沐九如也紧跟着落了座, 重新分了碗筷,对景裕道:“解酒汤还要过会儿才好, 圣上先吃些不油腻的食物垫垫肚子。”


    景裕捏起空碗里的汤勺,颇为嫌弃, 但还是不想扫了蔺南星生辰的兴致, 宽宏大量道:“嗯,那开饭吧。”


    蔺南星和沐九如也拿起碗筷,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晚饭。


    景裕拿着汤勺, 看了一圈桌上的饭菜, 觉得四喜丸子品相最好,便晃着手把勺子磕进菜盘里。可惜他的手和眼睛都不听使唤,丸子重影层层,手也指东往西, 勺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沐九如连忙拿起自己的汤勺,给景裕打了些琥珀萝卜进碗里,道:“四喜丸子不易克化,臣妾还煮得咸了些,陛下吃这个吧。”


    景裕嫌弃地看了眼沐九如的勺子,也很嫌弃这滩不成型的萝卜,还很气恼沐九如居然敢管他想吃什么。


    他郁郁地盯着自己的碗看了半天, 还是收回勺子,慢吞吞扒着碗边,吃了一口烂糊糊的萝卜泥。


    淡淡的咸味在嘴里化开,除此之外便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了,连香味都不太足,还没有蔺南星的厨艺一半好。


    景裕顿时确认了,估计不止四喜丸子,这桌菜应当全是沐九如做的。


    他有些奇怪,道:“你还会下厨?”


    沐九如一个半瞎的世家子弟,有蔺南星这么个任劳任怨、厨艺精湛的奴婢在,居然还亲自下厨。哪怕这人已是蔺南星的夫郎,可那些官宦之女嫁为人妇后,也基本没有去亲手做羹汤的。


    景裕嚼着不好吃的萝卜,嘴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沐九如对景裕的疑问很是理解,毕竟就算是四年前刚和蔺南星大婚时的他,也绝对想不到如今的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好手艺。


    他浅笑着,假谦虚道:“嗯,臣妾技艺不精,陛下将就着垫肚子吧,回了太极殿陛下就能吃到御膳房的珍馐了。”


    景裕用犬齿磕了磕瓷勺,道:“哼。”


    回头他也要让秦屹知学了庖厨,日日烧上一整桌给自己吃。


    不就是些没型没色的破菜,有什么了不起的!


    景裕不屑地又大啖一口萝卜泥。


    蔺南星那头则是端起了自己的那碗长寿面,放置了这么长的时间以后,面条已经彻底变成一坨面糊糊,表面也有些风干了。


    蔺南星勺了点尚且温热的菜汤进去,试着用筷子搅和搅和,拌了一拌,还好沐九如擀的面条比较粗圆,润了水以后还是散了开来,根根分明。


    虽说品相看着比原来又要差上许多,但蔺南星是不会嫌弃的,只不过想起晚饭被打断前两人在做的事情,蔺南星就有些犹豫了。


    他大手捧着面碗,道:“祜之,这面你还吃吗?”


    沐九如立马把碗凑过去,笑道:“嗯,给我分点相公的福气。”


    蔺南星露齿一笑,立即捞了些过去,沐九如的碗里多了几根白胖胖的面条,蔺南星的碗又空了些许。


    蔺南星看了眼景裕,筷子裹着面提了提,又浸回了汤水里,沐九如察言观色道:“给陛下也分点?他得吃些面食下去,这个好消化,还能让陛下也沾沾咱们寿星的喜气。”


    景裕看着那碗猪食般的面团直接气得炸了毛。


    一个奴婢吃剩下的东西,能有什么喜气!


    景裕道:“朕不吃这脏东西,全是你们的口水!”


    蔺南星乐得吃独食,他还不舍得把沐九如做的面条分给别人呢,他虚情假意地问道:“陛下真不吃?”


    景裕更是气了,一碗破面条,蔺南星还护食上了!


    他恨声道:“给朕一些!”


    蔺南星:“……”


    天威难测,伴君如虎。


    蔺南星只好不情不愿地分出几根面条,放进景裕的碗里。


    景裕见他扣扣搜搜的模样,立马吸溜一口,塞了根面进嘴里,嚼嚼,哼道:“难吃。”


    蔺南星这下也来了几分心气,道:“那陛下把面还给臣,臣爱吃夫郎的手艺。”


    景裕被酸倒了牙,爆发出一个醉鬼最强的速度和精准度,把面全吸进了嘴里,嚼嚼,嚼嚼,再次哼道:“难吃难吃难吃。”


    蔺南星:“……”


    沐九如:“噗。”


    景裕:“……”


    景裕羞愤暴怒,居然还敢嘲笑他!这两个乱臣贼子,反了天了!


    一顿晚餐气氛诡异,又闹闹哄哄,不过并没有持续太久。


    景裕不能吃太多东西,不然过度刺激脾胃,反倒会引起呕吐。


    沐九如本就饭量不大,蔺南星便津津有味,一盘接一盘地把桌上的菜肴都清空了。


    景裕冷脸评价:“狗奴婢。”


    蔺南星撇他一眼,对景裕的谩骂无动于衷。


    反正他就是乐意做沐九如的狗奴婢!


    蔺南星晃动无形的尾巴,继续腮帮鼓鼓地清扫夫郎做的珍馐美食。


    酒足饭饱后,景裕喝上了沐九如煮的解酒汤,味道一如既往平平无奇,但好歹甜滋滋的,很是清脾润肺,喝得人通体舒畅。


    只是景裕醒了半天酒,解酒汤也喝下肚了,人却依然浑身无力,没办法走回宫去,只好在清凉宫里借宿了下来。


    沐九如和蔺南星两人忙忙碌碌地收拾碗筷,又捧着一些衣服被褥收进匣子里,一会儿又端着水盆进进出出,擦洗沐浴去了。


    蔺南星有些嫌弃景裕一身酒气,但还是给景裕脱了外衣,放到了他和沐九如的床上,又给景裕打了水,用那块桌布擦了手脸。


    景裕一直半梦半醒着,有时候一睁眼,能看到门扉大开的外间站着背影一双;有时候睁开眼,看到的是蔺南星夫夫俩说着小话,坐在两个板凳上,四只脚窝在一个脚盆里泡脚。


    后来再睁开眼时,透过冷宫柴房的小窗户,景裕看到窗外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熄灭了。


    星星点点逐渐暗淡,蔺南星和沐九如的低低的话语声从外头响进了屋里。


    最后柴房只剩下了一盏明烛,沐九如走到床边,轻轻地道:“陛下,还醒着么?”


    景裕懒懒地睁了睁眼:“嗯。”


    沐九如得了回应,又给软趴趴的醉鬼请了脉,还让蔺南星给景裕喂了口水喝。


    这下三人都已收拾得还算清爽了,蔺南星便吹了灯,和沐九如一同躺在新打的地铺上,相偎而睡了。


    晚风带来些许黏腻的凉意,窗外星光沉沉,云淡月疏,三人的呼吸声在屋内缓缓起伏。


    许久后,景裕轻轻地道:“蔺南星。”


    床下的蔺南星瞬间睁开凤眸,轻轻捂住沐九如的耳朵,道:“臣在。”


    景裕的眼睛在黑夜里如铜铃般明亮,直勾勾地盯着床下睡得亲亲热热的两人,道:“你上来陪朕睡。”


    蔺南星:“?!!!”


    蔺南星这下睡意全无,直接发出了震天鼾声。


    装睡也不走心点,景裕骂道:“狗奴婢,你别装,朕知道你睡得浅。”


    蔺南星只好消了声,道:“臣有夫郎,臣不便和陛下靠的太近。”


    景裕皱着眉头,看了床下的蔺南星片刻,认认真真道:“朕现在醉了。朕是景三郎,不是陛下。”


    蔺南星:“……?”


    到底谁在装啊?


    就是假装成景三郎也不行啊!


    蔺南星从前确实和景裕在纯昭宫时抵足而眠过,可那时的景三郎瘦瘦小小的一个,才八.九岁大,现在的景裕都十八.九了!还把另一个最宠信的奴婢睡了!


    景裕就是要杀他的头,蔺南星也不敢再和这人盖一床被子。


    他只好继续装死,期待一个醉鬼很快就会忘记这茬。


    景裕也确实不太清醒,又像是精神不济,浅浅的鼾声从他嘴里传了出来,没一会又断了,他睁开眼道:“蔺南星,秦屹知给我取的字,为昭则。”


    蔺南星有预感他今晚大抵是睡不成了,他轻轻应了声:“嗯。”


    景裕对他的敷衍很不满意:“你是成哑巴了吗?”


    蔺南星道:“臣在倾听。”


    景裕沉默了会,似乎被糊弄过去了,道:“哦……蔺南星……”


    他半睁着眼睛看向窗外,慢吞吞地道:“景致宴也许也是个很好的皇兄吧……我幼时好像也曾和他在一起玩过,他应当是没苛待过我的……”


    “但他是太子,他太忙了,忙着忙着就把我忘记了。”


    如景致宴这样光风霁月的人,确实不会刻意给弟弟难堪。


    只不过景致宴执政勤勉,每日过得甚至比安帝还忙碌,像景裕这样连皇室家宴都不会被叫去参加的皇子,他不主动向景致宴求助,景致宴也没空去关心景裕过得如何。


    而且景裕无钱无势,也没办法疏通宫人的关系面见到身为太子的兄长,后来日久天长,景裕就不再想起景致宴了,最后连兄长相关的记忆也变得模糊。


    他只记得这个兄长,也算是个很好的人。


    只是不太像是“兄长”罢了。


    景裕缓缓翻了个身,新打的小床没了扰人的吱嘎声,哪怕景裕的动静很大,木板也只是轻轻咿呀了一下。


    景裕躺的不太舒服,侧过身子,把自己蜷起来了些,面向蔺南星,道:“蔺南星……其实你这样挺好的……”他的语气难得平和,“朕真羡慕你,有妻有子,他们都对你好,都是你的家人。”


    蔺南星的心头软了一下,他从没想过景裕会对他说这些,哪怕只是醉酒之言,蔺南星也软和了语气,道:“陛下以后会有皇后的。”


    景裕抿了抿嘴唇,好半会,又道:“朕今天幸了秦屹知,朕是大人了。”


    蔺南星:“……”


    他不是很想听这些东西。


    景裕道:“蔺南星,你在听吗?”


    蔺南星只好应道:“臣在……”


    “嗯。”景裕得了回应,安心了点,继续道:“但没人教过朕怎么做这些,先生也不愿教朕,我弄得很糟糕。”


    蔺南星:“……”


    听起来该委屈的人,当是秦屹知才对。


    但景裕的语气也确实有点低落,推己及人,若是他和沐九如的第一次非常糟糕的话,想必他也会耿耿于怀许久。


    蔺南星艰难地安慰道:“这都是……熟能生巧。”


    景裕眼睛亮了亮,道:“是吗?”然后又更加低落了,“可是其他人开蒙,都是有长辈指导的。”


    蔺南星:“……”


    那和他说这些也没用啊!


    他又不是景裕的长辈,还是个阉人,景裕和他探讨这些屋里面的事,合适吗?!


    景裕见蔺南星又不吱声了,烦躁道:“蔺南星,你说话,为什么没人愿意教我?”


    蔺南星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种事和夫郎关起门来说说也就罢了,和别人说总有种淫.秽的感觉。


    而且肯定有人教过景裕的啊……!


    宫内十六岁就要安排开蒙了,哪怕没人侍寝,也定然是有人去给景裕看册子的。


    蔺南星把沐九如的耳朵捂得更紧,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道:“若是……两心相许,便不必在意那些,即便做的不好,只要与心上人共同研习……”


    他想到沐九如一同经历的过往,被沐九如纵容喜爱的每一个日夜,语调不自觉地柔了下来:“就是风月。”


    “风月……”景裕琢磨着这两个字。


    世人所说的人间美景、花朝月夕可称为风月;男欢女爱、月下花前也可称风月;而烟花之地、风月场所亦是风月;还有孤云野鹤,月明清风也是风月。


    世人总愿意把喜爱的事物,冠以“风月”二字。


    以至于无需多言,仅仅只是这么两个字,便已让人闻之旖旎,又好似遥不可及。


    “是吗……风月?”他又翻了身,看向天上暗淡的月,感受皇城潮热的风。


    他想:秦屹知确实像是一抹明亮的月,有时又像是一团漆黑的云,这是风月吗?


    他愣愣望了好一会,眼皮子又磕了下来,蔺南星还以为景裕已经睡过去了的时候,突然又听床上的人道:“那如何才算是两心相许呢?又如何才能得到真心人?”


    第258章 夜谈 卿可知,何谓伴伴?


    景裕喝了酒以后的问题实在是多。


    蔺南星有些崩溃, 恨不得从沐九如身上摸出蒙汗药来把景裕药倒。


    他是真不擅长和人谈论这些,光是前面那两句,都已让他的脸烫到要冒烟了。


    他不太想答, 景裕却不依不饶催促了好几声,蔺南星这才磕磕巴巴道:“也许是……以心换心?”


    虽然他觉得应该是运气占比大点吧……


    毕竟从没有哪个奴婢能像他这样,得到主子的垂爱, 还让主子对自己倾心相许。


    这绝不是有副好皮相, 或是有什么本领能够换来的。


    真心必然要有,但蔺南星更感谢命运与沐九如的眷顾。


    景裕又喃喃了几句, 突然道:“我待你还不够好吗?”


    蔺南星:“???”


    蔺南星一噎,之前不是在说风月么, 怎么扯到他这儿了?


    他抬头看着景裕, 只见景裕的目光前所未有得清明,一错不错地凝望着他。


    “你是知道我待你好的。”景裕道。


    蔺南星的嘴唇动了一动,想要否认, 又咽了回去。


    景裕慢慢地道:“你是知道的……这两年里朕力排众议, 支援北军,白巡的仗打得同狗屎一般,多少朝臣让朕去向北鞑议和,朕都顶回去了……”


    他的脑袋靠在软枕上, 手也垫在枕头下,语气平淡,指尖却抓紧了枕面,道:“蔺南星,只因朕相信你的筹谋,也相信你能把仗打得漂亮,朕不断为你们筹集军饷, 今日抄这人的家,明日向吴王施压,把全国各地的士族都得罪了个彻底……”他语速越来越快,又忽然变得凄楚,“连娘亲入享太庙的机会……朕也同首辅对赌了进去……”


    蔺南星静静地听着,躺在高处的少年天子满腔控诉,发出的声音里都带着些咬牙切齿的呜咽。


    而那对总是带着怀疑、阴沉的双眼里,也浸了水光,红彤彤的。


    景裕说的这些,蔺南星确实都知道。


    景裕在登基之前寂寂无名,也无任何实权,这就意味着他没有一套亲信的朝臣班底。


    这样一艘孤船在朝廷的惊涛骇浪里,必然处境十分艰难。


    景裕不喜受人控制,便把扶持他也能掣肘他的两条大船——蔺广和秦世贞都击沉了,他的底子便更薄,与大臣们周旋的难度就更大。


    这才导致堂堂天子,为了持续地支援北伐,连唯一亲人的后事也要对赌进家国大局里。


    蔺南星明明知道这些。


    可正因为他知道景裕看重他,依赖他,景裕心中的天平倒向他,他才更是必须得抓住机会,利用景裕对他的信重,来达成他和沐九如向死而生的翻盘。


    景裕为他做的所有一切,现如今已成了他用来要挟景裕的筹码。


    景裕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深宫内,像是玉石一般,发出冷质的音调:“这两年里……我是真的害怕,怕你辜负朕的信赖,把大虞打垮了,让朕一无所有。午夜梦回时,我都能听见母妃骂我无用,安帝向我索命……”


    “可越是害怕,我就越是只能让自己信你……我连给岑家翻案的卷宗都备好了……”他发出一声隐忍的低泣,“蔺南星,我……待你不薄……”


    他此前因执意北伐之事,龙椅坐得不太稳当,因此也没把握真能给岑家翻案。


    这事儿他便只是一个人偷偷地做着,刻意瞒了秦屹知,不让蔺南星有机会知道。


    他想:只要蔺南星这次能打赢,那么给岑家翻案一事也就没了难度,蔺南星的封赏便能再锦上添花。


    到时蔺南星一定会很高兴,也很感激他。


    可他在京城的左支右绌、鼎力相助,最后换来的却是奴婢欺上瞒下的背叛。


    蔺南星眸光微动,又垂下了眼帘,喃喃道:“陛下……”


    景裕听着这声呼唤,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滴泪珠挂在他的眼角,随着带笑的话语慢慢滚落:“蔺南星,你可知道,朕在还不知他是谁的时候,是真为你得了这么个贤内助而欢欣过。”


    “朕还给他擢为了二品夫人……自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妻诰命高于夫的先例……朕连你官拜二品也提前铺了路……”


    他的音调颤不成声:“你都是……都是知道的。”


    这也是为什么,蔺南星越是掣肘他,他就越是痛恨,越是痛苦……他所有屈尊纡贵的示好,都成了蔺南星算计他的软肋。


    蔺南星沉沉出了口气,道:“……臣知道。”


    景裕的心里钝痛一片,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可他又希望蔺南星能哄骗自己,别让自己的付出被践踏得这么狼狈。


    他在床上把自己高高瘦瘦的身躯蜷得极小,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口整个护住,让里面不再痛彻心扉,酸楚入骨。


    他用力揪着被蔺南星拽痛过,又抹过伤药的手腕,咽下满嘴不知从何而来的酸苦,道:“……朕待你们如何不好,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


    蔺南星看着高位上的少年郎泣不成声,却久久无言。


    他不知该如何劝慰景裕,又还能和景裕说什么。


    是说他的苦衷,说他和沐九如也只是想活着,说他并非刻意欺君,并非有意背叛……


    可这些他即便不说,景裕也都能够想到。


    若是景裕自己想明白了,他其实什么都不必去说,若景裕不想明白,那么他就是说上一万句,景裕也听不进去。


    他们的关系,早在离开纯昭宫之后,就彻底无法挽回了。


    景裕望着月光下蔺南星沉静的面庞,道:“蔺南星,你告诉朕,为什么朕要被你们背叛?”


    蔺南星依然默不作声,景裕今日虽难得地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可蔺南星的背后还有沐九如要守护,他却永远不可能对景裕真正地吐露心声。


    但凡开口,他说出的只会是诡辩,只会是欺瞒。


    因为背主,本就是他作为一个奴婢最大的原罪。


    景裕狠狠抹了几下脸侧的泪水,把自己的眼睛擦的生疼,他扯起个带着眼泪的乖僻笑容,道:“哈,蔺南星……你已经连话也不屑和朕说了吗?”


    蔺南星沉沉地出了口气,心里堵得慌,开罪哄骗的话他说起来可以眼睛也不眨,可他现在却突然不想对景裕那样做……


    他的心口却突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是沐九如的手,在薄被下拍抚着他的心窝,带来暖暖的,安逸的,充满力量与支援的温情。


    他的祜之还没睡着,且在安抚他,襄助他。


    蔺南星满心的疑虑与烦闷在夫郎的抚慰下缓缓消失,他暗中牵住沐九如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又摩挲了一下,抬起眼来,道:“景裕,我不想做奴婢了,我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景裕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大声道:“朕已经答应放你离宫,让你从贱籍成为贵人!你还想怎么样!”他像是在恐惧着什么一般,不断拔高自己的音量,“难道你要爬到朕的头上,用脚踩着朕,才算不是个奴婢了吗!啊?!”


    床榻被景裕晃得吱嘎作响,蔺南星皱着眉头,轻轻将沐九如挪远一些,也坐起身来,直视着景裕,道:“我从来没有不臣之心。”他就这么静静望着景裕,道,“陛下,你心里明白的。”


    景裕忽然之间也像前面的蔺南星一样,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明白,蔺南星从未想过要害过他。


    蔺南星做他的内侍、掌印御马监、提督京营的这些年来,一直勤勤恳恳,效死输忠。


    即便他因沐九如而有所欺瞒,也不曾做出弑君叛国的事情。


    可景裕就算对这些心知肚明,依然忍不住地会害怕,怀疑。


    他害怕蔺南星终有一日,会因为沐九如而厌恶他,伤害他,遗弃他。


    景裕清清楚楚地明白,他从未讨过任何人的喜欢。


    他除了威胁与压迫,又能拿什么去同沐九如竞争,留下他的奴婢?


    景裕的呼吸沉闷而急促,蔺南星在被褥下与他的心上人两手相执,两心相知。


    本以为永远也不会向景裕说出的话,也自然而然地就从他的唇齿间满溢了出来。


    蔺南星道:“我从没爬到过你的头上,也从未用脚踩着你过,是我不想被你用再脚踩着,再被你私刑打骂而已。”


    景裕的嘴唇不住颤抖,一汪泪水汹涌而出。


    他不想打蔺南星的,他从来没想过伤害蔺南星。


    可他还是那么做了,做了很多次,哪怕他事后会觉得愧疚,会去补偿,他怒上心头时依然不会留手。


    只因他知道蔺南星会原谅他的,只要蔺南星还是他的奴婢,蔺南星就永远都不会与他离心。


    可蔺南星,已经不想做奴婢了。


    不论蔺南星是成为将军、庶民,亦或是一具尸体,都不再会是他的奴婢。


    蔺南星一刻不曾放开沐九如柔软的指掌,他的手心早已浸满了汗水,可沐九如依然黏黏糊糊地贴着他,甚至还轻轻地捏着他的手背,让他获取到源源不断的勇气。


    二十年为奴为婢的时光,在蔺南星的身上打下了洗不去的记号,可他也想过许多,恨过许多,期盼过许多。


    他不再回避那些卑微的过往,一字一句向他名义上的主家缓缓道来。


    “景裕,我不喜欢被那么对待,我不想随意地被主子拿来撒气,不想终极一生都只是在贵人面前抬不起头的一条贱命,不想所有的功劳苦劳,只因我是个奴婢便理被所应当地剥夺……”


    他沉沉吸了口气,道:“没有人会喜欢被那么对待,但作为奴婢没有挑拣主子的权利,我们的命只值……那么几两银子,我们像货物一样卖身给主家,卖身给天家,便再也没了做人的权利,只能承受这些屈辱,一直到死。”


    “没人会为我们打抱不平,也没人会想要去体恤、理解我们即便只是个奴婢,被侮辱打骂了也会感到委屈,感到痛苦,也会有不想做奴婢的时候。”


    景裕的心里空了很大一块,他想,他是知道的,奴婢当然也会痛,也会死。


    可若不是蔺南星说了,他好像又不知道这些。


    每日都有无数的奴婢受罚受死,每年也有无数的新奴婢入宫效命。


    在景裕看来,奴婢的痛似乎总是很快就能好转,奴婢的委屈用赏赐就能消弭,而奴婢的死……就像夏日的晚风一样,吹过心头,就散了。


    除了蔺南星和秦屹知,他不会在意任何一个奴婢的性命和喜怒。


    床榻上下的君臣两两相望,景裕双手撑着膝头,坐姿有些萧索,很久很久,下巴处才落下一颗泪滴。


    蔺南星轻轻松开沐九如的手,最后勾连了一下心上人的手背,便缓缓地站起身来。


    八尺有余的身高撑天拄地,威武不凡,他俯下身子,单膝跪地,在景裕的跟前执武将之礼,道:“我不想再做一个奴婢,我想对你行单膝跪礼,对你以臣自称,以元元黎民之身为君效力……”


    蔺南星很少直视贵人的容颜,可那对凤眸不偏不倚地抬起时,内里的星子却炳若月星:“陛下,臣愿替陛下戍守边关,开疆拓土,成为陛下的干城之将,与陛下共襄盛世。”


    他垂眸,姿态恭顺,腰背笔挺,道:“请陛下成全。”


    蔺南星早在睡前已拆了发髻,褪去外衣,此刻他身穿寝衣,披头散发,即便仪态肃正,执礼标准,也多少有点不伦不类。


    是御前失仪。


    景裕看着臣服在他面前的蔺南星,心里却生不出半点被怠慢的不满。


    月光撒在蔺南星的身上,将这人俊逸的五官、宽阔的背脊、蜷曲的脚趾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蔺南星即便跪着,也是那么得高大、威武、帅气。


    就好像当初在纯昭宫里,他第一次与蔺南星相见时,一模一样。


    那时的蔺南星看向他时,眼里总有一团不屈的光,让他时常觉得,蔺南星是个普普通通的奴婢,也是个心怀热望、无所不能的成人。


    景裕视线低垂,声音很轻,带些颤抖,道:“你要是……去了边关,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朕怎么办,谁还能陪着朕?”


    沐九如有这样的身份在,哪怕景裕不追究,也封了太后、蔺多福的口,却也难保蔺南星一家能万无一失。


    若要蔺南星真的高枕无忧,只能放他去远离京畿的地方。


    蔺南星的心头沉沉跳动着,他见景裕的口风有所松动,道:“秦公公为陛下师长,也与陛下亲近,他……”


    他想起秦屹知成为宫人,也是被景裕抄家强迫,是万万成不了景裕的那个“真心人”的,又生硬地改口道:“陛下将来还会有皇后。”


    景裕道:“朕想有个家,蔺南星,朕想有个和你一样的家。”


    蔺南星道:“等陛下有了皇后,得了皇子之后,就能娱妻弄子,和臣一样,有个三平两满的家。”


    景裕抬眼看着这间破旧的柴房,又转过脑袋,看向窗外暗无天日的黑夜,道:“这宫里没有小家的,我只有大虞这一个家。”他轻笑一声,“朕和宫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景裕回过头,站起身,用手心抬起蔺南星的手臂,郑重道:“你起来吧。你是该离开这里,这京城万民趋之若鹜,可我看却也没什么好的,倒是江南山温水软,北疆水草丰茂……我大虞的江山广袤到连朕这君主都难以想象。”


    他扶着蔺南星站直身体,视线从低垂到微微上扬:“朕……不拘着你了,你带着你的夫郎去行医济世,去为大虞开疆拓土,朕没给卿准备生辰贺礼,那就应了你……”他轻轻勾起嘴角,笑容有些苦涩,也很真诚,“离开宫闱,做个将军。”


    蔺南星喉结微微滚了滚,重重跪下,拱手道:“谢陛下隆恩!”


    景裕又一次把他扶起:“起吧,起吧……”他红着眼眶,看着高高大大的郎君,道,“伴伴。”


    蔺南星似乎从未听景裕用这么澄净的语气,叫过他“伴伴”,他心绪微微一动,应道:“嗯。”


    景裕凝望他,眼里带着浓浓的不舍,道:“卿,卿可知,何谓伴伴。”


    蔺南星正欲回答,景裕便继续道:“伴驾天子,犹如天子的半身,便是伴伴。伴伴若是年纪大了,便叫做天子的大伴,老了就成了老伴*……”


    “蔺卿满打满算只伴了朕两年,甚至都不是日日夜夜伴着朕……可朕依然当卿是朕的伴伴……”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些言语艰难,可还是哽着酸涩的喉口,继续道,“朕当你,是朕的……长辈。”


    蔺南星眼中眸光摇曳,道:“陛下,臣……臣……”他心里的话不比景裕容易说出口多少,“也……”


    景裕等了一会儿,却见蔺南星不说话了,他无奈地叹息,道:“伴伴,朕今日醉了,有些话过了今日,不会记得。”他强调,“我醉了。”


    蔺南星的心头泛上酸楚,他酝酿了片刻,视线垂落在不知何方,道:“我在纯昭宫时,也是把你当成……”他握了握拳,“当成弟弟来照拂。”


    景裕眨了眨眼,突然咧嘴一笑,牙齿都整齐地露了出来:“弟弟么……”


    他笑的眼泪花不停地淌过脸颊,落进嘴里,很涩,很酸,也有点淡淡的甜。


    “是弟弟么……?是了,若我有个寻常的兄长,许是就像你这样的……会为我遮风挡雨,为我梳发更衣,也会教导我,训斥我……”他紧紧握住蔺南星手臂,脑袋前倾看着地面,又像是要靠上大伴的肩膀,“可我不懂,朕不懂这些,没人教过我,我不懂……”


    蔺南星轻轻拍了两下景裕的肩,撩起景裕的袖口,替这人把脸上的眼泪鼻涕都擦了,道:“陛下无需明白这些……”


    景裕感受着蔺南星温柔的动作,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那处生了个填不满的窟窿一样。


    他也想懂很多很多,想知道什么是寻常兄弟,什么是父子亲情,怎么与人两心相知,又要如何寻到真心人,成为真心人。


    可他的世界里,从来连这个选项都没有。


    好一会后,景裕才止了泪水,他吸了吸鼻子,难得有些腼腆,道:“伴伴,以后,你走了以后,得常常来看朕,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兄长了。”


    蔺南星方才头脑一热,与景裕说了不少心里话,现在却又有些迟疑了,不敢应下景裕的条件,生怕将来要落下口舌。


    他犹豫了一瞬后,还是选择相信此刻的景裕,道:“……好。”


    景裕笑了起来,有些稚气地翘起嘴角,又点了点躺在地铺上的沐九如:“到时候带上他,还有你的儿子一起来看朕。”


    他认真道:“朕希望你好好的。”他伸手按了按蔺南星的肩头,“你这样很好,朕很羡慕。”


    蔺南星的肩头承载了一点重量,一点情谊,他眼中星子明灭,看向他的君主,道:“好。”


    之后君臣两人又聊了很多,甚至还改换了阵地,一同对坐塌上,聊起曾经,聊起时局。


    蔺南星做奴婢时不显山不露水,如今脱离了过往的身份,言辞变得针砭时弊,锐气非常。


    纯昭宫里共卧一床破旧被褥,朝不保夕的小奴婢与小皇子,如今已都人高马大,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便是时局震荡。


    他们彻底离开了那个纯昭宫,也有什么,永远留在了他们心底的纯昭宫。


    聊到半夜,后宫终于亮起了火光烛天,也响起了许多奴婢寻人的动静,景裕却还不想离开这里,把人都打发了回去,又和蔺南星继续对谈。


    一直到夜色深沉,天将破晓的时候,景裕终于精神不济,再也聊不动了,脸上挂着湿漉漉的浅笑,倒头睡了过去。


    蔺南星安置好景裕,给一国天子盖上被褥,也躺回了他的地铺里。


    被子刚一盖上,沐九如的手便无声地缠了上来,黑暗中的绝色郎君眼里含着柔柔的笑意,带着蔺南星的脑袋靠上他芬芳温暖的胸膛,手掌一下一下地拍哄着小郎君的后背,轻柔地哄着心上人入睡。


    蔺南星顺从地拱进沐九如的心口,十分眷爱地把人抱进怀里。


    景裕说他现在的生活很好,蔺南星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如今什么都好。


    是沐九如给了他,很好很好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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