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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复仇 蔺南星接过弓箭,从袖中摸出一只……


    一阵鸡飞狗跳后, 沐九如最终还是吃了颗保心丸安定心神,桑召也从脸色黢黑,媲美锅底的蔺南星身上, 取样完了蛊毒,分析出了蛊虫的种类。


    蒙绕助施在箭矢上的蛊毒,与其说是一种“蛊”, 不如说只是虫体提炼出来的“毒”, 甚至都不是活生生的蛊虫入体。


    这在苗人看来其实是非常不入流的蛊毒,因此也相对易解。


    或许是因为蒙绕助炼蛊的时间紧张, 在北鞑又无处取材,用做炼蛊的虫子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货, 这就导致这种蛊毒本来是能让人浑身麻痹, 一日内连呼吸都做不到的,用到蔺南星身上的却大打折扣,成了折磨人的慢性药。


    想来哪怕没人解蛊, 要不了一年半载, 蔺南星也能慢慢恢复。


    桑召对蒙绕助这用蛊的手法颇为不屑,冒了句南夷话出来。


    蔺南星听懂了,说的是“三脚猫”的意思。


    这词在虞话里,根据语境的不同, 偶尔还会带点亲昵的情感,但在南夷语里却是十足十的贬低话。


    看来桑召确实因为苗寨闭塞的缘故,对南夷的皇室毫无感情,哪怕给蔺南星下蛊的是南夷本该已死的前太子,她也无动于衷,,甚至想不到要为蒙绕助求情讨饶, 只是宛如见到个庸医一样,骂得戾气十足。


    这样倒是也好,至少蔺南星就不用担心处置蒙绕助时,会让沐九如同桑召起龃龉了。


    桑召给蔺南星取样之后,就拍拍屁股告辞,去培育解毒的蛊虫了。


    一众关心蔺公身体汇聚来的人,因撞破了夫夫“喂饭”的温馨时刻,也不敢多留,生怕触了蔺南星的霉头。


    他们眼见最镇定的桑召离开,也火烧屁股地跟着出门了。


    众人离去后,屋内又恢复了安静,沐九如将已有些温了的粥重新拿起,继续喂给蔺南星吃。


    不过这回么,就再没有嘴对嘴喂的好事儿了。


    -


    隔日,桑召就培育好了解蛊的虫子,蔺南星服下后,病情好转得一日千里。


    没过两天就能自己吃饭了,不出一旬就能下地活动,甚至给沐九如端茶送水了。


    两个月后,蔺南星的外伤基本痊愈,心脉也不再虚弱,同心蛊再次倚仗起了蔺南星的脉息,让沐九如的身体也跟着好了起来。


    入冬之后,北鞑的天气越发寒凉,大雪几乎把龙城一整个淹没。


    夫夫两的身体倒是越养越好。


    阳光好的日子,两人到了正午便会相依相扶着去晒个太阳。落雪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去小辈的帐里坐着唠唠嗑,赏着鹅毛大雪,吃点牦牛干、喝点酥油茶,或是在简易的厨房里琢磨一些吃食。


    自从岳秋的队伍清理完了北域内残存的鞑子大军后,北鞑彻底向虞人们解开了神秘的面纱。


    职方司的官员们在叶回的辅助下,通宵达旦深入草原,勘测地形,绘制出了北鞑的地图。


    往来龙城与云城的主干道也被北军清理了干净,甚至简易的堡垒、瞭望点都已在建造之中。


    信报的传达也变得通畅了起来。


    源源不断的情报,从全国各地通过雁城被转达到龙城。


    北方这片战事一平,甚至还出其不意地把北鞑打得国破家亡了,朝廷那头的压力可谓骤然一轻,减轻徭役的政策已在筹备,分封行赏的章程也日日在朝堂上被提起。


    甚至京城那头都提前给只动了笔杆子的朝臣们开了庆功宴。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朝廷还是一如既往得好大喜功,粉饰太平。


    但这也算不得是坏事,总比风声鹤唳,礼乐崩坏来的好。


    更何况除了大胜北鞑这一件喜讯之外,沐九如之前献上的咸泉圣翠汤,也就是鲊菜汤,已经被太医署验证确有奇效。


    京城里的鱼脐疔患者在服用鲊菜汤后已基本痊愈,疫情不再于京中扩散,甚至太医们还发现这种汤药对医治其它的温病、疑难杂症也十分有效。


    这简直是比攻下北鞑都不遑多让的千秋之功!


    毕竟平定北鞑只是庇护了北方不再受异族侵袭,可咸泉圣翠汤的出现,却是造福万民,利在千秋的功德!


    自景裕登基之后,大虞时疫横行,内忧外患,早有人对景裕的天子之位是否正统颇有微词。


    蔺南星打下北鞑、沐九如攻破时疫,正好击溃了这些不利于景裕的流言。


    为此景裕立即下令各地官府配制咸泉圣翠汤,全力医治举国时疫患者。


    搞完这些实绩后,他又特意开设祭坛,上告了天地、神佛、先祖他在位期间的丰功伟绩,祈求国祚绵长,百姓安康。


    弄完这些,他屁股下的龙椅便彻底坐得稳稳当当,再无隐患了。


    甚至景裕在执政时得表现也越发强势专制,说一不二。


    如今那些臣子们也是越来越拿捏不住他了,毕竟景裕在位不过四年,就已把京城的天给翻了一番,忤逆他的人多是倒了霉。


    永初年间,当朝能人异士还出奇的多,不仅有蔺南星、耿统、岳秋这些人把北鞑给打穿了,甚至连雪灾、时疫这种大灾都能因民间义士襄助而及时止损……


    若这样景裕都不算真龙天子,还有谁才是真龙天子啊!


    因此朝臣们就是有八百个脑袋,一万个不服,也不敢再找小皇帝的茬了。


    景裕在京城如今终于可以算是垂拱而治,四海升平。


    不过朝堂上的喧嚣,却惊扰不到千里之外,远在龙城的蔺南星夫夫俩。


    蔺南星是半点也不关心万岁爷的喜怒哀乐,他每每收到京城关于景裕的消息,脑子里想的也只是——


    朝廷给他家少爷的封赏什么时候才会开始拟定?


    毕竟景裕这回借着他家少爷研究出来的鲊菜汤逞足了风头,都能祭天告慰先祖了,可不得给真正救了大虞万民的功臣——他家少爷多多的赏赐!


    蔺南星还在天马行空,想些有的没的时候,沐九如这边却是没能悠闲上太久。


    京城和雁城这两处因是都城和鲊菜汤发源地的缘故,鱼脐疔已彻底消失,城民再不会受时疫的侵扰。


    大虞举国也陆续开始了用鲊菜汤治疗时疫的政策,可龙城如今刚被北军攻占,还不算是大虞的国土,也没了北鞑官员的庇护,成了个三不管地带。


    因此城内的鱼脐疔肆虐得格外凶猛,甚至有些北军将士也被传染了。


    沐九如在他们夫妇俩身体好了些许以后,就开始了对北鞑鱼脐疔患者的救治。


    北军里的将士们自不必说,还有那些投靠了蔺南星的北鞑兵们,沐九如也对他们施以了援手。


    沐九如听耿统说起过,之前蔺南星为了劝降他们,可是画下了虞人会为他们治疗时疫的大饼。


    如今沐九如的手上有了做“饼”的料子,自然要替他家小相公把画的大饼给补上。


    还有龙城的北鞑百姓们……战争中你来我往,你死我伤沐九如且不管,但平民百姓都是无辜的,沐九如便也一并治疗了。


    甚至他还同桑召和乔脉植一起,在龙城皇宫里设立了医点,为虞军和北鞑百姓治疗一些日常疾病。


    一时间沐九如在北鞑人望极盛,哪怕是厌恶北军、蔺南星的龙城百姓,提起沐九如时都不愿说上一句坏话。


    夫夫俩或忙碌,或养伤的这两个月里,陆陆续续也有些客人从大虞远道而来。


    白锦与孙连虎是第一批来到龙城的老熟人,他们带来了雁城与大虞的消息,告诉蔺南星战事已平,后方安稳,捷报也已传入京中。


    没多久后,风兮、多鱼和蔺韶光也被逢雪带来了龙城。


    几个小的一路上早就听说了蔺南星之前受伤的险情,蔺韶光一见到两位爹爹,心里又是想念又是害怕,哼哼唧唧地哭了好长一通。


    蔺南星哄得嗓子都快冒烟了,这才把小家伙给哄住了,之后新来的几个小辈又见到了暂留龙城的阿芙。


    这下一个师门算是彻底得团圆了,几人一起吃了顿饭,夜里在蔺南星和沐九如的房里窝了许久,最后也不知怎么的,都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一早起来,蔺韶光躺在两个爹爹中间,被爹爹们搂得紧紧的,热得脸上红扑扑的,睡得香甜甜的。


    剩下的三个小的则是窝在地铺上,身上被盖了厚厚的毛毯子,一样好梦一场,分外安逸。


    年节前夕,算来京中的特使也快要抵达龙城,届时战利品和俘虏多半要被特使押送进京。


    蔺南星这头伤势渐好,夫郎孩子热炕头,日子虽然过得美滋滋的,却也没忘记让他临阵出了大糗,泰极生否的罪魁祸首。


    年节前后不宜见血,也不易沾染上晦气,蔺南星挑了个沐九如和蔺韶光午睡的时间,便带着逢雪前往了关押俘虏的营地。


    蒙绕助所在的地方被重点看护,将近十几个虞兵只守着他一人,既不让他活动,也生怕他死了,严加看管的程度比甚至比北鞑如今身份最贵重的儿单于更甚。


    毕竟他的身份确实十分特殊,是曾在千军万马中被蔺南星一箭射杀,早该死透了的南夷太子,如今又出现在北鞑的军队里兴风作浪,还趁乱重伤了大虞的能将中贵……


    其中必然有不小的阴谋,哪怕这一切都只是蒙绕助自己一人的所作所为,他的项上人头依然值不少的钱,可以作为一个撬口,让大虞向南夷讨要更多的“赔偿”。


    故而蒙绕助不能死在龙城,也不能死在私刑之中。


    为此,耿统哪怕恨极了蒙绕助,也顾全大局,留下了这人一条性命。


    还有沐九如……他的少爷不是会随意掠夺他人的性命的性格,但蔺南星知道,沐九如一定在某时某刻动过杀心。


    那一瓶不致命,却让人痛不欲生的毒药,便是最好的证明。


    蔺南星进入关押蒙绕助的营帐时,里面昏暗一片,屎尿与腐肉的臭味充斥着整个空间,地面脏污而泥泞。


    蒙绕助则是被五花大绑,放倒在了一片稀疏的稻草上。


    他脸上的银色覆面已被去除,露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脸来——半边脸上的皮肤凹凸不平、满是疮痍,比起蔺南星的后背也不遑多让,血肉流失的脸颊处更是近乎皮包骨头。


    而让人望而生畏的半张脸的正中,是已成了一个黑洞的眼眶。


    那里正是蔺南星曾经在战场上用箭射穿的地方。


    几乎没有人能从这样的箭伤里活下来。


    南夷那头更是在战事终了之后,就立即给不知所踪的蒙绕助发了丧,改换了太子的人选。


    世人早以为蒙绕助死在了蔺南星的箭下,殊不知他竟投靠了北鞑,还蛰伏许久,只为向蔺南星复仇。


    此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蒙绕助身上有不少受刑的痕迹,即使在数九寒天里,身上都难掩尸居余气的恶臭。


    他睁着唯一剩下的那只眼睛,看着背光而来,衣着靓丽,行步如飞的蔺南星,哪怕他早已听虞军说起过这人已医治得救,蛊毒解除,都难掩恨意。


    蒙绕助的嘴里被垫了竹片,以防他咬舌自尽,他就把那竹板药得吱嘎作响,呼吸间粗重急促,气喘如牛。


    活像是没了阻碍的话,他就要生生咬下蔺南星一块肉似得。


    蔺南星没有离得蒙绕助太近,倒不是他被蒙绕助的模样吓到了,而是这地方臭气熏天,腌臜得很,他很嫌弃。


    蔺南星就本性来说,并没有有多么喜洁,做奴婢人,哪有贵命去讲究清整,而且他在外行军打仗时,也多的是比当下更糟的环境。


    在南夷那会儿,他就连挡路的象粪,都曾面不改色地趟过。


    但……等下他还得回去见沐九如和蔺韶光呢,怎么能沾了一身血腥腐臭回去。


    再来,如今他的伤口还糊着药膏,不便沐浴,就更不能沾上半点脏污了。


    不然晚上他和沐九如一起睡觉时,定然会熏着少爷!


    还有他脚上的靴子……这可是沐九如一大清早亲自差逢雪去擦的。


    少爷辛辛苦帮自己打点的穿着,万万不能弄脏了!


    因此蔺南星才刚走到帐口,便立着不动了,还特意吩咐逢雪敞开帐帘,不要放下,像是生怕被熏着一般,任由风雪呼呼地往里灌。


    蔺南星、逢雪和帐内的一众虞军们都吃饱穿暖了,被俘的蒙绕助却是只有一地的稻草和身上的皮衣,连条被子也没。


    他因长达两个月的折磨而虚弱不已的身体止不住瑟瑟发抖起来,憎恨的气势也弱了,甚至闷闷咳了两声。


    好不狼狈。


    但没有什么是比看到敌人苟延残喘,生不如死更加快意的事了。


    蔺南星低垂着视线,看向这位曾经的南夷太子。


    在生死与权势的洪流中,人人都是平等的。


    哪怕蒙绕助曾享有无上荣耀,只差一步就能成为一国天子。


    如今成王败寇,蒙绕助的下场,却与刚入宫时的蔺南星没有什么两样。


    ——都只能像蝼蚁一样,成为大人物们的筹码,任由他人宰割。


    不过蔺南星没兴趣做这个对人生杀予夺的贵人,他今日过来,无意与蒙绕助沟通,也无意奚落此人。


    蒙绕助早在几年前已败在他的箭下,南夷也早已败给大虞。


    胜者对败者百般嘲弄,多半是有所图谋,而蔺南星的生命里,装载的人、事、物已足够多,足够复杂,蒙绕助还够不上让他铭记于心的水准。


    蔺南星吩咐道:“来人,给咱家拿杆军杖来。”


    逢雪立即点了个小兵出去,替蔺公拿军杖。


    片刻过后,一杆通体漆红,长约八尺的军杖便被递到了蔺南星的手里。


    这木杆杆比辞醉略轻一些,前方后圆,抓感并不太好。


    毕竟这不是专门用来杀人的利器,而是一种惩处用的器具。


    蔺南星对握着它感到有些陌生,因为他向来都是被杖击的那方,鲜少有亲自用杖击这种不痛不痒的刑罚来处置别人的时候。


    无权无势时,他不够资格握着杖棍,位高权重时,也没人能劳动他亲自握着杖棍。


    当然,此刻他也并非要用脊杖这种虞人的刑法来惩处蒙绕助。


    只是军杖的长度刚好罢了。


    蔺南星掂了掂手里的木棍,伸长了手,捅在蒙绕的胸口,又用力一顶。


    蒙绕助本就苍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差,响亮急促的呼吸声更加粗重,几下后,他的嘴角溢出一丝黑红色的血液。


    这是中毒的表现。


    沐九如给蒙绕助配的毒药以钩吻为君,其他药物臣佐,降低了断肠草类药物的毒性,让其不至于要人性命,却可以让服毒者咽腹剧痛、口吐白沫、肌肉无力、心脏和呼吸衰竭。


    毒发后的效果,与蔺南星中箭后感受,差不了太多。


    是沐九如为了给他复仇,而专程调配的毒药。


    他的祜之因为他,将用来悬壶济世的本领,转化成了折磨仇敌的武器。


    蔺南星本该为了沐九如背弃学医的初心,调配出了毒药,成为了一个“加害者”而心疼怜惜的。


    可他在听到耿统说沐九如给蒙绕助下毒后,还有此时亲眼看着仇敌吐出毒血时,他满心只剩下沸腾汹涌的悸动,再也想不起来其他。


    他清晰地感觉到他被沐九如选中,被沐九如爱重。


    他对沐九如而言是高于其他所有的那个东西。


    不论是医术、还是家人亦或是天理昭昭,礼仪教养,都没有他蔺南星来得重要。


    这个认知让蔺南星恨不得能为了沐九如赴汤蹈火,上天入地,又希望自己此后都能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再不会让沐九如有因为他而用上毒药的那天。


    但这些感念与爱恋,是属于蔺南星一个人的,又或者他会寻一个夜晚,在沐九如的耳边轻轻诉说。


    现在他只是轻哼一声,用不响不轻,整个营帐都能听清的声音道:“南夷前太子,下毒报仇何须自己动手?”


    他又戳了两下蒙绕助的胸膛,下巴微微抬高,道:“你看,咱家就没找人来给你下毒,但奈何咱家的眷属着实爱重咱家。”


    蔺南星看着蒙绕助呼吸越发困难,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心里畅快得不行。


    毕竟这可是少爷亲手为他报仇的痕迹。


    蔺南星眼睛都眯了起来,一对星眸里闪烁着隐晦的笑意,语气倒是阴阳怪气的,倨傲又嘲讽:“他就是忍不下这口气,背着咱家就来给你下毒复仇了。”


    他叹道:“真是可惜。”


    也不知是在替蒙绕助孤身来到北鞑,无人追随,无人可用而可惜,还是为了他自己没能亲来现场,看到那所谓的“眷属”给蒙绕助下毒而可惜。


    沐九如拜托耿统给蒙绕助下毒这事儿,没有经过几个人的手,蔺南星没直接说“夫郎”二字,而是改用“眷属”,也是怕蒙绕助万一这遭依然能活下来,以后会借机找沐九如复下毒之仇。


    但逢雪却是这事儿的知情者,他听着顶头上司炫耀一般的语气,见怪不怪地想:哦,蔺公这是又发癫了,这次还发到仇敌面前了……


    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蒙绕助和蔺南星除了一箭之仇外,其实没什么私交,只不过那一箭将他地人生彻底打乱,让他失去了一切,身份、亲情、甚至是他的存在本身……因此蒙绕助才把所有的怨恨发泄到蔺南星的身上,与他不死不休。


    此刻蒙绕助被蔺南星不痛不痒地阴阳怪气一通,实际上受到的伤害还没被外力催动毒性导致的疼痛来得严重。


    他眼前忽黑忽白,嘴里已经开始和着血液吐出白沫,喉咙口发出“嗬嗬”的声音。


    蔺南星微微皱眉,嫌弃地松了手。


    既然少爷为了他给仇人下的毒已经见识过了,那他也该替少爷向蒙绕助复仇了。


    作为虞军的一员,蔺南星与蒙绕助谁死谁活,都是刀剑无眼的事。


    离了战场,蔺南星无权也无意对大虞的重要俘虏动用私刑。


    但沐九如咽不下蒙绕助伤了蔺南星的气,蔺南星同样咽不下蒙绕助曾可能间接害死沐九如,让他家少爷千里奔袭,劳心劳力赶来龙城救他的气。


    蔺南星道:“逢雪,去拿弓箭来,挑个三石的。”


    逢雪愣了愣,低低应了一声。


    蔺南星惯用的弓足有八石,军中几乎没人能拉得开。


    想来如今蔺公的身体还未好全,那弓他暂时拉不动了,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使三石的。


    逢雪心里一下子有点酸涩,但也没有多伤春悲秋,领了命便走进风雪中,替蔺南星拿弓箭了。


    他向附近巡逻的虞军借了武器再回来时,蔺南星已经离开了那间腌臜的营帐,宽大的手掌里握着把纸伞,孑孑孤立在大雪下。


    逢雪走到蔺南星的背后,轻声道:“蔺公,小的把弓箭拿来了。”


    蔺南星“嗯”了一声,依然缺少血色的唇边飘出不少热腾腾的白雾:“伞你拿着,弓箭给我。”


    逢雪喏了一声,立马接过伞柄,替蔺南星遮风挡雪,又递出弓与箭囊。


    蔺南星捏紧弓身,并未接过解囊,而是从中抽出一支箭矢,对逢雪挥了挥手。


    逢雪机灵地后退了好几步,不给蔺南星张弓碍手碍脚。


    随着伞面离开,满天大雪将蔺南星倾覆其中,朔风与虐雪冻得大伤初愈的蔺南星都觉得寒凉透骨。


    他轻轻喝出一口气,面向蒙绕助所在的营帐,从袖中摸出一只扳指,给自己戴上,显然对这一出早有准备。


    他调整完扳指的角度,便握紧弓身,搭箭,然后……


    缓缓张弓。


    这里离那个帐子其实已有些远了,拉开的帐帘在逢雪的视野里只有苹果大小,里面更是黑洞洞的一片。


    蔺南星却轻而易举,就能将帐内的一切看得仿若近在眼前——


    满脸血污的蒙绕助已敏锐地感受到了他散发出去地杀气,抬起头来,用那只完好的眼睛地打量着帐外。


    蔺南星对他遥遥勾唇,手臂继续用力,箭身摩擦扳指,发出雪落般的声响,弓弦紧绷,吱嘎声如踩雪一般。


    随后,“嗖——!”


    是风声。


    箭风穿过寒风,没入暗室之中。


    屋里血花飞溅,闷哼声响。


    屋外冰清玉洁,大音希声。


    那一箭要不了蒙绕助的命,但外伤与毒发的痛苦会伴随他,直到他被押送进京,命运走向另一个或是死亡,或是生不如死的转折。


    蔺南星收回视线,不再望向那个暗无天日的角落,将弓抛给逢雪,一身洁净地向龙城皇宫前行。


    他的语气难掩温柔,轻轻地道:“回吧,祜之和元宵应当差不多要醒了。”


    逢雪手忙脚乱地接过扔来的长弓,一把抱进怀里,小跑上去给身体尚虚的蔺公打伞遮雪。


    蔺南星将那枚扳指摘下,再次收回袖中,掸了掸箭头的落雪,搓了搓被冻僵的眉毛和脸颊。


    向着他暖融融的小家走去。


    第232章 相聚 小的们吵闹成一片,蔺南星往他们……


    年关前夕, 从京城而来的特使也到了北鞑龙城。


    来使倒也是个蔺南星的老熟人——逢力。


    但按理说逢力作为如今御马监的一把手,天大的事情也轮不到他离开京城。


    蔺南星问起景裕怎么肯放人离京的,逢力挤着一张谄媚的笑脸道:“这不是圣上看小的和蔺公亲近么!这次您老立了大功, 又为大虞受了这么重的伤,朝廷自然要派最有面儿的,还让蔺公看了顺眼顺心的内臣来慰问。”


    他眨眨眼:“那可不就只有我了么!”


    蔺南星的脑子里一瞬蹦出十几个比逢力更合适的人选来, 哪怕是逢会来都比逢力来靠谱些。


    蔺南星揉了揉眉心, 道:“御马监如今谁在管着?”


    “啊……!”逢力的脸上心虚一闪而过,不尴不尬道:“那啥……咱们监里这么多奴婢, 还怕当不好御马监的家吗……总,总有几个特别能干的……是……吧……”


    他眼见蔺南星一对凤眸直直望着他, 语速越来越慢, 话锋一转道:“那不是战事差不多结束了嘛!北边不打了,举国的资源只支援南方水战,不是轻轻松松!再说, 吴王管着的吴地像个大金库一样, 成日往京城送钱,定然出不了岔子的……”


    蔺南星对这套说辞嗤之一笑,不置可否,但也不再探究御马监到底如何了。


    这么大个朝廷, 囊虫占了近半,也没见大虞真就完蛋了,想来御马监少个太监、少监一年半载的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蔺南星转而看起了手里握着的圣旨。


    逢力作为特使,刚到龙城就颁发了京城带来的旨意,里面基本都是些对北军将领和俘虏战利品的安排——


    首先是俘虏和战利品们,等年关过去,就由逢力和部分北军先行押送回京。


    而诸多北军将领, 尤其是受了伤的蔺南星,则是等开春回暖后再带北军大军一同回京,论功行赏。


    这安排倒是十分仁厚,给足了蔺南星体恤。


    毕竟当年耿信达在南夷战场上受的伤更重,安帝也没让耿信达修养,直接让人抬着昏迷的主帅上京了。


    圣旨最末还写了些年节赐下的小赏,刚才逢力也都发了下来。


    其中就包括一些御膳房里出品的饺子和汤圆,可供北军将士们远在他国也能过上大虞的节日,吃上家乡的食物。


    可惜蔺南星让心心念念的,朝廷给沐九如的赏赐始终没来。


    ……虽然,蔺南星此前就没听见京城传来与此相关的风声,圣旨里没写针对沐九如的部分,也是意料之中。


    但这不妨碍蔺南星替北军接下圣旨时,还是小小地埋怨了一下朝廷机构臃肿,办事效率缓慢。


    不过蔺南星此刻看着圣旨,倒也没在关注那些正事或是私事,他的目光落在圣旨颁发的日期上——


    半个月前。


    那就证明,逢力从京城来到几千里外的龙城,只用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几乎可以算是日夜兼程,逃亡一般。


    逢力这是在朝堂上遇到了什么麻烦,才火烧眉毛地来了北鞑?


    蔺南星摆了摆手,打断逢力的废话,道:“是惹了什么人,才来的这么急?”


    “……”逢力脸上的笑容一个搁楞,差点消失,他勉强勾着嘴角,打哈哈道:“啊呀,蔺公,也不看看小的是谁的人,我有蔺公罩着,谁敢不长眼来惹啊!”


    他躲开蔺南星怀疑的目光,拍拍胸脯强调道:“小的没惹上麻烦,真的!”


    蔺南星:“……”


    既然逢力都这么说了,看来惹到的麻烦也不需要他来处理。


    ……也许是风流债吧。


    蔺南星便略过了这个话题,大手一挥,放逢力忙去了。


    虽说……逢力这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忙的,他抵达龙城的日子本就比朝廷预计的要早,故而留给他处理政务的时间就更长了。


    他完全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潇潇洒洒地度假上一段时间。


    龙城的条件比起京城来相对艰苦了些,吃得不如内廷的厨房美味,住得也不如逢力的小寝室舒坦。


    但难得出来放风,逢力公公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哪儿哪儿都能见到他。


    蔺韶光习字习舞时,逢力就在一旁挤眉弄眼,指手画脚,卖弄学识。


    耿统锻炼比划时,逢力也要撩袖子上去打上一场,然后被揍得屁滚尿流。


    逢雪忙进忙出,为蔺南星处理公务时……逢力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还快。


    甚至沐九如偶尔得空,不治病医人时,蔺南星还能看见逢力谄媚地试图给他家少爷捶肩捏腿,嘴里嘀嘀咕咕地妖言惑众,说些什么:“正君,小的以后就留在龙城,伺候正君和蔺公……”


    还有:“小的再也不想待在内廷了,小的就要做正君的奴婢。”


    然后:“小的保管比多鱼和逢雪伺候人贴心!”


    蔺南星听得眉头直跳,看着逢力那张俊逸又讨喜的脸越看越不顺眼。


    这到底是在和少爷表忠心呢,还是在挖墙脚呢?!


    考虑到逢力素来言行不端,为了避免这下属和曹贼有相似的爱好,蔺南星一把提着人的衣领,直接把逢力寻了个人少的窗户扔了出去。


    “滚回京城!”他把窗一关,眼不见心不烦。


    逢力冤声震天,就差哭出孟姜女倒长城的势头来,又是说他献药、献铃有功,又是说他此前传授了蔺南星颇多,一心向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差点把蔺南星的老底,当着沐九如的面给全翻出来了。


    蔺南星被吵的脑袋脑袋生疼,只得松了口道:“……过了年再回。”


    逢力立马收了哭声,对着窗户缝一顿飞吻,都快把窗子给亲破了,道:“就知道蔺公您最爱小的了,小的也爱您!”


    他说完就兴高采烈地离去了,只留蔺南星拔剑四顾心茫然,黢黑的脸色活像是生吞了八百个苍蝇。


    该死的逢力,成日污他清白!


    但逢力的到来无疑给北军上层注入了一股活力。


    虽然耿统、孙连虎、蔺韶光混做一堆,外加个偶尔和他们一起玩闹的乔脉植,本就已经活泼到了扰民的地步,但逢力就是有本事让这氛围更上一层楼。


    几个小的今个在高台上堆雪人,不慎砸晕路人,明个撵着羊的屁股跑,导致羊群失控,后个往北鞑俘虏营里扔炮仗……


    蔺南星是没一日能消停住,天天一见着逢雪支支吾吾的模样,他就知道——


    又来了!


    然后蔺大家长只得离开香喷喷的夫郎,或是暖热热的被窝,任劳任怨地走向事发地,然后撞上与他一样,认领闯祸崽子们的多鱼、白锦和桑召。


    最后便是四人一起生无可恋、怨气冲天地处理乱子或是赔礼道歉。


    这种过度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了除夕当日。


    那日一早,龙城又迎来了新客人。


    也是京城来的特使——逢会。


    不过逢会并非是专程来龙城办事的,他手上的公务全在寒州,此次前来,只是正好趁着年节与上峰和同僚们一起欢庆佳节的。


    但成日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逢力见了逢会却是活像是见鬼了。


    逢力公公的俊脸五官一阵乱飞,看天看地不看逢会,道:“啊呀,咱家在龙城已经耽搁许久了,万岁爷急着要见这些北鞑贼子呢!这年看来是来不及一起过了,蔺公,小的这就告……”


    他话没说完,就被逢会抢白向蔺南星告辞了一声,然后提溜着拽进一间屋里了。


    随后逢会和逢力在房间里吵吵嚷嚷了许久,又突然没了声。


    只留一群给逢会接风的人面面相觑。


    不过考虑到逢力不论和谁同处一室,都不可能会发生什么好事,蔺南星便也不再管他两的恩怨了,直接让大家散了伙,准备晚上的年夜饭去。


    等到暮色四合,黄昏过后,龙城的雪依然不停,洋洋洒洒地积了有半人高。


    虞军们清空了城内的一块广场,燃起篝火,烤上牛羊,又煮了宫里赐下的水饺、汤圆,就着北鞑藏宝库里找到的烈酒,就这么开了宴,吃起了年夜饭来。


    有袍泽在侧,有肉有酒,也算是过了个别开生面的新年。


    蔺南星一家和他们的亲信们全聚在个稍小些的篝火旁,大伙又是喝酒吃肉,又是拉呱划拳。


    耳畔是人声鼎沸,头顶是瑞雪纷飞。


    哪怕远在异国他乡,气氛也热络得不输往年。


    消失了大半天的逢会和逢力倒是赶上了年夜饭,没有缺席。


    虽然两人都脚步虚浮,活像是上山打猎了半天一样。


    逢会甚至拿餐具时手抖得筷子都落在了地上,还是逢力捡了起来,把地上的脏筷子放衣服上擦了几下,又塞回逢会手里的。


    逢会一脸菜色,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用那依然不太干净的筷子吃起饭来。


    蔺南星看着两人,眉头突突直跳:好埋汰的两个奴婢,他们碰过的菜绝对不能让少爷和元宵碰一口!


    -


    酒足饭饱后,一群能说会打的人没了事做,便蠢蠢欲动地要发泄精力,彼此撺掇着在篝火前划了个擂台,比划摔跤。


    逢力一上擂台就闪了腰,龇牙咧嘴地滚到了圈外,不战而败。


    逢会不善武艺,对逞强好勇也没什么兴趣,便放下吃食给逢力揉腰。


    没两下,逢会的手也扭了。


    逢力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只好忍着腰痛反过来给逢会揉手。


    蔺南星:“……”


    两个人都这么虚,还要搞些有的没的,没眼看。


    擂台上倒是打得火热,白锦守擂,阿芙此刻正在打擂。


    摔跤算是北鞑这片游牧民族的传统活动,阿芙虽没白锦身强力壮,技巧上却是极佳,与白锦打得有虚有实,有来有回。


    不过这些在蔺南星的眼里都不够看,他打了个哈欠,把目光转到了沐九如的身上。


    他家少爷一喝酒就上脸,但不是那种面红耳赤的红,是白里透红,十分可爱的红。


    此刻沐九如的整张脸都被兜帽和围脖上的毛绒裹住,身子斜斜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眼神有些迷迷瞪瞪的,不知是染了几分醉意,还是上午接诊了个疑难病患,导致精神不济了。


    但蔺南星怎么看他家少爷,都只觉得俏丽得恍若天人。


    还有那张红艳艳的嘴儿,一会儿抿一口小酒,一会儿给阿芙喝彩几句……


    听得蔺南星都想上擂台打两场了。


    可惜他如今身体还没好全,就是上场了,勉强打赢了其他人,也多半赢得很狼狈。


    这么一想,蔺南星当即放弃了逞威风的想法。


    他从前在祜之心里留下的小英雄形象已经足够坚实了,没必要让它在今日功亏一篑。


    只要他不上场,他就不会输!


    于是重伤未愈,柔弱无力的蔺小郎君收起了开屏的心思,从火塘下翻出一把烤板栗,专心致志地给妻儿们剥栗子吃。


    没一会儿,阿芙就从白锦那儿败下阵来,坐回了风兮和沐九如的身边,风兮揶揄了她好几声,显然没想到大师姐有这么好的身手。


    阿芙如今也伶牙俐齿了许多,借着酒劲儿揶揄回去,问风兮有没有往扬州寄信。


    风兮被臊得脸色通红,不停给阿芙灌酒。


    小的们吵闹成一片,蔺南星往他们手里一人放了一把剥好的碎栗子,连叶回、逢雪,还有那两个从京城来的、残疾了一般的下属他也没有偏颇,都分了几颗过去。


    大伙各个受宠若惊,感谢的话语一叠声响起,蔺南星摆摆手,又往沐九如和蔺韶光的手里塞栗子。


    这次的栗子则是每一颗都完完整整,珠圆玉润,和玉把件似得。


    众人:“……”


    嗐,他们这些糙人,和蔺公心尖尖上的人儿有什么可比性。


    逢雪面带微笑,把栗子碎屑塞进自己嘴里,嘴里含含糊糊得不知在说什么,似乎像是“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擂台下面欢声笑语,擂台上面热火朝天。


    守擂者换成耿统后,蔺韶光也跳进了擂台,要挑战他家耿统大哥。


    结果小小的人儿不仅没摸到好大哥的一片衣角,还被耿统带着溜了两圈,自个儿迷迷糊糊地跳出了比武场。


    蔺韶光懵懵地看着自己的脚底,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如何走出圈外的。


    多鱼给傻不拉几、可怜兮兮的小祖宗塞了把剥好的花生米,拍拍手道:“哥给你报仇去!”


    不过结局么……


    多鱼大哥自然也被身经百战的耿校尉给打下擂台了。


    蔺韶光捧场地给了他败阵的多鱼哥哥一个大抱抱,还把小爹爹给他的栗子全供奉了出去,夸道:“多鱼哥哥最厉害啦!打得好帅啊!”他小声道,“比统哥哥还帅!”


    虽然打输了,但是很帅气的多鱼立马鼻孔朝天,叉腰哼哼道:“那是,也不看看你哥是谁!当年我可是凭借这张帅脸,才争取到伺候正君之位的!”


    他大言不惭地吹捧自己,顺便毫不客气地笑纳了小祖宗孝敬的大栗子们。


    时间再晚一些,众人便聚在一起放了鞭炮,然后换了地方,坐到遮风挡雪的北鞑皇宫内一同守岁。


    沐九如给大伙都包了红包,但这回在场的小辈人数实在太多了,北鞑这里又连个红纸都没有,沐九如就听了蔺南星的建议,干脆也不发铜钱了,直接从皇宫的藏宝库里就地取材,给每个人都送上一份金光灿灿的“压岁钱”。


    再晚些,轮到吃水饺了,就又到了蔺南星一家的传统活动开始的时候。


    逢雪去年跟着蔺南星和沐九如他们一同过了次年节,对这向饺子仙人许愿的风俗有了些了解,便负责向叶回、逢会、逢力等人解释说明。


    逢雪自个儿吃了个水饺,高高兴兴道:“我这次回京,定能升官发财!老天保佑!”


    叶回握了握拳:“我也想出人头地。”


    逢会看了看周遭的氛围,虽觉得这项活动有些幼稚,却也合群地笑道:“那我也许个愿,希望明年能升个官,成为掌印太监。”


    边上的多鱼叹道:“你们都好上进啊,咱家就不一样了。”他两眼放光,吃了个饺子,道,“咱家想告老回家!告老告老告老,离京离京离京!”


    逢力附和道:“咱家也要告老告老告老,离京离京离京!这内臣谁爱做谁做,日子没法过了!”


    逢会:“……”


    逢会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逢力,看得逢力越发心虚。


    逢力色厉内荏,瞪他道:“不,不行吗?!咱家要罢官!”


    逢会淡淡陈述道:“你是被俘进宫做奴婢的,这辈子都没告老的可能。”他把逢力那碗水饺全都倒进了自己碗里,慢条斯理地吃着,道,“莫痴了。”


    逢力瞪着逢会碗里快要满出来的饺子,道:“会兄,你才是,别吃这么多!你又不爱动,再胖就更不好看了。”


    逢会:“……”


    逢会的眼神冷得像要杀人。


    阿芙已有两年没吃上水饺,也有两年不曾与师长亲人们一同过年了。


    她和风兮、白锦、孙连虎这些姐妹们各自许了愿,说了会儿小话,大伙儿不知不觉间就哭成了一团。


    毕竟年后她就要离开龙城,回归部族了,而其他人也都是要随军上京的。


    离别在所难免,且再见之日遥遥无期。


    蔺韶光依然对离愁懵懵懂懂,似乎只要不与两位爹爹,还有多鱼分开,他就很能接受一次次的暂别与相聚。


    “你们都说了愿望,但我的愿望还没说呢。”他捧着碗,挤到人堆里,看着蔺南星身边的逢力、多鱼这些宦官,道:“我今年有新的愿望了!很认真的!很想很想实现的!”


    蔺韶光尽力吸引爹爹们和大伙的目光,高声道:“而且今年只有一个!”


    蔺家的小祖宗开口说话了,众人自然是要给面子的,哭成一团的阿芙几人也收了眼泪,望了过去。


    蔺南星和沐九如相携看着他们的好大儿,眼里都有些诧异。


    毕竟之前不论哪一年,蔺韶光都至少要许上十个八个愿望,恨不得让那饺子神仙一年到头都忙个不停。


    蔺南星笑道:“什么愿望,说吧。”


    既然蔺韶光有这么恳切想要达成的愿望,不管是什么,他这做爹爹的,都要给好大儿实现了!


    他出生入死得来的权,不就是为了让妻儿们生活无忧,心想事成么!


    蔺韶光见众人看向他了,这才停止了卖关子。


    他睁着大眼睛,像是看着饺子,又像是看着蔺南星和逢力,道:“小爹爹,逢力叔叔,到了京城以后,我要进御马监做公公!”


    沐九如:“……”


    蔺南星:“……?”


    逢力:“啥?!!!”


    蔺南星慈爱的目光瞬间消失,变得犀利、冰冷、审视,缓缓地划过身旁每一个奴婢的脸庞。


    逢雪、逢会、逢力、多鱼……


    到底是谁——


    带坏了咱家的好大儿?!


    第233章 远游 沐九如一笑千金“眷侣在侧,呼朋……


    热热闹闹的春节过后, 逢力便带着战利品、俘虏们出发前往京城。


    逢会二话不说也跟着走了,临行前逢力一步三回头,哭丧着脸道:“蔺公, 您当上将军以后,可得想办法把小的从内廷里捞出来啊!哪怕将来一辈子给蔺公和正君做个洗脚奴,小的也愿意!”


    蔺南星听了一阵恶寒, 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的脚有点不干净了。


    逢会更是脸色黢黑, 扬鞭抽了下逢力胯.下的马臀,直接把人给赶走了。


    他对逢力不太客气, 可面对蔺南星和沐九如时,脸上又挂起了温和沉稳的笑容, 举止得体地向贵人们告辞一声, 这才追着逢力缓缓远去。


    逢力气得吱哇乱叫,两人走得远了,都能听见逢力在叫嚷些什么“别以为你鞭子用的好, 咱家就会屈服”、“咱家对蔺公是一片孝心”、“我错了, 会兄,咱们做回兄弟不成吗”等等……


    蔺南星耳朵微动,眯了眯眼,对沐九如道:“阉宦的私下作风并非全像他们一样混乱, 咳咳,我向来洁身自好,和他们不同。”


    沐九如:“……”他也从没怀疑过蔺南星的作风。


    他合理怀疑小郎君只是在借着由头抬高自己。


    沐九如轻笑道:“是是,我家蔺小公公最是清白了,放着一个后院的妾室连看都没看过一眼,我真是好福气。”


    蔺南星脸色骤然一红,虽是被沐九如揶揄, 心头也不由得有几分得意,连嘴角都高高地翘起来了。


    毕竟他就是这么洁身自好!清清白白!能让少爷满意,就是他最大的福气!


    两人身后的耿统不解风情,却也有些自己的忧虑,他插嘴道:“小叔叔,你说逢力公公之前是不是看上我了,怎么他这些日子里老往我这儿凑,被揍得鼻青脸肿了还笑嘻嘻的,还有那逢会公公也总是说话刺我,是吃醋了吗……?”


    耿统皱着张脸:“他们好可怕。”


    蔺南星:“……”


    还有这回事?他都没注意。


    不过逢力那厮不管往谁那儿凑,都好像别有深意一样,蔺南星立马就相信了耿统的一面之词。


    蔺南星只能安慰他:“逢力和逢会两个人加一起也打不过你,回京之后若是他们惹你了,你就揍他们,咱家给你撑腰。”


    耿统这才放下心来,立即应下来,道:“好的,小叔叔!”他想了想又道,“其实逢力这人挺有意思的,什么都敢玩,之前我们还拿祭天金人去砸鸟窝,掏鸟蛋了。只要他没看上我,我觉得还能处处。”


    蔺南星:“……”


    年节前那段鸡飞狗跳,从温柔乡里被揪出来,然后给兔崽子们擦屁股的痛苦时光似乎又翻腾了出来。


    蔺南星的笑容瞬间失踪,面无表情道:“逢力和逢会之前就是好友,但是他们的关系已经彻底变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耿统:“……”


    耿统瞬间就怕了,朋友可以少一个,但是媳妇绝对不能有!


    -


    冬季过去,北鞑的国土也逐渐解开冰封。


    湿漉漉的草原展露了出来,到处都是喜人的嫩绿色,举目望去天高云低,碧海万顷,牛羊成群。


    沐九如的生成在春末时分,若在湖州,这个时节气温已有些暖热,但北鞑这片也只是刚刚融了雪,见了阳光。


    朔风不再把人吹得皮肤干裂,血液凝固,但大伙的衣服依然没减多少。


    便是坐在烧了碳的龙城皇宫里,沐九如依然里三层外三层的,虽没带伞皮毛风帽,却也过了件厚厚的大氅。


    实在是这北鞑,哪怕是皇宫都四面透风,烧了碳都不知冷风是从哪儿钻进来的,难怪鞑子都爱住帐篷,毕竟他们天子住的宫殿都磕碜成了这样,更别说其他建筑了。


    蔺南星本是打算让人修葺一番屋子,再砌个炕床出来的,不过沐九如觉得他们在北鞑这儿也住不了多久,就没让。


    反正他白日里也不住屋子,要去行医治病,回屋了要是觉得冷,他也可以窝在蔺南星的身上,夜里更不用说,只消抱着火力壮的小郎君,就半点也不担心会受凉。


    蔺南星被这突如其来的好待遇砸得昏头昏脑,后来也没再说修房子的事了。


    此刻沐九如衣着厚实,甚至还十分鲜亮,火红狐氅围在肩头,艳丽的容貌衬得他眉眼越发明艳。


    不过他也确确实实得比往日明艳上了些许——


    今日是沐九如的生辰,蔺南星起床后就伺候着他家少爷梳妆打扮了一番。


    米粉给敷上了,胭脂给抹了,口脂也尝过了。


    蔺小郎君做足了自己喜欢的事儿之后,又乐颠颠地给沐九如煮了长寿面。


    他端着餐点进屋得时候,高高大大的身后还跟了一长串的小尾巴。


    所谓失道寡助,得道多助,沐九如这样温柔仁善之人,只要与他有过交情的人,都会愿意与他交好。


    蔺韶光、风兮、多鱼这三个家里人自不必说,首当其冲跟着蔺南星进了屋子,没让沐九如想的是,年后离开了龙城的阿芙也来了。


    显然她惦师父的生辰,刻意又离开大风部专程趁着今日赶来了这里。


    跟在他们之后入屋的便是沐九如的友人桑召和乔脉植。


    然后如耿统、白锦、孙连虎、叶回、逢雪等关系较远些的也一并来了。


    甚至还来了好些龙城、雁成、甚至其他城池的百姓。


    ——自从雁城与龙城的道路变得能让虞人通行之后,岁安医馆那里就由陵光号牵线,从雁城往龙城带来过一些疑难的病患。


    毕竟岁安医馆如今虽然还开张着,但像沐九如、桑召这些拔尖的大夫,都为了医治蔺南星来了龙城。


    沐九如的名号早在他之前通过截肢治愈重症鱼脐疔的患者时,就已经在寒州各地打响了。


    只是那时的他的名誉只能算是褒贬参半,直到沐九如用重金换来的鲊菜汤配方,彻底解决了雁城的鱼脐疔后,祜大夫妙手仁心的名声终于越传越广。


    许多雁城的百姓宁可离家千里,也要到龙城来向沐九如求医,其他城里也有些病患通过鲊菜汤治好了时疫。


    于是沐九如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哪怕身在异国,都时常要接待从大虞专程找来的病患。


    但这对沐九如来说,无疑是对他医术最大的认可,因此哪怕日日忙的晕头转向,他都发自内心感到乐意。


    此刻这些来到沐九如屋内的虞人有暂住龙城的老病患,也有从未见过的新面孔,再加上蔺南星和沐九如的亲眷们,大几十个人把本来还算宽敞的屋子挤得密不透风。


    沐九如立即站了起来,惊道:“怎么都来了?”


    大伙连忙客套着道明来意,在蔺南星的指引下,一同围到了沐九如的桌边。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吉祥话。


    蔺南星在沐九如面前放下长寿面,看着他又长一岁,依然俊丽可爱的少爷,温声道:“生辰吉祥。”


    众人一同道:“生辰吉祥。”


    沐九如还有些楞楞的,客套道:“多谢……诸位吉祥。”


    蔺韶光笑嘻嘻地冲进自家大爹爹的怀里,塞了一颗小圆珠进过去,道:“送爹爹的礼物,这是我自己做的合香珠,你闻闻喜不喜欢?”


    沐九如被拉回了注意力,他低头看着手里小小的一颗珠子,暗红色地香珠表面看着不太光滑,各种药材的味道混在一起,闻着也有些突兀。


    但显然,制作合香珠的每一步,都是蔺韶光亲自做的,因此才会产生这么粗糙的一个成品。


    沐九如垂下眼眸,露出温暖的笑容,道:“这味道很好闻,爹爹很喜欢。”


    不论是对礼物,还是对送自己礼物的儿子,他都很喜欢,很珍惜。


    其他人也一个个放下了备好的礼物,从吃食到武器,从药材到蛊虫,林林总总,无一不足。


    最让沐九如惊讶的是雁城来的几个百姓,他们竟也带了许许多多的礼物,放到沐九如的面前。


    有珍贵的玉器,也有寻常的鸡蛋、蔬菜,据说都是雁城被沐九如救过的病患托他们送来的。


    雁城无疑对沐九如来说,是他住过最特殊的城市。


    他在这里开始了真正的事业,经营了一家医馆,也在这里经历过城破的险情。


    他用医术救了雁城的许多人,也用蔺南星给的权柄,用自己的决断,就下整座城池。


    对雁城的百姓们来说,沐九如同样是在他们心里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


    带来礼物的雁城百姓道:“祜大夫,大伙都很想你,若是没有祜大夫,雁城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样。您来龙城没两个月以后,鱼脐疔也彻底好了,城里现在哪儿哪儿都热闹得紧,您若回去了定会大吃一惊!”


    “这些都是还算拿得出手的东西,有些娃娃连木人也想让我带来,还有好几家养了猪啊鸡啊想送给祜大夫,我也没这本事拿上。”


    “这菜啊蛋啊的,还是我听说龙城吃不上,才带来的。”


    “嗳,您什么时候回雁城呀?到时候保管您能日日能吃上最好的肉,百姓们排着队想让您去他们家做客呢。”


    “……”


    雁城的那些百姓们你一句我一句絮叨个没完,他们说完以后,其他地方的百姓也一叠声地说着沐九如的好话。


    直到阳春面都有些坨了,这些闲杂人等才算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屋子,只留了蔺韶光、耿统、白锦这些亲近的眷属们还在屋内。


    几十个人变成十几人,屋内一下子冷清了些许,但依然热闹。


    沐九如在众人的簇拥中垂下眼帘,看着眼底这碗汤色清澈,面条涨开得阳春面,突然就觉得眼底也有些发涨。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热闹的生辰,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么多人喜爱。


    他的人生本来早该断绝在冷宫中的,现在却因为蔺南星的缘故,让他有了这么多的同伴与拥戴。


    也有了一日比一日幸福的生活。


    沐九如用长寿面的时候,屋里众人也弄了些早点,一同吃了起来。


    一群人吃饱喝足后,蔺南星拿出一对柔软的革臂鞲,轻手轻脚地挽起沐九如的衣袖,含笑道:“早两年我就答应了你,要带你看北鞑的草原,如今祁连山脚下草长莺飞,我们打马去踏青吧。”


    沐九如早就被蔺南星知会过今日有特殊的安排,为此他昨日养足了精神,今个去哪儿都不成问题。


    他虽没料到蔺南星会带他去看草原,但对远游踏青他也很是期待,立马爽快地应了一声。


    屋里这群小的随着这声应答也欢呼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草原、马匹、踏春的话题。


    蔺韶光像舞狮子一样高高举着沐九如的风帽,走到两个爹爹的身边。


    蔺南星接了过来,将帽子覆在沐九如的头上,系好系带。


    沐九如被父子俩照顾得很是妥帖,他摸了把儿子的脑袋,柔声道:“元宵,去给你小爹爹也拿顶风帽来。”


    蔺韶光应了一声,这回手里举着两个风帽,一大一小,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的爹爹们。


    沐九如心里软乎成一团,吻了吻好大儿的脸蛋,先和蔺南星一起给好大儿带了风帽,又从蔺韶光的怀里取出那顶大帽子,系到蔺南星的头上。


    一家三口整整齐齐的,每个人都好像都上顶了个毛茸茸的小黄兔一样。


    穿戴完毕后,十多人各自牵上自己的马,洋洋洒洒地离开了龙城。


    踏春的队伍不算太长,闹声却是喧天。


    沐九如骑着榴霞,蔺南星骑着乌追,两人并辔在队伍的最前,之后便是一长串肥马轻裘的俊男靓女。


    蔺韶光骑着他的小矮马,混迹在一群大人堆里,他的小马儿迈着四根短腿,蹄子跑得生风,依然追赶其他人有点艰难,他忍不住叫道:“等等元宵,多鱼哥哥,统哥哥,爹爹,师姐,等等元宵——!”


    他的马儿是蔺南星特地从一个游牧部族里收来的,如今矮矮小小的一个,往后便是长足了也就毛驴的大小,足够蔺韶光骑到十几岁了。


    蔺韶光很是喜爱他的小马驹,亲自给马儿取了名,这回不再取什么“小星”、“小九”这样没有文化、也没规没矩的名字了,而是苦思冥想后,取了个“六花”的名字。


    他的马驹白乎乎圆墩墩的一只,正合“雪”的蕴意。


    前面的大部队们听着蔺小少爷的叫唤了,便三三两两地放慢了步伐,但嘴是停不下的,纷纷打趣起了蔺韶光的短腿马来。


    蔺韶光急得不行,踩着小马镫,催动六花加快步伐,嘴里还要替他的宝贝六花正名:“还会长高的!六花很快就会长得比小爹爹的乌追还大了!”


    乔脉植挤眉弄眼:“那你也得长得比落落大才行,不然骑不上六花呀。”


    蔺韶光单手叉腰,哼道:“那是当然!我一定能比爹爹们长得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众半大不小的少年们全都被童言童语给逗笑了,沐九如回头望着身后的动静,红唇也高高翘起。


    他笑着对身侧的蔺南星道:“孩子们都好高兴。”


    蔺南星也刚好转过头来回看向沐九如,他看着眼前郎君如画的眉眼,心头微微一动,道:“你呢?祜之,你也很高兴?”


    沐九如愣了愣,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嘴已经笑得发酸,可这嘴角又好像怎么都落不下来。


    他垂下纤长的睫毛,笑容变得更深,几乎甜得似能沁出梨涡来,道:“高兴……”


    他抬起眼眸,望向身后的长队,远方的龙城,还有眼前无尽的沙漠……又似乎能一眼望穿这些龙荒朔漠,白草黄沙,看到祁连山下的平川旷野,一碧万顷。


    这也是他在京城里,他此前的人生里不曾见过的风景。


    沐九如扬鞭驱动榴霞,音色忍不住拔高,道:“眷侣在侧,呼朋唤友,远游踏青……”


    他回眸,如绽放在大漠中的红花,艳若桃李,一笑千金。


    “落故,我很高兴!”


    第234章 相公 蔺南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彻……


    远游踏春的一行人走走停停了约大半日, 终于在下午赶到了祁连山脚下。


    连绵山脉的高峰处雪色依旧,山脚下却已是满目春台,碧波万里。


    不少放牧人等不及整个春日都休牧, 趁着春末的到来,就提前游牧了起来。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遍地散步着悠闲的牛羊、牧马, 山上的雪水融化成川, 淌过草丛间的溪床,消失在远方。


    清冽又温润的气息飘荡在每个人的鼻尖, 耳畔似乎还能隐约听见牧民们悠远的乐声,与古朴的歌谣。


    这块地方属于大风部游牧会经过的地点, 阿芙对这带十分熟悉, 招呼了一声,便带着一众兴致勃勃的少年们游玩去了。


    沐九如有心也想跟着大伙一起去,但他到底没有孩子们精力充沛了。


    于是他和蔺南星便留在了附近, 一起牵着榴霞和乌追, 漫无目的地走着。


    草海近半人高,柔柔地剐蹭着两人垂落的手掌,湿润而清新的草木香气无处不在。


    虽然偶尔也会突然闻到一股粪便的臭味,或是牛羊群聚时浓郁的畜生味, 但不论是香是臭,是荒漠或是草地,这些都是北鞑独有的风土人情。


    也是蔺南星出生入死,打通的道路,开拓的地盘,这才让他们能享受到此刻清风入怀、春和景明的惬意。


    虽然蔺南星此前已给过了沐九如生辰礼,但沐九如却觉得眼前的这些, 才是蔺南星给他的贺礼。


    ——目之所及,都是属于他心上人的无上荣耀。


    蔺南星与沐九如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僻静的山脚下。蔺南星见这里没有牛羊,便从背囊里取出地毯铺在地上,架起了小小的篝火,煮着酥油茶,热了些茶点给两人垫垫肚子。


    此刻天色有些向晚,红红的日头给绿草镀上金边。


    蔺南星估计今日他们是赶不回龙城了,幸好他们全员带了帐篷,也都是能骑善射之人,不论是打猎,还是向牧人购买牛羊,都不至于饿着。


    不过晚膳自然是要等大家集合以后再一同用的,沐九如的肚子暂时还不饿,蔺南星就也没吃饭、做饭的心思。


    蔺南星专注地搅动着小锅内的油酥与茶汤,丰腴的奶香与茶香很快便充斥了整片空间。


    沐九如坐在蔺南星的背后,静静地靠着他的郎君休息。


    一会儿过后,他见草丛把这片遮得严严实实的,便不再讲究风度,直接躺了下去,惬意地眯起眼睛,在微暖的春风中欣赏天上的霞光万丈。


    天上的云彩层层叠叠,宛若仙人在空中挥舞彩绸,沐九如看了一小会儿,然后微微翻了翻身。


    视野掉了个个儿,转到了蔺南星的身上。


    他的小郎君肩宽腰细,褪去风帽后,那对耳朵在暮光下泛着鲜亮的红色。


    只看背影,都很是俊逸。


    沐九如圈起双手,将下巴搁在自己的臂弯上,靠着个枕头一般,惬意道:“北鞑的草原,真漂亮呀。”


    蔺南星耳朵动了动,回过头来轻轻笑道:“此役之后,北鞑必然是要向我朝开放国境了,少爷若是喜欢这里,以后……我们常来小住。”


    虽说这以后,也不知要多久,但总不是遥遥无期。


    如今北鞑已被破国,蔺南星也达成了景裕的期望,他们一家即将回到京城,论功封赏……


    一切都越来越好了。


    蔺南星想到这些心里不由地高兴,他乐呵呵地拨弄了下篝火,倒了杯酥油茶出来,柔声道:“口渴么,要起来喝点水吗?”


    沐九如懒懒道:“不渴。”他轻笑,招了招手,“落故,来,别忙了,歇一会吧。”


    蔺南星想说自己不累,但沐九如此时躺在刺绣繁复的毡毯上,脸颊上的绒毛都似乎在散发着金光,像只华贵的波斯猫一样慵懒又皎洁,直接把他勾得昏头昏脑。


    蔺南星瞬间就觉得自己累了,需要靠着沐九如才能恢复体力。


    他三两口灌下滚烫的酥油茶,从火上移开炖煮着的茶壶,速度飞快地坐到了沐九如的身侧。


    没一会儿又鬼鬼祟祟地躺了下来。


    两人手臂贴着手臂,像是离得有些远,又似乎已经靠得很近很近。


    天上的云朵色彩各异,金色、红色、粉色的一团团,低得好像近在眼前。


    天空不再是湛蓝色的,而是变成了灰灰的淡蓝。


    草丛被风拂过,奏响万物和鸣的乐曲。


    沐九如身上的幽幽香味,也随着青草地气息,沁润他的鼻尖。


    蔺南星舒展着颀长的手脚,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似乎被春意给打开了。


    他低低道:“时光忽然变得好慢……少爷……”他侧过头来,看着身旁之人,又挪了挪脑袋,几乎要与沐九如额头相贴。


    “好想就这么和少爷一直躺倒老去。”他闭上眼睛,鼻尖都是沐九如的气息,让他心跳沉沉,又格外安逸,“我们一直一直,再也不分开。”


    沐九如被蔺南星近在咫尺的鼻息弄得脸上一烫,也被耳边的低语说得心里发酸。


    他像蔺南星一样,闭上眼睛贴近身前的热源,轻轻地道:“嗯,我们再也不分开,一直到我们都很老很老了……还这样躺在草丛上,看着天空,说着情话。”


    他轻笑:“好不害臊的两个老头子。”


    蔺南星想到那个情景,也被逗笑了,嘴角咧开,笑的好不幼稚。


    他睁开眼睛,正好与沐九如目光相接,彼此眼里都是浓郁的笑意与情意。


    蔺南星眨了眨眼,瞳色深邃了些许,试探着往沐九如的唇瓣靠近。


    沐九如被蔺南星说来就来的亲昵给吓了一瞬,但此刻的气氛实在太好,他的犹豫也只有那么一瞬,之后便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两人再睁开眼时,天光已悄然褪去。


    夜色低垂,繁星明媚,两人的眼里盛着篝火点亮的红色星子,有些温情,又有些暧昧。


    沐九如脸颊绯红,眼尾紧张得坠了点泪光,手指尖不知不觉也抓上了蔺南星的衣襟。


    小郎君碰了碰那微微颤抖,十分可怜的手背,旖旎地心思一下子就散了,只觉得这手有些偏凉,生怕少爷冻得病了。


    他立即伸出大手捂贴心的捂了一会儿沐九如的手掌,然后又去翻了条毯子出来,两人一起裹着。


    不害臊的两个准老头,就这么从看天空,变成了看星星。


    缠绵的气氛褪去,如今剩下的只是温馨。


    沐九如窝在蔺南星的身边,手里捧着热乎乎地酥油茶,嘴里本就有蔺南星带进来醇香奶味,如今这味便更是浓郁了,沁得人嘴里心间都暖洋洋的。


    他抬起头,在茶汤的雾气中,望着满天的星斗。


    那些星星离得他们好像很近,一伸手就能摘到一般,又似乎高不可攀,广阔无穷。


    而他们两个旅人如此渺小,又如此贴近,看着同一片风景,经历同一段人生。


    沐九如好像真的体会到了蔺南星所说的,时光漫长,倏忽老去。


    他依偎在蔺南星的臂弯里,而他们都裹在毛茸茸的毯子里,很温暖,很静谧。


    沐九如轻轻道:“落故……我今年都三十……三十三了吧……?”


    蔺南星把沐九如的生日记得清清楚楚,比自己的都记得牢,立即道:“是,少爷今年三十有三了。”他目光缱绻,指腹贴着沐九如的耳后的鬓发,温柔地摩挲,“正是最好的年纪。”


    “已经三十三了啊……”沐九如似乎有些感慨,又轻轻一笑,调笑道:“我如今可是连儿子都有的人了,也嫁给你做夫郎足有四年……”


    他抬手挠了挠小相公的下巴:“还被叫做少爷,着实有些有些臊人。”


    蔺南星微微一愣,沐九如早已独立门户,年龄也不小了,于情于理确实不该再被叫做“少爷”。


    但“少爷”这个词,对蔺南星而言意义非凡,它就好像一条强力的纽带一样,让他时刻都能感到归属于沐九如的安宁。


    蔺南星道:“少爷……就是少爷,不管发生什么改变,祜之都是我的少爷。”


    沐九如轻叹一声,转了转身子,抬头看向蔺南星,道:“你也二十四了……再过两个月就该二十五。”他伸手抚摸蔺南星在火光下格外立体的眉眼,笑道,“也不是个小郎君了,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


    蔺南星心里一暖,又像是被春风染上了潮意,他侧过头,贴上沐九如的手掌,道:“我永远是少爷的小郎君,小相公,小奴婢……还有小傻子。”


    沐九如的嘴里发出轻轻的笑声,眼睛都笑得眯了缝,莹白贝齿整齐地列在唇间,他笑了一会儿,柔声道:“十年过去了,小奴婢即将成为大将军,小少爷也离开了故土,有了新的家人。”


    说话间,沐九如伸手,丈量着捏起身前之人的手掌。


    白净清丽的手掌与粗糙宽大的手掌指节交错,贴合着传递彼此身上的热度。


    他们就好像这两只手,即便有诸多的区别,如今的却亲密而平等地依存着,谁也离不了谁。


    沐九如抬起眼来,看向蔺南星长开的眉眼,轻轻道:“我永远都是你的少爷,但……该翻篇了。”他认真地唤道,“落故……相公。”


    蔺南星的耳朵轰得一热,心头也忍不住悸动了起来,咚咚地跳着。


    这一声翻篇,似乎并未把他推远,反倒让他觉得自己离少爷越发得近了。


    好像……他在少爷的眼里,彻底不再是个孩子了。


    也不再是个奴婢,不再是个需要照拂、庇佑的弱者。


    他是沐九如的夫。


    蔺南星的胸膛鼓噪不休,耳畔却陈静无比,只余一声声叩响的心跳,似要带着他平步青云,直上九霄。


    在沐九如又长一岁的夜晚,蔺南星却成了收到礼物的那人。


    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不再是一个奴婢了。


    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郎君。


    “夫郎。”蔺南星很轻,但很清晰地向天地、爱人、自己宣告:“沐祜之,我的夫郎。”


    -


    谷雨的最后几日,京官终于抵达了龙城,彻底接管过这片曾经北鞑都城的管理与建设。


    大虞的朝廷经过一个冬日的商讨,最终决定将北鞑收归为属国。


    自此世上再无鞑国,只余向北扩展数千里的大虞疆域。


    召“蔺南星与在北鞑驻留多时的虞军”回宫的圣旨也在同一时间被京官带来。


    蔺南星养伤接近半年,身体早就好全了,如今八石的弓也又能拉开了,时不时还要去演武场上和别人比划拳脚。


    更别说他每日雷打不动地伺候夫郎,陪儿子学习玩乐,下厨做饭、洗衣制衣,夜里还要小动作不断。


    这日子不仅过得滋润畅快,精神也一如既往得好过了头,活像他压根不需要睡觉似得。


    于是收到圣旨没过两日,蔺南星便带着家人乘上御赐的马车,与虞军将士们一同启程回京了。


    这支长长的队伍,百日前刚抵达龙城时,兵士们因深入未知之地,满心只有背水一战的沉重与壮烈。


    而回程的路上,则再无来时的凝重,取而代之的是人人脸上挂着的笑容。


    ——他们即将回国,带着伤疤与荣誉,也有人带着战死袍泽的衣冠。


    但悲伤已被战事平息的安宁而替代,他们的心里只剩论功行赏、返乡团圆的期盼。


    草原上不停响起大虞的歌谣,乐声无疑是抒发情绪最好的方式。


    兵士们唱的都是大虞境内耳熟能详的民歌,从《陌上桑》到《江南》,再到《击鼓》、《无衣》……


    即便蔺南星坐在马车里,耳畔的歌声都响亮如雷,将这支衣锦返乡,穿过草原与沙漠的队伍包裹得密不透风。


    沐九如听着熟悉的乐曲,情不自禁地跟着车外轻轻地哼唱着,音色低低柔柔地,并不慷慨激昂,反倒像是在吟唱的江南小调。


    蔺韶光趴在车窗上,眼里亮闪闪地看着车外的景色,也跟着外头地大人们一起胡乱歌唱,唱错了跑了调了,他就停顿上一会儿,仔细听清楚了,再继续跟着“滥竽充数”。


    广袤的河山与温情的车厢同时倒映在蔺南星眼底。


    吵闹与安逸被单薄的木墙隔开,又似乎完全分割不开。


    蔺南星垂下眼帘,悠然地摆弄炉火上的茶水,唇齿间也溢出一串悠扬的乡音。


    第235章 拥戴 雁城的百姓把他们最高的赞礼、最……


    回京的队伍夜宿晓行, 走了约摸五日终于抵达了雁城。


    虞军高歌凯旋路过云、定两城时,城内的百姓无不夹道相迎,鞭炮声、抛掷的鲜花相随他们直到出城, 热闹非凡。


    雁城的情况也同样是如此,大军还未踏进城内,鞭炮声已从敞开的城内遥遥传出, 百姓们林立道旁, 城楼上也站了不少人,都洋洋洒洒地向路过的虞军们抛着花瓣。


    温软的香风带着几片春花飘入蔺南星的马车内, 沐九如轻轻扫去蔺韶光脑袋上的几点淡粉,也伸出脑袋向外张望。


    车外是一望无际的行人。


    雁城的百姓比定城、云城要多些, 此刻为了欢迎北军更是倾巢而出, 哪怕有守城军持杖维持秩序,百姓们依然热情地向着北军的队伍初拥挤。


    尤其是蔺南星与沐九如所坐的这辆马车处,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眼见沐九如探出头来, 纷纷伸出手去, 有抛红绸鲜花的,也有递送东西,想塞鸡蛋、塞水果、甚至塞些贵重物件的,热情的呼声互相交叠。


    “祜大夫, 我的时疫全好了,多亏得您的汤药!”


    “祜大夫大慈大悲,要是没有您收容我,城破那会儿我早没命活了!”


    “祜大夫,我闺女的病是您治好的,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祜大夫,我媳妇难产, 是您保住的他娘两性命,您一定要收下这些……”


    “祜大夫……”


    沐九如本只是作为蔺南星的正君,作为一个附庸才能混迹于虞军的队伍中,坐在功臣的马车里,如今却忽然一下子,成为了雁城所有百姓关注的焦点,甚至比虞军的将士更受到拥戴。


    哪怕沐九如之前在龙城时,有听远道而来的雁城人说起过雁城百姓爱重欢迎他的话,他也只当做是客套……


    可眼前的景象,全然超出了沐九如的认知——


    从车窗向外望去,满天的花雨,热情的簇拥中,几乎每一张面孔,都是沐九如或多或少有些记忆的。


    原来……在雁城居住的两年里,他已认识了这么多人,也曾救治过这么多人。


    太多的物件被塞到眼底,挤挤攘攘间,红绸被风吹远,鲜花落到了车顶上,鸡蛋落到了地上,玉佩、串珠等物件也丢得丢,碎得碎。


    但依然不停地有人从马车后又挤到前面,希望能将礼物送到沐九如的手上,或是再多看恩人几眼。


    虞军的耿统、岳秋、白锦、还有车内的蔺南星自然也是有百姓为他们喝彩欢呼、送礼掷花的,可将士们受欢迎的程度,却远远比不上以一己之力,送无数雁城百姓逃离城破危险,又用医术救了不知凡几百姓性命的沐九如。


    对雁城的百姓而言,北军是打回了雁城,让他们再次有家可回,也打赢了北鞑,是大虞的功臣和骄傲。


    但真正能让他们感受到的救民于水火,让他们还有命可以回家,有命可以继续生活的,却只是沐九如这么一个白身的大夫、宦官的夫郎。


    甚至蔺南星也因此在雁城百姓间的口碑越发拔高,无数人呼喊着“祜大夫”、“蔺公”,甚至还有“蔺小少爷”,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回应,或是让他们收下自己准备的礼物。


    这场面太过热烈,也太过混乱,沐九如担心他们被挤伤,也担心本不富裕的百姓们损失太多财物,便扯了嗓子向外喊道:“多谢,多谢,什么都不用给!你们也别再追了!都去欢迎其他将士们吧!”


    百姓们人挤着人,都疯了一般不愿听劝离去。


    毕竟今日一别,往后他们大抵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位救死扶伤的神医了,也再见不着威风凛凛的蔺公公和冰雪可人的蔺小少爷……


    心有大爱之人,就连家人都是鼎鼎好看,鼎鼎厉害,让百姓们忍不住地偏爱。


    沐九如喊的嗓子都哑了,却依然有许许多多的熟面孔,不断地出现在前行的车马旁,又再下一瞬间被甩到了车窗的后方。


    最后实在没了法子,沐九如只好道:“都散了吧,我们一家要歇下了,你们也回去歇着吧!”便狠狠心,将脑袋收回马车里,紧紧拉上了窗帘,甚至还闭合了木质的窗扇。


    “祜大夫!”


    “祜大夫!”


    “蔺公!”


    声音被窗户阻拦,但依然清晰地传入车里。


    沐九如主动隔绝了百姓们的视线与热情,脸上却挂着压不下的笑容,脸庞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欣喜而通红一片。


    蔺南星见了心中欢喜,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夫郎温热的掌心,笑道:“祜之济世救人,百姓们都喜欢你,爱戴你。”


    沐九如眼睛亮极了,像是含了闪闪烁烁的星子在里头,又像是有太多太多的情绪在他的眼中潮涌:“他们也喜欢落故,爱戴落故。”他从马车的地上捡起一枚木雕的斩.马.刀摆件,放到蔺南星的手里,笑道,“还是落了一些东西进来……这应当是给你的。”


    蔺南星从地上捡了一朵艳红的绢花,放在沐九如膝头:“这个一定是给祜之的,缠得很精巧。”


    那花明艳艳一朵,花瓣层层叠叠,金色的花蕊晃晃荡荡。


    沐九如看了很是喜欢,道:“那落故……给我带上吧?”


    蔺南星应了一声,立即将红扑扑的花朵别在沐九如鬓边,那红扑扑的脸蛋旁,人面桃花相映红。


    沐九如伸手轻轻捋了下耳畔的花朵,含笑问道:“可还好看?”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蔺南星没有一刻不为沐九如神魂颠倒,不论是倾国倾城的容貌,或是高洁无瑕的品德,亦或只是沐九如的存在,已是对他致命的吸引。


    但他还是在心上人的询问下,认认真真地垂下视线,欣赏起了对方。


    面前地郎君绯红的眼尾,扑簌的睫毛,微红的鼻尖,映着红花灯辉地眼眸,还有眼下莹亮的光芒……


    都糅合成世间最瑰丽的风景。


    ——一个自信、骄傲、绽放的爱人。


    “好看,最好看。”他痴迷地呢喃。


    然而车外突然传来零散的声音,将他的话语盖过,对话那些呼声逐渐整齐。


    “祜大夫悬壶济世!功德无量!”


    “蔺公英勇无匹,厚德载福!”


    “祜大夫悬壶济世!功德无量!”


    “蔺公英勇无匹,厚德载福!”


    沐九如紧紧回握住蔺南星的手掌,像是走过长长一段暗无天日的雪道,终于抵达了万物生发的春台。


    他在明媚的艳阳下,心上人分享温情,共享荣誉。


    蔺韶光经不住对外面的好奇,还是打开了一线车窗,外头的声音顺着缝隙与花香沁入,而蔺韶光的声音更响,道:“爹爹!他们全都跪下来了!”


    沐九如的心跳似乎停了一下,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再次打开车窗。


    车帘被春风卷得翻飞,无数飞扬的春花涌入密闭的马车。


    而车外是——


    成百上千,虔诚叩拜的百姓。


    有体壮如牛者,也有身姿窈窕者;有黄发垂髫者,也有两鬓斑白者;还有肢体残缺的,或是皮肤还略带斑驳,鱼脐疔尚未痊愈的……


    然而目光所及,除了官兵无一人站立。


    雁城的百姓把他们最高的赞礼、最深的敬意奉给马车里“休憩”的那一家人。


    不论他们是否知道,能否看见。


    “他们……百姓们……”沐九如喃喃,音色似乎哑了一些。


    窗外的情景同样映在了蔺南星的眼底。


    蔺南星从不怀疑沐九如会被所有人喜欢,拥戴,甚至十几年前,沐九如已经经历过了被这般围堵追捧的盛况。


    他的夫郎仅凭容貌就在京城里引起过万人空巷,沿途的百姓几乎把他们的马车都堵得无法行走。


    但那并非沐九如真正的所求。


    容貌带来的喜爱是虚假的欢愉,是羔羊被掠夺、拿来取乐的前兆。


    只因为当时的沐九如拥有的太少,因此哪怕只是对他容貌的喜欢,他也全盘接过,珍重地品尝。


    可若是有所选择,能够别有所长,男儿安身立业,没有人希望靠的是容貌。


    如今的沐九如做到了。


    他找到了攻克时疫的药物,立下了不亚于蔺南星的不世之功,也因此被回馈了万民敬仰的爱意。


    蔺南星此刻万分确信,百姓们对他的高呼,完全是因为对沐九如的爱屋及乌。


    而这份被附带的喜爱,蔺南星享受得甘之如饴,甚至比独自一人拥有这些更加让他欢欣雀跃。


    夫夫两人在马车内,久久地望着窗外。


    百姓无人立起,两人便也不曾移开目光。


    春光迷了蔺韶光的眼,他双手遮头,调转视线,忽然道:“大爹爹,你……怎么掉眼泪了?”


    沐九如愣怔,轻轻触了触自己的眼角,确实摸到了一点点的湿润,他眨了眨眼,道:“没有掉眼泪……是高兴……”他轻轻合上车帘,做回到位子上,勾起一点嘴角,道,“我没事。”


    蔺韶光看了两眼大爹爹,好像那点泪光确实一抹就消失了,爹爹的笑容也一如既往得漂亮,依然能沉鱼落雁。


    他立即打消了疑虑,又撅着屁股,偷偷掀开帘子看外面的热闹了。


    蔺南星凑到沐九如的身边,借着车内的烛光看向沐九如红彤彤的眼眶,低声道:“祜之,若是很高兴,也可以哭的,不必憋着,元宵光顾着看热闹,注意不到这里的。”


    他试着把沐九如往自己怀里揽,又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抚弄沐九如的脸颊:“我帮你挡着。”


    沐九如顺着蔺南星的力道靠了过去,他的表情很沉静,隐隐挂着浅笑,但还是深深地依偎进了蔺南星的胸膛,让自己被心上的气息团团围住。


    “没哭,真的……”他轻轻地道,“我只是没想过会这样,会被他们……我有些……”


    他稍稍品味自己的情绪,笑道:“……有些不知所措。”


    蔺南星“嗯”了一声,柔柔地拍抚沐九如的脊背,摩挲心上人的面庞。


    他的祜之很脆弱,但又很坚固。


    这种坚固是三十多年的病痛在沐九如的心头罩下的铁布衫、金钟罩,让所有的情绪都如过眼云烟,清风一吹就杳然无踪。


    也很让人心疼。


    夫夫两人在缓缓前进的车厢内静默坐了片刻,蔺韶光突然道:“小爹爹,快看,外面有个公公!”


    蔺南星表情一僵,自从好大儿春节许愿,说要进御马监做宦官之后,他最不想从蔺韶光嘴里听见的两个字,便是“公公”。


    他探头望去,还没看清来人,就听外头高声道:“圣旨到——”


    “三军止步肃立,马车中人出车跪迎,万众俯首以待诏命。”


    蔺南星又匆匆瞥了一眼外头,马车此刻已快走到南城门下,听那宣召使所在的方位,大抵是在城楼上。


    他当即对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有了猜测。


    ……只是没想到这圣旨会这么早到。


    蔺南星精神一振,立即从窗外收回视线,在沐九如询问的目光下露齿一笑,拍拍心上人的手,道:“是好事。”他笑容更甚,灿烂得仿若朝阳,“大好事。”


    沐九如被这晃眼的笑容感染,也提前替相公高兴了起来。


    既然蔺南星说是大好事,那必然就是天大的好事,指不定是要提前对将士们进行封赏了。


    沐九如眼里亮晶晶的,道:“好,我们快下去吧。”


    蔺南星立即夹起蔺韶光,牵着沐九如下了马车。


    屋外春光正好,满城春花依然洋洋洒洒,一家三口举头望向城楼,几个头戴三山帽,身穿五色花锦袍的宦官正站在上头。


    其中一个身穿蟒袍的宦官立于最前,手握明黄的圣旨。


    城楼下的百姓与兵士们已跪成一片,沐九如刚准备带着直愣愣站着的夫君跪下,就听上头的宦官道:“蔺公公、祜郎君,上前领旨。”


    沐九如道:“怎的也要我去?”


    蔺南星抱起蔺韶光,迎着沐九如向城楼上走,笑容满面:“走吧,总不会是坏事。”


    有蔺南星的这句保证,沐九如七上八下的心便落了地,他的夫君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朝廷为了犒赏,顺带荫子封妻也是常事。


    一家三口似乎成了全城唯一还站着的人,走上城楼的时候,蔺南星和沐九如肩并着肩,谁也不比谁走在后面。


    哪怕沐九如刻意放缓步伐,蔺南星也会立马跟着走得慢一些。


    他们始终齐头并驱,比肩而立。


    走上城楼后,城下的一切虽不算太渺小,却也因登高望远,而显得壮观浩渺。


    城下万民叩拜,而他们一家,在此刻供迎圣旨,获得无上的荣誉。


    颁发圣旨的公公沐九如并不认识,但那人显然和蔺南星有些交情,两位公公寒暄了几句,蔺南星便带着蔺韶光和沐九如跪了下来。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皇权下跪得如此心甘情愿,甚至满心欢喜。


    那公公打开圣旨,轻咳一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天命无常,惟德是辅。”


    “今有蔺阿祜*,德才兼备,乃国之栋梁,民之楷模。”


    “时疫横行之际,献咸泉圣翠汤以救万民,泽被苍生,功在社稷;边关告急,收容流离百姓,调动援军,保我疆土,护我黎民。”


    “其忠勇之举,朕心甚慰。特晋二品夫人,以彰其功,赐号“仁勇济世”,以彰其德。赐金百两、锦缎千匹,良田百亩,以示皇恩。”


    “其夫蔺南星德配良缘,内助有功,赐玉如意,共沐天恩。钦此。”


    第236章 家人 沐九如把蔺韶光和蔺南星拥在怀里……


    圣旨宣完, 蔺南星立即叩谢:“奴婢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沐九如从圣旨提到他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没能回过神来, 此刻他被蔺南星的声音唤醒,这才道:“臣妾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蔺韶光也跟着叫道:“元宵叩谢圣恩, 吾皇万岁万万岁!”


    城下百姓皆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宣召使代为“免礼”了一声, 和和气气地对沐九如道:“嫂夫郎光顾着高兴,圣旨还没接呢。”


    沐九如又是一愣, 素来的持重都似被这喜讯给打破了,他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蔺南星, 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接过这份圣旨。


    毕竟……就算是当年召他入宫当嫔妃的那张圣旨, 也不是由他自己接下来的。


    蔺南星给了沐九如个安抚的笑容,道:“这是圣上单单颁给你的诏书,若非正君仁勇济世, 泽被苍生, 我也得不到玉如意的赏赐,正君收下吧。”


    沐九如眼眶微微一红,抿起嘴唇像是笑了一下,又似是咬了咬口腔内的软肉。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 接过明黄尊贵的圣旨,紧紧握住。


    这是他今生今世从未想象过的荣誉。


    哪怕是梦里,都不敢想的。


    蔺南星也从其他宦官手里接过了属于他的玉如意,然后立即伸手扶了一把沐九如,带着他的夫郎一同站直了身子,相携而立。


    城楼下也在此时响起呼声。


    “祜大夫仁勇济世!”


    “祜大夫仁勇济世!”


    “祜大夫仁勇济世!”


    音声如同浪潮,由近及远, 一波盖过一波,一波响过一波。


    这一回,百姓们甚至不再为蔺南星喝彩。


    所有的欢呼,紧紧只属于得到封赏的沐九如一人。


    俊美郎君望着城下,秀丽的双眼被春日照得通红。


    过于汹涌的感情在他胸口冲撞,反倒让思绪变得空茫。


    他诚实地感受着眼前的风景、手中的圣旨、被喜爱拥戴的高台、耳畔的呼声还有身侧喜悦的家人……


    仅仅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像是要永远记住一样,丝毫不漏地印在他的心底。


    -


    马车又缓缓向前驶去。


    城民的呼声越来越远,最终被彻底驻留在了这座他们曾经居住两年的雁城里。


    蔺南星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手里的玉如意,甚至蔺韶光好奇,也想拿在手里看看玩玩时,他都有些不太舍得。


    最后千叮咛万嘱咐了许久,蔺南星这才不情不愿地把玉如意放进了好大儿的手里。


    毕竟他拿过的赏赐虽多,但这玉如意可是他受到沐九如庇荫才得的赏。


    是独一份的!沐九如的夫君才能拿的东西!


    意义鼎鼎不一样!


    他甚至都想给这如意做个皮囊,以后日日挂在躞蹀上带出去炫耀了!


    蔺南星想到将来别人问起他这玉如意来历时,他要怎么回到,嘴上就挂起了傻乎乎的笑容。


    不过他的眼睛也没闲着,一错不错地紧紧盯着好大儿手里的玉如意,两只手也一直保持警戒,随时准备接应各种可能会发生在他宝贝玉如意身上的突发情况。


    毕竟玉如意若是碎了,那就炫耀不成了!


    他又是神游天外,又是全神贯注,一心两用在玉如意身上时,突然觉得自己半边身子一沉。


    紧接着便是扑鼻的香风撞了过来。


    竟是沐九如窝进了他的怀里,还是脸都埋进他胸口的那种!


    这也太可爱了!还有点……粘人!


    蔺南星这下再顾不得什劳子的玉如意了,两只手瞬间叛变,全放在了沐九如的身上,稳稳地把对他表示亲昵的心上人揽在了怀里。


    怀中人的身体已不复往昔清瘦,抱着能摸到丰腴的软肉,也有筋骨的清癯,每一寸不论是手感还是美感都恰到好处,然而手下的肌肤却在细细地颤抖着,浅浅的鼻音一抽一抽地从他胸口传出。


    蔺南星心跳几乎骤停,道:“祜之……?”


    沐九如摇了摇头,闷闷道:“落故……你抱我一会儿,我不知道怎么了明明好高兴……可又……”


    他低低“呜”了一声,溢出一些压抑的泣音,道:“好委屈……”他轻轻地哽咽道,“就是……委屈。”


    春日到来,蔺南星穿的不多,但也足有两三层的衣料,此刻他的胸膛感觉到软热的湿意……


    是沐九如哭了。


    原来极致的欢喜过后,翻涌上来的,是透骨酸心。


    蔺南星心头紧了又紧,却觉得他可以理解沐九如此刻的心情——


    他的祜之走了一段太长太远的弯路。


    沐九如分明出生乌衣,却从未得到资源的倾斜;分明有济世之能,却无名师指点,甚至还曾一度沦落宫闱,目不能视,学识尽忘……


    也许时光倒流,也许命运不曾薄待沐九如,这些成就他二十多岁时便可达成。


    那才是一个郎君最为风光无限、最最美好的年岁。


    而不是直到如今,直到三十三岁,直到他成为了一个夫郎,才拥有这些荣耀……


    也许沐九如从未想过,行医到了极致会得到什么,可当鲜花、簇拥、荣誉被捧到眼底时,无疑证明了他是个天生的医者。


    他错失了、又或者是……被耽误了太多的时光。


    可他无从责怪任何人。


    这就是命。


    沐九如已然算是个幸运的人,他因爱人襄助,让他未曾与年少时的倾心失之交臂。


    他被支援着趟过了天命、血亲、孤独立在他脚下的尖刀,绕开十多年的岁月,终是迈上了这条永远鼓动着他,吸引他走上的道路。


    他已彻底走出命运安排的绝境,走上了属于他的康庄大道。


    可这些委屈,这些后怕,这些辛苦却也在此刻霍然决堤。


    沐九如即便是伤心至极的哭泣,也是细细的,没有声嘶力竭的哀嚎和质问,只是像一盏无声燃烧的红烛,静静地溶解自己,在悲伤中堆积、转化、凝固。


    蔺南星不久前曾劝过沐九如想哭就哭,但当年长夫郎真的哭成一个泪人时,蔺南星满心地无措与疼惜,他的胸膛像是也被泪水浸染了一样,变得很酸很酸,很涨很涨。


    连他的身体都似僵硬住了,变得只会反复地拥抱、拍抚、喃喃一些柔软的,不知是否有用的安慰:“是,是很委屈,祜之之前的半辈子都太辛苦了……”


    “以后再也不会那么苦了,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祜之很厉害,很棒……是我和元宵的榜样。”


    “以后都有我在,我不会让祜之再辛苦,再委屈了……”


    “祜之以后的日子只有开心,只有幸福……我保证。”


    蔺南星哄了许久,沐九如的哭声却在温柔的话语里越来越响,最后“呜”得一声,整个人都缩进了蔺南星的怀里,双腿蜷曲在蔺南星的腿上,脸也滑到了蔺南星的腰腹上,深深地埋好。


    成了个很需要人保护,也很依赖、很信任的姿态。


    像是幼兽一般的哭声也因为更加安全的依偎,而变无法压抑,呜呜地越来越响。


    蔺韶光靠在马车的塌上,本来抱着玉如意都已经快睡着了,听到这声一下子跳了起来,道:“大爹爹哭了?”


    沐九如立即瑟缩了下,压住哭声,鼻子里却发出几下控制不住的抽吸。


    蔺韶光这下确定了情况,立即爬到两个爹爹身边,道:“大爹爹怎么哭了?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


    蔺南星比起回答蔺韶光的问题,更在意沐九如的状态,他的视线柔柔垂着,指尖拂过沐九如哭乱了的发丝,安抚道:“祜之,别怕,不用憋着,是元宵,是我们的儿子。”


    沐九如的声音从蔺南星的肚子上闷闷响起,哑哑的,轻轻的:“哪有……当着孩子面哭的。”


    蔺南星被沐九如难得稚气的模样弄得轻笑了一声,蔺韶光连忙扯了扯大爹爹的胳膊,道:“小爹爹,大爹爹到底怎么啦?告诉我呀?大爹爹都哭了,你怎么还笑呢!”


    蔺南星立马扯下嘴角,压抑住自己不合时宜的情意,他把把注意力转到儿子的身上,温声道:“你大爹爹是想起了以前的伤心事,哭会一儿就好了。”


    蔺韶光道:“那怎么行啊,得快点把大爹爹哄好呀!大爹爹你别哭呀,元宵听了也想哭了。”


    沐九如抽了两下鼻子,这下是真的不敢哭了,自己伤心也就罢了,若把兴高采烈的小人儿也给带哭,可就是罪过了。


    蔺南星轻轻抚了抚沐九如颤抖地肩膀,又伸出另一只手弹了下好大儿的鼻尖,道:“你以前哭的时候,爹爹们可没不让你哭过,你大爹爹难得哭一回,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听过没?”


    蔺韶光捂着鼻尖“唔”了一声,小爹爹没用力弹,更像是挠了一下,让他痒痒的。


    他歪着头道:“那怎么办啊?可是大爹爹哭了,我会担心,我想让大爹爹再笑起来啊……”


    蔺南星薅了把好大儿的脑袋,道:“那你抱抱大爹爹,你也可以和他一起哭,小爹爹会哄你们的,等哭完了,我们再把伤心的事情说开,自然就不会再伤心了。”


    蔺韶光听得一知半解,但总觉得小爹爹说的是对的,他如果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只要大哭过一场,之后就会连为什么不开心也忘记了。


    证明哭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只是从来没见大爹爹哭过,所以有点担心。


    蔺韶光听话地点点头,爬到沐九如和蔺南星中间,找了个位置窝进蔺小爹爹的怀里,然后紧紧抱住他的大爹爹,道:“大爹爹,你哭吧,儿子陪你一起哭。”


    他也确实听着沐九如的哭声就忍不住想哭,眼里已经含了一包泪水,他担心地呜呜两声,像蔺南星哄他时一样,边哭边哄沐九如道:“就是……爹爹哭完了以后,能不能告诉孩儿,是什么事惹得爹爹伤心呀……?大爹爹……”


    这奶声奶气的哭腔让沐九如的眼睛又酸了起来,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将他眼底的叆叇打得湿漉不已。


    他伸手摘下横在面前的东西,放到了一边,然后紧紧地把蔺韶光和蔺南星拥在怀里。


    这是他曾经暗淡的人生里,最为明亮的色彩。


    没有他们的陪伴与拯救,就永远不可能有今天的沐九如。


    成为“仁勇济世”祜大夫的沐九如-


    许久后,沐九如终于在自己和蔺韶光的哭声中,轻轻地道:“我……出生在京城的沐家,我虽只是个庶子,也曾被期待过出生,他们给我取名九如,希冀我往后能福寿绵长。”


    他轻轻地叹道:“想来那便是他们最爱我的那一刻了……”


    沐九如带着平复后的哽咽,缓缓地诉说起了曾经。


    从他的出生,到他的成长,再到与蔺南星的相聚和别离,还有冷宫的六年……


    故事里的郎君,生来就站在高处,却因太多太多的无奈与挫折坠落崖底。


    蔺韶光听得懵懵懂懂,只是一边哭着一边抱紧沐九如的身体。


    蔺南星作为注视着沐九如一路走来的那人,也几次听到落泪,他抱着妻儿安抚着两人,也像是在安抚曾经那个受尽苦楚的自己。


    但这么多这么多的委屈,似乎只要说出口了,被人认真地听见了,接纳了,那便是彻底地翻过篇去了。


    等沐九如说到两人久别重逢,还有大婚后的岁月时,三人间的氛围已是笑声多过泪水,幸福多过困苦了。


    哪怕说到蔺韶光在牢里的日子,两个爹爹也只是陪着儿子哭了一小会儿,很快蔺韶光就振作了起来,给了最爱的两位爹爹一人一个香吻。


    两位爹爹自然喜爱万分地在好大儿的脸上亲了回去。


    甚至两个爹爹也在彼此脸上轻轻的吻了一下。


    日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西沉,车上的灯火照亮在他们的眼中,又从另外两人的眼里亮起。


    他们像是三条相濡以沫的小鱼,彼此依存着走过最艰苦的岁月。


    然后一路向南,游向山温水软,海阔天空的未来。


    -北上卷完-


    第237章 省亲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几个字……


    京城近郊的气候已接近酷暑, 身着棉袄从北鞑回京的兵士们经过两个月的南下之行,衣着也随着天气转暖越脱越少。


    如今更是脱到只剩小衣与甲胄单穿都大汗淋漓的程度。


    沐九如见到兵士们一个个都穿成那副看似得体,其实不太得体的模样, 若有所思地揶揄蔺南星道:“难怪相公如今也总是爱穿抱腹。”原是曾经在南夷战场上养成的习惯。


    南方那边气候闷热,南夷更是日头浓烈,行军打仗, 甲胄不能脱的情况之下, 外人看不到的甲胄里头自然是穿的越少越好。


    如今只到京城,北军们就被热得脱到小衣了, 想来南夷那边多的是甲胄里什么都不穿的人……像蔺南星这样还不忘在里面穿件小衣的,都能算是识礼知书了。


    蔺南星也确实是自从去了南夷监军之后才爱上的抱腹。


    他素来耐寒苦热, 自从穿过几次这种服装之后, 就彻底喜欢上了它的清凉与便利。


    而且阉人若是不勤加锻炼,胸脯和肚腩就会松弛走形,宛若一滩死猪肉一般, 又是丑陋又丢人。


    蔺南星的肉.体虽然健美得比寻常郎君更甚, 却不妨碍他会有想要遮着这些地方的想法,就好比没有阉人会想把残缺之处露给别人看一样,小衣兜着肚子和胸脯,或多或少也会让他生出一点点的安全感来。


    虽说……如今他身上的抱腹, 在沐九如的钟意之下已有了全新的、旖旎的定义。


    不过言归正传,小衣在日常生活中,依然只是一件正正经经的夏衣。


    蔺南星和家人们一同坐在马车里,不必像兵士们一样日晒风吹,却依然熬不过车厢内的闷热,沐九如和蔺韶光两人还穿着外袍、披袄的时候,蔺南星已经只穿抱腹、纱衣, 还拖上木屐了。


    等走到京城近郊时,身体渐好的沐九如也头一回穿起了纱衣和抱腹。刚穿上这几片轻薄的布料时,他还有些不习惯袒露这么多身体,但车内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倒也没让他觉得过于害羞。


    穿了两日后,沐九如也彻底地爱上了这样的穿着。


    果然还是做个康健人好,能穿仙气飘飘的纱衣,能吃凉爽清甜的寒食,也能蹬着啪塔啪塔的小木屐到处跑,还不会让他家落故因为担心他受寒,而紧张得焦头烂额。


    此刻外头刚好到了正午,回京的队伍便在路边扎了营,躲避太阳,休息上几个时辰再继续赶路。


    马车里的父子三人已吃完了午饭,多鱼进了车厢哄蔺韶光午睡,沐九如也凑过去一同躺着,与孩子们闲聊休憩。


    蔺南星则是半躺在夫郎的身侧,一边给妻儿们打扇子,一边检阅多贤差人送来的信报。


    这些信报约摸三五日会送来一次,通常没什么太重要的内容,但不看却也不行。


    蔺南星只得打着哈欠,懒懒地翻阅信件,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掠过沐九如半透纱衣下半露的玉臂。


    纤长的胳膊丰腴而不显臃肿,线条流利柔和,肤色莹白得好似羊脂美玉,触手时却温软无比,尝起来有淡淡的馨香。


    等看完信件,他也要睡上一觉,就贴着夫郎的手臂睡!


    ……嘿嘿,他真是个幸福的小郎君。


    蔺南星一边做着他美滋滋的白日梦,一边将看完的书信理到边上,只等全都阅过后再一并销毁。


    纸张莎莎催人入梦,沐九如同两个孩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逐渐变轻、变缓。


    蔺韶光打了个奶声奶气的呵欠,软着调子道:“小爹爹……还没有三哥……哈……呼……哥的信吗?”


    蔺南星柔声回道:“还没有,秦屹知没有寄信过来。”


    蔺韶光撅起嘴巴,有些失落:“唔……都快一个月了,他怎么还没给我回信啊……做公公这么忙吗?”


    蔺南星一瞬警醒,之前蔺韶光想进御马监的愿望虽是被他们一家子好说歹说给打消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仍然心有余悸,随时随地想要败坏阉宦这个职务在蔺韶光心中的好感。


    “咳……自然很忙,公公都是奴婢,每日被贵人们差使着干活,几乎没个消停,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得挤出来,一天能不能睡上一个时辰也没准,更别说像你现在这样还能睡上一个时辰的午觉了。”


    蔺韶光被蔺南星的形容吓了一跳,可他看看一副大爷模样躺在床上的小爹爹,又看看身旁已经快要睡着的多鱼……蔺韶光眼神清澈,眸子里闪着明晃晃的疑问:做公公真的这么累吗?


    蔺南星:“……”


    蔺南星又清了清嗓子,摆事实举例子,道:“你别看多鱼还有逢力、逢雪他们好像挺闲的,那都是出宫以后事儿少了才这样的,就说你多鱼哥,他就是受不了宫里的劳累,这才成日想着要离宫告老,回乡享福的。”


    无辜被当做反面教材的多鱼:“……”


    好你个蔺公,你清高,你了不起,我多鱼想离宫,你就不想离宫吗?


    蔺公公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无视多鱼咬牙切齿的眼神。


    蔺韶光“哦”了长长得一声,又嘟囔道:“三哥哥那么忙,难怪没空给我写信了,他一定很需要人帮帮他……”


    蔺南星:“……”随便什么人去帮那秦公公都好,好大儿可千万不能去!


    再说秦屹知如今已是御前风头无两的红人,还需要谁来帮他啊。


    就是蔺南星如今回了内廷,得到的情报网都要受到秦屹知的干扰。


    蔺南星忽然眉头一皱,放下了手中的打着地扇子,坐直身体飞快地翻阅手中的信笺。


    秦屹知……秦屹知……


    关于秦屹知的内容少的可怜。


    秦屹知本人也足有一个月未曾与蔺南星和蔺韶光通信。


    是谁封锁住了秦屹知相关的信报往来?


    这一个月,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变化?


    蔺南星神色骤然肃穆,凤眸敛得狭长犀利,他刚想叫逢雪进来议事,却听马车的车壁被叩响三声,刚好是逢雪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蔺公,有个女郎自称是小少爷的奶娘,名叫红珠,想见一见小少爷。”


    “奶娘!”蔺韶光眼睛一亮,想了想道,“对!奶娘是叫红珠!”


    秦家曾经的家奴和秦家的其他财产一样,都在抄家充公后被拆卖到了别处,可蔺韶光的奶娘作为一个奴婢,如何能离开现今的主家,来见曾经的少爷?


    除非……这是她如今的主家,让她这么做的。


    蔺南星眉头皱得更紧,道:“让她候着。”


    逢雪喏了一声,脚步声缓缓离开。


    候着的意思,就是等下总会接见的,蔺韶光一跃而起,已经在为了即将见到奶娘而高兴了。


    沐九如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弄得没了困意。


    蔺韶光少不更事,但蔺南星能想到的这些问题,沐九如也能想到,他坐起身来,靠近了蔺南星,用孩子听不到的音量问道:“来者不善?”


    蔺南星微微摇头,安抚地笑道:“无事,且看看她专程来这一趟是要做什么。”他从车厢里翻出一件外袍,披在沐九如的身上,道,“来,祜之,我们先把衣服穿上。”


    沐九如点点头,顺着蔺南星的动作穿上衣服。


    编织细密的布料带来闷闷的热意,也盖去纱衣下半遮半掩的肌肤,袖口忽然一沉,沐九如伸手摸了一把,是无愁被塞进了袖袋里。


    他眨了两下眼睛,被蔺南星伺候着穿好衣服后,又摸出枚护心镜,帮多鱼一起给蔺韶光穿戴上衣物。


    没一会儿,马车里的四人已是衣冠济济,每个人都穿得规规整整,还袖里藏刀。


    逢雪带着自称是蔺韶光奶娘的女子上了马车,蔺韶光一见那人的脸,就对两位爹爹道:“她确实是奶娘!是我的以前的奶娘没错。”


    红珠见了曾经的小主子,眼框也微微一红,她轻声道:“四少爷……”之后又恭恭敬敬地向蔺南星和沐九如跪拜行礼,道,“奴婢见过蔺公,见过正君。”


    蔺南星拜了拜手,道:“起来吧。”他等人起身后,道,“你是元宵的奶娘,咱家便也不和你弯绕,是谁让你前来此地,所为何事?”


    面对蔺南星的责问,红珠连忙从自己袖口中取出早已备好的身份牌、引荐书还有一个信物。


    “奴婢如今挂名在湘州秦知州府中做家奴,但实际上是在帮秦三少爷做事,他让奴婢带四少爷离开回京的队伍,暂时去湘州……”她一边作答,一边将三样东西放上桌面,视线规矩地低垂着并不乱看,道,“……省亲。”


    省亲。


    蔺南星咂摸了下这两个字,拿起桌上的三样东西看了看。


    木质的身份牌是红珠自己的,上面简单刻了面相图,姓名、年岁、来历等。


    而那封引荐书是湘州知州秦皑的,信中核实了红珠的身份,信末也盖有秦皑的私印。


    不过这些都能做伪,最后那件信物却是秦屹知自己的身份牌。


    宦官进出宫闱用的都是鱼符,身份牌反倒成了对他们而言可有可无的物件,用做信物分量足够,也不会给出行带来麻烦。


    这三样东西加在一起,尤其是后面两件,绝非区区一个奴婢能凑齐的。


    蔺南星对红珠的来历已信了大半,他将红珠的铭牌放回桌上,其他两眼东西收入囊中,问道:“是秦公公亲自托付你前来操办此事?”


    红珠收回自己的身份牌,垂首道:“是秦知州的人,他的人带着信物来交托的奴婢此事。”


    蔺南星眸中寒芒微闪,快速问道:“秦公公是向来与你单方接头,还是你唯独此次联络不上他?”


    红珠抬了抬眼,见了蔺南星高高在上的审视目光,连忙带着一身冷汗继续低下头,答道:“是……只有这次,他之前都是派多金公公来寻我的。”


    蔺南星支在膝头的指尖重重点了两下,道:“你们一共多少人带蔺韶光去省亲?”


    “就奴婢还有两个秦家的旧奴。”


    “去哪里‘省亲’?”


    蔺南星问的话又快又密,显然对红珠的行为有所怀疑,年轻的奶娘被这气势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额头鼻尖冷汗涔涔,嘴里的“湘州”两字吞吞吐吐,就是不敢说出。


    她“噗通”一声再次跪下,趴伏在地,道:“奴婢,奴婢不能说……蔺公,奴婢对天发誓,一定保证四少爷安全,四少爷的去处只有奴婢几人和秦公公知晓,就连秦知州也不知情。”


    沐九如听相公和儿子的奶娘打机锋,不由皱起了眉头,目露担忧看向蔺南星。


    他对时局的判断不太擅长,但能感觉到蔺南星已动了让蔺韶光跟红珠走的心思。


    京城那头必然是出了大乱子,所以秦屹知才会派人把蔺韶光带去其他地方。


    蔺南星注意到夫郎的视线,立马回了个淡淡笑容,安抚着轻轻摇头。


    蔺韶光终于见到小爹爹的笑脸了,连忙扯了扯蔺南星的衣袖,小声道:“爹爹,你别欺负奶娘呀,她很好很好的,很温柔的。”


    这儿子,成日帮下人说话。


    蔺南星这下真露了个无奈的笑脸出来,他摸了把好大儿的脸蛋,语气缓和了些,道:“起来吧,红珠,蔺韶光可以跟你去省亲,但我们的人也得跟去。”


    “这……”红珠看了眼蔺南星的身边,那个抱着蔺韶光的美貌正君,犹疑道:“可以是可以,但不能太多人,也不能太打眼。”


    蔺南星道:“多鱼是蔺韶光的小厮,他得跟去,我再点四名死士一道,那些人可以不和你们走在一起,不会引来旁人注意。”


    红珠犹豫了片刻,显然对蔺南星的这个决定有点不满意,但又不敢再多言,只好道:“好,好的。”


    蔺南星见再套不出更多的话来,便挥退了红珠,转而给突然被安排去“省亲”的蔺韶光说明情况。


    好大儿如今足有七岁,已知晓了许多事理,蔺南星将大致的利弊浅显地同蔺韶光说开,又答应了他一旦事了,便立即接他团聚。


    蔺韶光经历过雁城城破的大危机,之后爹爹们也很快就来接他了,虽然重逢后的两个爹爹都病歪歪了好一阵,但这并不妨碍他相信爹爹们的每一句承诺。


    既然爹爹们说很危险,那他就跟着多鱼和奶娘去避难。


    之后爹爹们一定还会来找他的!


    蔺韶光素来不太认生,养在蔺南星和沐九如的膝下四年,更是长了不少胆量。


    哪怕是听闻爹爹们要遭遇危险,他都不担心爹爹们。


    在他眼里爹爹们都是大英雄,而他还需要再长大一些,才能不拖爹爹们的后腿。


    小人儿牵着多鱼哥哥的大手,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爹爹们,眼里虽有浓浓的不舍,却也是面带微笑,欢声笑语,就好像他真是去省了一般,半点不见哀愁。


    蔺南星和沐九如被好大儿的乐观感染,也说说笑笑着目送儿子在死士和奴婢的陪同下渐行渐远,直到两波人马都再也看不见对方了,两位爹爹这才放下挥着的手,回了马车上。


    原本三四人同坐、热热闹闹的马车,少了两个孩子,瞬间就变得清冷空旷了下来。


    沐九如合上窗轩,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柳眉微微蹙起,向身边的蔺南星问道:“落故,秦屹知是被圣上给管控住了吗?圣上知道你和他有些关系,是不是其实……是我们……”


    蔺南星轻轻出了口气,道:“是,恐怕这次京城的风浪是向我卷来的,如果只是秦屹知自己身陷囹囵,他没必要大费周章把蔺韶光接走。”


    蔺南星是景裕的大伴,又在抗鞑战争里立下汗马功劳,不论怎么想,都是蔺家更能护住蔺韶光。


    除非……蔺南星这次许是要彻底栽了,事态的严重程度,甚至可能会让蔺韶光也受到牵连,秦屹知这才费尽心思也要把蔺韶光给接走避难。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几个字,立马浮现在了沐九如的脑海中。


    《寒疆军志》里赫赫战功的将军,后来却落得门殚户尽,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就是伴君如虎,天家无情的最好写照。


    沐九如握紧了蔺南星的大手,两人手掌在酷暑夏日竟同样得冰凉,他心里慌得很,脸色苍白,语气发颤道:“是不是我……”


    “我跟着义父的时候做了不少恶事,景裕若要借机铲除我有太多理由可寻。”蔺南星回握住沐九如手,用他还有那么点温热的手,轻轻地搓揉、拍抚夫郎的手掌。


    他的后颈溢出了些微的冷汗,心跳与音调却稳当得如同寻常,甚至带着柔柔的宽慰:“但景裕没有直接下令通缉我,就表明事情就还有转换的余地,他还是想等我的辩解,别担心,祜之,这样的险情我不是没有处理过。”


    沐九如想起曾经蔺南星解决过的好几次急情,七上八下的一颗心确实稍稍落到了实处。


    却听蔺南星又道:“祜之,但京城确实不太安全,景裕念及旧情未必会要我的性命,却难保他一怒之下会波及我的亲眷。”


    “祜之,你也带着死士们,暂时去省亲吧。”


    第238章 先生 须臾后,秦屹知似乎听见了一声倦……


    正午将近, 夏蝉连片长鸣,聒噪不止。树下的宫人们顶着烈日,手持带胶竹竿, 一只只粘下烦人的知了。


    汗水与虫子一盆一盆地被带走,容易惊扰到贵人们噪声也缓缓减轻。


    御书房门扉紧闭,里面的虫鸣已几不可闻。


    殿外的宫人们挥汗如雨, 殿内的当值宦官则要滋润上许多。冰鉴静默地散发凉意, 将御案附近的空间沁得凉爽袭人。


    不过这些都不是给他们这些奴婢准备的,万岁爷清早去了城门口迎接大胜的北军入城, 想来再过一会儿就要回御书房来了。


    宫人们不敢偷懒,一个个安安静静地坚守岗位, 有用浮尘掸去书架上灰尘的, 也有检查冰鉴、搬运冰块的,还打扫的、侍弄花草、更换灯盏的……


    不过没人敢去动御座上的一笔一书——那是天子最宠信的秦公公才能打理的地方。


    其他人若没秦公公的允许,触碰了御桌, 哪怕万岁爷不发落人, 秦公公也会教他们这些奴婢做规矩。


    宫人们忙忙碌碌,身上五花彩锦的服装艳丽缤纷,让他们如同一群花蝴蝶般在殿内殿外无声地翩飞。


    忽听“轰”得一声,殿门被大力推开, 两扇门扉撞到木墙上,像是快要散架一般震动不已。


    所有花蝴蝶都被这平地惊雷的一声吓得停滞不动,等看清来人后,“噗通”、“噗通”的跪地声此起彼伏。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景裕在奴婢们的呼声中匆匆入内,一身华贵的衮衣绣裳在衣着焕彩的奴婢中显得尤为耀目,十二纹章绕满玄袍, 更是衬得少年天子鸾停鹄峙,天日之表。


    更别说他今早因去迎接将士的缘故,还特地盛装打扮,龙颜做了靓饰,疏眉朗目被勾勒得如星似剑。头顶的衮冕也金饰玉簪,垂珠十二旒,是仅次于祭祀天地时的华冠丽服。


    比起四年前时初佩冠冕的青涩,如今的景裕再不稀罕这种冠带,哪怕顶着冕旒都疾步如飞。


    珠帘在剧烈的晃动下“噼啪”作响,依然无法撼动半分君权神授的天子威仪。


    所有奴婢无不心中慌慌,不敢动弹,听这一系列的动静,近身伺候过天子的人都知道——


    圣上发怒了!


    此刻盛怒的景裕将华贵的赤舄踩得恍若雷鸣,紧随其后的是低眉敛目的秦屹知——秦公公。


    秦屹知身上的衣袍已是四品宦官的深绯色彩锦衣,显然这两年里,他依然深受天子宠信,又被擢升了官品。


    除此之外,他倒是并未像一些得力的官员那样被赐服,衣料上没有任何特殊的纹样。


    不过有时身份的显贵,也并不是非得赐蟒赐斗牛、飞鱼才能体现,秦屹知手里的虬角水纹云展已用了足有两年,碧绿的短柄因时常盘玩得缘故,莹亮得和其上镶嵌的祖母绿都快成了一色。


    物华天宝,稀世奇珍。


    景裕日日看着秦屹知带着那越了规制地云展进进出出,却从未觉得被冒犯,又何尝不是简在帝心,无上荣宠的表现。


    秦屹知紧随着景裕入了御书房,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众宫人,全是伴驾而行,打扇、捧冰,做些零碎活的四五品内臣。


    他们脑袋低垂,手里拿着各自的分内之物,三山帽下的额头汗水涔涔,脚下碎步迈得迅捷安静。


    景裕几步走到御案前,对着一地或行或跪、战战兢兢的奴婢,懒得施舍半点眼神,烦躁地道:“全都出去。”


    宫人们心中一喜,乐得不被发落,立马“喏”了一声,弓起身子,小步退出大殿。


    秦屹知扣着手中的浮尘,轻轻掩上门扉,他虽也很想跟着其他奴婢一同离开御书房,但他明白,景裕的“全都”里面不包括他。


    他关上殿门后就折返走向景裕,小步走到景裕的身后,刚打算劝慰两句,气势汹汹的那人便先开了口,语气近乎咬牙切齿,道:“……还是骗朕。”


    秦屹知早在一个月前,就得知了景裕有清算蔺南星的打算。


    不过景裕知道他因为蔺韶光的缘故,和蔺南星有些攀扯,所以也盯得他很紧,半点不给他通风报信的机会。


    但好在他还是托人接走了蔺韶光,也算是小小地给蔺南星提了醒。


    他这盟友,已做到仁至义尽。


    方才景裕在城楼上面见蔺南星和其他将领时并未当场发作,而是做足了迎接功臣的面子功夫,威仪而不失亲和得把场面话说得敞敞亮,让北军将领们无不心中激昂,山呼万岁。


    但下了城楼之后,景裕立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并且一直气到现在。


    秦屹知只好顺毛捋他,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垂首劝道:“陛下息怒,城楼日照毒辣,陛下穿着这身祭服想必身上很是闷热,是否需要先换上燕服,再喝碗凉茶消暑去热?”


    他快速瞥了眼景裕的神色,只见天子眼眶微红,除了愤怒……兴许还有些憋屈。


    这倒不算景裕心情最坏的状态,脾气还在发,就代表还需要人哄。真正气极了的时候,景裕反倒容易阴阳怪气,或是沉默不语。


    秦屹知只好审时度势,试探着伸出手着去扶景裕,温声道:“陛下辛劳,奴婢伺候陛下更衣,之后再冲些冰镇的樱桃渴水给陛下喝,可好?”


    秦屹知心里烦不胜烦,面上却不能对景裕的喜怒装聋作哑。


    现在御书房里就他和景裕两人,他这做奴婢的若是连关心都不关心一下“主子”,难保要被景裕迁怒。


    那真正惹了天子不悦的蔺南星虽得了面圣的召请,与他们前后脚回的宫,已在赶来御书房的路上了,但蔺南星许久没有回内廷,进宫时得经过一道道检查,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御书房来。


    因此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在真正的苦主到来之前,秦屹知都得哄上一哄这位爷。


    秦屹知的手隔着龙袍的衣袖贴住少年人坚实有力的胳膊,景裕在他的触碰之下肢体微微地一颤,随后肌肉绷得极紧,一下就反手扣住了秦屹知的手腕。


    用力之大,让秦屹知腕骨生疼,他不知景裕在发什么疯,但左右景裕时常发疯,今日见过蔺南星以后,景裕憋着一肚子的滔天怒火,发疯更是正常。


    秦屹知早就习惯了景裕的阴晴不定,他放松身体应对疼痛时反抗的本能,低垂着脑袋不言不语。


    景裕头顶的冕旒因刚才的大动作而剧烈晃动,噼里啪啦地打在秦屹知的脸上、帽沿上。


    景裕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音色沉沉,压着极深的恨意,道:“他骗朕……你也骗朕,你们都好的很。”


    秦屹知身体微微一颤,他知道景裕指责他的是什么事,他立马认错:“奴婢知错,奴婢只是想念舍弟。”


    “知错就不是骗了朕吗?”景裕用力扯了一下秦屹知,愤恨道:“若不是你让人把蔺韶光带走,蔺南星怎么会提前察觉出异样?”


    景裕如今身量见长,个头高过了秦屹知不说,体魄也在骑射中被锻炼得很是强健,因此他轻而易举地就把庶务缠身、疏于运动的秦公公给扯得踉踉跄跄,几欲摔倒。


    关于秦屹知接走蔺韶光的事,景裕发现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同秦屹知做了清算。


    秦屹知当时虽咬住了他不知蔺韶光的去向,没有暴露弟弟的踪迹,却也将景裕激怒了十成十。


    那日受的处罚,他至今都不堪回首。


    但景裕对喜欢的奴婢向来算得上宽容,不论是对蔺南星,还是对他。


    秦屹知放低姿态,恳切道:“奴婢知错,奴婢真的知错,陛下,奴婢只剩蔺韶光这么一个弟弟……”


    “秦屹知!朕当年留你一条性命,你已是朕的奴婢,朕的私产,朕愿意给你一口饭吃,就是恩惠。”景裕居高临下看着曾经的帝师,伸出另一只手掰着秦屹知的下巴,迫使秦屹知看向他的主子。


    景裕一字一句,陈述道:“这是你曾经教我的,先生,你如今只是我一个人的奴婢。”


    秦屹知被迫直视天颜,这个昔日学生看向自己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冷,又好像燃了团火在里面。


    景裕的情绪总是这样,快乐和痛苦交融成一团,宠爱和掠夺也可以在瞬间进行切换,这个人甚至可以在依赖一个人的时候,也毫不犹豫地把那个人摧毁。


    关于奴婢与私产的话题,秦屹知和景裕已谈过许多次,不论是还是帝师时的言传身教,亦或是成为阉宦后的争论、惩处。


    如今的秦屹知已失去了对这个话题反抗的欲望,不论是争取自己的人权,亦或是脱离景裕手掌的桎梏。


    反抗对一个奴婢来说毫无意义。


    他们这些人,最终都是要向主子屈服的。


    秦屹知的眼神很是温顺软弱,但他心里也燃着一把冰冷的火。


    终有一日,他会不再受这人的侮辱。


    或是去父留子、扶持新帝,或是掌控更多权势之后,从宗室中另寻他主……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秦屹知动不了景裕,不过是因为景裕坐在那个至高之位上。


    而他还背负着父兄的遗志,得挑起振兴秦氏的担子。


    他得向前走,向高处走。


    秦屹知在景裕的钳制中垂下眼帘,轻声道:“奴婢忠于陛下,奴婢生死都是陛下的私产,求陛下念在奴婢做狗的时间尚短,宽裕奴婢些时日,等奴婢安置好家人,就……”


    “哈。”景裕冷笑一声,用力掐着秦屹知,把这人的下巴拽的更高,哪怕秦屹知垂着眼睛,也无法不看向他。


    景裕道:“都要朕给你们机会……你们就是看朕宠爱你们,就都来骗朕……!”他看着秦屹知,目光却有些失焦,“朕给过你机会,给过你们机会的,骗子……你们这些狗东西!”


    秦屹知的下巴被掐得生疼,他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这声却更是刺激了景裕,少年天子直接扣着秦屹知的脖颈,把人压到了桌案上。


    “卖可怜?”景裕的声音从秦屹知的背后响起,带着恨意与怒火,又像是一条冷冷的毒舌在舔舐他的耳膜:“你们……全都是狼子野心,装什么摇尾乞怜的家犬……”


    秦屹知的半边脸紧紧贴着桌面,微凉的桌板缓和了他脸上被掐过的灼痛,也让他的头脑愈发清醒。


    他估算着蔺南星即将到来的时间,闭起双眼,蔫蔫道:“那陛下打杀了我吧,奴婢只有一条命能证明我无不臣之心。”


    景裕动作微顿,与秦屹知后颈接触的手掌微微颤抖了一下,但紧接着而来的是更疯狂的压制:“你委屈?你还委屈了?你连哄骗我都不乐意了?秦屹知,你曾经还知道用串珠子,用根破毛笔来哄我……!”


    “哐啷”一声玉器零落的声音从秦屹知侧边响起,景裕从名贵的玉盒里取出那支已快损毁的“开蒙毛笔”。


    他又忽然冷静了下来,周身气息变得陈静内敛,甚至看着那支笔时,他的眼神很温柔,又似乎很绝望。


    景裕轻轻一笑,道:“狗就该有狗的样子,想来先生会喜欢这根尾巴,毕竟学生一直很珍惜它,隔三差五便会使用一次,每旬还会让宫人涂油养护。”


    毛笔被拿到了秦屹知的眼底,景裕将笔锋零落、毛毛剌剌,笔杆却油亮如新的柱体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显摆了一番。


    秦屹知作为景裕的贴身内侍,自然知道景裕对这支毛笔的喜爱,景裕也确实时时会爱惜地用它,会让手艺好的老宫人仔细养护它。


    眼前的毛笔甚至比秦屹知送给景裕时看起来更加崭新靓丽。


    就好像真正被珍视的恩师之礼一样。


    这种执着看得秦屹知时常心惊。


    但此刻景裕说出的话更让他觉得心惊。


    秦屹知眼里的惊恐真真切切,半点也不作伪:“陛下……”


    景裕笑着收回毛笔,指尖不疾不徐地在秦屹知的腰带上摸索,猫逗耗子一般,缓缓地道:“先生不是时常担心朕不通人事,想给朕安排人侍寝么,婉央、荟菁,还有……秦水蓉,还会有别个姓秦的女郎或者郎君吗?”


    秦屹知伸手扣住景裕的手腕,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陛下……!”


    景裕冷声道:“秦屹知,松手,不要放肆。”


    “景裕……”秦屹知的手半点不敢松懈。


    他派人接走蔺韶光的事情败露之后,景裕直接气得扒了他的裤子,对他不能人道的地方折磨了许久。


    他丝毫不怀疑景裕能对刚才的那句话说到做到。


    哪怕只是对他这个奴婢的惩罚,也不该以这种形式。


    秦屹知可以抛却文人风骨,却丢不掉为人根本的道德伦常,他颤着手,祈求道:“你不能这样,不能这么做……昭则。”


    景裕的手停止了动作,须臾后,秦屹知似乎听见了一声倦鸟投林般的呢喃。


    “先生……”


    昭则是秦屹知曾经给景裕取的表字。


    在景裕还是他的学生时,就很喜欢听秦屹知这么叫唤。


    当今太后与景裕的关系向来不佳,这世上应当除了他这个曾经的师长之外,再无人用这表字称呼过天子了。


    秦屹知见景裕有所触动,稍稍松了口气,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耳畔处落了些微凉的珠串上来。


    紧接着是冰凉的吐息,贴近他的后颈。


    “秦屹知,朕早就没有先生了。”


    第239章 少年 原来当时的沐九如,还那么自由,……


    秦屹知尚未来得及反应, 便觉胯.下骤然一凉。


    他脑中一片空白,方才后知后觉听到了布帛落下的声音。


    细长的笔杆贴上了他的肌肤,冰凉的竹面让秦屹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所剩不多的肌肉被景裕的动作激得瞬间绷紧,双手也紧紧握拳,想要打翻景裕, 亦或是反抗挣扎, 脱离桎梏与侮辱。


    可理智告诉他,这些都是徒劳的抵抗。


    他不能, 也不敢火上浇油,激怒天子。


    秦屹知克制住自己所有的本能, 道:“陛下, 蔺南星马上就要来了。”


    景裕不为所动,甚至很享受压制秦屹知,让这人无力反抗的快感。


    他的指尖带着秦屹知送他的入门之礼缓缓移动,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收到源自长辈的赠礼, 也是第一次获得源自长辈的关爱。


    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至少它们是属于他的。


    笔冠上的残破挂绳随着天子地摆动,不轻不重地划过曾经师长颤抖着的肌肤。


    景裕道:“怎么?你们都是做狗的,还要格外给你留面子吗?”


    他带着羞辱的意味, 用笔杆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秦屹知,后者浑身一震,脸上忽红忽白,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景裕视线低垂,欣赏着身下之人的每一分表情,每一个动作。


    至少这时候的秦屹知,是真实的。


    是只能看着他一人的。


    他又磋磨了几下秦屹知, 看着这人满脸羞愤、痛恨、无助,近乎丑态毕露的样子,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


    秦屹知要是永远是这样就好了。


    景裕目光温柔而眷恋,指尖轻轻地抵住笔杆。


    秦屹知道:“景裕!景昭则!”


    景裕轻笑一声,手腕微转……


    就在此时,殿外响起通传声,道:“陛下,蔺公公,蔺南星求见!”


    景裕动作一顿,抬手拈了下秦屹知落在眼尾的汗滴,扬声道:“让他候着。”


    门外喏了一声,又恢复了沉寂,殿内只剩秦屹知压抑的低喘。


    景裕的双手松松搭在这人的腰身与后颈上,指掌间的肉.体是热的,但碰不到的人心是冷的。


    他摩挲了两下的笔杆油亮的表面,忽然放开秦屹知,专心致志收拾起了手中的毛笔,先是仔细检查了一遍笔杆和笔锋是否有损坏,养尊处优的手指摸索过毛笔的每一个角落,确认无恙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玉盒里。


    全程都没有再看过秦屹知一眼。


    甚至景裕的表情也没有被打扰后的恼怒,和好事被坏的遗憾。


    反倒平静得如同死人一般,眉眼间只剩索然无味的倦意。


    秦屹知终于等来了蔺南星的救场,他在感觉到景裕的压迫松动之后,就立马站起身来,退到景裕身后稍远的地方整理衣衫、平复心绪。


    他快速地拉上亵裤与长裤,将松散的腰带重新缚好,缓缓地、静默地深呼吸了几回。


    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心跳被压了回去,逆流的血液也逐渐平缓,不再在他的耳畔轰鸣叫嚣,胃部的翻江倒海也勉强压抑住了。


    他警惕地用眼角余光观察景裕的情绪与反应,却又只觉一切都是徒劳。


    不论是他方才微乎其微的反抗,还是拖延时间,希冀蔺南星的到来能打断景裕的胡作非为。


    这次他是逃过一劫了,可下次又有谁能来帮他?


    有谁敢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来帮助他这个本就属于天子的奴婢?


    他终究是要讨好景裕的。


    秦屹知闭了闭眼,缓缓走上前去,伸出还略微颤抖的双手,无声无息地清理桌上的狼藉。


    就像是刚才他站在角落,复原自己身上的凌乱一样,一点一点地抹去方才那场冲突的痕迹。


    然后再在桌上放下之前允诺天子的樱桃渴水,酸甜可口,冰凉解暑,有时景裕喝不下了,就会赏他一口。


    他是不喜欢的,但主子给的,从来容不得他拒绝。


    景裕依然对秦屹知的服软无动于衷,他垂眸轻轻抚弄玉盒内的笔身,头上的冕旒低垂着,与毛笔遥遥勾连,又永不相触。


    他轻轻合上盒盖,将整只玉盒放到了桌上,秦屹知立马拿起盒子,低眉敛目地将刚才差点羞辱了他的玩意儿小心地收拾回原位,摆放得整整齐齐。


    方才三贞五烈的人,这会儿又做小低伏了。


    以后还会再见到那样的秦屹知吗?


    可到底是真实的、厌恶他的秦屹知更好,还是虚假的、顺应他的秦屹知更好呢?


    景裕凝望着在他身前安静忙碌的这抹绯红,唇瓣微微开合:“……骗子。”他吐露无声的呢喃,然后扬声道,“秦屹知,出去,传蔺南星进来。”


    秦屹知道:“喏。”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拿出腰间那把麈尾有些散乱的云展,架在臂弯间,垂下脑袋,迈着稳稳当当的碎步,不疾不徐走向御书房的大门。


    门扉又高又红,近乎遮天蔽日,宛如宫墙一般。


    秦屹知伸出他不再细腻的双手,推开门扇。


    屋外热气腾腾,而他的后背冷汗如雨,高悬的日头几近刺目,却也回暖了些许他心头彻骨的寒意。


    阳光,好远,好亮。


    秦屹知仅仅望了一瞬,便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殿外的同僚们。


    一众值岗的宫人矗立门外,还有些许引路的宫人聚成一团,而此刻被众星捧月的,便是那高高大大、威武不凡的蔺公公。


    御前红人秦屹知出殿,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了过去,就连蔺南星也不例外,他的目光比起旁的不知内情的小宦官来,还要多上几分探询。


    秦屹知避开蔺南星的视线,公事公办道:“圣上请蔺公公入内觐见。”


    蔺南星点点头,谦让道:“有劳秦公公带路。”


    秦屹知道:“圣上让蔺公公独自面圣,请蔺公公自行进入。”他微微躬身,“告辞。”言罢,便绕过蔺南星,拾阶往它处离去。


    此地人多口杂,秦屹知的冷淡也合乎常理。


    更何况冷淡的态度本身也是一种情报的交流。


    蔺南星对秦屹知行了一礼,道:“秦公公慢走。”


    他态度难得这般和善,也盖因秦屹知这次确实为他一家担了不小的风险。


    秦屹知此刻连同他寒暄几句也不愿意,多半是这人带走蔺韶光、给他和沐九如通风报信的事儿被景裕给察觉到了,因此受到了主子的敲打。


    若是秦屹知当真因为景裕发难,而要和他避嫌,秦屹知完全可以等蔺南星落罪以后,再通过别的方法救下蔺韶光。


    不论秦屹知是念及他们的同盟之情,还是仅仅不忍蔺韶光再经历牢狱之灾,蔺南星在这件事儿上,都受了秦屹知的恩惠。


    人前风头无两的二位中贵遥遥颔首,随后擦肩而过,各自远去,奔赴前路。


    蔺南星手持比人还高的假节钺,又拨弄了下腰间的墨敕鱼符,将自己收拾妥帖,抬脚迈过御书房的门槛,独自步入灯火通明、凉风习习的殿内。


    远方的景裕端坐在桌案前,身后是高耸入云的书架。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似乎每一次景裕发难于他的时候,都是在这间御书房里。


    但景裕比起之前又成长了许多。


    少年天子再不是喜形于色的无知稚子,深色华服下的身体显而易见又高壮了一圈,想来站直身子已不比他矮上太多。


    高冠上的冕旒则是将少年的龙颜遮得绰绰约约,难辨神色。


    御案在台阶之上,让景裕即便坐着都身处高位。


    蔺南星抬首望去,大抵能看出景裕的姿态还算放松,目光也柔和且真切,唇瓣轻轻抿着,甚至还略微有些弧度。


    若非提前得知景裕要发难于他,端看景裕的态度,蔺南星怕是至今还毫无所觉。


    幸好沐九如和蔺韶光已提前去了安全的地方避难,他的战功也早已传遍朝堂,此刻又是光明正大地奉召入宫,景裕哪怕心里再如何恼怒,也不会直接打杀了他。


    就算是天子,想要杀死一个人,也得寻到个合适的理由才行。


    就好比景裕对付秦世贞那般,扯出正义的大旗,方能行抄家灭门之事。


    幸好蔺南星如今已并非一个单纯的奴婢了,内廷的放离文书早在龙城被攻下后就已给他备好,由景裕亲自盖印确认。


    而朝廷上的臣子们,也已经默认了他会在回京后离开大内,成为一个战功赫赫的武将。


    因此景裕若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能够服众的理由,就不会轻易地收回成命,发落于他。


    高大的阉宦稳步走到御案之下,搁置手中的假节钺,跪拜道:“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寂无人声的大殿内,回荡着阉人音色清越、语气铿锵的问候。


    景裕垂眸看着他的大伴,眼底之人的身姿依然俊逸,腰背也依然这么宽阔。


    他是大虞是最锋锐的矛,也曾是他身前最牢固的盾。


    蔺南星依然如故,却也变了。


    他趴伏的姿态不再低微,腰杆也不弯曲,整个人好像更加高大了。


    景裕自蔺南星入殿后,远远看着他的奴婢从天光走入室内,暴烈的光线被柔和的灯火替代,露出那人熟悉的剑眉星目,还有一身洗不净的杀伐气息,以及龙行虎步、威风凛凛的仪姿……


    和多年以前,刚从南夷战场上回来时的蔺南星一模一样。


    好像真是个大将军一般。


    也是景裕曾设想过的,他的镇北大将军凯旋归来时的模样。


    可惜物是人非,犬吠非主……


    如今的景裕看着蔺南星佯装一无所知地走进殿内,手中握着他赐予的假节钺,身上带着他赐予的鱼符、扳指、腰带……甚至还有玉如意。


    仿佛那人真就是个时时刻刻都把他放在心上的好奴婢。


    ……一切都万分刺眼。


    甚至蔺南星还敢对他用“臣”来自称,是在威胁他要对临别之诺一言九鼎,还是刻意试图激怒他,来寻找一线生机?


    景裕不动声色地看了他趴伏的大伴许久,直到蝉鸣都似乎倦怠了,水杯里的樱桃渴水也不再冒出凉气,他才淡淡道:“起身吧。”


    蔺南星谢恩一声,三两下站直了身子,握住假节钺静立堂下。


    他即便握着权势的象征,同时也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兵刃,却依然能让人感到臣服的恭敬,并不会让上位者觉得冒犯与不敬。


    但仅仅,也只是臣服。


    景裕端起茶杯,抿了口杯中的渴水,但不冰的渴水就好像变了质一样,不再甘甜,反倒有些酸涩。


    他将茶水泼到废水盂里,指尖随处一点,道:“假节钺不用一直拿着,放边上去吧。”


    蔺南星喏了一声,既然天子不在意赐物是否被臣子好好捧着,他便将手中的虞节放到了一张小案旁,细细地整理了旄羽们,安置在桌上,然后两手空空地回了原位,继续恭候圣训。


    景裕看着自己手中空了的杯子,视线瞥向茶壶,又瞥向蔺南星。


    他方才目送这人去角落转里了一圈,再目送这人回到他的眼皮底子下。


    然后蔺南星就不动了。


    哦,放出去两年的人,不仅心野了,眼睛大抵也不太好了。


    和这人的屋里人一样,瞎了。


    景裕嘴角咧开,露出个笑容,把最适合用来装樱桃渴水的,也是他最喜欢的这支空杯扔进了废水盂里。


    半透明的琉璃杯落入微红的废水中,像是泡在了血水里,并未激起半点水花。


    景裕笑道:“蔺南星,你此次做的很好,为大虞扫平强敌,开疆拓土……朕没白疼你。”


    少年天子侃侃而谈,语气平缓宽厚,蔺南星却不敢懈怠,他避开所有可能激怒景裕的词汇,沉着答道:“谢陛下的栽培,臣幸不辱命,无愧陛下赐节。”


    景裕微微侧首,看着那只茶杯一点点被废水淹没,沉入盂底,却依然清透如昔。


    还是那么让他喜欢。


    “蔺卿……自然是德才兼备,最得朕心。”他语速极缓,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漫不经心,道:“卿不仅解决了朕的心腹大患,灭了北鞑,娶的正君也德言容功,大义凛然,可制良药,可救危城,当真是……”


    他似笑非笑:“鸾交凤俦,凤凰于飞。”


    蔺南星一瞬汗湿重衫,任何能用来吹捧景裕的话都似乎被堵住了,让他无法开口。


    他只得道:“陛下过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臣等有此能力,自当为社稷百姓尽心竭力。”


    “嗯,卿言之有理。”景裕淡淡揭过这个话题,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道,“哦对了,你的妻儿身在何处?前头在城上,朕似乎没见着他们?”


    蔺南星微微垂首,几滴冷汗从他的耳后低落到衣衫的蟒纹之上,他沉声答道:“内子带着犬子去湘州省亲了。”


    景裕笑容越发夸张,嘴角几乎都要笑僵,道:“哦……省亲,朕记得你们一家,除了秦屹知之外,可就再无亲眷了。”


    蔺南星道:“犬子尚有远亲在……”


    “罢了,不说这些。”景裕无甚所谓地打断了蔺南星的话头。


    殿内的两人,不论是说客还是听客,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无趣又恶心。


    景裕招招手,道:“来,蔺南星,前些日子太后给了朕一样好东西,朕觉得你或许也想要这东西许久了,你看看吧。”


    蔺南星抬眼窥探,却碍于桌案看不明晰。


    他只得矩步向前,走到景裕的身边,这才看到景裕拿着的是一个长约三尺的木盒。


    盒面看着有些陈旧,雕花却是巧夺天空,盒子的一角甚至还刻有“秦”字的印记。


    蔺南星瞳孔微颤,脑中一瞬反应过来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躬下身子,双手接过木盒,郑重地捧在手心里,缓缓后退,回到原位。


    盒子里的物件并非完全固定在盒中,而是与木盒有些空隙。


    蔺南星在行走之间,它便发出发出“哐哐”的轻响,直到蔺南星停下步伐,它依然微微响着。


    “哐哐——”


    “哐——”


    “蔺卿。”景裕看着那人捧着木盒就御前失仪发起呆来,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忍不住道:“怎么不打开看看?”


    蔺南星抬了抬眼,又垂下视线,目光恍恍地看向手中的木盒。


    它有些沉,里面的东西却显而易见得更沉。


    蔺南星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他也不想让任何人再看见这个东西。


    可若不看上一眼……难保只是景裕在诈他。


    不……秦屹知既然已经做出带走蔺韶光的动作,这就不可能是景裕在诈他。


    蔺南星指尖收紧,闭上双目,道:“臣知道里面是什么。”


    “你知道?你其实不曾见过它吧?”景裕站起身来,绕过书案,一步一步,踱步到蔺南星的身前。


    他虽比人高马大的公公矮了一些,但那个木盒似乎把顶天立地的这人压得弓下了腰。


    也让他的视线从六七年前的仰视,变成了如今的俯视。


    景裕笑得毫无感情,他伸手掀开木盒的盖子,握住安放在其中的卷轴,毫不怜惜地一下扯开。


    纸张在几乎要被扯破地动作下,发出“刷拉”悲鸣。木轴飞快地旋转,敲打盒壁,发出困兽撞笼般的“哐哐”巨响。


    画卷被迫展开,释放出被埋藏十一年的过往。


    蔺南星的眼帘随着纷杂的声响,瞬间打开,抬高,仰望着卷中人的一切。


    那是个仙人一般,绝色无双的郎君,身着粉衣,簪花戴柳,静静卧于画中的船舶之上。


    是……二十一岁的沐九如。


    彼时的少爷粉面桃腮,容颜尚且带着未褪去的稚气,蜂腰也是细细的一握。


    比起成年人来,更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


    那一对桃花儿般的眼眸浓墨重彩,格外清冶,斜斜睨着画外时,宛若活人一般,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正是虞人最喜欢的样子。


    而郎君的身下鲜花着锦,芳菲铺满船舱,几乎要满溢而出,皆是路人所投。


    万人空巷的盛况,隔着画纸都能想象得到。


    而满纸的艳丽,却远不及当年实情之万一。


    蔺南星怔怔望着他被困在画中的神祇,甚至还能清晰记起那一天,那个春日,他与沐九如一同路过的河堤,采摘的野花,坐过的游船……


    他背着双肩包囊,带着踏春的物什,小尾巴一样跟在少爷的身后。


    他们一起躲避烦人的宋维谦,在游船上听风喝茶、赏花逗趣,他还在沐九如的指挥下,给少爷簪上了鲜花。


    每一株,每一颗,都是他们一起在船上翻找出来,他又细细擦拭干净了,才放到少爷的发髻上。


    星星点点绽于鬓边,衬得郎君宛若春色汇成,又胜过万千春色。


    便是见惯了人间风月的京中才子,也靠船到了他们边上,借着美景佳人吟诗作画。


    蔺南星曾经只和沐九如一起见过这张画的起草,却不曾见过它真正完成的模样。


    原来当时的沐九如,还那么自由,那么美好……


    却被永远地留在了这张画上。


    成了一张不见天日的《簪花少年图》。


    花无再红日。


    人无再少年。


    第240章 训诫 景裕恨极他这像是驯服,也像是蛰……


    蔺南星在四年前, 刚救出沐九如的那会儿,就有想过要销毁这张《簪花少年图》,以免泄露沐九如的身份。


    但国库向来归司礼监所管, 那时的司礼监在蔺广的管控之下,他不便做出太大的动作。后来蔺广落马,蔺南星虽是可以肆意行事了, 景裕却也因此得知了他和沐九如曾经的主仆关系。


    蔺南星便又不敢多做什么, 生怕打草惊蛇,反倒引起景裕的怀疑。


    他事后也让逢会注意过画卷的出入库, 知晓了这卷画自从沐九如进宫后再未被人记起,就好像随着沐九如进入冷宫的时候, 一并被尘封了一般。


    蔺南星便也放下了心来, 只让逢会持续注意它的动向,一旦有人取出,就借着出入库的档口, 让画卷落入水中也好, 不慎撕毁也好,想尽办法销毁了。


    为了双保险,他还让逢力也知晓此事,与逢会一同盯着, 不想那两人前后脚来了龙城,手里的事情便也疏忽了。


    只能说时也命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跟着蔺广时做过的恶事,终究还是报到了他的头上。


    景裕说是太后给的此物,多半便是太后记着他曾经害过吴王,导致景致宴同皇位失之交臂之仇, 又通过什么蛛丝马迹发现了阿祜便是沐凤止,才筹谋了这一出借刀杀人,放狗咬狗的好戏。


    太后和景裕的关系本就不好,后来更是因为景裕要让生母并称太后恶化到了极点。离间景裕与蔺南星,对太后而言,不论是否成事,都没有丝毫坏处,毕竟她的处境再好,景致宴也永远成不了皇帝,再差,她也不可能被废太后。


    她没有后顾之忧,行事起来便也无所顾忌。


    倒是这张画卷,曾害得沐九如困顿宫闱足有六年,如今又再次成了他们夫夫二人的催命符。


    可美丽本身又有什么错。


    任何悲痛的过往,也无法掩盖画卷上的沐九如丝毫光彩。


    如果时光能倒流,蔺南星宁愿不做沐九如的相公,也想换回少爷最好的年岁,鲜衣怒马的自由。


    而他,只要做一根小尾巴,跟在沐九如的身后,能看见沐九如的笑颜永远不熄,就已是极为完满的一生了。


    御书房里陷入久久的沉寂,又或许并没有很久。


    至少景裕举着画卷的手还未觉得酸乏,蔺南星也并未眨过几次眼睫。


    汹涌的情感却因为距离的拉近,而毫无保留地借着眼神传递。


    景裕清晰地看到蔺南星的眼睛因画卷的上的色彩,被投入灿如烟火的光芒,这人的视线全部奉献给了画卷上的罪人,而没有丝毫余裕投向他。


    眼瞳中的神采从起初的惊艳,转变为眷恋、痛惜,最后定格在虔诚的情感上。


    这是他从未在蔺南星眼里见过的神色。


    也好像从未在任何一个奴婢的眼里见过。


    景裕的心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如果说今日之前,他还对蔺南星抱有过一丝希望,见到此情此景,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原来蔺南星从来没把他当成过主子。


    纯昭宫相伴的那三百多个日夜,蔺南星数次为他舍生忘死,之后蔺南星监军回京,为了让他坐上龙椅,又披荆斩棘,夙兴夜寐,树敌无数……都不过是为了踩着他,作为救出背后那个真正主子的跳板。


    他从来没被选中过。


    景裕的嘴角依然翘起,虽然弧度很凉,不过没关系,他就是凉的。


    纯昭宫很凉,太极殿也很凉,他的心、他的人也一直都是冷的。


    也许曾经它们暖过,热过,但那也是假的。


    就好像他的大伴、他的恩师都是假的一样,所有的温情都不过是敲冰求火,一场骗局。


    景裕骤然松手,卷轴带动纸张坠下,蔺南星立即伸手稳稳当当地接住。


    哪怕是曾经想毁掉的画卷,蔺南星也下意识地不愿让沐九如被摔打。


    收拢的画卷之后,是景裕额前晃动冕旒。


    不再青涩的天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听说画中之人不如本人貌美之万一,蔺南星,你说它比起你屋里的那位,如何?”


    蔺南星捧着那卷画,眸光动了两下,景裕猜到这人大抵是又要说什么鬼话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画里的沐郎君,就是清凉宫的沐凤止,也是蔺南星被他这天子所赐婚的正君。


    景裕直接打断了蔺南星的回答,笑着道:“想来还是屋里人更好些,毕竟画卷只能用来远观,而活生生的人,还能放在床上摆弄。”


    他凑近了蔺南星,一错不错地望着对方,双眸微微眯起,道:“父皇和朕赐了你这么多玩意儿,沐凤止可还满意,够不够蔺卿用来解他……”他说了个非常粗俗的词汇,“的痒?”


    蔺南星浑身肌肉瞬间紧绷,眼里爆发出一道如有实质的杀气,又极快地压抑下去。


    即便他可以猜到景裕在故意用这些话刺他,却依然愤怒难当。


    若是说这话的人不是景裕,不是九五之尊……他一定会拔了那人的舌头,就好像在竹里村打断那些混子的腿一样。


    蔺南星深深吸了口气,后退一步,在景裕的面前双膝跪地,取下腰间的墨敕鱼符,推到景裕的脚跟前,随后长叩不起。


    “陛下明鉴,臣为大虞出生入死,从无二心。”他看着眼前的地面,能感受到景裕的阴影就落在他的头上。


    曾经小小一只,怕冷怕黑,也怕孤单的景三郎,如今只是站立着不语不怒,都会让人感到审视与压力。


    蔺南星足有三年不曾贴身接触过景裕,即便他时常会从多贤那里收到有关景裕的情报,也无法弥补时间带来的距离。


    但有变化有成长的,又何止景裕一人。


    他当年哪怕不惜与沐九如分别,也要远赴寒州,又经历了两年的戎马倥偬,身上也添了数十道伤疤;还有云城、龙城那么多场硬仗,他中蛊中箭险些客死异乡……


    都只是为了能在大虞,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墨敕鱼符银亮如新,静静陈横在天子脚尖与跪地阉宦帽顶之间。


    蔺南星跪倒在地,却感觉他的腰杆前所未有得挺直:“臣与沐九如明媒正配,举案画眉,并无狎.昵之心……臣恳请陛下褫去臣攻陷龙城,开拓版图的军功,换臣与家人一条活路。”


    “……家人?”景裕的声音自蔺南星的头顶幽幽响起。


    蔺南星道:“是,沐九如嫁给臣,便是臣的内人,与臣生则同衾,死则同椁,请陛下看在内子制药济世的份上,宽容则个。”


    “臣一家只求安贫乐道,与世靡争,臣等往后定改名换姓,遁世隐居,绝不让秘辛外露半句。”


    景裕的步子挪了挪,似乎用脚尖触碰了下鱼符:“卿当知晓,只有死人不会泄露秘密。”


    可若景裕真要杀人灭口,就不会让人有跪在这里的机会。蔺南星微微弯了弯腰,磕了个响头在地上,道:“请陛下……看在臣这些年来温枕扇席,宵衣旰食的苦劳上,饶臣与夫郎一命。”


    景裕轻轻地踩着地上那枚被弃如敝履的赐物,对于任何一个臣子而言,墨敕鱼符都是无上荣宠的证明。


    蔺南星却这么轻易地就舍弃了它,只为换一个该死罪人的性命。


    景裕蹲下身子,捡起了那枚墨敕鱼符,又站起身来,将鱼符拿在手里把玩。


    鱼符已被他踩得有点脏了,捏在手里时,把他的掌心也蹭得灰蒙蒙一片。


    他们都是不被需要的脏东西。


    景裕轻笑一声,看着那枚暗淡了许多的鱼符,道:“蔺南星,抬起头来,好好与朕说话。”


    蔺南星吐出一口气,道:“喏。”便双手后撤,以跪姿抬起腰背与头颅。


    “哐”一声。


    墨敕鱼符重重砸在了蔺南星的脸上!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蔺南星压根来不及防备,只是偏了偏头,随后便把躲闪的动作也克制住了,生生受了铁器一下重击。


    银鱼在蔺南星的颧骨处烙下一道形状分明的红印,印记附近的皮肤迅速泛青,肿了起来。


    墨敕鱼符落在地上,“哆哆”两声,歪斜地躺在蔺南星的膝边。


    景裕垂下视线,不见蔺南星眼中有他侮辱沐九如时翻涌的杀意,只有一如既往的隐忍与……他曾经觉得是包容,但现在看来,或许只是淡漠。


    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着实碍眼,还不如蔺南星当真狼子野心,蔑视皇权,恨了他,恶了他,想要杀他来的好。


    景裕气得想要戳瞎这双眼睛,打烂这张骗人的嘴,或是杀了这个奴婢,让他只能属于自己,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家人,只有大内这一个家!


    他一把拽住蔺南星帽子的系带,居高临下道:“怎么不用那种眼神再看着朕了,蔺南星,你不是心野了,长胆了么?一个奴婢居然还妄想要家人?”


    景裕一脚把墨敕鱼符踢开,银制的小物“当当”两下,没入不知名的角落。


    “墨敕鱼符又有什么用。”他双目通红,嘶吼道:“没有朕的认可,这就是一块破铜烂铁!你的一切都是朕给你的,你拿什么来和朕谈条件!”


    蔺南星被迫抬起头来,系带勒住了他的下巴,虽不影响呼吸,但依然不太好受。


    这些小打小闹,他其实早习惯了。


    安帝、蔺广,还有坐上皇位后的景裕,这些位高权重的贵人,从来不会在意底下奴婢的生死、病痛。


    可他的一切都是景裕给的,景裕坐上龙椅又何尝不是他从龙有功。


    没有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景裕。


    他们谁也不欠谁。


    蔺南星深深吸了口气,直视景裕的眼睛,道:“陛下,你答应过我……”


    “那你对我说过的话,又有几句真言?!”


    景裕用力甩开蔺南星,剧烈的肢体接触造成视线的晃动,蔺南星后仰了下身子,隐约见到几滴晶莹的液体在空中一闪而过。


    再抬头时,景裕已经负手离开,回到了御案前。


    “狗奴婢,你就是个狗奴婢!”景裕气急败坏地低骂,视线在桌上一扫,找到了将近三年未曾用过的戒尺。


    他将师长曾轻轻敲击过他的东西一把抓起,气势汹汹走到蔺南星的面前。


    “忘恩负义,犬吠非主!”


    他一尺子抽在蔺南星的肩上。


    “狼子野心,满嘴谎言!”


    又一尺抽在蔺南星的胳膊上。


    “你为了一个玩物背叛朕,欺骗朕,蔑视律法,不敬朝廷!”


    这一下抽得更重,在蔺南星的颈侧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印。


    蔺南星的剑眉皱了起来,那种狼贪虎视的神色又隐隐在他眉眼间闪烁。


    景裕用尺子挑起他的下巴,与他愤怒对视。


    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蔺南星的眼神已不再具有攻击性,反倒是景裕的眼里风云翻涌。


    几息之后,他的后牙槽越咬越紧,发出嗜血啖肉般的“吱嘎”闷响,眼神也怨愤交加。


    他扬起戒尺,重重一下抽在了鱼符方才打肿过的地方。


    “啪——!”


    之前打得那几下,对蔺南星来说都算不得疼,只能算是折辱。


    这一下却直接把他打得偏了头,歪了帽,嘴角都隐隐洇出血红。


    但蔺南星依然一声不吭,神色平静,景裕恨极他这像是驯服,也像是蛰伏的模样,猛得一下又用戒尺重击在蔺南星的身上,道:“蔺南星,你有胆就反抗我,你现在就来杀了朕!”


    蔺南星闭了闭眼,道:“臣无不敬之心,臣皮糙肉厚,陛下可拿臣撒完气,再决定臣的去处。”


    “我要杀了沐九如!即刻全国通缉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蔺南星抬眸,谨慎地看了两眼景裕,又换来眼角处的一下敲击。


    紧接着谩骂与戒尺声疾风骤雨般地落下。


    蔺南星放下了心来,继续一声不吭地受刑。


    景裕不曾学习过用刑的技巧,打人用的戒尺伤害也十分有限,比不得战场上刀剑无眼,也比不上杖责棍棍到肉。


    出不了什么人命,也要不了他和沐九如的性命。


    那么做个沙包,给景裕打一顿,或是打上几顿、几十顿,只要能给他和沐九如挣个清清白白的未来,就都是值得的。


    抽打的闷响不知持续了多久,蔺南星衣袍上的蟒纹已被染成红色,戒尺上也溅满血珠。


    殿外突然响起通传声道:“万岁爷,奴婢有急事禀报。”


    景裕的动作顿了顿,道:“说。”


    “秦公公不慎冲撞到了太后,被扣在太后宫里了。”


    景裕皱眉,低语道:“秦屹知对上太后作甚。”


    他与太后关系不佳,秦屹知是他的人,又有心越过太后给景裕找秦氏的女子做皇后。太后对秦屹知向来看不顺眼,落进太后的手里,那手段有限的奴婢多半讨不到好处。


    景裕看了眼蔺南星肿胀得都快变形的脸庞,嗤了一声,道:“你们这些做狗的,可真是一条心……”


    他拿着戒尺回到案边,翻找出一块绢帕,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蔺南星的袖口。


    他咬咬牙,又回过头来,把手里的帕子覆在戒尺上,重重擦去上面的血液。


    戒尺很坚固,不比那支破毛笔,哪怕打了一通人,只要抹两下就靓丽如新了。


    景裕看着自己手上沾到的血液,拈了几下手指,也拿绢帕一并抹去了。


    他扬声道:“多骞,进来。”


    “是。”门外的多骞立马推门入内,没走两步就被蔺南星的惨状给吓了一跳。


    守在殿外声音听得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知道万岁爷和蔺公起了冲突,却不想蔺公竟被打成这样!


    但他不敢多看多问,只是静静站在蔺南星的身边,垂首等候圣训。


    景裕将戒尺放回原位,道:“去,把蔺南星关进朕的私牢里,严加看守,断水断粮。”


    多骞又是一阵心惊,天子的私牢,那向来是有进无出的地方!


    他是从御马监里出来的人,算是蔺南星一手提拔的亲信,得知蔺南星要遭此大劫,多骞急得焦头烂额,却也只得答应下来。


    他倒是不担心蔺南星会不配合,他们这些内廷的奴婢,除了对贵人们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还能逃到哪儿去呢。


    他的体格虽是不如蔺公,但蔺公多半不需要他押送,自个儿就会走进牢里。


    可一边是天家,一边是他的老上峰,还是让多骞头大如斗,眼睛止不住滴溜溜地转着。


    景裕瞥了两人一眼,款款走到殿门口,临走前提点道:“莫要让第四人知晓此事。”


    多骞:“……是,奴婢遵命。”


    好嘛,那还得把蔺公先套个麻袋,再运去私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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