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看到了？”
寂静的世界陡地闯进一道凪最为熟悉的声音, 祂转身，柳风就站在后面。
里世界的神都以真面目现身，神明无悲无喜，头上的神冠冰冷而华丽, 缀以世间最完美的宝石, 可凪此时只感到难以抑制的悲伤。
悲伤……
“柳风，你来得真快, 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进入了里世界吧？”
“嗯, 但我没想到你比我还快。”
如果她来得再早点，凪只会看见环绕鲜花的“剧情”, 不会知晓属于柳风的那几十年。
凪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说点恶毒话，比如“原来你真的要去死了, 真好”、“你一直这么喜欢装温柔吗”，但祂仿佛嗓子噎了一团棉花, 张嘴半天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柳风赤脚踩过鲜花, 脚踝的红绳艳丽得跟血一个颜色, 她说：“出去吧, 你想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了。”
“……你，这段记忆就是留给我看的吧, 只是我提前进来了……”
祂闷得难受，“真是好笑，以为我看完会同情你？”
“我可不会, 我只觉得开心，有你这种自找死路的家伙，我巴不得多遇到几个——切，我还以为你多有本事，结果是这种办法, 打算献祭自己？你就是个蠢货，一个自大的蠢货！”
凪走近柳风，以一个俯视的态度，可只有一秒，便忍不住弯下腰，祂的瞳孔同样是纯黑色的，像没有星星月亮的晚上，此刻唯一的亮色来自面前的柳风。
“你不是巴不得我快点死吗？可你现在好像不是这样，你说着自以为不好听的话诅咒我，脾气恶劣地呛我，但，你并不想我死掉，对吗？”
柳风温柔地看向凪，犹如一位长辈在看懵懂的幼儿，“我感觉你有点变了，变得像人了。”
“别说这种话恶心我，也别把我跟他们混为一谈。”
一位神的陨落必定是安静的，如果柳风真的死去，小世界必定会在最后一刻按照原来“剧情”的走向把她抹消。
主世界的她也早已死去，随着时间原本记住她的人也会淡忘，柳风就像一粒沙，风一吹就消失在广阔无比的大世界。
凪懂得柳风为什么会把记忆留给祂，只是希望能有个记住她的载体，好不至于消失得那么彻底。
祂想起在记忆里跟柳风坐在太阳底下发呆，什么事也不做，只是单纯地晒太阳，虽然祂没有冷暖的概念，但那时候，凪好像真的感觉到了暖和。
“你没必要这么做，本来小世界跟你就不相干。”凪眼里出现了祂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情绪，“孤爪和黑尾童年没有你这样的幼驯染，木兔国中更不会遇见一个陪伴他的转学生，枭谷的队伍没有在春高获得冠军，许许多多人不会知道有一个叫柳风的副攻手——”
祂继续说：“整个故事你本就不该出现。”
“柳风，这里本不属于你，你出现在中心人物的人生轨迹里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所以你不用做任何事，你最应该的，是老老实实逃离，然后让主神永远都逮不到你。”
“凪，你太矛盾了。”柳风仍然是包容的目光，“是感情让你变得矛盾了吗？”
“没有！我没有！我只是劝告你！让你知道你有多蠢！”凪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龇牙咧嘴地否认，也懒得注意从藤上飘落的花瓣挂在祂的头发上。
“反正送死的又不是我！我并没有矛盾，只是在嘲笑你的蠢货行为！”
“嗯，这样比较好，也比较像你。”
柳风毫不在意的态度反而让凪更加生气，“你脑子有病吗？我不是都说了，小世界跟你没关系！你应该滚出去！”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你那只是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你以为你死了谁还记得你？！没有人！我也不会记得你！我巴不得你现在就让小世界脱离‘剧情’！”
“太蠢了！太蠢了！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神！”
柳风：“我为什么不能是救世主？你不是想要自由吗？为什么不能由我来给予？如果我死了，你应该高兴不是吗？凪，你到底在想什么？”
凪想的，是坐在小小房间里发呆的柳风，是被人叫做“小怪物”的柳风，是会半夜唱歌哄自己睡觉的柳风，是抱着小猫上课的柳风，是温柔安抚朋友的柳风，是傍晚坐在寝室里写遗书的柳风……
“高兴？我当然高兴！而且是非常高兴！恨不得也去喝上几瓶高浓度的酒庆祝一下，最好唱歌，唱点欢快的曲子，然后把你彻底忘掉！”
柳风实在太像一个阴翳的、绵绵不绝的下雨天，偏偏还要给每一个主动走近她的撑上把伞。
她其实是不懂爱的，所有的温柔和回应都只是看不见光亮的黑暗中牙牙学语地模仿，所以唐利国提防她，柳青清害怕她，把她困在一个没有爱的笼子里，然后谴责她实在不像个人。
神本就跟人不一样，即使外表多么的类似，他们本就不同。
凪好像凭空长出了一颗心脏，替代了原来的祂，开始共情，开始为另一个存在跳动，这种东西是陌生的也是可怕的，因为这颗心脏不属于川西凪，不属于十字文枫，不属于李晓声，只属于凪。
“对啊，我可开心了，没有你，我最起码还是小世界的神，有了你，我成了F的助理，要给你排队买喜欢的纪念品，要因为你的喜好考虑全部，要替你安排工作上的事情，即使是凌晨，也要陪着你看烟花。”
“我恨死你了，骗了我十几年，天天就知道使唤我，时不时还幼稚得不行，因为中心人物想你就回来，却连点好话也不愿意对我说。”
“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柳风。”
凪想要伸手触摸柳风，却生生忍住了，祂离柳风越近心就越难受，钝痛的感觉让祂窒息。
“凪，你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柳风的头发被风吹起，有一缕触碰到凪的脸颊。
“真的……吗？”
凪抬手，明明没有，祂看到柳风眼里的调笑，咬牙切齿，“你真是——真是——”
祂说不出来，卡在这里，心上却实在轻松不起来。
“骗你而已，谁知道你这么快上当？你真的蛮好骗的。”
柳风望向闪烁不停的法阵，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风——我——你——”
祂语气悲凉，话却突然停住了。
神的血液清晰透明，可眼泪鲜红不堪。
凪竟然流泪了。
柳风猛地愣在原地，为神明的眼泪。
“我不想你死掉，所以，你离开吧。”
一只手抚上凪的眼角，柳风似乎在笑，她说：“谢谢你的礼物。”
“什么……礼物？”
异变突生，缠绕在“剧情”上的藤蔓迅速衰败缩回最底下的法阵里，呼啸的风刮起无数花瓣，巨型时钟的裂痕一寸寸增加，似乎即将裂开。
“什么？！什么意思？！”
柳风的手心抬起，一滴红色的泪悬在上面，“主神原本以为神和人是交易关系，神提供人需要的强大力量，人提供神的食物，后来祂发现并不是这样，二者本质是相互狩猎、相互制约、不死不休，但，又是互补。”
“人是欲望的野狗，爱是唯一的栓绳。爱，这种东西太神奇了，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甚至与神比肩。”
她说完另一只手抬起，一团亮色似河流从凪的心脏流向柳风，这就是爱的实质。
“同样的名字，唐利国以随意的态度轻视，陈溯云却说‘风吹幡动，唯心而已’，想让她的孩子以心为本，也像风一般自由，可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一样的脸，有人觉得是罪恶的源头，引诱蛊惑，也有人从心底赞叹我的美丽，为每天能看见我而感到幸运。”
“柳青清因为我不会哭而害怕，而陈溯云听到那个荒唐的理由却心疼我，我故意让中心人物发现世界的奇怪之处，让他们了解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但他们对我的喜欢从来没改变过，甚至也不提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的异常。”
“这种感情确实太奇怪了，同时也让踩在悬崖边上的柳青清回了头，明明已经痛苦得要命，最后还是把我推远了。”
“亲情，友情，爱情，人类的爱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柳风让凪看见了属于祂的爱，温顺地缠绕着柳风的手，“神权法则的存在一方面在逼迫神跟人绑定，一方面也在强调神是不可能拥有感情的。”
“主神便好奇，神真的不能产生感情吗，爱的来源只能是人类吗。”
“所以，小世界摆脱‘剧情’的方法就是神主动贡献祂的爱，凪，其实从一开始，计划缺的一环一直都是你。”
“剧情”即将坍塌，凪却半点高兴不起来，恨极了，“你又在骗我？！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柳风毫无反应，手腕一转眼泪和化成实质的爱都消失了，她咧着嘴角，诡谲的美丽仿佛从深渊底下爬出的恶鬼，某一瞬间让凪发抖。
“你不是想要小世界自由吗？这就是办法。”
“但是你骗了我！”凪又气又急，“柳风！”祂就像一个被渣女欺骗了感情的懦弱男人，又爱又恨，“你从一开始就在布局，就等着我钻进来！”
“是啊，从一开始。”柳风又在笑，下一句却让凪浑身战栗，“你说，主神会不会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搞的这些小动作？”
“从、从一开始？”
看到凪傻得要命的模样，柳风拍拍祂的肩膀安慰道：“开玩笑的。”
她露出得逞般的笑容，狡黠地挑眉，极度艳丽的美轻易能吸引任何人。
“对了，我一直忘记告诉你件事了，其实啊——”
“剧情”断裂的声音在里世界被无限放大，秒针尽职尽责行走着，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凪明白被主世界掌控的那条媒介即将永远消失，小世界将永远自由。
“柳风从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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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19日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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