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旧时梦(六) 该死的狐狸精。……
崔迎之平静讲述着, 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又仿若一切早已离她远去。
她感受到屈慈搭在腰间的手将她搂紧,又蹭了蹭她的发顶, 带着安抚的意?味, 失笑道:“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儿了。我?师傅是个顶顶好的人,这?世上也再没有这?样好的人了, 习武虽然会吃苦, 但我?跟着她过得真的挺好的。她有时候会接走镖的生意?,我?们一起去过西域,见过蓝眼?高鼻的胡人,去过岭南,险些误食毒草死在那?儿,还赶过船下过海, 去偏僻无?人的小岛上遛过弯。她说她想?趁着还走得动见识见识广阔天地,我?就陪着她一道走南闯北。要不是遇见她,我?这?辈子不会遇见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儿,意?识到这?个世道其实?也没有烂得那?么彻底。”
如果后?头没有发生那?么多事, 她如今大约仍跟着沈三秋, 或许此?刻正借住在某处不知名的村子里, 打赌第二日是否有雨,她们又是否能顺利赶路。
再往下的事儿与最初的话题关联不大, 崔迎之今日也不愿提及这?些,便就此?打住,埋在屈慈怀中?,声音有些沉闷:“轮到你说了,别?耍赖。”
屈慈只好叹息着吻了吻她的发顶, 并未从头讲起,而是问她:“你知道屈家的暗卫死士加起来一共有多少人吗?”
“百人?千人?”崔迎之摸不准。
“我?离开的时候,还活着的有四十三人。”
一个意?料之外的数字。
“这?么少?”崔迎之惊讶抬首,可只在一片黑暗之中?透过些许月色窥见满是咬痕的脖颈以及光洁的下颚。
屈家立威数十载,无?人知其根底,传言都?道屈家豢养的杀手死士可能超过千人,能抵一支私兵。江湖传言会夸大不假,可就算是再如何也绝不会低于百人。
崔迎之都?不敢想?这?消息传出去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不等崔迎之再多加质疑,屈慈讽刺地笑起来,又放出一道惊天大雷:“屈家赖以生存的根基,一月散,是假的。这?世上根本没有那?样的药。”
若说前?者只是让崔迎之震惊,诧异,后?者简直就是荒唐。
纵然明知这?尘世间的荒唐事着实?不少,崔迎之仍是不敢置信:“几十年来从没有类似的传言,就这?么莫名其妙被瞒下来了?”
若真是如此?,整个屈家从头至尾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何其可笑。
“最初自然是有人质疑的,”屈慈感慨着道:“可质疑的人都?死了。后?来屈家逐渐势大,又让一些人亲眼?见到毒发身亡的假象,也没人再敢多言。”
“豢养的人数这?样少,就是因为?害怕有人发现点儿什么,到时候也好处理。他们平日也只有办事儿的时候才会被分批召集到一块儿,除了屈家那?三人顺带上我?,没人知道真正的数量。”
崔迎之问:“既然如此?,若是因为?你知道了这?个秘密,屈家那?叔侄俩不应该将你除之而后?快吗?可是他们每次好像都?是只想?抓活口。”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真相。屈重是个多疑的人,谁也信不过,这?事儿也被他烂在肚子里带去了地下。他对我?动杀心,正是因为?我?意?外知晓了此?事。”
“后?来我?杀他后?离开屈家,一是为?了自保,二也是没必要再待着,屈家积存的所谓解药已然不剩多少,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发现不对了。到时候屈家那?层薄如蝉翼的外壳会被轻易撕碎。所以我?先前?同你说过,屈家活不了多久了。”
崔迎之想?起来,她知道屈慈是屈家人的那?日,的确听屈慈说过这?样的话。她那?时只是被其余杂乱的心绪搅得一团乱麻,也未曾如何将这?话放在心上。
毕竟屈慈不论什么话都?说得暧昧不明,真假参杂。
她又问:“为?什么不把消息传出去呢?”
屈慈轻笑:“屈家存在多久了?少说二三十年吧。这?样的传言对屈家来说无?关痛痒,就算有人相信,也绝不会不自量力地去当出头鸟找屈家的麻烦。与其泯灭于其他流言中?,不如等着屈家其余人自己发现不对,到时候再将真相散出去,也更可信些。”
崔迎之有些被说服了。
“可屈家这?些年四处搜罗孤童培养,总不能也是假的吧?既然用不着那?么多人,又何必去抓。”
“是为?了炼药。”屈慈说。
“一月散是个骗局。既然是骗局,那?么终究会有被戳破的那日。一日制不成这?药,屈慈就一日睡不安稳。所以他那?些年四处搜罗药师和用以炼药的孤儿,就为?了研制出真正的一月散。那?些被抓走的孩子,小部分被送去屈家本家培养,剩下的绝大多数都死在炼药途中了。”
“但是你活下来了,所以如今那么多药都对你没用?”崔迎之逐渐理清了关节,过往的疑点皆被逐个揭开,恍然间明悟。
屈慈承认,又用着撒娇的语气朝她抱怨:“试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可比挨刀子疼多了。”
心里头像是有陈醋翻倒,有点苦,有点涩。
崔迎之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好伸出那?只没被扣住的手,轻拍了屈慈两下。
屈慈今日的话格外多,都?快把家底都?翻出来给她倒干净了。
他又说:“那?里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谁都?想?跑。我?小时候比较叛逆,看着和我?一道进去的人接二连三死了个干净,觉得不行,所以我?后?来和其余人合计着放了把火,想?要把那?地儿全烧了。那?本就不是该存于世间的地方。”
“可我?又特倒霉。那?日偏巧屈重突然带着人来巡视进度,大火燃起,眼?看着就要把一切烧个干净,偏偏在最后?关头出了岔子,被逮住的人自然也把我?这?个主谋供了出来。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真的快死了,结果屈重可能脑子有点儿问题,或者可能是觉得把不听话的人训成狗特有成就感,反正他就把我?带回屈家了。”
“最开始到屈家的那?段日子是真的难受,屈晋欺负我?,旁人也欺负我?,屈重又对我?不管不顾的。后?来才慢慢的好起来了点。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一月散的事儿,离了屈家又不知道该去哪儿安身,所以一边混日子,一边开始四处想?法子弄到一月散的解药药方,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邹老。”
“再到后?来的事情你也差不多知道了。”
再到后?来,假意?与屈纵合谋又反水,一直被追杀至今,途中?又遇见了崔迎之。
好在再不过多久,这?一切马上就会迎来终局。
到时候屈家能否留存于世都?尚未可知,也不会再有人来关心他的下落。
崔迎之沉默半晌,突然说:“我?们俩在开什么比惨大会吗?”
她原本以为?她这?前?半辈子过得已经够惨了。结果这?破天是想?让他们这?种一个赛一个惨的人凑在一块儿抱团取暖吗?
屈慈好像全然没有被过往的糟心事影响到,只笑:“知道还有我?这?么惨的,是不是稍微欣慰一点儿了。”
崔迎之又静默几息,先是莫名冷笑了一声,说:“是。”而后?重重在屈慈背后?的刀口上拍了下,疼得屈慈下意?识将人搂得更紧。
莫名挨了一掌正懵着,就听她开始翻旧账:“我?之前?那?么真情实?感地跟你讲我?怎么误入歧途,怎么过上刀口舔血的日子,结果到头来你又骗我?,跟我?说你身上的一月散已经被邹老头解开了。”
屈慈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光是想?也知道她现在必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架势,他一边疼得喘息,一边仍笑着试图找补:“那?时候关系也没有近到说这?事儿的份上嘛。”
而且崔迎之明知道他隐瞒了很多事儿,但是又跟半点儿不在意?似的,从来不会问他。
当然,这?话他不会不识趣地说出口。
他只好试图转移话题:“明日我?们进城吧?这?地方本是我?之前?预备留着短时间落脚的,没置办太多东西。你也没合身的衣裳更替。”
崔迎之本也没打算追根究底,顺着他的话将此?事翻篇,无?奈道:“你是忘记你是个病患了,还是忘记外头有人还在追杀你了。安安分分躺着养伤不好吗?”
“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我?,现在身无?分文。钱袋子原本在你身上,早不知道丢哪了。”
出门?时本也没带那?么多现银,如今兜里更是比脸还干净,掏不出半个子,他们总不能去打家劫舍吧。
屈慈不知道崔迎之到底怎么想?的,他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之前?在小楼的时候是刚被追杀了一路,所以才出不起那?三百两,现在都?到我?的地界了。所以我?其实?也不是那?么身无?分文呢。”
先前?在小楼包括在曲城时,一应开销都?是从崔迎之的钱袋子里出,她本也不是精打细算善于管账的人,于是早早就将荷包丢给屈慈了。
现在想?想?,她纯粹是当冤大头当惯了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崔迎之后?知后?觉地说:“屈慈,我?有点儿不高兴了。”
“?”
她恶狠狠地一口咬到屈慈的颈侧,含糊不清道:“我?的姘头花着我?的钱给我?做了把弓我?还感恩戴德的!我?真是昏了头了!”
她现在觉得常允有一句话没说错,她好像真的被屈慈勾搭得五迷三道的。
该死的狐狸精。
第32章 旧时梦(七) 我今日可不想洗第三回了……
屈慈任崔迎之咬着, 只管搂着她?蒙头低笑,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崔迎之咬累了,转移阵地, 又?贴上屈慈的唇畔, 轻咬,转而又?被反制, 喘.息声加重。
薄薄一层里衣本系得?并不紧, 又?样式宽大,毫不意?外地自肩头滑落,露出一片云肩。
落在腰间的手箍得?愈发紧,几乎要掐住红痕来。却不知何时稍稍松了力道,抚过薄背,又?沿着背脊向下移落。
衣摆你?来我往地交织成一团。
崔迎之偏过头, 避开随之落下的吻,稍显迷离的目光中仍存几分清明。
她?恶劣地屈膝,抵住,又?在屈慈唇畔轻吻,促狭笑道:“我今日可不想洗第三回了。”
屈慈强忍住手上的力道, 又?要分神应对崔迎之的折磨, 额上薄汗顿生。他压抑着喘.息, 可算清醒几分,明白崔迎之打得?什么主意?, 哑声道:“故意?报复我呢。”
“哪有。”崔迎之眨巴着眼,一派诚恳的模样,“你?伤成这样,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嘛。”
若非如此,方才也不会?只是用手。
她?拍了拍屈慈的臂膀, 觉得?他忍得?实?在辛苦,更是压不住喉间的笑意?,肩膀都控制不住地颤。
“一把年纪了,别跟年轻人一样心浮气躁的,冷静点儿,要不我给你?背段佛经吧。”
始作俑者?态度异常的恶劣,一派管杀不管埋的架势。
屈慈拿她?没办法?,垂首埋在她?的肩颈处,炽热的呼吸与锁骨相接,叫人生出几分痒意?。
他的声音听着愈发喑哑。
“真?的难受。”
“帮帮我。”
“求你?了。”
嘴上说?着低声下气的言辞,原本箍在腰间的手却在言谈间已然扣住了崔迎之纤细的腕。
月色明灭,荡起银银波光,穿透软帐,洒落一池春色。
崔迎之仰起头,受不住颈侧连绵的细吻,被扣住的手也挣脱不得?。她?半羞半恼地咬住下唇,不肯出声,眼角却沁出几滴泪来,最后只好断断续续地呜咽道:“你?是不是欺负我右手使不上劲啊。”
屈慈吻过颈侧,吻过紧咬的唇,又?向上,吻没崔迎之眼角的清泪。
意?识昏昏间,灵与肉跌落暮色中,崔迎之听见屈慈在她?耳畔说?:“不是要给我背段佛经吗?”
崔迎之抬起酸软的手给他脸上来了一巴掌。
……
翌日天明,崔迎之转醒时,床榻上仍旧只余下她?一人。
床头摆着套堆叠整齐衣物?,似乎被临时改动过尺寸,崔迎之比量了一下,应当差不多合身。
只是她?现在半点儿不想起来,翻了个?身,裹紧被褥,正打算阖上眼,就听推门声响起。
屈慈方重新上完药回来,就见榻上的崔迎之蛄蛹着蜷成一团,正要把头蒙到被中去。
他走近,蹲到榻前,说?:“午时了,用了膳再睡。”
崔迎之抬了抬眼皮,余光扫过屈慈领下遮掩不住的一片狼藉,复又?闭眼,不用铜镜照都能料想到自己的肩颈和其余地方是个?什么德行?,索性彻底缩回被中,闷声道:“不吃。我今日不会?踏出房门半步了。”
“为什么?”
“伤风败俗,有伤风化?,成何体统。”崔迎之一口气说?完,末了还补上一句,“都怪你?。”
屈慈思考片刻:“你?昨晚上扇了我一巴掌,我脸上还有红印呢。我都没说?什么。”
“怎么可能。”她?那一巴掌与其说?是扇不如说?是拍,压根没什么力道,就算留了印子也早该消了。
崔迎之不信,脑袋从被中钻出,抬首,没能瞧见什么红印,却反被屈慈趁机抱起挪了个?位,从裹着被褥躺在榻上变成裹着被褥坐在榻上。
被耍了的崔迎之彻底炸毛,抬手作势就要给他真?留个?红印,得?亏手腕被屈慈及时扣住。
他给崔迎之顺了顺毛,一吻落在唇角,低声道一句等着,旋即起身,没过多久就不知道从哪儿翻了个?毛领回来,给已经换完衣物?的崔迎之围上,遮住脖颈。
崔迎之仍旧哭丧着脸,扯了扯毛领,说?:“更丢人了。”
如今还未到非要围毛领的节气,更何况屋子里也没有风,这么一围,简直就是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屈慈没法?了:“那怎么办?真?不出门了?说?好了要入城的。”
崔迎之不管,也不肯出去。
两人最后翻箱倒柜,硬是重新找了个?幕篱出来。被挡住小半身的崔迎之可算自在了不少,反手把毛领给屈慈围上了。
反正就算上街也没人瞧得?见她?的脸,丢人的只有屈慈一个?。
……
临湘毗邻湘水,是个?水运发达的商贸之地,城中行?商络绎,繁华热闹。
崔迎之既不爱出门,也不爱和人接触,可街上偏偏人流如梭,摩肩接踵,她?得?跟屈慈贴在一块儿,才勉强不用与陌生的过路人擦肩。
躁意?难消,她?攀着屈慈臂弯,说?:“你这么光明正大走在街上,就不怕屈家那两人找上门来?”
“此地没有屈家的布置,找上门来也要段时间,说?不准还没找到我他们自个?儿就东窗事发了。若是太?倒霉,偶遇了什么与屈家相关联的人,那确实?没法?,只能收拾细软提前跑了。”
屈慈一边清点着方才买完的物?件,一边回应着,沿途路过一家胭脂铺,他止步,提议道:“逛逛?”
崔迎之瞧了那铺面一眼,里头没多少人,总比街上清净,是以她?虽并不认得?几类胭脂水粉,却仍是点头。
走近店内,散客寥寥,崔迎之和屈慈在店内转了一圈,也没见到管事的,便自顾自地随意?看起来。
崔迎之素面朝天惯了,对这些物?什兴致实?在不大,她?早年在外行?走奔波根本没条件,后来干买杀人越货的行?当,性情又?惫懒,实?在不是为了出门杀个?人愿意?前一个?时辰从榻上爬起来上妆的人。
更何况上妆给谁看呐。让人被杀前看到杀人的是个?漂亮女郎好走得?更安详点儿吗。
她?漫无目的地只管跟着屈慈四?处游走,满脑空空,待察觉屈慈长时间在某处停留,这才回神。
就见屈慈指着案上两盒口脂问她?哪盒更好看。
崔迎之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目光在两盒口脂间来回逡巡,凝神半晌,谨慎地问道:“它们两个?,除了名字不一样,难道不是同一个?色吗?”
屈慈:……
屈慈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一副不跟病人计较的架势,说?:“回去让邹老给你?开个?明目的方子吧。”
言谈间,崔迎之感觉自己被推搡了一下,垂首,就见有个?年岁尚幼的孩童撞倒了她?身上,这孩子瞧上去不过三四?来岁,路都走不稳。
“抱歉。一不留神这孩子就跑出来了,打搅二位了,我是这店的掌柜,二位可有什么看中的?我给二位打个?折扣吧。”孩子的母亲紧随而至,满是歉意?地将孩童抱起。
明明是个?年岁不大的妇人,看面相比刚出阁不久的少女也长不了几岁,却已然生了少许华发,崔迎之一边说?不必,一边透过幕篱打量她?,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几分眼熟,蓦然掀开坠在幕篱上的白幔,眼前屏障被撤去,自然瞧得?愈发清晰,她?蹙起眉,斟酌着道:“你?是不是……”
还未等她?说?完,那妇人见到露面的崔迎之,怔了怔,打断她?,惊喜道:“恩公。”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与故人重逢的感慨。
……
朱九娘本出身商户,家境殷实?,按理说?本应听从家中安排,成亲出嫁。可生母早逝,继母不慈,竟要将她?送去给五旬富商做妾换取金银补贴自家。
朱九娘抗拒不成,惶惶终日,几次三番逃家又?被逮回,期间遇见了个?江湖人。那人甜言蜜语,许她?海誓山盟,答应会?救她?于苦海,被养在深闺不经世事的她?很快被蒙骗,沦陷,与人有了首尾。
可私情很快败露,家中嫌她?辱没门楣,将她?扫地出门。约定的私奔之日,那人也没有来。
一切都像是再俗套不过的江湖话本。
朱九娘无疑是不幸的,流落街头又?被人纠缠,要她?委身。但又?是幸运的,她?遇上了恰逢途径此地的沈三秋与崔迎之。
崔迎之那时候仍是少年,风华灼灼,意?气风发,锐意?也未被世事消磨殆尽,遇到这般不义之事,自然会?出手相助。
纠缠之人被崔迎之折断了手腕,叫嚣着逃跑了。朱九娘被救下,沈三秋又?给了她?一些过渡的银钱,帮她?寻了个?织布浣衣的差事,虽是辛苦些,但总归是温饱不愁。
若是事情就此结束,无疑不是一桩美谈。
可是崔迎之实?在太?倒霉了。
她?真?的不理解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能坎坷成这样。
那日纠缠之人虽然并未再度寻回来,可他偏偏不巧认识沈三秋。沈三秋这些年行?侠仗义,行?走江湖,路见不平多了,得?罪的人实?在不少,其中又?以与屈家有过合作的江湖人居多。
那人心有不平,通过屈家的消息网,将沈三秋的下落传了出去,召集了一大批人对沈三秋和崔迎之围追堵截,偏偏因为沈三秋也曾得?罪过屈家,故而屈家虽明面上未直接参与,暗地里却没少推波助澜。
沈三秋身法?再如何好,终究不过是肉体凡胎,没有通天的本事。
出事那日,崔迎之被围困在另一处,孤身应对比她?更有经验,身法?更好,武功更高的几十人,终是不敌,右手手腕落下了再也消不去的疤痕,那人将她?的腕骨踩断,狰狞又?嚣张地让她?猜猜她?师傅的尸骨能剩下几块。
她?伏在地上,通身浴血,痛得?爬不起来,不肯痛哼一声,也不肯落一滴泪。仿佛但凡有违,她?就真?的输了。
或许是因为那群人最初的目的根本并不是她?,又?或许是因为见她?成为一个?废人比让她?死了更叫人觉得?称心。
那群人并没有杀了她?。
可侥幸苟活又?能如何呢。
她?师傅死了。
美名遍布江湖,行?善积德大半生,坠崖而亡,尸骨难全,最终余下的也不过是一柄断剑与流传于市井的虚伪的惋惜哀叹。
那些她?曾经帮过的,救过的,交情斐然的,有过一面之缘的,全都因畏惧忌惮得?罪屈家,没有一个?人来助她?,哪怕是提前半刻通风报信。
沈三秋最初将她?捡回去时,说?习武会?吃苦头。她?理所当然地想,她?不会?再吃比家破人亡更苦的苦头了。
可是在拖着满身伤势没日没夜地在崖底寻找沈三秋尸身的时候,崔迎之突然觉得?:
她?不该妄加揣测天意?。
这世上的苦头是吃不完,也分不出高下的。
第33章 春蚕尽(一) 这爹娘怎么一个比一个心……
屈慈可算明白那日出了陈府, 崔迎之转头险些同他吵起来是为什么?了。
素日里从不疾言厉色的她那时难得生出几分真情实感的恼意,她一边说自己软弱,不想同旁人再有牵扯也不想起争执, 一边撩开?袖子把腕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明晃晃摆到他眼前让他看清楚。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底下还有这些事。
明明是在行侠仗义?, 却如蛛网般牵丝带线地扯出了一系列事情,最终落得那样的结果。
屈慈知道?崔迎之将沈三秋看得有多重要。可偏偏就是这样在她生命中占据了大半份量的人因此亡故。
庸庸俗世, 又只余下了她一个人。
所以她才会那样画地为牢, 囿于囹圄,心也永远围困在小楼,不肯迈出半步。
怜惜,不平,亦或是愤怒,五味杂陈。
屈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事人却是一副完全看淡了的作态, 虽有感叹,更多的仍是历经世事的怅然。
事到如今,崔迎之早已习惯了命运待她的不公。
两人坐在胭脂铺的后院,朱九娘临时备了些糕点,又煮了新茶, 待将孩子哄睡, 这才空闲下来亲自招待二人。
她抱歉道?:“孩子这个年纪离不得人, 实在对不住。”
崔迎之素来对孩子宽容,自然不会计较, 两人随意闲谈了两句,话题自然而然扯回了当年的事儿上。朱九娘说:“若非遇见了二位恩公,我如今都不知还能否苟全性命。我最初在沈女郎介绍的差事那儿做了两个三月,谁料……欸,有了身孕。本是不想留的, 但到底也没舍得下手?,索性从前家中经商,耳濡目染也会些,又省吃俭用攒了点本钱,开?始做起了生意。一路摸爬滚打几年,来了临湘这商贸往来之地,到如今,可算能盘得下一间?店面了。”
当年的事情,若是当真仔仔细细地将一切掰扯明白,朱九娘其实只是个引子,与旁的事情没有半分关系。可人的感情终究不是那么?容易被理智操控的。
崔迎之连崔路都没如何憎恨过,却没法将朱九娘与这件事彻底撇开?,只当个顺手?救下的寻常人。
但归根结底,比起朱九娘,她当初更厌恶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每当她在深夜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那只再也举不起刀剑的手?对着空旷无人处一次又一次握刀劈砍的时候,她总会出神?地想:
是不是当初她不为了抄近路拉着沈三秋走那条巷陌,她就不会遇见朱九娘。
是不是她当初不多此一举,沈三秋就不会死?。
是不是她害死?了她师傅。
好在随着岁月流逝,她在一个接一个地报复昔日参与过围猎沈三秋一事之人的途中,也渐渐想明白了。
行侠仗义?从来不是过错,真正该死?的加害者另有其人。
如今与朱九娘重逢,崔迎之最初对她的残念早已消逝,见她有了这样的前景,甚至还有点儿欣慰。
就好像是一株刚冒芽的小草轻轻擦过她的心口,很细微,但是却无比清醒地在告诉她:沈三秋和她一路行来做过的一切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除了她之外,这个世上仍会有人记得沈三秋的名?字。或许永远没有机会提及,又或许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终归会有人记得她。
她不想沈三秋泯灭于日新月异的江湖传闻里。
她那样好的人应该被记住。
……
从胭脂铺出来,今日本该采买的物什其实大都已然备好,两人并未直接回去,只是继续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在下洛的时候,除了离家前的那一夜,他们其实也没如何好好逛过下洛的市集。
只是或是临湘当地的风土人俗不同,靠近北地,风气?也更为开?放些。屈慈顶着这么?一张脸在外头,从出门到现在已然被扔了不少表达仰慕的鲜花锦帕了,上至老妪,下至幼童。
崔迎之站在他旁边担着周遭女郎们的打量,实在受不惯当人群里的瞩目点,巴不得装作同他不认识。奈何手?被牢牢牵着,甩不开?,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迈步。
她转头低声跟屈慈商量:“我能不能一个人先回去。”
屈慈:?
崔迎之退了一步:“你先回去也行。”
屈慈看着丢到自己跟前的一支梅,大概理解崔迎之是什么?意思了,他绕开?,不答反问:“这才不到一日,到手?了就厌倦了?就要跟我划清界限了?”
活像她是个什么多情寡义?的负心人。
崔迎之知道屈慈并非误解,只是故意调侃她,见脱不开?身,她只好安慰自己面容被遮挡,谁也认不得。沉默半晌,她不死心地又试着掰开屈慈的手?,没成,终于放弃,恨恨咬牙:“这幕篱就该你戴着,狐狸精。”
屈慈很有耐心地同她掰扯,“到底谁是狐狸精。茶楼那个,姓陈的,镖局那个,还有你的好堂弟。这凑桌麻将都没我的位置。”
“那照你的意思,我还得再去发展三个姘头为你专门凑桌人呢。”
“而且,”崔迎之很震惊,“前头几个就算了,你干嘛把崔路也算上。”
崔迎之从前一直觉得她跟崔路的关系在她杀了崔义?那日起就走到头了。就算后来碰面,她多少明白过来崔路其实并没有多怨恨她,但是中间?终归横隔了一道?人命,止步于此。
那日被他引去崔府,他请的那些江湖好手?拦她走时放的水有多深她也不是看不出来。
可崔路若是不同她直言,她确实是不明白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交恶也好,为善也罢。
崔路如今与屈纵合谋,与她始终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屈慈瞥她一眼,“根据我对屈晋的了解,光靠他自己可不没法那么?快找到屈纵那个老东西。”
“可是崔路分明同屈纵是一道?的,他把我引走转头就将我放了,又把屈晋引去让他们鹬蚌相?争,图什么?呢?”
“不知道?。那又不是我堂弟。”
屈慈又避开?一只砸向他的花,将话题拉回,偏头质问她:“如果我没有这张脸,你当初是不是就不会捡我回去了?也不会喜欢我。”
崔迎之佯装出吃惊的模样,道?,“你才知道?吗。”见屈慈明显怔了怔,又笑,“也不算全是?当初那样的境地,换了旁人,我或许也会因一念之差就将人救回去的。那个情景跟我师傅当年捡我回去的时候真的很像。”
等屈慈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儿,她又说:“后来诓你留下来,倒是确实因为你这张脸占了大头。我原本以为你没待两天?就会想着跑了,谁知道?你那么?能忍。”
崔迎之再清楚不过自己到底是个多麻烦的人了。她原本预计屈慈不超过五天?就会想方设法要跑路了,结果硬是过了两个月都没要跑的迹象。
她都佩服他。
“因为我害怕。”屈慈说,“我那个时候需要找地方落脚养伤。我怕你居心叵测要试探我,万一我跑了被你逮到报复怎么?办。我好不容易从屈家跑了再等几个月等到屈家瓦解就能彻底摆脱,要是因为从你这儿跑了死?在你手?上,也太亏了。”
崔迎之决定?收回先前的佩服。
她冷笑道?:“那你现在可以开?始后悔了。但凡你趁早跑,我压根不会来报复你。但你若是现在跑,我……”顿了顿,她用威胁的口吻接着道?,“我会来追杀你。把你薄情寡义?,寡廉鲜耻,骗财骗色的名?头传得大街小巷都是,你以后出门都得带着帷帽,小心翼翼,苟且偷生,抬不起头。”
屈慈听得想笑,又觉得这个时候笑出声可能会叫崔迎之更恼,只好强压下嘴角,“我为什么?要跑?我还没摆脱这不光彩的身份呢。”
“而且,就算要跑,我也肯定?会带着你一道?的。”
……
日落时分,两人才回了城郊的别?院。
出门时特意避开?了邹济与子珩,回来却是未能避开?。
子珩瞧见崔迎之和屈慈一人戴着幕篱,一人围着毛领,还觉得稀奇,问崔迎之:“三娘姐,今日城里风很大吗?”
崔迎之沉默片刻,说:“我脸上起疹子了。”话落又想起来子珩会医,特意补充道?,“老毛病,擦两日药就好了。”说罢,她偷偷扯了扯屈慈。
罪魁祸首忍着笑,面对子珩略带疑惑的目光,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崔迎之偷偷掐他。
笑什么?笑,他们现在这个情况到底是因为谁啊。
子珩又问:“那阿慈哥,你是?”
屈慈给出了非常敷衍又让人难以反驳的回答:
“我怕冷。”
子珩似是仍有些担心,回头又朝向崔迎之提议:“要不还是找老头子看看,看看能不能根治。”
崔迎之正欲婉拒,就见邹济从堂中走出,肩上站着煤球,走近道?:“这我可不会治,别?给我找麻烦。”
他回想起清晨屈慈来寻他时那副春风得意的姿态还有颈侧若隐若现的春景,愈发觉得这两人不堪入目,不忍直视,连正对他们俩都不愿,只是侧着身,用余光睨他们,控诉屈慈:“我为了救你,一路奔波到下洛去,结果你小子活蹦乱跳的。后来跟到曲城,又把孩子救出来了。最后为了接应你们,又来了这儿,我容易吗?结果你们俩管生不管养?人都在这儿了还把煤球丢给我?我一个老人家,本来晚上就睡不踏实,煤球半夜叽叽喳喳你们不管管吗?”
屈慈的歉意浮于表面:“那要不您晚上把煤球关到远点儿的房里去?”
同样靠不住的崔迎之状似认真地提议:“您配个药让煤球晚上早点儿睡也行。”
邹济一连后退几步,护住煤球,震惊:“煤球以前跟着你们过得到底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啊?”
这爹娘怎么?一个比一个心狠。
第34章 春蚕尽(二) 想都别想。
城郊别院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崔迎之过了?段难得的清净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前?三年一人独居小楼的时候,每日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思考如何虚度光阴。但到底不是在小楼里?, 笑语人声, 满庭芳草,都与那栋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烟火味的小楼截然相异。
冬日里?万物凋敝, 绵密的落雪仿佛永不停歇, 落得白?茫茫一片,别院里?头栽的那株四季青成了?一片这铺天盖地的雪色里?唯一的一点青。
有时雪落得实在太大,在屋檐上积了?几寸,仿佛要将整个屋檐压垮。崔迎之就会趁着天色转晴,亦或是雪势渐小的间隙,与子?珩一道?攀上屋顶铲雪。
至于屈慈和?邹济, 一个挥不动?铲的病患和?一个腰背不好的老人家,就会意思意思在屋檐下清扫铲落的积雪。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们两人都心安理得地搬个小矮凳坐在檐下围炉煮雪泡壶热茶,看着崔迎之和?子?珩两人爬上爬下地折腾。煤球偶尔会在屋檐围观, 但更?多时候还是在炉边取暖。
自己忙上忙下, 另两人却?在他们眼前?变着法地享受, 着实是件令人难以心平静气的事儿。这个时候子?珩往往会同邹济拌嘴,拌着拌着, 就抄起铲子?跳下屋檐,一副要欺师灭祖的架势,同邹济开始打闹不休,但终归不会真的动?手。
崔迎之则自认自己不是个孩子?了?,绝不会同子?珩一样跳脱。所以每每等子?珩离开, 檐上檐下只?余下她与屈慈时,她就会假装不经意地把屋顶的雪朝着屈慈的位置铲,非要等到屈慈认命地劈头盖脸淋了?一身,发间肩头都堆满星星点点的碎雪,才肯罢休。
更?多时候,在没有落雪的天气,崔迎之也不愿出门去,只?是跟屈慈窝在一块儿,也不说话,静静看会儿雪色,发会儿呆,数数窗外?的冬青树有几片叶,又或是玩些?孩童间流传的俏皮游戏。
等米粮近无,又或是缺了?别的什么,到了?必须要上街去采买时候,屈慈总是会磨着她一道?去。可她实在不喜欢人多的热闹地方,总是拒绝多,松口少。而后屈慈就会摆出一副被辜负真心的做派,控诉她:“你?近来对?我愈发冷淡了?,连一道?上街也不愿。”
若是遇上崔迎之心境平和?的时候,崔迎之会佯装出一副略带歉意的态度,告诉他:“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但若是恰逢崔迎之被惹恼了?心情不虞,那便是连多说一个字也懒得,只?会摆出一个敷衍的假笑,抬手指着门槛,态度很明确:赶紧滚。
好在不论她去不去,不论她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屈慈总会包容她的情绪,不会同她计较。出门回来时,往往还会带上几册话本给她用来打发时间。
崔迎之其实并不是真的对?话本情有独钟。只?是她既不爱出门,又不善刺绣弹琴,更?不善吟诗作画,一看晦涩深奥的经史子?集还犯困,故而看话本着实是她为数不多可以打发时间的消遣了?。
平稳安宁的日子?循环往复,漫长到崔迎之都快以为这样子?的日子?能永远持续。
暮冬时节将近,久久未有新客到访的别院门扉被敲响时,屈慈正同崔迎之商量着,若是等到开春他们还没回小楼去,要不要在庭院里?栽些?花点缀,若是要栽,又该选何种品类。
打开门,就见这位突如其来的陌生来客与他们二人曾有过一面之缘,是先前?陪着江融一道?的男人,崔迎之和?屈慈都猜测此人才是真正的荣冠玉。
荣冠玉依旧是那副书生作派,半点儿瞧不出江湖人的底色,躬身作揖,似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未下拜帖,便贸然来访,叨扰二位了?。”
崔迎之出身富贵,却?并不是喜欢繁文缛节的人,在外?行走多年,染上一身江湖气,更?是洒脱,待人处事与荣冠玉全然是两个极端,遂直截了?当地问他:“崔路派你?来做什么。”
荣冠玉仍是温声细语,和?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或许是被逼急了?,屈纵与屈晋近来联了?手,再过不久可能就会寻到此地。故而来提醒你?们一声,早些?离开。”
“本来受人之托,若遇危急时刻,我该出手尽力帮二位的。”
崔迎之耐心等着他后头那个“只?是”,就听?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春闱将至,我忙着温书,再过不久就要入京赶考,实在是分身乏术。只?好有劳二位多多保全自身了?。”
崔迎之和屈慈听罢,具是沉默。
她这些?年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江湖人,愣是从来没见过这种一心科举的。或许是因为在江湖行走的人里?头,能识字的就已?然少之又少了?,能读得进书的也不会来闯荡江湖,故而这般志向,实在罕见。
荣冠玉说完,也不管两人那不约而同露出的复杂神情,轻笑两声,与二人告辞。
转身,便如鬼魅般融入了?风雪里?,再瞧不见踪影。
待他离开,崔迎之合上门,瞄了?屈慈几眼,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点儿什么又在思量言辞。
屈慈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崔迎之临时起意要说什么,语气是难得的断然:“你?让我去杀个人还成,让我考科举 ,想都别想。”
屈慈少时拖屈晋的福,蹭过几年书读。屈重一开始特地请了?个秀才来教导屈晋,屈慈闲下来没有差事的时候,会躺在屋檐上,边休息,边听?着那秀才给屈晋教书。
秀才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若是有什么不懂,不管是谁去问,他都会耐心细致地讲解,若是还不懂,就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讲。
老人家那时觉得屈慈年岁小,又肯学,自然也乐意私下多照顾他些?,偷偷送了?他好几册书,用以练习的笔墨,还有老人家闲来无事自己编纂的诗集。
只?是就连这样偷来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大抵是因为屈晋实在不是个读书的苗子?,提笔如上刑,三天两头地逃课,很快屈重就放弃了?,不再指望屈晋能读出个什么名堂。
屈晋不乐意继续学,教书的秀才没了?用处,屈重就把人顺手杀了?。
屈慈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生离死?别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当时到底还不是多大的年岁,心思更?敏感些?,自然觉得难受,一是因为人死?了?,二则是因为他没法继续跟着学了?。
后来数年,也终究是没能再寻到读书的机会,就此不了?了?之。
至于秀才留下的那本诗集,他好好地收了?起来,至今还藏在别院不知哪只?箱箧里?,再没翻阅过。
崔迎之原先并不知道?这些?过往,听?他这么一说,再怂恿他又好似有点儿不近人情,只?好作罢,安慰他道?:“没关系,我们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家煤球身上,前?些?日子?子?珩教了?它两句诗,它今日已?经会背了?。只?要活得久,背会四书五经不成问题,到时候金榜题名,我们家飞黄腾达就靠它了?。”
屈慈失笑:“你?折腾我就算了?,干嘛折腾孩子?。”
崔迎之振振有词,“那没办法,你?考不了?,我看书犯困,子?珩也不是科举的料子?,总不能指望邹老头一大把年纪挑灯夜读奋战科举吧?”
玩笑戏言点到为止,没再持续。崔迎之转而正色道?:“屈家叔侄俩已?然联手,这个地方待得也够久了?,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可若是从这里?离开,又该去往何处?
曲城没法回,小楼作为最初之地也必然有人盯梢,去其余地方又人生地不熟,说不准就会被瓮中捉鳖。
屈慈不慌不忙:“这两日收拾准备一下,我们去蜀地。原先为了?离开屈家提前?做的布置,也算没有白?费。”
蜀地在距临湘实在遥远,一路跋山涉水,也不知多久才能赶到。
崔迎之叹息:“我怎么觉着自从遇见你?,我总是在赶路。”
从下洛到曲城,从曲城到临湘,如今又要从临湘赶去蜀地。
再这样下去,她就该游遍大半国土了?。
屈慈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这回时间是真的差不多了?。屈家的隐患也差不多时候该彻底败露了?。就当是去蜀地游乐一圈,玩完我们就回小楼去。”
邹济与子?珩当日收到了?要离开别院的消息,还有些?不舍,但到底清楚其中要害,迅速整理了?行囊,又去城中雇了?车马。
一行人整装待发。
可命运弄人,规划好的一切转瞬如梦破碎,这趟蜀地之行终归是半途夭折,没能去成。
临别之日,离湘必经的窄道?边,蹲守数日行迹狼狈地朱九娘张臂用肉身逼停了?他们的车马,痛哭流涕地跪地乞求:“恩公,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她并不知晓崔迎之的住处,也不清楚崔迎之的动?向。可抓走孩子?的贼人既然说,崔迎之不日便会离开此地,她便只?好日复一日地在这里?等,连眼都不敢合,生怕就此错过。
只?因为那伙不知名的贼人指名要崔迎之和?屈慈现身。
崔迎之面无表情地看着朱九娘想:荣冠玉的消息还是传得晚了?些?。
第35章 春蚕尽(三) 对不起。
如今的崔迎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热血上头, 路见不平就会毅然拔刀的少年人了。
今日但凡换一个人拦在路前,但凡换一个缘由,任她是受人胁迫也好, 全家遭难也罢, 崔迎之?只会不管不顾地离去,决计不会多分半寸目光。
可这件事归根结底与她和屈慈有关。
若非与他们二人扯上干系, 那孩子并不会遭遇这般难事。
崔迎之?闭了闭眼, 旭日被?遮蔽的天幕飘下粒粒白点,落到崔迎之?的发间?眼睫上,碎成水。她的心中也似乎落下了一场难以停歇的雪,寒风大作,乱雪漫舞,将新生的绿意掩埋。
她自嘲般扬起唇角, 泛着些微苦涩,无可奈何地想,那么?多年,那么?多事,她学不会年长者的世故圆滑, 也没能彻底学会什么?叫做明哲保身。
真是没用。
屈慈或许看出?了崔迎之?难言的躁意, 又或是明知她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仍然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并不强硬, 只是表明一个态度,他并不希望崔迎之?去赴这场鸿门宴。
他说:“总有别的法子。”
依朱九娘方才所言,屈家那两人知晓他们不日就会离开。可他们是听信了崔路的消息,才会毅然决然地收拾包袱动身的,相隔不过几日。
再如何消息也不该传得这样快才对。
此事与崔路脱不了干系。
毕竟有旧例在前, 就算先前崔路似乎并未展现太多恶意,他们一开始也不敢如何相信崔路。贸然离开,说不准便?又会中了崔路调虎离山的把戏。然而?此地他们待得已?然够久,若是他所言为真,再拖延下去,被?发现藏身之?地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可谓骑虎难下。
离开也是四人一鸟一道商议过后?的决定。
思及此,崔迎之?掰开他的手,回?望他,神情冷肃又平静:“我一人去。”
“你受了伤,这里能强行将人救出?的只有我。若是有个万一,只要你没被?逮到,我大概率就不会出?事。”
屈慈显而?易见地并不赞同这个提议,可没等他来得及说点儿什么?,崔迎之?便?翻身下马,走到拦路的朱九娘跟前,神情是少见的置身事外的漠然。
她说:“我会尽力把孩子带回?来。只一件事你需记得,此事过后?,再不要同任何人提及你与我有关。就算哪日街头巧遇,也只当是个寻常过客,对你对我都好。”
朔风卷起狂舞的残雪,吹得崔迎之?本就散乱的鬓发乱飞,她就这么?单衣宽袖,身披毛领,冷冷清清地站着,似要融入这风与雪。
朱九娘捂着着婆娑泪眼,从指缝间?窥见她淡得仿若化?作一簇雪,随风流散,这才恍然间?惊觉,当年那个会一刀斩断阴翳,在无望黑暗里劈出?一道光来的少年人早已?不复,再不会牵着她的手温声细语地宽慰,也不会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告诉她贼人已?然被?赶跑,不必再担心受怕。
可她此刻只是嗫嚅着,所有气力皆被?连续几日的惶惶不安与焦灼等待抽空,什么?也说不出?来。
……
荒风落日,斜阳带着余晖如火坠落,在满天的雪地里渡上一层粼粼金光,日与夜交替的间?隙,旷野间?唯余风声,叶声,却?无人声。
崔迎之?和屈慈抱着刀,倚着枯木,就这么?静静看着那点残阳渐消,投落在面上的阴翳也自发间?挪移,遮住眉目,最终整张脸都被?叶影所掩,再叫人看不分明。
崔迎之?没能拧过屈慈。
他不肯和邹济与子珩一道先行离开。就算她变着法质问屈慈:明明只要再等一段时间?,避开追捕,不要出?面,就能拨云见月,海阔天空。你非要去,若是死在这里,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可屈慈只是说:“此事因?我而?起,没有让你挡在前面的道理,也本该是我去的。若只我一人,我想是不会去自投罗网的,可你既然非要去,我又拦不住,也只能跟着一道。崔迎之?,别什么?担子都往你自己身上揽。”
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于理而?言也不该这么?做,可她实在是不希望身边再有任何一个人出?事了。
少时她没本事护住家人,后?来又没能护住她师傅,崔迎之?不想自己这一辈子浑浑噩噩过完,发现自己到头来什么?都留不住,只余下一场空。
就好像她空空荡荡地来这人世一遭,享过人生百味后?,又潦潦草草地离开。
崔迎之?知道这人世间?多数人都这样。
可她不想。
马蹄声打断了崔迎之的思绪。
有人来了。
她慵慵抬眼,就见屈晋和荣冠玉策马赶至,周遭也被?分批围了起来,看装束,来者皆是屈家的死士。
人数并不算少。
崔迎之?扫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回?了勉强算个熟人的荣冠玉身上,平静问他:“孩子呢。”
荣冠玉依旧是不日前那副温和做派,平易近人地笑:“在屈纵手里,不晓得被?关在哪儿了,说不准已然被杀了。反正也是引你们出?来的幌子,没什么?别的用处。”
旷野的风呼啸而过,卷起千堆雪。
崔迎之?的心也随着这风,一寸寸冷下去,又问:“你出?现在这里,是崔路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你似乎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决定?”荣冠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
可没等崔迎之?回?应,他便?轻笑两声,自顾自接道,“好吧,是我自己的意思。我与他只是寻常的交易关系,有人开出?了更好的价码,我自然会做出?对自己更有利的选择。”
果然,荣冠玉反水了。
他们一开始认为荣冠玉代表崔路,才会就是否相信他的说辞而?犹豫。可既然他反水,那日派他来传消息的,究竟是崔路还是屈家便?难说了。
“与他们费什么?话。”屈晋在一旁听得不耐,直接抽刀,指向屈慈,作势就要攻去。
转瞬,刀光闪烁,利刃相接。
屈慈不躲不避地迎上了他的宽刀。
尽管屈晋不喜多言,可屈慈却?是个热衷于在打斗过程里说垃圾话骚扰对方的人。
他看着这位名义上的义弟,一边笑眯眯地拔刀抵住来势汹汹的进?攻,一边说:“怎么?脾气还是这么?急,你这样很容易被?屈纵当猴耍,说起来他今日怎么?没有一道来?”
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屈晋始终不言,只是一刀又一刀地落下,直击要害。
短兵碰撞,摩擦出?刺耳的金属声。
屈慈似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感慨似的道:“屈重死的时候我用的好像也是这把刀,死在同一把刀下,你们父子俩也算有缘。”
提及屈重,屈晋可算有了点儿反应,避开屈慈角度刁钻的回?劈,退了几步,冷笑:“我父亲那样待你,你反手将他杀了,忘恩负义的杂种。”
听及此,屈慈短暂怔愣,又放声笑起来,似是扯到伤处,咳了两声,面上满是讽意:“他如何待我?你心里没点儿数吗?我身上的旧伤拜谁所赐,办事儿的时候伤的有多少?在屈家挨的又有多少?”
“若不是他想杀我,我本也不想要他性命。他这些年所行所为愈发敏感多疑,后?来我杀了他,屈纵和你都高兴得不得了不是吗?如今又来伪装成一副父子情深的作态来指责我算什么??”
屈晋似是被?戳了痛处,暴怒:“父子情深?你才是他最得意的好儿子!我算个什么?东西?”
他手上攻势愈发生猛起来。
屈慈应对不及,一个不慎,臂上便?被?身侧逼近的死士划出?一道血口。
他先前的伤势还未能好全,如今对上屈晋,又需顾虑其?余周遭随时上前补刀的死士们,其?实并不占上风。
战况愈发焦灼。
而?此刻另一边的崔迎之?也自顾不暇。
她第一回?见到荣冠玉时便?察觉出?对方武功不俗,可到底未曾交过手。如今对上,这才彻底意识到对方到底有多难缠。
更遑论此地还有数不清的死士将他们团团围困。
自此脱身仿若是不可能的事情。
又是一刀落下,划破背部的衣物?与肌肤,血雨飞溅,屈慈却?趁此时转身,逼近,一刀刺入要害。
两人皆应声倒地。
这样的处境里,半息破绽也不能多留。
屈慈身当强弩之?末,仍踉跄着起身,勉强擦去唇边溢出?的血,不管身上的刀口,又避开其?余扑涌上前的死士,似乎是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此番的杀意般,笑问倒地不起仍余声息的屈晋:“这回?不抓活口的?解药药方不要了?”
“还是说,你们总算是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一月散,一切只是屈重的骗局?”
此言一出?,周遭听闻的死士们无不顿住,明显犹疑,不再上前。
屈慈支撑不住般顺着枯树跌坐下,见状,又笑:“看来这个月的药没能按时发啊。”
被?刺中要害屈晋狼狈地捂着伤口从地上爬起,呼吸声粗重,俨然也不过苟延残喘。
他全然不顾自己这般穷途末路的境地,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大笑:“那又如何!真正?的一月散已?然被?研制出?来了!没有屈家!也会有李家,王家!”
说罢,积攒的恨意在此刻似乎化?为了力量的源头,他拼尽了最后?的气力,举起宽刀,冲到屈慈跟前,如疾风,如骤雷。
宽刀眼看就要落下,屈慈却?似乎没有再躲的力气。
崔迎之?余光瞥到此处,不由分神,未料身后?寒光乍现。
利器刺穿□□的声音,鲜血涌出?滴落在雪地的声音在崔迎之?耳畔响起,她没能注意到屈慈那处的后?续,也没来得及对自己的险境作出?反应,便?被?人扑倒在地。
满目血色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
不知何时赶至的崔路倒在她身旁,利器刺穿了他的前胸,鲜血奔涌而?出?,在雪地里洇出?惊天动地的一抹红。
荣冠玉似乎也没料到崔路会突兀地出?现在此地,无措与讶异在眼中一闪而?过。但到底是没再继续动手,只是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依旧挂着虚情假意的笑。
崔迎之?从来没感觉过自己那么?心慌过。
仿佛有什么?东西又要从指尖流走。
她强迫自己维持冷静,起身,迅速确认了屈慈那边没出?什么?事儿——屈晋已?然彻底没了声息,其?余死士见状,又因?贸然得知真相的冲击,具是停下手,一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而?后?又收回?目光,将崔路翻个面,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料,捂住崔路的伤口止血。
崔路却?拦住她,强忍着痛,说:“没必要了。”
可崔迎之?不听,她拧着眉,脸色从未这么?难看过,连多问一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没有,只是沉默。
原本应是与崔路一道赶来的江融喘着气,在天寒地冻的节气里额间?还挂着汗,费力地推着那辆木轮椅迟迟到场时,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副骇人的场面。
白茫茫的天地里,她只能看得见雪中的红。
怔愣并没有多维持几息,她迅速反应过来眼下的局面,依旧没多分给其?余人半片目光,一言不发地将崔路扶上轮椅。荣冠玉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当个沉默的看客。
江融并不会医术,面对这样的伤势实在束手无策,只好紧绷着脸,语调带着些微哽咽,对崔路说:“我们现在就去找大夫。”
可崔路太清楚自己这身体同四面漏风的茅草屋没什么?区别。他痛得有些失声,缓了片刻,才无奈地告诉江融没有必要。
“怎么?没有必要?你不要命了吗!”江融情绪激动地大喝,泪水也似连珠顺着脸颊滑落。
这份激动情绪并没有影响到崔路,他只是冷静地预计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随后?抬首望向荣冠玉,冷静陈述:“我早该料到当初既然为了江融留下,日后?也必然会因?此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些年派你与屈纵联络,反倒为你创造了机会。”
荣冠玉依旧沉默不言。
事到如今,两人之?间?也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崔路也不想再提及什么?过往,反倒显得今日这局面可笑。
他的目光转而?落到崔迎之?身上,大约因?伤口实在疼得难受,笑得有些勉强,却?仍是放柔了语调,似是交代遗言般同她一字一句道:“我已?然把屈家的真相散出?去了,屈纵那边发现不对很快就会跑。这个月的解药没发,人心浮动。新药制成的时候又不太巧,挽回?不了局面了,屈家分崩离析已?成定局。屈纵就算侥幸脱身,屈家失了势,再没人会忌惮他,过往仇敌的追杀够他受了,不会再翻起多大的风浪来。”
“我手上的人脉钱财,一应交给了江融,你若是日后?有需要,可以去寻她。”
他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又似是陷入了追忆,声量也愈发轻,“江融也是家破人亡后?逃了出?来,我当年救下她,是因?为她那个时候和你真的很像。其?实本来也不想救个陌生人,只是当时看着她,就想起你来了,我救不了当年的你,可那时最起码能做点儿什么?。我还是忘不了崔家的事情,这些年总是想弥补点什么?,所以才会把崔家旧宅寻照从前的模样重建,一砖一瓦,一切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我心里清楚,总归回?不去的,我想你也不会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
说着说着,他终于支撑不住似的阖上眼,声音低不可闻,最后?的话语被?没入风中。
风告诉崔迎之?:
“对不起,迎之?姐。”
对不起,因?为崔义害死了她的家人。
对不起,他没能拦下崔义,也没能救下任何人。
第36章 春蚕尽(四) 那是她最后一个血脉相连……
崔路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 自有记忆起,他便被甩给了随侍们照料,崔义从不会主动来探视他, 仿若他从不存在。有崔义这般态度在, 随侍们更是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在崔义面?前提及他。
他自幼又?身体孱弱, 鲜少出门, 平素更是接触不到同龄人,自然不知晓其余家庭是何模样。因?此也从未意识到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
直至一次偶然,锋芒初显,枯燥孤寂的生活陡然翻转,再回不到最初的平静。
崔义意识到了他的敏思,他的才智。
他成了崔义对外夸耀的, 投之以盛大期许的容器,莫名的重担也随之被压在身上,叫他喘不过气。
说来可?笑。
在此之前,尽管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也鲜少能见上崔义, 偶尔几次意外撞见, 却不外乎皆是落下匆匆一瞥便离开, 仿若在崔义眼中,他与府中的随侍们无甚差别。
可?自此之后, 他头一回有机会与崔义面?对面?谈话。说是谈话也不尽然,不如说是崔义单方面?地?对他说教。
崔义让他珍惜自己的天赋,日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话语中尽是对未来的畅想,天降大运的狂喜, 与说不明道不明的……
妒意。
他无暇去思量这份细微的嫉妒从何而来,铺天盖地?的重压紧随而至。
崔义为他请了大儒教导,要求大儒对他严加管教。
他每日除了日常起居用膳,绝大数时候都被关在只有一间隔窗的书房中,日复一日地?与笔墨书籍做伴,疲乏时,也只能坐在案边,抬头看看那被框在窗中的湛蓝天幕。
可?为了以防受风病倒,那扇窗很多?时候都会被随侍们合上。
以至于绝大多?数时候,他连那方天幕也看不成。
寒凉孤寂的岁月不知持续了多?久,某日,他被安排着跟崔义搬去了曲城,回到了崔府。
崔府的宅院布设大都空旷明亮,绝非原先那间昏暗又?不透风的屋子可?比,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被迫留在室内日夜苦读,少见外人。只在刚至曲城那日与崔府数人匆匆见过一面?。
他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的境地?有多?糟糕,既不埋怨,更不憎恶,或许是早已习惯,又?心甘情愿地?认命。
直至年?幼的崔迎之堂而皇之地?闯入,将过往表象戳破,让他认识到这鲜血淋漓的内里?。
他在崔府第一次认识到所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从不是只存于书页的美谈。赤诚,良善,如烈日般耀目的人也并非只存于世人的歌颂中。
他过往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既渴望接近,又?抗拒隐忧,总觉得?这不过一场大梦。
待梦醒,仍然只余下他一个人。
可?崔迎之从来都是个会死?缠烂打的麻烦性子。贴近的温度,含笑的眉眼,肢体的触碰无一不在告诉他
——她真切存在。
如此经年?累月下来,再抗拒的态度也会被软化,再生疏的关系也该和缓。
他与崔迎之逐渐走近。
崔迎之常常带着他偷偷溜出崔府,去游湖,去垂钓,去做一切他过往从未做过的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
单调枯燥的黑白世界滋生出盎然生机。
可?这些闲适时光终究只是他偷来的,无边的孤寂才是常态。
崔义并非没有察觉到他与崔迎之私下来往,几次三番关他禁闭,逼得?崔迎之拉着崔正找上门来与崔义讲理?。
理?所当?然,未有结果。
再到后来,他察觉到崔义的杀心与预谋,阻拦无果,而后雨夜潜逃,设法传递消息,又?被俘获。
崔义恨极了他,打定主意要让他吃个教训。
那个雷声隆隆的夏夜,他被人看押着跪在遮天蔽日的雨幕里?,自此一双腿落下难以根治的旧疾,险些丢了半条命。
焦急,悔恨,无措。
冰凉的雨珠化作穿针的引线穿透了皮肉骨血。
他知道即将降临的一切。
可?他什?么都挽回不了。
……
飞雪随风翻滚,卷起人们的衣摆钻入内里?,牵引着刺骨的寒钻入心尖。
动荡的心也被侵袭的寒所扰,几近停滞。
崔迎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痛苦,麻木,惋惜,一概没有。
她目光空茫,冷淡地?看着这宛如闹剧的一切,良久,才望向身边已然停手的蒙面?死?士们,道:“屈晋已经死?了。你们方才也应该听到了,一月散是假的,还要留在这里?死?斗吗?”
死士们面面相觑,退意渐深。
崔迎之说罢便不再理会他们,旋即将目光落到荣冠玉身上,杀意盎然:“至于你……”
不等她将脚边的刀具拾起,江融先一步捡起长刀,起身,将刀尖对准了荣冠玉。
江融显然半点武艺不通,握刀的姿势都不太准,她抽噎着,刀身连着手一块儿颤,泪流了满面?,眼中却是决绝。
荣冠玉任她指着,黯然看着那挂着血与雪的长刀,又?直直望向江融的双眼,哑声道:“你要杀了我吗?”
“他救过我一命。”江融深吸一口?气,将刀握得?愈发紧,脚下却不动分毫:“杀人偿命。”
茫茫雪色中,荣冠玉惨白着一张脸,先前与崔迎之打斗时受的伤突然间刺痛起来,抢占了所有感官。他垂下眼,轻声道:“我明白了。”
而后便松开手,利器落地溅起颗颗雪粒。
他摆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我从前本身就是为你家中卖命的。如今你将这条命取走,也算有始有终。”
江融抿着唇,仍僵持着不动。
她没杀过人。
风卷残云,旷野无声。
一旁的崔迎之没有耐心深究这两人的前尘往昔,恩爱情仇,更不想看这苦情戏码。她一把夺过江融手中的刀,眼都不眨就往荣冠玉身上劈。
荣冠玉没了武器防身,只能被动躲闪,却终究不及,臂上狠狠挨了一刀,鲜血四溅,洒落到雪中,与崔路的血迹重叠。
被夺了刀的江融下意识要拦崔迎之,又?回神似的收手,站定。
荣冠玉俨然没了战意,连连退避,临走前最后看了江融一眼,对她说:“我等着。”
而后转身,孤影溶于雪色中。
崔迎之知道自己追不上,便不再白费功夫,撇下没能控制住情绪掩面?放声痛哭的江融,越过残雪,来到屈慈的跟前。
周遭的死?士们已然散去,枯树底下只余下了屈晋的尸身以及气息微弱的屈慈。
前一刻的焦灼与僵持的局势转瞬如影褪去,唯余下一片狼藉。
她蹲下身,将屈慈扶起,说:“我们回家。”
……
屈慈这回伤得?格外重。
一直等在小?院接应的邹济和子珩忙活了一整晚没能合眼,待崔迎之问起时,邹济也只拿好?话来敷衍她。
崔迎之心情本就躁郁不安,到后来邹济实在扛不住质问,只好?同她直言:“他之前被屈纵抓住的那一回,不知道被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不让我跟细说,后来好?不容易压下去,倒也一直没什?么事。”
“这回伤得?太重了,旧伤还有那些东西全被一道勾出来了。”
“你放心好?了,他这身体硬实着,不会扛不住的。”
邹济没有骗她,屈慈在第二日白天如期醒来,除了没法强撑着装成个没事人外,问题其实并不算严重,只需要充足的时间去休养。
真正令人担心的是崔迎之。
她没受什?么明显的外伤,自回到小?院起也没有任何异样,一贯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与冷静。
可?屈慈并不觉得?崔路的死?于崔迎之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是她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过往的事情早已翻页,可?眼下崔路为了救崔迎之而死?,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平静表面?下只会是裂谷与狂涛。
可?崔迎之自己不说,其余三人也怕戳到她的伤处,不敢主动提及,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话题。
直至暮色四合,将崔路尸骨带走的江融携着木匣登门,来寻崔迎之。
木匣内的是另一半断剑。
江融的情绪已然恢复如常,周身气质却好?似与先前又?有什?么不同。她将木匣递给崔迎之,说:
“我明日就带他启程回曲城,他说过他想一直待在崔府。屈纵跑了,我只找到了那个孩子的尸骨,已经派人送回家了,后续若有消息,我会再联络你。至于荣冠玉那边,他不会再来给你们添麻烦。”
顿了顿,她对上看似没有什?么异常的崔迎之认真道:“来时匆忙,他交代了我许多?事,还特地?将这只木匣带上,许是早就料到会有这遭。他希望你过得?好?,别让他的死?成了笑话。”
崔迎之只是沉默着接过了木匣,将人送走,合上门,穿过空旷无声的前院与荒木环绕的回廊,独自坐在重檐下。
今日天色着实不太好?,檐角与浓云将圆月掩盖,抬首,只能望见黯淡的天幕,无垠的黑夜里?连一颗星子也无。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垂落的夜色中究竟静坐了多?久。
久到屈慈实在担心,又?生怕她在外头受风着凉,只好?取了件厚衣做借口?来寻她。可?直到将衣物给她披上,崔迎之仍是没有同他说一句话。他便随她一道坐下,望着庭院深深,积雪皑皑。
亲友故交离世的第一时间,人们或许往往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总有一日在不经意间,在夜深人静处又?或是熙攘人群中,叫人猛然顿觉:原本熟悉的那个人已然不在。
而后,后知后觉的悲伤将人淹没,窒息,溺毙。
此刻的崔迎之头脑放空,什?么都没想。
她至今对崔路的死?亡都没有什?么实感。
夜色愈发浓郁,更深露重,寒气逼人。
屈慈的伤势少说也该在榻上躺个十天半月,如今坐在这儿吹冷风,实在勉强。
听及屈慈咳了两声,崔迎之才从恍惚间回神,心也落到了实处。她回首,起身,把他一道拉起来,又?把身上的厚衣取下,踮脚给他披上,蹙着眉说:“你出来吹冷风做什?么,嫌伤得?不够重吗?”
屈慈无奈:“我不来寻你,你要一个人坐在这儿一整夜吗?”
崔迎之垂首,低声道:“我没事。”
“没事的话,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吗?”屈慈没有就这一问题反驳,只是顺着她,牵住崔迎之的手,引她朝回屋的方向走去。
崔迎之任他牵着,边走,边抿着唇,又?强调了一遍:“我真的没事。”
鼻音很重,话语中的哽咽难以掩盖。
屈慈止步,回身,垂首,抬起那只没有牵住她的手,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意,拥住她。
“我知道。我们三娘很厉害的。”
肯定的语调,毫无疑窦的信任,比风更轻,比夜色更重。
第37章 春蚕尽(五) 我是病人。
崔迎之并非不想回去曲城去送崔路最后一程。只是屈慈这伤实在经?不住奔波, 再加之屈家虽然落败之势已显,彻底瓦解只在朝夕之间,可那日?屈晋死前?挑衅, 狂言真正的一月散已然制成, 若此事为真,日?后定有数不尽的麻烦。
他们必须先把跑掉的屈纵和那药的事情解决。
屈纵的消息尚未有眉目, 药物的来?向却有迹可循。
屈慈幼年懵懂时便被抓走, 大半少年时光都?被囚于幽暗之地试药,不会忘记那去处。
临行前?,屈慈说:
“负责炼药的药师里,管事的人叫刘向生,如果真正的一月散被炼制出来?,必然会经?他手?。他可比屈家那两个人麻烦多了, 一察觉风声,定会果断设法脱身。现在赶去,大概率早已人去楼空。”
只是这是如今唯一的线索,他们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去确认一趟,于他们而言也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先前?打算去蜀地时收拾的行囊仍是派上了用场, 再度启程时, 无需重新整装。
车马完备, 正待启程。
崔迎之攀上车架,扫视一圈, 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待余光窥见天际山野惊鸟飞过?,这才惊觉,蓦然望向屈慈,问:“煤球呢。”
崔迎之和子珩方才都?在忙着搬行囊, 邹济年纪大了近来?又忙着照看屈慈的伤势,精神头一直不怎么?好,故而早早入了车厢寻清闲。煤球就让受了伤派不上什么?用场的屈慈去照看了。
车下的屈慈怔了怔,回忆片刻,而后走到?车后,把地上的鸟笼拎起。
他方才帮子珩搭了把手?,便将鸟笼临时放下,结果回头就忘了。
按理来?说是不该忘的,他从不会在这方面出差错。煤球对他和崔迎之有多重要不必言说,就算是换成旁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过?往也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屈慈沉默着从车后走出,故作轻松姿态,对崔迎之笑了笑,说:“刚才帮子珩搭了把手?,顺手?放后边了。”
点?到?为止。
其?余事情一概不提。
崔迎之平日?里习惯了装聋作哑,实质上却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刚经?历亲人逝去,这段时日?又正是敏感的时候。
她显然不信。
屈慈只好妥协:“好吧。可能确实出了点?儿小问题。”
崔迎之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小问题。
因?为而后行路两日?,屈慈的状态明显不太对劲。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连煤球都?忘了喂。
崔迎之拉着屈慈找到?了邹济头上,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睡梦中被摇醒的邹济给屈慈把了脉,斟酌片刻,捋了捋他那打理整齐的白髯,轻快道:“问题不大,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积存在体内还没彻底消掉,这段时间脑子会不太好,容易忘事儿,可能还会临时失个忆什么?的。等药效过?了就好了。”
这还叫问题不大?
崔迎之深吸一口气,强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那什么?时候能好转?”
“呃,这个么?,短则一月,长则一年?我不知道他们到?底给他喂过?些什么?东西?,不好说啊。”邹济拿捏不准。
崔迎之的表情就差把“庸医”这两个字挂脸上了。
邹济见状,愤愤道:“老头子我虽然是个平平无奇的神医。但你不能真把我当?神仙使吧?”
眼看着两人还要再说,争执之势愈显,屈慈赶忙打断,把崔迎之领回车厢外?。
崔迎之近来?本就心绪不平。
事情生得突然,又没有缓冲的时间,更是叫她静不下来?。
而后几日?情况愈发严重,她常常一整日?都?睡不满两个时辰,喝了邹济开的药才能勉强入眠。
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
又一日?,天要破晓,一行人正临时扎据在山林间休憩,屈慈从睡梦中转醒时,崔迎之正蹲在篝火边,无所事事地用树枝扒拉着那一团火焰。树枝的前?端被燃得焦黑,她显然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
靠着枯树,坐在篝火另一侧的邹济和子珩还在熟睡。
火星噼里啪啦地跳跃飞溅,身侧阴影投落其?上,衬得黯淡的火光明亮。
崔迎之从空白思绪中回神,注意到?屈慈走至她身旁,没有再多的动静。
她依旧抱膝蹲着,抬头,与刚好垂首望她的屈慈迎目光相接。顿了顿,她一如往常般向他确认:“早上好,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这几日?每等屈慈醒来?,崔迎之都会问类似的问题。
屈慈知道比起虚无的言语,实质性的触碰更能让崔迎之安心。
可今日?她既没有等到肯定的答复,也没有等到?拥抱或是亲吻,取而代之的是迟疑,以及面露难色地反问:“你是?”
不妙的回应让崔迎之感受到了短暂的惊慌无措,她无声与屈慈对视片刻,而后又重归平静。
须臾沉默后,崔迎之十分不客气地拿那焦黑的树枝抽到?屈慈的小腿上,面不改色地冷声道:“我是你的债主,你欠了我三百两。我饿了,现在去给我打只兔子回来?。”
伪装的迟疑如萍散去。
屈慈蹲下身,与崔迎之靠在一块,一边忍不住笑,一边煞有其?事地谴责:“我失忆了。我是病人。你就是这么?虐待病患的?”
还装。
崔迎之撇过?头,将手?中木条扔进篝火中,不想搭理他了。
屈慈兀自笑了会儿,把今日?的答复补上,又牵住崔迎之的手?,将她从雪地里拉起,见崔迎之回头瞪他,便说:“不是说想吃兔子?”
崔迎之:“这个时节哪里来?的野兔。”
屈慈笑:“吃不上烤兔子,烤鱼还是可以的。”
为了取水方便,他们驻扎的地方离河道并不远。
说是河道也不尽然,顶多称得上是条溪流,积雪化水,水面上涨,也只是堪堪没过?半只小腿的深度。
两人沿路各砍了根趁手?的长树枝,削干净多余的枝桠,将短刀缠到?末端充当?鱼叉。走至河边,又褪去鞋袜,撩起衣摆与袖口,赤足迈入冻得宛如冰窟的溪水中。
崔迎之刚下水就后悔了。
冷意沿着脚底直往天灵盖涌去,寒气顺着经?脉钻入骨髓心尖。
原本浑浑噩噩的脑海也迫清明起来?,再没功夫伤春悲秋,只余下对这严寒天气的深恶痛绝。
她觉得她发了疯才在会跟屈慈在既不缺衣少食又天寒地冻的情况下,下水来?叉鱼。
罪魁祸首却是一副完全不怕挨冻的样子,全神贯注地开始探寻目标的踪迹。
溪水清澈,能清晰窥见底部的积石水草。
崔迎之站在屈慈上游的地带,移步间,圈圈涟漪层叠交错,水纹荡漾间,她突然瞧见一尾鲫鱼从足边游过?,简陋鱼叉刹那间逆风戳刺而下,谁料一击不成,反倒将鱼惊走。
几息的功夫,便逃至了数尺开外?。
侥幸逃脱的游鱼并不知晓更大的危险悄然而至,银光闪过?,溅起万千飞点?,屈慈抬起鱼叉,方躲过?一轮袭击的鲫鱼赫然被刺穿于利刃间。
崔迎之看着那尾巴还在来?回扑腾的鱼,回身,幼稚地跟屈慈较起劲来?,暗道绝不能比屈慈叉得少。
可今日?实在倒霉,她在河里站了小半个时辰,脚都?冻麻了,愣是没能叉上来?一条。从她手?中脱逃的游鱼又大半都?奔向了下游,被屈慈逮了个正着。
等屈慈把第四条鱼逮到?手?,反观自己却仍旧两手?空空后,崔迎之终于决定放弃了叉鱼计划,决定退而求其?次,改变作战方针,转而骚扰屈慈。
她叉不到?鱼,屈慈也别想叉到?。
崔迎之开始假模假样地假努力?,不再屏吸凝神宁待时机,而是看到?鱼就戳,明摆了要把鱼吓走。每每鱼叉从水中探出时还会故意挑起一片水花,直往屈慈的方向溅,屈慈很?快被来?自上游的动静淋了满头满面。
偏偏她都?这样卖力?帮倒忙了,屈慈竟然还是叉到?了第四条鱼。
崔迎之不敢置信,拎着衣摆淌水走到?屈慈身旁,面色凝重地对他说:“我怀疑你的叉子有问题,让我检查一下。”说着就要抢屈慈手?里还叉着鱼的鱼叉。
屈慈故意把鱼叉举起,“把鱼抢走也不是你叉的。”
崔迎之抢不到?,转眼就翻脸,打闹间脚下踩到?铺满青苔的石头,一滑,猛地扎进水中,连带着屈慈也被扯进了水里。
冰凉刺骨的河水将骨血都?浸透,寒意遍布全身,两人跌坐在水中,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明明是这样的境地,崔迎之却没来?由地想笑。
胸腔中积攒的郁气一扫而空。
澄澈的天际湛蓝与橙黄相接。
旭日?东升。
她忍住笑意,嘴硬道:“是你站在这儿影响到?我发挥了。”
屈慈很?识趣地低头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一本正经?道:“好吧。多亏了你把鱼往下赶,我们能叉到?鱼你占了大半功劳,真是辛苦了。”
瞎忙活了一通什么?都?没捞着的崔迎之满意了。
两人兜着鱼满载而归。
待上替屈慈那沾水的伤口重新上完药,又换了身干燥的厚衣,引燃将熄的篝火,架起烤鱼,不多时便焦香弥漫,引得子珩与邹济先后转醒。
鱼刚好烤得差不多。
崔迎之开始分鱼。
首先把两条较大的分给了邹济和子珩,其?次把一条不大不小的留给了自己。最后在一条大小适中但稍微烤焦了一点?儿和另外?一条较小但火候正好的鱼之间犹豫片刻,毅然决然地把前?者分给了屈慈,后者留给了煤球。
出最多的力?但没被分到?什么?好东西?的屈慈看了看崔迎之,问她:“你这么?分的逻辑是?”
崔迎之指了指邹济,“尊老。”又指了指子珩,“爱幼。”
最后指向煤球:“苦谁不能苦孩子。”
有理有据。
屈慈强调:“我是病人。”
崔迎之:“哦,我是残疾人。”
第38章 春蚕尽(六) 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要命啦……
崔迎之心安理得地在屈慈怨念的目光下把?烤鱼啃完了。
又过几时, 天光彻底大亮,就着篝火,屈慈用来内服的药也已然?煎透, 几人商议着再度启程。
子珩起?身去?牵马, 邹济则提着煤球的鸟笼一道离开,临走前还瞪了眼屈慈, 对着他这明显换了身衣裳的打?扮意有?所指, 叫他好自为之,并且着重强调:“你想死?就直说?,省的我再忙活。还有?,对外千万别说?是谁治的你,别坏我名声。”
不听医嘱的病人总是招人嫌。
特别是屈慈这种明明该躺在榻上静养八百十天却偏偏不肯安生的。
理亏的屈慈非常诚恳地回道:“我觉得我还不能死?,所以麻烦您再努力一下。”
他的生死?只是这世间无足轻重的一笔, 与一颗尘,一粒沙无甚差别。屈慈在乎自己这条命,但也没那么在乎。
可?他若是死?了,对刚失去?崔路不久的崔迎之而言也未免太过残忍。
屈慈觉得他得尽量活得久点?儿,也无需太久, 比崔迎之长就行, 毕竟她孤零零地送别了那么多人, 肯定不愿意再孤零零地把?他也送走。
他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按照崔迎之平日里那颠三倒四不分昼夜一日吃两顿饭都勉强的起?居作息和饮食习惯,想活个?七八十岁还真是怪艰难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毕竟让崔迎之保持健康的饮食作息于她而言跟折磨没两样。屈慈各种法子都试过,收效实在甚微,惹恼了崔迎之还会被剥夺上榻的资格。在别院的时候,他每日午间哄了又哄, 求了又求,三催四请才能让人从榻上挪下来。
带孩子都不见得有?那么麻烦的。
屈慈又想起?先前邹济那番话?来。
依邹济所言,他这段时间可?能会出现记忆的缺失。
可?就算是这般令人头疼的时光,尽管只是短暂的失去?,他也并不想忘却。
因为相较于他那如同没有?尽头的苦海一般的前半生而言,这已然?弥足珍贵。
近来数日崔迎之都表现得分外不安,过往的经?历逼得她总是恐惧得到又失去?。可?因此事焦灼的人并非只有?崔迎之,他身为当事人不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但既然?明知没法改变现状,总不能两个?人一道犯愁,他得表现得可?靠点?儿,才能叫崔迎之不那么担忧。
思绪回转,身旁被寄予殷切期望的邹济并不欲与他多言,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一时之间,茫茫雪色中,只余下了崔迎之与屈慈两人。
篝火已被雪水浇熄,积雪与火相接的瞬间化为蒸腾的水汽,白烟萦绕于焦黑的残木之上。
崔迎之将碗中已然?不那么滚烫的汤药递给屈慈。
黑褐色的汤药,光是闻着便有?涩意争先恐后钻入鼻腔,其口感自然?不必言说?,崔迎之却发现屈慈每回喝的时候都没什?么情绪起?伏,跟喝水似的。
她看着他神色如常地一饮而尽,只在碗底留了些许药渣,没忍住问他:“不苦吗?”
屈慈不答,一手抬着碗,一手把?悬在腰间的水囊解下,塞进崔迎之怀中。
递出水囊的手并未直接收回,而是顺着小?臂一路向上,越过纤细的脖颈,抬起?她的下颚。
苦涩的唇齿交缠,掩盖津液的甘甜,涩得喉舌发麻。
崔迎之眉头紧蹙。
好了,她这下知道这玩意儿有?多苦了。
恰逢此时,远远传来子珩的声音,马蹄声渐近,言语间似乎是在催促。
有?屈慈挡在她身前,崔迎之只能凭声音判断子珩的位置。
本是空旷地带,除了稀疏的枯木,没有?什?么其他遮挡。
声音愈近,屈慈却全然?没有?松口的意思,崔迎之只能先一步把?他推开,紧接着打?开水囊。
清水入喉,可?算冲淡了几分口中苦涩。
崔迎之一边抹唇,一边瞪他,眼神幽怨。
屈慈只管看着她笑。
笑得花枝招展。
子珩终于策马来到了他们跟前,神情如常,看起?来似乎是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他看了看满脸难色不停给自己灌水的崔迎之,又看了看端着碗笑的屈慈,问:“这是怎么了?”
残存的涩意从喉间窜上舌根,经?久不消。
崔迎之表情十分扭曲地回:“这药也太苦了。”
子珩猜测:“可?能是老头子故意多添了几味苦药?毕竟你们两人本来应该好好养伤复元才是,这回出门他意见还蛮大的。”
说?着说?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这药不是阿慈哥的吗?”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崔迎之果断选择跳过,转而拉着屈慈朝马车的方向走:“该赶路了。”
徒留下一脸莫名的子珩。
……
山路陡峭难行,路途颠簸不止。
自临湘出发已然将近过了小?半月。
眼看即将抵达之时,他们收到了江融传信,说?是屈纵已然?摆脱各路追杀,暗中回了屈家?旧宅,暂且偷生。
屈家?旧宅距离他们的目的地快马疾驰仅需半日,当即掉头离开并没有?必要。
故而他们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赶去?。
环顾四周,此地三面环山,仅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与外界相通,不论是进或是出都艰难。沿着这唯一的山路深入,极目远眺,一座庄子闯入眼帘。
瞧上去?与寻常富户置办的庄子无甚差别,外圈只用木栅栏围了一圈,木屋田野相邻,草棚下拴着几头老牛,鸡舍里鸣叫声不断,仿若此刻田间应有?三两佃户在此劳作。
可?现实往往与预期相违,不论是田间亦或是其余地方均不见人影,来时这庄子便门户大开,叫人一览无余。
走入内里,穿过田舍,表面宁静被猛然?撕裂,鲜血淋漓的内里突然?而然?地铺陈在眼前。
崔迎之见到了由?砖土堆砌的高墙与铁栏,以及高墙之后遍地的尸骨。
有?青年人,有?老者,更多的是孩子,年幼的估摸着身量只到崔迎之腰间,年长的瞧上去?也不过十二三岁,大都没有?致命的外伤,且唇色不正常地泛黑,大概率是死?于毒物。
从尸身的状态来看,死?亡时间不过三两日。
尸山炼狱的场景如同一把?钝刀在众人胃里翻搅,阴云盘踞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越往里走,崔迎之的心便愈沉,仿若跌落谷底之下。
子珩到底还是少年人,没见识过这般场面,能撑到现在已是勉强,捂着嘴扶着墙干呕出声。
他们料想过此番会白来一遭,但却未曾想到竟会遇上这样的场面。
待里里外外都走遍,他们终于在后厨的角落发现了唯一一个?活口。
是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腿部受了重伤,难以挪动,只能奄奄一息靠在墙角,找到他时已近弥留之际。
邹济翻出银针给他扎了几针,效果立竿见影,他半睁开沉重的眼皮,扫视周遭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屈慈身上。
他显然?认识屈慈。
屈慈并不多言,只是问他:“刘向生呢?”
四处均被检查过一遍,那么多尸首中,并没有?刘向生。
答案已然?很?明确,再问,也不过是确认。
中年人咳了几声,嘶哑着嗓子,气若游丝,声音低不可?闻,“两三日前,刘向生莫名对其余人动手,一个?人跑了。”
十数日过去?,有?关屈家?的消息应当在市井江湖中已经?传遍,此地虽难与外界接触,但也终归不是完全闭目塞听。
中年人又缓了一阵,补充道:“刘向生之前,见过屈纵。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两个?人似乎吵过。”
屈重死?后,屈家?能主事的人只剩下了屈纵和屈晋。如今屈晋也没了,若排除其余势力的牵扯,可?供他选择的人选只余下了屈纵。
他们二人合谋并不是难以预计的事情。更何况就先前屈晋道破一月散已然?制成?的消息来看,刘向生大概率对两人皆有?接触。
“他手里有?一月散,别去?……”
没说?两句,中年人的眼眸逐渐灰暗下去?,回光返照终归是有?时限的。
邹济确认了他的脉搏,叹息一声,替他阖上眼,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
崔迎之想中年人大约是想说?让他们别去?送死?。
可?是眼下这个?境况,双方已然?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不把?屈纵和刘向生除掉,她也难安然?入睡。
尸骸遍地,处理起?来过于麻烦,他们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里耗费,好在冬日里尸身腐坏的也慢,崔迎之和屈慈马不停蹄地动身朝屈家?旧宅赶去?,沿途又报了官,也算是免得死?在此处的无辜人生前遭难,身后还要落个?曝尸荒野的下场,再多,便也做不了什?么了。
大约是时来运转,又或是天公作美,他们一开始没能寻到刘向生,在屈家?旧宅外蹲守了两日打?探情况,却意外等来了他孤身与屈纵会面。
他在屈家?停留的时间并不久,不知与屈纵商谈了点?儿什?么,待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开。
屈慈欲追,却被崔迎之拦下:“他敢一个?人来,说?不准会有?后手。”
屈慈当然?知道。
但他更清楚刘向生的麻烦之处。
“错过了这一回,再寻到他很?难。”
就算是有?江融那边的人脉眼线也给不了太多助力。江湖里能人异士不少,可?刘向生和屈家?能藏那么久,足以窥见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我远远跟着,见势不对就回来。”
没有?时间再让他们就这一问题争论抉择,刘向生的身影已然?远去?,眼看就要失去?踪影。
屈慈叮嘱了两句,便策马追去?。
崔迎之虽有?所隐忧,但也没再强行去?拦,只是拜托子珩跟上去?接应。自己则检查了一下贴身携带的利器,而后对留下的邹济说?:“我去?杀屈纵。”
依这两日蹲守探查到的情报来看,屈纵身边已然?不剩下多少人,不过强弩之末。崔迎之觉得这在她能够处理的范围之内。
刘向生突然?出现固然?可?疑,但不论是调虎离山也好,暗度陈仓也罢。
她方才没有?跟上屈慈便是因为若为了追刘向生而把?屈纵放跑,未免得不偿失,光靠子珩和邹济又没法将人拦下,她必须留下来。
若刘向生那边有?埋伏,屈纵这边的防守自会薄弱,若是没有?,她在这边牵制住屈纵,也能提防他派人去?支援刘向生那边,给屈慈找麻烦。
反正他们本就商议了先对屈纵下手,崔迎之觉得没必要再耽搁。
空有?一身医术无处施展的邹济帮不上什?么忙,又知道拦不住人,更不赞同崔迎之和屈慈两人这般冒进的举动,只能急得来回踱步,吹胡子瞪眼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要命啦?”
第39章 春蚕尽(七) 可是她好像等不到开春了……
邹济的反对理所当然没有?丝毫效果。毕竟崔迎之一向秉持着“来都来了”的原则, 是个不会回头的人。
她二话不说将身上的杂物托付给了邹济,让邹济先回落脚地歇着,而?后便头也?不回地动身, 没有?丝毫犹豫踟蹰。
仿若要踏上一条孤独的绝路。
屈家旧宅坐落在僻静巷陌间, 周遭大多?是无人的屋舍,外人更是少有?知晓此地, 这才让屈纵钻了空子, 苟且于此。
宅内古木成林,枯叶满地,覆在未融的积雪上,入目尽是萧瑟颓败。潜入院中?并不是难事,崔迎之一连无声解决了几个躲藏在暗中?的守卫,沿着先前探明的路线, 向中?心?地带行?去。
越靠近正堂,防卫便越是严密。
屈纵的位置完全被?摆在了明面上,难得是如何穿透这层层防备,不动声色地动手。
比起耗费力气与人缠斗,以她现在孤身只?影的状况, 最?好是只?处理掉屈纵一人, 省得麻烦。
可预期总与现实相悖。
移步间, 身后利器破风声呼啸而?至。
屈纵身边的人也?不全是花架子。
金石争鸣,寒光乍现。
崔迎之与来者一连交手几招, 远处一道洪亮的声音穿透枯木交错的间隙随风忽至,“且慢——”
来者本已落了下风,听罢顿时?有?了退意,作势要与崔迎之止战,崔迎之却?全然不管, 反而?趁机干脆利落地将其一刀毙命。
尸首应声倒地,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刀身,顺着锋利的刀刃滑动滴落,为林间污浊的雪泥渡上了一抹赤红。
没有?更多?人掺和这场短暂的交手,被?打斗声惊动的其余守卫们皆止步于十几步开外,完全没有?上前的意思,心?照不宣地围观着同伴的死亡。
崔迎之确认过周遭不会有?人突袭,才有?空寻声望去,就见一位颇具富态的中?年人遥遥自林木小道间走出。
尽管崔迎之没有?亲眼见过屈纵,但眼前人的身份并不难以辨认。
她甩了甩刀,咫尺方?寸间,便落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血雨。
屈纵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温和作派,将一切丑恶掩盖在假面之下。他颇有?闲情逸致地观摩了一番雪地中?倒下的尸身,又将目光落到崔迎之那挂着血的刀刃上,意味不明道:“我还以为会是屈慈亲自来一趟。”
可能是因为你?的麻烦程度比不上刘向生吧。
崔迎之抬了抬眼皮,没将这番得罪人的话脱口而?出,只?是暗中?扫视一圈手持长枪短剑将此包围的众人,自顾自地想:
这下没法图省事只?解决一个屈纵了。
屈纵没收到回应,倒也?不恼,接着说:“我之前听说过你?,还有?你?那个师傅,我记得是叫沈三秋吧。”
听及沈三秋的名字,崔迎之才可算有?了点儿,终于分给了屈纵几寸目光。
“你?师傅之前坏了屈家不少事,才会被?有?意针对,最?后落到那个下场,不过你?后来也?把那些人全都杀了不是么。那些事情都是屈重派下边的人去做的,你?和我之间并没什么别的仇怨。”
当年崔迎之为了替沈三秋报仇雪恨,短短数日之间连杀与屈家相关者数十人,引得江湖人心?惶惶,流言疯涨,沸沸扬扬闹了数日不歇。
可经年过去,再?如何骇人听闻的传闻也?罢,最?终的起始与落幕均无甚差别——轰轰烈烈地锣鼓齐鸣登堂入室,又悄无声息地收锣罢鼓黯然退场。
或许在某日,某个记得此事的人,在茶歇饭后的闲谈时?,才会再?度被?提及。
屈纵能记起这事儿叫崔迎之挺意外的。
但她跟屈家的仇怨可不止于此。
这世间仇怨本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理清的。崔迎之总是努力将其中?脉络掰扯明白,不希望自己将情绪施加到无辜之人的头上,但也?不是回回都能做到。
她问:“所以呢?”
“你?或许已经知道了,真正的一月散已然制成。只?不过刘向生那个老狐狸留了一手,没将完整的方?子给我。我的目的从头到尾只?有?屈家,先前追杀屈慈,也?不过是为了药方?的事情,事已至此,再?针对屈慈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不妨你?我合作,设法逼刘向生将药方?交出,也?好让我重振屈家,届时?我绝不会再?找你?和屈慈的麻烦。”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被?说得义正辞严。
崔迎之觉得好笑:“你似乎觉得自己很大度,已然让了足够大的步,而?我应该感?恩戴德地当即点头同意。”
回应他的是明晃晃的鄙薄与不屑。
这态度完全打消了屈纵继续游说的念头。
他略有?些恼意,对崔迎之投以怜悯的视线,恨铁不成钢道:“你有没有想过,屈慈想要的不过是彻底摆脱屈家,依现在的境况,你?们根本没有必要再掺和继续这件事。罢了……”
屈纵没有?继续往下说,叹息一声,就此止住话头,而?后打了个手势,四面将崔迎之包围在内的守卫们领命,将围成的圈缩小,一步步向崔迎之逼近。
崔迎之不疾不徐,多?日积蓄的杂乱心?绪此刻皆被?心?中?那片静谧的海所吞没,意外的平静,甚至还有?闲情学着屈纵那副引人生厌的作态,用同样怜悯的口吻对他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当年能闹出那么大的乱子,一口气杀了那么多?人,今日又敢只?身闯入,当然是因为——”
她抬起刀,嚣张地笑,就这么逆风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罡风吹得她散乱的发?丝无序翻飞,仿若有?烈烈华光在她身后布散。
掩盖旭日的阴云恰在此时?慢慢悠悠地荡过天际,无影的光照穿透云层,残阳洒落,刀背折射出刺目的光,她眼底笑意却?比这光更耀眼。
“我足够强。”
……
被?派去负责接应的子珩与屈慈在半路汇合,一路潜行?,跟着刘向生出了城。
荒郊古道,愈行?愈偏。
子珩心?中?的不安蔓延,好不容易才强压下萌生滋长的退意,硬着头皮继续跟着屈慈。
屈慈让他回去,他却?也?不肯,坚持道:“三娘姐让我跟着。我骑射学得还行?,如果被?埋伏了,我还可以带着你?一块跑,再?不然,也?可以快马回去找人求援。”
更何况他与崔迎之做了约定?,一路留下了记号,若是走运,就算出事,两个人总能撑到驰援。
屈慈说:“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我们俩谁也?都跑不了,白搭上一条命。”
在绝大数人眼中?,药师往往都与羸弱,四肢不勤,需要保护等等形象相关联。
但是刘向生不同。
少有?人知晓,他身手实在不俗。
通医毒,又会武,这也?是为何他能轻易杀了庄子里那么多?人,又敢孤身与屈纵会面。
连屈纵那些人都奈何不了他。
子珩明显犹豫了片刻,咬牙道:“也?不是不……”
“不行?。”屈慈打断他,“你?出事了让邹老怎么办。”
子珩若死在这儿,他就算下阴司也?没法跟崔迎之与邹济交代。
闻及邹济,子珩到底有?所迟疑,但纠结之下仍是不肯离开。屈慈没有?再?劝,嘱咐他:“若是见势不对,你?赶快走,不必管我。”
“那你?呢。你?方?才同三娘姐说只?远远跟着。”
现在的架势却?显然不止于此。
屈慈没有?回答,只?是说:“刘向生必须死。”
……
最?后一刀砍落。
屈纵再?无回手的余地,他吐出一口血,双眼间布满血丝,对崔迎之怒目而?视。咽气前,还不死心?地狂笑:“你?以为刘向生凭什么敢一个人来见我。屈慈死定?了!”
崔迎之恍若无闻地将刀拔出,这才惊觉自己这把不知用了多?久的刀竟断成了两截,断裂的一半刀刃随着屈纵的尸身缓缓倒下。
恍若什么未知的警示。
冬日的朔风呼啸而?过,她心?头的寒意却?比这风更甚。
不安如藤蔓疯狂蔓延滋长。
先前说得轻松,但应付这么多?人着实耗费心?神,握刀的左手已然没了力气。
只?是她此刻无暇顾及。
将堆积于心?头的阴云疑窦尽数掩盖,崔迎之果断地扔下手头的断刀,回身,从满园倒地的横尸中?随意取了一把利器。而?后寻到马厩,策马向着屈慈离开的方?向追去。
……
距离出城已过了快两刻钟,不知又行?了多?远,刘向生终于停下。
再?往前,是断崖。
彻底无路可走。
他打马在原地转了圈,转换方?位,朝身后无人的密林道:“都跟那么久了,还不打算出来吗?”
显然是早已察觉了跟在身后的尾巴。
屈慈吩咐子珩在原处站定?,独自坦然现身。
两人阔别许久未见,刘向生此刻却?丝毫不觉意外,语调平静地陈述:“你?是来杀我的。”
屈慈并不应答,沉默着抽刀,算是默认。
即使身后是望不见底的山崖,刘向生仍是一派镇定?,摆出了一番谈话的姿态:“你?应该知晓真正的一月散已然研制出来了,眼下的局面只?需要足够的时?间便能转圜,屈家于我不过是囊中?之物。我不是屈纵,也?没必要将你?除之而?后快,你?杀我不过是自找麻烦。”
屈慈抬了抬眼,“你?觉得我想要分屈家这杯羹?”
屈慈以前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见过的绝大部分人好似不论做什么事情,出发?点都殊途同归,不过一“利”字尔尔。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仁义与道德,有?的只?是难填的欲壑,而?且往往总以为其他人的世界如他们一般无二。
到后来他便不那么想了。
因为他意识到庸庸俗世本就是这样,真情也?炽烈,欲壑也?无穷。
只?是他遇上了太多?后者罢了。
刘向生笃定?:“你?想要摆脱屈家。”
屈慈扯了扯唇角,没有?否认,“但我更希望屈家早点儿死。”
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
屈慈身为伤势未愈,抬个手都会扯到伤口,本不该动手。
可箭在弦上。
刀光闪烁,一触即发?。
崔迎之顺着子珩留下的记号疾行?赶至时?,便见屈慈与刘向生已然从马上打到马下,两人全然不惧似的离崖口不过堪堪几步的距离,仿佛随时?都要失足跌落。
刘向生手中?用以应敌的各式药物少有?能对屈慈见效,可屈慈身上新伤叠旧伤,全都没好全,两人谁也?占不到上风。
“屈慈!”崔迎之高喝一声。
屈慈听及,心?领神会地侧身退开几步。
就这么几息的功夫,崔迎之抬起拾来的利器,瞄准,蓄力,脱手飞出,刀刃擦过刘向生的脖颈。
刘向生被?逼得踉跄两步,露出破绽。
屈慈借着这个空隙,一刀捅向刘向生的心?口,未果,只?堪堪擦过,转而?又及时?转换目标,顺势滑落,砍向持着利器的右手。
鲜血飞溅,利器脱手。
刘向生失了武器,又以一敌二,胜负似乎已成定?局。
或许正因如此,不要命的人总是更加无所顾忌,一改保守的攻势,激进起来。他不惜冒着被?白刃捅穿的风险,不要命般贴近屈慈,将他往崖边扯去,仿若要与他同归于尽。
原本难掩的颓势似乎又即将扭转。
崔迎之方?走近几步,正欲尽快结束这场持续已久的打斗。倏然间,银光忽至,一直掩在刘向生左手袖中?的利器许是终于寻到了合适的契机,直直刺向崔迎之。
崔迎之在不久前处理屈纵的那局中?已然耗费了太多?气力,惯用的长刀也?在那场打斗中?被?折断,一人一马一路疾行?,如今不过强撑。
身法比平日慢了不只?一两拍,这一刀来得突然,她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躲不过。
温热的血洒落在眉间颈侧,预计之中?的疼痛却?并未降临。
屈慈替她挨了一刀。
她没来及得看清屈慈伤在何处,便见刘向生趁着屈慈挨了刀子还未能来得及反应的间隙要将他往崖下推。
赤手空拳的崔迎之没有?工夫再?去思考,手脚便先行?做出了反应。
她扑向刘向生。
如飞蛾扑火。
滞空的瞬间,时?间仿佛都要停滞。
她没能看见屈慈的神情与反应,眼前只?有?刘向生惶惶的神色与癫狂的笑意。
待时?间重新流动,强烈的失重感?紧随而?至。
罡风如刀刮过肌肤,刮得生疼。
人生最?后的时?光或许总是漫长。
眼前似乎开始有?走马灯浮现。
崔迎之阖上眼,突然想起杀屈纵时?那把莫名折断的刀来。
那刀跟了她许多?年,很?是耐用,先前莫名折断,似乎全了因果。
如今想来,她和她师傅不愧为师徒,连命轨都如此相似。
崔迎之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她第千百次向命运低头,对一切坦然接受,生不出什么憾意。
她安然地想:
她最?后一个血脉至亲都已经被?上天夺走,在这世间留下的尘缘近乎被?一刀断尽,再?没有?太多?留恋。
她已然没法再?承受任何失去。
继续浑浑噩噩半生,活得一点儿兴味也?没有?,与如今这般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所以比起屈慈,她宁愿是坠崖的是她。
人死了,挣脱凡躯,落得一身轻松,就不必考虑之后的事情了。
屈慈大概会怨她自作主张。
不过没关系,反正不管什么事情,最?后他总是先一步向她退让妥协,而?后再?寻时?机做些无关痛痒的小动作报复她。
思及此,崔迎之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一点儿遗憾也?没有?。
她又想起来先前在别院的时?候,她和屈慈说好了要等开春还未离开临湘,就在别院里栽花,若是开春时?回了小楼,就在小楼的庭院里种。
可是她好像等不到开春了。
第40章 乌夜啼(一) 屈慈是他们老屈家的大仇……
临近初春, 乍暖还寒,北地风沙也阻挡不了?鲜红翠绿先后破土而生?,生?机盎然。
屈三娘结完上一单的佣金, 从镖局离开, 顺路回到临时租借的小院。
院中芳草萋萋,残枝败叶, 满目萧瑟之?景, 与春日的花红柳绿截然不同。
——这一年她跟着刘向生?东躲西藏,刘向生?总是缩在屋中研制各种稀奇古怪的药物,每每失败就顺手全?洒在院子里,刚冒芽的绿植大都被药死了?。
屈三娘不会莳花弄草,说了?几?回刘向生?也不愿意听,只好任由他?去。
走近门前, 就听屋内传来悉悉索索的交谈声。
平日里并不会有客来访,里头的大约是刘向生?的手下。
正要叩门,就听屋中人道:
“既然屈慈的人已然追查到此地,自然不能再留,吩咐下去, 明日一早就动身。”
屈三娘想这是又该逃了?。
她一年前不知为何?失去了?大半记忆, 醒来时谁也认不得, 只勉强记得自己叫三娘,睁眼见到的第?一人便是刘向生?。
刘向生?告诉她, 他?是她爹屈重的故交。他?们老?屈家曾经在江湖里是叱诧风云的头一号人物,但是偏偏为奸人所害,家破人亡。她爹临终前将她托付于他?,为了?避开仇人追杀,他?们二人才迫不得己流落逃亡, 整日东躲西藏。
罪魁祸首就是她爹的义子屈慈。
其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奸诈毒辣,总之?十恶不赦,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起初,屈三娘对这番论调持怀疑的态度,毕竟一路奔逃传闻入耳,屈家的江湖风评实在不怎么样,与刘向生?所言有不小的出入。关于屈家与一月散的流言肆意疯传,至今仍然时常有人提及,人人都道屈重的的确确是被屈慈所杀,又说在某地发现了?屈家其余人等的尸骨,定也是由屈慈所害。
当事人始终没有出面否认过。
当然,承认与否都不会有什么差别,世?人总更偏向自己愿意相信的。
白驹过隙,屈三娘逐渐回忆起来了?些许微乎其微的往事,比如她似乎还有个亡夫,又比如她从前有个师傅,偶尔还有些过往的光影在眼前重现,人脸具是模糊。
每每想要往细处深思时,便什么也记不起来。
脑海中仿佛一层薄雾遮挡,她只能从隐约处窥见过往的小小一角,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
屈三娘偶尔会同刘向生?聊天?,试图了?解自己从前的面目。
譬如她发现她的右手有伤,使不出什么力道。刘向生?就说这是屈慈做的,屈慈还把他?的右手也废了?,经脉俱断。
譬如她想起自己幼年时似乎家境优渥,还有其他?的兄弟姊妹,以及隐约记得自己有个早死的亡夫。刘向生?就说她的兄弟屈晋已经被屈慈杀了?,亡夫也是被屈慈杀的,日后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就连有时候,她从书局买了?本新出的话本被刘向生?看到了?,刘向生?都要说一句,让她少看这些恩怨情仇的本子,更加不要学话本里那种明知道对方是仇人还要跟人家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女主?人公。
总之?不管话题的出发点是什么,最终的落点都会落到:屈慈是他?们老?屈家的大仇人,若是遇见,一定要牢记对方的累累恶行?,将其除之?而后快,不管对方说什么都别相信,绝不能为对方的谗言动摇。
渐渐地,在刘向生?长?年累月楔而不舍的长?篇大论下,屈慈在屈三娘心?里的形象成功变成了?一个茹毛饮血,青面獠牙,还有废人右手怪癖的恶人形象。
思及此,屈三娘又听见屋中刘向生?深深叹息,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当初把她救下来,就是为了?留着对付屈慈,结果没想到这么不中用,每次跟她提那些血海深仇她一概不往心?里去。像什么样子。”
屈三娘心?想她什么都忘记了?,对过往的事情全?都是从刘向生?口?中听说的,那些恩怨情仇自己都没有半点儿印象,实在生?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或许这样有点对不起已然被颠覆的屈家,但她确实没法跟刘向生?一样感同身受。
幸而这些年月相处下来,她已经习惯刘向生?这般抱怨。
抬手,叩门,屈三娘神色自如地将屋中人的对话打断。
屋内的另一人果不其然是刘向生?的手下,是个生?面孔,屈三娘从前没见过,刘向生?也不让她接触这些。
两人见她入内,不约而同地止住话头,望向她。
屈三娘笑了?笑,一副没心?没肺地模样,说:“刘叔,吃过饭没?要不要一起去云记吃一顿。”
刘向生瞧着她,几?番欲言又止。
他?第无数次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把崔迎之?救下。
那日崖边,他?敢将屈慈引去,自然是因?为在有所布置,但若非情况实在不受控,他?也并不想动用这个风险极大的备选方案。
后来局面急转直下,他?一不做二不休,便想将屈慈拖下水,可偏偏被崔迎之?横插一脚。
好在依照先前从屈纵那边得到的消息来看,崔迎之?于屈慈而言着实不同,他?想着也不是不行?,便又生?出了?别的心?思,于是将坠崖的崔迎之?一道救下,又对她用了?一月散。
真正的一月散实际上并没有制成,他?诓骗了屈纵与屈晋。因为研制出来的药与原先预设的效用相去甚远,只不过能使人忘却前尘,影响人的神志。毕竟时间有限,再多的效用他?也没法确定。
并且他?并没有研制出解药来。
好在这样的效果也堪堪足够,他?用这药网罗控制了?一小批人,这一年多来靠着往日的布置一直在躲避屈慈的搜寻。
起初,他对崔迎之报以非常高的期待。
屈慈的追杀力度越大,他?便越是肯定崔迎之?在屈慈那头的份量。
他?想着给崔迎之?洗脑让她去杀屈慈,绝对能将其狠狠重创,屈慈到死都不会想到自己最后会死在至亲之?人手上。
结果万万没想到,崔迎之?本人是个扶不上墙的。
他?这么些日子苦口?婆心?绞尽脑汁很她讲屈慈如何?作恶多端,她愣是没能听进去半点,每次听个开头要么找个由头跑要么就一边发呆一边敷衍他?。
留着她压根看不到一点报复屈慈的希望,可若杀了?她,他?先前的所行?所为就全?成了?笑话,落得一场空。
刘向生?这一年既要费尽心?机躲避追杀,又要忙着研究制药,再碰上崔迎之?这种又叛逆又不好掌控的,愁得头发都快掉没了?。
他?没好气地对屈三娘挥了?挥手,说:“你自己去吧。明早动身,记得收拾东西。”
屈三娘本身就是客气一下,也没想着真要和刘向生?一块用膳。她素来秉持着尊老?爱幼的原则,从不跟脾气古怪的老?头计较,这么些日月也已是习惯刘向生?这般态度。
是以她并未再说什么,转头便走,走时还又听见身后刘向生?饱含悔意的叹息声。
……
云记就离她目前暂住的小院不远,走两步路就能到。
云记的老?板丽娘从前也是江湖人,后来年岁渐长?,退隐山林,便在此地开了?间小食肆。
店面并不大,就是寻常营生?,店内外也不过随意摆了?几?张木桌木椅。只不过她手艺格外好,她烙的饼也合屈三娘的胃口?,三五日里能来两三回。
来得多了?,自然也与丽娘熟络起来。
丽娘人不在江湖,江湖里的大小闲谈却是从未落下,江湖里头最近又生?了?什么事儿,细枝末节如何?,屈三娘每每都能从她这儿第?一时间听说。
今日来得也巧,店面里头只有二三闲客,丽娘给屈三娘上了?菜,又端了?盘零嘴在她对面愁眉苦脸地落座。
屈三娘摘下阻挡风沙的帷帽,咬了?口?饼,十分配合地问她:“怎么了??”
丽娘唉声叹气:“近日里头生?意不大好。小道消息,听说屈家的人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要来北地,大家都去避风头了?。”
北地本是荒蛮之?地,民风彪悍,又与蛮夷接壤,是个十足的混乱之?地,□□掠之?事司空见惯,官府的效用微乎其微,故而催生?了?大量的游侠与镖师,平日里来丽娘这家食肆的也大多是这些人。
屈家事发,不过多久便彻底倒台,混乱局势维持了?很长?一段日子,最后屈家那些残部不知为何?落到了?屈慈手中。
可屈家从前名声实在不如何?,一月散的事情又暴露,不少屈家曾经的仇敌即刻反扑,给屈慈找了?不少麻烦,伤亡不可避免。
由此声名更差。
屈家从前树大根深,不少人忌惮,如今虽然没听说再行?恶事,却也引得人人避之?不及。
如今要来北地,自然闹出了?一番动静。
丽娘拧着眉,抱怨道:“也不知道这帮人什么时候走。若是一直在北地耗着,我这店还开不开了??之?前就兴师动众到处找人,找到现在都没下文,也不知道在找谁。”
自认为被追杀的当事人屈三娘不紧不慢地夹了?口?菜,满不在乎道:“他?们的行?踪这么大张旗鼓地放出来?也不担心?有不怕死的去找麻烦。”
“不是大张旗鼓,是有人在北地附近刚好碰上认出来了?。附近又没有别的大城,所以大家都猜是不是要过来。”
“而且,”丽娘放低了?声量,“听说屈家那位也在,消息传递需要时间,说不准这个时候人家已经在城里了?。”
屈家那位。
指的是屈慈。
毕竟屈家收养的义子一夜之?间将当时屈家的主?事人兼义父手刃,而后被追杀奔逃数月后,又连杀了?屈纵屈晋,将屈家纳入彀中,怎么看都很有戏剧性。
世?人都觉得这就是个心?机深沉城府极深的心?狠手辣之?辈,各色传言在流传中发酵,最后活脱脱把人塑造成了?江湖魔头的形象。
屈三娘想怪不得刘向生?那么火急火燎。
她咽下最后一口?饼,拍去手上的碎屑,起身,突然说:“我明日就要走了?,日后恐怕没法来。”
“这么突然?”丽娘收了?八卦的话头,有些意外。
北地人流复杂,多的是亡命之?徒,今日来明日走,也算寻常。屈三娘在这儿待了?近三个月,已然不算短。
屈三娘并未做太多解释,与唯一的熟人丽娘简单告别完,她戴上帷帽,提着两个饼离开。
丽娘虽有些怅然,但见过不知多少风雨,也早已习惯了?生?命中的人来人往。
食肆依旧有条不紊地接待着闲散来客们。
屈三娘前脚刚走不久,推门声响,丽娘寻声望去,目光被来客手中提着的鸟笼引去,回神,又落到他?的右眼上,怔愣几?息,如常笑道:“客官,来点儿什么?”
来者礼貌道:“两个烧饼,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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