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百合耽美 > 捡到男狐狸精了 > 8、浣溪沙(三)
    经由午间插曲,崔迎之终于在晚膳时摆脱了鸡蛋的魔爪。


    餐桌上唯余碗筷相碰的细微动静。


    一旁的屈慈意识到了午间的玩笑对崔迎之而言有些过分。


    因为崔迎之现在一别常态,只顾着埋头用膳,连一片余光都不肯分给他。


    正欲开口打破这份别扭,楼前叩门声响起。


    屈慈只得起身去开门。


    来者是来送浣洗衣物的王婶。


    按崔迎之的作风,要她去干浣衣凉晒这样的麻烦事儿显然不太可能,故而她长期雇了王婶。


    王婶每五日会来一趟取换衣物。


    这浣衣晾晒的差事儿本该一块儿丢给屈慈的。只是贴身衣物到底不方便,再加之王婶过得不太容易,一个人得拉扯三个孩子,若没了崔迎之这个大顾客,会少很大一部分收入。


    所以最后她拍板决定,让屈慈把自己的衣物也拜托给王婶。


    ——因为王婶按件计钱。


    今日刚好是第五日。


    王婶将装满衣物地竹筐递给屈慈,竹筐份量很重,大得能装下两个总角小童,更衬得那双手枯瘦。


    “三娘那件青色外衫破了口子,我给她拿针线补了补,应当已然瞧不出来了。”


    屈慈接过竹筐,道了谢,请王婶稍等,自己转身回了屋内去取脏衣物以及银钱。


    回到门前时,崔迎之已然同王婶在楼前聊上了。他将置在案上的荷包解开,倒出里头的铜钱握在掌心,与脏衣篓一道递给王婶。


    那单薄的肩重又背上了半人高的竹筐,王婶接过结算的铜钱,粗略数了一遍,讶异道:“小屈,这钱是不是算多了。”


    算多了?


    屈慈下意识将视线移向崔迎之。


    这钱他昨日才数清了放进荷包里头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可能算错。


    毕竟是崔迎之的钱,王婶再如何举步维艰,生活不易,他也不可能慷他人之慨。更何况这世上日子过得不容易的人实在太多了,袖手旁观久了,人也变得麻木,难以被撼动。


    他就压根没起过旁的心思。


    会动这荷包的人俨然只有崔迎之。


    崔迎之果不其然开口道:“他那几件衣服洗起来多麻烦。您就拿着吧。”


    “可是……”


    “二丫不是病了?去仁济堂抓点儿药。小孩子身体差,不像大人经得住熬。”


    王婶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能再说出什么推拒的话来,只是深深弯下腰,对着崔迎之一遍又一遍道谢。


    合上门,崔迎之面色稍霁,她注意到屈慈频频打量她的目光,回望他:“怎么了?日行一善很奇怪吗?”


    看样子原本的别扭也消了不少。


    屈慈摇头,坐回案前,“我只是觉得好心人在这行是活不长久的。”


    以崔迎之那以一挑九的杀人手法,屈慈就算是想装瞎也难,崔迎之过往干的什么行当简直就是摆在了明面上。


    崔迎之本也没想继续隐瞒。


    “我算不得什么好心人。”崔迎之垂眼,漫不经心地戳了戳碗中的米。“我愿意施舍善心,全然是因为那对我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若是有朝一日我流落街头兜里只能掏出十文钱,必然是一分也不肯分给旁人的。”


    顿了顿,她继续说:“可是我师傅不一样,若是换成她在这样的境况下遇见了王婶,必然会把十文钱全掏出来,甚至倒贴药钱去给二丫问诊。”


    她静默几息,似悲似叹道:“你说得对,这行当的好心人是活不长久的。所以我师傅死了。”


    窗外已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余晖斜斜透窗洒落一方,印出细碎的花窗剪影。


    室内光线暗淡,昏黄残照给崔迎之的眉眼渡上一层薄纱,晕得分外柔和。


    她嘴上虽不饶人,眼中却没有一丝埋怨。


    显然并非是不赞同她师傅的行事。


    屈慈想也只有她师傅这样的人,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崔迎之。


    平和的表面下包裹着重重尖刺,但一旦穿透尖刺的阻挡,会发现尽头仍是一片柔软。


    崔迎之似乎没了胃口,将筷子放下,转移话题。


    “对了,王婶来之前,你想说什么?”


    屈慈回想片刻,原本已然咽下喉的话语重被脱出:“我今日出门的时候,有人跟着我。”


    “你真的不考虑换个住处?我继续留在下洛,屈家就会源源不断地派人来。你也没得安宁。”


    崔迎之毫不犹豫:“我不会离开下洛的。这里是我师傅的故乡。”


    “那你的故乡呢。”


    她的故乡?


    她的故乡,是连少时的梦中都鲜少会出现的地方。


    家破人亡后,沈三秋将她捡了回去。她跟着沈三秋四海为家,走过戈壁,穿过荒原,见识各地的风景,经年以后,故乡的样子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不清。


    若非屈慈提及,或许下次再回忆起故乡的样子,便是在死前的走马灯了。


    崔迎之语调平平,仿佛与自己毫不相干一般:“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因为那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她并不想继续这愁人的话题,稍加思索,纳闷道:“上回负责引路的那个杀手,你没有处理掉?”


    据屈慈最初的说法,当日崔迎之被假意擒走,他却迟迟未能献身是因为引路的人没了。崔迎之便顺理成章认为那人已经被处理干净。


    可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他们若全军覆没于此,接头的人反应再快,第二批人赶来的时间也对不上。


    太快了一点。


    大概率是有人逃回去传了消息。


    屈慈没有否认:“让他给屈家带了点话。”


    既然位置已然暴露,第二批杀手早晚都会再来,所以崔迎之并不在意屈慈放走了这一个。


    可是。


    “屈慈,你果然一点都不担心我的安危。”崔迎之剜他一眼,幽幽道:“你让人直接走了,然后自己磨磨唧唧绕了几圈才找到我的位置。万一就因为慢了这么一步,我又刚好打不过他们死在那儿了……”


    思及此,崔迎之啧啧摇头,痛心疾首:“好歹毒的心肠。”


    屈慈但笑不语。


    那日他其实早早就跟着引路杀手赶到,也是同引路杀手一道亲眼见证了那九具躯体如何接二连三地倒下。


    他站在远处,看着手起刀落情绪没有一丝起伏的崔迎之,几乎不能将她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


    随性,豁达,任意。


    以及崔迎之透明底色中挥之不去的沉沉暮气。


    相当矛盾的个体。


    这才是平日里的崔迎之。


    而眼前人却仿佛被举着屠刀的冷漠幽魂占据了身躯。


    他并没有为崔迎之的异样所骇。


    只是忍不住去想:


    崔迎之这样的人,这样的身手,可以是行侠仗义的游侠,也可以是遍行四方的镖师,有无数光明坦途。可是为什么,她似乎最后却落到了杀人卖命见不得天光的行当里,沾染一身血腥呢。


    屈慈没为自己辩解,只是道:“他们知道你一口气把其余人全杀干净了。如今迟迟不动手,应当是忌惮你。”


    崔迎之瞥了屈慈一眼,没再多问什么,揣测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快到十五了,我得去山上。他们可能会趁着这个时机找你麻烦。”


    “你一个人可以吗?”


    屈慈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说我的伤还没好全的话。”


    崔迎之扬起一个笑来。


    “那我也会照旧上山的。”


    丝毫不出所料的回答。


    屈慈无奈,“成,我尽量不让你回来之后看到我横尸楼前。”


    -


    转眼便是十五。


    出门前,崔迎之靠在楼门前,又一次发问:“真的不要我留着?”


    屈慈把准备好的装满黄纸供果的竹筐递给她,“没必要。早点回来,晚上吃条子肉。”


    崔迎之悻悻接过竹筐,出了门。


    独自守家的屈慈则继续今日繁杂的家务。


    室内扫完一圈,他拿着扫帚来到后院。


    就见一柄纸伞被撑开静静斜在角落。


    坏了。


    前些日子落雨,他趁着日头好就把伞晒在了院子里,还没收。


    他抬首望天,天色如同晕了墨,阴云压境。


    这会儿据崔迎之离开约莫不到两刻钟,屈慈估摸了一下脚程,合上伞,打算追过去。


    崔迎之就不是个会回头的人,既然出了门,就算冒雨也会去山上,要不然那日也不会和他遇见,屈慈不指望她能回心转意半路回来。


    淋雨受风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到时候被折腾的肯定还是他。


    屈慈带上伞,马不停蹄地准备出门。


    走至楼门前,他蓦然停下脚步,收回正欲推门的手,转身抽出竹伞格挡。


    脆弱的竹伞伴随着凌冽的刀光一分为二。


    屈慈扫了眼手中伞骨尽断的纸伞。


    这下没伞给崔迎之送去了。


    他平静望向来者:“损坏别人家的财物,不大好吧。”


    来者并不必上一回多,屈慈粗粗扫过,算上还没露面的,不过五人。


    人数少了,但是比上一回麻烦,这一波都是些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屈家能把这些人凑一块儿想来也不大容易,也不知许诺了多少好处。


    其中一名身量高挑妆容秾丽的女郎以手掩面,痴痴笑了两声,用打量物品的目光上下打量屈慈,语调尖锐怪异:“一直听说你长得很漂亮,我原先还不信。”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反正落在屈家手里也没什么好下场,你跟我走怎么样。”


    最先亮刀将竹伞劈断的壮硕男子闻言,横眉怒视,将刀指向她,声音粗粝:“毒乌头!你敢反水!”


    毒乌头不屑地睨他一眼:“你当谁都同你一样是傻子,心甘情愿给屈家卖命?”


    说罢继续望向屈慈,“怎么说。这里剩下几个人可都拦不住我。”


    屈慈将断伞安置在案上,十分配合地笑眯眯回道:“不好意思啊。我已经有主人了。”


    游刃有余的作态。


    显然没有将他们一行人放在眼中。


    这绵里藏针的话语刺得毒乌头脸色转瞬即变,“可惜了。”不等话说完,一记毒掌拍出,暗中未曾露面的几人也顺势而动。


    后背是合上的木门,前方是毒乌头的毒掌,两侧均有埋伏。


    四面夹击。


    权衡利弊之下,屈慈果断选择直直迎上毒掌,避开了从左右两侧窜出的长枪短刃。


    一口淤血从嘴角吐出,屈慈又侧身避开一击,抽出袖中的短刀。


    有点儿麻烦了。


    ……


    崔迎之走到半路,雨点淅淅沥沥落下,一如遇见屈慈的那日。


    她停下脚步,抬首,望着这流云泼墨,感受着冰凉雨滴在额间滑落。


    都走到半路了,照她的性情显然是不可能回去的。


    崔迎之迈步。


    ……


    屈慈感觉自己快死了。


    伤势本来就没有好全,一打五,打得还全都是难缠人物。


    方才中了记毒掌,后背刚刚还不慎挨了一刀。


    好在对面已然死了一个,剩下四个也被他消耗得差不多,现下只需要单独收割。


    楼里现在乱得不行,家具倒的倒坏的坏,主打谁都不准是完整的一个,屈慈想崔迎之回来之前他怕是来不及收拾了。


    还好今天买了点儿冬笋,看在菜色的份上崔迎之应该不会太不高兴。


    正分神想着晚膳的配菜时,有人缓步靠近,屈慈回神,背身躲在门后,看准时机,破门,挥刀,一击刺入要害。


    尸体瘫软下去,屈慈却警铃大作。


    一柄重刀自他身后高高举起,眨眼间就要劈下。


    黄雀在后。


    这个时候就算转身拿尸首去挡也来不及了。


    “铮”的一声,兵刃相撞,划出一道刺耳的铁石摩擦声,银光四溅。


    预料之中的重刀并没有劈落在身上。


    只见不知何时回来的崔迎之举着那柄被充当摆设的断剑,硬生生抗住了这一击。


    屈慈没有犹豫,趁此机会将人了结。


    待尸首应声倒下,他才有功夫望向崔迎之。


    崔迎之冒雨赶回,凌乱发丝紧贴着面颊,衣物皆被雨水打湿,紧贴着肌肤,描摹出瘦削的身形。


    右手虎口方才被震得发麻,小臂也略显无力地垂下,她只得换了只手拿剑。


    抬首,就见屈慈静默望她,便也直直迎上他目光。


    这个点,她怎么会回来呢。屈慈想。


    双方的身影都在对方的瞳孔中交叠。


    不知过去多久,她扬起嘴角,嗔怪道:


    “愣着干嘛。不谢谢我救了你一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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