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由午间插曲,崔迎之终于在晚膳时摆脱了鸡蛋的魔爪。
餐桌上唯余碗筷相碰的细微动静。
一旁的屈慈意识到了午间的玩笑对崔迎之而言有些过分。
因为崔迎之现在一别常态,只顾着埋头用膳,连一片余光都不肯分给他。
正欲开口打破这份别扭,楼前叩门声响起。
屈慈只得起身去开门。
来者是来送浣洗衣物的王婶。
按崔迎之的作风,要她去干浣衣凉晒这样的麻烦事儿显然不太可能,故而她长期雇了王婶。
王婶每五日会来一趟取换衣物。
这浣衣晾晒的差事儿本该一块儿丢给屈慈的。只是贴身衣物到底不方便,再加之王婶过得不太容易,一个人得拉扯三个孩子,若没了崔迎之这个大顾客,会少很大一部分收入。
所以最后她拍板决定,让屈慈把自己的衣物也拜托给王婶。
——因为王婶按件计钱。
今日刚好是第五日。
王婶将装满衣物地竹筐递给屈慈,竹筐份量很重,大得能装下两个总角小童,更衬得那双手枯瘦。
“三娘那件青色外衫破了口子,我给她拿针线补了补,应当已然瞧不出来了。”
屈慈接过竹筐,道了谢,请王婶稍等,自己转身回了屋内去取脏衣物以及银钱。
回到门前时,崔迎之已然同王婶在楼前聊上了。他将置在案上的荷包解开,倒出里头的铜钱握在掌心,与脏衣篓一道递给王婶。
那单薄的肩重又背上了半人高的竹筐,王婶接过结算的铜钱,粗略数了一遍,讶异道:“小屈,这钱是不是算多了。”
算多了?
屈慈下意识将视线移向崔迎之。
这钱他昨日才数清了放进荷包里头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可能算错。
毕竟是崔迎之的钱,王婶再如何举步维艰,生活不易,他也不可能慷他人之慨。更何况这世上日子过得不容易的人实在太多了,袖手旁观久了,人也变得麻木,难以被撼动。
他就压根没起过旁的心思。
会动这荷包的人俨然只有崔迎之。
崔迎之果不其然开口道:“他那几件衣服洗起来多麻烦。您就拿着吧。”
“可是……”
“二丫不是病了?去仁济堂抓点儿药。小孩子身体差,不像大人经得住熬。”
王婶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能再说出什么推拒的话来,只是深深弯下腰,对着崔迎之一遍又一遍道谢。
合上门,崔迎之面色稍霁,她注意到屈慈频频打量她的目光,回望他:“怎么了?日行一善很奇怪吗?”
看样子原本的别扭也消了不少。
屈慈摇头,坐回案前,“我只是觉得好心人在这行是活不长久的。”
以崔迎之那以一挑九的杀人手法,屈慈就算是想装瞎也难,崔迎之过往干的什么行当简直就是摆在了明面上。
崔迎之本也没想继续隐瞒。
“我算不得什么好心人。”崔迎之垂眼,漫不经心地戳了戳碗中的米。“我愿意施舍善心,全然是因为那对我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若是有朝一日我流落街头兜里只能掏出十文钱,必然是一分也不肯分给旁人的。”
顿了顿,她继续说:“可是我师傅不一样,若是换成她在这样的境况下遇见了王婶,必然会把十文钱全掏出来,甚至倒贴药钱去给二丫问诊。”
她静默几息,似悲似叹道:“你说得对,这行当的好心人是活不长久的。所以我师傅死了。”
窗外已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余晖斜斜透窗洒落一方,印出细碎的花窗剪影。
室内光线暗淡,昏黄残照给崔迎之的眉眼渡上一层薄纱,晕得分外柔和。
她嘴上虽不饶人,眼中却没有一丝埋怨。
显然并非是不赞同她师傅的行事。
屈慈想也只有她师傅这样的人,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崔迎之。
平和的表面下包裹着重重尖刺,但一旦穿透尖刺的阻挡,会发现尽头仍是一片柔软。
崔迎之似乎没了胃口,将筷子放下,转移话题。
“对了,王婶来之前,你想说什么?”
屈慈回想片刻,原本已然咽下喉的话语重被脱出:“我今日出门的时候,有人跟着我。”
“你真的不考虑换个住处?我继续留在下洛,屈家就会源源不断地派人来。你也没得安宁。”
崔迎之毫不犹豫:“我不会离开下洛的。这里是我师傅的故乡。”
“那你的故乡呢。”
她的故乡?
她的故乡,是连少时的梦中都鲜少会出现的地方。
家破人亡后,沈三秋将她捡了回去。她跟着沈三秋四海为家,走过戈壁,穿过荒原,见识各地的风景,经年以后,故乡的样子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不清。
若非屈慈提及,或许下次再回忆起故乡的样子,便是在死前的走马灯了。
崔迎之语调平平,仿佛与自己毫不相干一般:“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因为那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她并不想继续这愁人的话题,稍加思索,纳闷道:“上回负责引路的那个杀手,你没有处理掉?”
据屈慈最初的说法,当日崔迎之被假意擒走,他却迟迟未能献身是因为引路的人没了。崔迎之便顺理成章认为那人已经被处理干净。
可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他们若全军覆没于此,接头的人反应再快,第二批人赶来的时间也对不上。
太快了一点。
大概率是有人逃回去传了消息。
屈慈没有否认:“让他给屈家带了点话。”
既然位置已然暴露,第二批杀手早晚都会再来,所以崔迎之并不在意屈慈放走了这一个。
可是。
“屈慈,你果然一点都不担心我的安危。”崔迎之剜他一眼,幽幽道:“你让人直接走了,然后自己磨磨唧唧绕了几圈才找到我的位置。万一就因为慢了这么一步,我又刚好打不过他们死在那儿了……”
思及此,崔迎之啧啧摇头,痛心疾首:“好歹毒的心肠。”
屈慈但笑不语。
那日他其实早早就跟着引路杀手赶到,也是同引路杀手一道亲眼见证了那九具躯体如何接二连三地倒下。
他站在远处,看着手起刀落情绪没有一丝起伏的崔迎之,几乎不能将她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
随性,豁达,任意。
以及崔迎之透明底色中挥之不去的沉沉暮气。
相当矛盾的个体。
这才是平日里的崔迎之。
而眼前人却仿佛被举着屠刀的冷漠幽魂占据了身躯。
他并没有为崔迎之的异样所骇。
只是忍不住去想:
崔迎之这样的人,这样的身手,可以是行侠仗义的游侠,也可以是遍行四方的镖师,有无数光明坦途。可是为什么,她似乎最后却落到了杀人卖命见不得天光的行当里,沾染一身血腥呢。
屈慈没为自己辩解,只是道:“他们知道你一口气把其余人全杀干净了。如今迟迟不动手,应当是忌惮你。”
崔迎之瞥了屈慈一眼,没再多问什么,揣测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快到十五了,我得去山上。他们可能会趁着这个时机找你麻烦。”
“你一个人可以吗?”
屈慈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说我的伤还没好全的话。”
崔迎之扬起一个笑来。
“那我也会照旧上山的。”
丝毫不出所料的回答。
屈慈无奈,“成,我尽量不让你回来之后看到我横尸楼前。”
-
转眼便是十五。
出门前,崔迎之靠在楼门前,又一次发问:“真的不要我留着?”
屈慈把准备好的装满黄纸供果的竹筐递给她,“没必要。早点回来,晚上吃条子肉。”
崔迎之悻悻接过竹筐,出了门。
独自守家的屈慈则继续今日繁杂的家务。
室内扫完一圈,他拿着扫帚来到后院。
就见一柄纸伞被撑开静静斜在角落。
坏了。
前些日子落雨,他趁着日头好就把伞晒在了院子里,还没收。
他抬首望天,天色如同晕了墨,阴云压境。
这会儿据崔迎之离开约莫不到两刻钟,屈慈估摸了一下脚程,合上伞,打算追过去。
崔迎之就不是个会回头的人,既然出了门,就算冒雨也会去山上,要不然那日也不会和他遇见,屈慈不指望她能回心转意半路回来。
淋雨受风着了风寒就不好了。
到时候被折腾的肯定还是他。
屈慈带上伞,马不停蹄地准备出门。
走至楼门前,他蓦然停下脚步,收回正欲推门的手,转身抽出竹伞格挡。
脆弱的竹伞伴随着凌冽的刀光一分为二。
屈慈扫了眼手中伞骨尽断的纸伞。
这下没伞给崔迎之送去了。
他平静望向来者:“损坏别人家的财物,不大好吧。”
来者并不必上一回多,屈慈粗粗扫过,算上还没露面的,不过五人。
人数少了,但是比上一回麻烦,这一波都是些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屈家能把这些人凑一块儿想来也不大容易,也不知许诺了多少好处。
其中一名身量高挑妆容秾丽的女郎以手掩面,痴痴笑了两声,用打量物品的目光上下打量屈慈,语调尖锐怪异:“一直听说你长得很漂亮,我原先还不信。”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反正落在屈家手里也没什么好下场,你跟我走怎么样。”
最先亮刀将竹伞劈断的壮硕男子闻言,横眉怒视,将刀指向她,声音粗粝:“毒乌头!你敢反水!”
毒乌头不屑地睨他一眼:“你当谁都同你一样是傻子,心甘情愿给屈家卖命?”
说罢继续望向屈慈,“怎么说。这里剩下几个人可都拦不住我。”
屈慈将断伞安置在案上,十分配合地笑眯眯回道:“不好意思啊。我已经有主人了。”
游刃有余的作态。
显然没有将他们一行人放在眼中。
这绵里藏针的话语刺得毒乌头脸色转瞬即变,“可惜了。”不等话说完,一记毒掌拍出,暗中未曾露面的几人也顺势而动。
后背是合上的木门,前方是毒乌头的毒掌,两侧均有埋伏。
四面夹击。
权衡利弊之下,屈慈果断选择直直迎上毒掌,避开了从左右两侧窜出的长枪短刃。
一口淤血从嘴角吐出,屈慈又侧身避开一击,抽出袖中的短刀。
有点儿麻烦了。
……
崔迎之走到半路,雨点淅淅沥沥落下,一如遇见屈慈的那日。
她停下脚步,抬首,望着这流云泼墨,感受着冰凉雨滴在额间滑落。
都走到半路了,照她的性情显然是不可能回去的。
崔迎之迈步。
……
屈慈感觉自己快死了。
伤势本来就没有好全,一打五,打得还全都是难缠人物。
方才中了记毒掌,后背刚刚还不慎挨了一刀。
好在对面已然死了一个,剩下四个也被他消耗得差不多,现下只需要单独收割。
楼里现在乱得不行,家具倒的倒坏的坏,主打谁都不准是完整的一个,屈慈想崔迎之回来之前他怕是来不及收拾了。
还好今天买了点儿冬笋,看在菜色的份上崔迎之应该不会太不高兴。
正分神想着晚膳的配菜时,有人缓步靠近,屈慈回神,背身躲在门后,看准时机,破门,挥刀,一击刺入要害。
尸体瘫软下去,屈慈却警铃大作。
一柄重刀自他身后高高举起,眨眼间就要劈下。
黄雀在后。
这个时候就算转身拿尸首去挡也来不及了。
“铮”的一声,兵刃相撞,划出一道刺耳的铁石摩擦声,银光四溅。
预料之中的重刀并没有劈落在身上。
只见不知何时回来的崔迎之举着那柄被充当摆设的断剑,硬生生抗住了这一击。
屈慈没有犹豫,趁此机会将人了结。
待尸首应声倒下,他才有功夫望向崔迎之。
崔迎之冒雨赶回,凌乱发丝紧贴着面颊,衣物皆被雨水打湿,紧贴着肌肤,描摹出瘦削的身形。
右手虎口方才被震得发麻,小臂也略显无力地垂下,她只得换了只手拿剑。
抬首,就见屈慈静默望她,便也直直迎上他目光。
这个点,她怎么会回来呢。屈慈想。
双方的身影都在对方的瞳孔中交叠。
不知过去多久,她扬起嘴角,嗔怪道:
“愣着干嘛。不谢谢我救了你一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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