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贵妃带着一阵香风迤迤然离开了昭晨宫。
她走后的寝宫内残留着一股脂粉香腻的味道,竹苓进屋后皱了皱眉,见沈琴央坐在床上若有所思的样子,上前为她手边小几上已经空了的茶盏添了热水。
“玉贵妃走了?”沈琴央回过神来随口道。
竹苓点点头,小声道:“彩屏,娘娘说的。”
这话听着没头没脑的,沈琴央一副心下了然的样子,没说什么,转而问道:“白芷连翘呢?叫她们进来。”
两人一直在门口候着,连翘先迈了进来,白芷在后面犹豫了很久才跟着进了屋内。
她心里还是十分别捏,炭火出事那一夜,原以为沈琴央会叫她过去质问一番,又或者更糟,直接不由她分辨就弃了她。白芷想了许多种最坏的可能,准备了好几套说辞,等来等去,这事却没有结果。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连翘还是在沈琴央身边闷声当值,沈琴央也没再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待她也一如往常。这让白芷更加提心吊胆,就像一把悬而未决的刀吊在头顶上,清楚知道刀的存在,却不知会何时落下。
现在把连翘和自己一同叫到跟前,难道终于要治她的罪了吗?
白芷不敢抬头,只听到沈琴央平和中微微带了些疲累的嗓音响起。
“三月的松香山围猎会离京一些日子,昭晨宫需要留个人看顾着,白芷和连翘随行,竹苓留下。眼下离三月还有些时日,但西北山高水远需要的东西也多,你们二人现在开始就准备起来吧。”
白芷愣了愣,虽然有些庆幸不是为了炭火之事,但往年前去松香山的春猎都要持续两三个月之久,沈琴央竟选了她与连翘随行...想到一路上都要与她形影不离的,白芷心里就说不出来的别扭。
可连翘似乎完全不觉得同白芷一道有什么不对劲,她甚至压根都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反而面色匆匆,转而言它道:
“娘娘难道真的信了那玉贵妃,要与她为伍吗?”
屋内静了下来,沈琴央眼眸幽深,静静看着说这话的连翘。
白芷一直以为连翘就是根木头桩子,虽然心机颇深但行事上都异常严谨,不然也不会入昭晨宫几个月就得娘娘赏识。怎得今日突然莽撞起来?即便近些日子娘娘与玉贵妃突然相交甚密这件事有点奇怪,但连翘连两人在屋中商量什么都不知道,就敢直接断定玉贵妃没安好心,她不知道这话相当于在质问自己的主子吗?
“这话你说了许多次,但从未告诉本宫为何不能信她。”
沈琴央语气淡淡的,目光却锋芒外露,她在审视连翘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倒是玉贵妃,为了取得本宫的信任说了许多。你凭什么觉得本宫就一定要听你的呢?”
连翘一时哑然,她也许有难言之隐,但眼下话既已出口,断没有在主子面前隐瞒的余地了。她脸色稍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娘娘,奴婢不说,不是因为不敢说,而是说了也许也无人肯信。”
沈琴央看着她,“说。”
从来回话都从容不迫的连翘,现在声音竟有些颤抖,“奴婢自幼体质异于常人,时常可以梦通神鬼,看见一些已经发生过或还未发生之事。”
此话一出,竹苓默默投来一个怀疑的眼神,白芷有些想笑,只有沈琴央没什么意外之色。
“所以你是通过梦境得知玉贵妃心怀不轨?”
连翘并不觉得自己所说的有多荒谬,语气坚定道:“是。”
“你看到什么画面了?”
“奴婢看到...”连翘顿了顿,才继续道:“看到玉贵妃自己一个人在屋里自言自语,就像...就像在和一个不存在的人密谋着什么,奴婢听不清内容,但绝对于娘娘不利。”
白芷终于听不下去了,以她的性子能忍到现在不插嘴已经十分不易,“越说越离谱了...你莫不是拿我们娘娘当傻子骗呢,这种神神叨叨的说话也敢拿到主子面前来讲...”
在她看来,连翘先是出言不恭后又胡说八道,按照娘娘往日最厌恶下人信口雌黄的性格,早就该一句话赶出去了。结果沈琴央沉思片刻,只说了一句“下次再梦到就来同本宫讲。”
一脸见了鬼表情的白芷和神色忧虑的连翘退下去后,一向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的竹苓都有些疑惑了,“娘娘,相信?”
沈琴央笑笑没说话,起身将衣衫与发丝都整理妥帖,走向屋内那尊她自宗亲王府就一直拜的观音像前,跪了下来。
“竹苓,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竹苓看着沈琴央跪于佛像前,微微垂眸双手合十,荼白的衣裙散开在蒲团之上,看上去虔诚又宁静。她摇摇头,笨拙地吐出两字,“不信。”
沈琴央道:“若我说,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神佛,但有一个比神更绝对的力量存在,你相信吗?”
竹苓想了想,“娘娘说的,相信。”
沈琴央忍俊不禁,“神明你都不信,就这么信我?”
竹苓一脸的理所当然,“娘娘,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沈琴央将这个词反复在心中回味一番,是啊,她能走到今天,不就是因为这个词吗?
竹苓看似比其他人愚笨了些,实际上往往是看的最清的人,连沈琴央自己都忘了的道理,被这孩子用区区几个字就点醒了。
“那我们便再赌一次吧,赌这次我还能赢。”
...
而离开昭晨宫回到自己寝殿的玉贵妃,屏退了所有人自己关上了门,连她的贴身侍女彩屏都不能擅自进入。
她面色阴沉,与方才在昭晨宫时谈笑风生的样子判若两人。
天色已经不早了,瑶华宫内早该燃起烛火,玉贵妃却独自坐在黄昏日下背后的阴影中,一动不动。
可若仔细观察,便能看出玉贵妃那只搭在桌沿上的手,还是颤抖着的。
她在后怕。
事情真的完全按照自己规划的剧本发展下去,玉贵妃反而没有了志得意满的欣喜,心里满满当当被慌张的无措感填满,从昭晨宫走出来连脚步都是飘忽的。
如果这个世界就是一本书,那她的所作所为,不亚于将原作撕毁重写。
她理了理思绪,贺成衍就是原书男主,但在自己的杜撰下沈琴央这个女主转而以为他是反派,而错把真正的炮灰反派舒王贺成烨当作了男主。
这样一来,整个书的剧情走向就此改变。脱离了她所熟知的剧情,如同盲人摸索行路,玉贵妃顿时没有了安全感。
但箭在弦上,开弓已无回头之路。况且女主身居皇后位,在明面上与她相争自己怎么可能斗得过?
所幸现在女主已经完全在自己掌握之中了。
她突然朝着虚空的黑暗笑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
“不是说她段位很高,难以对付吗?我看也不过如此,要不是有皇后身份和女主光环,根本就是个白痴。”
她顿了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冷笑道:“她根本不知道原剧情,现在把炮灰当要攻略的男主,就算有一天她真的起了疑心也不会想到,所有的剧本从根上就是错的。”
安静了许久,明明没有人同她讲话,玉贵妃突然自顾自怒了起来。
“你凭什么这么说?”
她手颤的愈发厉害,“我编排的剧本滴水不漏,松香山围猎就是绝佳的机会,只要她先我一步搭上舒王的线,后面就算任由他二人发展,都是死路一条!”
漫长的沉默,自始至终,屋里都只有玉贵妃一人在自言自语。
窗外黄昏的光芒已经彻底褪去,她嗓子干哑难耐,于是点燃了手边的烛火,想自己倒一杯水解渴,却在烛火亮起时扫到屋外的门框边上站着一道人影。
“谁在外面!”
她惊叫出声,一把拉开屋门,发现是自己宫里负责洒扫的一个小宫女,脸上亦是受到惊吓的表情。
好些日子里,玉贵妃都会把自己关在屋内,不令任何人进屋侍奉。虽然主子的事她们这种在院里干杂活的下人不配过问,但小宫女实在好奇。如今在听到屋内频频传出贵妃与人激烈争吵似的话语后,她终于忍不住偷偷凑上前来偷听。
没想到被倏然点燃的烛火暴露了身影。
她心里虽害怕的不行,但贵妃毕竟不是昭晨宫那位杀伐果断的皇后娘娘,向来对待下人和蔼可亲,赏罚分明,宫里下人们都愿意来瑶华宫当差。
“贵妃娘娘饶命!奴婢只是...只是听到娘娘的声音,以为屋里需要下人侍奉,才过来候着...”
刚入夜的晚风就已经寒气刺骨,玉贵妃一言不发站在原地,而小宫女颤颤巍巍跪趴在地上,目光看见了自己面前那双碧蓝色莲纹的绣花鞋。
小宫女等了很久,贵妃娘娘都没有说话,心里不禁后悔莫及。她活做得不错,再过些时日就可以不必做洒扫宫女了,结果竟在这种节骨眼上犯了如此荒唐大错。她心里想到最坏的结果,大概就是被赶出瑶华宫,去宫里的别处做最脏最累最下贱的活。
玉贵妃突然僵硬地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开口,小宫女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又沉又哑,好像含了一口粗糙的沙砾般。夜色又这般昏沉,瑶华宫的院里一个下人也没有,小宫女心里害怕极了,但还是老实回答道:“奴婢叫...叫烟云。”
烟云不敢抬头,她不知道为何贵妃要蹲下来和自己平视着说话,更不知为何要问自己的名字,但一种冷涩的恐惧渐渐自背脊爬上了后颈。
下一秒,她被一双冰凉湿腻的手死死地攥住了脖子,那双手几乎一触碰到她就拼了全部力气,下了足够的决心要她去死,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烟云眼睛挣得大大的,玉贵妃苍白的面容近在咫尺,她脸上的神色明明同自己一样惊恐,却又闪烁着决绝的杀意。如此矛盾,手上的力气也没有半分犹豫。
“你的名字,我会记住的,哪怕你只是这书里的一个纸片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玉贵妃浑浑噩噩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了瑶华宫墙根下的一口深井旁。
她缩在袖中的手上尽是一道道骇然的红痕,但她浑不在意,只呆呆地望着井中飘浮鼓起的一块衣料。
然后又自言自语喃喃了起来。
反反复复说着同一句话:
“你说得对...他们都是书中的角色,是不存在的虚拟人物...他们是假的,我是真的...”
天终于完全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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