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辛澄是能让人放心的人吗?
林英领着辛澄往账房拿钱, 一路无话,将一张一千两银票和一百两散银交给她,林英道:“就算我问你, 你也不会说的吧?”
辛澄拿了银子便走。
“真差劲。”
当然林英本就不喜欢辛澄,但此刻说出口的, 是嫌恶。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不再喜欢郡主, 于郡主而言是好事一桩。
林英回到藏书阁, 正赶上暗卫来向郡主回禀:“起居使离府后径直去了迎春苑, 似有察觉, 甩脱了属下。”
“青楼?”林英惊出声, 快步上前,“她拿钱是为了去青楼?还避开人,她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郡主瞧了她一眼, 对另一旁十八道:“我们去看看。”
“等等, 我去吧。”林英主动道,“不是说这两天有江湖人要来,王府里离不开十八。”
“你……”
“没问题。”
郡主换了套男装,一身月白色圆领袍衫束革带,戴玉冠, 手持一把折扇扮风流公子, 林英则照旧一套靛青翻领胡服戴幞头,去青楼方便得很。
夜晚的青楼, 人声喧闹, 红袖招展, 酒气与香粉杂糅混合,强硬地往人鼻腔里钻, 令人几欲作呕。郡主与林英到了迎春苑大门前,不约而同一皱眉。
老鸨在门前迎客,将自己涂抹得姹紫嫣红,挥着帕子向来往男客谄笑,遇到那还在犹豫好奇的,上去一通扑怀揉弄,“元元丫头今晚在大堂献舞呢,二两银子您往里面请呀,还送您一壶好酒,不进来暖和暖和身子?”
又多一单生意,她跟着迎了过来,“哟,这二位爷真是气度不凡,快快里边请。”
老鸨上来熟练地伸手,被郡主用折扇抵开。
林英站定,睨着她,老鸨一愣,有片刻怔忡,又看了看郡主,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再往下瞧见她的翠玉扇坠,惊得差点没拿住帕子,“您、您怎么……”
郡主抵开她,未多废话,径直朝里去,林英伸出手指着她鼻子,警告道:“别来碍事。”
两人进门后,老鸨也不拉客了,吩咐身边的人,“去,让所有人都机灵着点!阎王爷来了!”
青楼里边比外面更热闹,声声淫靡,处处酒醉。这一处,蛰□□,低吟浅哦巧拢花,那一边,勾金莲,重添复抵熟弄玉,倚朱栏,羞解罗裙,桃花流水云鬓斜,曳纱帐,笑掩锦衾,粉香汗湿花枝颤。此楼里,只听得娇声笑语,不曾闻含恨掩泣。
一个喝得满脸醉的歪歪斜斜靠过来,“哦?楼里还来了小倌,不错,来来来……”
郡主扇骨打在他伸来的手背上,又对他脸抽过去,他转了个圈,彻底倒了,小厮上前给人抬走。
林英紧跟过来护到郡主身前,问:“这里房间不少人更多,怎么找辛澄?”
郡主猜想辛澄来青楼大概是和那个施元元有关,听老鸨说她今晚要在大堂献舞,而这里果然是有一处大圆台,四周已经摆好了琴箫鼓筝各种乐器,台下则放置了几十张矮几,三三两两地坐着来过干瘾的初级嫖客。
郡主环顾一圈后,上楼寻了间没人的屋子,把靠楼内的门打开,正好能观赏下面的圆台,郡主道:“等等看,她应该会出现的。”
“是。”
林英陪着郡主在这安坐,等着下边开场。她本来是以为,郡主答应借钱便是答应了辛澄的条件——辛澄不再说喜欢郡主,而郡主不再过问这件事,但现在郡主居然主动跟了过来,这算破坏约定吗?
郡主正在闭目养神,林英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殿下,辛澄显然不想让我们知道她要做什么,我们来找她……要怎么办?”
郡主睁开眼,道:“见机行事。”
林英放轻声音,“可同样不想让殿下插手的阮将军那边,殿下就真的不再管了。”
郡主从盘子里捏起一块糕点,闻了闻,又扔回去,带着嫌弃道:“辛澄是能让人放心的人吗?”
* * *
辛澄还是先到青楼后面的脏巷,翻墙进去,拐过杂役的房屋时突然感觉一双手抓住她的右肩。
辛澄心一惊,她知道青楼晚上人多眼杂,故而更加小心谨慎,但居然没有丝毫察觉背后有人接近,她迅速右手握拳向后击肘同时转腰送出拳风,却没见到人,而她右肩还被抓着,犹如鬼影。
她所学的轻功的确来自于百年前覆灭的波月谷,出来闯荡江湖遇见不少人都惊绝于她这一手,连十八这样的顶尖高手都道“还行”,她的拳脚功夫平平,因这轻功身法,她这一路才有惊无险。
但这一次背后的人却比她更快,无论是她速移,跃高,急转,背后那人都如影随形。
最后辛澄跳上城里最高的屋顶,扶着宝顶,嘴角咧开,唤道:“柳姨~”
身后人放手,漫步走到她面前,一身素白道袍飘飞在清冷月辉中,摘下白纱斗笠,开口先斥道:“退步不少,你出来近几个月,完全没练功吗?”
柳姨有一对细眉,一双薄唇,又不苟言笑,不说话时便觉冷清难以接近,若是把眉一横,唇一抿,顿时便冷若冰霜,眼里能掉出冰碴子来。
辛澄赶紧靠近抱着她双臂搓了搓,试图给她加些热度,噘嘴道:“历练啦历练,其他方面长进了很多。”
“连有人跟着都不知道?”
“啊?”
柳姨拨开她的手,“已经甩开了,走,有话对你说。”
辛澄不管那些了,乖乖应声:“好~”
辛澄知道柳姨要来,本是准备在墙上留暗号约个时间地点见面的,只是遇见这许多事暂时没脱开身,也没想到柳姨来这么快。
移形换影,却回到了熟悉的房间,轻纱软枕,红绸罗帐,又是青楼。
柳姨知道她要说什么,“这里人声嘈杂又不会有人打搅,最好。”
辛澄探头向内间一望,罗床上分明光光的纠缠着两个人,男人听见动静还爬起来问:“谁?”
柳姨施施然走过去长袖一挥,两个人又都躺下了,这下确实没人打扰了。
辛澄捏着被角给他们盖上,省得脏了眼。
这件屋子还挺大,两人四处检查了门窗,确认周围没人,柳姨回身问道:“图拿到了吗?”
辛澄扶在窗棂上,笑意收敛,“是他们在催了?”
柳姨一身素白站在红绡帘帐前,格外冷调,她薄唇轻启:“他们让我转告你,年前,要么拿到藏宝图,要么回去和他成亲。”
“我不要!”辛澄咬牙喊道。
柳姨自在桌边坐下,摸着左手腕,那是一串紫檀佛珠,静穆古朴。
辛澄瞧见,上前去给柳姨捏肩,撒娇道:“柳姨——你要帮我。”
柳姨拍开她的手,“这事我还能帮你拦着,但藏宝图一定要拿到手。”
辛澄笑着,“嗯,放心吧。”
“放心?你不是还在玩那个过家家的游戏吗?”
房间里好似突然下了一场霜,辛澄被打了一遍,慢吞吞挪走,坐到柳姨对面,说:“我见到图了。”
柳姨目光如寒箭射来,辛澄避过,“但那应该是假的。”
“应该?如何知道?”
辛澄便将那日在湖心亭观图的经过都说了出来,“图到王府也有半年时间了,足够郡主用相同的材料造一份……甚至几份伪图出来迷惑视线,我没见过真图,但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放在那里。”
“你是不想打草惊蛇,还是想拖延时间?”柳姨视线冰冷,带着探究的意味。
辛澄唇线抿直,直视回去,“您忘了,我在母亲的灵位前发过誓,我一定会拿回藏宝图。”
视线交汇,审查与对抗,最终柳姨收回视线,垂眸,拨弄起佛珠,“你没忘最好。”
一时无话,辛澄也不去扰,从桌上提了茶壶想倒水,翻开一只茶盏,嗅了嗅,皱着眉又放回去。
“对了,”佛珠拨弄一遍,柳姨开口道:“这次来最重要的事,就是告诉你他们可能要准备起事。”
“什么!”辛澄豁地站起,“龙脉还没找到,为什么提前起事?”
“边州兵马大都督陈布暗通北王庭,准备携兵防图叛敌投国,如今边州军中有七成都是他的亲信部下,他们觉得这是个机会。”
这消息太大,也太令人震惊,辛澄瞪着眼消化了好一会,吞了下口水,“消息准吗?”
柳姨无声点头。
辛澄揉了揉脑袋,“北王庭要兵防图也就是说要攻打我们?”
“所以是个机会,借刀杀人。”
“这是引狼入室!”辛澄原地转了几圈,“不行!他们有没有想过后果,如果北王庭真的打进来了,他们有能力阻止吗?何况蛮夷对我们中原一直虎视眈眈,放他们进来一定是烧杀抢掠生灵涂炭!他们疯了!”
柳姨理了理袖摆,没什么反应,辛澄蹲下趴在她身旁,“柳姨,纵使北边蛮子杀进中原,皇帝老儿也在宫禁中重重保护,伤不了他,但天下百姓一定会陷入水深火热,娘亲也不会想看到天下大乱的样子。”
柳姨动作一顿,一直平静无波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辛澄冷静下来,继续道:“他们为了复国已经丧心病狂不惜代价了,必须要阻止他们,绝不能让兵防图和边州落到北王庭手中。”
辛澄疯狂动脑想着可以从哪下手,却被柳姨敲了下头顶,顿时让她脑袋降温。
“你操什么心?余家那一派也觉得此法太过冒险,不得民心,得知消息后已经在暗中布局。边州不会失守,这是余家让我带给你的话。”
“哈……”辛澄长出一口气,浑身一松,吓死她了,仔细想来也是,几位老人家运筹帷幄,应付这些事总比她老道多了,她远在云州一时也接触不到各方势力,恐怕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但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柳姨点头,“我会亲自去一趟边州。”
辛澄展颜,“那就没事……”
话没说完,“咚咚咚咚”听得外面几下鼓声,以及一段悠扬的乐声,楼里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
辛澄想起她来青楼还要重要的事,推开窗子,见到老鸨在下面圆台上说着些祝贺词,最后道:“请元元姑娘献舞!”
她不知道施元元今晚还有这安排,眼见施元元上台,一时拎不清状况。
柳姨看出她犹豫,说道:“你有事要办便先走吧。”
“就在这楼里,”辛澄回道,“对了,柳姨你带了一千两吗?”
“没有。”不过柳姨从怀里取出几张银票,“这里有二百两你拿去。”
“谢谢柳姨。”辛澄把银票揣怀里,本要往外走,但脚尖又转了回来,看着柳姨,舒了口气,温声道,“既然难得来一趟云州,顺道去尝尝城里的烧鹅吧,挺好吃的,北边的事也没有那么急,出城的话刚好走北门,城外有一处矮山坡,能看见漫山的野菊,有朝霞映衬,格外好看的。”
辛澄说着,却见柳姨站起身,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耳鬓,柳姨看着清冷不近人情但手很温暖,辛澄有心留恋,但她很快收回背在身后,“去吧,注意安全。”
“嗯,放心吧,我已经长大了。”
辛澄出门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柳姨长身玉立,站在圆光罩后,一身白衣被碎珠帘隔断,分外冷清孤寂,她背着手望向窗外,圆月昭昭,风吹起纱帐遮蔽了她的身形,不知她究竟在望着什么。
第36章 为什么救?
辛澄先溜回施元元的屋子, 推开房门在走廊上向下看去,圆台上一身青绿罗裙,长袖细腰, 正是施元元。
一段悠扬的前奏过后,只余古琴音调婉转, 荡涤人心,施元元便在琴音中起舞, 她轻俯慢仰, 体态袅娜, 时而腰身蜷曲, 时而打着圆侧折腰, 宛如春风拂过,柳枝点水。
渐渐的,悠扬的笛箫与清亮的琵琶古筝也加入进来, 曲调越来越快, 仿佛风渐渐变大,柳枝也舞动得交错杂乱起来。
“咚咚”两道沉闷的鼓声插缝跳进来,所有乐声随之一停,不过一瞬,犹如春雷响动万物生, 乐声与舞姿俱蓬勃狂乱起来, 仿佛暴雨倾泻,狂风大作, 柳枝在疾风中乱舞, 用柔软的枝条回应着, 抽打着整个世界。
台上施元元急速旋转,以袖击鼓, 琵琶越来越急,鼓点越来越促,声浪鼓动着所有人的耳膜,贯通整座楼内,所有人的心也跟着越提越高,在到达顶峰时,“咚咚”,渐渐风止雨歇,杨柳枝被打得凌乱不堪,歪垂了身子,可随着一声声乐声又晃晃悠悠恢复过来,活泼地在风中挥动。
“好!”台下纷纷鼓起掌来。
“她不会真是来看跳舞的吧?这么认真。”林英打了个哈欠,说道。
二楼雅间,每个房间有专门突出的一段阳台供客人观赏表演,此时各自也都坐了不少人,郡主与林英也在其中,她们在舞蹈开始不久便发现了在四楼的辛澄,不过显然辛澄并没有看见她们,她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台上,表情如痴如醉。
中途有个欢客过去骚扰,被她一掌劈晕,这样她都没有挪动过一丝目光。
郡主也观赏了这段舞蹈,问林英:“这舞是技艺特别高超精湛,还是感情特别真挚动人?”
林英耸肩,“都没有,这个杨柳舞挺常见的,大概楼里的姑娘都会吧,也不难学,至于感情,被逼着跳的,哪有什么真感情。”
郡主望向台上的人,她傅粉施朱贴花钿,瞧上去姿容艳丽,眉眼化成顺从低垂的样式,微微一笑却媚态横生,每次转身正对台下欢客时,一展笑颜便勾的他们眼神迷离,不知东南西北。
“被迫?”
“嗯,这舞没那么久的,她已经跳了好几遍了,这哪是献舞,是被罚了吧。”
跳了几遍……郡主抬头看向辛澄,她仍是全神贯注,眼神还格外温柔眷恋。
真是少见她主动流露出如此痴迷的神态,看来的确是很喜欢这支舞了,郡主扭头继续去看台上,欲从中找出特别的地方来。
终于,在客人的喝彩声中舞蹈结束了,施元元已经是热汗直流,气喘吁吁,老鸨登台说些闹场的话,施元元则下台退场从后面离开,郡主注意到辛澄动了,便叫上林英一同跟过去。
上楼梯时,正遇上一个戴着白纱帽的女人从上面下来,郡主停下奇怪地瞧了一眼,此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檀香味,不像是楼里的姑娘,最奇怪的是,郡主瞥到面纱下女子流了一滴泪,晶莹闪烁。
哭了,女子来青楼还哭了,因为什么?
林英在前面探头,小声道:“殿下,看见她进那间屋了。”
白衣女子与她擦肩后已走远,郡主收回思绪,“嗯,去她旁边的房间。”
* * *
辛澄躲进三楼施元元的房间,果然不久后她便回来了,待伺候她的丫鬟出去了,辛澄方闪身出现,道:“你收拾一下,我们离开这。”
施元元被惊了一跳,“你……怎么……”
辛澄先把一百两碎银交给她,“我已经有了一千两,一会就去给你拿卖身契,出去之后少不了用钱的地方,这些你拿着。放心,这钱是我借的,来路正,绝不会牵扯到你。”
施元元愣住,半晌没说出话来。
辛澄给她时间让她消化,“先换身衣服,都收拾一下吧。”
然后辛澄带着从郡主那借来的一千两银票上楼去找了老鸨,“给施元元赎身。”
老鸨也是刚从台上下来,方才有不少客人向她问了施元元,她正要安排呢,怎地突然杀出这号人物。
不过一千两还是要的,她打量辛澄,“赎身好说,不过敢问姑娘是她什么人?离了这儿要去哪啊?”
“废什么话?你还想赖账?”
“不不不,瞧您这话说的,”老鸨帕子一挥,辛澄嫌恶避开,“那楼里少了姑娘,东家要问的呀,咱这也是为了元元姑娘好,毕竟在这楼里也就卖卖皮肉,若是叫歹人带出去了,指不定要卖什么呢,当然不是说您……”
辛澄攥了攥拳,东家……也就是说郡主很快便会知道,那她会怎么做。
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对老鸨啐道:“你们还有这好心?”
“唉哟,她们都是我的摇钱树,单说今个,一会……”见到辛澄骤然沉下的脸色,老鸨及时住口,拿帕子点了点眼角,“唉,毕竟也相处了这么些年,哪能没有真感情,说起来,我还真是舍不得……”
“少在这假慈悲了,快把卖身契给我。”
辛澄从来知道青楼不是什么慈善之地,何况这里还养着一群打手,现在门里门外也都站着好几个大汉,辛澄一直戒备着他们,如果他们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那她只能想办法把事情闹大了。
“哎呀,您可真是误会我们了,算了,看您也像是什么奸恶之人,那您在这稍候,我这就给您拿。”
说着,老鸨将内外间隔断的帘帐放下来,独自进去,帘帐厚厚的一点不透光,这样在外间便看不见里面是什么情形。
“什么意思?”辛澄后撤一步,很是敏感。
“稍候。”站在房间两边的打手也应激了。
辛澄猜测可能是不想被看见卖身契藏在何处,她来翻过一次,哪都没找到,说明藏得很深。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来了来了。”老鸨出来将卖身契交到辛澄手上,辛澄打开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准备离开。
老鸨笑着送她,“您放心,咱这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卖身契拿回去,她便是自由身了,我同姑娘一齐去给她道喜?”
辛澄伸手拦她,冷声道:“你最好永远别再出现在她面前。”
等辛澄走后,老鸨顿时变了脸色,向打手吩咐道:“先找两个人偷偷盯着,等她们出了城,所有人都跟上去把人抓回来!”
“这……”打手不解。
“有规矩,拿了卖身契的我们不管,把刚才那个女的给我抓回来,她就是白天抓老娘的人。”老鸨拿帕子揉了揉左边半个肩,白天被压在墙上,现在半边身子还痛,“没见着脸,声也变了,但那味儿可是一样一样的,敢碰老娘,叫她瞧瞧咱的手段!”
辛澄拿到卖身契,急匆匆回去,心想总算尘埃落定了一件事,心情稍霁。
回到施元元房间,她已经洗去妆面,换了身干净朴素的衣裳,头发挽起用头巾包住,身边放着个大包袱,坐在床边。
“都好啦,那我们走吧。”
施元元手不知往哪摆,有点无措的慌乱,“现在就走?”
辛澄笑了笑,“难道你还想待在这个地方?”
施元元下意识摇头,“但是……”她手里紧紧抓着包袱,还在犹豫。
“因为一直梦寐以求的自由马上就这么轻易实现了,有点不敢相信吧,但你不是已经收拾好行装了吗?你真的已经自由了。”
辛澄拿出卖身契叫她看清楚,她点头,辛澄便打开灯罩,又停手,道:“你来吧。”
施元元手有些颤抖,又看了辛澄一眼,辛澄对她点了点头,眼神鼓励,她肩膀一松,拿过卖身契放在烛火上,先是一点点火焰,而后迅速蔓延,施元元一直捏着,有些沉醉地看着火光,直到将要烧到手,她才丢出去,最后那一点终于也在火里化成了灰,升起淡淡的烟味。
施元元又看了眼这间屋子,外面是一直不绝于耳的嗔怪与□□,男男女女的世俗欲望,而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一切了,这真的太不真实了,今天以前,不,几个时辰前,她都觉得自己要认命,永远困在这里,但现在她已成了自由人,这一切都有赖于眼前的姑娘,此刻也正对她笑着的,明媚而温柔的好姑娘。
“为什么?”施元元实在忍不住问,“为什么你要帮我?”
她知道在素不相识时辛澄便能出手救她,她一定是个好人,也知道连卖身契都烧了她没什么可怀疑的了,但是常年在青楼里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通过他们也窥探过外面的人心诡谲,江湖险恶。
施元元突然有些害怕,她与这位姑娘分明萍水相逢,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救她,甚至是借一千两也要救她。
辛澄察觉了她的不对劲,问:“你在害怕?”
施元元退回床边,紧紧抓住包袱。
心思一转,辛澄背着手一步步向她走去,挡住烛火的光,让她身处阴影中,看着施元元果然抖得越来越厉害,辛澄吊起眼角,呲着牙,拔出随身匕首,狞笑道:“当然是对你另有所图啊……”
隔壁房间,林英与郡主坐在墙边,林英不像郡主会独门武功,能隔墙辨音,她将耳朵贴在墙上,也不是很能听得真切,但这句她听清楚了。
这油滑的腔调,龌龊的语气,和外面那群人一样!
“禽兽!”果然别有用心!
郡主则垂眸思索片刻,莞尔一笑。
第37章 江湖逍遥。
黑暗再次笼罩过来, 施元元紧紧闭眼,抓住包袱,“不, 你不会的……”
而后一抹冰凉抵在她颈侧,施元元浑身一僵。
“只是闭眼祈求, 恶人不会怜悯,伤害也不会减轻, 痛苦更不会是忍忍就能过去的。”
施元元视线模糊, 睁眼回望。
眼前的姑娘分明是关爱的模样。
辛澄把匕首塞进她手里, 令她拿好, 抓住她的手对着自己, 从上到下,“眼睛,喉咙, 都是要害, 只要你敢拼命。”
“我、我不行的……”施元元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缩回手去,“他们力气很大,伤人不成还会激怒他,还要吃官司……”
“你现在自由了,你和他们一样, 官府也会保护你, 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份心气,如果遇事就躲, 闭眼当看不见, 才更会惹来那些找事的人, 你敢豁出命去,他们反而会怕, 因为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亡命之徒,但多的是欺软怕硬的人。”
施元元左手攥拳,右手捏着匕首,时而打个冷颤。
辛澄退回去,说道:“没事的,我会把你安全送出城,以后你会生活在没有人欺负你的世界里。”
施元元不知为何,又流下泪来。
辛澄转过脸去,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因为我娘也是青楼的。”
施元元含泪惊讶抬头。
辛澄坐在圆凳上,双手搁在膝上,回忆起记忆中温柔的身影,为了不使它破碎消散,小心翼翼地说道:“听他们说,她和你一样,也是有了身孕后被……被他接回家,养在后院里生下了我。听说刚开始还常去看她,后来就渐渐厌了,一次他逼我娘在客人面前跳舞,我娘不跳,他觉得丢了面子,将我娘打个半死,后来就再也不管不顾了。
“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地过活,缺衣少食是经常的事,在我七岁那年,她最终积劳成疾去世了,而他们连棺材都不准备一副,想将她直接扔去乱葬岗。
“我娘她很厉害,懂好多东西,而且脾气很好,很温柔,无论我在外面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回到娘亲身边也能被治愈。而每次我们被那些后宅院里的姨娘欺负,为几口饭几条炭和他们争斗的时候,娘亲豁达平淡的样子都让我感觉娘亲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总是和我说,你要自由地飞出去,去看外面的世界。
“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娘不曾流落青楼,或者没有和那个人回去,现在会是怎样?或许是天意,现在我遇见了你。”
辛澄深吸一口,不想过多想起不好的回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你从这出去。”
——哪怕是以后都不能再说喜欢郡主。
施元元嘴唇蠕动两下,她不是不会安慰人,这在青楼里是生存技能,但她不能将那些手段用在眼前姑娘的身上,踟蹰半晌,她道:“对不起……”
“好了。”辛澄将回忆都小心收好,放在心里,“对了,出去之后你可有地方去,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是前两年才跟着父母从江南逃荒来的,如今家里人也都没了,我也不想待在这,还是回原籍去。”
辛澄觉得有点粗略,但她一时也不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勉强点了点头。
听完辛澄的陈述后,施元元便一直看着她,这位好姑娘有一张圆脸,看起来还有点孩子气,最特别的是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澄澈而有神,笑起来分外可爱,但威胁人的时候就很有威势又阴狠毒辣。但她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怕她,现在更知道她是个好孩子。
施元元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问:“你呢?你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嗯……”辛澄偏头想了想,这还真把她问住了,这很难说啊。
她抓了抓耳朵,“我们还是先从这出去吧,在这聊什么。”
“城门关了,我们怎么也得明天才能出城,难道现在还出去找客栈吗?省些银子吧。”
辛澄想说城门关了她也能飞出去,但带上施元元的话不好说,如果惊动了城门守卫,那就麻烦大了。这样想也只好先留下来。
但她总觉得哪里不舒服,或许是闻着无处不在的胭脂味,也可能是来回几趟不可避免地瞧见抱在一起的裸体,还要动手推开他们……总之,她感觉自己现在浑身上下都脏了。
而且最担忧的是,“那个鸨母是什么人,这么简单就把卖身契给我了,总觉得会有诈。”
话本里常写的,这种人都是豺狼虎豹,吸人血吃人肉的恶鬼,不会那么轻易放人,没准还要背后捣鬼。
“有你在啊,我就不怕了。”施元元好像胆子大了起来,“不过梅妈……他们是这样的,只要拿到卖身契,他们不会纠缠的。”
辛澄仍是不太相信。
“你快说说,你想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施元元不仅是不害怕了,还亲近了许多,上前握住她的手问道。
辛澄无奈,“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这也是我娘亲对我说的,她希望我没有束缚,快乐地过一辈子,我一直记着呢。”
“那你现在呢?做了女侠,整天行侠仗义,很潇洒快意吧?”
“我不是女侠啦,现在么,还不算自由吧……”
“为什么?那要如何才算真正的自由?”
辛澄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站在屏风前,那上面绘着一幅锦绣江山图。
辛澄道:“应该是,不为任何人做事,只顺从自己的心意而活,要骑一匹快马,从塞外一路到江南,去海上看日出,在草原追日落。落雪时节,观山色,访名僧,卧苍茫云海,得天地灵韵;雨天里,斩匪寇,听说书,枕江南烟雨,增长浩然气。今日在西山前与白鹭争渡捞肥鱼,明夜站屋顶上同神仙喊话摘星星。如此驰骋天地,逍遥江湖,何其快哉!最重要的是,这些都和喜欢的人一起去!”
辛澄说完发觉自己声音大了,忙捂嘴住口。
但她仍眉飞色舞,施元元也被她感染了点点笑意,“你有喜欢的人呀?”
“嗯,但她不喜欢我。”
“那真是太可惜了。”
辛澄则摇头,“能保持喜欢的心情就很好了。”
“好了。”辛澄再次将门窗检查一遍,“既然明天才能出城,那你今晚先休息吧,明天要赶路了。”
施元元没有推辞,她现在对新生活充满希望,“你也休息会吧,还有半夜呢。”
“我守着,你安心睡。”辛澄帮她把床帐放下来。
* * *
隔壁房间,知道那边不再说话了,林英心情又纠结了,本来是鄙夷她的,却原来辛澄借钱是为施元元赎身,而且是因为施元元的遭遇和她娘亲很像,所以她才那么不顾一切。
而辛澄果然还是喜欢郡主,对林英来说,本来可以肆无忌惮地唾弃她了,也能让郡主知道情爱是多么靠不住,结果有这么复杂深刻的理由,倒叫人不好说什么了。
林英看向郡主,郡主竟在出神,只是唇角微微扬起。
“殿下……?”
“江湖逍遥啊……”郡主捂着心口,她胸中竟产生一股激荡意气,冲动着要去辛澄描绘的场景中看一看。
她想去。
被林英唤了一声,回过神来后,郡主收敛起来,思索当下情境,然后道:“你身上带着信号烟吧,有几件事去办,你传信下去。”
“是。”
* * *
施元元没睡下多久,天还青黑时便醒了,这时天还没亮,楼里基本安静下来,辛澄冲她点了点头,两人便背上包袱离开。
城门还没开,她们先去城门口的车马行里雇了一辆马车,等城门一开,辛澄便驾车带施元元出城。
走在林间大道上,辛澄的心才放下来,看来话本里的事也不一定真的会发生,一路上与施元元闲聊,告诉她如果遇见歹人该怎么逃生。
辛澄扬鞭赶马,“去江南的话我们走水路,坐船过去省去舟车劳顿也免得你独身出行会有危险。”
“你莫要像叮嘱小孩子一般。”施元元被念叨了一路,撩开门帘感受晨间清风,享受自由的气息,“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当年逃荒什么苦没吃过,什么人没见识过,我可比你大。”
她都会开始调笑了,辛澄笑,“那我便往码头去了。”
右边的树林逐渐稀疏,渐渐地已经能感受到湿冷的江风从水面上吹来,穿过最后一段林荫路,便能瞧见点点白帆了。
却在此时,变故横生。
前方灌木丛里突然冒出几个人手持绊马绳拦路,辛澄及时勒马,“什么人?”
两边树林里又跳出二十余人,手持刀棍,二话不说直冲她们而来。施元元探头出来看,“怎么……”
话没说完尖叫一声,马已被砍了,来者不善,辛澄让施元元下车,打退两个离得近的,拉上她便跑。
可恶!果然话本也不是空穴来风,是青楼的打手追上来了!就知道他们不会那么轻易放人!
辛澄一人自然逃得掉,但带了施元元就怎么也甩不脱后面那帮人。
逃到一处河滩,四面开阔,后面叫着“站住!”“别跑!”,追上来挥刀便砍,辛澄将施元元一推叫她快跑,她转身拦住一个人的刀,忍着后背被打了一棍,夺过刀来,与这帮人厮打在一起。
运起轻功在这一帮人中腾挪转移,但对方人多,她到哪都会被缠上,叫嚣着上来砍她,一但对敌便会迎上几个人的围攻,双拳难敌四手,辛澄根本没办法把他们解决了。
反而在混乱中被打了几棍,眼冒金星,好在是他们注意力都在这边,没人去追施元元,只希望自己能撑久些,施元元能快点赶到码头。
距河滩二三十丈的林间高地上,郡主一眼看见下面的局势,急问:“暗卫呢?”
林英也着急,四下看了看,“要死,都去办事了,还要一会才能赶过来!”
第38章 郡主还在生气吗?
郡主看过去, 辛澄身形渐渐慢下来,她挥刀格挡身前一人,顺势借力向后跳了几步, 对着一人的背踹出去,同时抓住斜方伸来的手, 右肘一顶。
还没解决完这一波,四面人又围了上去。
眼见方才踹翻的一人又跳起来, 在辛澄应付前面这几人时, 从右后方悄然接近, 欲出其不意斜劈过去, 而辛澄还未察觉。
郡主右脚一点, 踢起地上两个石子,一把捞在手中,运力掷出。
“护好自己。”留下这一声, 郡主双臂一展, 飞了下去。
听得右后方有破空之声,辛澄不再纠缠,侧身向前从人缝中滑出去又划了个半圆,将那被石子拦住刀势的人砍翻,正要去寻那出手相助之人, 视野中飘来一朵人影, 犹如天仙下凡。
浮光掠影,流云卷舒, 飘然无定处。
碧空派?
天仙落地后, 将手中折扇展开, 抛了出去,那扇仿佛有人控制一般, 向前扫出半个圆弧,带着气劲与轻微的爆破音,划过的轨迹留下一道血线,再如雾般爆开,顿时一阵哀嚎遍地。
能将内力离体外放到这种地步,是蓬莱岛。这一式是绝学,“残霞明灭,水天一色。”
好厉害!
辛澄喜道:“多谢!”
望过去时一惊,“郡主?”
还不待细想,又是心慌,“你怎么了!”
只见郡主大口地喘气,额角不住地出汗,已撑不住向前倒去。
辛澄及时上前扶住,声音颤抖,“郡主你没事吧?”
郡主却一手将她推开。
辛澄不敢再去碰她,但鼻子一酸,急得快哭出来。
方才郡主那一招,追杀来的人一半人都躺下了,但剩下十余人,本不敢上前,见郡主半跪,又冲上来要抓辛澄。
辛澄发了狠,将郡主护在身后,要豁出命去和他们斗。不过还没动身,不知从哪飞来十几个黑衣人,迅如闪电,将辛澄隔离出战场之外。
辛澄措手不及,回头看郡主正在运功调息,突然想起十八同她说过,郡主天资很高,什么武学招式都能很快学会,不过也因此,郡主对武学没什么兴趣,平时也不怎么练功,所以郡主的内功很差,若是用了什么耗费内力的招式,便会一瞬抽空真气,脱力许久。
知道郡主没事,辛澄稍稍放心,跪坐在她身边等着。
然而一转眼,不远处的草丛里,又冒出两个一身黑衣的人,左右押着一个人走过来,正是施元元。
辛澄忙起身去迎,却突然被郡主抓住手腕。
辛澄看了看施元元,她怕得浑身发抖不敢睁眼,被押着向这边来,而郡主睁开眼,却仍是缓不过劲的样子,把她的手往下拽了拽。
辛澄便先收回目光,蹲下将郡主扶起。
这时十几个黑衣人将那些打手都制服了,跪下抱拳道:“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
而那两个压着施元元的人也应声跪下请罪。
辛澄这才明白,原来都是郡主的人,而郡主站稳了,便松开她的手,辛澄摸上那处,用力捏了捏。
郡主还是不同她说话。
郡主对他们道:“没事。”又问:“都安排好了吗?”
“是。”
那两个黑衣人便又带上施元元,欲离开此处。
“等等!”辛澄拦住他们,“这是要去哪?”
郡主眸子望过来,没好气道:“还能去哪?”
辛澄突然有点慌,如果说救她是因为她起居使的身份不得已而为之,那现在郡主是要把施元元带回青楼吗?
在她拿一千两赎身后,老鸨将消息告诉给东家,所以郡主来了!
否则郡主没理由出现在这。
辛澄推开那两人,将施元元拉回自己身边,“不劳烦郡主,我们自己会走。”
这样不客气的语气,郡主很是听不惯,“如果我偏要带走她呢?”
郡主冷笑,“你要和我动手吗?在我刚刚救了你之后?”
郡主情绪激动,捂着胸口又急喘几口气。
辛澄脚步一动,又停下来,“不是的。”
她恨不得在郡主身边好好照顾,但她现在还放不开施元元。
既然事已至此,辛澄便把事说开,祈求道:“郡主,那钱是我借的我会还的,她已经赎身了,别让她再回去了好吗?”
郡主微微蹙眉,露出有些不解的表情。
“殿下——”不远处的大道上,林英驾着马车过来,一路跑过来,着急道:“怎么还不动身,船要开了,给——”
林英把施元元落下的包袱交给她。
“船?”辛澄又一次懵了,看看林英又看看郡主。
郡主扭过脸去,看起来不想多说。
“还在干嘛!”林英最着急,“快啊,十两银子的船位!要开走了!”
郡主先动身,“我们一起走,免得起居使大人不放心。”
这就是生气了,辛澄想解释,但她还没完全明白现在什么情况,郡主怎么突然出现,甚至还帮忙订好了船位。
不过总之先让施元元坐上马车,往码头去。
王府的马车宽敞舒适,四人安坐,林英不会武功,跟着忙了一天一夜,实在顶不住,先睡了过去。
郡主仍闭目调息,辛澄想帮忙,但被拒绝。辛澄又解释:“刚才我不知道郡主是要帮她,所以才那样拦着。”
“嗯,觉得本郡主是会把已赎身的人再扔回青楼的阴险歹毒之人,对,你说的没错。”
郡主还是在为刚才的事置气,辛澄一时词穷,转换话题,“那郡主为什么会在这?”
“要你管,本郡主爱在哪在哪!”
施元元挨着车门边,抱着包袱拘谨地坐着,她才知道这位一身男装的是当今郡主,更加惶恐不安,眼见两人吵起来,忙跪下,轻声道:“奴家谢过各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是此身拿不出能叫各位看上眼的,只愿来生当牛做马以效恩情。”
林英不知嘟囔了句什么,摆了下手,头歪向另一边睡下,辛澄忙道不用,要将她扶起,但她不愿起身,“我当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郡主最后启唇,也说不必,“你既已赎身便不必自称为奴,如今你已是自由身,这一点确切实在,若有人强行将你拉进青楼,你可以报官抓他。”
说着,斜了辛澄一眼,辛澄低下头去。
郡主便继续到:“至于你赎身的钱本郡主自会找她算账,与你无关。本郡主现在要问你的是,到江南你要如何?”
施元元垂首答道:“奴……我有一些积蓄和辛澄姑娘赠予的一百两,想着先买一间宅子安顿下来,再找份活计养活自个。”
“好,我来问你。”郡主像恢复过来,有了精神,“房屋的买卖地段如何考虑,房价多少为宜,怎么清缴契税?你一独身女子若被牙人欺骗该当如何?
“就当你已买下房屋,备孕养胎,但邻里街坊见你没有夫家必闲话不断,你怎样应对?
“当然,你也可寻一男子嫁做人妇,你有一百多两银子,说起来也不少,那如何识别对方是真心还是为财而来?
“一百两银子也不多,你之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吃穿不愁还有人伺候,睡的是锦被软床,用的是金钗玉饰,若要维持这般生活,一百两也撑不了几年。若你改换布衣荆钗,但当你看到街上又有楼里的姑娘衣着光鲜与文人权贵谈笑,会否心有不甘?”
“郡主——”辛澄忍不住打断。
郡主瞪了她一眼,仍继续说道:“我不知你会找什么活计,但想来一般一日赚不得几钱,还要养孩子恐怕很辛苦,但你会跳舞,是否想着不如再进楼里献上一舞,只一夜便可能有几两赏银甚至更多,如此来钱更快,不会心动吗?”
“不会!”施元元听到这果断抬头,眼神坚定,“我盼望着今日不知多久,如今承蒙各位贵人搭救,怎还会回到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绝不!”
她看了眼哼唧的林英,压下声音说:“至于旁的,我确实不懂,但我不是三岁孩童,尽力去做,总有出路。”
“哼,”郡主冷笑一声,“说得轻巧。”
辛澄看着郡主,心情复杂,她明白这番话恐怕是郡主有心指点,但有些说的未免难听了些。
“你那是什么眼神?”郡主突然冲她来了,还带着火气,“你敢瞪我!”
“啊?我没有……”
但郡主扭过头不听解释,往外看了一眼,已经能听见码头上人来人往的喧闹和浪潮声。
理好情绪,郡主对施元元道:“既然救了你,便是种下善因,本郡主不许这善因结恶果,若你重回青楼,哪怕远在江南,本郡主也会派人杀了你,了结这桩因果,听清楚了?”
施元元忙磕头叩首道不敢。
码头上人来人往,喧闹非常,有搬货卸货的伙计,也有同样坐船下江南的旅人,板车,轿子,驴子,车马都挤在大路上,四处都是“让一让”的声音。
辛澄陪施元元下马车,郡主则留在车上,掀开帘子,指派了两个黑衣人,最后同她道:“他们二人会同你一起上船将你送到江南,以免途中有人对你心生歹意。下船之后会有人接应你,跟他走就是,我已安排人租下一间小院,租期一年,会有人定期打扫,你可以先安心养胎生下孩子,之后你便自力更生吧。”
施元元又惊又喜,慌着又要跪拜,辛澄也没想到郡主能做到这个地步,“谢……”
帘子放下去了。
为什么不接受她的道谢啊,郡主还在生气吗?郡主到底是怎么提前知道这一切的,未免太料事如神了吧。
总之先将施元元送上船,她实在不知怎么感谢才好,便双手合十道:“我会为你们祈福,你们这样的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辛澄笑着对她挥手。
等到船启航远去,辛澄转身嘴角又垂下来,郡主……怎么办……
第39章 有话和你说。
辛澄一个人回到大道旁找到王府马车, 里面睡着个林英,郡主却不在,辛澄便晃醒她。
“那边那边……我实在困再眯一会, 你回来记得给我带一份……”
带什么?林英后面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而且再怎么叫也不醒了。
辛澄只好按她指的方向找过去。
码头上人来人往, 其周边也很热闹,各类贩夫走卒挑着担子在路旁叫卖, 什么都有, 不过还是属刚捞上来的江鲜最多, 也有卖山货的, 还有哪里都逃不掉的各种小吃杂货, 几乎形成了一条集市。
再往里边走则是挑着幌子的各个食肆酒馆,大白天的也凑了不少人。
辛澄放眼望去,一下便在一家二层高的茅舍食肆瞧见了郡主, 坐在临窗的桌边, 支着下巴望向远方,很是闲适安宁的模样。
远处的山坡上树林中,红柱黛瓦一飞檐,似有一小亭,有文人指点墨色山水, 而近处茅草盖顶竹篱支窗边, 郡主在人来人往的尘世中托腮远眺,江上破浪船头, 也有旅人对着无边江岸放歌抒怀。而这一切皆落入辛澄眼中, 她油然感叹, 好一副山水画卷。
辛澄呆呆地看了一会,还是觉得郡主是此画卷中最出尘的一笔。
少顷, 郡主似有所感,转眼望见了她,随即迅速撇过脸去,辛澄如梦初醒,赶紧进楼,怕郡主又要走了。
一路冲上食肆二楼,好在郡主还在。大约都被郡主出尘的气质所摄,郡主一人独坐一桌,近边也没什么其他人。
而且郡主会选好位置,从这边望出去,只见江波浩渺,水汽蒸腾,远处一轮红日正跃上江面,近处白帆点点,迎风徐行,再有江鸥点缀,令人顿觉心境开阔,原来郡主眼中是一幅生动的江上千帆图。
“诶呦,客官咱家可是木地板,您小心些。”小二跟着“腾腾腾”上楼,见辛澄在这里站着,“您……”
辛澄小心地坐到郡主对面。
“好嘞。”小二端着食案,送上茶水,熟练招呼,“一看客官就是第一次来,选咱家您可是挑对咯,想来点什么?”
在这熙熙攘攘的地方做生意,小二也比别处多长了一副嘴皮子。
辛澄看见郡主面前有一碗粥,熬的米粒开花,覆一层米油,另一碟不知炸的什么鱼,外表金黄酥脆,撒有佐料,闻着都很香,便道:“唔,那就这两样吧,一样的来一份。”
小二“好——”到一半,郡主开口:“谁让你和我点一样的。”
“我……”
“是客人有眼光哪,咱家的鱼粥最鲜,刚从江里捞上来的,还不过半个时辰呢,别处吃不着这么新鲜的,炸银鱼儿也最酥最嫩,保管您吃了一条想两条,吃了两条想……”
小二的嘴皮子未免太溜了,辛澄接话过去,“说的对,我吃的是这里的招牌嘛。”
“哎,行嘞。”
郡主鼻子哼了一声,又道:“各付各的,我可不是与她一起的。”
小二把食案往怀里一抱,“这小的可多句嘴,二位郎才女貌挺登对的,不过一顿饭钱,郎君还要小娘子自己付,可是有些不大气了。”
郡主眼睛瞪大,抬头一脸莫名地看向他,仿佛在说他有病。
“哈……”辛澄忍不住笑了出来,连忙道:“我有银子,我来付,你快去吧。”
将多话的小二送走,辛澄也是这才反应过来,郡主穿着男装,月白色的圆领袍衫,蹬长靴,戴玉冠,还拿着把折扇,活脱脱的一个风流公子,难怪她们在一起会被认错。
而且还说她们很般配呢,辛澄仍止不住偷笑。
却见对面郡主夹起一只炸鱼用力咬下去,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嚼,仿佛吞下去的是她的骨头。
大概是就着开阔的江景,刚才又被逗笑出来,辛澄一点也不害怕了,说道:“也不用分开付了,我帮郡主结账,我有钱了。”
“太守那里的赏银嘛。”郡主一开口又是阴阳怪气。
辛澄笑笑不以为意,但突然后脊一凛,脱口而出:“郡主怎么知道?”
太守,赏银,公堂上关于威远侯墓葬被盗一案官府没那么快放出消息,郡主是如何得知的?
郡主坐得四平八稳,抬起下巴有凌然傲物的气势,“因为本郡主就在堂后。”
周遭的一切如潮水般退去,窗外的风景,刚才打趣的笑闹,辛澄愕然,怎么会,是郡主……
她喉咙发紧,“为什么?郡主不会不知道吧,那种人如果不给个教训让他知道厉害,他一定会再去为非作歹的,郡主为什么要保他!”
“自然是本郡主和他达成了交易,你现在是在质问本郡主吗?”
虽近旁无人,但方才这一番话声音大了些,二层上也有不少食客,纷纷侧目。
辛澄知道自己着急了,压下性子,“不敢。”
不过既然现在施元元已经送走了,她从怀里摸出那块从老鸨手中得来的镶金玉牌,按在桌上推到郡主那边,“这也是郡主需要保下的人吗?”
郡主也是准备将一切说开,才坦诚相告公堂上的事,不过见到那玉牌还是思索了片刻,然后明了一切。
“原来如此,你是见到了这块玉牌,怀疑我与青楼勾结,于是心生不忿,即便是后面有求于我,却还甩脸色给我看。”
辛澄抬眼,带着不屈道:“我没有。”
“是怕我得知你要救施元元后从中作梗所以瞒着不说,你果然早认定了我是恶人。”
辛澄摇头,或许本来有所怀疑,但现在郡主救了她,而且安排得很好。
“可是郡主救了施元元,所以郡主不是那样的人对吗?”
“哪样?”
辛澄深吸一口气,抬头问道:“这玉牌也证明不了什么,是误会,郡主和青楼没有关系对吗?”
“有。”
说到这,郡主身体后靠,环臂抱胸,“准确来说,那座青楼就是本郡主出资建造的。”
辛澄甚至怀疑刚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将那句话在脑中又回放一遍,可是这话没有一点歧义,表达的意思也很明确——青楼,是郡主建的。她刚刚恢复的一点信心和希望又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她努力呼吸了几个来回,开口时仍是艰涩,“王府的账目上……”
“既然是本郡主建的,当然要利益分成。”
郡主毫不留情的话彻底打碎了一切侥幸幻想,辛澄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像是有人在身体里打了一套拳,每一下都在五脏六腑上,每一下都是重伤,最后一脚踢在胃上,热气腾腾的鱼粥端上来,她却只想作呕。
身体里的痛意上涌,不断地充斥着眼眶,让眼眶发红发热,她不得不攥紧拳头以压制下去。为什么?为什么是郡主……
她知道她知道,像郡主这样的王侯贵胄有这样的生意很正常,但那是青楼,是让人坠入深渊,让人万劫不复,摧毁人希望的,是她最恨的地方!
眼前突然伸来一只筷子,挑起她的下巴,辛澄被迫抬头,面对郡主,可她从郡主的眼中看到了什么,像是玩弄老鼠的猫,眼中是浓浓的兴致,只听她道:“委屈而又不甘,哦?还带一点恨意……真是精彩。”
“不会的对吗?”辛澄最后祈求道,“郡主救了施元元啊……”
郡主不答,依旧是兴致盎然,“看来你对我很失望,也就是说让你继续这么以为,你便不会再喜欢我了?”
说着,筷头用力向上一挑,辛澄则偏过头去,半晌才道:“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青楼永远是她憎恶的地方,她恨不得拆了这世上所有的青楼!所以,亲自开了一家青楼的郡主,她理应不再喜欢的,也不该喜欢!
但刚刚郡主眸子里带着笑意观察她的时候,她竟还闪过“郡主好好看”的念头,她真没用!
小二端着炸银鱼上来,看见辛澄泫然欲泣和郡主一派自在的样子,又忍不住插嘴:“郎君未免太心狠,怎么能这么伤自家娘子的心,有多大的事不能好好说啊。”
郡主白他一眼,掏出块银子拍在他的食案里,“下去,别再来了。”
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小二喜滋滋得了银子下楼了。
辛澄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想起了娘亲,小时候她就在想,娘亲这么好的人,如果没有被抓进青楼,她该会有多么好的生活,她后来的种种不幸本就不是她该遭遇的啊,而那一切都拜青楼所赐。
辛澄也想明白了,她是因为娘亲才如此痛恨青楼,但普通人和青楼没有那么多接触,大概也就想不到青楼有多么罪恶,更别说郡主出身高贵,锦衣玉食,她应该永远不会有这种痛苦,所以郡主不会懂,这是好事。
只是这么想的时候,她又不免眼泪直掉,娘亲本来也该永远不懂的啊……
但郡主肯救下施元元,说明郡主还是好人,本色不坏。如果她现在说出自己的遭遇,应该也能得到郡主的理解,但她不想用娘亲的不幸为自己博同情。
辛澄低着头,不让自己的丑态被发觉,她擦了擦眼泪,没了吃饭的心情,起身道:“说过了我来付的,我去结账,郡主慢用。”
“等等。”郡主叫住她。
辛澄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了,脚步一顿便要当做没听见。
“回来。”郡主提高音量,也站起来,“不许浪费粮食。”
周围的食客纷纷望过来,大概从多话的小二嘴里都脑补了他们是一对闹别扭的夫妻,看起来有辛澄再走一步就上前劝和的架势。
但辛澄不想用自己现在这副模样面对郡主,脖子硬挺着,不管不顾就要离开。
却在下一刻被抓住手腕,熟悉的触感,辛澄连忙向另一面撇过头去,吸了吸鼻子。
然后便听郡主道:“有话和你说。”
软化了的语气,特别容易钻进耳朵。
辛澄被牵回去,坐下。
郡主一直看着她,轻轻叹气。
受了委屈不甘心想反抗努力忍住却还是掉泪的神情很有意思,但真的伤心难过悲痛欲绝的模样则并不有趣了。
郡主道:“喝粥。”
辛澄低下头去,也是借喝粥掩饰自己的情绪,但这一口有鱼肉的鲜美和米粥的醇厚,软糯可口,鲜香四溢,辛澄忍不住又尝了一勺,粥带着暖意在胃里化开,胃好像被唤醒了,她这才觉出自己原来已经饿过劲了。
在辛澄喝粥时,郡主开口道:“四年前,我派人将城里大大小小所有的秦楼楚馆都关停了。”
辛澄震惊抬头,这是怎么回事,而且这么大动静,她一点都不知道。
郡主示意她继续吃粥,她也继续说道:“本是查到了一桩诱拐稚童的案子,连带着干脆将所有的鸨母都抓了,楼里的姑娘全都放了自由。本来就是,那些男人的邪猥心思凭什么要女人满足,而且一边贬低唾弃她们一边向她们寻求释放,分明干了一样的事,骂名是姑娘们担着,他们一转身继续清清白白,简直可笑。要说只是买卖关系,可青楼姑娘并不可以选择不卖,再则有多少嫖资是进她们自己口袋的,还不是便宜了鸨母和背后的权贵。”
“没错!”辛澄激动道,她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当时年少鲁莽。”郡主提起来却是淡淡的,“闹出这么大动静,自然有许多人不满,但我并不在意,至少那些姑娘们得了自由,这便是一桩好事,还怕他们打进王府不成?之后也有偷偷再开的,同样被我一网打尽,就这样将他们逼得狠了,他们声势浩大地告上官府,而太守上报了陛下。”
辛澄虽觉得郡主做的很对,但她也知道现实,咬着勺子道:“皇帝肯定不会同意的。”
“是。陛下将我狠狠斥责了一通,并勒令我不再干涉,还下圣旨削减了我的食邑以平众怒,甚至牵连了我父王。”郡主喝口水缓了缓,“但我当时仍不惧,想办法上书陈明青楼的弊害,然而不久之后,我改变了想法。”
辛澄想起郡主说青楼是她建的,这么大的转变,她问:“怎么回事?”
第40章 她真的真的,好喜欢好喜欢郡主。
郡主低头吃了口粥, 神色变得哀伤,“当时我是觉得,她们都是苦命人, 拆了青楼,毁了卖身契, 她们便能过上本该属于她们的好日子,这也是我一直坚持的原因。
“但她们为什么会流落青楼?她们中大多都是弱者, 根本没法决定自己的未来, 本就是被家里人卖去青楼的, 回家之后也没人把她们当家人, 年纪小的随即又被卖出去, 稍大些的则嫁给那些村头闲汉当牛做马,甚至,被打被骂, 反抗了, 便被送进狱中。”
郡主眼神放空,好像想起了某段具体的回忆,“最难面对的,是来自至亲之人的流言蜚语,她们中也有刚强的, 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 在绝望中上吊投井了。
“我得知这些后,便立马找回那些姑娘, 告诉她们如果已经无家可归便来我的田庄上, 我会给她们安排活计, 至少吃穿不愁。可她们中也有懒的,或许也向往自由, 但她们久未劳作,也不想自己动手,觉得我把她们从青楼里带出来,就该好好养着她们。
“她们中还有虚荣的,曾是受人追捧的花魁,如今却做普通农妇,花钱也大手大脚惯了,现在买不起绫罗,戴不上珠钗,怎能甘心,于是一点点出卖自己,最后回归本行。
“但这些人好歹也是真心不想被禁锢,想过自由生活的,还有一种自甘轻贱的,她们已经被青楼同化,熟练掌握了青楼的生存规则并试图使用它,她们钻研心思用身体勾引向上求攀附,甚至献祭别人,这些人,被我杀了。”
郡主此时说来还紧紧握拳,咬牙切齿,辛澄给她倒了杯水。
辛澄听完这些一时也不知该作何感想,这世上就是有形形色色的人,青楼里有这些人也不奇怪,但她确实没有想过这其中有这么复杂。
她只知站在青楼外面痛恨、同情,但并没有真正从楼里姑娘们的境地去思考过,究竟该如何对待她们。
就像她只知道给施元元赎身再给她银两生活,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但郡主却知道要帮她找好房子,护送她一路南下,再告诫她不要走歪路。
原来不懂青楼的是她。
“那一次,我陆续放出了四百二十一人,一人入狱后被折磨致死,二百三十一人因各种原因重操旧业,四十二人不甘受辱自杀,四十四人到庄上一年后被我逐出去,十九人因诱骗和滥用淫药被我杀了,还有八十四人有一些还在庄子里,有一些则自愿离去生活了。”
郡主记得很清楚,定是一直对她们都很上心的,辛澄越发感到羞愧。
郡主见她又把头埋下去,点了点桌子问:“怎么了?”
辛澄抬起头,眼眶还湿润着,因为一直用袖子抹泪,她的眼睫变得更深而且凌乱,瞳色更加清亮。
她摇了摇头说没事,郡主垂眸喝了口水,“你不问我后来了?”
辛澄怎能不好奇,忙追问:“后来呢?”
“那之后,我就知道我救不了她们,所谓人各有命或许就是如此。那时府衙还在借着陛下向我施压,我让步了,我同官府和几家权贵商议,可以恢复青楼,但城里只能开一家,建楼的钱由王府来出,以此换他们一个保证,严查拐卖,假药和姑娘们的伤病,他们同意了。”
“同意了?”
郡主向她解释,“青楼也分三六九等,这些人是不缺钱的那类,对他们来说,青楼是寻快活的地方,他们也不想沾上麻烦,当然他们也抱着就算以后有不合规的青楼也不会叫我发现,或是赌我不敢管吧。
“总之,青楼建成后,我从之前的鸨母中挑了一个,告诉她我可以给她一笔富贵,但同时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辛澄听得聚精会神,已经不再伤心。
“告诉每个入楼的姑娘,只要拿到卖身契她们就自由了,不管用什么方式。”
辛澄眨了眨眼,好像一下明白了许多事,但又生出更多不解来。
郡主抬手止住她问,继续说完:“并且每个得以自由的姑娘都要告诉我。青楼里都是可怜人,但我救不了所有人,弱者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刚强者会被己所伤,懒人虚荣者改变太难,我终究没有那么多精力,我只能救有韧性够清醒,有那个心气又足够聪慧的。
“所以,不管她能用什么方式,偷、抢、骗、下药、甚至杀人,只要她能拿到自己的卖身契,鸨母就会告诉我,这样的人不该陷进青楼的泥淖里,我会给她应有的自由,这是我给自己开青楼留下的借口,是我的最后一点反抗,也是对我自己的一点慰藉。”
辛澄能理解郡主的开青楼之举了,她现在渴望听到的是,“那有人……”
“这些年有几个出楼的,但多是被恩客拿钱赎身的,靠自己拿到卖身契的,”郡主顿了顿,“有一个。”
“有一个……”辛澄激动,莫名鼻子发酸,为那个人,虽然和她从未认识,只是听郡主的讲述,但莫名地很想哭泣,“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郡主先柔声问她:“怎么又哭了……”
“没事,有点为她感动。”辛澄伸长脖子,急切道,“郡主我想知道她怎么样了,经历了这些,她一定要过得好好的,有美好的未来。”
就像是看了一部话本,主角从痛苦的深渊中挣扎出来,理应一路繁华似锦,迎来美满结局。
郡主淡淡笑着,“我不能告诉你别人的私隐,但我可以保证,她过得很好,活得很精彩。”
辛澄破涕为笑,“那就好!”
说着又拿袖子抹泪,郡主看不过去,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以前不见你这么爱哭。”
“没有……不是……就……”辛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这不是委屈,也不是悲伤,大概就是感动吧,虽然素不相识,但为她而感动。
“真好……”
哭完一场,心里还是暖暖的,辛澄吸了吸鼻子,郑重道:“郡主,对不起。”
郡主提溜着那块被她擦得乱七八糟的锦帕,“你对不起的多了,也该先说谢谢吧。”
嫌弃的往辛澄身上一丢,“不要了。”
“那我就洗干净天天带在身上,拿它擦遍身体——”
“洗干净还回来!”
辛澄收起调戏,认真又说了一遍:“对不起,是我误会了郡主,郡主对青楼的认知比我深刻多了,我才是浅薄又无知。”
“你还知道。”郡主哼了一声,“当你拿到玉牌后,可以怀疑,但你为什么不问?”
辛澄羞愧,明明喜欢郡主,却还对郡主有猜忌有疑心,是她不配。
郡主对着辛澄的头顶发旋,“还是本来就对我不信任吧?不过你是对的,本郡主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不是!”辛澄抬头认真道,“我相信郡主,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对郡主有任何怀疑了!”
辛澄有一张清隽可爱的脸,尤其一双眼眸,最为灵动,犹如天边一点白鸥,清水里一尾游鱼,刚出窝的一只毛绒小猫。
莫名想到些有的没的,郡主移目,有些没好气的。
“明天就把你卖了。”
“那我也信。”
那双眼眸含着笑意,直直盯着她,热烈地让人不敢直视。
“我可不喜欢蠢人!”郡主抱臂,要驱散那视线,下巴一抬,“吃东西。”
“嗯。”
辛澄夹了一块炸鱼条送进嘴里,光顾着喝粥说话,这道小菜送上来还没动过呢。
咬下去,果然酥脆,再一嚼,“啊……嘶……”
好辣!
“哈哈哈……”郡主拍掌大笑起来,像是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本郡主可是提醒你了,谁让你和我点一样的!”
辛澄抓起桌上的杯子灌水,鱼肉的腌料里应该是有辣子粉,裹上面衣炸了之后看不出来,吃下去是又香又辣。
辛澄也不是不能吃辣,但这个未免有点太辣了,尤其是和清口的粥对比起来,更是辣上天去,她感觉一把火从胃里顺着喉咙烧到了天灵盖。
郡主则是一脸得意,像是报了什么大仇。
辛澄边吸气边望着她,这一把火把她脑子都烧清醒了,既然郡主说不喜欢蠢人,那她就开动脑筋了。
问:郡主怎么会提前知道施元元的情况并做好安排的?郡主为什么会换上一身男装?为什么能及时出现救下她?
答:郡主从她借一千两时便怀疑了,换男装是为进青楼,之后一直跟着她们呢。
再问:本来她对郡主有误解,郡主也说这样下去她可能就不再喜欢了,但郡主还是向她解释了一切,为什么?
答——
“郡主,我喜欢你。”
郡主笑意止住,“不是说以后都不再说了么?”
郡主没有冷脸,那她可以顺杆往上爬了,“郡主是直接把钱给我的,没有说要答应我的条件,而且——”
辛澄竖起食指,示意郡主别急,继续说道:“而且我的条件是郡主不再追究,但郡主暗自跟过来了不是么,不算我违约的。”
郡主仍抱着胳膊,扭头去看外面的风景,两颊好像鼓鼓的。
但这副不理睬人的模样对辛澄来说等于是默认了,辛澄忍不住道:“郡主,我喜欢你——!”
这一声喊得外面的路人都停下回望,郡主想去捂她嘴,又够不着,更恼了,桌子下给她一脚,“住口!”
四周的食客都望她们一眼,以为是夫妻和好了,各自笑笑。
该说的也都说完了,郡主抬脚下楼去,辛澄则寸步不离地黏着她,“郡主……郡主,你不生气啦。”
“你看我像不生气的样子吗!”
辛澄根本不听,“郡主你肯理我啦。”
“我让你死开!”
“嘿嘿,郡主……”
走回到马车处见林英在路边等着,辛澄才突然想起来要给林英带饭她忘了,连忙道:“郡主等等我,我很快回来。”
折回去帮林英同样带一份鱼粥和炸鱼,辛澄等的时候望向外面,红日高升,江面烟波万顷,舒阔浩渺,她此刻分明内心平静,却又止不住地激动。
她真的真的,好喜欢好喜欢郡主。
回到原地,马车果然不在,在辛澄意料之中的,她御起轻功追上去,跳上马车后,先将饭交给林英堵住她的嘴,然后对郡主说:“郡主,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你先死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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