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手手刃仇人的快意一下子坍缩成自己不理解的东西。轻盈的快乐和激动寸寸龟裂, 转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冰冷的负担，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胸口，压得他无法呼吸。
顾明辉记不清战斗是如何结束的, 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的战场。
后来, 他才从池昭铭那里得知了正面战场的情况：那台能够吞噬灵力的机器在轰鸣中被摧毁，心神失守的巴利尔露出了致命的破绽。其他恶魔也失去了合作的理由, 也很快作鸟兽散。
他只记得急促的呼吸声、刺鼻的血腥味、手上迅速冷却的血渍。
还有, 当他跌跌撞撞地踏出传送门的那一瞬间, 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时，如坠冰窟的感受。
**
藏宝阁的地下室中, 凤凰盘腿坐在阵眼处, 合着眼，专注地维持着传送阵法的稳定。
“晚饭吃什么？”白闲蹲在他身边, 百无聊赖地问道。
凤凰兴致缺缺地睁开一只眼：“不回翎煌府吃吗？”
“那几个小朋友也在，不一起吃晚饭吗？”白闲问道。
凤凰心不在焉地回复道：“可以啊。”
“所以说吃什么好啊。”白闲苦恼地从广袖里掏出手机, “等这边忙完了再回金梧苑烧饭，时间可能来不及。一起出去吃的话, 又不知道去哪里比较好……“
白闲打开了手机。就在这个瞬间,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风从他耳畔轻轻掠过，捎来了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像是一位老友迟到的道别。
白闲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心脏在胸腔中猛地加速。
凤凰劈手夺过白闲的手机。他僵硬顿了一下，才缓缓收起那只拿着手机地手，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来挑餐馆好了。”
手机在振动。白闲看了一眼。即便在锁屏状态下, 消息提示的小红点也在不断闪烁。
“有人回来了。”凤凰仓促地藏起手机，起身。摸不着头脑的白闲也顺着凤凰的目光看向传送阵。
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个从传送阵的辉光中冲出来的, 竟然是顾明辉。他的表情凝固在呆滞和震惊之间。
还没等白闲从他和他的几个小伙伴那副狼狈的摸样中咂摸出什么，顾明辉就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揪住凤凰的衣领。
踏出传送阵后，顾明辉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愤怒和憎恶上。他双目猩红，声音中带着几乎要从喉咙喷涌而出的怒火：“你这个——”
凤凰任由他拽着，毫无反抗的意图。他的脸上流露出无奈与恳求的神色，急促地低声说道：“你先冷静一点，我可以解释……”
白闲敏锐地捕捉到了顾明辉未说出口的半句话的口型：“冒牌货”。
池昭铭跟在顾明辉和他的朋友们身后出来。他面色古怪，目光在顾明辉和凤凰之间徘徊，似乎在寻找着某种答案。
无声的指控在空气中回荡，一个秘密在这个地下室中盘旋。
顾明辉依旧没有撒手放开凤凰，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朋友们也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只是沉默地、同样愤怒地注视着凤凰。
凤凰保持着一种毫无反抗的保护姿态，他的身体微微倾斜，似乎极力用自己作为屏障，挡住白闲的视线。
就在这时，越静亭踏出了法阵，语气茫然：“池局，为什么突然通知我回来？”
就在其他人的注意力被越静亭的声音吸引的瞬间，白闲注意到池昭铭不动声色地按了两下通讯器。
传送阵的辉光依旧亮着，但没有新的人影从中出现。
沉默在这里发酵，白闲觉得自己像是这个局面的局外人。
凤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打破了无止尽的对峙。他抬起手：“我可以解释。”
“但是，你们真的想要知道真相吗？”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真的说出那个可能性，但凤凰——或许现在不该叫他凤凰了，显然把这个沉默理解成了默认。
一阵灵力波动荡开，“凤凰”的面容开始发生变化，露出了不死鸟的真容。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白闲耳边炸开巨响，大脑一片空白。
**
那是一个过于漫长的故事。
比如不死鸟曾是风清梧旧日的忠诚侍从，却在后来不幸遭到了洗脑。他在不久之前被宁长空搭救，恢复了记忆。
比如宁长空在生前——白闲想到这个词的时候，不由自主战栗了一下——宁长空和菲尼克斯达成了合作，短暂地交换身份。
菲尼克斯负责冒充凤凰，打开通往诸神埋骨之地的门户，而宁长空则要假扮不死鸟，趁着异处局带人进入的混乱，去销毁那台操纵灵气衰退的机器。”所以说……“顾明辉的嗓音嘶哑，几乎无法辨认。
“不必自责，他的死亡是计划的一部分。”菲尼克斯平静道，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一切照常运行。你的举动只是给这个环节增添了一些……不必要的戏剧色彩。”
不必要的戏剧色彩？池昭铭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嘴，想要怒斥菲尼克斯的无情，却在话到嘴边时突然顿住。
他意识到，如果真的是宁长空站在这里，他的措辞恐怕也会是这般冷静而直接。
该死，早在凤凰请求他铸剑的时候，他就应该察觉到不对的。他应该……他应该再敏锐一些的。
“骗人的。”
小狐狸突然站了起来，尾巴带倒了椅子。椅子砸落的巨响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凤凰的死亡在蓬莱引动了天地异象——外面都乱套了！”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
“老师如果真的想要离开的话，绝对不会留下这样的破绽！”
菲尼克斯爽快地点头，承认道：“的确，稍微有一些疏漏，我们在这方面有所疏漏，没有制定相应的预案。宁长空自己也没有想到，到了这个地步，他居然还算是凤凰。”
菲尼克斯想，宁长空的身体被邪气里里外外侵蚀了个干净，几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就在前几天，为了采集备用的凤凰血，宁长空活生生放干了自己半身的血，再让菲尼克斯用涅槃火重新把他从濒死边缘拉回来。这样折腾了两回，才勉强清除了邪气的影响，提炼出了纯净的凤凰血。
在就在今天早上，宁长空还底气不足地在心灵连线里表示，必须要做好这次尝试失败的准备——他可能没有体力再点燃凤凰火。他大概是想不到自己居然还被这个世界判定为凤凰的。
温庆生阴恻恻地、一字一顿地问道：“到了、哪个、地步？”
每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菲尼克斯僵硬地移开目光。这部分内容理论上是不应该透露的……他预先设置的程序里没有这段。
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要沉重。
燕晓灵抽泣着开口，断断续续地道：“交换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之前，之前和我们战斗……不，给我们的喂招的，也是他，对吧？”
温庆生震惊地转头看向燕晓灵，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哽咽逼了回去，只剩下无声的悲痛。
林锦松在这一刻这个名字多了更多的含义：同伴、挚友、引路人、最无私的老师。
以及，被他们亲手杀死的被害人。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灵力天生能够消除邪气的凤凰，却要强行拿邪气战斗……
这是怎么样的折磨啊？他该有多疼啊？
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量，苏韵尧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毫无形象地蹲坐在地。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无声滑落，他在绝望中紧紧地抱住自己。
老师啊，如果这便是您传授的最后一课，何须选择如此悲壮、如此惨烈的方式呢？
金梧苑会客用的茶室里，只留下断续的哭泣声，但是此地的主人再也不会回应了。
**
池昭铭是第一个从震惊和悲痛中回过神来的。他清了清嗓子，主动转移了话题：“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是宣布凤凰确实已经去世了，还是说……”他的话语在空中悬停。
所有人或许都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他转移了话题，他们都知道菲尼克斯刻意回避了某些沉重的细节，但没人愿意真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每个人心中都清楚，有些问题一旦问出口，就可能揭开无法承受的真相。
菲尼克斯认真的回答道：“如果这次摧毁机器的努力失败的话，就要拖入和恶魔的持久战。按计划，我会继续扮演凤凰，直到这个世界不再需要凤凰。”
不死鸟转了转脖子，语气中带着一丝轻松：“但是现在一切顺利，我的任务结束了。一切听你们安排，我无所谓。”
沉默了许久的越静亭总算开口了：“他，只考虑过失败的情况吗？”
不死鸟点头：“基本只考虑了计划失败之后要如何准备。至于别的……啊，我想到了。”
**
金梧苑的书房中。
菲尼克斯拉开宁长空书桌下方的抽屉，翻找了起来：“放在别的地方他都不放心。他说放在这里最安全……找到了。”
他从中抽出一沓信件，认真点了点，然后把最上面的那封交给白闲。
白闲盯着被递到自己眼皮底下的信件。”……什么意思？“
菲尼克斯耸了耸肩：“他想到了我瞒不了太久，提前做了准备。”
“我不会安慰人，但有人会。”
**
致吾友白闲：
展信佳，
如果你读到这份信件，说明我的计划成功了，但是菲尼克斯还是暴露了。
真是对不起啊，明明是值得开心的结局，结果还搞得这么悲伤。
仔细想想，我对不起你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
明知道你对风清梧的执念，还冒名顶替，要你帮我骗过天下人。这是我对不住你其一。
明明知道你对世事已经没了兴趣，依旧想要拉你入局。我原本做了不少准备，计划的是如果我没有成功的话，可能还要拜托你再继续我未竟的事业。这是我对不住你其二。
明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了，明知道你还能活个好几百年，还是忍不住和你结了这么深的因果，这是我对不住你其三。
也是我自觉最对不住你的地方。
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我当年在桐山幻境的时候就该死了。现在也就是靠凤凰灵力吊着口气，修为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整日缠绵病榻。
我从菲尼克斯那里得知了风清梧当年的宏伟计划——毁掉那台操控灵气衰退的机器，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我既然接受了凤凰传承，便决心助他完成这个计划，也算是为这段恩怨画上一个句号。
反正本来就是从阎王爷里手里抢来的几年寿命，还回去也不亏，还能造福天下百姓，何乐而不为呢？
写到这里，连我自己也觉得这些理由有些牵强。
但坚持活着太累了，也好痛，我熬不住了，所以放我走吧。
就让我自私这么一回。
我来这人世一趟，虽然没多长时间，但做到了很多原以为做不到的事。我没什么遗憾的，你少替我遗憾。我对自己很满意，也很骄傲。
你也少自责，是我自己铁了心要走的。况且，我当真要瞒你，你哪里看得出来？
如果我能想到什么方法，不搭上我的命就能完成这个计划的话，如果这副身体再健康一点的话，我是想要陪你再看看世界的。
我们可以一起到处转转，吃好吃的……怎么着，也可以一起过个年啊。
对不起。
我想当年风清梧要是有机会，也是愿意再和你一起聊天冒险的。我之后遇到他帮你问问他怎么想的，可惜没法转告你答案。
您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我瞧着再活个一千年都不是事儿。那时候都是公元三千年了，人类说不定都冲出银河系了。真不知道那时候的飞船是灵气驱动的还是核聚变的？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好享受生活。我这么努力工作，就是为了大家都能过上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生活的，你不要第一个辜负我。
灵气复苏之后，复魅的世界很残酷，也很浪漫。别错过那样的风景。
我迟早是要把你忘掉的，所以你也别太用心记着我。大伙相忘于江湖，最好。
别守着那栋房子了，好好活着。
纸短情长，伏惟珍重。
宁长空/林锦松
**
白闲的手颤抖着，将那封信紧紧压在心口。他极力想要感受着纸张的触感，却不得不极力控制住自己，生怕一不小心压皱了信纸。
他想要拿出些千年大妖的从容姿态，故作轻松地说：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收到这种信。
他想说，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没猜到。但到最后，他只是含混不清地说
“你们不能……不能两次让我……”
不能让我我收到两封道歉信，知道吗？
不能两次向我道歉，说原本打算要是输了就把担子全部甩给你，但现在赢了就麻烦你过自己的生活去吧？
但是给他写信的主人已经不能够回应他了。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