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两难(纯恋爱无下棋)“要么更进一步……
一月,华国围棋协会公布更新后的职业棋手等级分。
仇嘉铭段位停滞十一年,终于突破瓶颈,自七段,升上八段。
能在他这个年纪二度突破的,少之又少。
段位证书寄至江陵长玫训练室。仇嘉铭难得起了个大早,亲自签收,捧着张证书,到处问人:
“不好意思,我不识字,能不能帮我读一下这上面写的什么?……哎呀,你怎么知道我升八段啦,太不好意思了,哈哈哈哈!”
终于,江陵长玫没人理他,他也冷静下来,语气深沉地对杨惠子自剖心路:
“八,那就是发呀。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七这个数字,单数,有一种鳏夫感。”
训练室内,谢砚之九段、言宜歌五段、庭见秋三段齐刷刷地看过来:“找事?”
仇嘉铭:“哈哈,抱歉啦!”
元旦假后,江陵长玫的日常训练仍在进行之中。一为包括下半年开始的钟氏杯本赛在内的各种个人赛事,二为五月底开始的新一轮围甲联赛。
他们深知,京城华一,以及许多有夺冠愿望的围甲队,都在拼命训练。
围甲冠军,是华国一支棋队所能享有的最高荣耀。
江陵长玫的最大杀器,是Zen。
起初,除去了解Zen功能的谢砚之、庭见秋,没有棋手把机房里的几台电脑当回事。很快,Zen一一教他们做人。
有一天,丛遇英经过机房,看见日国外援石川理,半死不活地瘫在电脑前的椅子上。
丛遇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输了?没事,我也经历过,崩溃几天就好了。”
石川理深吸一口气:“电脑怎么能……”
言宜歌:“我也经历过。”
谢砚之:“虽然很不想承认和你们一个水平,但我也经历过。”
连庭见秋都举手:“我也是。”
此时,仇嘉铭的声音弱弱地响起:“我还没输过……”
不仅如此,还把Zen下死机了几次。
他招法太新,神出鬼没,莫名其妙,Zen吃过的棋谱里,没见过他的这种乱拳。
众人诧异地望向他。
谢颖笑:“所以嘉铭是越不把对手当人,下得越好是吧?”
仇嘉铭绝望:“谢老师,您能不能把我喝多那天说您为老不尊的事给忘了——”
训练繁忙,唯有每天中午组团出门下馆子的两小时能轻松一下。江陵长玫把请客吃饭,从惩罚变成了日常,谢颖掏腰包,一行人如蝗虫过境,每日中午吵吵嚷嚷,压过马路,周边餐馆就知道:
要饭的又来了。
字面上的意思。指这是特别能吃的一群人。
丛遇英仍是肚子饿得最快、吃饭急得像投胎的那个,跑在队伍最前头,不时回头催促:
“你们能不能快点,别三三两两搞小团体……哎,不对,师兄和小庭姐姐怎么不一起走了?”
一群人陡然寂静下来,都看向分隔得很远的庭见秋和谢砚之。
“要说是谁输棋了在赌气,也不像,你俩都多久没下棋了……哎,那更不对了,你俩怎么这么久没一起下棋了?”
谢砚之耳廓肉眼可见地泛红,眼神向街面上一撇,默然。隔了三五米远,庭见秋被盯得如芒在背,挽过杨惠子,埋头自顾自往前走。
杨惠子被她蛮横地一拽,凑过脸去小声问:“吵架了?”
庭见秋摇头。
“那就是告白了。”
寒冬天里,呵气便成云成雾,地面上还积着踩脏未化的雪,空气干冷,她却陡然如火烧身。颈间盘了几圈的围巾间,露出烧红的一点耳尖。
自那日以来,她和谢砚之的相处,瞬时回到在芝莲一起旅游之前的状态。
比那时还不如。
在芝莲之前,谢砚之至少对她好奇,愿意和对其他人一样,对她摆出亲切体贴的一面。哪怕这一面,说不准是出于他对她的好感,还是他自幼家教的结果。
如今,庭见秋能感知到的,只有他温和外表下,鲜明刺痛的疏离。
她趁训练室里只有谢砚之在,主动破冰,找他下棋。他就连拒绝,语气都照旧礼貌柔和,像训练有素的程序,说,有点累,对不起。
她被拒绝,沮丧了一秒,又振作起来,说:“不想下棋,就出去玩?佩佩说,奥体中心新开了一家溜冰场……”
谢砚之先是像被刺痛一般,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下一瞬,眉眼扬起,满是怒意。
甚至比那天,还要生气。
“出去玩?”他怒极反笑。
庭见秋被他不期然的情绪惊得后撤半步。
他看见她的反应,又压轻声音,只是嗓音里仍带着难耐的颤意:
“你何必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你要我用什么心情站在你身边?你又要以什么样的心情站在我身边?”
——什么样的心情?她没想过。
她只知道这一刻,她不喜欢现在这样,不喜欢两个人现在僵持的关系。
最后,谢砚之敛了情绪,说:“对不起,我吓到你了。这段时间,你还是和我保持距离,会比较好。”
庭见秋照做了。
……
“胡闹!”杨惠子对整件事发表重要观点。
在江陵长玫训练室的休息隔间里,庭见秋坐在折叠小床上,杨惠子坐在椅子上。桌上摆着一个平板,正接通视频电话,露出罗佩佩苦恼的大脸。地上,再三发誓不会跟谢砚之透露姐妹密谈半个字的言宜歌,长腿盘着坐正。休息间窄小,暖气很足,四人四面围坐,正正方方。
“关键是你到底想怎么样。”杨惠子剖析。
罗佩佩、言宜歌点头。
庭见秋想了想,说:“我想让他消气。”
“荒谬!”杨惠子再次发表重要观点。
罗佩佩、言宜歌摇头。
杨惠子见她是真的不明白,循循善诱:
“如果他是和你吵架,生你的气了,你可以等他消气。但他不是生气。他是喜欢你。喜欢这种事,没有办法跟扎自行车轮胎一样,一点点放掉的。”
庭见秋困惑:“那他为什么看起来很生气呢?”
“哎呀你平时看起来聪明,这时候怎么这么糊涂!”屏幕里,罗佩佩大骂,“他就是喜欢你,但你只想着跟他下棋,就算是说出去玩也只是想把他哄好然后和他下棋,下棋下棋下棋,他听见下棋两个字都烦死啦——说到底,你到底喜不喜欢他啊?”
庭见秋点点头。
罗佩佩、杨惠子兴奋地睁大眼。
庭见秋又摇摇头。
罗佩佩、杨惠子一脸绝望地大叹一口气。
沉默许久的言宜歌幽幽开口:“不过我真的挺能理解见秋姐不和谢砚之谈恋爱的。”
庭见秋、杨惠子,加上屏幕里那个,一齐看向坐在地上的言宜歌。
“谢砚之,九段,国手,世界冠军,除了神之一手这么飘渺的东西,该有的他都有了,作为一个棋手,登峰造极了。见秋姐刚定段半年,成绩一直很好,正是上升期,说实话,时间很紧迫,现下不要分心,把比赛下好才是关键。”
庭见秋赞许地点点头:“说得对。”
罗佩佩沉默半晌,敬服:“你们江陵长玫真是盛产天选事业批。”
杨惠子定定地看着庭见秋:
“秋秋,你可能需要有一个心理准备:
“他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除非他彻底放下你,否则你和他的关系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更进一步,要么,连朋友都不是。”
庭见秋蓦地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她心里隐隐也想过这两种可能性,但谢砚之没有逼她到这一步,她也从来没有那么直接地面对非此即彼的结果。
“既然你已经作出决定了,就要接受他跟你没办法做朋友这件事。听他的,和他保持距离,或许对你,对他,都好。”
连在场最坚定的恋爱党罗佩佩,都忍不住点了点头。
庭见秋低声说:“谢谢。”
江陵长玫在一种仇嘉铭和丛遇英挠破脑袋都没想明白的怪异氛围中,迎来了春节长假。
小年夜前,大家打包行李,各回各的老家。
临走前,谢颖叫住庭见秋,往她小兔连帽围巾下接的手套处,塞了一个厚得压脖子的红包。
庭见秋急忙要还:“谢老师,我不能收。”
“小歌也有,孩子们都有,你收着。”谢颖笑,又把红包塞回去,还把她软绵绵的围巾,裹得更紧实了些。
她一边手上动作,一边说:“你和砚之的事,他什么也没说,但我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
庭见秋一愣。
“他这段时间,情绪不好,很低沉。作为砚之的妈妈,我当然希望他事事顺心,他就算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怪天上的月亮怎么没眼力见,不像我一样,觉得他好。”
庭见秋有些无措:“我也觉得他好,可是……”
“可是,作为一名女棋手,”谢颖缓声说道,“我理解你的决定,支持你的每一个选择。甚至,如果我是你,未必不会这样选择。我希望你永远有选择权。我相信,等他别扭完了,他也会这样想。他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
“谢老师。”她触动。
“如果日后训练,你觉得尴尬,就跟我说。我把你们俩的训练和比赛调开来,大不了把他发配去韩智闵那边深造两年。韩智闵那儿管得严,比寺庙还管用,练个两年,清心寡欲。我看他的棋也是越来越臭了,该练。”
庭见秋终于一笑。
谢颖微笑着拧了一把她帽檐边上的腮边软肉:“笑了就好。回去好好过年,陪陪妈妈,别想下棋的事。”
庭见秋扑上去抱抱:“谢老师,我会想你的。”
谢颖笑着接住她:“好哇,陪完你妈妈,年过完了,再来陪我。”
云春,正月。
庭见秋回家之后,吃饱睡、睡饱吃两天,终于手痒,做了一件幻想多年的爽事:她大摇大摆地网购了一副新棋具,摆在客厅茶几上,季芳宴一经过,她就装模作样地咳嗽。
终于,季芳宴忍无可忍,叉腰骂:
“知道你会下棋了,管不着你了,够了吧?一天到晚咳咳咳,正事不做。”
庭见秋一边打谱一边窃笑。去年的这个时候,还被老妈关在家里,逼到跳窗。现在好了,风水轮流转,终于转到她门前。
季芳宴没走远,又折回来:
“你以为自己样样都做得很好了?过年转眼二十六了,别说找对象,身上连根男人头发都没沾过,我告诉你,没结婚的女人……”
这下轮到庭见秋抱着棋盘棋碗落荒而逃。
季芳宴是真的对庭见秋找对象这事,着急上火。
过年期间,几家邻里街坊又聚在一起,打牌。经过一年的接触,她觉得孙建花这人,真不错,老实,缺心眼,嘴上兜不住事,又试探起她那侄子。
孙建花知道她对围棋没那么抵触了,直说:“我侄子那可是围棋世界冠军。”
季芳宴眉开眼笑:“我闺女也是下围棋的,也下赢过外国人,得过什么什么杯的奖,那可多了,名头千奇百怪的,谁记得?”
一旁有人起哄:“那好啊,俩孩子都是下围棋的,就算不成,也有话聊,不会尴尬。”
孙建花:“我侄子二十六,你闺女多大?”
“正正好,也二十六。”
“我侄子仪表那是没得说的,从小俊,见了都说好。”
“我闺女像我。”季芳宴想了想,又补一句,“比我好看。那小卷毛长得,谁看都喜欢。”
……
两位女士越聊越投机,一拍即合,决定把去年黄了的相亲给续上。
考虑到两个孩子都对谈恋爱的事有抵触,她们商讨了一个对策,初四,约在城中一家羊肉火锅,各自带上自家的孩子,只说是要他们陪姑姑/老妈吃饭,把人骗过来再说。
没准来之前不甘不愿,一来就看对眼了呢。
当日,季芳宴携庭见秋先到店里,坐在大厅一张显眼的方桌上,庭见秋催了几次,季芳宴还不肯点单,眼巴巴地瞅着正大门。
终于见到有些矮胖的孙建花,领了个高个男人进来。
远远一看,季芳宴就觉得建花侄子气质很好,看着清瘦却不孱弱,肤色很白,生得俊秀,只是有些眼熟。
再走近些,她就认出来了,站起身:
“咦,你不是之前秋秋生病时医院里那个,普通朋友吗?”
她倒记得清楚。
庭见秋心跳到嗓子口,连连拽老妈的短款粉红羽绒服下摆,疯狂小声:
“妈,妈,不能当他面提朋友俩字——”
果然,谢砚之黑脸了。
第62章 相亲(纯恋爱无下棋)舍不得她孤独……
谢砚之穿着一件深灰羊绒大衣,领口敞开,露出突起分明的脖颈,和面料柔软的黑色内称。一身黑灰,使他整个人的气场虽不外显,却被压得低沉,眉眼如覆霜含雪,不带感情地从庭见秋身上一掠而过。
转向季芳宴时,谢砚之又带上了庭见秋见惯的微笑,礼貌,温煦,有距离感,分寸拿捏得当:
“阿姨您好,又见面了。”
孙建花也诧异:“俩孩子认识?”
季芳宴顿悟:“也是啊,全国拢共就没几个人下围棋,下得好的更少,难怪认识。”
庭见秋解释:“这是我……队友。”
她在同事和朋友之间,选了一个既不显得过分疏离又不会惹谢砚之生气的词。
季芳宴对谢砚之面露惊喜:“你也是谢颖教练队里的?”
谢砚之笑:“谢颖是我妈妈。”
季芳宴在严州陪庭见秋参加定段赛的时候,谢颖一直忙前忙后,照顾她们母女比赛期间的起居。这样一说,季芳宴就更觉得看谢砚之亲近,笑弯了眼:“原来是这样呀。”
庭见秋抱怨:“妈,各种新闻里,我和谢砚之的合影很多的,你都没见过呀?”
季芳宴咬牙:“以前我还爱搜搜你,后来一搜,出来的全是骂你的,看一条失眠三天,直接把我爱操心的毛病治好了。”
庭见秋扁了扁嘴,又向孙建花问了声好,作了自我介绍。
走到这一步,她很难不知道眼下是一场相亲局。难怪出门前,季芳宴从家中衣柜里挑出了一件崭新锃亮的白色羽绒服,硬要她穿,说白的比黑的好,显温柔,遮凶相。庭见秋一脸好笑地问,吃个羊肉火锅要这么温柔干什么?季芳宴支支吾吾答,给羊留个好印象,庭见秋一听,荒唐笑了。
羊就在眼前。看起来和她一样,被骗了,脸色并不好。
孙建花看起来很喜欢她,牵过她的手左看看右看看,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看够了才松开她,对谢砚之说:
“砚之啊,我和阿宴要去新开的打折促销一条街血拼买衣服,去晚了好货都给人抢光啦,你和小庭先吃着,慢慢聊哦。”
谢砚之原本攒着的眉心,无奈地放平:“知道了,姑姑。看上什么衣服就把付款码拍给我。”
孙建花被哄得心花怒放,炫耀似的往身边季芳宴小臂上一拍,面上分明是:你看我家孩子。
季芳宴不甘示弱,也向庭见秋喊:“秋秋啊老妈一会也把付款码发给你。”
庭见秋从牙关里甩出四个大字:“别发,没钱。”
谢砚之对季芳宴微笑:“阿姨,一会我加您微信,您的付款码也可以发给我。”
这下心花怒放的轮到季芳宴,也朝孙建花小臂上用力一拍,两位女士你拉我我拽你欢天喜地地出了羊肉火锅店的大门,留下两个年轻人对面落座,面面相觑。
半晌,庭见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点单?”
她有点怵谢砚之。
不是怕他生气。她知道谢砚之就算生气,宁可憋出内伤,也不会朝她发脾气。
是怕自己在眼下无解的关系里,又说错话,惹他伤心。
谢砚之很轻地“嗯”一声,视线落在她面前的桌面上,离她一寸远,像隔着什么:“你点就好。”
庭见秋没有扫码:“你不吃羊肉,觉得膻味重,火锅只吃清汤——你来羊肉火锅店干什么?”
“我姑姑说想吃,让我陪她。她很少跟我说想要什么东西。”谢砚之知道被骗,眼下又有些尴尬,别开脸,眉心挂上烦躁,“我本来想着过来买个单,随便吃点就好了。”
庭见秋拎包,起身:“走吧,不吃这家。”
谢砚之顺从地跟着起身:“我送你回去。”
“回哪?”庭见秋好笑,“我出来是吃饭的,我还没吃上呢。都十一点半了,我好饿啊。”
她话音放软,含着半撒娇的意味。谢砚之妥协:“那你想吃什么?”
“我高中母校,云高对面,新开了一家滇菜。”庭见秋试探问,“你想不想吃点热腾腾的菌子锅?”
谢砚之同意了。
二人打车定位到云春高级中学对面,过条马路,就到了餐馆。店里有很多午休时间段从学校里溜出来的中学生,他们上二楼,在窗边,找到一张刚空下来的桌子。
谢砚之嘴挑,但吃甜。庭见秋点单,玫瑰乳扇,喜洲粑粑,茉莉味烤奶茶,各种馅料鲜花饼各一枚,一笼野生菌蒸饺,配甜咸辣三味酱料,再一锅菌子汤。
“所有菜里都不要加香菜。”最后,庭见秋对跑堂小哥嘱咐。
全是他的忌口。
谢砚之心情平白被搅乱,终于掀起眼皮,愿意看她。
她正对着跑堂小哥确认订单,薄而色淡的嘴唇随她的语速,动得飞快,面颊上,有一抹被北风勾出来的红晕,正在缓慢地淡去。
菌子锅上得最早。
服务员一边按照菌种下锅,一边嘱咐两位客人看计时器,无论如何都不要提前下筷子,喝汤也不行。
一锅菌子汤,要等二十多分钟。
这期间里,二人没有话说,一个看看窗外,一个看看二楼就餐的中学生。他们只在刚认识的时候,有过类似的沉默。也是在云春,那个一前一后步行去云春火车站的凌晨。
谢砚之闲不住,见汤沸,想用公筷拨动贴在锅檐懒洋洋不动弹的几扇菌子,刚上手,庭见秋扬手,啪一声,在他虎口处落了一巴掌:
“不许偷吃,小心躺板板。”
“我不是……”谢砚之挨打,委屈,想辩解,下一瞬,又因为她严肃得过了头的语气,和不知道哪学来的“躺板板”,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他笑时偏过头,面向窗外,多云天气黯淡的光影落在他眉间鼻梁。他眉眼舒展时,很好看。
庭见秋长出一口气,两手合十:“谢天谢地,你终于笑了。”
谢砚之正过脸来,装作不经心问:“我笑不笑,开不开心,很重要?”
她答得快,而笃定:“很重要。”
谢砚之不接话了。
他看着窗外,发呆。庭见秋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一楼,几名餐馆员工搬了小凳,坐在店门口,脚边放着一个红色大塑料盆,清洗菌子。一旁落了些因为不新鲜被择出来的菌盖,几只麻雀开餐,蹦蹦跳跳地啄食着。
庭见秋撑着下巴,做梦似的问:
“你说,云春的麻雀,吃了没熟的菌子,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滇池边上的海鸥?”
“这样的话,如果我是麻雀,我就天天去云高对面,整点菌子。”
二人相视一笑。
菌子锅熟了,其他几道菜也上了。谢砚之难得合胃口,多吃了些,庭见秋提议:“我们去散散步,消食?”
“去哪?”
庭见秋理所当然:“对面就是我母校。我去过你十六七岁呆过的围棋道场,你不想来我读书的高中走走吗?”
很有说服力。
来到云高门口,谢砚之才想起来:“你有学生证或是校友卡什么的吗?”
庭见秋:“没有啊,谁出来吃羊肉火锅会带这个?”
谢砚之好笑,指指保安亭:“那怎么进你学校?”
庭见秋冲他眨眨眼,狡黠一笑:“你就跟着我走吧。”
走到闸机口,庭见秋朝保安亭里的工作人员招了招手,闸机自然就开了,谢砚之跟着她,一脸莫名地进来。
庭见秋进门,还不忘回身跟保安说声谢谢叔叔。
谢砚之问:“你毕业得有八年了,保安还记得你?你高中是得有多浑?”
“凭空污蔑我的清白。”庭见秋哼哼两声,“谁说只有犯浑才能被记住的?你看那边——”
校园正大门,光荣榜上,张贴着历代状元的照片、自我介绍和座右铭。
倒数第八位,赫然是庭见秋。
谢砚之大笑,凑上去细看,庭见秋叹口气,只说他开心就好,任他去看自己的老照片:
历代状元,有贴生活照的,艺术照的,公式照的。唯有她,贴了一个敷衍潦草的二寸蓝底证件照。高中时期的庭见秋,扎着大光明高马尾,露出完整、饱满的额头,发顶不齐,总有小碎毛拱出来。她那时比现在还瘦,皮肤黑黄,眼底青黑,一看就是没休息够。照片上,她眯眼,锁眉,笑容机械,满是不悦和不耐烦。
但淡色眼瞳在大棚打光下,显得很亮。
难怪保安都记得她。
自我介绍套了个模版,中规中矩,座右铭是:“嗨。”
也不知道在嗨什么,对谁嗨。谢砚之又笑起来,也对着高中的庭见秋:“嗨。”
庭见秋忍不住拽他袖口:“走了,别看了。”
谢砚之不走,掏出手机,边笑边说:“你等等,我拍一张。”
庭见秋急得吱哇乱叫:“不许拍!不许拍!”
谢砚之才把手机收回去,往她后脑勺上很轻地一拍:“好吧。”
“我高中的时候很丑吧?”庭见秋嘟囔,“你要是那时候认识我,肯定不会喜欢我。”
话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面露懊恼。
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她不想就这么尴尬回去。
好在谢砚之对自己的心意一向坦然,接下她的话:“谁知道呢?可能我会为了每天能见到你,跟你说话,故意不做作业,天天堵在你上学的路上,说年级第一救命,借我抄一下。”
庭见秋歪脑袋想了想,眯眼一笑:“不会啊。你会跟我争第一的。到时候我们每次在走廊见面,都会互翻白眼。”
“天呐,我要是做那么讨人厌的事,”谢砚之真情实感地担忧起来,“高考结束之后,我怎么追你?”
庭见秋突然有些庆幸,高中时,他们在各自的生活轨迹里努力,各自长成了认真善良的大人,然后在最合适的时期重逢。
两个人顺着小道,绕过教学楼,向操场走去。
他们走得很慢,不断有穿云高校服的学生,从他们身侧穿行而过。
谢砚之突然想起:“今天大年初四,也要上课吗?”
“现在高中都是这样,抓得很紧张。云高一直上到大年三十,才放学生回去过年,初三又都叫回来上课了。”
谢砚之震惊得脸上僵住半秒:“还好我没在国内上高中。”
庭见秋见到行色匆匆的学弟妹们,想起:“你知道吗,我高中没有朋友。”
谢砚之侧过脸:“真的吗?”
“真的。我确实性格不怎么样,但比我更不怎么样的,也有很不怎么样的朋友臭味相投,就我,整天独来独往。后来我才知道原因。”
“嗯?”
“在高中要想有朋友,至少得一起吃饭,一起上下学。我那时候为了节约时间,都是跑着上下学,中午也就是在教室里吃几口从家里带过来的馒头,不去食堂排队。我压根没有时间交朋友。”
谢砚之想象了一下她扎着高马尾,穿着云高校服,像匹小马一样着急地跑来跑去的样子,展颜一笑。
“我决定了,庭见秋。”
他语气一正经,庭见秋就发慌,停下步子,正过脸来看他。
谢砚之垂下眼,面上笑意淡淡:“我决定继续跟你做朋友。你可以等等我,等我慢慢没那么喜欢你,可能我们俩,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回到以前的关系。”
她跑得太快了。
跑得那么快的人,很少有人能与她并肩同行。
谢砚之舍不得她孤独。
庭见秋无由来地不敢看他忧郁漂亮的眼睛。这分明是她想要的结果,是谢砚之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她却不知为何,仍然觉得不满意。
在“谢谢你”和“对不起”之间,她选择了长久的沉默。
忽然,她腕上手环震起来。是季芳宴来电。
她接通:“喂,老妈?”
手机里,季芳宴急得嗓音很大,带着哭腔,连谢砚之都听得分明:“秋秋,秋秋,我出门忘记反锁,你外婆走丢了,我刚刚回家,门开着,家里没有人……”
庭见秋脸色煞白。
谢砚之果断:“我送你回去,我们一起找,别慌。”
第63章 奖励(纯恋爱无下棋)她第一次接吻。……
谢砚之、庭见秋以最快速度抵达家中时,家中围满了街坊。年轻力壮的邻居已经四处去找外婆了,年纪稍长、腿脚不便的,留在季芳宴处照料她。
季芳宴惊恐发作了。
庭见秋第一次见到季芳宴惊恐发作,是在庭岘的病房前。主刀医生正向季芳宴和庭见秋讲解庭岘下一步手术的注意事项和危险性,身旁,季芳宴的身影倏地低了下去,伏在地上,摁着起伏不停的胸口,像缺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呼吸,发出剧烈的挣扎声。
十二岁的庭见秋从没见过这种症状,被吓得呆住了,跪在地上扶季芳宴,死死抱着她痉挛的身体,不知道是在安慰老妈,还是想在自己坠入恐惧之时,抱住老妈熟悉的身体。一旁护士也跑来,教季芳宴调整呼吸,安抚她的情绪。
这是庭见秋在庭岘确诊恶性胶质瘤之后,最濒临崩溃的一瞬。
庭岘昏迷,生死不知,等待手术,季芳宴又突然喘不上气,冷汗、眼泪如瀑,好像下一秒就会停止呼吸一般——她像是陡然被抛到了一个冰冷的世界里,孤立无援。
就是在这时候,外婆出现了。
外婆那时还没有患上阿尔兹海默症,走路步履如风,说话中气十足,从医院走廊另一头,逆着光,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前方,板着脸,大声说了句什么,声响如雷。
——说了句什么呢?
十三年过去,庭见秋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那一刻,她的心安定下来,双腿恢复了力气,站起来,让外婆照料惊恐发作的老妈,自己继续和医生交流老爸的病情。
后来,季芳宴女士惊恐发作越来越频繁,加之本身体弱,大病小病不断。医生建议她不要做繁重的工作,保持心情舒缓,她只能从一线教师,转去学校后勤,拿着一份基础工资。
庭见秋顺利考上大学之后,她的症状缓解了很多。即便如此,庭见秋也秉持着一瞒二骗三装傻的原则,从来不跟老妈说自己遇到的困难,生怕吓着她。
如今,她除了下棋,只剩下一个愿望:老妈和外婆,平安健康,用自己下棋赚的奖金,吃香喝辣。
可眼下,外婆走丢,老妈曲着身子趴在沙发上大声喘息,呼吸声里掺杂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嘶嘶”声。她一面在街坊邻里的照料下努力喘上气,一边不成句地指示庭见秋,去找外婆,立刻。
庭见秋没有时间慌。
她从手机里找出几张以备不时之需的外婆照片,制成寻人启事,和谢砚之分工打印,四处张贴、分发,问有没有人见过这位老太太。
冬日,天暗得很早,随着傍晚的临近,气温一截截地下降。
庭见秋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也在随之一寸寸地凝结,步子越来越慢,拿着外婆照片询问路人的声音也在发颤。
云春的冬夜逼近零度。太冷了。外婆一个人,在户外,会出事。
终于,在日落前一刻,庭见秋在街边一家快餐店里,遇到一位出租车司机,他认出了外婆:
“这位阿姨嘛,我今天中午送她去青圃了。”
青圃在六公里外的乡下,是外婆的故居,如今只剩些老人还眷恋故土,不肯搬进城镇,住在老房子里。难怪镇上怎么也找不到她人。
庭见秋急得差点哭出来,没忍住脾气:“您怎么能带着一个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司机也莫名:“什么海默……老年痴呆是吧?阿姨拦车的时候看起来很正常,地址也说得很清楚,买单的时候还让我找钱,我没看出来有病呀。”
庭见秋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冲陌生人撒气,道歉又道谢,才匆忙联系平复情绪之后也在街上找人的老妈,和谢砚之:
“外婆找到了,在青圃,出租车司机把她放在村头就走了。”
谢砚之在电话里,语气冷静,带着不停跑动一下午的略微喘息:
“别急,我们分头打车过去,外婆年纪大了,走不远。”
庭见秋忙冲上街拦车,快餐店里的司机师傅见状,索性不吃了,送她原路去青圃。
抵达青圃时,天色已近全黑,天边泛着瑰丽的深紫色。有人住的农家,门前亮着一两盏明黄色圆灯,照明道路。
季芳宴、谢砚之,和几个来帮忙的邻居、民警,很快也赶到。
季芳宴还记得童年时的家在哪里,领着一干人往家的方向走,边走,边唤外婆年幼时的乳名:“欢欢。”
欢欢。——欢欢。——
山野间,遍布此起彼伏的呼唤声。“欢欢”这名字,听起来像是哪家丢了小女孩。
有村民好奇,出户来看,不知道欢欢是谁,也跟着帮忙喊起来。
蓦地,在一声声“欢欢”中,掺进一声苍老沙哑、语气却如童稚般天真的:“妈妈!”
声音来自村西水塘边。
水塘由砖石垒成,青圃村东西两边各一个,方便村民洗衣浇灌用,也养鱼、种藕。水塘常年蓄水,四周不设围栏,只有一盏鱼眼似的灯,灯光昏暗如月色,轻柔照在外婆满是皱纹的、快活的脸上。
外婆正站在水塘边的砖石上,歪歪斜斜地踩独木桥玩。
都说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是在记忆里旅行的人。此刻,外婆好像是回到了童年时分,晚饭前,偷溜出来,在水塘边偷藕摸鱼抓小虾的日子。
季芳宴心紧了一寸,快走了两步,又喘不上气来,是庭见秋跑上前,学着老妈的方式叫她:
“欢欢,太危险了,不要乱动!”
不知外婆是没听懂,还是叛逆期,分明听见了,却又在砖石上磨蹭了两步。
砖上苔痕斑斑,外婆眼望着庭见秋,没注意脚下,一脚踩滑,身子一歪,便坠入水塘里。
“外婆!”
庭见秋慌跑上去,谢砚之比她更快,大步往前,解下外衣,扔至塘边光秃秃的砖红色土地上,踩上砖石,一跃,跳下水捞人。
动作快得像是本能。
分明落水的那位老人,他平生第一次见。
冬天水塘水位最浅,不过一米深,外婆扑腾了几下,很快自己也扶着石砖站起来,只是喝了几口腥臭的塘水,冻得在水池里直跳,连声抱怨冷。谢砚之跳进塘中,用洁净的里衣袖口,擦干净她脸上的污垢,环抱着她的肩膀,半哄半劝地扶着她穿过半片水塘,走上石阶,又捡起他扔在地上的羊绒大衣,紧紧裹在外婆湿透的身上。
塘边孤灯,映着身形高瘦的谢砚之,和谢砚之怀抱里直哆嗦的外婆。
谢砚之听到外婆声音颤着,却仍很高兴似的,对他小声说:“女婿,你回家啦?阿宴等很久了。”
谢砚之知道她又在说胡话了,一笑:“外婆,我不是来找季阿姨的。”
外婆困惑:“那你是来找谁的?”
“我来找秋秋的,您的外孙女。”
“哦,对,秋秋。”她似长夜梦醒,咬字清楚,完全不像病人,“喜欢我们秋秋?”
“喜欢。”他应得很轻,“就是不知道还能喜欢多久。”
外婆侧过脸来,冷得牙关发战,还要故作严肃地上下打量他的脸,摆出长辈架子:
“嗯,长得不错,配我们秋秋,还算说得过去。”
一老一少走得极缓,庭见秋快步迎上去:“外婆——”
心安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满脸泪。一旁季芳宴也已喜极而泣。
外婆停下来,扬起下巴,叉腰,手肘将谢砚之昂贵的羊绒大衣外套拱起一个小山包。她粗声训斥,像个威风凛凛的女军官:
“两个没用的东西!我来了!都不许哭!”
——原来是这句。
十三年前,在医院里,外婆出现时,原来说了这句。
谢砚之和外婆一身湿透,先在附近农家里借了浴室,换下湿衣服,冲个热水澡。
农家只有一对老夫妻,见谢砚之和自己孙子年纪差不多大,又知道他刚刚救了人,很热情,给他备好了干净的里衣和毛巾,还把自家不舍得开的浴霸和热空调都打开,让他别冻着。
谢砚之再三道谢,进屋洗澡。
从浴室出来时,他换上一件宽大的棉睡衣,穿着老人借给他的、略短的棉裤,头发只用毛巾简单擦了擦,湿漉漉的不成样子,肩上搭着半湿的毛巾。
庭见秋正在浴室门前,半靠在墙上,抱着手,像在等他,见他出来,那双遍历棋争、明亮通透的眼,微微抬起。
谢砚之有些局促:“你怎么在这?我现在……”
他现在不好看。
刚洗完澡,穿着全都不合身的衣服,头发还乱糟糟的,滴着水。
但庭见秋仍走近,在他诧异的目光下,抬手,环上他温热的后颈,将他轻轻地压向自己,然后踮脚,抬头递上一个吻。
她第一次接吻。
她原本以为,和一个喜欢她、她也喜欢的人接吻,就像提掉一块只有一口气的棋一样,简单,直接,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
但在触到他体温的那一刻,她还是觉得紧张得快透不过气来,慌乱到闭上眼睛,没有找准他的嘴唇,凭感觉,循着他犹带水汽的急促鼻息,触到一寸柔软。
原来这就是接吻的感觉。嗅见他身上洗发水的青柠气味,被他的体温烧得炙热。好像她一下子化作谢砚之周身水汽的一部分,萦绕着他,化不开,分不断。
下一秒,她便像浑身抽去了力气一样,足尖发软,环着他的手也撤开。
她在谢砚之面前站正,胸口心跳仍不稳,小腹紧张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谢砚之也愣住了,睁大眼,呆呆地抚上她印过的嘴唇。
仍有余温。
“这是什么?”他问,“给我的奖励吗?”
“不是奖励。”庭见秋听见自己的声音,害怕似的发颤,“是我爱你,谢砚之。”
第64章 在谈(纯恋爱无下棋)“你身上有我的……
谢砚之好像没听懂。
再一次,庭见秋倾身向前,熟练地踮起脚,捧住他红得发烫的耳廓,引他低头和自己接吻。她有了经验,睁着眼亲。
腰上忽然落了一只手,摁着她再贴近一步。谢砚之终于回过神来,主动地低下身子,迫她纤长的脖子,向后弯折。庭见秋又慌忙闭上眼,缺氧似的发出细小声响,逃跑一样碎步后撤。
在她和谢砚之分离换气的间隙,她听见谢砚之离她很近,恳求一般地请她重复:
“真的喜欢我?”
她无奈一笑,又挨上去,接着亲。
最先掌握技巧的是谢砚之。他知道如何趁庭见秋齿关松动的时候,更进一步挑弄她。他知道,扶在自己肩上那只冰凉颤抖的手,一旦无力地松开,又握紧捶他了,便是她喜欢。
这一刻身体表达的喜欢,比她嘴上说的那声“我爱你”,可信太多。
屋外传来脚步声和人声。
他们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别人的家里,匆忙分开,各自脸红低头,又抬头,对上眼的一刻,心虚似的都笑了。
庭见秋才想起来他刚洗过澡,握住他的手试温度:“冷不冷?”
谢砚之反手握住她的,对她弯眼笑:“不冷。空调暖气挺足的。你的手比我冰。”
“我站在那等你出来的时候,紧张死了,手能不冰吗?”
“紧张什么?我又不会拒绝你。”
庭见秋装模作样地垮脸:“谁知道你会不会洗个澡的功夫,就不喜欢我了。”
谢砚之低身,将她拢进怀里,略带正经的语气说:“我永远不会不喜欢你。不喜欢庭见秋的谢砚之,还没有发明出来。”
脑后,传来很闷的一声:“嗯。”
他才反应过来,照庭见秋的个性,应该不会相信“永远”两个字。
于是他补充:“我不会跟你提分手。”
“嗯。”
“就算你把我甩了,我也会缠着你,跟你下棋。”
庭见秋终于支棱起来了:“你说的。”
谢砚之委屈:“你真的要甩我?”
庭见秋连忙抱得紧了点,圈着他的腰摇了摇,在他怀里仰起头来,冲他嘿嘿一笑:“不会不会。”
她露出小虎牙时说的话,没一句能当真。
但谢砚之拿她没办法。
他只好低下头,吻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上。
第二天,庭见秋八点不到,就穿着小毛驴加绒睡衣,顶着一张缺觉缺到暴躁的脸下楼。
她一晚上没睡着。
前一天晚上,和谢砚之分别过后,又在微信上和他聊了一晚上的垃圾话,凌晨三点,在跟他说了一百次“真的要睡了”之后,她把手机关机,放到房间的另一头。
她很久没和谢砚之这样聊天了。两个人的聊天记录,自除夕那晚,就变得特别冷淡,她很不适应。
现在,她最好的朋友终于回来了。
虽然换了种身份。
一楼,一大早便响起季芳宴的笑声。也不知道是她哪个牌友来串门。
她站在楼梯口,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餐厅圆桌上,摆满了各色早餐,热气腾腾,香气勾人。谢砚之正穿着一袭纤尘不染的簇新驼绒大衣,躬身在桌上摆盘,见她来了,笑吟吟地朝她挥手:
“早。”
春风得意,面若桃花。
完全不像昨晚熬到三点。
庭见秋和他对上眼,呆滞一秒,立马拧身,噔噔噔跑回二楼,洗脸刷牙,换了身能见人的衣服。
楼下,季芳宴还在催促:“秋秋,忙啥呢?快下来陪陪小谢呀。”
陪陪陪。她昨天晚上陪到三点。
拾掇出了个人样,她再下楼,谢砚之坐在桌边,依旧冲她笑,黑亮的眼定在她身上似的,一眨不眨。
季芳宴:“人家小谢多用心,一大早就做了那么一大桌子早餐带来。我起得早,已经吃饱了,你和小谢慢慢吃,多聊聊天。”说完就笑眯眯地看看自家孩子又看看别人家孩子,绕到院子里去了。
庭见秋坐到谢砚之边上,用筷子夹起一枚拇指生煎,放嘴里,嚼嚼。
谢砚之看着她吃。
不知道他是几点起的。有空捣鼓这一桌早点,还做了个造型,头发理得一丝不苟,皮肤细腻透亮,鼻梁高挺,细看也不见毛孔,眼神如水一般清润。
新晋女友庭见秋深感自豪。
“你确定这是你做的早餐?”庭见秋咽下嘴里的生煎,忍着笑问他,“你不会觉得我尝不出我吃了十八年的长春街二号我李叔家的锅贴吧?”
谢砚之无辜摊手:“都是阿姨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庭见秋失笑:“好好好。”
下一秒,身旁的男人忽凑过来,在她唇上轻掠一个吻。
“这家锅贴味道有那么特殊吗?还好吧。”谢砚之扬眉,得意一笑。
哪怕是昨晚早亲了个遍,他的气息突然挨近,庭见秋还是有些不适应,面颊顿时滚烫。她恶狠狠地抡起拳头,压低声音:
“你干嘛啊,我妈还在呢。”
远处,院子里,拐几个角,传来一声悠长回响:“我不在——”
闻声,庭见秋和谢砚之做贼似的双双往桌上一趴,头挨在一起,小声:
“你妈妈耳朵怎么这么灵?”
“是啊,我中学的时候,每次偷偷半夜起来写作业,都会被她抓到。”
“……谁会半夜起来写作业啊秋秋!”
然后又一齐笑起来了。
谢砚之留在庭见秋家中,一起吃了早饭和午饭。
外婆见到谢砚之,仍是管他叫女婿。谢砚之再三纠正,不是阿宴,是秋秋,秋秋秋秋。外婆更困惑了:“秋秋咋行?秋秋那么小一小毛头,还在上小学。”
一旁庭见秋笑得在沙发上起不来,拽着谢砚之的袖管,要他别白费力了,外婆糊涂很久了,有时候连她都不认得。
谢砚之只好放弃。
他分明记得昨晚,外婆清醒了一瞬。
那一瞬,他来不及说,但在心里向外婆发誓了:
在庭见秋许可的范围内,要对她很好、很好、很好。
谢砚之走后,季芳宴端坐客厅沙发上,嗑着瓜子,飞眼瞟向庭见秋,八卦:“什么情况,和人家小谢?”
庭见秋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在谈。”
季芳宴嘴角彻底压不住了,但还是要尽到做妈妈的职责:“进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没有。本来在队里,我就喜欢他。”
这话出口,庭见秋才觉得一切其实简单极了。她懊悔自己为什么之前处理得这么稚拙,平白让它复杂了很多。谢砚之第一次抱她的时候,她就应该抱回去。第一次牵她的时候,她就应该反牵住他的手。
至于拥抱、牵手之后的事情,她完全没有计划。
但至少,可以两个人一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慢慢解决。她莫名其妙地很有信心。
两个人在云春磨磨蹭蹭,过完了春节假,才返回江陵。
他们坐同一班车回去,各自回家放行李,又约在训练室里碰面。
谢砚之一见到庭见秋,就小声说:“我妈猜出来了。”
“怎么猜出来的?”庭见秋睁圆眼,在他身上左嗅嗅,右嗅嗅,“你身上有我的味道吗?”
谢砚之笑着把她的后脑勺往怀里一摁:“你是狗吗,还能用气味标记我?”
庭见秋气得踩他的白色新鞋:“你才狗呢。——谢老师怎么猜出来的?”
“可能我进门的时候笑得太开心了,不太正常。”
“你笑什么?”踩完一只鞋,又踩下一只。
谢砚之又要闪,又不肯松开抱她的手,任她在自己怀里作怪。
“就是进门的时候,”他说,“想你了。”
庭见秋“嗷”一声,脸埋在他热乎的胸口,不说话也不动弹了。
谢砚之抱着她,轻轻摇晃:“我知道你不想搞得太高调。在训练室里,我尽量忍住,保持正常。”
庭见秋小声鼓励:“加油。”
训练第一天,庭见秋在机房打谱,让Zen分析自己在假期里下的几局棋。休息的间隙里,她看了眼手机。手机上弹出数条消息:
杨惠子:谈了?
言宜歌:见秋姐我看错你了你眼光真的很差。
石川理:见秋,你能不能让谢砚之稍微收着点?
赵良甫:谈恋爱可以,别影响训练。
谢颖:[转账:10000元]
谢颖:恋爱经费,两个孩子都有,你收着。[微笑][可爱]
庭见秋:“……”
她探出头,看了眼机房外,棋室里,谢砚之一边一个人对着棋桌打谱,一边……笑。笑得耳朵根都泛着红晕,整张脸容光灿灿,神采飞扬。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含着笑意,在棋谱和棋盘之间游走。
傻子才看不出来。
仇嘉铭路过谢砚之棋桌:
“哟,小谢,什么喜事?”
谢砚之敛住笑意,板着脸:“没事。”
“还不能说,是个秘密。”仇嘉铭扶着下巴思考,“不会是——”
远在机房的庭见秋一阵紧张。
“谢老师同意你围甲担任主将了?!”
庭见秋:“……”
白紧张了。
丛遇英闻声,拖着嗓子如丧考妣:“不行啊师兄,不能垄断主将位啊——”
言宜歌惊奇:“你一替补能上场就不错了,还想当主将呢?!”
丛遇英咬牙,热血沸腾:“谁不想当围甲主将!下焦点棋!早晚有一天,把你们都熬老,我就是主力!”
言宜歌冷笑:“走着瞧吧,别到时候没把我们熬老,先被见秋姐虐得道心破碎遗憾退出棋坛。”
丛遇英一听到庭见秋大名,秒变老实,闷声打谱不说话了。
谢砚之只好解释:
“放心,我看我妈的意思,应该不准备围甲每一轮都安排固定阵容。她会根据对手棋队的棋手分布,设计战术。
“至于主将位,公平竞争,各凭本事。”
第65章 围甲江陵长玫,天选猛1。
“竞争?”仇嘉铭来了兴趣,“谢老师有具体说明怎么竞争吗?”
“围甲抽签结果出来之后,根据对手棋队阵容,用Zen测试胜率,根据对战不同对手的胜率,安排对应棋手。
“比如渝都广行的主将,常年由周瑞九段担任,很少有变动。那么对阵渝都广行的时候,就可以让Zen模拟周瑞的棋风,谁对阵Zen能下出最高的胜率,谁就能做主将,对战周瑞。”
谢砚之见仇嘉铭有些怔愣,又说:“这也只是一个理论上的说法。到时候,如果你有特别意难平、想一决胜负的对手,或是觉得自己状态很好,有想挑战的对象,如果条件允许,应该也不是不行。”
费事,却公平。
仇嘉铭至少有个六七年,不曾在围甲里担任主将了。再后来,他甚至失去了参加围甲的机会。
如今他竟然离主将席这么近,好像再努力一点,踮踮脚,就能够上。
“老仇,有哪里没明白吗?”谢砚之好心问。
仇嘉铭呆着一张脸,摇了摇头。
只是幸福得有些不可思议。
新春刚过,江陵长玫休假结束,重回日常训练轨迹之中。
孙建民教授数次派研发团队,迭代升级Zen的系统。Zen对于对局的分析越来越细腻,战局胜率也更高。
孙教授相当自得。Zen有望在年底上市。
届时,不仅仅是江陵长玫,全华国,乃至全世界的围棋生态,从教学,到训练,都会受到影响。Zen会颠覆传统对围棋的认知,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以江陵长玫为例,棋手们已经很难想象不依赖Zen、独立复盘的低效状态了。
一整个春天,备赛之余,棋手们还穿梭于各大棋赛之上。
庭见秋重回新一届世界女子邀请赛,远赴朝国参赛。邀请赛包含业余高端和职业低段女棋手,她水平与段位不符,以断层优势斩获第一。学棋之余,她也在学习朝、日两国语言。她记性好,又下苦工,基本交流没有问题,和不少日国、朝国女棋手都有交往。
回国后,又有各大赛事的预选赛与本赛,个人赛与团体赛。
谢颖给麾下棋手报名比赛如点菜,管它好不好吃,上了再说。她坚信没有比赛吊在前头的训练,就像没有胡萝卜吊在眼前的驴,拉磨都没劲。
她是农村出身,在城市历练久了,锻上了层风雅气度,一到情急,骨子里的那股野蛮匪气就露出来,话糙得吓人。
拜亲妈所赐,谢砚之三个月里,见不着庭见秋几面。
初恋谈成网恋。
好不容易凑上一场云松杯,二人双双晋级本赛,赴广州参赛。
十六强,第一轮,卫冕冠军谢砚之遭遇强手江涛九段,遗憾止步。
他输棋出来,正遇上刚赢了棋的庭见秋,在赛场门口接受采访。
谢砚之爱看她赢棋之后的样子,上挑的长目亮而有神,面容坚毅笃定,仿佛天下事没有她干不成的。
他远远看了她一眼,没有上前,也没有打招呼。
诚然他可以留下。留在广州,眼看她以三段之身,过五关,斩六将,登上至高点,拿到她的第一个国内冠军,证明段位不过是数字,性别偏见早已无力困囿女性棋手,而只是深陷其间的男性棋手的梦魇。
但他选择收拾行李,离开岳州,回江陵继续高强度训练。
在台下注视她,好像高山低谷,与她隔着难以逾越的距离。
只有下棋,才能离她更近一些。
如果不是庭见秋如奇迹一般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去年的云松杯,会是他参加的最后一个比赛。此时此刻的他,不再下棋,不知道会如一枚草芥一般,被生活的洪流冲散到哪里。
如今他才明白,他之所以坚持不下去,归根究底,是因为他的棋枰对面,空无一物。
没有对手,也没有挚友。
纵是国手,名人,也无法孤身下棋。棋是两个人的艺术。
庭见秋出现,他的棋局就此圆满,他便能将一生,押在纵横十九道之间,庭见秋那双柔软微凉、纹理细腻分明的手上。
五月底,江陵长玫众人重新聚首,摩拳擦掌,准备围甲。
此时,随着棋手们各自打比赛、刷胜局,等级分各有变化:谢砚之、石川理九段维持不变;仇嘉铭卡在八段,仍需要更多的胜局,或是一个世界大赛的冠亚军,冲击九段;言宜歌凭有效胜局数量,五段升六段;庭见秋手握两个含金量足的冠军,三段升五段;丛遇英也有突破,磨磨蹭蹭上了三段。
——这便是谢颖报上的江陵长玫战队全部阵容。五名本队成员,一名商借外援。
最引人瞩目的,是言宜歌和庭见秋。
围甲十余年历史上,首次出现的女性面孔,两张。
赛前,按惯例,围甲预热,每支棋队要录一支十秒的视频,交给棋协,剪在一起作宣传。视频上,棋手们会不情不愿地穿着统一的队服,站在【华国甲级围棋联赛】的大招牌前,喊出统一的队内口号。
玩尬的。
江陵长玫毕竟是新诞生的队伍,本届围甲的新面孔、“升班马”,谢颖也想借此机会做一下队伍宣传。
毫不意外,完全动员不起来。
庭见秋忙着练棋,不拍。
谢砚之嫌队服显黑太丑,不拍。
石川理:“Sorry I don''t understand Chinese.”不拍。
言宜歌也不拍,因为……谢颖在她张嘴前一秒,及时打断:“停,你不用说理由。”
丛遇英因为大家都不拍所以他也不拍,合群是底层菜鸡在江陵长玫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只有仇嘉铭,非常配合,穿着江陵长玫粉红色的短袖队服,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镜头前,对着无助的谢颖,阳光开朗地呲白牙一笑。
谢颖深吸一口气。如果宣传视频里只有仇嘉铭,还不如不拍。
开幕式七天前,谢颖身为江陵长玫领队,远赴京城华国棋协,抽签。
抽签仪式上,体育棋牌记者高举长枪短炮围着,华国棋协副会长邱左思七段主持,各队领队轮流上台抽签。谢颖举着手机,和远在江陵的棋手们打着视频电话,从容上台,信手拈起一支签,一翻:
1号签。
手机里,传来台下记者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欢呼声,闹得分不清是谁的声音:
“好彩头哇——”
“谢妈威武!”
“江陵长玫!天选猛1!”
“拳打京城!脚踩华一!”
京城华一的领队钱文平九段:“?”
比赛还没开始,攻击性就这么强的吗?
棋协副会长邱左思:“?”
江陵长玫这不是会喊口号吗,怎么让他们录个宣传视频非推三阻四的,开棋协的天窗?
谢颖慌忙掐了视频,对台下记者抱歉一笑。
她单打独斗三十年没丢过的脸,办了江陵长玫幼稚园之后,算是丢尽了。
5月28日,新一届华国甲级围棋联赛,在华国至南的琼州,盛大开幕。
华国围棋协会为参赛队伍分别准备了下榻的酒店和研究室、训练室。来自全国各地的棋手,可以提早赶至琼州休息训练,进入竞赛状态。
毕竟,开幕式当天,及两日后的30日,16支队伍齐聚一堂,将在华国围棋协会布置的会场,展开第一轮和第二轮的角逐。
围甲联赛,分为常规赛和季后赛。
常规赛,单循环,共15轮。15轮比赛过后,前8位进入争冠区,后8位则进入保级区。
签序确定的同时,常规赛每轮的对阵表也可以由此推算出来。
江陵长玫抽中1号签,第一轮,对阵2号,仇嘉铭的老东家,岳州谈棋。
岳州谈棋队内有两名强九段,南明贤九段和石航九段,主将位一般在他二人之间轮换。此外,队内还有两名八段和两名七段。
是棋手水平平均的强队。
于江陵长玫而言,更为棘手的,是两日后的第二轮,江陵长玫将对阵3号,京城华一。
琼州,岳州谈棋训练室。
领队、教练、棋手,围坐在黑板前,对着黑板上张贴的江陵长玫六名队员的材料,猜测对方的排兵布阵,以调整己方的出场安排。
南明贤:“主将不是谢砚之就是石川理,谢砚之可能性大一点,毕竟领队是谢颖九段。”
石航:“秋老虎,新人王,刚拿了云松杯冠军的,杀九段像剁瓜切菜。谢颖力捧她,让她做主将也不是不可能。”
南明贤反驳:“她确实强,但出道时间太短了,没有在围甲检验过能力,不一定稳定。谢颖求稳,就不会用庭见秋当主将。”
“没检验过能力?你没看她在云松杯决赛平推迟纬?”
“迟哥和她在华日友谊赛的时候相处过一段时间,她十有八九研究过迟哥的棋。”
“那迟纬也一样能研究她的棋。”石航摊手,“迟纬研究明白了吗?”
南明贤沉默了。
南明贤也没研究明白。
领队重重一拍手,总结:“别争了。左右,主将在谢砚之和庭见秋里出一个。你俩沟通一下,谁更有把握,就谁上。另一个去快棋桌。——庭见秋如果不在主将位,大概率在快棋。”
棋手都点头。
“剩下的,江陵长玫还能出谁?”
“他们给得起钱的话,石川可以上。言宜歌这一年表现也还不错,以前没想到,这妮子长张兔子脸,下起来棋来还挺猛。”南明贤说着,一阵笑。
一旁邓恺舟摇了摇头,不作声。
他在钟氏杯预选赛,败者组,和言宜歌交过手。
心得是:和她下棋,不管她是长张兔子脸狐狸脸老虎脸,你都注意不到。你只能注意到棋。
“……总不可能送老仇来跟我们团聚吧。”
棋手们都熟悉仇嘉铭,跟着哄笑。
石航笑:“老仇要是上了,那就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拿着江陵长玫的对局费,倒给我们送积分,做岳州队不在编的第五人。”
邓恺舟终于说话:“老仇进步挺大的。”
他还是说得含蓄了。
只是在这个氛围下,他没有勇气,当众驳队内两位九段的面子。
“得了,老仇我们还不了解?同吃同住一起比赛六七年,他什么德行,能进步到哪里去?”南明贤笑说,“就算他真的进步,江陵长玫也不敢让他上。我们和他太熟悉了。”
一顿讨论下来,安排两名九段分别担任二台主将和四台快棋,另两名八段在一台、三台下慢棋。
这是岳州谈棋的最强阵容。
江陵长玫想要冲击冠军,岳州谈棋又何尝不是?
队内会议结束,背负着对局任务的几名棋手便各自进入繁忙的训练之中。
另一侧,江陵长玫训练室,气氛是与岳州队截然不同的欢快。
简单沟通好第一二轮的排兵布阵之后,棋手们各自训练,言宜歌和庭见秋日常对弈,谢砚之坐在庭见秋边上看棋。
谢颖抱了一大箱荔枝来。
五月末,六月初,正是琼州荔枝上市的时节。训练室附近几公里处,就有一处荔枝园,荔枝果肉晶莹饱满,汁水甜而不涩,品质上佳。
庭见秋忙着下棋,没空剥荔枝,也怕汁水粘手,不好拿棋子。谢砚之揣了一捧荔枝在手里,剥好之后递到她面前,她看着棋,不抬眼,凑过脸张嘴,就着他的手吃了。
庭见秋对面的言宜歌早已习惯,默默翻了个白眼。
正好被仇嘉铭看到这一幕,他大喝一声:“嚯!你们!”
他反应太大,所有人都睁大眼看他。
有些人是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有些人是感动:老仇,终于,要开窍了。
谢砚之和庭见秋在谈恋爱这件事,他俩没声张,也没刻意隐瞒。就连丛遇英都很快发现了。全队,只剩仇嘉铭,还被蒙在鼓里。
下一秒,仇嘉铭露出深深被触动的神情:
“天呐我们队氛围真的好好……我老东家岳州谈棋,大家都是同事,顶天了一起下下棋,赢了喝喝酒,哪有这么深厚的友谊……”
庭见秋和谢砚之飞快地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是好笑,默契地选择了不多说。
他俩都有点好奇了:让仇嘉铭自己动脑,他要花多久,才能发现队内有真情侣。
仇嘉铭小碎步逼近谢砚之,露出羞涩表情:
“快,小谢,雨露均沾,也喂我一颗,啊——言宜歌你笑什么?!”
夜里,棋手们住在华国棋协安排的酒店中。每层住下一两个棋队。同队棋手,尽量安排住在相邻房间。
睡前,庭见秋还坐在桌前,在电脑上研究布局。
电脑是周柏赞助的,每名围甲队员,一人一台。电脑上安装了Zen的AI程序。周柏正在和孙建民接洽,研究Zen的技术与弈世网络合作的可能性。
门突然被叩响。
她甚至都不用问,径自开门。果然是谢砚之。
她忙抓着谢砚之的手腕,将他拉进门:“小心被人看到了。宜川队也住我们这层。”
玄关处,谢砚之瘪着脸装生气,将她一点点,缓慢地往墙面上逼,她后背触到墙面的一秒,他伸手,护住她的后脑勺:
“我来找我女朋友,看到又怎么了?”
他的身体和墙面之间,只留下微小的空隙,供庭见秋站立。他挨得很近,低着头,鼻尖几乎抵着她的。鼻息温热,扑在她额头、面颊、嘴唇。一阵痒。
她眯起眼睛笑:“你干嘛啊?”
学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壁咚,但又一点气势都没有,只是软绵绵地挨着她,手臂松垮地环在她身侧,眼神落在她身上,像一朵云降临。
“我们二月,在一起十三天。还包括春节假。”他语带怨气。
她笑着“嗯”一声。
“三月,七天。”
“好像是。”
“四月,八天,还包括云松杯比赛的那几天。”
“这么少呀。”她拖着嗓子。
“五月,五月就更离谱了。今天,是我这个月,和你呆在一起的第四天。”谢砚之不满,“这都月底了。”
庭见秋笑得歪进他怀里,额头抵在他肩上,从兜里掏出来一个什么:“好吧,小燕子受委屈了。补偿你一个小礼物——”
是一只超轻黏土捏成的布偶小猫。布偶温驯地趴在垫子上,前胸毛发蓬松,下巴底下垫着一枚白色棋子,双眸如水洗一般湛蓝。
“佩佩给我捏小猫的时候,顺便也给你捏了一只。”她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只抱着黑色棋子的德文卷毛奶牛猫,炫耀似的在谢砚之面前晃了晃,“这是我的。这两只小猫脚下的垫子,可以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你看。”
果然可以。
垫子拼接之后,两只各忙各的小猫,尾巴缠在了一起。
谢砚之惊喜地睁大眼。他喜欢。
“为什么是布偶?”
庭见秋想了想,说:“大只,昂贵,漂亮,黏人,温顺。……很会忍痛。”
罗佩佩问她要把谢砚之捏成什么小猫的时候,她立时就想起谢砚之痛苦时,眉心微微发颤,脸色苍白,却仍向她撑起的温和笑脸。
无论是他手心被划伤那次。还是后来,除夕,她当面告诉他,只愿意和他做朋友的那次。
好像生怕自己的痛苦显露出来,会打扰到别人似的。
“谢谢。”谢砚之小声说,挨近她,蹭了蹭她的脸。
庭见秋等他撒够娇,往他前胸一搡:“那你早点休息……”
“不过这算是佩佩送的礼物吧?”谢砚之挑眉,“你给我的补偿呢?”
他手臂上用了劲,庭见秋挣了挣,他毫不松动。
庭见秋妥协:“你想要什么补偿?”
“要亲亲。”
第66章 主将死棋杀活棋
“但是我还在准备第一轮的比赛。”庭见秋指了指一旁桌上开着的电脑,一脸无辜地看向他,“刚谈的时候你说好不影响我下棋的。”
谢砚之像一株长势过度的、蛮横的树藤,寄生在她身上,寸步不让:“就亲一会。”
“一分钟。”
“五分钟。”
“不行。”
“十分钟。”
庭见秋好笑:“你怎么还往上加?有你这么讨价还价的吗?”
“二十分钟。”
“好好好,十分钟十分钟。”庭见秋抬起两手,抱住他温热的后颈,扬起下巴看他,“我说停,你就回去,准备比赛。”
一声闷然的“行”,吞没在二人相贴的唇瓣间。
他渴坏了,擒住她,就不松开,搂在她腰际的小臂一使力,将她抱起,惊得庭见秋两腿缠上他,手臂也搂得更紧,生怕掉下来。
谢砚之本就人长腿长,身上缠了一个庭见秋,步子在窄小的酒店玄关处迈不开,加之他的视线被庭见秋的面容阻挡着,没走两步,身子一歪,庭见秋后背磕到了卫生间门边的晾衣架。晾衣架落在地上,咚一声,庭见秋抱着他的脖子大笑起来,没笑两声,就被羞恼的谢砚之轻轻丢到床上。
他覆压下来,沾着沐浴露气息的衣衫,携着室外的暑气,与房间内的空调冷气格格不入。
谢砚之看着清瘦,外衣之下,肌肉纤薄修长,线条分明,蕴着令庭见秋难以推拒的力气。庭见秋抓着他的小臂,指甲尖从他腕上的青筋处划过,带起一道不轻不重的白痕。她心跳得整个人发乱,在被单上磨蹭,想躲开,谢砚之右手按在她小腹上:
“别动,说好十分钟。”
她能感觉到谢砚之右手掌心那道寸长的伤疤,顺着她的小腹,探进她柔软单薄的睡衣,一路沿着腰侧,危险地盘旋而上,激起她一阵难耐的酥麻。
换气的间隙,她舔了舔嘴唇,小声:“别乱摸。”
他的手就真的停下,不动了。
谢砚之略带委屈的声音,低低地落在她耳畔:“不可以吗?”
声音消逝的下一瞬,她脸颊、耳廓、耳垂,最敏感脆弱的角落里,又落下几个湿漉漉的吻,盖戳似的,没一处落下。
她被亲得闭上眼,晕晕乎乎,抬手抚上谢砚之红透的耳廓:“嗯……”
谢砚之的手掌,贴在她小腹肚脐上方的一寸凹陷,滚烫,热得令她浑身生出燥意。掌下,她的身体如一泓微温的泉水,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已。她终于适应他掌心不自然的起伏之后,他颤动手指上细微的薄茧,又变得触感格外分明。
每分触碰,试探,都勾起她体内连绵的痒意。
最后,她强挣出一丝清明,在他往自己颈间没分寸落吻的时候,翘起一只脚,往他腿上踩去:
“十分钟到了。”
长期读秒训练了庭见秋对时间的敏感度。她算得很准。
谢砚之最后讨了个绵长的吻,像是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似的,脸红得不敢抬起眼睛,出门时差点被碰落的晾衣架绊一跤。身后传来庭见秋裹在被子里的笑声。
送走她练棋的最大阻碍,庭见秋爬下床,坐在电脑前,开始琢磨布局。
第一轮,谢颖将她分在快棋桌。
快棋要求棋手每步棋必须在三十秒之内作出决策。既需要敏锐的棋感,也看重棋手在正式对局之前的准备。
她大略可以猜到岳州谈棋会派出哪位棋手与她对阵,专门根据这名棋手的风格,调整了自己的布局策略。
夜半,她疲倦地揉揉眼睛,顺手看了眼手机。
【小燕子:还以为只亲十分钟,能省下时间准备比赛。】
【小燕子:但我回去之后,五十分钟,都在想你。】
【小燕子:两个小时了。】
【小燕子:想你三个小时了。你甚至都不回我消息。是只有我在想你吗?】
【小燕子:好吧,我一个人想你,也可以。】
围甲第一轮前一日,按惯例,当晚七点之前,各棋队将参赛名单上报给华国棋协,由棋协整理之后,公布参赛人员名单。
岳州谈棋一队紧张地在电脑前等候对阵双方信息。
据说今年棋协新找了会整花活的美编,将对阵表做成彩图,公布在公众号上。
偏偏酒店里的网奇差无比,加载图片最慢。
“欸……刷新出来了刷新出来了!”石航兴奋大叫。
先刷新出了快棋桌的对阵表。
江陵长玫在快棋桌布下的棋手,果然是庭见秋。
分任快棋桌的南明贤笑:“我早说了谢颖这种年纪大的女人做事就是保守,不可能让一个没打过围甲的选手做主将。我来会会她。”
主将石航:“意思是我要对上小谢了。”
语气不免有些凝重。强九段相逢,胜率难测。
随后,图片缓慢刷新。
谢砚之的名字在对阵表上出现。——并不是主将。
南明贤喃喃:“我是不是眼睛瞎了?我好像看到了仇嘉铭的名字?……主将???”
石航也蒙了。
对阵表上赫然显示着:
二台:【江陵长玫】仇嘉铭八段(持白)对阵【岳州谈棋】石航九段(持黑)(主将)
28日上午,新一届华国围棋甲级联赛开幕。
上午,开幕式。元修明、邱左思等棋协领导,辛氏医药董事辛战国、弈世网总裁周柏等赞助商代表,地方政府领导代表,攀柔五段作为裁判代表,分别致辞。
发言环节冗长单调,江陵长玫一行人坐在台下,打着瞌睡,坐得东倒西歪。
庭见秋靠在言宜歌肩上补觉,睡得迷迷瞪瞪,忽然,头上落了一个纸团——
有人将秩序册的第一页撕下来,揉成团,冲着她后脑勺扔。
她一激灵,醒了,半睁着眼朝纸团的来处看。
辛芸坐在斜后方渝都广行一列,笑眯眯地向她打招呼。
她又黑了点,更显得瘦而有力,黑发在脑后扎成粗粗短短的小卷辫子。渝都广行一排棋手坐得板正,穿着整齐划一的正装,唯独她,又穿了私服,贪凉露着两臂,很扎眼。
偏偏没人敢说她什么,她亲爹正在台上作为赞助商代表发言。
言宜歌察觉到庭见秋被纸团砸了,搂过庭见秋护着她的脑壳,怒气冲冲地瞪向辛芸:“你豌豆射手啊?”
她认出辛芸,知道她是元修明的学生,在元修明的指导下破解过庭见秋的布局。
本就有怨,她完全不压低声量,在一众安静的棋手中,她的声音显得很突兀。庭见秋在她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堵住她的嘴。
辛芸只是竖起手机屏幕,亮出微信二维码,伸出食指用力戳戳,对庭见秋作出口型:
“加、我。”
庭见秋真的举起手机,拉大屏幕,扫了。
【你已添加了Vivian,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见秋:嗨,好久没见到你了。】
【Vivian:我还以为你会记恨我,不肯理我呢。】
【见秋:记恨你什么?你赢我一盘棋吗?】
【见秋:那你岂不是要恨死我了。】
【见秋:我赢你两盘。:)】
【Vivian:……】
【Vivian:我是说,我爸给我买假棋的事。】
【见秋:噢。】
【见秋:我现在还是可以拉黑的。】
【Vivian:?】
【Vivian:又不是我让他给我买的!】
【见秋:我知道的啦。】
【见秋:[小猫摸头.gif]】
这件事,辛芸郁结了半年,重新提起,她以为自己还要生气委屈,却在看到庭见秋消息的那一刻,莫名其妙地被哄好了。
原来有些事,她不必解释,也有人能明白。
【Vivian:我可生我爸气了,和他大吵一架,然后一个人跑去南美玩了半年散心。】
【见秋:我不好奇有钱人是怎么散心的谢谢……】
【Vivian:噢好吧,刚刚还想给你分享一点我的旅游照片来着。】
【Vivian:[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Vivian:哎呀抱歉我的飞机豪宅游艇大摩托小棕马怎么自己就发出来了呀!】
【见秋:[小猫举刀.gif]】
【Vivian:总之在家闲得发慌我又出来玩围棋了。】
【见秋:围甲这么重要的比赛,渝都广行也敢让你上场吗?辛初段。】
【Vivian:首先,这半年我也没闲着。其次,钱到位了一切都好说。】
【Vivian:毕竟只有这种大赛配得上我。那什么华日友谊赛啦云松杯啦世界女子邀请赛啦我都看不上。】
庭·华日友谊赛让二追三五番棋赢家·云松杯冠军·世女邀请赛冠军·见秋,对着手机屏幕,无奈打字:
【见秋:你也太关注我了。】
【Vivian:毕竟只有你有意思。】
【Vivian:期待围甲见面。】
【Vivian:本次围甲,我特意叮嘱了老头,绝对不搞花样。我可以输,磊落就行。老头也说,这种全国性的团体锦标赛,他不敢砸自己的招牌。请你放心。】
庭见秋这时才知道辛芸加自己的微信,是想说什么。
【见秋:[小猫捧花.gif]】
【见秋:赛场见。】
【Vivian:话说你是不是胖了。】
【Vivian:下巴圆了。】
【Vivian:你谈恋爱了!!!】
庭见秋:“……”
得警告某人,不能再养猪了。
开幕式结束后,棋手们各自休息,中午十二点半,慢棋桌与主将赛开始;两小时之后,用时较少的快棋桌再开赛。
石航作为岳州谈棋的主将,先一步到达赛场。
“石头!”仇嘉铭压低了声音热情呼唤。他穿着一身版型休闲宽松的雾灰色正装,朝老队友兴奋招手,快步走近,拉开了石航对面的椅子。
主将座。
石航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凑近,低声问仇嘉铭:“谢颖九段疯了?让你当主将?”
他话语里的轻蔑之意,让一旁慢棋桌上的言宜歌与谢砚之,都不悦地向他看去。
唯独仇嘉铭丝毫不着恼:“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嘛。”
谢颖做决定,一向快刀斩乱麻,即便是围甲第一轮主将人选这种大事,也没有丝毫疑虑和纠结,看过仇嘉铭对战Zen的几盘棋,就拍拍他的肩:
“你做主将。”
仇嘉铭当时怀疑自己耳朵坏了:“我?我怎么行?”
谢颖笑笑说:“有什么不行?”
“我会输的。石航,小南,我以前在队里,和他们练习,胜率都很低。”仇嘉铭面上笼着浓重的担忧,难得地认真,“谢老师,我不能第一轮就把我们队的分数拉下去。”
他在乎。不仅是在乎自己赢不赢,更在乎团队。
围甲,团队战,4v4。一旦打平,是主将桌的胜负,决定全队的胜负。
谢颖把江陵长玫的第一战,押在了他身上。
——可他凭什么?
“你也说了,是以前。你要相信队里这一年的训练成果。”谢颖微笑,“你不是想在前队友面前证明自己吗?去好好玩。就当是叙旧。不要想比赛的事情。”
言宜歌也往老仇厚实的肩膀上一拍:“你信不过自己,还信不过我们吗?我,谢砚之,见秋姐,哪个像是会输棋的?我们赢下三盘,就占足场分。你赢不赢,影响不大。”
“真的?”
谢砚之应:“真的。交给我们吧。你放轻松下。”
谢颖补充:“不要把对手当人。”
——不把对手当人,有点难。
毕竟石航,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老队友,正活生生地坐在自己的面前,屏着怀疑的眉,打量自己。
仇嘉铭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
把他当成程序。当成是Zen模拟出来的人形。无视他的目光。无视他的呼吸。无视输和赢的重量。无视重压之下脉搏里鼓动的心跳。
只看棋。
整点,主将之间的对局正式开始。
布局阶段,仇嘉铭稳扎稳打,较过去精进很多。
石航记得,过去的仇嘉铭,状态最差的时候,布局四十手,就可以见败相。
三十三岁,才有个职业高段棋手应有的布局水平。也太迟了。
石航腹诽归腹诽,落子不敢大意。盘面上,几处复杂的转换交织在一起,为换取角上实地和向中腹出头的潜力,仇嘉铭有两块白棋被石航生生逼死,做不出第二只眼。
于仇嘉铭的白子而言,这种转换稍损,有挣扎的余地,但不多。
作为仇嘉铭多年的同事,石航太了解仇嘉铭的心理素质了。
一个字形容,就是:
烂。
看着嘻嘻哈哈的乐天二傻子,其实是个一到逆风局势就心态爆炸的怂包子,每次输了棋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说不定是躲在哪个角落给妈妈哭着打电话吧。
应付这种对手,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速杀。
随便杀他两块棋,哪怕盘上还有可以争夺的城池,他也会变得软弱,不战而败。
如今的仇嘉铭,没有以前那么好杀了。石航用尽手筋,终于绞杀两块棋,此时,两个人棋钟上所剩的时间,都已经接近读秒。
石航眉心染上烦躁。
仇嘉铭怎么还不投降,他急着去吃夜宵。
可眼前的仇嘉铭,似乎丝毫没有投降的样子,宽厚的脊背抵在软椅靠背上,垂眼对着棋盘安静沉思。
棋钟上,仇嘉铭一方的时间流失殆尽。
仇嘉铭将目光投回他已死的一块棋,莫名其妙地,向着黑子未定型的眼位,靠了一手。
石航挑眉:
这是什么,打将?
所谓打将,是指在棋赛读秒阶段,为了给自己争取思考时间,下出的一步棋。这步棋可能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对方必须应手。
石航仔细审视自己的棋形。
在黑棋的围堵之下,仇嘉铭绝无可能做出第二只眼,死棋变活棋。
他确定,这一手棋无非是仇嘉铭走到绝处的挣扎之举,他考虑了一下如何最大效率地补棋,最后选择在一路立下,分断仇嘉铭的两块死棋,防止日后出棋。
仇嘉铭浑不在意,又去中腹,继续行棋。
盘面落子渐满,局势越来越复杂,又在读秒声中,连石航都不免有些焦虑,强迫自己屏除周遭一切干扰,强行提高计算速度。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隔壁晚自己两小时开局的快棋桌,队友南明贤对战江陵长玫女棋手庭见秋的那局棋,竟然已经先一步结束了。
倒是对面的仇嘉铭,对着轻松赢棋之后闪身走人的庭见秋,轻轻招手,比个大拇指。
——然后就被裁判警告了。
仇嘉铭委委屈屈地接着下棋,冲着黑棋的几处薄弱点,先挖,又挤,两度分断。
石航愣住了。
仇嘉铭自己也愣住了。
盘面上,仇嘉铭两块死棋之间,本隔着一块黑棋,这块黑棋与外界之间的连接,被分断之后,只有一只眼。
单眼不活。
这下,打将的轮到石航。
他慌忙地下了几手仇嘉铭不得不应的棋,留足时间,计算仇嘉铭的两块白棋与自己这块黑棋拼气的可能性。
怎么算,左算右算,不管是杀上面,还是杀下面。
石航的黑棋,都差一气。
仇嘉铭先前莫名其妙的一手靠,是发射于过去的一枚子弹,令石航避无可避。
当仇嘉铭下出那一手靠时,黑棋尚且没有分断之忧,所以石航的补棋思路,是以护住目数、分断上下两块白棋为先,而没有注意眼位。但凡顺序倒换,靠与分断的组合技,都不能发挥出现在的效果:
先趁黑棋不备,葬送黑棋的一处眼位,再切断黑棋对外的连接,如割断婴儿与母体之间的脐带,令其窒息而死。
仇嘉铭并不想要死棋变活棋。
他是要死棋杀活棋。
第67章 超时几十目的大腾挪
石航胸腔里,心脏剧烈蹦跳着。
搞什么、搞什么、搞什么?
他决定赌一把。赌,仇嘉铭是误打误撞,下出这个局面,其实根本就没有算清楚后续棋路。只要仇嘉铭犯错,这盘棋,他还有机会。
石航硬着头皮紧气。
仇嘉铭的应对毫无错处,总是落在最优解上。
连一旁记谱的裁判,都看出来这盘棋已被仇嘉铭翻盘,黑棋无力回天,不由蹙紧了眉心。
在毫无胜利可能性的局面下,继续胡搅蛮缠,期待对手犯下低级错误,扭转局势,只有业余棋手会做出这种事;于职业棋手而言,这是非常不尊重对手的表现。
挣扎无果,石航终于投子认输。
仇嘉铭起身,向石航鞠躬,道声谢谢。
他知道石航看不起自己。他更知道,自己过去几年间的表现,并不值得尊重。但石航在这局棋里对他用尽全力,在最紧张的读秒时期,依旧不见俗手,充分地试炼了他。就凭这一点,他就很感激。
石航疲乏低落,抬手薅了把短头发,手心被发间的冷汗润湿。
他没好气地哼一声:“谢个屁。”
下出这样的棋,还对他装腔作势地穷客气。中盘那一手靠,宛如聆听神谕一般,演绎出死棋杀活棋的变化。如果是他下出这样活死人肉白骨的棋,他会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出赛场的门,所有人见他最好都向他鞠躬敬礼,山呼万岁。
石航指指那手靠:
“你怎么想的,突然下在这里?你一百多手的时候,就能算到后面的棋?”
“算不到啊。”仇嘉铭坦诚地摇摇头,“就是不知怎么,一直忍不住朝你这块黑棋看。越看越觉得,能出棋,能出棋,非要在这里下一手不可,不然就浑身不舒坦……”
石航不可思议,一字一顿问:“所以,你压根没算明白,你就下了?”
仇嘉铭似有些局促,凑近脸,压低声音:“千万别告诉我队友,我求你了。他们要骂我的。我老是没算清楚就凭感觉下棋……”
“可你赢棋了啊!他们还骂你?!”石航更大声。
“求你了弟弟小点声……”
石航气得使劲一踢桌角,棋桌上黑白棋子跟着颤动,对面的大块头对手吓得哆嗦了一下。
江陵长玫什么破地方。
——这个破地方,围甲第一轮,4:0零封强队岳州谈棋,夺下场分3分,局分8分。
与同样零封对手的京城华一,暂时并列积分榜首位。
两日后,第二轮,便是积分榜榜首之战。
网评:第一次见到围甲决战,来得这么早。
第一轮与第二轮之间,只有一天间隙,留给江陵长玫与京城华一备战。
第二轮,元天宇七段告病,不再上场。京城华一安排队内的三名强九段,和朝国外援金真敏九段,以最强阵容,应战江陵长玫。
主将,由张博新九段担任。金真敏、迟纬在慢棋桌,葛皓下快棋。
葛皓九段刚结婚不久,身形敦实,话不多,语速温吞,落子却快,棋感敏锐,拿过数个国内快棋冠军,几乎包揽京城华一在围甲中的快棋战。
他听说,第一轮,庭见秋在两小时之内击溃岳州谈棋的南明贤九段,也知道庭见秋和谢砚之棋力五五开,快棋略胜一筹,料定江陵长玫会继续派庭见秋下快棋。
毕竟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他从上一届围甲结束之后,就一直默默研究,等待与庭见秋一决高下的机会。
在他看来,元天宇先前对待庭见秋的态度,太轻敌了。他深谙职场生存法则,也了解元天宇色厉内荏、睚眦必报的个性,从来没有对他表达过自己的观点。
钟氏杯预选赛上,元天宇惨败给庭见秋。他听闻战报,心里涌上的情感,竟然是爽快。
元天宇活该。而他,不会重蹈元天宇的覆辙。
再后来,他在队里唯一交心的朋友迟纬九段,云松杯决赛时,败给庭见秋,归队之后,不断在队里渲染庭见秋的棋多么密实多么凶悍,一点错处都没有,反倒是自己哪步下得不够稳,庭见秋立马开杀。女的下棋那么恐怖真是不要活了……
葛皓开始有些没底。
无论如何,围甲一战,他终于有机会亲自领教传说中的秋老虎的棋。
——可是,缓慢刷新出来的对阵表上,快棋桌,怎么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名字?
丛遇英,是谁啊?!
三段?!一个孩子?!
谢颖是不是太没把京城华一看在眼里了?京城华一派出全九段阵容应战江陵长玫,江陵长玫让一个孩子上场?!
葛皓心里压抑着千万句国骂。
一旁,张博新九段替他把这声国骂喊了出来:“我对庭见秋?!”
迟纬哈哈大笑:“小张我跟你说,今晚吃好点,没准这就是你最后一顿了。”
张博新大骂:“你说什么晦气话呢?”
迟纬摊手:“你没见着元天宇?钟氏杯预选赛,他输给庭见秋之后,瘦了得有二十斤吧。想想也是,他那小自尊小骄傲受挫了,吃不下睡不着的,难受呗。”
葛皓终于开口,碰了碰迟纬的胳膊肘,小声劝他慎言:
“小元他们家有变故,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这话。”
——元天宇妈妈,元修明的发妻,那个他们每次去元家做客,总是站在厨房里,隔着层层屏风,微笑地看着他们的中年女人,除夕夜,人间蒸发,不知去向。
他们还是有一日,突然想起元妈炖的黄豆猪蹄喷香软烂,让元天宇再让他妈做点带来,元天宇才坦白这事。
怪的是,元天宇,元修明,没一个着急去找的。
哪怕是家里丢了只小猫小狗,正常人也该着急一下。他们头一次见,家中丢了主中馈的,还这么气定神闲的父子俩。
表现得跟只是保姆辞职了似的。
京城华一领队钱文平及时打断:
“好了,都少说两句。各自看好自己的对手,就去准备。
“明天,不可以输。”
另一侧,江陵长玫训练室。
对阵表一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京城华一的出战人选全然不出他们所料。
慢棋桌,谢砚之对阵老对手金真敏九段,言宜歌对阵迟纬九段。快棋桌,丛遇英。主将,庭见秋。
这下慌神的人,从第一轮担任主将的仇嘉铭,变成丛遇英。
丛遇英抱着训练室沙发上的抱枕尖叫:“谢妈,赵爹,哥哥姐姐们,你们不会真的指望我去打九段吧?”
谢颖柔声安抚:“名单反正是改不了了,能改变的只有你的心态。”
丛遇英:“?”
听起来很像成功学,但这压根没有一点成功的可能性啊!
赵良甫皱眉:“昨晚问你想不想下围甲,你说想,真安排你上了,又怂成这样。”
丛遇英持续尖叫:“我就是说说!口嗨!我还想当美国总统呢!真让我去掌管核武器你看我行吗?”
吵得谢颖缓缓合上眼睛:“尽量赢,输了也没关系。”
谢砚之也解释:“赵老师和谢老师的意思是,你难得参加这种规格的比赛,见见世面,练练手,和更高层次的棋手多切磋一下,哪怕是输了,也很有好处。”
言宜歌安慰:“别担心,外面的豺狼虎豹,那都没有咱自家的秋老虎吓人。你被见秋姐虐了这一年多,也该练出强心脏来了吧。”
这倒是。
庭见秋试探:“要不……我现在陪你练一盘?”
“不不不不不谢谢姐。”丛遇英连连摆手,不吭声了。
言宜歌朝庭见秋竖起大拇指:“可止小儿夜啼。”
仇嘉铭没有比赛,欢快地在训练室里蹦来蹦去,烦烦杨惠子写稿,吵吵庭见秋练棋,经过谢砚之的时候,低头在他发顶一嗅:
“小谢你……洗发水怎么和秋秋一个味?”
全训练室静默,扭转头来看谢砚之和仇嘉铭,又看训练室另一边,和言宜歌对坐摆棋的庭见秋。
庭见秋窘得想跳大海。
一开始说好的十分钟,越变越长。
后来,谢砚之索性说自己房间浴室花洒坏了,要借她的浴室,她被亲得迷糊,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谢砚之不去找酒店维修,不去找老仇、小丛、赵老师,非要来找她,只知道谢砚之绝对没安好心眼,脑子短路地说了一句毫无力道的:
“不可能吧。”
谢砚之一脸光明磊落:“那你去我房间看看。”
更糟。
庭见秋权衡之下妥协了。
澡都洗好了,剩下该做什么,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头发半湿,身体上的水汽也未拭净,在庭见秋的床单上留下潮痕,最后被一脚踢出去。
照理说,他俩每次出门前,都会确保走廊上没人,行事谨慎周密,保密工作到位。
没想到队里有人有狗鼻子。
面对仇嘉铭疑惑的神情,谢砚之底气不足地吭声:“我可以解释……”
仇嘉铭似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谢砚之一顿,等他说。
“原来你也觉得秋秋的洗发水很好闻啊!所以她用的洗发水到底是什么牌子?分享一下快快快。”
谢砚之:“……”
谢砚之扭头看向庭见秋,一脸无奈:“秋秋,能说吗?”
庭见秋重重点了两下头。
忍不了了。
仇嘉铭睁大眼:“一个洗发水牌子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砚之慢条斯理:“其实,老仇,我和秋秋现在不是朋友关系。”
仇嘉铭三连问:“绝交了?不像啊?那你怎么还能问她要洗发水牌子?”
“……”谢砚之不想说了。
庭见秋接话:“我们在谈恋爱。”
仇嘉铭:“??!!!”
仇嘉铭诡异地安静了三十秒。
“所以,你们,谈多久了?”
庭见秋:“快四个月了。”
“全队,只有我不知道?”
谢砚之叹口气:“只有你不知道。”
仇嘉铭更委屈了:“你们就瞒着我,不告诉我?!”
言宜歌冷声:“没瞎的都看出来了。你以前见过庭见秋整天笑得这么不值钱的样子吗?”
庭见秋受伤地看向棋桌对面的言宜歌:“我有吗?”
谢砚之朝言宜歌扔去一个抱枕。
这在谢砚之的道德体系里,已经属于使用暴力了,言宜歌接住抱枕,瘪瘪嘴不敢吭声了。
只剩仇嘉铭还在思考:“所以,你们谈恋爱,和你和秋秋洗发水用一个牌子,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训练室再次陷入尴尬的静默。
未成年丛遇英默默捂上了耳朵。
伏在桌边写稿的杨惠子深吸一口气,起身,揪着仇嘉铭的后衣领,把人提溜出训练室。
门外传来杨惠子的痛斥:“……显着你了,就你话多……”
翌日中午十二点半,围甲联赛第二轮启动。
主将席,庭见秋五段持黑,对阵张博新九段持白。
为他们记谱的裁判,是本次围甲赛事的裁判长,攀柔五段。
赛前,攀柔五段简单向两位棋手重申赛事规则。解说时嗓音温和、气质甜美的攀柔五段,此时分外严肃,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咬字干脆利落,一双乌黑杏目,冷峻地扫过两位棋手的脸,确认他们都充分了解规则之后,宣布比赛正式开始。
主将席上的对阵双方,都对彼此做足研究。
张博新虽未料到江陵长玫会以庭见秋为主将,但他自庭见秋在去年的世界女子邀请赛上露脸以来,便一直或因为元氏父子,或出于自己的好奇心,对庭见秋有所研究。
他充分了解庭见秋的棘手,以百分百的投入,面对他与庭见秋的对局。
为京城华一效力十年,他见证京城华一在元氏父子之间的交接过渡,自认是京城队现役棋手第一。在棋队里,棋力决定身份与地位,决定棋手在生物链上的位置。他是除元天宇外,最能在队里说得上话的人。就算谢砚之还在京城华一,也是一样。
过去一年,京城华一在江陵长玫,在谢颖,在谢砚之、言宜歌、庭见秋等人处,吃了太多瘪。
他要以京城华一的名义,统统讨回来。
……
赛上,黑白双方下得稳扎稳打,形势胶着,即便是开战,也各自不落下风,始终维持均势。
两百手之后,双方分别进入一分钟五次的读秒阶段,盘上数次激烈厮杀之后,大体定型,任谁看,都是一盘即将进入官子收束环节的棋。
张博新也是这样想的:
接下来只比在读秒声的催逼下,两名棋手谁的计算更缜密,更稳定,在官子部分占得更多便宜。这盘棋,恐怕最后会是半目胜负,毫厘输赢。
庭见秋却迟迟不肯落子,眼珠动得在盘面上飞速计算着。
她敏锐地觉察出棋局暗含的不安定,满盘寻找足以撬动整个棋盘的支点。
在这种关键环节,她毫不吝啬地使用保留时间,任棋钟念完最后的倒计时,才姗姗落子,在左下角引起劫争。
是复杂的两手劫。
两手劫,顾名思义,它不能被一次提净,双方棋手必须连续提劫两次,才能消劫。
随着双方棋手不断制造劫材、打劫提劫,盘面上,这一处两手劫牵扯的目数越来越大,随便一次转换,便是沧海桑田,几十目的大腾挪。
一着不慎,一次错算,就无力挽回了。
任是一旁在电脑上记谱的裁判攀柔,都看得心惊肉跳。
有庭见秋在的棋,赌注总是这么大,大得令人难以承受。
白棋棋碗边的棋钟上,两枚按键上都分别沾有庭见秋和张博新手心上的冷汗。虽然两位棋手面上不显,却仍能看出,这盘行至五个多小时的棋,是对他们智力、体力、意志力的考验。
行至301手,持黑的庭见秋不知是不是因为疲乏过头,竟然没有及时按下棋钟,棋钟报时至“二、一”时,她才慌忙落子,上半身飞扑上去摁键。已来不及,又一分钟的保留时间耗尽。
围甲慢棋制度,双方各两小时耗尽之后,进入五次一分钟读秒环节。这五次一分钟,即为棋手的保留时间。
庭见秋只剩最后一分钟。
如若这一分钟耗尽,无论盘面如何,直接超时判负。
偏偏这又是最需要时间计算的关键一刻。
她依稀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眼下来不及细想棋盘外的事,只顾手眼并动,飞快点目。
又是数轮劫争,在张博新断入黑棋角部时,庭见秋判断这是一处可接受的交换,又想好接下来官子阶段的手段,果断选择消劫,不应张博新的手段,回到劫争,提子。
她用角部二十余目棋,换取张博新白棋十六子大龙,消除边部、中腹种种隐患,也为官子埋下伏笔。
不亏。
棋钟最后倒计时的读秒声愈发急促:“五,四,三,二,……”
方才棋钟报时时的不安感,再度在庭见秋心头腾起。——总有哪里不对。
按照围棋比赛规则,棋手必须提完盘面上所有子之后,才可以按下棋钟。
庭见秋自幼行棋,从业余1段起,就在庭岘的指导下练习抢棋钟,手速惊人。她可以做到在五秒内落子提吃,收完三十枚子,再从容地按下棋钟,皓白指尖在棋桌上晃出明亮的残影,然后在众人叹服的目光下,放松一下酸痛的手指,轻飘飘地说:
“基本功而已。”
今天,不知怎地,她的基本功失效了。
在她终于收完盘面上十六枚白子、飞身扑上棋钟的那一瞬,棋钟响起尖锐的超时报警。
庭见秋,超时负。
第68章 罢赛要公平,要说法。
棋钟的超时警报,引动赛场大厅里,裁判、工作人员、特批媒体及部分仍在原位下棋的棋手,向庭见秋一桌看去。
攀柔面露震惊,确认棋钟确实显示黑方五次一分钟保留时间用罄,宣布庭见秋超时负。
庭见秋这局棋下得最久。江陵长玫与京城华一的四台比赛,至此结束。
丛遇英很顽强,仍然中盘不敌葛皓,落败。谢砚之稳稳歼灭老对手金真敏,言宜歌也拿下了迟纬。
庭见秋输棋之后,江陵队与京城队各赢两局。主将桌的战果,决定这一轮,江陵长玫落败,积1分,京城华一积2分。
积分榜刷新——
京城华一积5分,位列第一。
江陵长玫总分4分,排名霎时下落。
庭见秋收好棋,指尖仍在颤抖。方才捶棋钟捶得狠了,掌心都拍红了。纵是掌心拍红,也没有救回来。
更让她难受的是,这是一盘本来她有九成把握拿下的棋。
被她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超时,葬送了。
她失魂落魄地步出赛场。
门口,谢砚之一直在等她。
他也听见了赛场里棋钟的超时警报,在从赛场里出来的棋手和工作人员那里,听说了庭见秋超时负的事。
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他的手指,与庭见秋冰凉僵硬的手指,绞在一起:
“没事,没关系。都有这种时候的。”
庭见秋脸上一片空茫,像柳絮落满的河滩,没有情绪,也不应他的话。
不怪庭见秋没反应过来。连谢砚之都很诧异,庭见秋这一年半来,高密度地训练、比赛,她对30秒与1分钟的读秒间隔,敏感到像是在脑子里装了个电子表。
谢砚之甚至见过庭见秋用哑了的棋钟,和丛遇英下快棋。
庭见秋下棋根本不用看棋钟上显示的倒计时,就能稳稳地在倒计时走完之前,落子拍钟。
这样的人,竟然会超时负?
“不对。”庭见秋低声。
“什么?”
“棋钟不对。”她掀起眼,眸光凛然。
谢砚之一怔。在他怔愣的间隙,庭见秋松开他的手,拧身回赛场,自己先前比赛的座位上。
张博新还坐在原位,和领队钱文平在方才比赛使用过的棋桌上,小声复盘,听见她的脚步声,略翻起眼看她一眼,没搭理。
攀柔在一旁,收拾记谱用的电脑器械,见她来了,面露忧心:
“秋秋,你没事吧?”
庭见秋问:“柔柔姐,刚才我用过的棋钟呢?”
攀柔看了眼桌面。棋盘、棋碗、棋子、参赛双方名牌,都在,唯独少了棋钟。
她喃喃:“刚刚,好像被工作人员收掉了。”
——为什么工作人员会这么着急,先收走一个小小的棋钟?连攀柔心头都涌上疑窦。
庭见秋面色泛白:“哪个工作人员?”
攀柔在忙自己的事,当然记不清:“棋钟怎么了?”
“我的钟,时间快了。”
她走出赛场之后,在脑中不断重复方才听到的棋钟倒计时声:十、九、八、七、……三、二、一。这不是一秒一个数字的节奏。
没有“好像”,没有“可能”。她确信。
她的一分钟保留时间,实际上,只有五十五秒。
棋钟就是证据。
张博新听到她与攀柔的对话,不耐烦地扬声:“着急紧张的时候听报时声,当然会觉得很快,棋钟没问题,就是你心急而已。新人就是新人,不会是第一次用棋钟吧?”
庭见秋面无表情地偏了偏脑袋:“我不到三岁开始学棋,七岁练习拍棋钟,你连一秒的间隔都分不清,你也配在我面前卖老?”
攀柔见她动怒,连忙拉她:“没事,这个很简单,就算棋钟没了,调监控就可以了。别急,我联系棋协,让棋协和场地协调。”
庭见秋面色稍霁,向她点了点头。
赛场里,还剩着几桌棋手没有下完棋,听到他们争执的声音,不免或好奇或心烦地朝他们看来。渝都广行一台,辛芸慢棋执白,正在收官子,更是坐不住了,脖子伸得长长的,往这边看。连在场外候场的几名棋手、教练、领队,也纷纷进场。人群里,甚至出现了今日告病没有参赛的元天宇七段。
攀柔一个电话,叫来了棋协副会长邱左思。
此时,围甲所有棋队都已完成比赛,参赛选手们却仍滞留在赛场中,等着看事态的发展。
邱左思先是拍着胸脯保证棋钟没有任何问题。棋协筹办的大型赛事中,棋钟都是由与棋协长期合作的厂家专门定制,再三确保性能良好。一方棋钟走快,将一分钟走成五十五秒,这种事绝无可能。
庭见秋冷声:“那就调监控。”
邱左思又好声好气地解释调监控流程复杂,全无必要。方才工作人员是把所有棋钟收到箱子里去了,他让工作人员挨个仔细检查,棋钟都是走得很准的。
总之,棋钟有问题,只是庭见秋输棋时的错觉。
庭见秋听完,表情不变,仍是那句话:“知道了,那就调监控。”
连攀柔都脸色不悦:“监控的作用,不就是这种说不清的时候,用来作为证据的吗?现在有棋手需要证据,你们为什么推三阻四的?”
邱左思“哎哟”了两声,急得跺了两下脚:“哪有这样的?输个棋就要调监控,这个有问题那个有问题的,围甲一天十六支棋队三十二盘棋六十四个选手,个个都要调监控,我们不给折腾死?”
庭见秋:“我不是因为输了棋调监控,我是因为棋钟有问题,所以要调监控。”
邱左思不耐烦地放软语气,一副拿她当胡搅蛮缠的哄小孩神态:“我现在把你用的棋钟,给你找出来,你亲自试,好不好?”
庭见秋脸上现出讽刺的笑:“我的棋钟又没写名字,你随便拿一个棋钟,都能说是我用过的。这算什么证据?”
说来说去,车轱辘话倒几轮,邱左思就是不肯调监控。
谢颖愤怒拍桌:“老邱,我不信你是这么不干脆的人,这事你是不是做不了主?做不了主就让元修明滚出来。”
邱左思连忙又去哄谢颖:“小颖,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赛事具体工作,一直都是我在管。元老就是大事上拍个板子的事。”
庭见秋冷笑一声:“让你管,你连个监控都调不出来。”
谢砚之也不耐地扬眉:“邱老师,麻烦您联系场地,调监控出来。如果棋钟真的没什么问题,我们再向您道歉。”
话说得客气,嗓音却冷硬得有些骇人,全然不像谢砚之。
言宜歌炸起一声:“道个屁歉,给他脸了,调监控合理合法。”
杨惠子早就举着她常年不离身的相机,偷藏在一旁录像。有工作人员发现她,上前抢她的相机,她身量小,动作敏捷,抱着相机兔子似的飞快闪至仇嘉铭身后,仇嘉铭反手把她护住,冲工作人员摆脸色:
“你们干什么?不让拍是吧?不让拍我偏拍,我不仅拍我还直播……”
说着他真的往外掏手机。
仇嘉铭身后,杨惠子露出半个圆溜溜的脑袋,冲气急败坏却又打不过将近一米九的仇嘉铭的工作人员扮鬼脸。
邱左思忙叫停:“仇嘉铭,赛场未经允准不可以录像——”
言宜歌破口大骂:“这不可以那不可以,破地方规矩比联合国还多。”
邱左思:“规矩都是有道理的……”
会场一片骚动。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支持调监控的,也有责怪江陵长玫输不起,抱团闹事的。
这时,坐在棋桌边的迟纬九段起身:“我也支持调监控。”
京城华一众棋手一怔。
张博新见队友倒戈,怒气上头:“凭什么?你知道我赢这盘棋有多不容易吗?”
迟纬:“所以现在是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赢的啊。”
一直没吭声的元天宇,忍不住隔着大半个会场,朗声提醒:“迟纬,你别忘了你是哪家的。”
“元哥我跟你说,”迟纬忍耐了一瞬,还是选择开口,“不管我人是哪家的,公平,正义,道理,良心,最基本的这些,我还是要顾的吧。”
“你什么意思?”元天宇嗓音颤抖。
“我们这些棋士,之所以每年眼巴巴地来参加围甲,不就是因为认华国棋协这块招牌,想在这种全国性的锦标赛上证明自己吗?如果连这点质疑,华国棋协都摆不平,我凭什么信你们?凭什么来参加你们的比赛?我在你们比赛上赢的棋,都算什么?”
见迟纬调门越提越高,邱左思小声:“哎,哎,小迟,你也别激动,这跟你没关系。”
“什么叫跟我没关系?就因为我不是江陵长玫队里的?我和庭见秋不是队友?我在京城华一八年,我感念队里栽培我,训练我,给我资源和机会。但是,去年华日友谊赛,我跟着江陵长玫那伙人玩了几天,不得不说,我才知道围棋俱乐部可以是这个样子。
“——轻松,愉快,无论棋力高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是朋友,互相陪伴关心,下棋聊天。
“我们队里呢?我赢棋多,倒是可以在队里横着走,那些输棋的,就在地上爬。俱乐部门口,和京城围棋道场里一样,贴满积分表,每周一换,把棋手划分出三六九等。是,之前霸凌小蒋的几个棋手,确实都被开除了。但元哥你扪心自问,是不是先有一个慕强凌弱的环境,允准他们肆无忌惮地欺负小棋手?这个环境,是谁创造的?”
元天宇瞪目:“你乱泼什么脏水?你第一天知道围棋残酷?两个人,一盘棋,只有一个人能赢。体育竞技不就是这样?赢家才能上桌说话,赢家才能制定规则。你要是输不起,一开始就不要碰这个项目。”
“这到底是围棋本身附带的属性,还是你强加上去的?”
邱左思又忙乱地喊停:“不要吵架,不要吵架……”
“要打去练舞室打,别在这叽叽喳喳的,正题都被你们偏掉了。”——赛场有一侧,响起一个英气烦躁的女声。
渝都广行,辛芸起身,将棋枰利落地向前一推:
“我也支持调监控。”
邻桌冯安康压低了声音:“你干嘛啊大小姐?捣什么乱?”
辛芸扬起两边眉心,漠然平声:“我没捣乱,我认真的。不调监控,我就退赛。”
邱左思脸上越来越挂不住了:“围甲一经报名,不允许棋手中途退赛。”
“我只下公平的比赛。不公平的比赛,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迟纬说:“我也是。不调监控,我退赛。”
攀柔也凛声:“如果不调监控,我自请辞去裁判长一职。”
令谢颖、庭见秋等人诧异的是,许多他们曾在比赛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棋士,此时都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有几名棋士,将脖子上挂着的塑料参赛选手证,往棋盘上重重一掷,发出一声脆响。
“如果不调监控,广州乐棋领队、教练至棋手,全队一致同意退赛。”
“武昌麒麟同意退赛。”
“宜川丰健退赛。”
“岳州谈棋,退赛。”
……
邱左思终于褪去那副和事佬面孔,怒气冲冲地大喝一声:“胡闹!都胡闹!你们甚至都没有证据,不知道棋钟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就闹退赛?”
殊不知,邱左思和棋协工作人员的态度,在棋士们眼中,便是不证自明的证据。
棋士们默然,岿然不动,齐齐逼视邱左思。
要公平,要说法。
辛芸轻蔑地嗤笑一声:“邱老前辈,你看清楚了,我和他们不一样。这些穷光蛋退就退了,我要是退赛,可不会一个人光溜溜地走,我带来多少赞助,就要拿回多少——”
“拿回什么,辛大小姐?”赛场门边,一个挺拔板正的身影,缓缓走入。
华国围棋协会会长,元修明。
第69章 太阳国度她要做的,是整个华国围棋的……
元修明九段带着淡泊的笑影,看向赛场上,一个个面带勃然怒色的直身站正的棋士们。
“多大点事,老邱,怎么处理成这个样子。”元修明呵呵笑两声,云淡风轻,“这件事,我刚刚听工作人员大致说了。调监控有什么难的,我现在就去联系酒店,最迟今晚,给大家一个答复。小颖,见秋,你们不放心,大可以跟我一起,再叫上小攀,做个公证。”
无论何时、何地,元修明都有在出现的当下,就让谢颖感到一阵反胃的能力。
她冷冷望向元修明,不答,握紧庭见秋的手,缓慢地点了点头。
当夜,华国棋协公开发表声明:
围甲联赛第二轮主将战,江陵长玫庭见秋五段,对阵京城华一张博新九段一战,棋钟故障。择日重赛。
华国棋协副会长邱左思工作不力,记处分。
围甲第一轮、第二轮结束之后,各棋队还是回到自己的主场,等待约十天后, 第三轮围甲的主客场和具体时间地点安排。
两天后,华国棋协又一次发表公告,说明围甲最新进展:
重赛,庭见秋两目胜张博新。
江陵长玫主将胜利,3:1战胜京城华一,拿下场分3分,重回围甲积分榜第一。
几日后,京城,傍晚,海心大酒店。
谢颖按照短信的信息,直上十六楼,推开酒店走廊最尽头一扇沉重的木门。
她进门的瞬间,酒店包厢内的呛人的二手烟气味席卷而来,门内男人们沸腾一般的喧闹声静了半瞬,转眼,又如烧水壶重新接上电一般,继续他们的动静——
“是谢会长,谢颖来了!”主座正对着门,邱左思已经微醺,皱纹攒聚的圆面染上不自然的绯红,他扯着嗓门,压过一众男性的噪声,“来得这么晚,罚酒!罚酒!”
谢颖淡笑,摇头:“抱歉,远程队训,稍迟了些。我不喝酒。”
“队训?还训什么?谁不知道你们江陵长玫这一届冠军拿定了啊!前两轮,两个夺冠大热门,轻轻松松,被你们拿下!”邱左思哈哈大笑。
此刻,坐在主座的他,是本场饭局毫无疑问的主宰。他终于不用以元修明的副手自居,伏低做小,鞍前马后,整日做些平事的勾当。加之酒过三巡,他和一众兄弟哥们聊得上头,早褪去那张笑容敦厚的老好人面孔,张扬跋扈,看上去,神态甚至有点像元修明。
或许他此刻正在模仿元修明也说不定。
实木圆桌边上,云雾一般的烟气之中,围坐着的中年干部们,也顺着邱左思的话,力赞本届围甲江陵长玫的优异表现。
谢颖不接他的话:“还要劳您,别再使绊子。”
邱左思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猛地拍桌:
“小颖,这可就是你误会我了啊!我算什么?我在棋协,有话语权?还不都是他元修明做的腌臜事,最后要我来给他背黑锅!这回棋钟这事也是,天大一口锅,我老邱给他顶了,他倒是云淡风轻,最后出来做个好人!”
越说越来气,他絮絮地骂起来。
“他妈的,这些年,真是他人前风光,我人后受罪。别说这事了,之前华日友谊赛,出的那档子事,小颖你家砚之受伤……”
谢颖强按着心头涌起的怒火,平静着脸,“嗯”一声,鼓励他接着往下说。
“他开个记者会道歉,态度演得很好,话里话外,就是想说,这事不是他办的。
“不是他办的,谁办的?不就是说我吗?无非那次没给我下个处分。
“这次好了,棋钟的事压不住了,又是我做替罪羊。处分我?哼。他老元下手是真狠。一点旧情都不念。”
谢颖状似无意地激他:“邱老,棋协主办的赛事,安保后勤,本来一直就是你在做的呀。”
邱左思瞪眼:“这话不假。但偏偏这次华日友谊赛,安保的人,至少有一半,我见都没有见过。不是从我手上出去的人。”
“这么玄乎?”谢颖搁在桌面上的手,微微颤抖。
任邱左思喝了半斤五粮液,此刻,也能听出来谢颖在套自己的话,了然地昂脸一哂:
“我知道你心里搁不下这事,一直在查。
“这么说吧,老元人品不行,做事还是缜密,该处理的痕迹早就处理掉了,也难怪你跟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证人。
“没我手里棋协内部的证据,你不可能查得到当时的安保人员。”
谢颖直白发问:“好啊。你想要什么?”
“元修明这些年干的事,比什么安保、换钟大的,可多了去了。”
——渎职,受贿,假棋。样样都是能叫他身败名裂、身陷囹圄的罪。
谢颖也略知一二。
可她之前一直没有证据。
元修明把棋协的生意做得滴水不漏。他是天生的商人,和罪犯。
“他要是能带着我们发财,升官,把生意做大,我们也愿意跟他。但这些年,越来越是他吃饱肉,我们跟在他屁股后面跟狗似的啃骨头。”邱左思冷哼一声,“能者居之。老元得意太多年了,如今他不行,这位子也该换个人坐了。”
偌大包厢内,除却烟头火星燎动的窸窣声响,再无其他声息。
邱左思似很满意众人的安静,隔着宽大圆桌,和圆桌上的盆景、菜肴、酒瓶,遥遥与坐在下位的谢颖协商:
“小颖,我知道,你有能力。这些年,你屈居南方,做一个女子围棋协会会长,太可惜了。全国下围棋的女的,才他妈几个?这个房间都站不满。”
谢颖冷笑一声。
邱左思不觉有异,拍着胸脯保证:“等我做了会长,你来京城,做我的副手,我们一起把华国围棋做大,做肥,都发财,都富贵!”
谢颖见他面上表情严肃,没忍住,静静地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轻而细,似夜风,沿着虚掩的窗扉漫入,令邱左思感到一阵难言的诡异。
谢颖左右环视一周,语气平静:“都把烟熄了吧,室内不让抽烟。”
话音刚落,一众男人,无论是棋协的大小干部,还是体育总局棋牌中心的领导,又或是媒体行业的资深记者,沉默地,驯顺地,相继在面前的烟灰缸里,摁灭了烟。
只剩邱左思,面露错愕,指间还夹着一枚燃了半截的软金砂苏烟。
此刻,若是江陵长玫的年轻棋手们在场,在眼前的女人身上,恐怕认不出素日里亲切温柔的谢颖——
她身着素色长裙,身形娇小,身姿散漫,好整以暇地将上半身倚靠在椅背暗红丝绒软垫之上,染黑后又掺着星白的长直发,齐整地别在耳后,面容沉静,似笑非笑。
无框方型镜片之下,眼神波澜不惊,却透着一股令人生怖的威压,令邱左思胸口感到一阵难言的滞涩。
谢颖很轻地抬了抬下巴:“灭烟呀,老邱。”
“你……”邱左思感到一阵难以置信。
在场,十分钟之前还与他称兄道弟、推杯换盏的男人们,纷纷看向他,面容不耐,似在催促。
鬼使神差地,他手腕松动,在面前的烟灰缸里,按灭了烟。
一个念头,后知后觉地降临在邱左思心头:
谢颖不会屈居于一个副手。
她要做的,是整个华国围棋的话事人。
——她是什么时候冒出这样的念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备的?这一桌,理应是他最亲近的人脉,又是在何时,被她撬动?
她手上,还有哪些牌?
他捏着烟蒂的手,在恐惧之中,轻轻颤动。
这时,服务员走近桌边,用小推车送来整桌饭局的主菜——三斤重的野生大黄鱼。
邱左思请客,下了血本。这一条鱼,市值不下两万。
服务员自靠近门边的谢颖处,恭敬地将大黄鱼端至旋转圆桌上,然后,便将主菜,往上位转去。
谢颖伸出食指,按住圆盘,纹丝不动。
服务员柔声解释:“女士,这是我们今天的主菜,鱼头要对准上座。”
“规则变了。”
谢颖微笑。
另一侧,远在江陵训练室里的棋手们,正收拾行李,准备明日一早,赶赴渝都,参加三日后的围甲第三轮,客场对战同为升班马的渝都广行。
庭见秋忙完,给辛芸发了条消息:
【见秋:小芸,围甲第三轮,我应该会下快棋。你要是想和我下棋,记得好好贿赂一下你们的领队呀。】
辛芸回得很快:
【Vivian:别提了。气死我了。】
【Vivian:我不是挑动罢赛,还威胁说要撤投资吗?我哪有这个权力,不过就是顶着姓氏狐假虎威一下。我爸非常生气,把我禁足,不让我参加后续比赛了。】
【见秋:我记得辛董一直奖掖围棋,也很支持你下棋的呀。】
【Vivian:因为如果我忙着旅游、赛马、下棋,花他的钱,就没时间去干他不想让我干的事。】
【见秋:原来大小姐也没我想象得这么潇洒。】
【Vivian:豪宅!是囚笼!银行卡!是枷锁!】
【见秋:……】
【见秋:不过,从他给你买棋这件事,我就觉得,辛董虽然真心想让你开心,但他好像并不知道什么能让你开心。】
【Vivian:他也并不在乎我真正想要什么。他只在乎他把慈父的形象,扮演到位了,然后我和他父慈子孝,传成一段业内佳话。】
庭见秋对着手机上,辛芸发过来的话,微微叹了口气。
【Vivian:我不是怀疑我爸不爱我。我出生的时候,我妈难产走了。这么多年,他一个人亲手把我带大,把最好的都给我了,怕我受委屈,一直没有续弦。】
【Vivian:但他除了爱我之外,还爱别的。爱他的名声,权力,地位。以及爹这个身份。】
【Vivian:几种爱交织冲突,于是他对我的爱成了有条件的爱,我不能妨碍到他爱的其它事物。】
辛芸噼里啪啦打过来一堆字。
想必禁足期间,把她憋坏了。
【见秋:我明天来渝都。能来你的豪宅找你玩吗?】
【Vivian:真的吗?!好啊!】
【Vivian:带上你男朋友,我来掌掌眼。】
【见秋:你还懂这个?】
【Vivian:我看公马很厉害,一眼就能看出哪匹最能跑。男人应该是一回事吧。】
【见秋:……】
翌日,渝都。
庭见秋在赛场附近的酒店里放下行李,就拉上谢砚之,按照辛芸发来的地址,打车去她家别墅。
接待他俩的,是辛战国的特助张庞。
他身形圆胖,灰色西装马甲几乎裹不住他如不倒翁玩偶一般的下腹,唇红齿白,面容粉白,脸蛋软肉上,一丝杂毛都没有,像是古代新妇绞面一般匀净。他生着一双细长眼,眼皮上的一道褶很深,总是随着公式化的客套笑意半眯着。
他早从辛芸那里知道他们会来,替他们准备了下午茶,按照职业围棋圈的习惯,分别恭敬地称他们为庭五段和谢国手,暗示说,辛氏医药也有意向与江陵队合作。
谢砚之与庭见秋对视一眼。
谢砚之说:“这件事情,我们俩是做不了主的。您最好直接和谢颖领队接洽。这段时间,她还在京城处理公务,不会来渝都陪赛。如果您想见她,可以等她空了,来江陵。”
张庞和颜悦色地应下。
庭见秋又问:“请问辛董在吗?我们方不方便见他一面?”
她深知棋手没棋下的苦楚,明知不可能,也想为辛芸劝劝辛战国。
张庞仍挂着笑,缓慢摇头,歉然:“您二位来得不巧,辛董正在开会,不在家里。”
她只好放弃。
又寒暄几句,张庞引他们上二楼,找辛芸。
庭见秋一在二楼露头,就被穿着一身宽大居家服的辛芸热情地用噪音攻击:
“你可算来了!我快长蘑菇了!”
又瞥向谢砚之:“你男朋友?”
庭见秋弯眼笑,点点头。
她已经逐渐习惯辛芸没礼貌又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了,知道她没什么心眼,相处起来很轻松。
辛芸轻蔑:“会下棋么他?能懂你的精神世界?”
庭见秋抓着谢砚之的胳膊笑得不行。
谢九段礼貌微笑:“就算你完全不了解职业围棋圈顶尖棋手的组成,至少,我们围乙的时候不是见过面吗?”
辛芸一脸无辜:“哦,没注意。”
她又歪过头,小声对庭见秋说:“长得还不错,当花瓶供着。”
庭见秋也小声:“我所有朋友都是这么建议我的。”
谢花瓶:“……”
他决定不打扰她们聊天,向辛芸借用一下卫生间。辛芸指向二楼走廊遥远的尽头处。
没两分钟,谢砚之又拐回来了。
二楼尽头的房间里,他只看到了十二台洗衣机。
辛芸解释:“那是洗衣房,卫生间在左边,推开白门就到了。”
谢砚之:“……那个房间太大了,我没敢进,我以为是卧室。”
他自认家境已经很优渥了,仍然理解不了:
“十二台洗衣机,认真的吗?”
他上一次见到这么多形制各异的洗衣机,是在家电商场。
辛芸一脸费解:“不然你怎么洗不同类型的衣服?”
庭见秋也去走廊尽头开了开眼,最后伤心地承认,辛芸家的卫生间,比自己家还大。
“我也禁过足,去年春节,我妈不许我下棋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和我经历一样,同病相怜,我能来安慰安慰你。”庭见秋委屈,“被禁足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和被禁足在你家卫生间,完全是两个概念啊。”
辛芸表示自己奇妙地被安慰到了。
下午,辛芸搬出棋盘,在娱乐室里,和庭见秋组队联棋,携手战谢九段。
这局棋纯为解闷,三个人怎么开心怎么下,谁也没管输赢,收了官,子都没数,辛芸用手掌扫落棋子,说再来一盘,庭见秋却看一眼表,抱歉说,太晚了,他们两个还得回去训练。
辛芸难掩失落。
二人走出大门,绕到屋后,正对着辛芸二楼卧室的窗户。
她披散粗黑的齐肩短发,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朝下看,蔫头耷脑,一点平日里的精气神都没有了。
墙边,有一棵粗壮的香樟,亭亭如盖,树冠横生,挨近辛芸卧室的飘窗。
谢砚之猛觉得这一幕很眼熟。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谢砚之问庭见秋。
庭见秋没反应过来:“嗯?”
“你在云春,爬树越狱那次。”
他以前从来没想过,世上有这样的人,宁可摔断腿,也要下棋。
庭见秋讶异:“这么早?……等等,你不会是想劝她爬树吧?”
谢砚之点点头。
庭见秋斩钉截铁:“不行。她以前打马球,髋骨受伤过,如果再从二楼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你当时不也明知道有摔断腿的危险,还是选择了爬树吗?”谢砚之问,“万一她和你一样,觉得值得呢?至少,给她提供一个可能性,让她自己做选择。”
辛芸在二楼好奇喊:“你们俩在嘀嘀咕咕什么呢?舍不得走就回来呗,我让我们家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庭见秋默然两秒,抬头问她:“我们舍得走。你舍得吗?”
辛芸一愣。
“如果舍得,你可以试试看,爬这棵树。走旁边的空调外机架子,或许能成。
“当然,这很危险,你身上还有伤,所以你要自己考虑清楚。
“如果你的选择是离开,我们两个会在树下托着你,尽我们所能保护你。”
庭见秋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二楼的辛芸,正色。
三秒后,辛芸粲然一笑:
“那你们可要接好我啊,我摔下来的话,还是很沉的。”
就像她无数次攀岩、赛马、冲浪一样,只要前方有旷野,她永远会选择冒险。
十分钟之后,她稳稳当当地出现在了平地上。
辛芸拍了拍手上的土渣,又抹了把额上的汗,仰头看一眼二楼,感慨:
“早知道这么容易,我早就跑了。”
完全没帮上任何忙的庭见秋和谢砚之:“……”
为什么有些人爬树滋哇乱叫跟没了半条命一样,有些人穿着居家拖鞋爬树,却跟下楼梯一样轻松啊?!
辛芸又看向眼前的二人,面上灿烂得意的笑容,慢慢地化作一个苦笑:
“其实你们也知道,就算我爬出自己的家,也依然没有自由,是不是?”
庭见秋不忍地看着她。
没有辛战国的允准,渝都广行不可能派她出战围甲。
很快,辛战国会冻结她的一切财产,她最终还是得回到辛战国为她编织的豪华金丝鸟笼之中。
“算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辛芸潇洒地一挥手,大步流星地往背离家的方向走,“好不容易自由了,赶紧想想耍点什么……”
眼前,天际渺远,大路空旷,草坡落满碎金似的晖光,明亮,辉煌。
庭见秋和谢砚之跟上她的背影。
她步子轻灵雀跃,走动极快,劲瘦的身影划破初夏午后闷窒的空气,捎起一丝微风。夕阳在她啪嗒啪嗒作响的拖鞋边,勾勒出纤长的影。
“要不,还是下棋吧!”她欢快地决定。
庭见秋笑:“好啊,我带你去我们训练室玩。”
“太好了!趁老头还没发现我跑了,我还财富自由,请大家吃我们本地特色的牛油火锅啊。”
谢砚之低声建议:“鸳鸯锅行不行?”
辛芸步子不停,只是露出嫌恶的神情:“庭见秋!你找的是什么没用的男朋友啊?”
……
那最逼近自由、灵魂几乎飞扬起来的一刻,辛芸想:
快跑,快跑。向着红日下坠的方向。
跑到太阳底下的国度,或许就能获得永恒的自由。
第70章 报应不爽最关键的证人
围甲第三轮,江陵长玫与渝都广行二比二战平,主将席谢砚之九段取胜,为江陵长玫保下胜利,取得场分2分,局分4分。
赛后,由教练赵良甫五段,带领全队,班师回江陵。
一周后的围甲第四轮,将在江陵长玫的主场进行。
谢颖将主场比赛的场地,选在江陵棋院的大礼堂,于是,这几日江陵长玫围甲队的棋手们的日常训练,也改至江陵棋院进行。
新一届定段赛在即。谢颖此举,是希望职业棋手们为围甲训练的同时,也能帮助到江陵棋院的冲段少年少女们。
庭见秋许久没回江陵棋院。
她曾在这里,度过她重返棋坛最初的几个月。
那时只凭着一股想下棋的劲,冒冒失失地拨乱了人生的轨迹。她从未敢想,能走到如今这一步。
为了训练方便,她与祁同贤院长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室友言宜歌,搬进她曾住过的五楼尽头女寝。
小文、小悦还住在这里。这一年,她们第一次有资格参加定段赛,发了疯似的准备。两个十岁出头的女孩,正是抽条的年纪,一年不见,长高不少,还学会了害羞,用棋书掩着脸,冲庭见秋和新来的言宜歌露出羞赧的笑意。
关建伟搬走之后,寝室里住进了三个新来的女孩。
这三个姑娘,都是十四五岁,读中学的年纪,一眼认出庭见秋和言宜歌,管她们叫虎神歌神,聊得再熟一些,又改口,甜津津地叫姐。
她们说,本来只是拿围棋当爱好,靠业余证书参加市级比赛,就能获得中考体育类特长加分。
但是看到庭见秋和言宜歌在各大赛上的表现,她们禁不住地也萌生了以围棋为志业的念头,从Z省各地,来到江陵棋院学棋。
庭见秋与言宜歌相视一眼,都是一笑。
昔日空空荡荡、只住了一半的八人寝室,如今满满当当,只余一张空床铺,乱糟糟地堆满棋具。夜里,小棋手们梦里下棋发出的呓语,低低的小呼噜声,无意识翻身时脚跟踢到铁制床头的响动,混合着江陵棋院窗外梧桐叶在夜风中的簌簌声。
这些响声,让庭见秋觉得很幸福。
江陵围甲队棋手们正式搬入江陵棋院、展开训练后,谢颖才从京城返回江陵,径自来到棋院,监督训练。
她抵达时,正是中午。
江陵棋院门口,一个看起来不到五十的中年女人,手里正拎着数个白塑料袋装着的盒饭,在大门边踟躇。
她手里的盒饭看起来很沉。塑料袋的提手,在她白皙修长的手指上,勒出道道鲜红的痕迹。
谢颖走近,发现塑料袋上,印着隶书的“陈妈小炒”。
她热情地招呼一声:“您是陈妈店里新来的员工吗?以前没见过您。”
女人向她转过脸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柔声答:“我来陈嫂店里帮工半年了,一直在厨房做事。这几天负责外送的小哥回老家结婚,请了半个月的婚假,我才来代庖。”
谢颖见到女人的脸,第一反应是:她有着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大而潋滟,令人见了便从心底里忍不住想亲近。
再之后,她后知后觉地感到怪异。
她太漂亮了。皮肤虽有皱纹,也略泛黄,却能看出精心保养的痕迹。柔软微棕的长发,显然也经过护理,如昂贵锦缎一般,有着月色似的光泽。她的姿态、谈吐,也过于文雅。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不像是会在陈妈小炒这样的街边馆子里帮厨的人。
谢颖知道对陌生人不宜打探太多,顺手接过她手里半数的盒饭,道:
“那您请进来吧,麻烦您送这一趟。”
女人却不动,仍是带着羞怯又礼貌的微笑,对她说:“抱歉,这里是棋院,我不敢进。”
谢颖好奇:“为什么?”
她似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说来您别笑话我。我不敢看棋,看到棋就心跳得很快,喘不上气,害怕。”
谢颖了然:“您学过?”
类似的应激症状,她在很多小棋手那里见过。
围棋的输赢太残酷,成王败寇。加之现如今华国的围棋教学,手段过于粗暴激进,动辄体罚,佐以精神凌辱。很多初入门的小棋童,过不了这道坎,就放弃了。
从启蒙,到定段,层层淘汰,考验的不仅是棋手的技术,更是心理素质。
但是,一般来说,这种症状只会出现在初学者身上。小棋手因为无法克服心理障碍,放弃学棋之后,远离刺激,过一段时间,创伤会渐渐愈合,不会再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眼前的女人,谢颖估计,和自己差不多年纪。
女人斟词酌句:“不算学过,只是知道一点规则。”
谢颖知道,再细问,就有些越界了,接过她另一只手上的盒饭,笑吟吟说:
“我是这里的老师,我帮您送进去。”
女人忙不迭道谢:“太感激您了。”
谢颖又说:“我把手机号念给您,您记一下。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基本上都在江陵棋院,这群混小子要是还订外卖,您送到门口,就给我打电话,我下来拿。”
女人感激地点点头,轮廓柔美的眼睛眯起,眼尾纹路细长,却不显衰老,而是另一种别致的风韵。
“我姓谢,您叫我谢老师就行。”
“我姓毛,我来帮工之后,小客人都管我叫毛阿姨。”
谢颖笑:“我和你差不多年纪,怎么叫你阿姨?”
两人互换生年。谢颖大两岁,顺理成章地去了姓,喊她的名,壶冰。
棋院里,大小棋手聚餐,常往陈妈小炒钻。
陈妈小炒店面小,坐着挤,桌面总是有些腻手,后厨也赶不上街边新开的饭馆干净。只是江陵棋院的棋手们,在这吃惯了,胃被陈妈拿捏得服服帖帖,任周遭新开饭馆一间又一间,他们只取一瓢,专一得很。
小文、小悦热情地向许久没来棋院的庭见秋介绍陈妈小炒的重磅新菜:
喷香黄豆焖猪蹄,酸甜糖醋里脊,酥脆大脸鸡排,热辣毛血旺,雪菜小黄鱼,拔丝地瓜……多亏新来的厨娘毛阿姨,华国各地名菜都会一手,陈妈小炒的菜单扩展了一倍。
毛阿姨总在厨房里忙前忙后,不知累似的,面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她记得住和她打过招呼的小棋手们的名字。如果小棋手有什么想吃而她不会做的,她会自己在手机上学,不到一周,菜单上又添一行新菜。
有棋手输棋之后,来陈妈小炒店里吃饭,边吃边啪嗒啪嗒往饭里掉眼泪,毛阿姨还会温声细语地安慰他,请他吃洗净了的苹果。
毛阿姨来了之后,离开父母、远赴江陵棋院学棋的小棋手们,好像多了一个妈妈。
关于她自己的家庭,毛阿姨从来没提过。
她的来历,都是小棋手们从陈妈那里套出来的。陈妈是她的长嫂。陈妈的丈夫,毛阿姨的大哥,早在几年前意外离世,二人之间本就薄弱的亲缘,从此断绝。
陈妈说,新年第一天,傍晚,正是客最多的时候,她正忙着,听客人说,门口有一个女人,形迹可疑。她出门看。
是毛壶冰。
前一晚,江陵下了一夜雪。她就蹲在积雪之间。脚上的驼色雪地靴踩进门边脏雪里,早就被雪水浸湿,没有保温作用,看着就冷。瘦削的肩上,背着个快把人压垮的大包,周身裹着一件脏兮兮的大袄,冷得哆嗦。见她来了,毛壶冰仰面看她,颤着声音喊了句嫂,什么也没说,就开始流泪。
一开始,陈妈没打算收留她。
“你们也见到她那双手了。细皮嫩肉的,这么细巧,是弹钢琴的手,拿话筒的手,做大小姐的手,可不是能干活的手。养两个没出息的儿子,已经够我受的了,再带一个累赘,我活不活?”说到这里,陈妈叹口气,“可她看着太可怜了。”
后来,陈妈发现,毛壶冰比自己想象的能吃苦太多。她形象气质好,待人亲和,做事手巧麻利,很快适应小炒店的生活,引得小炒店欣欣向荣,靠着工资,从陈妈家客厅地铺搬出去,在小炒店边上,租了个十平的小窝。
短短半年相处,陈妈已拿她当亲妹妹,委婉问她,是不是打算离婚。
毛壶冰说,她没有财产,没有律师,没有关系,没有文化。不知道怎么和丈夫谈判。只想着先从他身边离开,喘口气,能舒心一日是一日。
陈妈叹口气,说,这样不是事,到底,还是要回到丈夫、儿子身边去。
她不说话,眼神清亮,只是看着陈妈。这是一双被很多委屈磋磨得坚定的眼睛。
陈妈便再不提了。
只是偶尔想起来,气急,背后还是要骂两句,她丈夫不是个东西。
谢颖自京城归队之后,江陵长玫的第一次聚餐,定在陈妈小炒。
谢颖向毛壶冰介绍自己队里的成员。队里的两个女生,庭见秋、言宜歌来过,毛壶冰已经认得了;还有几个男生,谢颖一一说了名字。
毛壶冰努力记忆:“小谢,小仇,小丛,小石。”
谢颖笑说:“石川理是日国棋手,不姓石,姓石川。”
毛壶冰惊喜:“日国棋手呀?华语说得这么好,我一点也没看出来。我也认识两个日国棋手,他们讲得可糟了。”
谢颖讶异:“你认识日国棋手?”
连石川理都有些吃惊。
华日两国,历来关系不睦,除去公开大赛,围棋交谊很少,两国棋手互访更是罕见,庭见秋旅日、石川理来华训练,都是两国围棋史上头一遭的事。
寻常围棋爱好者,没有机会认识日国棋手。
毛壶冰说:“一个叫中谷山,一个叫松田一助,你们认识他们吗?”
石川理摇了摇头。
谢颖脸上却骤然变色。
她听过松田一助这个名字。
三十年前,第二届小松制造杯。
那晚,陆长玫在卡拉OK里见到的两个日国人,其中一个,在第二天的比赛上,出现在了陆长玫的对手席。
陆长玫记住那个人席卡上的名字,转述给了谢颖。
松田一助,貌似只是一个替补棋手,战胜陆长玫之后,便没有参加后续的比赛。后来,谢颖始终关注国际赛事上日国的出战名单,却再也不曾见这名棋手参赛。
仿佛那个人的两次出现,只是陆长玫一场噩梦般的错觉。
但他,和未知名字的另一名日国棋手,是这桩往事里,最关键的证人。
谢颖猛地站起:“你在哪里认识这两名日国棋手的?”
她前倾的姿态,骤变的脸色,将毛壶冰吓了一跳。
“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她轻声说,“你们都是职业棋手,应当认识元修明?”
谢颖喉口发紧。
“他是我的丈夫。”
在谢颖急迫的眼神下,毛壶冰继续说:
“我嫁给元修明没多久,有一日,这两个日国棋手就敲响了我们家的门。他们的华语很拙劣,只会说腔调奇怪的‘你好’。我很害怕,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有日国人突然出现在我们家。但是元修明像是和他们很熟悉,挥挥手叫他们进书房,之后,嘱咐我不要把这两个人的事,跟任何人讲。
“他们第一次到访之后,三年间,没有再出现过。有一日,我刚送天宇上幼儿园回来,又见到他们,站在我家正门口,仍是那副怪腔,说着‘你好’。
“后来,他们到访得越来越频繁。单是去年一年间,他们就来了五次。
“我一开始以为,他们只是来找老元切磋棋艺的。经常有这样那样的棋手找上门来。老元让我保密,可能是出于两国关系敏感的考虑。但我越想越不对。他们总待着的书房里,没有棋盘。”
谢颖找了他们三十年。
在她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除了一个模糊的姓名之外,对这两名日国棋手的身份一无所知,又加之初出茅庐,她缺乏联系日国棋院的社会关系。
等她功成名就,已是十年后,沧海桑田。她终于搭建起通往海峡另一侧的人脉网络,向日方询问有关职业棋手松田一助的信息,日国棋院的答复却是:
这名在日国棋院注册于八十年代初期的职业棋士,已有数年未参加任何日国棋院组织的赛事,注册时留下的联系方式也失效了。
日国棋院无权干涉职业棋手的私人生活。没有人知道在哪里可以联系到这名名叫松田一助的棋手。
松田一助这条路走不通,只能在另一名日国棋手身上下功夫。
在这名棋手的身份上,日国棋院没有给她提供更多的帮助。八十年代初期,日国棋院的资料文档都是以书面的形式留存的,有关第二届小松制造杯日国棋队成员组成的材料,早已被更新迭代,湮没在历史的齑粉埃尘之中。
她就自己找。
她四处搜集十年前第二届小松制造杯期间的简报,拼凑出日国赴朝棋手的全貌,用尽自己的私人关系,联络除人间蒸发、音信全无的松田一助之外,所有在那一晚可能出现在卡拉OK的异国棋手。
一无所获。
他们都相当肯定地自称自己忙于训练,从未去过朝国的卡拉OK,更不可能冒着断送职业生涯的风险,公然违反外事规章,在大赛期间与对手国棋手私下交谊。
如今,阴差阳错,报应不爽。这两个人的身份,他们和元修明之间的关系,竟以这种方式,辗转送到了她面前。
“他们不是棋手。”谢颖喟叹,“他们,是来勒索元修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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