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见秋发现,自己下棋的时候,左上角小人旁边的数字越来越多了。下完棋之后,还会收到一些对局申请的弹窗。


    照理说,她对于对局邀请,来者不拒。但下了几盘他人主动相邀的棋之后,她发现这些人很怪,不好好下棋,一直在右下角的聊天框里发一些文字,问她的个人隐私。


    庭见秋纳罕:我是男的还是女的,职业还是业余,华国人还是外国人,跟这局棋有什么关系?


    烦了,一百手之内摁死。


    之后,对局邀请一弹出来,她就点叉,照旧走她的匹配路。


    匹配虽然水平不定,也有概率匹配到问这问那的怪人,但比别有用心的对局邀请还是强多了。


    仇嘉铭的对局邀请也被归入别有用心之列。


    不过要说别有用心,他确实是——直播间里几百位观众老爷等着他帮忙出气呢。


    仇嘉铭好脾气地又点了一次对局邀请,再次惨遭拒绝,一张浓眉大眼的俊脸上是挂不住的尴尬。


    直播间的观众幸灾乐祸:【今晚切片素材有咯。】


    “没事啊,没事。哥们有钞能力。”


    仇嘉铭点进弈世的公聊区,大手笔地充值五十块钱,购买十个大喇叭,把同一句话发了十遍:


    【@秋老虎我是仇嘉铭,求你和我下一局!】


    瞬间,网站的页面上,十个硕大的文字泡泡挤满了屏幕,温吞地从屏幕左侧,摇摇晃晃地移到屏幕右侧,在碰到屏幕右侧边缘的时候,噼啪破碎。


    直播间聊天室:【……我们老仇在华国围棋花里胡哨窝囊废的赛道上的确是独树一帜。】


    半分钟后,公聊区出现了秋老虎的身影。


    秋老虎:可以。


    秋老虎:但要赌棋。


    *


    庭见秋被满屏文字气泡攻击的瞬间,差点以为是自己睡眠太少出现幻觉了。她想起来,刚刚自己确实好像连着拒绝了一个叫仇嘉铭的用户,而那个用户的头像下面,有个v型红标。


    不能怪她手快,那家伙头像是一张龇牙傻笑的大脸自拍,任何人看了都会在第一时间点“拒绝”的。


    有机会和职业选手下一盘棋,她已经心痒。更何况这家伙明显人傻钱多,而她已经快花完从家里带来的钱,要捱到月中才能收到每月的助学补贴。


    仇嘉铭答应得很痛快,第三次发来了对局申请。


    这一次,庭见秋点了“同意”。


    一张十九乘十九的围棋棋盘在屏幕上展开。棋盘上方是对局信息,庭见秋执黑,仇嘉铭执白。左上方显示着不断攀升的房间内人数。右下角是聊天框,可以切换成私密和公聊两种形式,私密对话只有对局中的二人可见,公聊对话则显示所有围观群众的吐槽。


    两人布局阶段都下得很快。庭见秋擅长走三连星,大模样,定型之后迅速展开攻击,仇嘉铭则棋则路灵活得多,攻防兼备,试探庭见秋的回应。


    二十手之后,仇嘉铭忍不住在聊天框里发:


    【hi】


    没有收到任何应答。


    直播间不仅笑话他,还揪出他的黑历史:


    【秋老虎不会是个女棋手吧,毕竟上一次咱们老仇被拒绝得这么惨,还是在恋综,五个女嘉宾,一个选他的都没有。】


    仇嘉铭开着东北腔,混不吝地找补:“女嘉宾们只是不吃我这款的,更喜欢跟我做朋友,纯欣赏,纯友谊,懂不?”


    一边下着,一边和观众聊了几句,又读了几条刷礼物的评论,仇嘉铭暗想今晚收益不错,突然看到一条留言:


    【老仇,别聊了,要输棋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重量级的比赛,围棋于他而言,逐渐从职业变成了一场游戏。即便如此,他看到“输棋”二字,像巴甫洛夫的狗,心里还是会突地重重一跳。


    回到棋面上,他细细重审棋路,越看越心惊:虽然他成功抵挡住了秋老虎的每一波攻势,但不知不觉间,他的白棋在猛攻之下,碎得不成形状,不仅失去向中腹发展的潜力,还有被黑棋吞吃的危险。


    他刚刚竟还评价秋老虎的棋“薄”。


    这样一柄见血封喉的越王剑,守势早已蕴于攻势之中,越薄才越见其锋芒。


    仇嘉铭面上营业多年的嬉皮笑脸不知不觉淡去,手扶着下巴,摩挲着青色胡渣,垂眼看棋,脑中飞快计算着变化。走神直播时,的确下了几手昏招,好在他基础厚,尚且有补救的机会。


    【我去,这是……老仇?十年前的仇嘉铭七段回来了?】


    【真正值得切片的素材出现了!】


    后半局的仇嘉铭表现出惊人的顽强。他职业生涯的经验是,秋老虎这样的强攻手,讲究攻心为上,擅长在一百手左右发动奇袭,令敌方丢盔弃甲,以为全然无望,自己认输。其实只要能在这样的攻势下站稳脚跟,等待对手的失误,并非没有翻盘的可能。


    可惜秋老虎的关键失误并没有出现。


    这盘棋一直缠斗至官子,二人收完最后一处单官,分别同意数子,秋老虎三目取胜。


    两个半小时,三百二十余手,仇嘉铭精疲力尽,整个身子后仰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输了,但是很过瘾。上一场这样紧张到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渗冷汗的对局,他已经记不清了。恋综,直播,还签了个娱乐行业的经纪人,他都快忘了自己是个棋手,以及,围棋能好玩到这个地步。


    仇嘉铭缓过气来,鲤鱼打挺起身,在私聊区里热情赞美:“秋老虎,赢得漂亮!”


    秋老虎这回没有无视他:“你是不是中途换人了?”


    仇嘉铭:“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秋老虎倒很好说话:“好吧。”


    半晌又发来:“你别忘了这是赌棋。”


    仇嘉铭知道弈世赌棋的规矩,立马用弈世点包了个心意满满的大红包。


    秋老虎:这个不能买饼吃。


    秋老虎:[图片]


    *


    庭见秋不知道自己是在一场近千人收看的直播间里发了自己的收款码。


    这是她今天的最后一盘棋,下完,收工,回寝室洗澡睡觉,天不亮还要起床练习打谱,之后又是一天的网棋实战。


    一小时后,她洗漱完,睡前再次打开了手机。她没说要和仇嘉铭赌多少,其实也没认真,不知道那个人傻钱多的仇嘉铭会不会真给她打钱。


    然后看着手机里大大小小五十余笔款项陷入沉思。


    她好像没窘迫到这个地步。谁替她开通了水滴筹?


    *


    元宵当日,庭见秋给自己放了个假,接受师弟师妹的委托,作为师门代表,去徐潮平家中拜年。


    一进门,却发现老徐家里不是只有老徐和师母,还有两位老先生,一高一矮。


    个小的她见过,“岁除杯”那天,杨惠子向她介绍说,这是江陵棋院的院长祁同贤,开幕式上显得拘谨的老先生,私下里却乐呵呵的,看起来开朗随和;另外一位,面容方阔,鼻如鹰钩,神情穆然,额上纹理幽深,戴一副看起来很有重量的大理石纹黑框眼镜,嘴角向下似不悦地抿着。她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角落里,还立着个熟人,穿着绵羊似的蓬松柔软的白毛衣,下身是学生气的修身长裤,额发略长了些,软软地塌在额头上。见到她进门,熟人笑眯眯地竖起手心,打了个招呼。


    庭见秋来不及错愕谢砚之怎么会在这里,先向老师和师母拜了年。


    老徐挨个介绍:“这是老祁,这是老赵,都是我牌友啊,铁的。”


    一旁谢砚之长腿一迈,凑到她身边,小声补充:“祁院长你见过,另一位是我的老师,赵良甫五段。”


    庭见秋想起,老徐是说过他认识了两位“围棋爱好者”。


    ——祁同贤六段,赵良甫五段,老一辈里曾经扛鼎的角色,也有被认成是“爱好者”的一天。


    庭见秋赶忙躬身问好。


    赵良甫不动神色地打量庭见秋和谢砚之之间半臂宽的距离:“砚之,你们认识?”


    老徐不等谢砚之介绍,一把扯过庭见秋来:“我的孽徒,庭见秋,棋下得不错,我还推荐她去参加你们的‘岁除杯’,赚了点小奖金。”


    祁同贤想起来,哈哈爽朗一笑:“我说我怎么觉得眼熟,我亲手给这孩子颁奖来着。”


    赵良甫盯着庭见秋的脸,沉吟片刻,眉间略舒展:“老庭的女儿?长这么大了。”


    “您认识我老爸?”庭见秋有些吃惊地睁大眼。


    “何止。我们一批定段,进过省队,一起打过华日擂台赛。那几年真精彩。后来老庭回了老家,教棋为主,不太打比赛了,我过了几年也退了,回江陵帮祁师兄打理棋院。”


    赵良甫提起往事,整个人身上弥漫出的肃杀之气稍退。


    “你小时候,我还来你家找老庭下过棋。你妈妈身体还好?”


    庭见秋神情一滞,仍笑着回答:“妈这几年好很多了。”


    赵良甫心知这是逞强的说法,并不细问,又转头和祁同贤、徐潮平,照旧聊他们的。


    *


    谢砚之将庭见秋引到一旁,二人帮着师母做些杂事,一边小声聊起来:


    “你怎么回江陵来啦?不是在岳州参加云松杯预选赛吗?”


    谢砚之答:“我积分高,赢两盘就直接入围了,等五月正式赛再过去。”


    云松杯是国内规格最高的大赛,赞助丰厚,奖金豪横。棋手由所属的棋队报名,代表棋队参赛。预选赛决出32名棋手,在正式赛中,两两抽签,一共五轮,单败淘汰。最终,不仅会决选出一二三等奖,还有最有价值棋手、最具实力棋队等头衔。


    然而谢砚之语气淡得好像入围了云松杯这种国内顶级赛事、与一百八十万的奖金仅一步之遥,也都没什么所谓一样。


    庭见秋悄悄向他比一个大拇指:“恭喜哦,不愧是谢国手。”


    “哪里哪里,随便下下的,莫名其妙就赢了。”


    庭见秋被谢砚之一噎,一时觉得眼前这媒体盛赞的棋中君子,不知怎地有些气人,帮着师母择菜的手略痒,想挠花那张总带着标准到有点假的笑容的漂亮脸。


    谢砚之目光移向不远处那双把着青绿葱条的手。匀净细长,蠢蠢欲动,不安分的猫爪子。棋桌上最是凶悍骇人。此时却软软地垂落着,指节处凝了水珠。


    他用低得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探问:


    “你是不是又瘦了?”


    庭见秋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眼神,竖起手腕,别过脸瞅着。这阵子太累,是有点瘦过头了。想起前阵子谢砚之还一番好意,让她备战定段赛的时候多吃一些,她全当了耳旁风,有些惭愧地摸摸鼻子:“一下棋就忘了吃饭。”


    赵良甫听见角落里二人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又转向他们:“砚之怎么认识的老庭的女儿?”


    庭见秋答:“小时候比赛见过。”


    “我是她的手下败将。”谢砚之又扬起一张笑面。


    赵良甫一愣,辨不出谢砚之是不是玩笑话:“这么厉害?”


    于是向庭见秋指了指客厅茶桌上的棋盘:


    “刚刚我们说要和你老师下联棋,还搬来一个砚之陪他,你老师推三阻四不肯……”


    老徐抓狂:“这不狸猫拿我当耗子逗着玩吗,我折了一条老命也下不过您二老啊。”


    赵良甫手指抵着木质棋盘,仍向庭见秋:


    “老徐胆细,没意思,你会下,你来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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