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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51 发热


    柳安予顶着瓢泼大雨, 将她塞进马车,她的?眸隔着满天雨幕,如蛰伏在暗处的?豹, 冷冷地注视着老媪, 直到她也钻进马车。轻飘飘的?车帘隔挡住车外的?恶意与寒凉, 车内暖炉噼里啪啦地燃着火。


    柳安予伸手将霍清风揽在怀里,裹紧披风, 用她并不温暖的?体温温暖着她。霍清风登时绷不住了,伏在柳安予怀中嚎啕大哭,柳安予身子僵直一瞬,垂眸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不太会安慰人, 只得一味地顺着霍清风的?脊背往下顺气?,滚烫的?泪水打湿她的?肩膀, 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眸中满是心疼。


    霍清风哭得肝肠寸断,紧紧攥住柳安予的?手。


    “没事了,没事了。”柳安予一遍遍重复着,抬眼焦急观察着马车的?进度, “过?会子就到玉珠堂了,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觉, 起来什?么都?忘了。”


    霍清风呜咽着, 却颤抖地拽住了她的?衣角, 嘴唇苍白发?颤,顶着一张满是泥污的?脸, 一个劲儿地摇头,“老师, 老师,我要去考试”


    “不成?,清风,你现在得好好休息。”柳安予沉眸,伸手将她脸上紧贴的?湿发?拢到后面,“玉珠堂不止你一个学生,大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你的?伤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歇一歇,没关系的?。”


    霍清风的?手颤抖,说话断断续续,眸子却浸水般澄明,像被瀑布冲刷了千百年温润沉寂的?卵石。


    “但成?绩最好的?,是我,不是吗?”她仰起脸,清泪在脸上留下白痕,“只要,胜了赌局,就有出路了。”


    “千千万万的?女娘,就都?有出路了。”她忍不住抽泣,双手紧紧攥着柳安予的?衣角,“老师,我要做官,我要出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老师,这不是您教我的?吗?就是死,我也不要死在污泥里,我要把血高高溅在永昌的?史书上,溅在当权者的?脸上!”


    她躬下身子,哭得喘不过?气?来。


    马车车轱辘碾过?水洼,哗啦一声,溅起高高的?泥水水幕。


    柳安予轻轻抚摸她湿润的?头发?,垂首轻言,声音轻若叹息,“去罢。”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柳安予取下束发?的?发?带,青丝一缕一缕扫在薄肩,她抬起霍清风的?手,将她手腕处的?衣袖都?缚好。


    披风被她的?湿衣洇湿,马车停在了宫门口。


    “安乐!”“郡主?!”


    李璟和顾淮望眼欲穿,连忙撑伞向柳安予跑过?去。


    大雨倾盆,如鼓点一般打在伞面上,显出不同寻常的?急躁感。


    李璟站得近些?,踏在水洼中溅污了袍角,三步并作两步闪到她面前。


    柳安予神色焦急,连忙把霍清风推到李璟伞下,“大殿下,快,先带清风过?去!”


    李璟深邃的?眼眸闪过?挣扎,看着柳安予湿漉漉的?发?丝犹疑,忽然?间,一把绘梅花的?油纸伞出现在柳安予头顶,顾淮身形颀长?,半个肩膀被雨水打湿,瑞凤眼深情如许望着柳安予的?侧脸。


    他?解下厚实的?白绒披风,将柳安予湿透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眼中担忧不掩,一根手指勾起她散落在肩头的?发?束,那是被雨水浇过?的?,漆如绸缎般的?光泽。


    柳安予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眨眨眼抖掉睫毛上的?蓄水,抬眼与顾淮对视,靠近了些?。


    雨中同撑一伞,哈气?取暖,宛若一对璧人。


    李璟的?眼忽然?被刺痛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喘不过?气?。他?握紧伞柄,后退一步,嘴唇张了张,心底划过?一丝落寞,强迫自己别开眼看向霍清风,吐出冷冷的?一字,“走。”


    他?挑了最近的?一条路,带着霍清风在雨中一路狂奔,冰冷的?雨水扫进伞下,却觉不出半点温度。


    “我们还有一个考生!”李璟大喝一声。


    孙公?公?看着即将关闭的?殿门蹙眉,却并未出声制止,等到李璟带人跑到门口,殿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柳安予紧随其后,绯红袍子成?了昏暗画卷中唯一一抹鲜活的?亮色,发?丝随风飘散跑乱了风尘,顾淮一边跑,一边为她撑伞,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碎发?,顺着脸颊下滑。


    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将一腔悲痛倾泻。


    “孙公?公?!”柳安予焦急得一时踉跄,好在顾淮一直紧张注意着,眼疾手快将人捞了起来。


    孙公?公?的?拂尘一搭,浑浊的?眼球转动,站得笔直,“安乐郡主?,已经过了一炷香了。”


    霍清风登时心如死灰,腿一软瘫坐在地,一颗颗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地上,不甘、痛苦,复杂的?情绪如吃人的猛兽,将她吞噬。


    雨哗哗在下。


    “谁说的?!”柳安予的声音高亢,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孙公?公?,“燃到根才算一炷香。”


    孙公?公?蹙眉看向香炉,上面果然还有一小节短的,登时无话可说。


    柳安予提着裙摆,如捍卫国疆的?战士站在殿门口,挥挥手,旁边侍卫面面相觑,却还是再次打开了殿门。


    沉重的?殿门吱嘎一声——


    她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向霍清风,声音温润,“别在这就倒下了。”


    “清风,去考试罢。”


    霍清风伸手擦去脸颊上的?泪,踉跄地向前爬,方才吞噬她的?猛兽,此刻变成?了她,她扶着殿门边站起身,踏出沉重的?一步。


    漆红的?殿门轰然?关闭,柳安予登时如失力一般,险些?摔倒。


    “予予!”顾淮紧张地抱住她,一手捧住她的?脸,“怎么了?是不是累了?!你身上好冷,这块还要考几个时辰,我们先回去。我叫柏青在这候着,一有消息,就快马加鞭回去告诉你。”


    “我,我没事。”柳安予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眼前愈发?不清晰,手在空中挥了半天,才找到顾淮的?胳膊。


    顾淮的?手背贴着她的?额头,只觉灼心般滚烫,登时声音失调,“你发?热了?!”


    李璟猛然?抬起头,紧张地踏出一步,却见顾淮一手揽在她的?腰,将人打横抱起,油纸伞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顾淮用白绒披风将滚烫的?人裹得严严实实,神情紧张转身就要走,却被孙公?公?拂尘一扫拦住,横眉道?:“顾大人,别忘了,郡主?和皇上还有赌。”


    三十笞杖。


    柳安予小声吐气?,热得脸颊泛红,手无力地抓紧顾淮的?衣襟,气?若游丝,“成?,成?玉,放我下来。”


    顾淮听着声音,心碎成?几瓣,登时脸色沉下来,眸如浓墨藏着簇簇火苗,“让开。”


    “顾大人!”孙公?公?先前错信小泉子,已然?失去皇帝信任,此番好不容易得了次翻身的?机会,自然?要做得妥帖,此刻眸子阴鸷,挡在顾淮面前不肯让开。


    “让开!”顾淮眼里愠色渐浓,声音森然?。


    阴雨如摧枯拉朽的?透明的?血,在地上溅出血花。


    “郡主?还未受刑,皇上已然?派了慎刑司的?人,在玉珠堂门口候着,你们还不能走啊!”


    顾淮才不听他?废话,一脚发?狠地将孙公?公?踢翻,手上稳稳抱住柳安予,李璟一个箭步上前,又?补了一脚,撑起伞为柳安予遮雨。


    孙公?公?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侍卫面面相觑,一个是当朝大皇子,一个是新任都?虞候,哪个都?得罪不起。


    便装作眼盲心瞎,在自己的?位子上站得笔直。


    “我的?马车还在东直门口,先回顾府!”李璟语速加快,转头连忙喊道?。


    柳安予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她难受地哽咽,手指无意识地抓着顾淮。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上,李璟一边跑,一边焦急地为顾淮怀里的?人撑伞,身上被雨浇湿都?浑然?不觉,满心满眼,只有柳安予。


    “玉玉,玉玉”柳安予红扑扑的?脸贴在顾淮的?胸膛,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意识混沌,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我在,我在。”顾淮的?伤刚好不久,此刻却如忘记了疼痛,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雨水,“你别睡,千万别睡,快到家了,我们回家!”


    红顶马车近在咫尺,李璟先迈出一步撩开帘子,顾淮一躬身钻进去,将柳安予紧紧抱在怀中,手背再次贴上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李璟收了伞钻进去,连忙道?:“去顾府!”马车内登时显得拥挤起来,李璟下意识伸手想去试探一下柳安予的?温度,却被顾淮的?手一挡,抬眸对上他?防备的?目光。


    对了,他?的?安乐妹妹成?亲了。


    李璟眸子失色,手指一缩,失魂落魄地收回手,只望着她紧蹙的?眉眼,心一揪一揪地说不出的?酸楚。


    他?尴尬地哑声,苍白地解释着,“我看她难受,一时失礼了抱歉。”无措地搓了搓手。


    马车外雨声渐大,显得车内诡异的?宁静。


    顾淮垂眸,伸手展开柳安予紧皱的?眉心,盯着她眼角的?晶莹,喉结缓缓滚动,执起她滚烫的?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颊,心疼得蓦然?落了一颗泪。


    那颗晶莹滚到柳安予的?手背,又?缓缓滑落,在李璟的?视线里消失。


    第52章 52 误认


    “快, 快叫府医!”顾淮双目猩红,稳稳将人抱紧一路小跑到里屋,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床上。


    府医连忙赶来, 试了试温度, 忙道:“快将郡主的湿衣褪下, 这是浇了太长?时间的冷雨,寒气入体, 这才?发热。换了干爽衣裳后,多找几床被褥捂着,捂出汗来,冷水浸湿帕子搭在额上, 隔一会儿换一次,直到退热。”


    “内服就用葛根汤, 要葛根、麻黄去节, 生姜切片,桂皮”府医还未说完,便被顾淮一把抓住胳膊,“太麻烦了, 我跟你去抓药,现在就熬!”


    他匆匆跑到门口,又?转过身匆匆拱手恳求, “大?殿下, 劳烦大?殿下照顾好家妻, 院内女使,殿下随意调遣, 我很快就回来。”他焦急的神情落在李璟眼里。


    顾淮相信李璟的人品,情急之下只得先托付给他。


    李璟连忙应下。


    女使进屋给柳安予更衣擦身, 李璟局促地别开眼站出去,望着檐下急躁的雨滴,心底情绪复杂。


    “殿下,郡主换好衣裳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女使们走出屋子,低眉俯身,李璟眉眼染着焦急,探身进屋。


    这处是柳安予与?顾淮的婚房,成亲那日的粉红纱幔还未换掉,肩膀误碰,上面挂着的小铃铛就叮叮当当直响,形成一种?奇妙的乐音。


    床边几案上摆着一盆广兰花,此时已成枯枝,却见那盆土湿润,想来是被人悉心照料过的。


    柳安予身上裹着好几床被褥,脸蛋儿通红,朱唇微张,难受地喘气。李璟将帕子浸到冷水中,拧至半干,连忙躬身盖在她滚烫的额上。


    “玉玉玉玉”她的意识混沌不清,双眼紧闭,无意识地叫着顾淮,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他去给你熬药了。”李璟连忙应声,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想要将她的胳膊塞进被子,却反被她死死拉住。


    “好冷玉玉”柳安予眉头紧蹙,半张脸躲在被子里,声音打颤,“好冷,玉玉,我好冷。”


    李璟望着被她抓住的指节,眸色暗了暗,描摹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倏然半跪在她床前。


    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听着窗外雨滴拍打窗棂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郡主,我在。”


    柳安予的神情登时柔和下来,侧着身任由李璟把她的胳膊塞到被子里,独留一只纤细的手,攥住他粗壮的指节不肯撒开。


    “玉玉我好想你。”她的手指温热,薄红的唇瓣呢喃着,像一只酣睡的幼兽。


    李璟不自?觉地握住她的手指,眸光落在她的微微颤抖的睫羽上,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


    明?明?是我先认识的你啊。


    他的鼻尖紧靠着柳安予的指尖,眸子死死盯着她的侧脸,蓦然生出一股悲伤。


    “我也想你。”他学?着顾淮的语气,声音低哑,却只能这样,偷偷的,借着顾淮的身份,在她的世界里祈得一丝温暖。


    柳安予半睁着眼,她的眼皮重得快要抬不起来,只觉得喉咙刺痛,太阳穴像被针扎一般。


    与?她对视的那一刻,李璟登时慌了神,全身绷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慌张不安。


    “玉玉。”柳安予唇瓣嚅嗫,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他的呼吸在这一瞬停止,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没看出来?


    “你怎么不抱抱我?”


    柳安予勾着他的手指,难受地哽咽,往日含霜的眸子雾蒙蒙的,泫然欲泣。


    “不,不行。”仅存的理智让李璟克制地想要抽回手,他喉结滚动?,耳根骤然烧红。


    她只是,把我当成了顾淮。


    李璟的眸子泛起悲凉,他苦涩地看着两人轻轻牵着的手,明?明?,你先说的是要嫁给我。


    柳安予登时委屈起来,抿着唇啪嗒啪嗒地掉眼泪,“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李璟哪里见过她落泪,手足无措地为她拭去泪珠,连忙哄道:“我的错,我的错!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心都碎了。”他心疼地小心翼翼拿帕子搌去她的泪,凑过脸去,任由柳安予摆弄。


    她温热的指腹按过他的脸,手指柔软,眨了眨失焦的眸,“你”倏然看清了什么,瘪了嘴,“你不是玉玉。”泪珠滚到他指尖,似要把他的皮肤灼伤。


    李璟的心脏像被冰锥狠狠钻过,骤然错愕,唇瓣不自?觉地颤动?了几下,“为什么?”


    柳安予收回手,将自?己缩起来,委屈巴巴像是被抛弃了一般,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被子里传出,却似细细密密的针,扎进李璟的心。


    “你,你眼下没有痣呜呜你不是玉玉,我要玉玉,我要玉玉!”


    为什么,只要顾淮?


    他忍不住抚上自?己的脸,好似能触摸到柳安予的余温,满腔热血在这一刻渐渐冷却,然后死寂。


    为什么,我不能是顾淮?


    明?明?是宽阔的一间屋子,李璟胸腔却像是压着千斤担子,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璟“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出手狠厉,眸子森冷,脸颊登时留下红痕。像是警告,也像是提醒自己,不要僭越。


    “药来了药来了!”顾淮倏然推开门,护着一盅汤药进来,李璟从凳子上弹开,连忙让了位置,眸子微敛。


    顾淮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将汤药小心放在几案,眸中担忧,伸手试了试她的温度。


    “玉玉。”柳安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哽咽着说话,“玉玉,我头好痛玉玉。”


    顾淮将她额上已经?温热的帕子取下,浸在水盆里重新换了一块冷帕子,拧至半干,再?折好放上去。


    “我在,我在,予予。”顾淮温声哄着她,将汤药倒在小碗里,用汤匙舀起,放在唇边轻轻吹凉,“我们喝药,喝完药就好了,啊。”


    柳安予十分抗拒,苦涩的药刚触碰到她的唇瓣,就被她推开。


    “不要,不要,我要玉玉!”


    “玉玉在,玉玉在呢!”顾淮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声音低哑,充满着无尽的温柔与?心疼。


    柳安予的指腹摩挲过他眼下的褐色小痣,泪水滑落,滴到衣襟。


    两人滚热的呼吸缠绵,她捧着他的脸,艰难地仰起头,轻轻啜吻他的脸,他的眼下小痣,吻去他心疼的泪。


    李璟站在最后面,清晰地看见柳安予柔软的唇瓣印在顾淮的脸上,唇角泛起一抹苦涩。


    顾淮的手垫在她的后脑处,托着她,教她省一点?力,伸手端起汤药灌了一口,低头亲吻,轻而易举地撬开她的唇齿,苦涩的汤药在舌尖缠绵,偶有一丝顺着唇角溢出。


    李璟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的眼被这一幕刺痛,失魂落魄地踉跄着后退几步,连忙转身推门离开。


    他的泪水比屋外的雨寒凉,滑落到下颌,再?落到地上,出了门时眼中已经?再?无情绪。


    他将自?己的伞留在顾府,任由雨水拍打脸颊,像是在忍受上天的惩罚。


    他是一把已经?锈蚀的刀,被人遗忘,被人遗弃,独自?在冰冷的雨中消磨时光。


    李璟艰难地抬起头,睁开眼,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淌进滚热的胸膛。


    绝望如潮水将他吞噬,灵魂刹那间被撕成碎片,他深深呼吸着空气,内心海浪拍岸,窒息感席卷而来。


    脸颊火辣辣地痛,却不如心痛。


    突然,他像被什么绊倒,身子骤然失力,巨大?的疼痛感直冲大?脑,粗糙的地面磨破他的袍子,污浊的雨水溅起,噼里啪啦的断裂声在他耳边炸开。


    李璟登时慌乱,他的手串再?次断开,珠子噼里啪啦地四处乱跳,和紧敲地面的雨水声混在一下,像是断在他心里。


    “不要,不要!”李璟忍痛爬起来,跪在地上狼狈地捡起乱跳的珠子,眸子惊慌失措。


    红的那颗,红的那颗去哪里了?!雨水在他睫毛蓄积,眨眼便模糊了他的视线,柳安予送给他的那颗紫金砂串珠在水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理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李璟咬着牙,泪水不知何时变得和雨一样汹涌,大?颗大?颗地滑落,混着雨珠落到地面,泛起点?点?涟漪。


    污浊的水洼像面镜子,将他破碎狼狈的样子映照出来,他愣了许久,才?捂着脸跪地恸哭。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明?明?是我先来的,明?明?就差一步了!”李璟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的控诉声从指缝间泻出,“明?明?就快成亲了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放弃我?”


    断裂的不只是那串迦南香带珠宝喜字纹的手串,那是他母亲的遗物,还有他的安乐妹妹予他的唯一一点?念想。


    被他遗落的紫金砂串珠丹红如血,在溅落的水花中渐渐被泥污吞噬。


    一只崭新的箭头扎住一抹残破旌旗,满面血污的头颅从层叠的盔甲中挣扎抬起,硝烟滚滚,骨渣发灰。


    远在蛮夷之地,一个?面目狰狞的极罪之人从尸骸中爬出,脸上是青墨色的刺青。


    第53章 53 出征


    蛮夷发动叛乱。


    皇帝意?欲请燕王出征, 不成想,圣旨到燕王府时,燕王已死。


    柳安予刚退热, 尚在病中?, 身着缌麻服跪在最前?面, 面色惨白如纸。寂寥的秋吹动落叶,孤零零地将尘土吹到柳安予的面前?, 前?来吊唁的人无数,燕王妃伏在灵棺上恸哭。


    孙公公擎着拿一卷圣旨,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孙公公打道回了罢, 家父,已去往生之地。”柳安予顿了顿, 眸冷如霜, 她?自小不在燕王府长大,对燕王其实没亲近多少。


    但她?也?知道,她?乃燕王独女,若非因着韩守谦那句“煞气?缠身”, 燕王也?不会舍得将她?送到长公主身边养。


    十几年来,绫罗绸缎、玉器珠宝,除了人不在, 燕王能给的, 都?给了, 可?谓是极尽宠爱。


    柳安予望着冰冷的灵棺,看着棺中?那人苍老陌生的脸, 蓦然生出些惆怅。


    燕王妃哭到脱力,被人扶着从灵棺前?下来, 她?的眼角已经爬上细纹,眼睛不再透亮,清浅的琥珀色却与柳安予如出一辙。


    她?的眸子恍惚间落在柳安予身上,转眼又?攒了泪珠。


    “安乐,我的安乐。”她?轻轻捧起柳安予的脸,凝眸落泪。


    柳安予的身子僵直一瞬,不太?适应地躲了一下,却还是克制住心底的异样,任由?燕王妃望着她?哭泣。


    燕王妃像是感?受到了柳安予的躲避,手指僵在半空,瑟缩地收了回去。


    她?苦笑着,“你,还怨我们吗?”


    “不是的。”柳安予怔愣住,顿了顿,敛眸,“我只?是不太?亲人。”


    燕王妃掩帕泣泪,“你自小不在我们身边长大,除了过年过节能看见你回来一趟尽孝,娘也?没有机会能多看看你。本是,本是要在你十二三?岁时,将你接回。不料你爹爹出征打仗,诺大的燕王府独娘一人撑着,娘不好再带你,便一时搁置。”


    她?牵起柳安予僵硬的手,思及燕王,便哭得更?凶,“谁料你爹爹得胜归来,身负重伤,落下隐疾。长公主将你视若己出,娘几次前?去,都?未能将你带走。安乐不要怪爹娘。”


    柳安予心里微微触动,掌心忽然被一块硬物硌住,她?不动声色地抬眸,与燕王妃对视。


    只?见燕王妃怜惜的目光扫向她?的脸颊,轻声道:“爹娘,除了王府家产,没什么能再留给你的了。你爹爹一死,皇帝便不会再顾及你的郡主身份,日?后行事,要谨小慎微。”


    她?倏然起身,哭得情不自抑,靠在婢女身上离去。


    柳安予握住掌心的硬物,骤然失神。


    “郡主。”顾淮眸中?透着担忧,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的神智唤回来。


    “嗯?”柳安予恍然回神,敛了敛眸,回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没事。”顾淮不说什么,只?是紧紧牵住她?的手,柳安予登时懂了他的意?思,唇角牵起一抹苦笑,“没事的,我没事。”


    两人一瞬缄默,十指默默相扣,掌纹紧贴将余温传递。


    二人一齐跪在燕王的灵棺前?。


    李璟到时,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


    他敛神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脱袍上前?,拜了拜,又?上了柱香。


    经过柳安予时,倏然被她?拽住袍角。


    “安乐?”李璟眸中?诧异。


    “大殿下,您的帕子掉了。”柳安予温声道,却将一方李璟从未见过的帕子塞到他掌中?,眸中?情绪复杂。


    李璟握了握,握出一个硬块,只?诧异片刻,便从善如流地将帕子塞到自己袖中?,礼貌笑笑,“多谢郡主。”转而潇洒走掉。


    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叫燕王的尸首去领兵打仗,孙公公只?得咽下话,自请回去复命。


    朝堂上的局势登时焦灼。


    赌局的成绩还未出,李琰暂还管着翰墨馆,皇子之中?,便只?剩李璟无所事事。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朝臣们吵得不可?开交,李璟敛神站在其中?无所适从,他忽然抬头,正巧迎上了皇帝的目光。


    “父皇。”李璟迈出一步,头上双蛟银龙发冠发亮,拱手齐眉,不等皇帝问他,他便先请命说了出来,“父皇,儿臣去罢。”


    他一直都?知道柳安予想要什么。


    在三?个皇子的争夺中?,李琰一直是最占优势的人,学堂本是李璟的主意?,却因避嫌,又?添到李琰的功绩中?。柳安予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无暇顾及李璟。


    那场大雨的洗礼、柳安予病中?呢喃的名字再也找不见的紫金砂串珠,李璟忽然想明?了什么。


    柳安予自始至终,都?只?是把他当一个稍稍亲近一点的哥哥罢了。


    如今,她?已成顾淮之妻,更不可能与他再有什么旁的关联,除非——


    他是她?的棋。


    李璟抬起头,目光掠过皇帝流光溢彩的冠冕,眸子渐渐深沉。


    为什么,假意?与他成婚,却带他去祭拜先皇后?


    柳安予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口空棺,为的,便是让李璟看清皇帝的丑恶嘴脸,对皇帝起杀心。


    她?要李璟参与党争,她?要扶持李璟走到权力的中?心,位至人皇——她?不必考女官,她?的官职,要李璟亲自来封。


    所以,李璟要有价值。


    “儿臣,自愿披甲挂帅,领兵出征,为父皇分忧!”李璟声音低沉果断,在诺大的大殿上,蓦然盖过朝臣们嘈杂的争论声。


    皇帝意?外抬眉,赏识地看向跪地请命的李璟,大手一挥,“好!”


    一锤定音。


    李璟身着银甲,日?光照耀在他的甲胄上,泛着粼粼的光泽,赤红的披风随风飘荡,像胜利的旗帜在叫嚣,他深邃的眸子坚毅,大手勒住马缰。


    在离京前?,他忽然想先去看柳安予一眼。


    玉珠堂前?人头攒动,烈日?射下形成一圈一圈的光晕,柳安予跪在玉珠堂前?,身着苍白的孝服,更?显她?身形削薄。


    她?身旁站着一位大汉,赤裸上身,眼神凶狠,执着半指粗的笞条对准柳安予的后背。


    孙公公尖细刺耳的太?监嗓一出,“打——”


    啪!


    笞条狠狠地打在她?的脊背,柳安予登时短促地叫了一声,瞳孔一瞬涣散。


    人群中?传出一声倒吸冷气?。


    柳安予的大脑有一瞬空白,她?想过会疼,却没想过会这么疼,从笞条的落处密密麻麻的针扎感?,像被锤子狠狠捶打过脊肉一般,疼痛难忍。


    李璟险些握不住刀,他瞳孔瞪圆,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


    日?头照得她?伤口火辣辣地痛,笞条抽打声有节奏地响起,她?洁白的孝服几息间便染了红。


    李璟刚要上前?,却见人群中?一抹幽蓝身影窜出,护在柳安予身前?。


    是顾淮,李璟眸色渐深。


    “顾大人,这笞条可?不长眼,恐伤了您。”孙公公冷笑一声,展了展袍子道。


    “孙公公尽管打来,顾某心疼夫人,愿一同受罚。”顾淮眸中?映着柳安予的身形,心脏一揪一揪像是要被人攥爆,疼痛蔓延,打在柳安予身上,疼在顾淮心里。


    “不,不。”柳安予喘着气?,眸子无神,半跪着抓住他的手腕,“你啊!你伤刚好,不,啊啊啊”疼痛感?席卷全身,柳安予忍不住惊呼,笞条带着点点热血,溅到顾淮脸上。


    顾淮一瞬失神,回神之际猛地上前?抱住柳安予,用身子承下太?监发狠地一下,肩膀处登时皮开肉绽。


    柳安予的泪蓦然落了,颤抖着手抚上他的脸颊,“你怎么这么傻?”


    顾淮的泪断了线一般,颗颗晶莹落到柳安予的掌心处,两人宛若一对苦命鸳鸯。


    笞条打不断他们相拥的手臂,痛苦迫不开他们紧扣的手指。


    叫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李璟看着两人相拥受罚的身影,心中?泛起无边的苦涩。


    他向后退了一步。


    越是般配,越是刺痛他。


    他转过身拨开人群,飞也?似地逃离了这个地方,被紧紧攥住的心脏久久不能平静,他飞身上马,夹紧马腹,一路狂奔。


    风的呼啸声在耳畔经过,远方忽然传来浑厚的钟声,一圈圈荡开。


    围观人对着受刑的二人指指点点,却也?被皇帝的手段震慑,大气?都?不敢喘。


    随着最后一道笞条落下,柳安予失力地倒在顾淮怀里,脸颊的发丝被汗沁得粘腻湿润,凌乱地贴在脸侧。


    “出来了!榜出来了——”青荷和樱桃一路欢呼,身后是奔跑雀跃的女娘。


    霍清风带头,撩开袍子跪在柳安予的面前?,看着她?身上血痕忍不住红了眼眶。


    霍清风忍泪磕头拜谢,声音哽咽,“老师,我们挺过去了。”


    “是榜首——”


    “哥,嫂嫂,潇潇出息了。”顾潇潇抹着泪喜极而泣:“是一甲十三?名——”


    身后女娘挨个报出自己的好成绩,柳安予苍白的唇瓣被血染得嫣红,她?握住顾淮的手,倒在他怀里扯了扯嘴角。


    “太?好了,太?好了。”柳安予一遍遍重复着,气?若游丝地说话,眼角划下一颗晶莹,“玉玉,我,我有,出路了。”


    顾淮的心脏漏了一拍,唇角也?涌出一抹殷红,他的指腹摩挲过她?的脸颊,笑了笑,“恭喜郡主予予!!!”他倏然失神,声音嚇得变调。


    忍痛背起昏倒在他怀里的柳安予,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眼神环顾四周大喊,“柏青,柏青——快!备车!!!”他眼睛瞪圆,嘴唇颤抖,脊背为柳安予承的伤洇出鲜血,染红了柳安予纯净的孝服。


    他迈着步子,踉跄地向前?走。


    第54章 54 中秋


    好像自两人成亲, 身上的伤痛便未好过。


    屋内燃着炭火,照得顾淮轮廓朦胧,他坐在柳安予身旁, 目光悲戚地落在她酣睡的侧颜上。


    “唔。”柳安予轻嗯一声, 睫羽颤了颤, 缓缓睁开眼。


    “成玉。”


    “我在。”顾淮垂眸应声,握住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轻轻勾了勾唇。


    屋子里暖洋洋的,柳安予身上沁出香汗,带着刚刚睡醒的迷糊劲儿,笑了笑, 神?情慵懒,“你?怎么坐这儿盯着我, 醒这么早?”


    “不早了, 我的好郡主,这都过午了。”顾淮弯了弯唇角打趣道。


    柳安予这才意识到屋内已经点了烛火,脸上烫了烫,轻哼一声, “你?顾着自个起,竟不叫我,玉珠堂今个还得上课呢。”


    顾淮挑了挑眉, 无奈笑笑, “好好好, 我的错。只是今个中?秋,玉珠堂昨个就给学生们派了月饼和银两, 放了假去?,郡主您全都忘了?”


    “再者说, 就算是您睡过了,还有夏尚功她们在呢,不碍事。”顾淮伸手给她揉了揉腰,温热的大手在她的后腰处轻揉慢按,惹得她耳根一红,羞恼地打了一下他的手。


    顾淮登时委屈,安分坐好捉起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柳安予意识回笼,这才想起,距她那日受刑,已过十日。


    玉珠堂的学生压了翰墨堂一筹,赢了赌局,皇上终于松口,准许女子同男子一般科考,入仕为官。柳安予也正式成为玉珠堂的掌柜兼老师,皇上拨了十来个女官来帮柳安予教书,为首的便是尚功局的夏尚功。


    柳安予乘胜追击,举报李琰中?饱私囊,歧视学生等?事,查证属实。皇帝大怒,剥去?他掌管翰墨堂的职,还罚了一年?俸禄,转将翰墨堂交给翰林学士方信。


    但方信授徒有二,一是与秫香馆勾结的七皇子李玮,二便是中?饱私囊的二皇子李琰,一时之间,声名狼藉,翰墨堂便也没多少人再去?,未出五日,便销声匿迹。


    不知李璟如何暗中?操纵,兜兜转转,翰墨堂竟落到了钦天监手里,由?韩昭代管。


    韩昭四处奔波,找了许多名师授课,竟也将翰墨堂有模有样?地操办了起来。


    李璟离京前,拨了许多善款给玉珠堂、翰墨堂,修缮学堂、购入书卷等?一应用具,登时在学子间声名鹊起,终于达到了柳安予之前的预期。


    玉珠堂有了老师,柳安予便也能闲上一阵,只需每周休沐的时候去?授课。


    至于为什么是这个时间,那就得问顾淮了——


    他缠着柳安予定的这个日子,起初还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谁知柳安予上课时眼睛一瞥,正好瞥到旁边搬个书案坐得笔直的顾淮,心虚地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说什么他来旁听。


    柳安予赶了几次赶不走?这个狗皮膏药,便索性由?着他去?了,只是叮嘱他上课不要捣乱。


    顾淮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玉珠堂的熏香和两人内室的熏香是一个味道,清清淡淡的竹叶香。


    他凑得近了点,垂眸摩挲着她冰冷的指节,温声道:“你?手总这么冷,我叫人给你?新?打了个手炉,雕着荷花的,你?瞧瞧你?喜不喜欢?”他拎起一个精巧的手炉,邀功似地拎到她面前。


    柳安予眸子一亮,接过来爱不释手,左右都瞧了瞧,意外道:“好看,还有股子荷花香。”


    “我叫樱桃弄的。”顾淮点头?,眸光潋滟显得眼下小?痣都带着一抹性.感?,眉眼抬起时微翘,“你?闻这个香不是闻惯了?我怕换旁的,你?不喜欢。我叫匠人打手炉的时候,在上面弄了个夹层,正好放香粉。手炉的热气每每蒸出来,都带着荷花香,你?拢在袖中?,不是正应了那词——”


    他手一指,眉眼一弯,卷翘纤长的睫毛好似蝶翅,“暗香盈袖。”


    柳安予稍稍用力点了点他的眉心,染了蔻丹的指甲划过他的鼻梁,像挠在他心里,痒痒的。檀口微张,如缎的发丝垂在胸前,柔润如白玉一般的肌肤被烛火照得似笼绡。


    她微倚美?人榻,勾了勾唇瓣,犹带口脂香,“你?呀你?,学了一词,便乱用。”


    顾淮直勾勾地盯着她,轻轻牵起她的手,两人的温度交融在一起,唇角小?幅度地弯起,“那老师教教我。”


    柳安予微微沉吟,指甲在他掌心轻轻划动,悠然清浅地牵起唇角,“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是李清照的词,人家的香,是□□清香,说的是愁。你只解表意,不解深意,岂能乱用?”


    “受教,受教。”顾淮轻笑,“若我没记错,这词是她婚后所作,讲的是对丈夫的思念之情。”


    他握住手炉,顺势半握住柳安予的手,两人的指尖触碰,脸颊渐渐热了起来,顾淮抬眸,带着点侵略意味的眼神?掠过她的眉眼,“那予予每次用这手炉,闻着这荷花清秀,都要记得思?念我。”


    “天冷了有它?暖手,天热了,就要牵我的手。”顾淮特意摊开自己修长的手,坐到床沿与她贴近。


    柳安予听得笑了,玉手掩唇,眸如春水潋滟,粉嫩耳垂坠着的冰蓝珠子也也跟着晃动,“你?手比它?更热,更像手炉,夏天要是攥你?,岂不要惹出一手汗来?”


    “那更要攥着我了!”顾淮佯装正经,一把捉过她的手贴在脸颊,眉眼微翘笑着,“有了我,郡主的手再也不冷了。”


    “德行。”柳安予挑眉轻哼一声。


    “今个中?秋,这会子去?东街,还能赶上夕阳,逛到晚上,正巧有灯会。”顾淮从善如流地絮叨着,“郡主不是说,等?我伤好,要跟我一起去?东街看夕阳吗?择日不如撞日,今个就去?如何?”


    “我还没准备”柳安予讶异道。


    “我都准备好了。”他轻轻吻在她手背,眸中?攒着繁星点点,眉眼如削,望着她的眼神?透着一抹深情。


    “我来服侍郡主。”


    他似乎对这种?行为十分热衷,端来铜盆侍候她盥洗,轻柔地拿帕子为她擦脸,将脸上的水渍擦干。


    他转身去?柜里挑了一件月白素雪绢裙,蹲下身为她穿好鞋袜,温热的掌心捏在她骨骼清晰的脚踝,离去?时还留着一点余温。


    他怕晚间冷,再让她着了寒气,便又配了一件盘金狐狸白绒斗篷,将人裹得只露出如画似的一张脸,才肯放人离开。


    青荷替她挽好简单的式样?,顾淮站在一旁替她挑簪子。


    “这个如何?丹色最衬你?了。”顾淮拾起一个红珊瑚绒簪问着。


    “守孝三年?,不得穿红穿绿。换那个罢,黄蕊玉兰绒花,也好看的。”柳安予温声道,偏过脸来,顾淮顺势替她簪了上去?。


    铜镜中?映着两人的脸,男俊女俏,神?仙眷侣一般。


    顾淮盯着她的眉眼,情不自禁地垂首,克制珍重地在她脸颊上印下一吻。


    他温热的吐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声音低沉,“予予,谢谢你?爱我。”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柳安予画上的场景出现在两人眼前,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橘红色。顾淮和柳安予宛若一对寻常的夫妻,挤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偶被人碰到,便不自觉地靠得更近。


    柳安予的目光正被旁边摊位上的一盏花灯吸引,忽然感?觉手边传来痒意,瞥眼一看,却见某人的小?指不安分地蹭着她的手指,以为无人注意,便大胆地勾住她的手。


    顾淮贼溜溜地转着眸子,正得意着,转过头?与兴师问罪的柳安予对视。


    柳安予抬了抬眉,倏然被他逗笑了。


    顺着他意,两人在人群中?,心照不宣地十指相扣,宽大的斗篷将两人紧牵的手遮挡住,像背着爹娘偷偷定情的小?鸳鸯。


    柳安予心情倏然轻松起来,她喜欢十指相扣的感?觉,因为能切切实实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


    只属于,她的温度。


    她的手脚常年?冰冷,已成习惯,是顾淮让她知道,原来脚冷的时候,是可以被人珍惜地捧在怀里,用体温捂热的。手冷的时候,是可以被这么滚热的一个人牵着,秋风萧瑟、夜凉如水的时候,她的世界,不再有冷意。


    她从前听人说,人的掌纹有着好几条决定命运的线,十指相扣的时候,掌纹紧贴掌纹,好似两个人的生命就此交织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这个灯好看,得你?喜欢吗?”顾淮惊喜地指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龙虾灯,玲珑如梭,须子也亮着,煞是新?奇。


    “我瞧着也好看。”柳安予回神?,刚应了这一句,那边顾淮已经掏了银子买下了,兴致勃勃地拎过来。


    柳安予瞧着他,“你?倒是手快。”


    “既得你?喜欢,那便是它?的福气,既有福气,何不拿下?”顾淮说着歪理,发丝被晚风吹动,笑得一股子少年?气,将灯往她手里塞,“据说盱眙县产虾最盛,等?到了时节,我找个巡抚的活,咱们一起去?尝尝。”


    “哪有你?这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啊。”柳安予无奈笑着摇摇头?,拎着灯,心里却有一处被照得暖洋洋的。


    “欸,你?看那边那个——”


    第55章 55 亲吻


    “什么?”柳安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却?见一排排花灯挂在桥棚上,灯下挂着字条。


    偶有一个被人摘下,解了灯谜, 便可去前面的酒馆里?换一壶清酒, 灯谜越难, 换的酒越好。


    顾淮拉着柳安予站到桥上,各式的花灯目不暇接, 他就近取了一条,细细看去。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顾淮眼睛滴溜溜一转, 已经?想到答案,非转过来凑到柳安予面前, “郡主可知?答案?”


    “你拿这?个考我?”柳安予一抬眉, 不必再瞧,心底已有答案,“是个砚台。”


    “砚台常见,又常用, 你拿这?个考我,岂不是辱我?”柳安予敛眸,如琥珀般透亮的眸子在灯谜中挑选着, 她眸子突然一亮, 摘下一个, 拿来与顾淮瞧,“你猜这?个, 久别重逢,打?一药名。”


    顾淮对?药理不甚了解, 果然见了难。


    他挠了挠头?,从柳安予手中接过灯谜仔细看了看。


    柳安予瞧出他捉襟见肘的样子,掩唇笑了笑,睫羽轻颤,眼角微挑,“笨得你,是”


    “等会等会,先别告诉我。”他连忙制止,蹙眉绞尽脑汁地想着,将自己知?道的那几个药名都猜了个遍,没一个对?的,这?才?泄了气。


    “唉,是我蠢了。”他摇摇头?,转过身牵住柳安予的衣角,故作无奈,眸中带着笑意,“好郡主,您告诉告诉我罢。”捻住她一角衣袖晃了晃。


    微风吹起她斗篷的白绒,扫在她脸上带着痒意,暖灯照在她的脸上,添了一丝烟火气。


    柳安予笑了笑,从善如流地牵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


    被他已经?攥暖的指尖,划过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写着。


    “见喜?”顾淮眼中透露出茫然,无奈弯唇,“这?我倒是真不知?,即便你告了我名,我也不识。”


    柳安予是刻意为?难他,哪里?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让他猜出来,得意地歪了歪头?,笑道:“清热解毒,凉血消肿用的,又名穿心莲,你不常生病,哪里?会识得这?个?”


    顾淮静静听着,心脏骤然一痛。


    柳安予身子骨稍弱,隔三?岔五就要染一次风寒,偏被养得细皮嫩肉,不小心磕磕碰碰,留身上左一块右一块青紫,久而久之,久病成医,对?寻常药材自然也能识得一二。


    柳安予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顾着笑,她鲜少笑得这?般恣意,明眸皓齿如花颜,看得顾淮心痒痒。


    眸子一时瞥不开,他伸手将柳安予拽近,呼吸喷洒在两?人之间。


    “嗯?”柳安予疑惑抬了抬眸,波光潋滟,花灯将她本就漂亮的眸子映照得宛若烟火。


    “我,还?有一个灯谜,作得不好,但想让郡主猜一猜。”顾淮温声道。


    柳安予被他攥住,又开始泛凉的手被他的大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见他哈了一口?热气,笑着搓了搓,将她的手搓热,声音低沉带着笑意,“天鹅飞去鸟不归,良字无头?双人对?,人尔相配是自己。郡主,猜一猜?”


    柳安予倏然被他逗笑了,脸颊微微发烫,不等说?话,只听一声巨响在耳畔炸开,璀璨盛大的烟火将夜幕撕碎,各种颜色映照在她身上。


    她仰头?看,眸子亮晶晶的。


    顾淮转过头?搂着她,眸子也亮晶晶的。


    “成玉。”柳安予凑到他耳畔,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窝,悄悄叫了一声。


    “嗯?”顾淮盯着她的侧颜,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有个灯谜,和你一个答案。”她言笑晏晏,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望着江边升起的烟火在空中散成点点繁星,水天一色,美不胜收。


    “飞蛾扑火虫已逝,学友无子留撇须,偶尔留得一人在。”她声如清泉,在灿烂的烟火中,凑到他耳畔。


    “什么?!”顾淮一笑,偏过耳去故意又问她。


    柳安予看穿了他的把戏,手弯成小喇叭,放在唇边。


    此时烟花已逝,如闪烁繁星洒在江面,月光如纱倾洒,江面波光粼粼。


    柳安予一字一顿,周身声音仿若寂静。


    “顾、成、玉,我、爱、你——”


    顾淮的心脏漏了一拍,心口?发烫,忍不住转过头?,他的鼻尖摩挲过她的脸颊,四目相对?,暧昧气息蔓延。


    他忍不住偏头?吻了上去,不顾人潮拥挤,两?人的唇瓣紧贴,唇齿生津。


    柳安予的眸子瞪圆,不安地四处乱瞟怕人看见,警告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却?被他一把揽过腰,在她唇上辗转,轻啜,刹那间唇瓣分离牵出一条银丝,额头?轻抵,深情?如许。


    他喘着气,“我爱你。”


    “更爱你,最爱你。”他捧着她的脸,低头?再一次啜吻,任由柳安予踩在他的脚背上,将人拉紧,“我想去换一壶清酒,天地为?鉴,日月为?凭,再娶你一回。郡主,可不可以请你,再和我喝一杯交杯酒?”


    “想得美。”


    她如飞燕离了他,眉眼带笑,发间颤珠摇晃,在花灯下显露出乍眼的颜色。


    柳安予虽着素裙,一张如画的脸,却?已然够明艳。


    “追到我再说?——”


    她灵活避开他,提着裙摆向前跑去,柔软的衣料从他掌心滑过,带走了他的心。


    顾淮一愣,倏然敛颚笑开了,转过身追向她,“慢点跑——”


    *


    “来。”顾淮爬上屋顶,随手将酒壶放在身边,抓住屋檐朝柳安予伸手,掌心相贴,顾淮稍一用力,便将人揽入怀中。


    “啊!”柳安予嚇得短促地叫了一声,直直将人扑倒,柔软地身躯贴在他滚热的胸膛,登时脸颊又热了起来。


    “别怕。”顾淮安抚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月影斑驳,将他的发丝照得模糊。


    两?人找好位置,仰面躺在酒馆的屋顶上,凉风习习吹过,柳安予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顾淮解下自己的斗篷,细心给柳安予当被子,不由分说?便将人卷成个春卷,只露出一双灵鹿般的眸子。


    看得顾淮吃吃偷笑了两?声,他将温好的酒倒在碗中,猛灌了一口?,热酒下肚,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他撑着身子端过酒碗,亮了亮眸子看着“春卷”,抬了抬手。


    “喝不喝?”


    柳安予费力露出嘴巴,脸颊软肉被挤了出来,抿唇眨了眨眸子,“给我来口?。”


    她微抬下颌凑近,就着顾淮的手啜饮,只觉身子发暖,半个碗底下肚,脸颊登时浮现?两?处酡红,耳根也热了起来。


    顾淮连忙收了碗,眉目疏淡,纤长的手指托着碗底。


    柳安予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将脑袋埋起来,看得顾淮发笑。


    “可不能多喝,你病刚好,不宜多饮。”顾淮凑近了些,旖旎的月光照着清酒,映了些月华在他脸上,漆黑透亮的眸子泛着些光泽,“等你病气消了,我在家里?亲自给你温酒,叫你喝个痛快,嗯,好不好?”


    “说?准了。”柳安予费力从斗篷中挣扎伸出手来,眸子带着希冀。顾淮失声笑了笑,伸手与她的小指勾在一起。


    “嗯,不骗你。”顾淮眸如春水泛滥。


    两?人靠在一起取暖,你一口?我两?口?地分喝着酒,不远处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人群连成一片片阴影,绚烂的烟花再次从夜空中炸开。


    “郡主,中秋快乐。”顾淮轻声道。


    他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眼神?迷离,凑近了些,酒气扑面,眼尾带着薄红。


    他从怀中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吊坠,上面是紧扣精巧的玉连环,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温润的光泽。


    玉连环摇摇晃晃出现?在柳安予眼前,她眸子一亮,看向顾淮的脸。


    “连环结相连,赠卿情?不忘。”顾淮耳尖红得滴血,伸手将玉连环吊坠戴在柳安予纤细的脖颈上,玉泽与她白瓷般的肌肤相互映衬,更显典雅。


    “我刻得不好,你若是觉着戴出去不与你相配,回去收进匣子里?也是好的。”顾淮垂眸不敢看她,别扭地碾着碗沿。


    “你自己刻的?”柳安予摸着玉连环心尖微颤,弯了弯眉,“我觉得刻得挺好,就这?般戴着罢,不摘了。”


    她伸手掰过他的脸,却?见他眼尾带着糜烂绚丽的红,眼神?迷离,唇瓣水润透着健康的薄红。


    她的指腹碾过他的唇,托着他的下颌凑近。


    柳安予额前的几缕碎发被风吹起,纤长卷翘的睫毛轻颤,瓷白的肤色在夜幕中分外明显。她环上他的脖颈,猝不及防地堵住他翕张的唇,舌尖在他错愕的唇间肆虐,她的眼角析出生理性?的眼泪,在月光下犹如一颗璀璨的珠宝。


    顾淮将人搂在怀中,交颈缠绵,牙齿的碰撞声接连响起。熟练之后,便只剩水渍的啧啧声,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透着旖旎。


    顾淮喘息的空隙,望着她的眸泛滥出不可言语的情?愫,他宛如捧着珍宝般捧着她的脸,浑身血液仿若沸腾,脖颈泛红。


    “予予,你听我的心。”


    “嗯?”柳安予身子烂软如泥,靠在他怀里?取暖,情?不自禁地嘤咛。


    她听见顾淮的心在胸腔里?跳得快如鼓点,不由得勾了勾唇,指腹在他心口?画圈,微微吐气,“它不乖。”


    却?发现?顾淮在她额头?印下滚热的吻,轻声细语,说?的话叫她心尖发颤。


    “它也在亲吻予予。”


    第56章 56 篝火


    硝烟滚滚, 黄沙遮天蔽日卷着,乌鸦飞掠,啄食腐肉, 满面血污的头颅躺在尸骸堆里, 利爪扒在他的眼眶上, 拨动翅膀低头将?他怒瞪的眼球啄爆,半透明的汁水淌出与血污混在一起。


    李璟凝眸提刀, 单手拽着缰绳冲杀,头颅滚在马蹄间,提刀横砍,热血喷涌溅在脸上、刀上, 金戈交鸣声此起彼伏。


    一支支利箭从耳畔呼啸而过,他飞身下马, 扛起旌旗, 鲜艳的旗帜在黄沙中十分乍眼,银甲粼粼。


    “杀——”李璟嗓子撕裂般大喊,将?旌旗插进叛贼的头颅,脑浆迸出溅在他的靴面, 号角声嘹亮刺破云霄,喊杀声震天响。


    “布好防,今夜在此驻扎。”李璟回营边走边说?, 侧身躲过一个不看路的士兵, 眸子暗了一瞬, 伸手蹭掉脸颊上的鲜血。


    “是。”一个中年模样,相貌粗犷的副将?霍进粗声应了一句, 连忙接过李璟抛过来的令牌,不由得担心道:“殿下, 已经连战三天了,若叛军今夜无动作,不如歇歇?”


    李璟解下水囊,咕咚咕咚地灌着水,这边的水质不如京城,夹杂着黄沙,入喉粗糙却解渴。他喉结上下滚动,灌了半囊水这才?停下,紧蹙的眉疏解,他擦了下嘴边的水渍,道:“成,你排个轮值的单子,我擦擦甲,过会子给我送来让我瞧一眼。”


    “得嘞。”霍进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跟着他到了主帐前,不好再往里走,索性顿在原地,“对了殿下,今个中秋,炊事班的说?想给大家加个餐,打些兔子、野猪回来,成不?”


    “中秋?”李璟手上动作一顿,他垂眸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好似还能看见那串手串。


    人不能闲,他一闲下来就会想柳安予,思念在他心底生根发芽,疯狂汲取着他气力。


    也?正?是如此,他杀得狠。


    刀削敌军脖颈之时,利刃切断脉搏的快感,占据着他的大脑。也?只有在那一刻,他才?能压抑着自己不去想柳安予。


    谁知转眼一过,已经是中秋了。


    他不得回京团圆,也?不知有没有人能替他去祭拜一下母亲,李璟晃了晃神?,凝眸出声,“已是中秋了啊,我都过昏头了。成,叫他们去罢,别单独行动,速去速回,今夜若是叛贼安分,咱再开个篝火晚会。”


    “哎,好!”霍进一听顿时喜上眉梢,“那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他连忙掀了帘子走了,忘记看路,还险些被压帐子的石头绊倒。


    中秋了啊李璟垂眸,卸下甲胄拿帕子擦净血渍,往年这时,他已拎着烧酒、点心去郡主府找柳安予,吟诗作对,把?酒言欢,晕乎乎地翻着她的藏书?细细地读,句不过脑,却觉畅快。


    安乐妹妹在干什么呢?


    李璟顿了手,不由得想着,他心不在焉地放下甲胄,抽出沾血的刀,血腥味登时在帐中蔓延开。他拿过手边的烈酒,仰头灌了一口,辛辣浓重的感觉从喉口一路灼到小?腹,口舌生津,他又灌了一口含在嘴里,横手喷在刀上。


    帕子从刀面上蹭过,银光闪闪,倏然清晰映出他的脸。


    下颌胡茬已有十几日未刮,显出些粗糙稳重,本就不算白皙的肤色暗许多,脸颊擦伤结成血痂,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血气,眉眼带着肃杀。


    到了晚间,已被李璟杀得老?实的叛军不再敢搞什么小?动作,倒也?能叫将?士们过个舒心的中秋。


    营内架着一簇簇篝火,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着,照得每个人身上都暖烘烘的,李璟出帐时,霍进正?弯腰烤着一只野猪。


    “嚯,殿下,您正?赶巧了。”霍进撒了些盐巴上去,转着整只的野猪肉,冲李璟招呼了一声。


    火烤的肉香逸散开,肉表面滋滋冒油,馋得旁边小?兵眼睛都直了。


    “殿下您坐,您坐。”小?兵连忙不知所措地站起身。


    李璟压了压手,“没事,你坐,我坐你边上就行。”


    “这野猪比家猪色深,就是不知味道如何。”李璟伸手烤烤火,眸子落在肉上,与霍进搭话。


    霍进摇了摇头,“不如家猪,但这穷乡僻壤的,能猎到它就不错了,总比吃干馍强。”


    “也?是。”李璟认同地点点头,将?拎来的酒与小?兵分了一碗,一边饮着,一边搭话。


    霍进嘴碎,念起自己的过往,“这野猪味苦,肉质粗糙,但若是流水冲放一夜,便可祛大半腥臭味,不过咱这只肉赤,不必除臭。卑职常年在外打仗,总猎些野味改善伙食,如今也?算是个好厨,等?什么时候致仕回乡了,回去开个饭馆好了。”


    李璟闻言笑了笑,拿棍子扒拉了一下柴堆,火登时燃得更?旺了,“那我倒要尝尝你的手艺了,可别不好吃,到时候回去恐坑害了旁人。”


    霍进哈哈大笑,“殿下莫要打趣卑职了。”


    他一手执着匕首,割下一片肉来,递给李璟挑了挑眉,“殿下尝尝?”


    李璟捻起扔进嘴里咀嚼,虽不如京城酒馆里的肉质细腻,却混着焦香,淡淡的咸味越嚼越上瘾,李璟亮了亮眸,不吝赞美,“好吃。”


    霍进登时得意起来,给旁边小?兵也?割了一片,故作高深地说?道:“殿下可知,这吃野猪有何诀窍?”


    “愿闻其详。”李璟笑了笑,与他碰了碰酒碗,烈酒摇晃,沾湿了指尖。


    “这野猪啊,有四不食。”霍进灌了一口,眯起眼睛,“青蹄不可食,及兽赤足不可食,野兽自死?北首伏地不可食,兽有歧尾不可食。就是说?,这蹄子是青的红的,自己死?掉的,生了两条尾巴的,都不能吃。”


    李璟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趣事,不由得追问,“为何?”


    霍进笑了笑,摇头晃脑起来,“它们啊,气都不正?,恐有疾病,所以?不能吃。”


    他似是说?上头了,还补了一段,“这食脏器,也?是有讲究的。”他的匕首在猪身上比划,指给李璟看,“猪肝,共鲤鱼肠、鱼子食之,伤肾。猪脑单食,损男子阳道,临房不能行事。”


    一说?到这,霍进脑子进水了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了,殿下,你娶亲了没?”


    李璟本还听得兴致勃勃,倏然僵了嘴角,敛眸摩挲着酒碗,“还没。”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小?兵可算是能插上一句,探出头来,“殿下不是要娶燕王独女,那个什么安乐郡主吗?不过被人截了胡,没娶成。”


    霍进登时听出不对,暗骂了自己一句瞎问问题,又瞪了小?兵一眼,踌躇着开口安慰,“那个殿下啊。”潇洒地拍了拍李璟的肩膀,“没事没事,有那么句话不是说?吗,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何必欸,何必啥来着?”霍进挠了挠头硬是想不起来。


    李璟捧着酒碗,无奈叹了一口气,“何必单恋一枝花。”


    “哎对对对!”霍进一拍大腿,“就是这句!”忍不住感叹,“是有学问奥,你看你这不是知道吗?怎么还纠结?”


    李璟垂眸看了看指尖,篝火的光芒透过他指缝映照在靴面上,他顿了顿,缓缓道:“那不一样。”


    “她很好。”


    “很好很好。”


    “唔,怎么形容呢”一讲到柳安予,李璟的眸子突然泛起光,眸底泛滥着温柔,“有一句词,我觉得形容她正?好——性如白玉烧犹冷,文似朱弦叩愈深你们能懂我吗?!”他兴致勃勃地看向两人。


    霍进和旁边的小?兵对视一眼,懵懵地冲他摇了摇头。


    李璟无奈叹气,他纠结着自己的措辞,不自觉地绕着手道:“其实,也?不算顾淮截胡,安乐本就不会和我成亲。”他越说?越烦躁,忙将?手里的酒灌下肚。


    小?腹一暖,他倏然上了脾气,敢开了口,“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在顾淮出现前,我以?为日子就是会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安乐也?终会和我成亲。”


    “但顾淮是个意外,我们刚开始在同一个私塾授课时,我以?为他没那心思。我甚至想不出二人除了荔枝宴有何交集,可偏偏。”李璟的声音戛然而止,剑眉拧在一起,“可偏偏,在我即将?和安乐定?亲时,杀出一个顾淮。”


    “他没我地位高,没我身世好,我想不明白。”


    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直到酒囊见底,撑着身子后仰望向圆月,“他才?与安予相识多久啊?”


    “不过现在我想通了。”他故作潇洒地与两人碰碗,笑道:“和谁成亲不是权衡利弊,她喜欢最重要。”


    霍进一拍大腿,吐沫横飞,“就这样想才?好呢,殿下大气!”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


    李璟有种听长?辈训的尴尬,连连点点头,实在受不了他絮絮叨叨的嘴,胡乱寻了个由头走了。


    帐帘放下,他摸黑将?空酒囊放在几案上,从身上摸出火折子想点烛,点了好几下点不上。他烦躁地用力一吹,火苗登时窜起灼着他的指腹,他骤然一痛,将?火折子甩在地上。


    指尖痛得发麻。


    他倒吸冷气地甩了甩手,俯身去捡,跳跃的火苗在他眼前渐渐模糊。


    手碰到火折子的瞬间,一滴清泪落到手背,滑进地面。


    第57章 57 密雪


    泪, 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李璟一愣,伸手触碰,却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真的甘心吗?


    如果真的甘心, 就不会说自己想不明白。


    他像擦血一样擦去泪痕, 捡起火折子点燃烛火, 跳跃的火苗带着微弱的暖意。他的唇角压成凉薄的直线,双目无神?, 薄薄的帐帘将外面篝火晚会的热闹隔绝。


    中秋佳节,月光照不进帐,他也团不了圆。


    就这样孤零零的,坐在?烛火前发呆。


    他忽然想起什么, 起身从包袱中一通翻找,掏出一个小铜镜, 架在?几?案上。


    从前李璟颇为在?意自己的形象, 会随身带个巴掌大的铜镜,看看玉冠正不正,发丝乱不乱。自来了战场,打起仗来, 便?顾不上这么多,倒将它?忘却了。


    如今一掏出来照,动作竟也显得?生疏起来。


    李璟看着自己的脸, 一时陌生, 掏出匕首在?胡茬上比划, 将黑硬的胡子刮掉,倒也能显出几?分精神?气。


    “也不是很丑啊。”李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寸寸扫过?自己的眉眼,托腮轻声呢喃, “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李璟想起了那日亲眼目睹的,顾淮和?柳安予的拥吻,心脏骤然一痛。


    他用?指甲在?地上划了层黑灰,轻轻按在?自己的眼下——


    和?顾淮的眼下痣相同的位置。


    他试图在?自己脸上找到几?分顾淮的影子。


    指腹滑过?铜镜中的脸。


    如果,我是顾淮,你是不是就会爱我了?


    泪水蓦然冲掉印记,淌下一条黑痕,李璟被自己愚蠢的举动逗笑了,牵起唇角自嘲。


    他两只手胡乱地擦着自己的泪,却越擦越多,最终只得?放弃,将自己缩成一团,捂着脸不断低泣。呜咽从唇齿间溢出,像濒死的人最后的呻吟。


    他的母亲身首异处,他的挚爱嫁作他人。


    李璟此生就在?乎这么点东西,可天公不作美,都要?给他收走。


    他的中秋,再不能团圆。


    枝叶婆娑,月光静静笼罩在?主帐上,碎如残雪。


    永昌十八年,中秋一过?,大皇子李璟领兵,镇压叛乱,骁勇善战,一月连夺七城,至此,一战成名。


    直到,冬密雪,声如碎玉。


    柳安予披着白绒绣紫鹃的斗篷,抱着手炉站在?宫门口,今个玉珠堂没她课,她便?在?这等顾淮下朝。


    青荷和?樱桃被她遣去取书?行新到的书?。


    雪扑簌簌地落下,蓄在?她睫羽上,她脸冻得?有些发红,像上了胭脂似的。


    “郡主——”柏青先露了脸过?来,撑着伞往这边跑,到了跟前气喘吁吁。


    “慢点跑,不急。”柳安予温声道,搭了一眼他空荡荡的身后,不由得?问,“成玉呢?”


    柏青喘着气,把顾淮反复交代?让给柳安予带的伞递过?去,解释道:“公子这功夫在?廊下当值呢,今个卫大人去御前听?训了,央公子替一会儿。公子说卫大人平日没少帮衬,却鲜少开?口央他帮忙,不好推脱。公子盘算着今日郡主没课,怕是会在?这等他,连忙遣了我来送伞。”


    “他倒是神?机妙算。”柳安予挑眉接过?伞,扫了扫肩上的雪,裹紧斗篷,“他什么时候完事儿?”


    “得?一会儿呢。”柏青蹙眉挠挠头,心里算着时间,“约莫,一两个时辰罢。”


    他撑着伞复述,“公子叫您先回去,总在?这站着再冻坏了,他那边一完,就赶回府找您。”


    “我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柳安予抿了抿唇,“你呢?你在?这儿等他吗?”


    柏青摇摇头,“不呢,公子要?我送您回去,等看着您到家了,再回来复命。”


    “他不回,我便?也没那么想回。”柳安予垂了垂眸,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冰凉的触感在?掌心渐渐化成一滩水渍。


    “刚入冬,倒是突然馋烤栗子了。”她思忖片刻,倏然道。


    柳安予将掌心贴回手炉,扬起脸冲柏青道:“你回去罢,不必送我。这儿离昱阳宫不远,我腿着就去了。他若问起,你就说我想长公主了,他下了值去昱阳宫找我就成。”


    “好。”柏青点点头应下,拱手行礼。


    雪如鹅毛,柳安予撑伞漫步在?宫道上,一袭素衣,伞影幽深,宛若工笔画中削肩细腰的塞外美人。


    她来昱阳宫,长公主自然是欢迎的,巧莲连忙给长公主披上斗篷,还未系上带子,人便?已到了跟前。


    “哎呦呦,小祖宗,你可算来看本宫了。”长公主笑盈盈地拉起她,接过?她掌中的伞递给旁边的巧莲,不由得?担忧,“怎么了?受欺负了?”


    “哪能啊。”柳安予哈了一口气,语气带着点撒娇,“我馋您的烤栗子了,今个正巧无事,可不得来讨一小碟。”


    “你呀你。”长公主无奈看她,拢着她的手,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尖,“小馋猫。”


    柳安予笑着,抽出手替长公主系好带子。


    长公主宠她,又许久没见,自然是对她百依百顺,满眼温柔地看着她,“算了,本宫这就叫巧莲去备炉子,就在?宫里烤。你许久不来,本宫想你想得?紧。”


    柳安予自是忽略不了她语气中的落寞劲儿,眸如冰晶透亮,眨了眨,“这不是来了嘛。安乐许久不见您,也想得?紧呢。”长公主笑着哼了一声,“你就知道拿话哄本宫。”


    长公主拉着她进殿,这边说着,那边巧莲已经麻利地架好了炉子。


    一应流光溢彩的琉璃盏,殿外银装素裹,日光照在?雪地上,又映在?琉璃盏上,更?凸显贵气和?色泽。


    柳安予先服侍长公主坐下,而后才敛袍落座。巧莲在?一旁扒着炭火,偶有几?颗火星子溅出,像简易版的小烟花。


    “怎么就光你来了,顾成玉呢?”刚一坐下,长公主便?忍不住盘问,“你俩闹别扭了?”


    柳安予忍不住笑,替他解释,“没有,他今个替卫大人当值去了。”


    “卫大人?”长公主脑中闪过?了好几?个名字,终于对上了名号,“殿前司那个?”


    “是,柏青传了话,说是卫大人被召去御书?房训话了,不知为何事。”巧莲在?一旁翻着炭火,柳安予趁机伸出手烤火,往掌心哈了一口,搓搓手回答她。


    “你没事就好,没事本宫就放心了。”长公主垂眸,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若你们二人起了什么冲突,不要?怕,跟本宫说,你还有本宫撑腰呢。”


    长公主愤慨地说道:“若他负你,那就一纸和?离书?,各自奔前程去。你是本宫呕心沥血养大的,满京城的好儿郎任你挑选,不必吊他一棵树上。”


    “好~”柳安予掩唇笑开?了花。


    “对了,皇上身边换了新人,你知道不?”长公主给她递过?去一碗软酪,垂睫闲聊,栗子被炭火烤着,最底下的一些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开?口叫了。


    柳安予双手捧过?软酪,拿羹匙舀了一口,浓郁的奶香在?唇齿间化开?,混着干桂花碎,甜滋滋的,“皇上身边?您说的是后宫还是”


    “哎呀,是孙公公。”长公主先点了出来,慢条斯理?地捻起羹匙,“如今跟在?皇上身边的,是个姓萧的小太监,人倒是比孙公公性子好点,前些日子来昱阳宫传口谕,还算礼貌。”


    “那小太监原是浣衣局的,无父无母,也没有什么兄弟姊妹,唔,看起来倒是年岁小,约莫着,就比你大个一两年。”


    “孙公公原先闯了祸,错信了人,早该让他退下来的,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皇上如今挑好了人,自然是尽快将孙公公换走得?好。”


    巧莲跪侍在?一旁,将熟了的开?口栗子夹出来,剥好放在?琉璃碟上,一颗颗圆润饱满的栗子仁被烤出糖色,柳安予念着叉子叉起一个放进嘴里轻咬,掩帕咀嚼静静听?着。


    “孙公公换去哪儿了?”柳安予眸子转了转,问道。


    “冷宫。”长公主微不可察地叹息,“也好,跟疯人打交道,不一定?比在?疯子面前讨生活差。”也就是她敢这么编排皇帝,柳安予笑而不语,心里暗暗盘算着。


    “过?会子顾淮下了值,他来找你吗?”长公主头也不抬地问道。


    “嗯,我已叫柏青告诉他了。”柳安予咽下栗子仁,弯唇道。


    “那你得?多等一会儿了。”长公主夹起一颗未剥开?的栗子,挑眉倏然道:“今个怕是有要?事。”


    柳安予心里滑过?一丝不安,“怎么了?”她抬眸,秀眉微蹙,“我只听?说卫大人去御书?房听?训了,不知还这其中有什么秘辛?”


    “也不是什么秘辛。”长公主将剥好的栗子仁放在?她面前的琉璃碟里,垂眸顿了顿手指,不知如何开?口,踌躇半天,只意味不明地提了一事,“说是蛮夷叛乱的事儿。”


    柳安予心中划过?一丝不安,她捻着羹匙在?碗里无意识地捣着,将软酪捣碎,“蛮夷叛乱?”


    “嗯,李璟他”长公主还未说完,只听?外面来人禀报都虞候顾淮求见。


    “进,巧莲,再去添个琉璃碟。”长公主吩咐道。


    “殿下,不必麻烦了。”顾淮敛了一身风雪进来,浓密纤长的鸦睫抖落雪粒,眸子看向柳安予,“予予,李璟他死了。”


    第58章 58 吵架


    琉璃盏掉在地上, 登时?四分五裂。


    柳安予怔愣一瞬,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淮,“你说谁死了?”


    “大殿下?, 李璟。”顾淮望着她, 眼里的情绪渐渐复杂。柳安予双目失焦, 撑起身子?向他走去,袍子?拖长?把她踉跄绊倒。


    “安乐!” “予予!”


    长?公主一声惊呼, 连忙伸手接住她。顾淮大跨步跑到近前,握住她颤抖的手,眼底沉黑隐晦。


    “怎么会,怎么会?”她不由得喃喃自语, 仰头看他等着他的解释,下?颌紧绷。


    顾淮垂眸, 额前碎发?遮挡住眼睫, 眸中带着说不清的意味,“大殿下?领兵夜袭,深入贼军腹地,惨遭暗算, 两万精兵被坑杀。大殿下?身中数箭壮烈牺牲。”


    “好一个身中数箭。”柳安予蓦然扯起唇角,胸腔压着一股气,声音滞涩, “好一个壮烈牺牲。”她苍白地笑起来?, 用力按住心?口?, 心?如刀绞。


    他们相识六年之久,她对他虽没有男女之情, 却也是把他当作亲哥哥一般看待,当作她在这世间唯一的好友。她知?他良善的脾性?, 了解他的优柔寡断、仁爱和?才?华,她甚至愿意扶持他上位,做他的谋士。


    他们是并蒂的莲,身处同一片污浊,却彼此惺惺相惜。


    一枝身死,一枝蔫败。


    “予予!予予!”顾淮着急地捧起她的脸,目光紧锁在她通红忍泪的眸上,“你别吓我。”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会这般轻易死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柳安予眼眶泛红,反握住顾淮的手问,“谁来?报的?!”她并不相信这几句轻巧的说辞。


    “大殿下?身边的副将?霍进亲笔写的信,八百里加急,跑死了两匹马才?送回京城。”顾淮蹙眉,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一说明,“他说,殿下?是为了救他,替他挡了箭才?”


    “见不着尸首,谁都不能盖棺论?定!”柳安予眸中蓄着怒火,不想相信。她从长?公主怀里起身,身形恍惚,顾淮下?意识想要去扶她,却被她一手甩开。


    “予予!”顾淮眸中带着不解,他看着柳安予为李璟的死,歇斯底里的样子?,心?中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刀刮剜,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他强硬地掰过柳安予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漆如点墨的眼睛,言语冰冷,“予予,你看着我。李璟已经死了,皇帝下?旨立了衣冠冢,贼军嚣张,已经在开始回击,殿前司都被勒令加训,死守皇宫”


    “他不会死。”柳安予的泪在眼眶地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顾淮登时?哑声,他望向柳安予的眸带着酸涩,无名的妒火燃起,“你就这么在乎他?”


    柳安予懒得同他解释,强撑着身子?站起,眸子?泛冷,“我,我要去见皇上。”她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却被顾淮一把拦住。


    他赌气一般横在她面前,明知?她不想听,却还是执意要说,凝眸盯着她的反应,“葬礼后日举行,你要陪我去看吗?”


    “啪”的一声,顾淮还未反应过来?,脸颊火辣辣地痛,旁边目睹的长?公主捂嘴惊呼。


    他不可置信地缓缓转过脸,呼吸一滞看向她,“你为了他扇我?”受伤的眼神?落在柳安予眼里,她错愕一瞬,缩了缩发?麻的掌心?,心?里闪过一丝后悔。


    可柳安予不肯低头,她咬牙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是,那又?如何?”


    “哎呦——安乐,有话咱好好说啊,夫妻哪有为外人吵架的。”长?公主见事?态不对,连忙站出来?讲和?。


    “殿下?您不必劝我。”柳安予执拗地抬起眸,她脖颈修长?,脊背笔直,粉润的珠子?在她耳下?微微晃动,显得她矜贵优雅,“修常不是外人,他是我的兄长?,是我亲人。连尸首都未曾见到,仅凭一封信,如何能断定他死?”


    “好,好。”顾淮蓦然笑了,眸子?阴沉,“那你呢?你又?要去面圣?不管他的死是真是假,皇帝说他死了,他就算是活着,也得死。你去面圣,除了又?惹一身伤,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那就这般任由下?去吗?!”柳安予眼中闪烁着怒火,“他在皇子?中最不得宠,又?无母族可依,我们相识六年,不是血亲却胜似血亲,我不为他争,还有谁为他争——”


    “那我呢?!”顾淮声调抬高,眼眶猩红指着自己,“你怎么不为我争争?!你是我的妻子?,不是他的妻子!你为他伤心落泪,据理力争之时?,能不能也为我想想!想想你受伤,我会不会心?痛,你出事?,我会不会心死?!旁人看我,又?合该是什么心?思?”


    “若非你们八字相克。”他顿了顿,扯了扯唇角惨淡一笑,“你现在就是名正言顺大皇子?妃,受封诰命,可以为他击鼓鸣冤呵,嫁给我,苦了你罢。”


    “顾成玉!”柳安予咬牙切齿地看向他,眸子?冷漠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你疯了吗?”


    最是熟悉的人,最知?道刀子?捅哪里最疼。


    “是。”柳安予深吸一口?气,唇角带着一丝挑衅,“聘雁是如何死的?我和?修常的八字真的相克吗?一桩桩一件件,顾成玉你难道不清楚?非要我挑开了纱,将?血脓交融的伤摆到明面上来?,恶心?所有人,你才?肯罢休?”


    她的目光犹如照射在牢狱的日光,先前顾淮觉得是救赎,竭尽全力地触碰,汲取温暖。现在只觉得刺眼,将?他的皮肤灼伤,照得溃烂生烟。


    她眸冷如刀,“你偷来抢来的姻缘,受着也能心?安?”


    明明没有顾淮阻拦,柳安予也自有法子?不和?李璟成亲,可她此时?气昏了头,言语间便如针扎向顾淮。


    两人原本充满爱意的眸子?对视,此刻只剩无边的愤怒和?苦涩。


    “你说得对,我不去面圣了。”她忽然嗤笑,向前一步与他擦肩而过,无视他抬起又?落下?的手,声音冷得宛若冰锥,“我自有法子?为他争,不会叫旁人议论?你,也不会污了顾府的颜面,直到他能平安回京。”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淮登时?慌了神?,转眸想要说什么,再次抬起的手却被柳安予刻意避开。


    她抬眸掠过他的眼,顿了顿,“你若胆敢阻拦,就休怪我不念情分。”


    他唇瓣嚅嗫,却说不出话,怔怔看着她。


    你竟能为他,做到这般田地吗?


    他唇角带着苦笑,瑟缩着收回手,明明心?里有千言万语,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好啊。”


    “那就看看,谁的手段能够更胜一筹。”


    两人的目光锁定,言语间针锋相对,透露出一股争强斗胜的欲望,明明离得很近,却像是在面前划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柳安予凝眸迎上他的目光,相爱久了,她都快忘了,两人都是左相的学生——


    天生的谋士。


    “哼!”柳安予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她转身刹那,顾淮像是被抽去所有的力气,望着她的背影,眸子?骤然失焦。


    长?公主在一旁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哎,你们!不要因为气愤,就说些无法挽回的狠话,夫妻哪有隔夜仇”


    顾淮深深鞠躬行礼,打断了长?公主的话,他深吸一口?气,“殿下?,臣也告退了。”


    “哎!”长?公主没叫住人,眼睁睁看着两人相继离去,无奈跌坐回位子?。


    炉中的烤栗子?传来?焦味,她此时?却无心?在意,长?长?地叹了一口?。


    *


    李璟一死,二皇子?党便再也按捺不住了,纷纷上书要求尽快立太子?。


    皇子?三人,大皇子?战死,七皇子?流放。二皇子?党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帝在文德殿大怒,一把扫掉案上的奏折痛骂,“一个个的,都什么心?思!朕还没死呢!”


    “皇上,皇上息怒——”如今的御前红人,萧宁萧公公连忙伏地,顺着皇帝的气道:“气大伤身,有损龙体,皇上犯不着为这群拎不清的动怒啊。”


    皇帝冷哼一声,斜睨地扫了他一眼,“你倒是”他目光一变,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精神?恍惚,一把按住书案。


    他甩了甩头,却觉得太阳穴处愈发?疼痛,额头沁出汗来?,不自觉地喘起粗气。


    萧宁眼观鼻鼻观心?,连忙起身为皇帝翻出药丸,颤巍巍地送到他唇边,服侍着喂了水。


    药丸一下?肚,皇帝痛苦的神?情立马转好,呼吸渐渐平稳,他紧蹙着眉,捂住胸口?,感激的眼神?看向萧宁,“呼——还好,还好你手快。”他踉跄站起,连忙坐在龙椅上。


    “皇上,皇上您这病越来?越勤了。”萧宁表现出心?疼的神?色,“只是这药快没了,药材珍贵,京中无一家商铺可寻,皇上”


    皇帝劫后余生般回神?,按住眉心?头疼,连忙摆了摆手,道:“那就去别地采买、制药,你要多少银子?,去批就成。”


    “哎,好。”萧宁转了转眸子?,嘴角浮现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容,躬身赔笑,“奴才?,定会竭力找寻。”


    第59章 59 折梅


    皇帝蹙眉压着胸口, 想执起笔继续批阅奏折,手指却忍不住颤抖。


    “皇上。”萧宁不动声色地拿下他手上的笔,顺眉道:“皇上您太累了。”


    他眸子敏锐地扫向刚摊开?一页的奏折, “近来琐事繁多, 大臣们也?真是的, 芝麻大点的事也?要报上来,皇上为国为民劳心劳力, 奴才看着都?心疼。”萧宁哎呦一声,跪下去为皇帝捶腿,“皇上龙体要紧,歇歇不打紧。”


    皇帝此时闭眼捏着眉心, 自然注意不到?萧宁的小?动作,他着实被萧宁说动了, 身心俱疲, 抬了抬手叫他侍奉。


    萧宁“哎”了一声,起身唤婢女。


    趁着皇帝背过身更?衣的间隙,萧宁将案上那本?奏折拎走?,塞进胸口。


    “小?宁子。”皇帝眉眼间疲惫不掩, 叫了一声。


    “奴才在。”萧宁垂首稳步走?到?跟前,面上是谄媚的笑,“皇上。”


    他扶着皇帝走?到?榻前, 躬身为皇帝脱靴掀被, 侍候皇帝躺下。他半直着身子, 指腹稍稍用力按摩皇帝的颅顶,皇帝舒服地喟叹一声, 声音轻微,“小?宁子, 你啊,太聪明。”


    萧宁眼睛滴溜溜一转,忙道:“皇上这是哪里的话?奴才愚钝,听不太懂皇上言下何?意。若是论治国安邦、纵横谋划,大臣们绝顶聪明,奴才则不过是蠢猪一个,帮不上皇上什么忙,奴才该死;但若是论侍奉皇上,奴才也?不过是眼利手快,勤着点,恐皇上不顺,倒也?算不得聪明。”


    皇帝闻言嗤笑一声,闭眼指了指他,道:“你这张嘴啊就是叫人?舒心,这就是你的聪明。”


    “有些人?,就是没?你这眼力,不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最终才”皇帝的声音渐渐微弱,最终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萧宁知?道,他这是在说孙公公。萧宁伸手在皇帝面前晃了晃,眸色稍暗,收了手起身,轻手轻脚地放下纱幔。


    萧宁从袖中拎出一张帕子,细致地擦着手指,眸中嫌恶之色不掩。出了门,侍女捧着一个长匣子伏身行礼,低眉顺眼,“萧公公,这是二殿下遣人?送来的。”侍女抬眸,顿了顿,意有所指,“说是,呈给皇上的好物件。”


    萧宁挑眉,挑起匣子搭了一眼,是块雕龙润玉,看着平平无奇,旁边围着一圈拇指大的金貔貅,形态栩栩如生?,萧宁捏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嚯,还?是实心的。”


    他单挑着眉,将金貔貅放了回去,“成,给皇上放进去罢。”他说罢就要敛了袖走?。


    侍女错愕一瞬,连忙叫住他,“萧公公!”这送不出去,回去她可就要挨罚。


    萧宁转头瞥了她一眼,从她脚下扫到?脸蛋儿,倒觉得她容貌清丽,不由得顿下步子,“怎么了?”


    那侍女咬了咬唇,示弱的眸子看向他,“萧公公,这玉是皇上的,貔貅却”


    “怎么?金貔貅是给咱家的?”萧宁眯着眼,捻起侍女肩头一缕青丝,瞧她害怕地娇躯一震,玩味地弯起唇角,“二殿下何?等尊贵,哪还?用得着讨好咱家?莫不是,你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嗯?”


    侍女心尖微颤,害怕地不敢抬头,“不,不是。是二殿下说”


    “送不出去,就要挨罚吗?”萧宁嗤笑,捻着她的秀发凑到?鼻尖深嗅,侍女身子登时僵直,他的手有意识地蹭过她的脸颊,眸子扫过她微微鼓的胸脯,“好,咱家收下。”


    侍女劫后余生?般呼出一口浊气,却听萧宁声音低沉,用仅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继续道:“今夜子时,你送文德殿的耳房来,只你一人?。如若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咱家就将东西原路返还?,看你是能惹得起咱家,还?是能惹得起二皇子。”


    他的手不安分地在她臀上摸了一把?,得逞大笑着离开?,侍女瞳孔地震,脑中如同被雷劈了一般空白。


    金貔貅也?没?什么好的,二殿下要送的,本?就是她。只可怜她为了几张银票傻傻应下,将自己卖了出去还?不自知?。


    *


    寒风掠过树梢,将枝桠上的雪粒吹落,目之所及,白雪皑皑。


    柳安予披着纯白斗篷,融入雪景,乌黑的长发垂在后背,雪压发丝,院中孤傲寒梅开?得正艳。


    柳安予的肌肤本就白皙,站在雪中宛若瓷娃娃一般,她踮起脚尖伸手去折梅,细细密密的雪粒扫进脖颈,冰得她一阵瑟缩。


    “郡主,再折一枝就够了。”樱桃站在一旁查着数,捧着净白瓷瓶扬起脸道。瓶中沾雪的红梅斜斜插着,煞是好看。


    青荷伸手扶住柳安予,眸子担忧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好。”柳安予垂眸捻着梅枝,指腹被她捏得泛着淡淡的白,殷红的花瓣混在风雪中,落了她一身,香气萦绕在鼻尖。


    白绒扫过她的脸颊,她伸手捏了捏冻得微微红的耳朵,巧笑倩兮,顾盼生?辉。


    顾淮站在不远处的长廊处,向这边深深地望着,他沾不到?风雪,就像他现在,沾不到?柳安予的身。


    他看着那如画的人?出神,眸子扫过她黛色的眉、凝结着霜的睫羽。


    她今日没?揣着手炉,纤细的手被冻得通红,他下意识为她心痛,向前一步想要走?过去替她暖手。


    “郡主,姑爷好像在那边看着呢。”樱桃眼睛尖,扫了一眼转回来,压低声音禀报。


    柳安予的笑明显黯淡下去,她将手中的梅枝插在樱桃捧着的瓷瓶中,敛了神,一个眼神都?不曾吝啬,缓缓道:“回去罢。”


    青荷察觉出她的神情不对?,轻拍了一下樱桃,示意她别再说话,忙笑道:“这梅开?得真艳,回去放在窗边,风一过它也?跟着摇,定是好看极了。”


    两人?随在柳安予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走?。


    “风吹落,一地残红,满室冷意。”柳安予稳着步子垂眸,像是在说花,又像是在说人?,“也?突然没?什么好的。”


    青荷意识到?自己也?说了错话,连忙打嘴,跟樱桃走?到?一处当?鹌鹑。


    柳安予顿了顿,觉得自个无缘无故发邪火,怕是会吓到?青荷、樱桃二人?,便也?闭了嘴,下意识加快步子离开?这是非之地。


    顾淮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落寞。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顾淮唇角划过一丝苦笑,收回空落落的手,敛眸站得笔直。


    最初知?道她,是在左相授课的院中,窗外?的那张刻字书案。


    她鲜少说话,只一味地听、一味地记,只有他和李璟下课时,她才从窗外?伸进来一只小?小?的手,手中捏着写满字的纸,将方才课上听的,自己不懂的地方,一字不落地问出来。


    顾淮惊讶于她惊人?的记忆力,只是她当?时还?没?窗沿高,便不曾窥见过她真容。


    偶在窗沿下捡到?的,她遗落的废纸,上面娟秀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


    他那时就想,她定也?是个娟秀的女娘。


    紫檀雕花云纹的书案上,刻的那个“柳”字,像孩童时期便埋在树下的酒,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被遗忘,反而越藏越深,越酿越醇,贯穿着他前二十年的春夏秋冬。


    初见,是在那场匆匆的雨里,他蓦然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敢多看,恐惊扰了梦中人?。


    却又忍不住瞥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看她匆匆离去时下意识追去,想多与她说上几句话。


    可她不要他的伞,也?没?多理会他这个人?。


    永昌十八年春,文德殿外?下的那场雨里,她微微倾斜的伞,遮去了他灰暗山谷中的阴云,叫他得以窥见天光,那块甜腻的糕在舌尖化开?,噎在喉口时微微的窒息感。


    他望着她冷白的脖颈失神。


    他甚至分不清,心跳漏的那一拍,是因为自己狼狈的样子被她看见的羞愧,还?是因为他仰头,瞥见了她的脸。


    正如她所言。


    他机关算尽,用自己的泪去得她怜惜。在她面前俯首帖耳,摇尾乞怜,掩藏住自己的不堪和手上的污血。


    可现实就像那面铜镜,将他颈侧的血、他的污秽阴暗照得无处遁形。


    柳安予一直都?知?道,只是她不想管。


    她随口说的那盆花,是他为李琰杀了三十二个人?换来的娇兰。


    她的聘雁是他蓄意宰的,她和李璟的生?辰八字,也?是他偷换的。


    他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只是在柳安予面前掩藏得很好,不,或许也?不好。


    如果真得掩藏的好,柳安予不会问出那一句冷言——


    你偷来抢来的姻缘,受着也?能心安?


    仅仅只是思及此句,顾淮的心脏便一阵一阵地抽痛,他忙不迭裹紧身上的斗篷,鸦睫颤抖,冷得忍不住打颤。


    柏青见状连忙建议,“公子,郡主已经回屋了,咱也?回去罢,站这儿冷。”


    顾淮没?有转身,他望向长廊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言语惆怅,泛着无边的苦涩,“我以为。”


    “雪不下到?我身上,我就不会冷的。”


    他彻底被她厌弃了。


    第60章 60 人质


    顾淮身着墨绿官服, 那绿衬得他?肌肤发亮,松肩鹤颈,雪落肩头, 几粒洒落鼻尖, 旁的官员多多少少都动一动, 扑落身上蓄积的雪,只他?站得笔直。


    李琰站得离他?不远, 朱明衣加身,昳丽的眼中满是?得意。随着殿门打?开,两?侧官员站齐,左文右武, 捧着笏板稳步走进文德殿。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精神不振, 看?起来?较前些日子消瘦许多, 龙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烦躁地蹙眉扶膝,平声答了一句,“众卿平身。”


    新任的刑部侍郎苏季拜了一拜, 说的不过是?老生常谈的内容。他?是?踩着沈忠的尸首上来?的,既有前尘,苏季自然?谨言慎行许多, “大殿下慨然?牺牲, 七殿下流放蛮夷, 如今叛乱未平,天?下人心惶惶, 急需有人站出来?做个表率。”


    “苏侍郎言之有理。”左相出列,捧着笏板拱手, “当务之急,是?要抓紧派人赶往蛮夷镇压叛军。”


    “不是??”苏季一愣,不知道左相是?怎么将话头拐到这上面?去的,他?抬头偶然?发现皇帝警告的眼神已?经扫了过来?,便也不敢再?言语。


    二皇子党不止他?一个,没有他?,自然?也会有官阶更高的人来?说话。


    果不其然?,左相话音未落,顾淮便张口接来?,“那左相,想要派个什么人?”


    左相看?他?一眼,眸底情?绪复杂,却还是?举着笏板继续道:“自然?是?领军的将才,官阶身份又不能小,这才能彰显皇家重视,抚慰民心,又能接上大殿下的担子,得以?将叛军镇压。”


    “那依左相看?,谁能胜任?”皇帝的手指不安地轻叩膝盖,顺着他?问?道。


    左相躬身将笏板举至齐眉,回禀道:“依老臣看?,都虞候顾淮顾大人,亦可胜任。”


    皇帝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眼中划过一丝考量。


    人尽皆知,如今叛军就是?一块烫手山芋,可左相像是?不知其中凶险,竟坦荡荡地将自己的爱徒推举上去。这知道的,清楚左相是?对顾淮的信任,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左相对顾淮是?恨之入骨,唯恐他?日子过得舒坦。


    但左相想得多,他?知道顾淮会武,兵法谋略于胸,不输旁人,如今官居都虞候,虽在殿前司里做事,却处处受限。


    因?着自己的缘故,皇帝不肯再?升他?官职,但若是?有了军攻,皇帝就是?不想,也得放权给他?——


    这是?左相的阳谋。


    “微臣不愿。”顾淮破天?荒地驳了这句话。


    皇帝挑眉,对这种昔日师徒反目的戏码喜闻乐见,“那爱卿如何以?为?”


    顾淮抬眸与左相对视,竟让人莫名嗅出了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息,他?缓缓道:“左相对微臣有恩,按理说,微臣不应驳斥,只是?左相倚老卖老,仗着恩情?不知坑害微臣多时。”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他?们看?着顾淮的脊背,不敢想适才那么大逆不道的话,竟是?从他?这个有名的儒士口中说出的。


    顾淮还在说,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先前秫香馆一案,左相推举微臣,虽查案有功,助微臣晋升,却损害了微臣的名声。”


    “为了查案,微臣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上街时还被百姓扔过烂菜臭蛋,辱骂之辞不堪入耳,如今还心有余悸。蛮夷叛乱,微臣虽为武官,却是?习文出身,脊骨断后重塑,手无缚鸡之力,领军出征岂不儿戏?”他?蹙眉不解地看?向左相,“先生,您到底是?要徒儿好,还是?要置徒儿于死地?”


    闻言,众臣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见他?身形清癯,手腕见骨一般,便不由?得咂舌感叹。


    左相见他?,眸底滚过一缕复杂,却没有戳穿他?。


    “成玉,你!”左相顺着他?的话,横眉怒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竟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


    “左相。”顾淮斜睨地瞥了他?一眼,声音发冷,“慎言。”


    昔日爱徒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左相心如冷潭,原本的滔天?海浪渐渐平息化为死寂,冷得汗毛竖起。


    左相怒哼一声,拂袖撇开眸。


    李琰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目光在两?人间游移,登时起了兴味。


    “那依顾卿所言,该当如何?”皇帝多了些坐不住的烦躁,他?说完这句话,转过头便招手叫萧宁来?近前。


    顾淮轻瞥一眼,恭敬地答道:“不如,求和。”


    皇帝的手一顿,眸中带着审视。


    天?子颜面?高于一切,顾淮此举,蛮夷叛乱,他?竟要皇帝先弱了势,无疑是?太岁头上动土。


    但顾淮还未说完。


    他?躬身回禀,“面?上是?求和,实是?诱敌入彀、瓮中捉鳖。”


    皇帝慢条斯理地转了转眸子,思忖着顾淮的话。


    “蛮夷之地暗无天?日,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人逼急了,自然?也就动了反心。”顾淮对左相的目光视若无睹,顿了顿,“但凡事总有个端头。面?上求和,邀首领入京商讨求和事宜,实则扣押,可解此局。”


    “既有手段害了皇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如何能信我们的说辞?心甘情?愿地入京。”李琰眸色微沉,好奇地问?上一句。


    这句话,也问?中了皇帝的心思,他?手压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瞥向顾淮。


    “那就,送个人质过去。”顾淮轻飘飘地扔出一句。


    “谁去?”皇帝摩挲着指腹,眸瞥过不怒自威。


    “须是?人才,身份品阶都不能小”顾淮的言辞十分耳熟,刻意一顿,吊足了众人的胃口。他?转过眸,看?向身旁的人,“依微臣看?,不如,左相?”


    “你,你!”左相横眉冷对,气得胸膛上下起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李琰也为之震惊,心中思量,这场师徒反目的戏码,可着实精彩。


    顾淮丝毫不顾左相的滔天?怒火,垂手站在那,神情?自若,好似只是?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皇帝看?穿了顾淮的心思。


    一直以?来?,皇帝都把顾淮和左相归为一类。先前想削左相臂膀,最先动的,也是?顾淮的仕途。如今将他?擢为都虞候,也只是?他?以?身入局助皇帝查办李玮有功,皇帝不得已?而为之,给了个不上不下的位子。


    顾淮若真想得皇帝重用,就要学?会审时度势,断尾求生。


    如今顾淮一句表示出了诚意,不惜背个背叛师门的骂名,也要将自己摘出去,只等皇帝定夺。


    但这事儿,皇帝不能应得太快。


    左相在民间颇有威望,如果就这样轻飘飘地将人送出去了,皇帝指不定被论成什么样子。须得推三阻四,经历番波折再?应,皇帝垂眸不语,等着这个有眼力的人出现。


    李琰顺势给苏季递了个眼神。


    苏季本想佯装看?不见,无奈这死眼睛乱转,正巧与李琰对上了眸子,无奈硬着头皮顶上,再?次出列,“皇上,拿下贼首后,叛军便如一盘散沙,左相自会安然?无恙。”


    “左相一直是?百姓口中为国为民的好官,此番涉险,民间定会感恩戴德,人人称颂。左相难道不想为皇上分忧,不想为百姓平息战乱?”顾淮惯会捧杀,喉舌胜剑戟,这是?左相教他?的话。


    左相的眸子沉了下去,他?看?了看?顾淮冷漠的背影,再?看?看?堂上佯装犹豫,却在心里恨不得将他?赶紧送走的,他?的君主。


    他?忽然?笑了,那笑中带着悲凉,不死心地问?上一句,“皇上觉着呢?”


    皇帝一愣,没想过左相会问?自己的意思,长叹一声,“左相是?重臣,伴朕身侧多年,又年事已?高,朕实在犯难。只是?,若爱卿执意,朕自会安排妥当,保证让爱卿平安地去、平安地回。”


    左相站在众臣之间,无数道目光扫在他?的后背,他?两?鬓斑白,垂老的眼皮半遮住他?清澈坚毅的眸。


    朝堂肃穆,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自己说话。


    不劳皇帝赶他?,左相吐出一口浊气,躬身拜礼,缓缓道:“臣,愿作饵。”


    此话是?从左相口中说来?,皇帝自然?是?舒了一口气。皇帝所言非虚,左相是?重臣,皇帝不会让他?出现性命之忧,但此行也必不会让他?好过,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皇帝自会想法子叫他?彻底退出棋局。


    了却了一桩心事,皇帝借口疲乏,便散了朝。


    李琰最后才走,与萧宁擦肩而过时,怀中被塞了一本奏折。


    李琰眼疾手快揣好,面?上泰然?自若地与他?攀谈。


    “上次的礼,萧公公可还喜欢?”李琰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萧宁眼尾微挑,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衣褶道:“自然?喜欢,只可惜丫头命薄,撑不过一炷香便去了。二殿下日后若还有‘好货’,还可以?再?拿来?与咱家换,只是?要勤,这好东西可不等人。”他?眯着眼勾唇一笑。


    “自然?。”李琰心底暗骂着他?,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在他?面?前拿腔拿调?面?上神情?却还是?平和,明里暗里地试探。


    “话说父皇近日愈发消瘦了,萧公公一直伴在身侧,可有什么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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