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晴天阳光下,车轮胎灰尘飞扬更加厉害,窗户上模模糊糊起一层灰。
林雨娇每天早上醒来,赤脚站在窗前。日光落在尘灰浮着的窗户上,街对面的人抬头看,少女长发中间的脸模糊不清,就像是隔着鱼缸看一条金鱼。
她有一张地陪摄影师都很喜欢的脸,像许多年前那种青春疼痛电影里的女主。短暂开过一个网络社交账号,后台经常被约拍的私信卡住。
ccd复古下的脸更加有无法复刻的独特漂亮。
但林雨娇始终没答应出去拍照。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沟通交往。
特别是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出去见那些私信她的摄影师,却看见了等她已久的李奉。
他不说话,瞳孔比正常人黑一点,被她发现了,也只是盯着她狞笑。
“你怎么在这。”梦里,林雨娇捏着裙摆,每个字都是刺痛着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的手里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
“送给你。”李奉抬起眼睛,下三白显得整个人凶恶阴郁。抬起手。
那是一条被他肆意折磨把玩在手心,眼珠子掉出来的泡泡金鱼。
林雨娇凄厉的尖叫声差点刺破自己耳膜。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李奉时候的场景。那年林雨娇刚上高一。
李奉读书成绩烂到五门科目加起来都不到一百分。李青溺爱唯一的儿子,听见别人说自己儿子脑子有问题绝对是会泼辣到骂街一整天。
什么事都纵容着他,经常为他的前途操碎心。
“你朋友那车厂辛苦不辛苦,以后阿奉毕业了直接去,就不用愁工作了,让你朋友多多关照。”夜晚,李青关起房门和林中敏讲话。
“放心吧,肯定能进的。”林中敏不耐烦在床上翻了个身,“你还叹什么气啊。”
“阿奉总要成家立业。”李青静静开口,“现在这情况,乐意搭理他的小姑娘都没有。不过大不了就按你之前说的,还是得让林雨娇......”
“睡什么,听见了没,你之前自己说的,敢反悔我跟你没完。”
李青气不过抓了两下林中敏的后背。
“还有,你让她读什么书啊,要是真考上大学了,阿奉还得等她好几年......”
林雨娇从噩梦里醒来的那个黄昏,坐在窗边,注销了网络社交平台的账号。
出租屋的窗台很低,她人高,一踮脚就坐上去。
林雨娇平时很喜欢这么坐在窗台边吹风。
特别是洗完头洗完澡,半开的窗户吹来夏天的风,吹开她湿漉漉的黑发,露出一只白色的耳机。身上白裙子上的水渍晕染开。
有好几回儿,祁司北出门路过她房间,余光无意中会瞥见房间里坐在窗台边上听歌的人。
叫她好几声都不搭理,意识到她根本没听见的人会低头走进来,站在她面前。
林雨娇闭上眼沉醉听着歌,总感觉有个高大的影子挡住了光线。困惑地一睁眼,就看见那个站在自己前面的人。
吓了一跳,马上手忙脚乱摘下耳机。
“怎么了。”她的呼吸急促无措。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才刚好和他那深邃的目光在同一平面。
“林雨娇,下来。”
祁司北抱着手,弯下身逼近,表情严肃。
“掉下楼去了怎么办。”
晴天的老巷子里草木茂盛,马路外传来洒水车的歌声。
在悠扬的夕阳昏黄里,能飘很远很远。
-
考完了法学系最后一门期末考试,在暑假假期之前,是程译野找她定的mv拍摄时间。
临开拍前,四楼教室里站满了工作人员,打光师,摄像老师。程译野握着几叠薄薄的分镜头脚本,站在黑板前低头跟人家沟通。玩世不恭的脸上难得有这么几分较真,跟几个工作人员想法上似乎还起了分歧。
“你很紧张?”周沉走到走廊边上,微微侧过头,“看你待这十分钟了,在想什么。”
她有点恍惚。程译野大导演力求真实,不知道从哪借来的校服,白色衬衫,黑色百褶裙,衬得她人很高挑。
风吹过葱绿的校园梧桐,吹过长廊上站着的人纤瘦的肩膀,有一瞬间她真的分不清今夕何夕。
还停留在十六七岁的夏天吗。
“我从来都没有演过戏。”她支吾过去。
“你们高中没有戏剧社团什么的吗,你挺漂亮的,社团也不来挖你?”周沉转过头笑。
他跟程译野读的是一线城市的国际高中,什么课外活动都见过,以为她也是来自这样的学校。
林雨娇没回答他,只是笑了笑。
“你想看我高中的照片吗。”
手机的亮度调到最大,点开相册。旧色调的照片里,教室桌椅上堆满了书,她坐在自己桌前侧过身,身上的校服拉链一丝不苟拉着,正在低头整理书包。身边同桌宋嘉善跟她窃窃私语。
时间显示的是2017年,6月。高三高考结束的那一天。
她那个时候脸上还是肉肉的,没有现在这么冷冽的骨感。眼神也很怯。
周沉看着那张三年前的照片,又盯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变了很多很多。
青春期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茧,密不透风到窒息。每个曾经是别人青春故事里的甲乙丙丁的路人,要相信她们最后会变成最耀眼的蝴蝶。
宋嘉善如今在隔壁市上大学,立志做一名好医生。朋友圈的穿衣风格成熟到总让林雨娇刷到的时候,对不太上记忆里那个人的脸。后来想想,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她们早就都不是青涩的十八岁了。
曾经高中年级段的大群从毕业之后那一天开始,就沉寂了好几年。
“你那个时候也挺好看的。”周沉接过她的手机,细细看了一眼那张旧照片。
“过去了。”林雨娇看出他的真诚,“那个时候我看见谁都很羡慕。羡慕学习成绩好的,羡慕长得漂亮的,羡慕有爸爸妈妈的......”
“普通人的青春,不都是这样的吗,永远在仰望别人。”她自嘲一笑。
那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晚自习开始前一个人趴在杭南高中教学楼的栏杆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
夕阳一点点往西边走,十六岁的林雨娇身上的阳光慢慢变成阴影,火红的落日余晖,落在天井里的嬉笑打闹的学生们身上。
她跟谁都不怎么讲话,不是大家背地里会议论纷纷的坏学生,也不是人人羡慕的年级前十。不上不下,最要命。
她想,她也许会一直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黑暗里。
随便了。
“周沉,人呢,进来看一下这个镜头俯拍好看还是怎么样。”程译野一脸焦虑,冲出教室找人。
周沉应了一声,走进了片场。只剩她一个人继续待在长廊上,意识到自己好像絮絮叨叨说了太多话。
风吹叶颤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林雨娇敏锐察觉到那扇沉重门后的楼道里好像有声音。像争吵。
她轻手轻脚走到了门前,慢慢推开。
光线暗沉的楼道里,站了几个很高很强壮的人。
准确地说,更像是几个很明显是一块儿来的男生,有意堵着坐在楼梯上的一个人。
林雨娇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想法,是校园霸凌。手心里一阵冷汗,一边拿出手机想找人过来帮忙,一边想冲过去。
“有什么不爽,没本事当着我的面冲我?”寂静的楼道里,回荡着一声不紧不慢的打火机点烟声,“背后给女的造谣说她跟我睡了,算什么意思。”
混里混气的话,台阶上懒散坐着的人说出来眼都不眨。
他一只手支着背后的台阶,微微后仰,挑衅望着严末带过来的那几个人。
开口笑了,唇边发白的烟草烟雾狂劣四散。
“没本事,那就别来烦我。”
严末不作声,居高临下不让他走。
“你他妈什么态度......”
站在左边那个男的仗着今天人多,脑子一抽,忽然冲上去一把扯住他衣领。
坐在楼道里的人脸上没什么情绪,手里的烟慢慢移开,唇角的笑透着几分病态,歪头盯着那个壮着胆敢上前第一个惹他的人。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那个男生抓着他衣领的手开始微微发颤。
林雨娇始终没走,站在那扇门后面,从门缝里提心吊胆看他们。
在她的视角看来,就是一群人堵着一个人。所以那个男生冲上去揪他衣领子的时候,她的行动比脑子更快,“哐当”一声推开了门。
站了出去。
夏日的日光勾勒出她的身影,黑色的百褶裙摆随风吹动着。
冷白的下颚,几缕碎发慌张掠过脸颊。林雨娇举着手机,抬起头:“别动。”
她很紧张,她的手和声音都在抖。
但她一步都没有后退。
别动。
严末冷不防听到这个温柔清冷的声音。很久才反应过来,她在让他们别动祁司北。
什么情况都分不清,一股脑儿就扎进来帮人,不带犹豫的。
他莫名觉得很好笑,看她像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傻兔子。
还没笑出声,余光就看见与此同时,在她误入这场混乱的局面之后,坐在台阶上的人突然站了起来。
黑色夹克外套宽大,崩得整个人肩线笔直开阔。
祁司北很少说脏话。他较真的时候,平日里散漫惯了的眼睛里,慢慢升起难测的凶戾。
比如现在。
严末怎么会不了解他这个人。
从大一的时候就知道,那个一头银发,站这楼道里抽烟的人,就是个落魄疯子。
打架别人是要分输赢,但祁司北,是真的会往死里跟他玩的。
严末其实怕他这副样子怕得要命。躲避开祁司北此刻突然危险起来的目光,给其他人递了个眼色,识相走了。
很久很久以后,确认那些人不会再回来了,林雨娇才慢慢放下了手机。
从天窗投进来的淡淡日光,落在她身上,还能看见她还是紧张发抖得厉害。却偏要佯装若无其事。
“你没事吗。”她掀起眼,看向站在楼道里似笑非笑的人。
“没事。”祁司北扯了扯嘴角,从她身边经过,“多亏了你啊,舍友。”
林雨娇没听出后半句话的轻笑。
“没关系。”
真以为是自己才救了他,她脸上表情慢慢冷静了下来。甚至还有几分及时赶到的得意骄傲。
像一只雀跃高高翘起尾巴的小猫。
下楼的人一边走,一边别过脸去无声勾唇。
他好像真是很会逗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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