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第 211 章
隔着飘摇的火幕, 能瞧见里头的酒楼上火焰灿灿,楼阁变成一摊废墟。
琉璃站在火前,拍拍衣裳, 转至另一头,免得让黑烟弄脏雪白的衣裳。
礼佛队伍已然远去, 街头空荡, 只零星几个落伍人, 在往那头赶。
“烧得太慢了。”琉璃目光一转,忽而眼睛亮了起来, “我去借些酒来。”
法会人口稠密,商贩云集, 但随着礼佛队伍远去, 商贩也卷起铺盖, 推动小车,跟在人群后面。
酒楼客栈早已关闭,长街冷清,只有几个游行的卖艺人在收拾行囊, 除此外, 还有一方摊位支着。
应是个靠画画维生的落魄画师,长发散落, 乌发青衣, 桌前放一葫芦美酒。
琉璃瞥眼他挂出的九文一副的木牌, 弯起嘴角,心道:怕是个画技平庸的画师。
一位妇人坐在摊前,伸长脖子, “画好了吗?”
画师咬着毛笔,抬头看她, 又添上一笔,笑道:“可以啦!”
白纸到面前,下半身如常,寥寥几笔,画出个绰约妇人的身影,但衣领之上,却探出一截扁平的蛇头。毒蛇张开嘴,舌头分叉,嘶嘶吐信。
“你这小厮好生无礼!我好心照顾你生意,结果你画个甚么鬼?白长这样一双眼睛,竟是双狗眼,呸!”妇人气得破口大骂,骂得唾沫横飞,与画中毒蛇有几分相似。
画师笑吟吟拱手认错,“不如我再为您画一副吧,这幅给您画成观音模样。”
但他已经失去了客人的信任。妇人啐他一口,招呼着随从,走入轿上,大摇大摆地走了,画师摇头,慢慢将画纸卷起,忽而,九枚铜板叮当摔在桌上。
对面少女笑颜如花,莲花般的手指勾起他的下巴,笑道:“你的酒卖多少钱?”
琉璃眉眼弯弯,心情甚好。画师五官平常,唯有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眸光炯炯,让人很难忘。
她依稀觉得几分眼熟,却想不起何时见过。
“我这酒啊,不卖。姑娘坐下,我来给你画一副吧,不过九文可不够,至少得九两。”
“怎么别人是九文,我就这样贵?”
“还不是姑娘的面孔太多,让我瞧瞧,一张是女罗刹的脸,一张是恶鬼的脸,一张是妖怪的……哎,姑娘,我的酒不卖!”
琉璃哪管这么多,抢走他的酒葫芦,转身就走,行至画壁处,外围隔了迷阵,外人进不来。
她打开葫芦,酒液洒向熊熊火焰。
果然是美酒,酒液一洒出,便飘来浓郁酒香,香飘满街。火焰猛然腾起,化作一条长龙。
琉璃眼中笑意还未褪,却见炽烈亮光充盈视野,火龙飞离画壁,竟直奔她而来。
身后画师往脸上一抹,扯去胡须与伪装,露出俊美容颜,戏谑双眼。
“是你!”琉璃反应迅速躲开火焰,却仍被烧掉一截头发,气得浑身发颤。
那几个收拾行囊的卖艺人也走过来,“师兄,这谁家的小娘子,浑身穿白衣,是家里死了人,给谁守孝吗?”
“好一张嘴巴。”琉璃冷哼,长鞭飞出,劈向说话的少年。
江要哇地一声往旁边躲,“你不讲道理,不是守孝你穿麻戴孝做什么?”
鬼哭出鞘,挡住长鞭,鞭子霎时断成两截,洒出殷红的血液。
长鞭被劈断后,断面生出数条血须,但一条火龙从半空扑来,血液顿时被蒸发成星星点点的猩红。
琉璃一跺脚,正要召来魔神,却被行六拉住了手腕。
“有金羽雕。”行六低声说:“镇厄司的人也在附近,我们先走。”
眨眼间,二人身影便飘出十来步,消失在街头。
“师兄,我们去追吗?”
叶蓬舟摇头,用手指碰了喷焦黑的墙壁,指尖被灼得发红,“你说,他们想毁去这面墙壁做什么?一堵墙得罪他们了?”
他的目光转动,望见的壁上图画,抹去黑灰,轻咦了一声。
————
熊熊燃烧的酒楼在眼前坍塌,鲜红的火焰宛若浪潮,热风拂动,地面被烧得通红。
热浪让易家两兄弟也哎哎叫着醒来,一起来,就被滚烫的地热得在地上蹦来蹦去。
“这是怎么回事?”易存二大喊:“起火了,快跑啊!”
举目四望,天地仿佛熔炉,火光熔金,地面若沸,根本无处可逃。
众人都被热意灼得口干舌燥,汗如雨下,易存二喃喃:“这是下了阴曹地府,进火山地狱了吗?可你们怎么也过来了?咳咳……”
风扶柳:“别说话,烟气烫坏喉咙。”她蹙起眉,望着前方熊熊大火,和立在火前的人,“师兄,离火远些吧。”
沈玉京转过身,脸上没什么神情,修长的影子被火光拉长,随火光摇曳。他哑声说:“待会我召来神雷,劈开画壁,你们顾好自己,找机会逃出生天。”
“师兄,你呢?迟师姐……她呢?”
沈玉京没有说话,双手捏诀,但见丝丝细雨飘了下来。捏紧的手指慢慢松开,他疑惑地望着漫天大雨。
雨落在烧红酒楼上,如汤化雪,眨眼功夫,眼前火焰熄灭,只剩坍塌烧焦的废墟。
一块砖石抖了抖。
从废墟罅隙里钻出头灰扑扑的羊。
羊与人两两对视。
“迟师姐?”
白羊变成灰羊,咩了声回应,蹦蹦跳跳跳下坍塌的废墟。方才为了甩开杀将军的纠缠,她用了六道轮回盘,岂知刚变成羊,酒楼就烧塌了。
好在这幅羊的身体方便躲藏,径直往灶中一钻了事。
“这场雨来得及时,差点变成烤全羊。”逢雪心中庆幸,忽觉不对,抬头嗅了嗅,酒香钻入鼻中。
不是雨,是酒?
天上哪个饮客如此放浪,向人间洒下一场酒雨?
“师兄师姐,”长孙荷月伸手指道:“天空垂下来一条梯子。”
凭空垂落的天梯看着像个陷阱,几人还在犹豫,灰扑扑的白羊就蹦跶跳上了天梯。
“师姐,你慢些,等等我们!”
————
“师兄你看,画上的人好像在动。”江要凑到画壁前,鼻尖蹭到一点黑灰,“壁画成精,变成妖怪啦?”
陆沅:“应是他们将人困在了画上,想用火烧死他们,师兄,这几个人的打扮,有些眼熟,像玄门的术士。”
叶蓬舟咬了咬毛笔尖,想了想,笑道:“有了。”
笔尖挥洒,便成一条长长天梯,直通房檐。几个画上的小人攀爬天梯往上,叶蓬舟袖手在旁边等,等了会,一头灰羊从半空坠了下来,被他抱个满怀。
“是一头羊!”
叶蓬舟抱着羊,高兴道:“还挺热乎。正好咱们几天没开荤了,做个烤全羊去。”
“师兄,不好吧。”江要瞥一眼,这羊爬梯子速度挺快,甩开后面的人一大截,那些人还在梯子中间爬,“这是别人养的羊,我们……”
一抬头,师兄抱着羊,已经走出十数步。
他来不及想偷羊对不对,连忙追上前,“师兄,我想吃羊肉蒸烧麦。”
叶星月接道:“我要吃烤羊腿。”
陆沅:“羊肉包子也不错。”
叶蓬舟抱着羊,嘴角忍不住上翘,“不若分成四块,一人一块。不过杀之前,可得把它洗干净一些。”
白羊就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这羊还挺记仇。”他抬起羊下巴,对着它的眼睛仔细望了望,“不是圆瞳。”
江要松了口气,“那就不是人变得喽。我们帮那伙人脱离火海,救了他们一命,顺走一条羊,应该不算什么吧。师兄,走快些,别被他们追上了。”
叶蓬舟挽起袖子,看见手臂一行清晰的牙印,不由笑道:“咬得这样狠?待会把你涮火锅去。”
白羊又张开嘴,咬上他另一条手臂。
“啧,明明是头羊,怎么这样牙尖嘴利?”他眉眼含笑,抬手一拍,摸在羊臀上,捏了捏大腿根,“烤着吃瘦了点,不过肉挺紧实。”
白羊一扭头,埋在他的臂弯里,不再动作,浑身羊毛簌抖,仿佛不胜娇羞。
逢雪咬着牙,浑身如火烧,似比方才焰海中更烫。她一出画壁,就撞入熟悉的怀里,荷香如夏夜习习凉风,带走身上火热,让她不禁有几分恍惚。
但没想到,还没回过神,这人就抱着她就跑了。
抱就抱了,还商量着要把她做成烤全羊。
还乱摸!
逢雪心中又气又羞,越发不想开口,让叶蓬舟瞧见自己如今狼狈模样了。
叶蓬舟又揉了揉羊臀,笑道:“切成片涮汤吃吧。”
说着,他推开了一扇木门。
江要本以为,师兄要带他们去酒楼,借了灶台香料,买些好酒,吃顿热乎火锅。可抬眼却见杏林春暖,药香拂面。
竟是一间药庐?
“嘿嘿,吃羊肉药膳吗?也不是不成。”他笑道。
叶蓬舟从柜台买了药材绷带,坐在地上,把羊抱在怀中,摸了摸它的头,“害怕了?”
白羊将头扭到另一面。
“师兄,吃羊肉药膳,你买绷带做什么?”
“你没瞧出它的腿受伤了吗?”叶蓬舟抓起白羊后腿,仔细瞅着,“踩到什么钉子上了?有些生腐流脓。那帮子术士,连羊都养不好。”
逢雪:……
这一昼夜奔波,她无暇顾及脚背被铁钳穿透的伤口,脚上本已麻木,伤口腐肉被轻轻挑去,缓慢传来闷闷的疼。但再怎样的疼,也抵不过温热的鼻息,一下又一下飘过腿上。
她只能将头埋得更深,浑身颤抖,感受着青年将头抵在自己后腿,传来的呼吸绵密又灼热。
但叶蓬舟只当她害怕,摸着她颤抖的尾巴,“别怕,真不是要吃你。”
逢雪羞愤欲绝,心想:还不如吃了我呢。
第212章 第 212 章
但此刻, 她是万万不肯出声与他相认的。
任由后腿被包扎好,叶蓬舟总算松开了手,揉了揉羊尾巴, 问:“疼坏了吧。”
白羊在他怀里簌簌颤抖,他把羊从尾巴根顺着脊椎摸到头顶, 顺着摸反着摸, 越摸越觉得这头羊亭亭玉立, 煞是可怜可爱。
江要有些失落,“啊?给羊包扎好, 那还吃羊吗?不吃了吗?真不吃了吗?师兄……”
叶蓬舟:“再说话把你给吃了。”
江要撇嘴,“我的肉可没羊肉好吃。”
白羊自青年的臂弯里抬起头, 尖锐的羊角顶在他的肩膀上, 叶蓬舟心里好笑, 肩膀用力顶回头,道:“又不是我在说你,你顶我作什么?”
“行了。”他坐起身,拍了拍羊, “以后小心些, 别踩钉子上了,走吧。”
白羊反而不动, 回头望着他, 方形的瞳孔钝直, 肃然而认真。
叶蓬舟与它对视,又把羊眼仔细瞧了瞧,分明是方形瞳孔, 证明这确实是头小羊了,但他怎么觉得, 这小羊眼神有几分熟悉。
“你不愿走?”他扬眉一笑,“那便留下来吧,每日喂你青草露水,还有一只狸奴作伴。不过保不准哪日我们馋一口羊肉,就要把你给涮进铜锅里了。”
白羊抖了抖尾巴,蹦蹦跳跳往前跑,走了每几步,又扭头望他。
“大师兄,我怎么觉得这头羊舍不得你咧?”江要搓搓掌心,跃跃欲试,“不如把它留下来,养肥一些……”
白羊猛然回头,羊角直立,仿佛尖刃。
江要马上举手投降,“羊大仙,大人有大量,小人说小话,我说着玩,您别往心里去。”
叶蓬舟大笑着仰头喝酒,余光瞥见羊角离自己越来越近。呲一声,羊角陷入肩膀上,他急忙吞下喉咙里酒液,把羊抱个满怀。
“好家伙,别人说你,你就记着我一个人来顶是不是?”
羊将头撞在他胸口,闷闷“咩”了声。
逢雪心中有许多想问的,譬如,他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是来寻她的?
不对,若是寻她的,叶蓬舟应径直去平阳,怎会来了此地?
但眼下她是一头羊,又是头被从角到尾巴,被摸了遍的羊。
要是直接开口问……想想叶蓬舟和他师弟师妹的神情,逢雪气得又咬了青年的手臂一口,心中想,待六道轮回术解开,再来找他算账,问个清楚。
满怀荷香让她不禁流连片刻,还是决定转身离开。
白羊蹦蹦跳跳地走远。
江要砸吧嘴巴,对失去一口羊肉火锅,颇为不舍,“大师兄,真不吃啊?”
叶蓬舟笑道:“这么馋?待会下馆子去!”
“就算是皇宫御膳房的师傅,也比不上师兄您的手艺呀。”
陆沅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讨好,“钱不够,啃烧饼吧。”她望着白羊远去方向,“师兄,这头羊有何奇怪之处?”
叶蓬舟晃动葫芦,手支着下巴,莞尔道:“没什么奇怪,投缘而已。在沧州的时候,我同小仙姑一起变过白羊。”他喝口酒,微微眯起眼,“你说羊这样的生灵,也不管你比它强横多少倍,你惹恼了它,它就要顶你,这样执拗一根筋,只认死理,稀奇稀奇。”
江要道:“这样看,羊可真是笨啊!”
叶蓬舟摇头,“我却觉得,很是可爱。”
————
青溟山几个人感觉天都要塌了。
好不容易顺着天梯,从壁画里爬出来,一抬头,师姐却不见了。
急得易求一易存二四下跑,看见一个人,就抓着问:“有没有瞧见一个人,不对,一头羊啊?”
但法会上人来人往,人多如过江之鲫,羊却不怎么常见。问来问去,问不到结果。
易存二皱巴着脸,“完喽,迟师姐不会被人偷走做烤全羊了吧?”
长孙荷月瞪他一眼,“胡说八道!迟逢雪变成羊,都能把那群邪魔外道打得落花流水,就算是羊,她也是最会顶人的羊,岂会变成锅里的肉菜?”
易存二有些疑惑,“师妹,你什么时候转性了?”
迟师姐是很厉害不假,他心里清楚,但这位金枝玉叶,前夜不还和迟师姐合不来,闹着不肯见她吗?
长孙荷月一跺脚,气得瞪他,“你别说话了!”
“奥……糟了,师姐不会是被白花教的牵走了吧!”
几个人忙得像无头苍蝇团团转。易存二忽然想起了自己寻人的本领,忙问:“谁知道师姐的籍贯生辰?我来卜个方向。”
“师姐似乎是从沧州来的。”
“沧州一座小城,说大雁飞到那儿便会回还的地方,叫什么……回雁城?”
“雁回城。”
众人望过去,沈玉京说:“雁回,靖贞四年,十月廿三。”
“师兄,你记得这样清楚?是哦,你和迟师姐本就是青梅竹马。”易存二拿出几枚铜钱,钱币叮当抛在地上,他蹲着看地面的卜卦,忽然若有所思,说:“迟师姐去岁冬天才过完十九的生辰哦。”
也比他们只大一两岁。
一行人顺着卦象的方向,顺着道路往前,不多时,在城外一条土路旁,看见羊倌赶着几头羊懒懒往前走。
易存二连忙跑过去,拦住了羊群。
“你作甚呢?”羊倌问。
易存二讷讷道:“我找我师姐。”
“你师姐是啷个?”
“我、我也不知道她是哪个……”他犯难地望着白羊,清一色的方瞳尖角,难以分辨。忽然眼睛一瞥,发现一头脏兮兮正在啃草羊,他大手一指,“就是那个!”
羊张开嘴,草掉在地上。
羊倌怒道:“你这小子,拿我玩笑吗?你找人便找人,指我的羊作什么,人还能变成羊吗?”
长孙荷月走过来,掏出一颗莹润的珍珠,“我们把你的羊买了,成不成?”
羊倌盯着珍珠,目光闪烁,片刻,才咬着牙说:“我的羊不卖!”他把鞭子一挥,作势要把羊赶走,几个少年连忙跟在后面,生怕把羊群跟丢。
“一颗不够吗?”长孙荷月又拿出一块碎金,一块玉佩,十几粒小一些的米粒珠子,少女捧着一手金玉,问:“这些够了嘛。”
羊倌瞥了一眼,连忙转过头,捂住眼睛,说:“你倒是有钱,这些东西,何止买一头羊,再买十群羊都不止。”
但不等众人面露喜色,他又接道:“不过我的羊,不卖。你们买别家的去吧。”
长孙荷月:“你这个犟老头,怎么不讲道理!”
“强买强卖,到底是谁不讲道理?”羊倌忽然往前望去,“遭了,快跟丢人了,不和你们这几个小孩子犟嘴,走吧。”
他一挥手,赶着羊群往前。
长孙荷月连忙拦在前头,却见羊猛地腾起四蹄,脚踩云朵,化作千百只白鹤,簌簌从他们头顶飞过。风云残云,几片鹤羽悠然飘落,掉在地上变作符纸。
这才意识到,方才赶羊人并非普通羊倌,而是一位高手。
易存二哭丧着脸,说:“完了,迟师姐变成鸟飞走喽。”
“谁变成鸟?”
“迟师姐啊……啊!迟师姐!”
逢雪清洗身上的灰尘,换了身安静衣裳,从河边走过来,她一眼注意到地上符纸,拿起来看了下,眉梢轻挑。
“也亏你们碰见的人好说话,没遇见用造畜之法的邪魔外道。”
长孙荷月悄悄靠近她,歪头问:“师姐,造畜是什么?”
逢雪:“便是把畜生的皮贴在人身上,将人变成畜生,为自己驱动,以前人牙子们常用此法,偷掳妇女孩童,人人自危。也有不少路过的游僧术士,被当作人牙子误杀,乱过一阵。”
后来有镇厄司整治,造畜之法不再盛行,但也从未失传。
长孙荷月眨眨眼,“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赚钱,一个小孩二十两,一个女人十两。”
长孙荷月眼睛瞪得圆圆,不可思议问:“就这么多?”
逢雪笑了笑,“大差不差吧。我又没卖过小孩……”
“就为了这点钱?”
风扶柳低声说:“长孙师妹,人命本来就是比草还贱的东西,师姐说的,还是富庶之地,行情好时的价钱。若是再穷些的地方,不需要人牙子拐卖,一斗粮食,就能从大人手底换来个健全小孩。”
长孙荷月浑身鸡皮疙瘩起来,忍不住抱住双臂,“呸,这些人也配当爹娘!哪有为了一斗米,把自己孩子卖了的?”
“师妹是千金之躯,价值千金,我们是斗升小民,只值斗升的价钱。”
长孙荷月:“哪有?”她幽怨地望了眼风扶柳,风师妹不复之前柔弱,眉眼间隐约添上几分戾气,让她感到几分害怕,不由靠逢雪更近,道:“我不还是陪你一起去阴曹地府了嘛。”
风扶柳微微一怔,低下眉眼,嘴角往上扬了扬,“多谢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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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雪本是想折回去找叶蓬舟的。
然而回到杏林,云梦几个人早已离开。他们来此,也是参加法会,想必最后会去无色镇,在无色镇去寻他也一样。
逢雪心中还有许多话想问他。
“这次法会不安全,”她正色对几个同门道:“不若早些回去吧。”
少年们你望我,我看你,神情不太自然。
易存二道:“是白花教?”
“不止白花教。”
易存二看看众人,挠了挠头,“这次不小心,才中了白花教那小娘子……呸,坏娘们的花招。下次见到她,我一定把她捉起来,师姐,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上你的忙。”
逢雪揉了揉眉心,“下次见面,只是捉起来?”
易存二:“绑个严严实实!”
逢雪心里不禁有几分好笑,“她一见面,把你们引入陷阱,直接将你脑袋砍下来了。你想到的报复办法,就是下次将人绑起来?”
见少年眼神懵懂,她叹口气,“与邪魔外道相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人家可不会想着留你一命。”
同门生活在山上,偶尔下山抓几个鬼降几个妖怪,见过坏人太少。
逢雪说:“你们该留在山上。”
“哪能一直留在山上,”易存二觍颜笑道:“师姐,你就带着我们长长世面吧。马上要到万法寺了,我们都给寺里呈上了拜帖,要是不过去,多跌青溟的脸面啊!”
“万法寺?”逢雪摇头,“你以为那儿很安全?”
长孙荷月忽然眼睛一亮,说:“师姐,我们让万法寺去对付白花教啊,免得他们坏了这场盛会。”
“正是正是!”易存二大声附和,“说不定白花教就冲这个来的。得赶紧知会他们一声。”
“万法寺……”逢雪摸了摸剑柄,仰头望去,残阳如血,余霞成绮,天地漫上一层红色,如今燃灯护佛的队伍还未至无色镇,万法寺或许还不知苦海生变。
于情于理,是该知会一声。
煌煌法寺千年,若千世佛化作妖魔,千万人的愿力化作供养祂的养料,岂非转眼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逢雪拿出几枚用香火凝成的城隍令,“你们分几个人回去,告诉掌教这儿发生的事,余下的想留下,也随你们,拿好令牌,遇见什么事往土地庙城隍庙里钻,去阴司避一避。”她皱了下眉,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真到生死关头,我无暇顾及你们。遁术学得可还熟练?遇到不对劲就跑吧。”
耳畔响起一声哨响。
她回头看去,暗红天空上,绽开朵五彩烟花,几只大鸟展翅从天边飞过。
“迟逢雪,”长孙昭月把令牌左右翻看,粲然笑道:“你怎么和紫云师叔一样啰嗦啦,我遁术肯定比你好,反正我跟着你,师姐?”
面前空空荡荡,师姐不见踪影。
第213章 第 213 章
红日西移, 荒山树影婆娑。历经一冬,枯枝横斜,嫩芽在冷冷春风冒出头, 如铁枝干上冒出几点绒绒的新绿。
“咔嚓。”
逢雪低下头。
脚下踩断的不是枯枝,而是一截从枯叶里伸出的肋骨。
这一声惊起死寂荒林, 一阵熟悉的嗡嗡声响起, 成群结队的蛊虫呼啸成雾, 从骷髅黑洞洞的眼孔里钻出。
逢雪捏诀,大风吹得蛊雾东歪西倒, 待蛊虫再聚集,她仰头喝口酒, 酒液猛然挥洒, 黄符蹿起条火蛇。
空气中弥漫淡淡的焦臭味。
蛊尸噼里啪啦如雨落。
逢雪从树上跳下, 用剑挑起一只虫子,放在眼前端详。这似乎是南疆那边的蛊,以血肉为食,但离开南疆瘴雾, 便容易死亡。
头顶忽然坠下条五步蛇蛇身。
抬头看, 毒蛇、巨蝎、彩蛛就挂在树梢林端,大部分被斩作两端, 有少数仍活着, 匍匐在树干枯叶上。
这都是剧毒之物, 咬一口就会送人归西,但都不该出现在此处。
逢雪身上还带着叶蓬舟送她的避毒囊,便无惧毒虫, 走入树林深处。
暮色渐深,林中昏暗无比, 时不时踩到一截干脆的断骨,或是蠕动的蛇段。耳畔响起风声,她悄无声息挪动脚步,抽出长剑。
剑华如雪,与一条长杆撞在一起。
对面人咬牙切齿瞪着她,大手一挥,几只黄鹤骤然出现在昏暗林中,振翅飞来,倏尔变作几枝羽箭,射向她的要害。
逢雪往后下腰,避开羽箭,瞥见天空金翅羽雕盘旋不散,将长剑一抖,震开来人,后退数步,说:“我不是白花教的人。”
长杆在空中微顿,对面人狐疑不定地望着她,“你是一个剑客。”
逢雪颔首。
“快走快走!”那人放下长杆,“没瞧见这儿都是毒虫嘛,此处不是善地,早早离去!”
逢雪挽剑收回鞘中,缓步靠近,打量着他。
这人打扮是个赶羊的羊倌。白毛巾抹头,身上穿着一身灰不灰黄不黄白不白的羊皮袄子,腰间挂着赶羊的鞭子,手里提一条竹竿。
黝黑皮肤,满脸皱纹,看着忠厚老实,路边牧羊而过,不会叫人多看一眼。
“这儿怎么了?”她指着地上的散落的白骨,低声问。
“毒虫咬死人了。小姑娘,快走吧,被咬一口我可救不了你。”羊倌不再多说话,蹲在地上,在灌木丛中寻找什么。
“我这有避毒物的药丸。”
蹲在地上的人抬起脸,轻啊一声,“你不是个江湖剑客?”他神情恍惚,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剑客张口就撇清与白花教的关系,说明她不可能是个普通剑客,他眼神陡然锐利,“你是谁?”
逢雪拱手,“师从青溟。”
羊倌松了口气,“原是青溟山的小道人。”他卸下心中防备,伸手接过黝黑药丸,把药丸塞在羊皮袄子里,“我们指挥使也是青溟山的人咧。”
“这儿发生了什么?”
“中了白花教这伙贼子的道了。”羊倌自报家门,“我在镇厄司当差,别人喊我叫放羊倌王四,最近管队发现有白花教动作的踪迹,让我们跟着贼子,趁机一网打尽。我中间耽误一会,被几个小孩子缠住,来迟了一小会,来的时候,只看见这满地的尸体。”
从地上捡起块令牌,他摊开手,数枚令牌被一根草绳挂住,“除了我,全折在这儿了。若是我早来一点,”他攥紧掌心,手背青筋迸出,半晌,才不甘地承认:“也许我也变成一堆骨头了。”
逢雪问:“你接下来想作何打算?”
王四道:“我要回据点,向薛百户汇报此事。”
“镇厄司的据点就在附近?”
“是啷。不过先得把弟兄们的尸骨收敛。”
逢雪:“我来帮你吧。”
王四看她一眼,“小心些毒虫。”
他拿出张泛黄羊皮,捡起地上一根散落的腿骨,“这是队里的卖油郎赵大柱,他是个瘸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你瞧腿骨生得多粗壮。”
一根根捡起凌乱的骨头。
“这是柳娘子,原来女人的骨头这样轻巧纤细,她做的豆腐可是一绝。”
他低着头,看手里握紧的手骨。手骨被人粗暴折断,折痕骨茬分明,上面交织虫噬蚁药的痕迹。
俯身将手骨轻轻放在羊皮上,王四苦笑:“真可惜,以后再也尝不到柳娘子做的豆腐了。”
老汉低着头,捡拾满林滚落的枯骨。
这些镇厄司卫毙命不久,但血肉被毒虫啃咬一空,骨头咬得满是空洞,变得异常疏松脆软。
逢雪动作小心地捡拾遗骨,偶尔听王四认出同僚身份,嘟囔几句,声音里含着低沉而模糊的哽咽。
仿佛穿林的风声。
把能找见的骨头堆在羊皮里,王四叠起羊皮四角,将它背在身后,道:“小姑娘,你人真不错。我要去据点了,要不你和我一道吧,白花教那帮人阴险歹毒,跟闻见血气的豺狼一样,要是发现你和我们混在一起,说不定会对你怎样。”
逢雪点头,“我也有事想告诉镇厄司。不过,就这样带我去据点,你不怕我身份有假,实际是白花教伪装的?”
王四借着月光打量她,不由摇头,“小姑娘,白花教哪有你这样的?”
两人结伴同行,往镇厄司的秘密据点行去。
王四使了个小法术,变出十几只白羊,依旧作他的赶羊老倌。这次他心绪凌乱,变得羊多有纰漏,有的羊长了五个蹄子,有的羊生着两条尾巴。
但索性是荒郊野外,夜半更深,也吓不到旁人。
“你赶羊也有模有样的。”
王四听到,笑了笑,“我从小就跟着我爹放羊,我爹跟着我爷爷放羊。”
“这还是门祖传的手艺?”逢雪忽然心生好奇,“你是如何加入镇厄司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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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世代赶羊,但羊是属于地主的。一头羊,比人命更值钱。
每每他早起,长杆挥动,驱赶羊群到绿草丰美的山坡上,小心伺候着他们,日晒风吹,不敢怠息。
有一次,他把羊赶到山上,坐在石头上望着羊群发呆。
日头渐上,和煦日光照在身上,稚童不知不觉就打起哈欠。每天将羊赶回羊圈后,他还要随父亲一起去主人家做工,扫地挑粪、锄土浇水,忙到半夜才得歇息。
这对于七八岁的孩童,太过繁重,不知不觉,他就趴在石头上睡着了。
一觉黑甜无梦,待到醒来,日影已经西移。
吓得小童惊起一身冷汗,连忙把羊群赶到一起,数着羊的数量,“一、二、三……十、十一……”
数来数去,都少了一头。
想到被主人家发现丢羊的下场,他不禁浑身颤抖,牙齿咯噔作响,头顶悬着的红日不再温暖,变成一道索命符。
金乌往下坠一点,他离阴曹地府便更近一些。
小童惶惶无措时,忽然在地上窥见一个蹄印。他脑中闪过灵光,沿着蹄印往前,在山石碎叶间,找寻羊留下的一点点踪迹。
一枚蹄印、一根羊毛、一点被啃去的嫩芽。
终于,在溪涧旁,他找到了那头羊,免去一顿毒打,保住自己小命。
“这是我第一次用索迹之法。”王四回忆过去,脸上露出微笑,“我爹告诉我,大家或多或少都无师自通,会这种办法。学不会的、弄丢羊的,也活不下去。不过我同他们不一样,后来我便迷上了这种办法。”
“痕迹。羊经过会留下羊的痕迹,鸡留下会留下鸡的痕迹,天地万物,都会留下自己的痕迹。我观察着地上的脚印、树叶堆里的粪球、灌木上的叶子,有时还能摸到林子里,抓几只山鸡,给家里添一点荤腥。”
老人嘴角扬起,眼神悠远,笑容中有几分自得之意,“那阵子,我可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羊倌,谁家丢了猪狗牛羊,只要叫我,我保准能寻到。方才我信你不是白花教的人,一是因为小姑娘你通身清气,二是,地上没有你留下的痕迹啊。”
逢雪佩服道:“老丈厉害。”
王四笑着摸了摸后脑勺,“也没有多厉害,不过是些没人注意到的细小痕迹,恰好被我发现而已。靠这手本领,我当年过得还不差,娶到了小翠花做老婆,还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我那女儿,眼睛比我还利,秋毫之末都瞧得清楚,她缠着我,让她教她索迹之法。”
“小女孩学索迹之法用来作甚咧?我又不会让她同我一样赶羊,可咱爷俩相依为命,她想要什么,我也就依着她。我家姑娘,眼睛淬了火,比我还厉害!”老人骄傲之色更浓,“她还能分辨不同香粉的味道,不同口脂的颜色,我这老头子,是万万学不来的。”
话锋一转。
“只是后来,我们那闹了妖怪。妖怪专劫颜色姣好的少女,杀害后,丢弃在河边,人们说这是河妖作祟。”
“我的囡囡悄悄告诉我,她在一个人身上闻见了和死去孩子一样的香粉味。我让她离远一些,别管这件事,这事肯定是妖怪作祟,就算没有吃人的妖怪……那些人家大业大,岂是我们小小羊倌得罪得起?”
“但是、但是。”
“第二天晚上,我刚赶羊回来,家门口便聚满了人,钱麻子和我素来不对付,竟还主动和我打了声招呼。我心里感觉不妙,回到房里,竹躺椅上围着一圈妇人,她们哀哀的哭,我的囡囡就躺在那儿,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主人的管家竟来看望我,还给我牵了红线,牵了个小姑娘让我再娶。那小丫头,年纪只比我姑娘大几岁咧。我把家里攒的几两碎银送给她,本打算留着给姑娘做嫁妆的,如今也没什么用了。把姑娘埋在她娘旁边,我磨好了柴刀。”他咧嘴一笑,笑容憨厚,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人的脖子还是挺硬的啷,竟把刀都砍出岔口了。”
“我杀了几个人,一个是那垂涎美色的少爷,一个是帮他作恶的管家,一个是杀人的家丁。杀了人,自然就入了大狱,家主大骂我不忠不义,给县令塞钱,要治我一个千刀万剐的大刑。我关进监狱,受尽酷刑,本以为必死时,遇见了指挥使大人。”
老头仰起脸,不知不觉,双目已经赤红,“我不知他的身份,以为他是狗官手下的人,还朝他吐了口血口水。指挥使却没有生气,捡起血唾里被打断的牙,还给了我,问我,还怕不怕这些恶人,怕不怕恶鬼妖怪。若都不怕,可愿意拿起柴刀劈断枷锁,转世再作一次人。”
自那以后,老羊倌就做了镇厄司卫了。
第214章 第 214 章
王四有一手索迹观毫的本领, 查案屡立奇功,后来又跟着人学了点术法。他术法本领不成,又无心上进, 便一直做着自己的老司卫,素日用羊倌身份掩人耳目, 倒也怡然自得。
一路说着话, 明月作伴, 清风为友。
老羊倌挥舞长杆,赶着变出的羊儿, 道:“以前是赶羊,找羊, 现在是赶羊, 找羊、找邪道人、找妖怪, 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很早我就知道,法寺附近有个白花教的分坛,只是一直寻觅不到踪迹,找着找着, 他们忽然丢失了踪影。”
逢雪道:“那个分坛在墙上。”
老羊倌愕然张大双眼, “墙上?”
“墙上,壁画里。”
“……”他沉默良久, 沉沉叹口气, “有几次我都顺着踪迹找到墙根处, 墙上的图案,我只当是小孩涂鸦。原来墙上还能藏人咧?”
老羊倌皱着眉,心中万分后悔, 心想,若他看得再仔细一些, 说不定柳娘子赵大柱他们也不必被白花教害死。
他攥紧拳头,“多谢仙师告知,待我告诉百户大人,咱们做好准备,把这些白花教一窝端了!”
“你们据点有多少人?”
“还有十来号人。姑娘别小觑,虽然人不多,但百户大人是指挥使亲自调教的好手,年纪轻,本领强,可了不得!”
“小姑娘,你瞧,那儿就是了。”
是间立在十字路口的小酒棚,酒旗飘扬,白布黑字,写着三字“杏花村。”
“此处是来参佛必经之路,可以打听到不少消息。大家有各自伪装,羊倌、卖油郎、卖花人,每过旬日,来此地一聚。”
他走到门口,拍了拍门板。
小酒棚柴门紧闭,窗洞漆黑。逢雪离酒棚十来步,立在树下阴影中,凝视着酒棚。
月光昏茫,时不时从山岭飘过冷风,风中夹杂几声鸟叫虫鸣。
“砰砰。”
王四拍了好几声门,正嘟囔着“怎地没动静”时,门后传来声响,“是谁?”
这声音低沉含糊,但他还是听出,是留在酒棚的燕十三的嗓音,连忙高声说:“是俺咧,赶羊的。快些开门,俺有要事要告诉薛百户!”
“等一会,门里有贵客。”门缝里亮起朦胧烛火,烛光晃动。
老羊倌不解道:“什么贵客?”
“监天司的客人。”
“监天司?”老羊倌挠了挠头,“那我们正好可以一起联手,捣碎白花教老巢了。”
里面的人缓缓打开门,如雾气般浮动的烛光漫出门缝。
他低声问:“只你一人来吗?”
老羊倌神情沮丧,低下头,说:“弟兄都被白花教暗算,我带回他们的尸骨……对了,还有一个姑娘。”
他低着头,只看见如雾朦胧的烛火咬开眼前黑暗,在地上画出清晰的分界线。烛火快漫至脚上时,一道雪白的月光从地上摇曳而过。
不。是剑光。
一剑从他眼前飞过,钉在地上,那片爬出的烛光竟剧烈摇晃,漫出殷红鲜血。
片刻,烛光淡去,露出个人影。那人被一剑穿心,仰面朝上钉在地上,失去了生息,手里拿着的铜灯盏在地上滚动几圈,熄灭了,另一只手松开,露出把雪亮的匕首。
老羊倌震惊看着地上陌生面孔,片刻,他急忙推开门,跑入酒棚里。
逢雪抽出扶危,跟在他身后,进入酒棚。
小木屋里一片血色,血浆及膝,桌椅陷在血里,却不见人影。
“百户?薛百户?小杨柳,白五儿……”老羊倌站在血里,声音沙哑地喊着同僚名字。
“是白花教,”逢雪蹲在门口,提起掉在地上的铜灯,“和监天司。”
看屋里场景,应是监天司敲开门,让这些镇厄司卫们放下警惕心,联合白花教将毫无防备的司卫一网打尽。留下的这个人,是想等在这儿,杀死如老羊倌这般的漏网之鱼。
监天司和白花教走到一起?
老羊倌慢慢站起来,转身走出酒棚。
逢雪在一棵树下找到他,他蹲在树根,低头看着地上半个若隐若现的脚印。
“老丈,你有何打算?”
“找到他们,报仇雪恨。”
逢雪微微皱了下眉,“你一个人?监天司为皇帝爪牙,白花教阴险狡诈,老丈不妨先藏起来,再做打算。”
老羊倌拔出腰间一把刀,劈开拦路的灌木丛,“小姑娘,我的柴刀,还未老咧。”
“那么,老丈,请带我一个吧。”
————
此时此刻,青溟山一行人也到了佛山脚下。
地底昏暗,如同长夜,隐隐金色的佛光纵横,似金云绮锦在头顶铺开。
此等奇景,颇为神异,引得少年们不禁驻足观看。
易家两兄弟见识过阴司奇景,便兴高采烈地当起导游,带着同门阴司一游。
“越靠近法寺,佛光越重,万法寺香火昌隆,在地底都能闻见佛香。无常带着鬼魂经过此地时,怨鬼不哭,齐声念经,可谓奇景!”
易存二大声背着牛头对他说的话。
长孙荷月惊叹:“好漂亮。”
“什么漂亮?师妹,别碰那个!”
冥河静静流淌,河滩上,开满艳红的曼珠沙华。长孙荷月跑到一朵花前,伸手碰了碰红花,花瓣不胜娇羞地蜷了起来,轻轻摇曳。
她恍惚听见一阵嘻嘻的笑声,不自觉握住花颈,伸手往上一提。
一具白骨从地里滑出,彼岸花开在它黑漆漆的眼洞里。
长孙荷月吓得大叫一声,钻到风扶柳的身后。
嘎吱声响,白骨慢慢抬起手,身上关节咔咔作响。
一张黄符拍在白骨脑门,它身体猛然凝滞,重新躺入花丛中,归于永恒静谧。
长孙荷月松口气,“多谢师兄!”
沈玉京抬眸,看向前方,一队牛头马面,气势汹汹地赶过来,要将他们几个擅长冥府之人缉拿。
好在拿出城隍令牌,说清缘由后,阴吏们态度便缓和了。大抵怕他们再摘花弄草,带头阴差主动道:“我来带几位过去吧。”
易求一他们先前碰见的牛头阴差很是健谈爽朗,但这一个牛头,分明顶着一样的脑袋,张着一般的容貌,性格却缄默寡言,一丝不苟。
它在前方尽职尽责地带路,不管少年如何搭讪,始终沉默以对。
易存二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只好找他哥开始一唱一和聊天。
“哥啊,你说介万法寺的地盘,咋还有白花教咧?”
易求一思忖一会,才回道:“也不奇怪。天底下哪儿没有坏人?”
阳光下随处可见阴影,天底下无处不在恶人。
他以前不明白这句话,下山丢了回脑袋,多少长了点教训。
眼前忽然一亮。
牛头停下脚步,往前指道:“前方便是法寺,诸位找个庙宇出去便是。”
不消它说,几个少年仰起脖子,看出了神。在平阳时,黑暗中隐隐只有片佛光曳过,犹如彩云绮霞,但此刻,无数金光拥簇,连漆黑冥河也被照亮,泛起粼粼的光。
纵在地底,他们也能闻见佛香,听见经声。
法寺千年,普度众生,佛光照彻阴曹地府。
少年们啧啧称奇,这是世上最光明圣洁之地,连拂面的风,也不再阴寒,变得温暖如春。
但长孙荷月眼尖,伸手指道:“那是什么?”
平滑冥河河面,突兀地涌出几股黑流,沸腾不休,仿佛几个突突冒水的泉眼。
泉水中飘荡着黑色长须,似是水藻。
在他们的注视下,河面又涌出几个沸腾的泉眼。
牛头阴差却说:“是苦海涌流。”
“什么苦海?什么涌流?”
牛头略一点头,“ 送几位到了法寺脚下。诸位阳世中人,请去人间吧。”
少年们本想再领略阴司风景,听出鬼差话中赶客之意,也不好意思多留,谢过它的领路之恩,用城隍令敲开座山野小庙的门,从不到膝盖高的石头小庙里爬了出来。
恰有一队提灯的僧人排成长龙从对面悬崖走过。
是一个寺庙送来的肉身佛到了。僧人们提灯照路,领着肉身佛,走上羊肠小道,放至在悬崖边一棵树下,便转身离开。
月光清寒,照在肉身佛金身上,他对着少年们,慈悲地笑着。
但他们却觉后背有些发凉。
“和尚为什么要把肉身佛放在悬崖上就撒手不管了?”
沈玉京道:“是万法寺的传统。法寺有一座石崖,崖高万仞,深不见底,名作金身崖。肉身证成佛后,便能飞至石崖上,笔直峭壁会变出一方石窟,替金身佛遮风避雨。”
易求一讶然:“人都死了,还能飞上悬崖?”
“人死了当然飞不上。”易存二振振有词,“但肉身佛可是证得了佛位,肯定与我们不同。”
易求一:“既然对面是肉身佛,那我们此刻……身在何处?”
几个人缓缓低下头。
脚下,山崖如刀,陡壁穿云。
他们正在金身崖上一个石窟中。石窟里没有金身,却有块石头垒成的小庙。石头刻着字,写明这是为以前一位名叫照潭的法师留下的位置。
照潭法师立誓点化世间无情之物,为顽石说法,替山壑讲经,于西玔三年外出游历人间,再未回寺里。
好友黄眉僧为他在此立石头庙,以作纪念。
“西玔……”长孙荷月算了算,“这不是前朝末年的年号嘛,离现在快千年了。”
“黄眉僧是谁,石窟不是肉身佛的地吗?悬崖这么高,他怎么爬上来给照潭立庙的?而且,师姐给我们的城隍令怎么敲开石头庙的门,介也归城隍管,还是师姐认识照潭和尚?”
长孙荷月反驳:“怎么可能,照潭是一千年前的人了,骨头都变成灰,师姐如何认识?”
“说不定师姐在阴曹地府见过呢。”
几个人想不出原委,在金身崖上待着也不是办法,若是被僧人发觉,怕是会被当成冒失小贼、渎佛邪修。他们便想先御风下山,然而一捏诀,却发现御风术在此处并不好使。
“金佛都在这儿,就不许我们用玄门的术法吗?”易存二苦着脸,往下望一眼,“这下惨喽,莫非要爬下去?不若咱还是钻回庙里,重新回一趟阴司吧。沈师兄?”
沈玉京立在悬崖边上,凝望远处,没有说话。
易存二顺着他目光看去,吓得“嚯”了一声,“你们快瞧!那肉身佛动起来了,它果然成佛了,能飞上万仞悬崖!”
但说是飞,却不太对。
金身佛依旧是盘坐捏花之态,动作不变,身子却在灌木林叶之中起伏,山下乱石如林,杂草丛生,只能瞧见金身飞快地爬下山崖,在林里穿行。
易存二奇怪道:“它为什么不直接飞上来呢?”
直到金身越过杂草树林,来到峭壁底下。恰逢天空乌云被风吹开一角,泠泠月光照下。
几人才看得清楚,哪儿是什么金佛飞升,是一头漆黑的大猿猱,背负着金身,在山野间飞快穿行。
第215章 第 215 章
又于万仞悬崖上, 听见一阵斧凿刀砍之声。
少年探头望去。
在陡峭石壁上,竟有十几只大猿猱手持利斧尖凿,在崖上挖掘石窟。它们在悬崖上如履平地, 轻盈地攀着崖边生长的青松灌木往上,齐心劈凿石壁。
凿石声声入耳。
易存二乐了, “原来以为真是肉身佛显灵, 没想到是一群大马猴在帮忙。”
“莫非是万法寺和尚做的?”
驱使马猴, 背负金身,来到悬崖凿出石壁, 让信众们以为肉身佛证得果位,飞上崖顶。
果然好谋算!
“这帮和尚也太狡诈了, 怎能为了一点香火就骗人?”
易存二啐完, 心中有些意动, “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能学着,弄个真仙降世?”
长孙荷月点头,“山上那么多孤魂野鬼,让他们帮忙呗, 我让人过来捧场!”
易存二:“正好不过!”
他压低声音, 与长孙荷月兴致勃勃地讨论如何制造仙迹,却见四周静谧无声, 簌簌碎石从石窟落下, 坠下万丈悬崖。
奇怪。凿石窟的马猴在他们脚底下, 为何上头落下了碎石?
他抬眼望去,一个悲悯微笑的头颅,倒悬着, 从石窟顶缓缓降下,无言凝视着他们。
是那尊肉身佛!
易存二惊呼一声, 拉着长孙荷月就往石庙跑,跑到石头庙旁,愕然发觉方才钻出的小庙,竟变得又矮又小。
惶急之下,长孙荷月卡在了庙门里,啊啊大叫。
风扶柳跑过来帮她,好不容易将人推入冥府,那金身像已全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金身佛倒悬,嘴角上扬,慈悲的面孔倒转,却显得几分渗人。
倒坠至腰侧时,一张红白交错的鬼魅面孔骤然出现。
少年吓得后退几步,“有鬼哇!”
待看清一些,他才发觉,这不是鬼,而是背负金身的马猴。
一根麻绳绑在金身腰上,背负它的猿猱自上而下,爬了下来,倒悬着打量他们。
这是好大一头马猴,浑身漆黑,脸上红白图案交错,如鬼似神,诡异非常,有的地方唤它们作山鬼,有的地方唤作山魈。
大山魈歪了歪眼,红眼珠子眨动。
“它有话对我们说?”
易求一道:“可惜迟师姐不在这儿,她能听懂这些山精野兽的话。”
风扶柳犹豫片刻,走至山魈面前,拱手行礼,报上了师门,“山神在上,我们从青溟山来,借道阴司,出来时本想借一小庙通行,不曾想出现在此处。”
山魈呲牙咧嘴,模样颇为凶狠。
风扶柳继续道:“我想,是因赠我们令牌之人,是照潭法师旧友,才能让法师容情,石庙开门。”
山魈听后,嘴巴咧到腮帮,一手挂在石上,一手指着里面的石头庙,哇哇大叫。
“它在哇哇叫什么?”长孙荷月半边身子悬在地里,上半身钻在庙里,犹豫要不要跳到阴曹去。
“我也听不懂猴子说话啊。啊!疼!”易存二说完,一块碎石飞来,砸在他的脑门上。
山魈不满地朝他呲牙,声音里多几分怒气。
易存二连忙改口:“山神!我听不懂你的话哇。”
山魈抬起手,吱哇叫几声,从石窟旁又探出几张色彩鲜艳的鬼魅面孔。
“吱哇吱哇!”它们张牙舞爪,一只体型略小的山魈钻入了洞里,匍匐身体,长手指向自己后背。
沈玉京道:“他们想载我们下去。”
“那……去吗?”易存二迟疑问。
如今身在石窟中,他们身携城隍令牌,可以跳入阴司避难。但要上了山魈的背,那可说不定了,万一这群猴子不安好心,把他们背到万丈悬崖上,再径直将他们抛下呢?
风扶柳温柔一笑,“若不冒些风险,怎么能见险峰风光呢?”
易存二风扶柳拉到旁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听见的音量,小声说:“小柳!大马猴会把我们丢下去的,这儿又不能用御风诀,摔得粉身碎骨了。”
“可是迟师姐学御风诀时,不也总是从悬崖上摔下去吗?”
“那是迟逢雪!她和我们又不一样。”
何况就算摔下去,悬崖也有阵法托底,至多摔断条腿。
易存二对上师妹的眼睛,微微一怔,松开手,黯然道:“没想到师妹的胆子也这么大。”
几个人爬到山魈背上。这些大马猴驮着他们,在悬崖上晃荡,路过一个接一个石窟,一张又一张金佛微笑的脸,从他们眼前晃过。
“哎,有一个佛在哭!”
长孙荷月忽然开口。
山魈跑动的速度太快,她只来得及望一眼,佛像就从眼前飞掠而过。
几人被马猴们载着,在金身崖上颠簸半天,忽然眼前一暗,被带入山崖的另一边。
这是一方山谷,草木茂盛,萧萧有风。
谷中有条潺潺小溪,月光照在溪水上,流银如带,银带旁长满奇花异草,藤萝绿蕨。
山魈呼啸一声。
丛林里钻出无数鲜艳鬼面。
“完了,这是捅了马猴的老巢。”易存二小声对他哥嘟囔。
山魈们将少年围在一起,咧嘴怪叫,叫声犹如鬼哭,在山谷间回荡不休,幽静山谷,霎时变得阴风阵阵。
少年们后背相抵,靠在一起,见山魈越围越近,不由拿出各自法器符篆,好整以暇地对上漫山遍野的山精。
“诸位,且慢动手。”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猴群里传来。
众猴让开一条道路,躬下身体,神态恭敬,一头巨大的山魈蹒跚步履,缓缓走出。
它比其他山魈要高大许多,像一座缓慢移动的苍老茅屋。
少年们要仰着头,才能看见老山魈的脸。它的脸上鲜艳的红白油彩不再鲜艳,仿佛副褪色发黄的旧画。
它手里拿着一株桃树作拐,似凡间老者,一步一喘,没走几步,便坐在了地上,抬起手招呼他们过来。
“我是山魈的族长,孩子,你们从照潭法师庙中来?”
沈玉京点头,“正是。”
“能让我瞧一瞧令牌吗?”
老山魈接过令牌,左右翻看,“照潭法师理应圆寂千年。”
“这是我们门中一位师姐所赠。”
易存二大声道:“您不知道,我们师姐可厉害了,在阴司谋了差事,我想,她肯定是在阴间遇到这位法师,有了交情!”
老山魈将令牌还回,“如此,几位就是我们的朋友,请莫将此事说与他人。”
风扶柳好奇问:“既是你们凿窟送佛,为何说是金佛飞升呢?是法寺中人逼你们如此吗?”
老山魈摇头,“我们心甘情愿。”
它徐徐说出一件往事。
昔年有座小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从西土习得救世经文,回到庙里,收养一对孤儿作徒弟。师兄弟悟性高,佛法精湛,成年后,二人皆许下宏愿,立誓渡化众生。
师兄名为照松,许愿渡化有情众生,在山下无色镇开坛说法。一日在镇上,他遇见个耍猴人。
耍猴人正在鞭打一只瘦小的猴儿。
猴儿脸上红白交错,脖子被铁锁叩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看见年轻和尚,它双手合起,跪在地上,似在求饶,又似乎拜佛。
照松心软,花大钱买回了小猴。
猴儿被养在庙里,吃山中野桃,与师兄弟为伴。
有时它会跟照松下山,吱哇叫着,挥舞手臂招揽信众,被猴儿吸引,真给和尚揽了不少信徒。
有时,猴儿会陪伴照松的师弟,照潭。
照潭是个古怪的和尚,他立下的宏愿是渡化无情众生。在他看来,群山万壑,古林幽石,皆为生命。
他坐在深谷,为这满山石头树木讲经。
猴儿便坐在旁边,跑到树根撒一泡尿,爬到树上摘一只桃,或是静坐旁边,听和尚讲经。
时过经年。
师兄照松讲经讲出不少名气,有了许多追随者。
师弟照潭却只有满山石头为伴,一日,他离开了小庙,去人间游历。
猴儿再去谷中,不再闻青年温和声音,只听潺潺流水,呜呜风声,仿佛山林呜咽。
又过数年,世道越来越乱,四处灾荒,人心动荡不安,便有愈来愈多的人来小庙拜佛,也有越来越多的孤儿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他们将饿死之际,被好心的方丈收留,剃度拜入寺中。
然而纵信众千百,照松法师也无法喂饱寺里的孩子们。
他需要更大的名气,让那些豪绅老爷诚心拜佛,慷慨解囊。
于是他与猴儿们谋划,想效仿经文中故事,肉身成佛。
那时和尚已是老方丈,眉白齿疏,面上皱纹深深,讲经几十年,他有寺中信徒千百,是德高望重的高僧。
那时猴儿也是老猴儿,脸上鲜艳的花纹褪色,在山野间肆意几十年,子孙成群,已是一山大王。
猴儿匍匐在方丈身前,如往日一般,让老僧曲着手指,为它抓头顶的跳蚤。
老僧却拜托它一件事。
“我将自封缸中,绝食七日,若成佛了,肉身应不会腐烂,若没有成佛……劳烦你为我涂上金漆,稍作打扮,莫教人看出端倪。那之后,你把我背上山崖,以显神迹。”
猴儿咀嚼他话中诀别之意,呜咽有声。
“如此欺世盗名,瞒天过海,是对还是错呢?”
“当年一同许下宏愿,不知如今师弟怎样了,他的无情众生,可有渡化?”
“此番,我该下地狱吧。”他摸着老猴的脑袋,只是叹息,“只盼此事后,庙里小僧能填饱肚子,只盼天下太平,苦海平息,再无孩子忍冻受饿。”
猴儿跪在地上,如听他讲经的弟子一般,呜咽不止。
老僧抬头,见天心月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合上双手,闭目念诵一句:“阿弥陀佛。”
从此便有了法寺昌隆千年。
第216章 第 216 章
前尘往事, 在少年们面前铺陈。
“原来肉身佛最开始,就是假的?”易存二喃喃。
风扶柳摇头,“法师舍己为人, 救了这么多人,应该也算成佛吧。何况他修为那么深, 未必会失败。族长, 照松法师最后到底成佛了吗?”
老山魈摩挲手杖, 目光悠远,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沈玉京忽而开口:“为何变了呢?”
老山魈一怔, 定定望着他,似鬼魅般的花纹如同老人的皱纹, 显得这张脸更加风霜。它眨了眨眼睛, 眼上两条黄色的花纹似皱起的眉毛, “是啊,为何变了呢?”
易家两兄弟不再状态,“什么、什么变啦?”
老山魈招手,一个小山魈送来一捧桃子。桃子鲜嫩, 灵气四溢, 瞧着很好吃。
“请几位收下这捧灵桃。”
这显然是让他们隐瞒真相的贿赂。但老山魈很讲道理,给他们灵桃后, 便不再阻拦, 放他们离开。
“它不怕我们收了桃子, 还把事情说出去吗?”易存二走出山谷,便迫不及待说。
长孙荷月“呸”一声,“猴子哪有你这样卑鄙!”
“再说, 就算我们说出去,也无人会相信。只会被那群虔诚信徒痛打一顿。”风扶柳显然对人情更为明了, “易大哥,易二哥,待会莫要把此事说出。”
“君子一诺千金!我们肯定不会说,不过师妹,你咋只嘱咐我两呢,就这不信我们吗?快给我一个桃子吃。”
风扶柳在竹篮里找了找,选个个头中等的桃。
易存二几下就把桃子啃完,只觉皮薄汁多,异常甜美,吃完后,身上疲惫一扫而空,“再给我一个!”
风扶柳抱住竹篮,“一人一个,余下留给迟师姐。”
“好嘛,风师妹,你变得好偏心!”
绕过山谷,来到另一头,仰面便是金身崖。
几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仰头望去,一面陡峭悬崖上,坐着无数塑金的佛陀。
他们姿态各异,俯瞰人世,脸上笑容依稀。
长孙荷月想起,自己见过有尊撇嘴低眉,五官歪斜,好似在哭的佛,但望得眼睛都疼了,也瞧不出是哪尊金佛,只好当是自己错看了。
但易存二说:“你们看,那个石窟是不是空的?”
又看了半晌,他们发现好几个这样的空石窟,心头好笑:这帮猴子,多凿这么多石窟,就不怕穿帮吗?
好在此地常人难以接近,也不易发现。
“快去告诉方丈吧,迟师姐说不定已经到了呢。”
前方就有个和尚在山道走动。
那和尚步履僵硬,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穷苦潦倒至极。
“法寺金光煌煌,居然有个这么穷的和尚?”易存二挠了挠头,把他当成其他寺庙来这儿朝圣拜佛的游行僧,道:“师傅,那位法师,你是寺中人吗?能不能帮个忙,带我们去寺里,我们有要事要告诉……”
声音被扼在喉咙里,少年们瞪大眼睛。
那和尚缓缓转过身,一身破旧的僧袍下,身子肌肤残存几点金漆,金色的脸上五官干瘪,皮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空洞的双目无神望着他们。
是山崖上的肉身佛!
原来崖上空石窟,不是山魈错凿,是里头的佛从石窟走下。
霎时阴风四起。
漫山遍野的灌木山林里,似乎冒出好几个衣衫褴褛的僧人身影。
风扶柳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睛尖,瞥见满是金佛的石窟,似乎……又空了几个?
沈玉京拦在众人身前,手里拿着符篆。
僧人却没有像鬼魅僵尸一样扑过来,他艰难张大嘴巴,僵硬的五官因用力而歪斜,腐烂的喉舌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赫赫……”
“赫……请……”
“请渡我……请渡我……”
————
地上早已没了白花教的脚印。
但王四索迹的本领高超,总能发现一二踪迹,譬如被压塌的一片灌木,半个马蹄印,一点草屑。
他似乎有双鹰一样的眼睛,一眼就能捕捉到地上的异常。
逢雪扪心自问,就算自己再生几十双眼睛,也做不到如此。
一路追出三十余里。
远远瞧见一座城池,时值半夜,城池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王四呼出口气,“无色镇。”
羊倌年纪老迈,一口气跑出几十里,不由呼哧喘气,只凭心中信念,才未倒地。在入无色镇前,他坐在山坡歇息片刻,从腰间拿出皮袋,喝口清水,道:“今日法会,无色镇人多足迹杂乱。”
逢雪问:“追不到他们?”
王四笑着摇头:“放羊倌的本事可不止如此。姑娘,你还同我一起?那群人穷凶极恶,不好对付。”
逢雪也拿出腰间葫芦,喝一口冰凉酒液,“我不怕他们。老丈,待宰了这群白花教,我也想劳烦你帮个忙。”
“哈哈,什么忙,你只管说!”
逢雪抿了下嘴角,小声说:“想让你帮忙找个人。”
“这有何难?只是,”他望着面前少女,放柔了声音,“小姑娘,我先帮你找人吧,你想要寻谁?”
“不急,先报仇再说。老丈是想帮我寻到人,一个人去复仇?”逢雪眉头微挑,与叶蓬舟待久了,她也不像最初那样不通人情。
“你年纪还这样小,不必和我这一条脚踏入棺材的糟老头子一起。”
逢雪嘴角往上扬了扬,按住剑柄,说:“我年纪小,杀的妖魔鬼怪可一点都不少,老丈不信吗?”
“信,自然信。”老羊倌把羊皮囊系在腰间,笑了笑,“我的闺女,还没你年纪大,就已经把我的本领学成了。这叫雏凤声清老凤声嘛,你们年纪小,总是更厉害,你们的命,也更重一点。”
“哪有什么重的轻的,大家的命一样贵重。”
老汉笑了笑,说:“那年总指挥使带我出狱,在镇厄司待了几年后,我易容回到家乡。家里的茅屋被泥流压垮了,连带我老婆女儿的墓,都被压在黄泥巴下面,什么都没有啦。”
“羊走过地上有蹄印,鸟飞过天上有鸟影,天地万物,都会留下自己的痕迹,她们在人世煎熬了这些年,却什么都没有留下。哈哈,”他艰难从喉咙挤出几声干笑,“小姑娘,唉……我怀里有几颗金瓜子,杏花村的旗杆下,还埋着一瓮铜钱,是小柳絮留下的,你要是缺钱,就把它们都挖出来吧。”
“我不会挖,”剑客走在暗夜长街,面上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冷如冰,“你留着,给自己养老。”
“哈哈。”
眼前出现一间府邸。白墙黑瓦,灯火明亮。
逢雪停下脚步,脸上忽而有些冰凉,她仰头看去,不知不觉,天上洒下了蒙蒙的雨点。
监天司与镇厄司反目,今夜的屠杀,只有这一起,还是各地一齐动手?
大师兄又如何?二师姐找到他了吗?
她心中纵有千种思绪,也只能按住长剑,走向屋舍。
天空一声惊雷,电光划破云层,大风荡起剑客的布衣。
————
齐家是无色镇一大富户,帮着官府做活,宅院华贵。
今夜府上来了贵客,后花园里,歌酒未歇。
舞姬转动水袖,身子袅娜,一个身着武将官袍的中年男人忽然跳出,搂住她的腰肢,把她抱到自己的酒桌旁。
“哈哈哈!”旁边白衣人笑道:“没想到监天司的大人,也喜好美色。”
武将抚摸舞姬柔软的胸脯,“世上谁不爱美人?我们拼死拼活,不就为这点享受嘛。”
堂上爆出一阵笑声。
两拨人分列而坐,一面身着官府,袖上绣着飞龙,是监天司的大人,一面的人打扮五花八门,却无一例外,身上都有一抹白色。
酒宴早已过了一轮,主位上两个位置空空,只要底下的人还在饮酒作乐。
“大人,你要是喜欢美人,不妨看看我这个。”一个面孔苍白削瘦如鬼的青年抬起手,袖子里爬出条绿油油的竹叶青。
竹叶青腰身一变,变作一位青衣的妩媚美人。美人柔若无骨,腰肢纤细,扭动着腰肢走向武将。
人间的美人哪比得上山野的妖精?
武将再看怀里美女,顿觉索然无味,把她推至一旁,一把拦住青衣美人的细腰。
青蛇变作的美人缠在他身上,拿起金杯,一口饮尽美酒。
不等武将开口,她张开樱唇,亲了上来,将酒液递入他的口中。
武将被美人蛇缠得熏熏然,不由笑着感慨:“还是你们邪魔外道会享受。”
对面的白花教被他喊作邪魔外道,却没有生气,依旧笑嘻嘻的。但同座的一个老者打断了他,说:“如今可不能说是邪魔外道。”
“是!是是!”武将一拍脑门,“该喊你们镇厄司了。同朝为官,还请同僚们多照看照看,大家一起为朝廷效力,同享荣华富贵。”
对面的白花教众只是哈哈笑着,喝酒作乐。
说起镇厄司,武将心中满是愤懑,“这群玩鹰的凶徒,不过是季峋的走狗,明明和我们一样吃朝廷俸禄,一个个眼睛朝着天,不把人放在眼里,连我们的人也敢动。”
“所以他们遭了报应。”
一位监天司老者举起酒杯,道:“季峋不敬圣上,倒行逆施,他的同门害得龙脉断裂,苍生受苦,该受天诛!如今镇厄司大半据点被剿,季峋伏诛,朝廷人手缺乏,日后妖魔作祟,请诸位一同助力。”
武将补充:“荣华富贵,自然少不了!”
“我敬诸位一杯。”
白花教的人却没有动作,没有接他的敬酒。
老者皱起眉,“你们——”
话音未落。那青衣美人忽然张开嘴,露出分叉信子,尖锐利齿,狠狠咬下武将的舌头。
武将捂住嘴巴,惨叫声中,不消片刻,面孔青紫肿胀,七窍流血而亡。
场上形势骤然变化。
摇晃迷离的灯影里,钻出一道又一道恶鬼,将嶙峋骨手插入监天司众人的头颅里。又有毒蛇蛊虫从白衣青年身上飞出,所过之处,白骨森然。
监天司猝不及防被摆了一道,有许多人还没拿出武器,就被迎面飞来的蛊虫鬼魅吞噬。
老者面色大变,欲拔出佩刀,却发现自己浑身瘫软,无力瘫坐在桌上。
“你们……下毒?你们想做什么!”
白花教的青年站了起来,“监天司想借我们除去季峋,没想到,你们也是白花教手里的刀吧。”
老者目眦欲裂,死死瞪着他。
“以为我们就像你一样,为了荣华富贵,给朝廷做狗。”他啐一口,“呸,庸俗。”
“那你们想要什么?”
青年听见一道清脆的女声,他以为是哪个监天司,笑道:“自然是白花娘娘降世。”
他忽觉不对,抬头望去。
迷离雨丝在长明灯照耀下如同丝丝飘渺光线,少女提剑,从漫天光雨里走来。
“降妖。”
剑光骤然劈断长夜。
————
地上覆上厚厚一层血浆,尸骨相枕,随处断臂残肢,欢笑融融的酒宴霎时变成人间炼狱。
逢雪剑指着那位白花教徒,看模样,他应是这些教众中地位最高者。
森然剑尖抵在他的喉咙,他却仰起嘴角,大笑着说:“这就是青溟山的剑仙吗?”
逢雪:“白花娘娘如何会降世?”
青年笑道:“这不是简单得很吗?小剑仙,你瞧,人世艰辛,生民血泪流向苦海,见这人间惨状,万法寺的佛陀渡得了苦海?你们青溟山能镇得住魔窟?”
闪电划破天空,照得他面色惨白,他仰起脸,冰凉雨水落入大笑的口中,“哈哈,佛陀也渡不了苍生,祂自己也要沉下去喽!该是苦海淹没天地,白花娘娘降世的时候了。”
逢雪皱了皱眉,心中一沉。
苦海淹没天地?
“老实交代!不然把你剁了喂狗。”
青年笑容一凛,看着她,“我们教主,为迎接白花娘娘,准备了一份丰厚祭品。若是提前除去祭品,说不定能阻拦娘娘降世呢。”
“什么祭品?你们教主在哪。”
“不急不急,教主神出鬼没,身份众多,连我也不知他在哪里。”青年站了起来,伸手拉起旁边的青衣美人,美人环绕他的身体,变作条翠玉小蛇,游回他的袖子里,“但我知道祭品是什么,剑仙不妨仔细找一找。”
“那祭品分作四份。”
“一份罪孽滔天,十世皆为贼寇,杀性难消,不通教化。”
“一份痴愚蠢笨,十世皆为畜生,似猪贪婪,像狗谄媚。”
“一份恶毒阴私,十世皆为奸人,狡诈恶毒,害人无数。”
“还有一份。本是极贵重命格,却世世惨死,不得善终,身上怨气冲宵。”
青年弯起嘴角,“这四人生来便负罪天地,身上罪业难消,是邪神最美味的祭品。四个祭品入口,我怕白花娘娘会忍不住,从苦海魔窟里爬出来。”
“他们在哪儿?”
青年手一指,指向身后承载千年法寺的高山,“剑仙动作可要快一些。”
逢雪见他神态轻松,心中憎恶,刚想说话,他便张口道:“剑仙可知,为何我什么都告诉你吗?”
剑客没有说话。
青年为她的缄默无聊叹口气,“因为,来不及了。”他摸着袖中的小蛇,毒蛇嘶嘶吐信,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这蛇妖毒性极为凶猛,只一口,他的身体便轻轻摇晃,七窍流出暗黑的血,“以后的天地,”他调动越来越僵硬的喉舌,“是……妖魔……鬼怪……的天地……是我们的……”
尸体僵硬倒在了地上,溅起水花。他的面孔青紫,脸上长出白毛,尸身在发生某种变化,魂魄似一抹黑泥,霎时融入雨水里,消失不见。
老羊倌看傻了眼,“姑娘、不对,剑仙,你的剑法好生了得!这人竟然直接自尽了。”
逢雪摇头,“他是自愿变成恶鬼。”
一剑斩尸把正在僵变的尸体劈成两半。
白花教众竟一点也不怕死,宁愿先做了恶鬼,他对‘妖魔鬼怪的天地’就这么自信?
逢雪收剑,目光投向法寺,“我要去寺里走一遭,找到那位教主和什么祭品。”
她咬了下唇,心想,只能迟一些再找叶蓬舟了。
不知他现在怎样?有没有吃到口热乎的美酒,喷香的羊肉?
第217章 第 217 章
想到叶蓬舟, 逢雪弯了弯嘴角,心中倏尔软了一软。
漫天的风雨如刀,冷雨落在身上, 老羊倌打了个寒颤,环顾地上的鲜血尸首, 有些茫然。以为杀了白花教就能给兄弟报仇, 可濡湿鞋袜的温热血液让他丝毫没有报仇的快意, 反而陷入更深的夜里,“什么白花降世……这些邪魔外道, 怎么没有完咧。剑仙姑娘,你还要找那个人吗?”
少女立在雨里, 微微抬起脸, 廊下防风灯被吹得摇动, 她的影子也在地上轻轻摇摆,曳过地上的血腥尸骨。
她眨了眨眼,长睫染上几点晶莹的雨珠,轻声说:“快到桃花开的时候了。”
桃花开后, 云梦的荷花也连天, 之后桂香浓郁,可作桂花糕, 待到冬雪飘飞, 寒江夜钓, 雪中饮酒。
每个季节都是好时候,她想起时,心里会生出隐秘而难以抵挡的喜悦, 就像在开花。
老羊倌听她说的话,愁云密布的心里, 霎时像照进一束暖阳,“是啊,说不定一场大雨后,桃花就开了。”
逢雪嘴角不觉微微往上扬了扬,“走吧。”她看向主座,“来的时候,主座是空着的,白花教监天司的头领早走了,找他们去。”
老羊倌在地上寻觅一会,“没有印子。”他仰头望去,“难道是骑在鸟背上飞走了?”
“天上的痕迹,老丈可还寻得到?”
“这有何难!”
————
一个时辰前。
或许是千世佛庇佑,每每燃灯大会,天空总是清明无雨。
夜晚,朗月清辉,落得满地碎银。
花园里歌舞未歇,监天司与白花教同座一堂,觥筹交错,和乐融融。一位面孔严肃的老者坐在主座上,与他同座首席的,则是对模样年轻的男女。
琉璃拿着酒杯玩弄,笑说:“监正大人,一直在这儿喝酒好没意思,我们叫镇厄司那群人死无全尸,也算了却你们心头大患了吧,就只能得这杯酒?”
监正面无表情,“区区薄酒,聊表心意。圣女立下大功,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
琉璃歪头,头上的流苏晃动,“什么荣华富贵?”
“陛下有意认圣女作干女儿,圣女日后便是公主了,金枝玉叶,贵不可言,富贵泼天。”
琉璃瞪大眼睛,“公主?”少女天真娇美的容颜显出几分错愕,“我这样的人,也能当公主?”
她不禁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肩膀抖动,头上琉璃坠饰晃来晃去,折射五彩的光。
“哈哈哈,金枝玉叶,金枝玉叶!”
琉璃仰起脖子,一口饮尽金杯里的酒液,但笑得太开心,呛到一口酒液,又掩唇咳了起来。
边笑边咳,双腮通红,眼睛湿漉。
监正望着她,不知她是在笑,还是在哭。
“我的父亲可是个地痞流氓,为了赌钱,把我卖给了杂耍班。他这样的人,也能当公主的爹?”
监正道:“被封作公主,你便是陛下的女儿,和那些凡夫俗子扯不上关系。”他顿了顿,又说:“若想回去认亲,或是报仇,把他的姓名籍贯告诉我。”
琉璃弯起嘴角,转动手里一支骨笛,“那倒不要,你听,”她抵着骨笛,笛声里夹杂隐隐低嚎,似乎有个男人在哭嚎呐喊,“他不就在这儿嘛。”
监正皱了下眉,略过此事,问:“你们教主没来此吗?”
行六道:“有什么要紧事,同我们说便行了。”
“那么,请圣女与护法随我去法寺一趟。”
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夜宴。走出门外,老者手一抖,便飞来三只体型雄壮的苍鹰。
琉璃跳上一头苍鹰,“我想一只鹰。”
“这又何妨,待会圣女选一只便是。”
“镇厄司的鸟儿羽毛金灿,比你们的要好看一些,我要那个。”
“镇厄司的鸟儿叫金翅雕,也被人唤作金羽凤,是季峋从瀛洲带回,传说里失伴必死,双宿双飞的神鸟。它们性情忠贞,对伴侣,也对主人,”他瞥眼琉璃,“圣女若想要金翅雕,便要一起养两只,从雏鸟开始养。”
琉璃弯起嘴角,眼睛不自觉瞟向旁边的青年,“那不正好,我与六哥一起养,”她喝了很多酒,双颊如烧,眼波似水,“你把其他鸟都给杀了,给我们留两个蛋就成。我要养便要养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凤鸟。”
监正不置可否,晃动铜铃,鹰鸟拔地而起,直上云霄。
三人来到一座悬崖之上。峭壁笔直,穿透云霭,如镜的石壁上,石窟棋布星罗,坐满了坐化成佛的高僧。
“金身崖。”行六笑道:“监正怎么带我们邪魔外道来到这等圣地?”
大鹰收起翅膀,停在悬崖上一个石窟旁。
监正跳下了鹰背,手里提着盏黄金莲花灯,转身往石窟深处行去。
两个白花教的人也跟在后面。
石窟中照例有位坐化的肉身佛。琉璃没急着追上监正,围在肉身佛左右打量一圈,肉身佛在石窟坐化不知多少年,身上袈裟破烂,容颜却未腐,依旧栩栩如生。
“这便是肉身佛?”她玩心顿起,“不知能不能抬回去作尸傀。”
行六握住她的手,“大事要紧。”
琉璃眉眼弯弯,乖顺地点了点头。
在肉身佛的身后,竟有条极窄的裂缝,裂缝恰容一人侧身通过。
几人穿过裂缝,山心之中,竟是一个空荡湿漉的岩洞。被人修成的石阶蜿蜒往下,身侧便为万丈深渊,只有监正举起的金光照亮前方十来级台阶。
琉璃拿出自己腰间擦着的精致花灯,刚点燃,火焰便被黑暗吞没。
她往石阶外望一眼。
一片黑暗,什么都瞧不见,只听见哗哗的水声。
“底下是个水潭?”
监正:“底下是苦海。十几年前,苦海之水便从地底漫出,涌上了人间,还爬上不少妖魔鬼怪。监天司镇厄司联手,曾经封印过妖魔一次。”
他弹了弹灯,一点金光从灯盏落下,笔直坠向深渊。
金辉划开黑暗,漆黑洞窟被照亮了一瞬,于是琉璃便看见,在深渊最下,翻涌着一片漆黑的浪涛。
海浪翻腾,卷起的浪花里黑色杂乱的水藻甩动咆哮。每一滴水都在沸腾,每一滴水都在哭嚎。
金光越下坠,苦海之水更加汹涌,浪涛连天,张开漆黑的大口,将光线一口吞没。
四周又陷入黑暗中。
但就在那一闪而过的刹那,琉璃还是瞧见了黑水里一闪而过的惨白。
“最近封印又松动了,沉郁在地底千年的阴气渗出,影响到了人间。妖魔横空出世,人心欲壑难平,连这一崖金身,满山佛陀,也镇不住苦海。”监正说着,拿起莲灯,往后望了眼,目光越过琉璃行六,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崖金身?”行六低笑:“当真是满山佛陀吗?”
“我听说,白花教有封印魔神的手段,昔年云梦太平军造反,官兵派人围剿,死气太重,阴阳倒序,天地无光,河中水鬼上岸索命,白日遇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监正吐出口浊气,“云梦化作一片死地,当年,我也在那儿。”
“但是一夕之间,妖魔鬼怪全消失无踪,漫山遍野开满桃花。”
“是你们做的吧?用来炼你们的魔神?”
行六摇头,“我们岂有这样的本事,若世上有神迹,那一定是白花娘娘显灵了。”
“你们的七魔神,疫鬼、血魔、妒神、饿殍、花柳、悲神,和两舌。”监正对七魔神如数家珍,慢慢说:“恰能吸收世人心中怨恨悲伤,云梦那次,是疫鬼、血魔、饿殍、悲神一起出动,才吃完这么多妖鬼死尸吧?”
不过这些死气,也是助长魔神的养料。
但……
是魔还是神,由谁来定呢?
“说来好笑,长孙昭身为公主,却背弃了朝廷,青溟山的弟子,助阵妖邪斩断龙脉,为祸苍生。”监正神色如霜,“我看玄门之首,换个人当当,也未必不成。”
他焦躁地走了几步,回头看去,在漆黑石阶,隐隐飘来一点灯火,灯光照亮数个僧人的身影,“万法寺的人总算来了。待会我们一起将苦海封印,事成,就算给白花娘娘建起神庙,让万人供奉,也未尝不可。”
行六微微一笑,“我们确有役使妖魔的本事。不过监正大人有一事说得不对。”
“是什么?”
“窸窸窣窣”声渐清晰,那群提灯的僧人慢慢走近。
“十五年前血案的怨鬼浮尸,没有被七魔神吃掉,它们还在世上某一隅,静等……”
“静等什么?”
“等着向害他们的人索命。”
监正睁大眼睛,愕然望着前方,跳动的金光越过黑暗,越来越近,他逐渐看清,被金光笼罩的一排僧人——
衣衫褴褛,袈裟褪色,黑褐色的枯萎面皮贴在了骨上,点点金漆随着动作飘在地上,洒落一地的金辉。
不是方丈!
是那些……肉身佛!
行六往前走一步,笑问:“监正想知道它们藏在何处吗?”
监正慢慢往后退,额角冷汗滑落。
“六哥,后面!”琉璃低呼。
行六转过头,一张干瘪的面皮就贴在他的脸上。
————
雷蛇在乌云中游走,风雨更萧萧。
逢雪走在山道上,道路旁有许多虔诚信徒跪地叩拜,常诵经文。雨水打湿他们的衣袍,黏在身上,每一个人面前都有一盏自制的灯,有的灯华贵,黄金莲花底座,外头用琉璃罩着,有的灯只是竹枝为骨,薄纸作罩,但也极为用心,纸上写满了经文。
可经一宿风雨,纵使人们用手遮住雨水,无处不在的水汽将纸上梵文晕开,里头灯火摇摇欲坠。
暗夜里有人惶惶低语:“以前法会上,从来没下过雨,这次是怎么啦?”
“不是说有四位法师成佛吗?可是只送来了一位,那些人路上耽搁了。”
“听说……明月寺起了大火。”
“有真佛庇佑,哪会走水?”
……
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微弱的烛火照在一张张湿透的脸上,雨珠蒙上层透明的纱,让神情不再显得虔诚,而是多了几分惶然猜疑。
忽然有人低呼一声,“我的灯灭了!”
随着这声落下,在水汽激荡中,一盏又一盏佛灯熄灭,头顶皓月早被乌云淹没,天地陷入长夜。
在漆黑的风雨中,一道人影悄无声息走上了石阶,推开了殿门。
万法寺的殿门并未关上。
一踏入寺里,就像撞进一团粘稠阴冷的水里。
“好安静!”老羊倌忍不住开口,打破渗人的死寂。
逢雪常听说,万法寺香火兴隆,每一尊菩萨都是真金打造,殿上琉璃瓦,碧玉壁,华贵气派。但此刻四周一片漆黑,她无暇去观赏庙中风景,拔出长剑,谨慎打量四周。
静。
太安静了。
外面的低语惊呼,风声雨声,都被隔绝在门外。站在庙里,她只能听见自己与老羊倌的呼吸声。
“按理来说,今夜法寺不会熄灯,和尚们也应该不睡,为明天做准备。”老羊倌呼吸越来越急促,“怎么会这么安静?”
“难道见今夜下雨,他们都睡去了。法会可是重要日子,就算歇息,也留几个人看护吧。”
逢雪点起一盏灯,火光只照亮一隅,破不开浓稠黑夜。
她心中不祥,“万法寺也出事了。”
老羊倌不信,“法寺重地,佛光照彻,妖魔鬼怪不敢靠近。就算白花教想作祟,也没有这样容易,那些修为高深的法师还镇着呢。”
逢雪道:“若作祟的不是妖魔鬼怪呢?”
“不是妖魔鬼怪,却是什么?”
“是……”
黑暗里忽然响起一阵诵经声。
………
广义带着几位寺僧护送肉身佛佛像到石崖上。把沉重的金像放在地上,他松开手,瞥见掌心沾了几点金漆,漆里夹杂着一些皮肉的碎屑。
心中忽然生起一股不祥。
趁着众人不察,他偷偷掀开肉身佛的袈裟,袈裟下,金漆斑驳,似脱落墙皮一般,露出里头深色僵硬的肉身。
这是肉身佛?
他心头大骇,来不得思考,跌跌撞撞跑回了寺里。
法寺正在为明日盛会作准备,每一间金殿都点着灯,灯影中人来人往。
“方丈!方丈!”广义一路往前跑,跑得心跳如擂,呼吸急促。
奇怪的是,那些殿里来往的寺僧却并未拦住他,也没询问他为何惊慌。他们站在金佛脚下,或燃灯点香,或诵念经文,耐心侍奉着菩萨。
这群只知道念经的和尚!
广义似一阵旋风,快步冲过几个大殿。他是今年才当上大和尚,有幸负责燃灯法会事宜,若是在最紧要的肉身佛上出了差池,岂不是辜负了方丈的信任?
一路往前,光线越来越明亮,路过的每一座偏殿都灯火通明,人影闪动。
但他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隆隆——隆隆——”
仿佛天上的惊雷。
广义刹住脚步,突然意识到一事——四周为何如此安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急促呼吸,咚咚心跳。
没有诵经声,没有人语声,殿里人影走来走去,却无人发出声响。
他额头不觉都是冷汗,慢慢转过头,望向远处的殿门。
大门敞开,人来人往。
但是……他们都没有影子!
他喉咙咯咯作响,惊惧攥紧心脏,惶然无措时,一束金光射在眼皮上,让他不由紧闭双目。
再慢慢睁开眼,大雄宝殿,近在眼前。
殿门透出煌煌金光,明亮耀眼,压过檐下的灯火,胜过天上的星月。
几个僧人的影子背对着他,跪坐在佛前。广义认出他们的身份,是法寺地位最高的主持,和几位护法僧。
瞧见他们,他的心中长舒一口气,又抬头,看眼大雄宝殿的金色牌匾。
大者,包含万有。
雄者,震慑群魔。
什么妖魔鬼怪,敢在大雄宝殿闹事?何况,还有佛法高深的方丈在。
他连忙越步走入殿内,说:“方丈,方丈,我观殿内,怎么不对劲……”
方丈低着头,双手合十,跪坐在佛前,似在低头参经。
广义看其他几位护法僧,他们清一色维持着悟经的姿势,模样虔诚,面带微笑,护卫在佛前,仿佛守卫千世佛的护法。
只在望见最后一位时,情况才有所不同。
最末一位护法僧年纪很轻,悟性却了得,在法寺地位隆高,法号叫做明澄。
他死死望着广义,双手合在胸前,手背青筋迸出,清隽端正的五官,此刻扭曲变形,显得几分狰狞。
明澄张开嘴,嘴唇开合。
广义读出他的唇形,“跑……?”
“砰!”
身后殿门重重合上,他看见明澄扯开双手,一截染血的铁钉掉在地上。
面前方丈依旧低着头,头顶探出截染血的铁钳,胸前的袈裟早已黑红一片,血渍干涸。
而在他的前方,莲花座上……佛陀的金身还在,却背对着他。
他看不见佛的脸,佛也不肯见他。
————
“若以色见我,若以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
“若以色见我,若以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
“若以色见我,若以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
漆黑的殿门口,一个大和尚跪在门前,癫狂地念经。
逢雪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拽了起来。闪电从天空划过,和尚面孔惨白,脸上鲜血交错,喃喃:“不见如来!不见如来!”
“只有你在此,其他人呢?”她试着给和尚喂了颗清心的药丸,却没什么用,一撒手,他又跪了下去,在地上砰砰磕头。
阴风阵阵,逢雪立在漆黑的殿门前,抬头望向前方巨大庙宇。
这应是万法寺主殿,似一座巨兽,盘踞在黑夜中,张开着嘴。
在殿门上方,金光牌匾写着“大雄宝殿。”
又一道闪电划破暗夜,漆黑的窗上,映出无数盘坐的人影。
逢雪没来过万法寺,不由有些奇怪,千世佛金身的周围,会有这样多的护法菩萨吗?
她没有犹豫,长剑飞出袖间,推开了殿门。
消失的僧众,全挤在殿里,跪拜佛前,一个个紧闭双目,七窍流血。
旁边大和尚似乎见到什么,忽然大叫起来,迅速跑入了殿里,“佛陀!我见到千世佛了,我未行邪法!”
逢雪跟在他身后,踏过高高门槛,走入大殿瞬间,身体失去平衡,人直直往下坠。
仰面望去,哪儿有什么大雄宝殿,面前只有一堵陡峭悬崖。
她伸手捏诀,没有唤来大风,这里似乎不能使用术法。人掉得越来越快,穿过层层乌云,底下坚石刀枪剑戟一样立着。
岩壁上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她,一把将她拉进石窟里。
第218章 第 218 章
石窟森冷阴寒, 空无一人。
逢雪手心发烫,张开手,里头出现块熟悉的石头。
她诧异之际, 眼前金光闪动,身披金甲手提长枪的神将出现在眼前。
“大块头?石大哥?你……”
大块头朝她点头。
他本是一方石妖, 没有魂魄, 原身碎裂后, 本该就此消散。但昔年点化他的法师已经成了灵石菩萨,大块头得菩萨的赏识, 作了菩萨身前的护法金刚。
说完旧事,大块头朝她微笑, “阿雪, 好久不见, 你和小叶可还好吧?”
逢雪不由弯了弯嘴角,重逢故人,本该一起喝杯好酒。可如今情况紧急,她来不及说恭喜, 便问:“石大哥, 我该如何对付万法寺中的邪异?”
“这是菩萨遣我来的缘由了。阿雪,人们来法寺拜佛时, 人心善念上升, 飞到天上, 人心恶念下沉,沉入地底,随着年岁越久, 苦海从地底涌出,届时, 魔神出世,日月无光,天地会变成妖魔作乐的巢穴。”
逢雪蹙了下眉,这话与白花教的人说得相同。
“菩萨与法寺曾有过一段缘分,不忍法寺被苦海淹没,便派我下凡相助。”
逢雪:“石大哥,我该做什么,诛杀掉魔神,还是填平苦海?”
大块头摇头,“魔神若出世,便已太晚了,苦海是从人身上诞出,人间苦难若在,苦海便难平。”
“金身崖、万法寺,和崖后的山魈谷,互相拱卫,布成一座大阵,以亿万信徒香火愿力为养料,让大阵运转,超度地底的苦海冤魂。但是……”他叹了口气,“金身崖出了问题。”
不消他多说,逢雪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几个寺庙为了争抢香火与名气,争相叫人“成佛”。这些“佛”没有当场诈尸,便是不错了,后来又被送到金身崖上,怨气自然深重。
叫这群“肉身佛”守护大阵,实在可笑。
大块头指向石窟岩壁,“山里还有一重更深的封印,是万法寺青溟山一同设下,封印魔窟与苦海。但山上许多……肉身佛的尸首怨气未散,意欲毁去封印。”
“所幸当年照潭法师在此修炼时,也曾点化过群山万壑,山石都有了佛性,能克制这些妖邪。要有人进入封印,将我所化的灵石放入阵眼,我再调遣群山,重新将封印稳住。”
逢雪问:“然后呢?苦海便不会涌流吗?”
大块头神色有些黯然,“只能稳住一时。”
逢雪摩挲剑柄,低声说:“我想也是如此。”
她抚剑自问,长剑再快,能救几人?斩尽世间妖魔鬼怪,便不会再有人枉死了吗?
不会再有黄云岭上的白骨、转马岗里的桃花吗?
人间不平事太多,她想不明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算了,拖一时是一时,杀一个是一个,救一人是一人,就这么走着瞧吧,石兄,烦请你带我进入魔窟。”
大块头抬手一挥,岩壁似水分开条道路,里头漆黑如墨,隐隐有阴风飘来。
“此刻,里面已经装满了妖魔恶鬼,除却僵变的肉身佛,还有苦海里爬出的怪物。阿雪……”
大块头欲言又止。
逢雪读懂他的意思,扬了扬眉,提剑走向魔窟。快入岩壁时,她停下脚步,解开腰间酒葫芦,喝了口月露酒,把葫芦放在地上。
“石大哥,若我没有出来,劳烦你把葫芦还给他。”
幸好叶蓬舟还未来此。
逢雪心中几分庆幸。
后背一物掷来,她伸手接住,酒葫芦又回到手中。
大块头道:“自己拿着!自己去还!”
把葫芦重新系回腰间,逢雪闷闷应了声,攥紧剑柄,走入魔窟。四周漆黑一片,好在大块头给了她一盏莲花灯引路。
金莲悬在肩头,能照亮十来步的距离。
没走多久,逢雪便看见远远也飘着一点金光,她以为是同被大块头带来的帮手,快步追上去。
那金光也察觉到她,迅速飞来。
金色光芒与黑暗中相汇,一张长满白毛的面容撞入眼帘。
逢雪心中暗骂一声,剑瞬间出鞘,“斩尸。”
剑锋撞在僵尸身上,琤地一声响,溅起萤虫般的火花。僵尸身上涂着的金漆,在黑暗中闪烁,化成点点金光,护住了他们周身。
金漆便是给僵尸披的一层铠甲,她斩僵尸的剑,斩不破金光。
好在这僵尸死去经年,风吹雨打,身上不少地方金漆脱落,露出黑褐色的干尸颜色。
逢雪找到他袈裟下一处金漆脱落的肌肤,长剑笔直插入其中,随着一声“斩尸”,尸首裂成数块。
她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抬头望去。
头顶岩壁,密密麻麻,布满了点点金辉,仿佛星辰。
————
“好多僵尸!”
长孙荷月一声惊呼,唤醒了几个震惊茫然的少年。
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他们又瞧见山野间数道行走的僧影。
面前肉身佛还在喃喃:“请……渡……我……请渡我……”
从来都是世人求佛来渡自己,何曾遇见过佛陀走下石窟,来哀求超度?
眼见僵尸们慢慢靠近,形成包围之势,少年们吓得聚在一起,匆忙又掏出符篆。
沈玉京沉声问:“你是佛陀,我们是凡人,如何渡你?”
僧尸脸上骤然长出一层白毛,低吼着扑过来。
易存二丢出张符篆过去,雷电游走,只燎去僵尸面上的白毛,没有伤他半分。
“完了,师兄,符咒对这玩意不管用啊!”
“僵尸身上有金漆护体。”沈玉京发现端倪,捏了个法诀,坚硬石块变成柔软沙土,僵尸陷入沙中,动弹不得,双臂拍打着岩土。
易存二叫好:“没想到师兄土法也修得这般好。这僵尸什么来头……”
话未说完,灌木丛里响起诵经声。
好几个同样打扮的僵尸喃喃诵经,地面隆隆震动,砂石滚来滚去。
“糟了,他们竟也会术法。”
“又不怕符篆,又会用术法的僵尸,我们还打什么打,哥啊,小柳,咱们快跑吧!”
轰隆一声巨响,僵尸挣开岩石,一跃而起,直直朝他们飞扑而来。
那些灌木丛里、林中的僵尸也冒出了枯瘦身形。
长孙荷月倒吸一口凉气,“金身崖上的肉身佛,又爬下来几个。”
“该快些向寺内去报信!”
“嗤——”
头顶响起一声嗤笑。
几人抬头望去,竹枝微弯,一道修长身影立在竹叶上,衣袍随竹枝摇摆而晃动。
月光照在他散落肩头,微微卷曲的长发上。
长孙荷月瞪大眼睛,“是你!”
“叶公子。”风扶柳问:“寺里也出了变故?”
叶蓬舟吹了个哨子,一群山魈荡着竹枝藤蔓,从林中飞出,扑倒几只僵尸,朝他们吱哇大叫。
少年们会意,重新爬到山魈背上,任由山魈带着他们,在林中飞荡,甩开了地上的僵尸。
山魈熟练地在飞跃过丛林,又来到悬崖之上。
“叶公子,多谢。”沈玉京拱手谢过救命之恩。
叶蓬舟看他一眼,“小仙姑来这儿了吗?”
沈玉京摇头,“并未。”
叶蓬舟松了口气,庆幸道:“那就好。”
“这儿发生了什么?”
“发生什么?”他弯起眼睛,俊美的脸上带着冰冷笑意,说道:“看不出来吗,法寺尸变,青灯古佛清静地,变成了尸穴魔窟。几位若想活命,还是早些离去吧,钻到阴司避一避。”
“但是,”长孙荷月问:“我们过来时,路上挤满了参加法会的人,他们也能遁进地里吗?”
风扶柳侧目,柳眉微挑,有些诧异看着小公主,“自然不能。”
长孙荷月咬了下唇,“那有什么除掉僵尸的办法吗?镇厄司、监天司、万法寺……这些人都到哪去啦?”
沈玉京问:“请叶道友告知详情。”
叶蓬舟转过身,走至悬崖边上,站在此地,能望见不远的法寺金灿的穹顶。
“你们瞧。”
沈玉京站在他身侧,垂眸望去,山岭间的肉身佛似衣衫褴褛的行僧,慢悠悠折返回来,往金身崖而来。他皱眉,“是来寻我们的?”
长孙荷月吓得脸色霜白,“这群僵尸,脑子都烂掉了,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那怎么办?让大马猴再把咱背下去?”
叶蓬舟将食指比在唇边,“嘘。”
僧尸在悬崖边停顿片刻,聚在一起,似乎在商量什么。
在青溟山弟子的认知中,僵尸本是种愚钝、凭本能嗜血杀人的怪物。流传的僵变故事里,这些从土里爬出来的尸首,总是六亲不认,毫无人性,会凭本能最先回到家中,杀光生前至亲之人。
在看见那些人影仿佛普通僧人般交头接耳,他们多少有些不信,都怀疑是不是万法寺的和尚在捉弄人。
易存二揉了揉眼睛,再探头往下看。
僧尸竟消失在笔直的岩壁下。
他眨眨眼,“怎么回事啊?我刚才在做梦?”
风扶柳摇头,“不是做梦,他们走进了岩壁之中。”
“但是……我们方才从那经过,那儿就是一堵石壁,没有洞穴入口啊!”
他们坐在山魈身上,攀爬下悬崖,又回到金身崖下,眼前石壁如墙,陡峭光滑,连一个耗子洞都没有,别提让人通过的洞穴了。
沈玉京抚上冰冷岩壁,“有一个大阵,是万法寺的手笔,我想,只有法寺的僧人才能进入。”
那便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之际,叶蓬舟靠近岩壁,低语几句。
“叶道友,你知道这阵法,在念法咒吗?”易存二好奇问。
叶蓬舟笑道:“我哪会知道和尚的术法,不过是同山老爷说些话,求它通融一些,放我们进去。”
长孙荷月瞪大眼睛,“山就山,石头是石头,千年万年都在这里,怎么会听得懂人话?”
碎石簌簌落下,在他们目瞪口呆中,面前如镜的山崖,竟真的裂开一道长长的裂缝。
冷风从裂缝中吹来,教人遍体森寒。
“山老爷,”叶蓬舟笑着说:“这也太窄了,你再分开点吧。”
一块块碎石从空中飞落,准确砸中他的额头,仿佛在骂他不识好歹。
他拱手认错,落下的碎石才稍作停歇。
长孙荷月仰头,看着陡峭的山崖,高山亘古是无情物,竟真能听懂人话,放人通行?她又忍不住多看几眼叶蓬舟,青年额头被石块砸出一点桃花般的殷红,却在弯眼笑着,眼波含情,风流倜傥。
这样一个人……连山都喜欢。
也难怪得了迟师姐的欢心。
“几位若不怕死,龙潭虎穴,可敢走一遭?”
青年清越的声音从漆黑山心飘来。
“修行之人,何惜此身。”
第219章 第 219 章
“斩尸!”
一剑挑飞僵尸, 逢雪看着围上来的尸僧,手臂隐隐发麻。
越往前行,地上血腥更重, 浓浓铁锈味钻入鼻腔。余光所及,石阶上洒了层厚厚血浆, 血里有奔跑与打斗的痕迹。
这样浓重的血腥, 让逢雪想起藏在白花圣女身上的那尊魔神。
血魔?白花教也来到了魔窟?
看来她面对的, 不止是满山僵尸,还有白花教这群邪魔外道。
身后的僵尸又飞快追了上来, 他们身上有护体金漆,想找个掉漆的地方刺进去不太容易。
逢雪懒得与他们纠缠, 顺着石阶往下, 四周血浆越浓, 地上残肢愈多。
尸嚎鬼哭,阴风阵阵。
前方响起阵凌乱的脚步声,魔气扑面而来。逢雪握紧剑柄,一只熟悉的独脚妖怪从黑暗中跃出。
“杀将军。”
果然是白花教的人。
杀将军没有初见时威风, 身上厚重铠甲残损, 手中一人多高的大刀上有许多卷刃。在铠甲破损之处,还冒出昏暗猩红的煞气。
眼前这妖怪似受了伤。
杀将军独脚弯曲, 似蚱蜢般高高跃起, 从逢雪头顶跳过, 像是在躲避什么。
想跑?
阴曹地府的仇她还记着呢,择日不如撞日,逢雪也一跃而起, 扶危化作一道电光,追上杀将军, 一剑穿透它的肩头。
白光掠过,杀将军半边身体被剑削飞,从半空摔到地上,打了个滚后,竟头也没抬飞快跑了。
后方石阶又响起嗡嗡声。
一大片蛊虫如黑雾云集,蜂拥而至。大块头送的莲花灯摇摇欲坠,灯火黯淡。
逢雪身上只剩最后一点香火,勉强护住全身,长剑劈开虫雾。
“砰。”
剑身撞在冰凉兵刃上,溅起火花如点点飞萤,她在摇动的虫云灯影里,对上双熟悉的眉眼。
逢雪瞪大了眼睛,手中劲霎时变松了,怔怔道:“你怎么……”
心中忽地生起一股火气,“叶蓬舟!你不要命啦!”
……
青溟山的少年还来不及高高兴兴与师姐相认,便看见方才还带着他们杀尸斩魔、大杀四方的煞星,放下手里刀,躬下身,熟练地拱手求饶,“我错了。小仙姑,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子谁如意?”
逢雪气得想骂人,但一只漆黑的大猫扑入她的怀里,拼命蹭她的手,“小仙姑!”
小猫高兴喵喵叫:“小仙姑小仙姑!你不要丢下我和小叶了喵。”
逢雪轻轻叹口气,摸摸小猫顺滑的毛,手从它头顶,摸到它柔软如水的肚皮,“我不是丢下你们。”余光瞟见后头的同门,她的神色一敛,“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迟师姐,说来话长,我跟你说——”
“那便别说了!”她把叶蓬舟拉到身边,堵住了易存二一肚子的话,径直说出大块头的计划,“我们要找到封印阵眼,将灵石放进阵法里。”
沈玉京皱起眉,“只怕不成。”
“怎么?”
青溟山一行人跟随着尸僧,比她早进入魔窟。尸僧进入魔窟后,便分为几队,身影没入分叉如蛛网的小道里。
他们跟随其中一队尸僧,来到一处钟乳岩林前。
钟乳岩林立如笋,笋尖金红,有朱砂绘制的图案。
沈玉京和逢雪是两个极端。逢雪勤修剑术,不通术法,沈玉京却在术法一途上走得颇远,符、阵、术、五行皆有修行。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一处封印大阵的阵眼。
钟乳林前还有一座石头小庙,庙里供奉的同样是千世佛。
但见那些尸僧,一头撞向钟乳石,撞得头破脑浆流,漆黑尸水遮住石上金符,生长千年的钟乳石被一头撞断,轰然坠地,砸在了地上的石头庙上。
“这样的阵眼不止一处,尸僧们分成几队,分开毁去不同阵眼,算时间,大阵怕被毁去七八成。就算将灵石放入阵心,恐怕也无济于事。”
何况魔窟内道路复杂,交织如网,尸僧们分开行动,想要拦住他们,堪比登天。
逢雪蹙眉,“那,再将毁坏的阵眼补全呢?”
沈玉京摇头,“仓皇之间,难以补全。”
“稍等。”逢雪想了想,从怀中拿出天师法印,“再加上这个呢?”
“这是……”
易存二浑然忘记此刻在尸穴魔窟,惊讶叫道:“青溟天师印!”
“迟师姐,你怎么有这个……”
天师印护身辟邪,驱使鬼神,在青溟山,历来只有修为深厚,德高望重的高人才能佩戴此印。
少年瞪大眼睛,愕然望着她,心中不约而同想到一事——这样年轻便被授予天师印,莫非师长们是想把青溟山的担子也交给迟师姐吗?
逢雪把法印递给沈玉京,“师兄,加上这个成不成?”
沈玉京接过天师印,点了点头,“勉强可成,不过,至少要三个昼夜,才能修复法阵。”
“太久了。我们只有一夜的时间。”
纵然老羊倌告诉那些人有妖邪作祟,想驱散人群,可虔诚的信徒怎会轻易离开?
若是苦海涌流,最先殃及的便是跪在山上的信徒,和无色镇上的人家。
“一夜?魔窟道路复杂,要找到其他阵眼,就需要挺多时间。”
黑暗中传来几声熟悉的猿蹄。一群山魈在石林中飞荡而来,朝他们招手。
易存二高兴道:“有了这些山神,骑着它们,肯定能节省不少时间!”
时间紧迫,沈玉京朝逢雪颔首,“我们去修复阵法了。”
逢雪:“我去找阵心,若阵法修复好后,你传音给我,我将灵石放入阵心。”
青溟山的人骑着山魈遁入黑暗中,溅满猩红的长路上,只余两个人。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闪过许多念头。她舍下小猫与叶蓬舟,独自来到法寺,是怕佛光灼痛了他,只身进入魔窟时,心中也庆幸他此刻不在这儿。
但此刻在魔窟中相逢,却并不感到意外。
好似她在哪儿,叶蓬舟就在哪儿。空气中莲香浮动,腥臭的铁锈味随之远去,她悄悄靠近青年,手背蹭过他冰凉的肌肤,仿佛碰触一朵莲花。
“走吧。”
道阻且长,生死与共。
叶蓬舟牵住她的手,“小仙姑。”
逢雪“嗯”了声,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见漆黑石窟之上,缓缓冒出张红白交错的鬼魅面容。
她往后退一步,手中长剑出鞘半分,以为是妖魔鬼怪。
叶蓬舟却按住她的手,朝她微微笑着。
那鬼魅从黑暗中爬来——是只巨大的山魈,走在这方石窟里,不得不稍低着头,浑身长满漆黑的毛,独独脸上花纹鲜艳。
叶蓬舟道:“小仙姑,我是棺生子,无父无母,幼时被一只山魈抚养长大。”
逢雪微微一怔,看向面前的大山魈,山魈亦低下头,暗红眼珠子静静与她对视。
“这是……”
“我娘。”他仰起脸,眸光温和,“小时候,她为了保护我被人抓走,我以为她已经被制成法器,没想到在山魈谷里找到了她。”
逢雪眼睛瞪得圆圆,忽而有几分腼腆,往他身后闪,小声道:“你怎么不早说!我方才差点拔剑啦……”
叶蓬舟牵住她的手,笑着把她拉到身前,朝山魈说:“娘,这是我的小仙姑。”
山魈咧嘴,哇哇叫两声,伸开长长的手臂,摊开手掌。
漆黑的掌心有颗圆润鲜红,香气四溢的桃子。
逢雪在叶蓬舟的催促中接过灵桃。
山魈高兴地哇哇叫几声,长臂一拢,把他们两个人抱在怀中,往石阶下跑。
僵尸哪跑得过它?
前方若有冲来的尸鬼,它抓住上方钟乳石,身子一荡,便把僵尸踹进深渊。一直到石阶尽头,有道窄而小的缝隙,山魈进入不得,只好把他们放下。
“多谢。”逢雪憋了半天,憋出这两个字。
山魈蹲坐在她面前,嘴角咧到耳畔,伸出大掌心,摸了摸她的头顶。它握紧手掌,能把逢雪的脑袋直接抓住,当桃子一般拧下来,它似乎也明白这点,动作十分轻柔,连少女头上的马尾也不曾弄散。
但对着叶蓬舟就没这么温柔了。
山魈搓着他的头,把人搓得左右摇摆。
逢雪心惊胆战,生怕叶蓬舟遭不住他娘的“爱抚”,漂亮的脑袋直接揉搓得掉了下来。
山魈娘把握力度很精准,在揉断脑袋前,及时收了手。
叶蓬舟头顶的木簪被它弄断了,一头卷曲的长发散了下来。他低下头,身子微微摇晃,逢雪连忙去扶住他,担忧问:“没事吧?”
脑子没被摇匀罢?
“嘶,有些头晕。”他佯作晕眩,没骨头似的往逢雪身上一倒,在逢雪张开手臂扶他时,忽而也张开手,将她抱个满怀,散落的卷发下露出双晶莹飞扬的眼睛,抱住逢雪的腰,转了个圈。
“你作什么!”山魈娘还在看着,逢雪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脸皮发烫,急着从他身上挣脱,跳到地上。
“我的身上又没有炭火,这样烫人吗?”
逢雪瞪了他一眼,骂道:“登徒子!”
山魈见她不悦,喉咙里发出生气的啸声,一巴掌把叶蓬舟扇在墙上。
“我说娘,你向着哪一边的?”
逢雪见他脸色苍白,不免心疼,又拉不下脸,冷哼道:“公理在哪儿,娘自然就向着哪儿。”
叶蓬舟笑弯的眼睛眨了眨,长睫颤动,定定望着她,问:“你方才说什么?”
逢雪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抿唇没有说话,脸却一点点烧了起来。
山魈看看她,又望望叶蓬舟,以为叶蓬舟又在欺负她,便伸出大手,一巴掌重新把人拍墙上,“哇哇!”
它大声训斥儿子。
“他没有欺负我。”逢雪挡在青年面前,看着山魈,声音渐低,“娘……”
————
“小仙姑,”叶蓬舟牵着她的手,眉眼弯弯,快步踩着石阶上的血腥尸块,“方才是我放浪,不该如此轻薄。”
他笑如春风,脚步轻盈,仿佛不是走在尸山魔窟里,而是拉着心爱的姑娘,在春光明媚的山上赏桃花。
一只僵尸飞扑而来。
鬼哭如电,霎时劈下它的头颅。
叶蓬舟混不在意把尸块踢到一旁,笑道:“可我实在是很欢喜,小时候,我亲眼看着娘一身是血倒在地上,以为她早已是一捧黄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他顿了片刻,嘴角弯了又弯,“没想到,还能把你带到她的面前。”
带着心爱的姑娘,来到久别重逢的家人面前。
他捂住嘴唇,双肩忍不住发颤。
逢雪心中却颇不是滋味,悄悄握住他的手,问:“等此事结束,你想在这儿多留一会吗?”
“这和尚念经的破地方,我可待不下去。”
“不陪陪你娘?”
“哈哈,她有同族相伴,何须我来陪,知道她活着便行了。”
“你可真是孝顺。”
“是了!”他眉梢轻轻一扬,想到什么,“如今我们亲友俱在,等出了魔窟,便能真正拜一回高堂了!”
“生死之间,你说这个!”
“活着不说这个,难道死了再说吗?”
“呸!”逢雪捂住他的嘴唇,“不许说这个字。”
他们已行至魔窟深处,除却僵尸,还有一些游荡的鬼影。
鬼哭在旁上下翻飞,劈出一条道路。叶蓬舟垂眸看着逢雪,拿起她的手,亲了亲,笑着说:“放心,小仙姑,我还要同你拜堂呢。”
黑暗中猛然伸出一条血红触须,穿透一只尸僧的身体,重重插在石壁上。
坚硬岩石被咬出一道裂缝,碎石簌簌而落,两人身上落了一层白灰。
叶蓬舟把逢雪护在怀里,与她对视一眼,收起面上的笑意,“是白花教。”
“七魔神之一,血魔。”
第220章 第 220 章
在逢雪入魔窟前, 叶蓬舟与白花教的人有过一次交手。
“是白花教那对小情人。我们进入没多久,恰好与他们撞见了。”
于是便有他带着人,把杀将军追得争相逃窜的场景。
逢雪蹙眉, “你没受伤吧?”
“嘶——”叶蓬舟倒吸一口凉气,眉梢轻轻一扬, “好像被妖魔拍了一掌, 胸口有些疼, 小仙姑,你摸摸。”
逢雪抬起脚, 重重踩在他的脚背。
叶蓬舟又嘶一口气,眉眼弯了又弯, “你怎么比妖魔还凶?”
又一条血色的触须刺来。这次不用叶蓬舟出手, 逢雪提剑冲上前, 一剑斩断触手,猩红血液飞溅喷洒,浓稠血浆溅在岩壁上。
片刻,无数触须飞快刺来, 几乎堵满洞穴。
刀剑纵横, 挥洒出一片血雨,在血腥泥泞中硬生生劈出一条道路。
逢雪没走几步, 忽听四周响起奇怪声响。
“咔嚓咔嚓”, 血触须刺入岩壁, 岩石上裂缝交错如蛛网,忽而一声巨响,大块的钟乳石似一把玉白长剑, 轰然坠地。头顶石块飞落如雨,逢雪只能往前面跑, 跑了没多远,身后洞穴轰然倒塌。
退路已断,只能往前走。
前方是条往下的狭窄甬道,石阶、石壁皆被血肉覆满,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浮在空中的莲花灯照亮一角。
岩壁上钻出张狰狞的面孔。
逢雪眉头微跳,才看清,是血肉似一张薄膜张开,薄膜下夹杂着些僧尸的身体。他们还没有完全死去,怒目圆睁,张嘴低啸,长长的獠牙从嘴里伸了出来。
“白花教和这些尸僧打了起来?”
她还以为尸僧作祟,是白花教捣的鬼。不过转念又想,用此邪法制佛,本就行在邪道上,如今情景,不过咎由自取。
就算白花教有插手,也只是在火上,多浇了一勺油。
“小仙姑,它们生得不大像僵尸。”
一层血膜将僧尸紧紧箍在岩壁上,逢雪仰头,得以仔细打量这些僵变的尸首。
它们身上覆上层白毛,这点和僵变相同,但仔细看,白毛中夹杂着许多赤红的毛发,肌肤漆黑如铁,手指指甲暴涨,颜色幽绿,干瘪空荡的眼眶里,隐隐有碧光闪烁。
“是不大像僵尸,像是……”
面前尸体猛然睁开双目,一双碧绿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她,朱红的毛发疯涨,肚脐红发乱如蓬草,关节亦在咔咔作响,转眼身形拔高数尺。
撕拉一声,血膜被它尖锐的爪子撕开。
一口火从它嘴中喷出。逢雪侧身躲过火焰时,那怪物已经双脚悬空,飞往前方。
赤面、绿眼,锯牙钩爪,能飞,能吐火焰毒气。
“罗刹!”她与叶蓬舟异口同声脱口而出。
罗刹速度奇快,往前方飞去,身影没入黑暗里。
逢雪本以为它是转身逃离,可忽觉不对。
“撕拉——”
墙上血膜被撕开一个长长的裂口,又一只钩爪般的大手伸出,撕开血膜,从其中探出个簸箕大的脑袋。
脑袋颜色幽蓝,头上冒着幽绿火焰,腾腾而飞,一只眼睛长在额头,一只眼睛长在下巴。
“这次是夜叉。”
血膜撕裂之声不断响起,一只只罗刹夜叉,极恶鬼怪从筋膜里爬了出来。
逢雪拉住叶蓬舟的手,“快跑!”
两人疾速奔过甬道,身后无数只罗刹恶鬼追赶。好在甬道狭窄,恶鬼们只能弯腰低头,在地上爬行,动作并不快。尖锐的指爪在地上摩擦,坚硬如铁的身躯挤得碎石簌簌落下,那些黑暗中古怪的爬动声,石头落地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逢雪往后望一眼。
一张靛红色的巨颅塞满甬道,挤得岩石碎裂,地动山摇。它忽然张开巨口,吐出口毒雾,青绿色的雾气里火星点点,燎得石壁红热滚烫,仿佛岩浆。
逢雪脚踩长剑,腾空而起,身形化作一道流光。
到路尽头,狭窄的小径霎时豁然开朗,眼前是个宽阔的大洞窟,大山山心空荡,漆黑一片,黑暗里飘来隐隐的诵经声。
“小仙姑,上面!”
逢雪抬头望去。
漆黑中有一团团金光曳动。仔细看,是一个个肉身佛盘踞在石壁凸出处,双手合十,低头念经。
那些追他们而来的罗刹夜叉,进入此地后,也收起獠牙利爪,飞上岩石,寻了个位子,跟随众尸盘坐念经。
经声如浪,在山心回荡。
一声声、一句句。
逢雪也曾听过僧人做早课诵念经文,早上晨光微曦,一声洪钟在山间回荡,莲花座前佛陀脚下,僧人们齐念楞严经,佛颂声声,悠远出尘,叫人忘却尘世的苦难。
此刻的经声,听着分明是相似的声音,相同的语调,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肉身佛,似乎是在倒着念经的。她蹙起眉头,一时想不清楚它们的目的。
诵经声挤入耳中,似尖凿一下下往脑子里凿,逢雪忍着剧烈的头痛,拔剑四顾,找了个离自己最近的夜叉。
飞剑呼啸而出。
“砰。”
一道金光在剑锋绽开,经声念得更快了,似一阵疾风骤雨打落。
逢雪头痛欲裂,脚步趔趄一下,滚热液体从耳中涌出,打湿了鬓发,她望着满山的肉身佛,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试着封住听觉,也拦不住钻入脑子的诵经声,这些声音似蚂蚁,在她的脑子里爬来爬去。
逢雪皱眉,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心中默念清静经,耳畔的魔音似低了一些,恢复几分清明,贯耳魔音里,多了些浪声。
哗哗水浪声夹杂在恶鬼诵经声里。她原以为是夜叉罗刹在搞鬼,却忽觉不对,狠狠一咬舌尖,铁锈在唇齿漫开。
“哗——”
漆黑海浪迎面卷来。
叶蓬舟揽起她的腰,一跃而起,逢雪顺势出剑,踩在飞剑之上。
苦海之水就在他们的脚下翻腾不休。
逢雪竭力御剑,飞剑白光似风中烛火,在浓稠如墨的黑夜中颤动。环顾四周,山窟浪声滔滔,已化作一片水洼。
阵心被苦海淹没了。
如此情景,怎么将灵石放入阵心?
“苦海,已经涌出了这样多。”叶蓬舟低声道,他说过酒能消愁,消尽人间烦忧,但这是信口胡诌,就算酒能解苦海……
他们哪有这么多的美酒?
还有另外一个法子。他垂下眼睛,长睫遮住眸里的光。
逢雪抿了抿唇,“用香火护住周身,可以挡住苦海侵蚀。”
她调动身上的香火,一层淡淡的光辉从掌心浮出,堪堪只覆住了一只手掌。
这一月的香火,本就不多,后来又送同门又送鬼差,早已用得七七八八。
如今她身上还剩的香火,别说去苦海闯一遭了,就这么进去,只怕马上会被腐蚀得只剩一只手掌。
唉,年少不知香火贵!
“香火?托城隍娘子的福,”叶蓬舟握住她的手,白辉覆住两人的身子,他侧过脸,笑道:“我这个城隍护法也有一些。”
逢雪:“不是城隍护法。”
冰凉黑液漫过脚背,苦海阴寒的水液感受到生人气息,卷起巨浪,将一点微光吞入腹中。
她被苦海淹没,人间的苦泪似乎都倾倒而来。
逢雪自觉并不脆弱,也很少感受到绝望,但被冰凉阴寒水液淹没的瞬间,她的身子不由轻轻一晃,一股无名的郁色在心底蔓延。
好在有只手扶住了她。
一道含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声音疏懒又缱绻,听着便叫人想到一双弯弯的眼睛,江河湖海的快意,“不是城隍护法,又是什么?”
苦海里阴寒悲戚随这一声笑远去。
逢雪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那人握了握她的手,叠声催促:“是什么?城隍的跟班、城隍的随从、城隍的狗腿子?”
“呸!”逢雪骂:“你又不正经了。”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他胸前挂着的布袋里钻出来,“小猫知道,是城隍的相公!”
“哦。原来是城隍的相公呀。”
————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一个血肉堆成的圆丘。
逢雪提剑将血肉一划,里面的人见了鬼似的看着她。
她眸光转冷,剑锋如电,“降妖。”
“剑仙且慢!”
在血色圆丘里的,是白花教的两人,还捎上一个身着监天司官袍的老者。
不消说,这就是夜宴主座上空缺的三人。
逢雪长剑在血丘上划开道口子,跳入其中,一剑劈向行六,他们仓皇闪避,躲的却不是她的剑光,而是从裂口漫进的水液。
琉璃拿簪子往手臂划一道,鲜血从伤口涌出,化作面血墙,挡在苦海之前。
血液再次在苦海底下撑起一方屏障,挡住翻涌的苦海。
“怎么?”叶蓬舟弯了弯嘴角,讥讽道:“你们瞧见小仙姑,这样自觉地为自己挖了个坟堆?”
琉璃瞪他一眼,想把这张嘴给撕裂,“谁的坟还不一定呢,你们不也被苦海给吞了?”
逢雪的剑抵在行六的脖子上,青年张开双臂,分析利弊,“如今我们皆被困于苦海之中,该齐心协力,一起脱身才是。”
“苦海?你们一直图谋的,不就是苦海出世,妖魔为尊吗?”
行六摇头,“可被这苦海之水淹没,便连妖魔鬼怪都做不了了。”
逢雪心中好笑,白花教人素来如此,只许刀插在别人身上,若刀插在自己身上,便也与凡夫俗子无异了。
她眸光微动,视线在头上血色屏障中转一圈,他们的香火不多,有这屏障撑着,便不必浪费香火了,“你们既然能挡住苦海,怎么不走出去?”
“苦海无边,回头也不是岸。进入苦海以后,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那你们就撑着屏障等死吧。”
琉璃咬了咬银牙,“那你又作什么?”
逢雪牵住叶蓬舟的手,与他使了个眼色,他马上会意,高声说:“我们去殉情。”
逢雪一怔,拧了把他的手臂,她不是这个意思!
在邪魔外道的注视下,叶蓬舟倒也不脸红,夸夸而谈,“黄泉路上,做一对患难鸳鸯,快哉!快哉!”
“你们是去封印大阵吧。”监天司的老者开口,“我知道阵眼在哪儿,我带你们过去。”
————
尸僧齐声念经文,苦海翻腾不休,在水液之下,血色薄膜撑起方小小天地。
逢雪跟在监正身后,疾步往前走。
监正道:“我们来到这儿,本是想和方丈一起,把苦海重新封印,没想到撞见这些夜叉,被追到了苦海中。”
“你不知道,外面的监天司被杀了吧?”
监正神色愕然,“什么?”
逢雪冷嗤一声,目光在白花教二人身上转了转。
监正反应过来,质问他们,“你们不是为了同我们联手?”
行六微微一笑,也不辩解什么,“监天司许诺的荣华富贵,我们可瞧不上。”
只是夜叉罗刹出现得太早,猝不及防被这群尸鬼逼入了苦海里。他提醒道:“不过眼下,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蚱蜢,还是莫要计较这么多了吧,离开我们,只凭你们的香火,又能在苦海里走多远?”
叶蓬舟也笑了起来,“你们是想白花娘娘现世,怎么出世,从这小姑娘身上钻出来?”
头顶血膜猛然晃动。
琉璃狠狠剜了他一眼。
叶蓬舟毫无怜香惜玉之心,道:“圣女圣女,不就是装妖魔的容器嘛,只是这小姑娘装得下血魔,未必能装得下白花娘娘这尊正儿八经的邪神吧。我想想,等娘娘现身,她会变成什么,脸上长满眼睛,七窍冒出血水,全身被挤爆……”
琉璃脸色发白,气得浑身发颤,手拿着银刺,刺向青年胸口。
头顶水声激荡,血膜随之剧烈晃动,她身上雪白如玉的肌肤也如海浪起伏,一丛丛暗红的血丝从毛孔钻出。
“哟,原来是个母夜叉。”
“你这小子!我非杀了你不可!”
叶蓬舟牵着逢雪转到一旁,“来来来。”
行六连忙拦在他们之间,牵住少女的手,耳语几句。
血魔撑起的屏障并不大,逢雪依稀听见飘来的几个词。什么“容器”、“以前那位”、“青溟山”。
琉璃神色渐缓,依偎在他的胸口,挽住青年手臂,亲昵如一对眷侣。
叶蓬舟忍不住笑着揶揄:“待会若苦海倒倾,命丧黄泉,我们路上都有伴,只有监正大人,独自走着,岂不寂寞?你不如剃个光头,同这群和尚一起念经罢。”
监正板着张脸,面上皱纹深深,冷哼一声,“如果被苦海淹没,魂飞魄散,哪有走上黄泉的机会?”
在黑水中走了不知多久。
琉璃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以凡人之身,役使魔神,付出代价必不小,只能靠在行六身上,跟着他挪动。
“便是在此。”监正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块天然形成的玉白色圆石,石上星罗棋布,镶嵌许多圆珠。大半珠子颜色暗淡,只剩少数几枚,依旧闪烁金光。
监正神色黯然,“每一枚佛骨舍利,对应一座阵眼。没想到阵眼被毁去这样多……”他长长叹口气,深感回天乏术,绝望之际,却见一枚本已暗淡的舍利,重新散发淡淡金光。
不久,又一枚舍利亮起金光。
逢雪心中长舒一口气,看来外头同门将阵眼修补成功,只消等到所有舍利都亮起,她将灵石放在阵心,就能重新封印苦海了。
漆黑水底,叶蓬舟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头顶水声越来越大,汹涌浪涛猛地拍来,琉璃吐出口血,跌坐在地上。
逢雪握紧长剑,抬头望去,漆黑的水液不停下坠,停在她的头顶三寸,水液里隐约有张巨大的面孔在浮动。
“苦海是孕育魔神的羊水。”行六开口,“我们千方百计想让苦海涌流,是想白花娘娘从苦海里现世。”
“那是白花娘娘?”
逢雪想起方才一掠而过的巨大身影,那身子……不似个女人。她忽然明白,“但羊水里孕育出的,不止白花娘娘一个魔神。”
那些肉身佛不再追杀他们,盘坐岩壁,齐声诵经,并非它们心生佛性,而是想从苦海里,召唤出它们的“佛”。
“糟了。那东西快成型了。”监正愕然道。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后者会心一笑,拿起插在地上的黑刃。
走出血魔屏障,黯淡的水液里,一道巨山般影子在水里漂浮,千条手臂似水草摇摆。
得在它孕育成型前,将其诛灭!
逢雪没多言,剑光似一道雷电,劈开漆黑苦海,直冲巨影而去。察觉到她的杀气,一条手臂猛然挥舞击来。
————
站在屏障中的人,只能望见剑华似条银鱼,偶尔曳过漆黑水液,但马上被苦海吞没。
监正面上毫无血色,低声道:“那是千世佛,享受了千年的香火供奉,如今马上要成千世魔。”
大阵上的佛珠舍利一点点亮起,外面的阵眼一个接一个补全。
他的心里却笼着层厚重阴云,愈发无望。就算大阵重启,封印苦海,可邪佛已然成型,马上要破水而出。
凭苦海中那两位年轻人,哪能挡得住魔神出世?
何况还有白花教的人,虎视眈眈,想要唤出他们的白花娘娘。
他煞白着脸,身形摇摇欲坠,倚靠着巨石,才勉强不倒。
仰头望去,香火亮起的细微白光似风烛草霜,璀璨剑华如飞蛾扑火。
监正慢慢握紧了掌心。
————
邪佛一条手臂重重拍来。
逢雪翻身闪过,却见它的手掌忽然张开,掌心一只眼睛怒睁,爆出阵刺目的金光。
眼前霎时一片雪亮,双目刺痛出血,被照得什么也看不清。
又一条手臂从漆黑中挥舞拍来,手里拿着根粗长的铁钳。
逢雪眯着双眼,在水浪里狼狈翻个跟头,差点被铁钳从头到尾刺个串。
叶蓬舟赶到她身前,做了个手势。
逢雪知道那意思——
“只管前行,我来做你的护法。”
她点了点头,擦去眼角猩红,提剑冲向千手千眼的邪佛。
“退魔!”剑光暴起,一条巨木般的粗壮手臂应声而断。
邪佛手臂挥舞,一时苦海中水液沸腾,巨浪翻滚。逢雪踩着它的手臂,顺着手背往上爬,身形纵然而起。
再砍第二剑时,剑锋触碰到魔佛肉身,它的手臂忽而亮起金光。
金辉爆开,逢雪手臂一痛,仿佛剑劈在了坚铁之上,被震得虎口出血,半边身子发麻。她吞下喉中腥甜,围着邪佛转一圈,人在千条手臂的攻击中左腾右闪,目光落在它的头颅。
邪佛闭着双目,眼睛微垂,嘴角扬起,显露慈悲微笑。
只是模样显得有些渗人。
一条手臂从黑暗中挥来,她刻意没有闪躲,待手臂快挥至后背时,借着这股巨力,人如飞鸟腾空而起,穿透重重浪花,冲向它的肩头。
佛手在身前挥舞,被叶蓬舟给尽数挡了下来,清扫这一路的障碍。
逢雪立在邪佛肩头,比她还大的耳垂在肩头扫过。她的后背发麻,剧痛姗姗来迟,手中剑如有千钧,却仍紧握剑柄,义无反顾地刺向邪佛脖颈。
邪佛金身还未成,在点点金辉中,有一处仍未被染上金色。
剑顺利无虞插入脖颈。
嘴唇轻启:“退魔。”
剑光炽盛,巨浪连天,轰隆巨响中,一颗如小山般的头颅沉入苦海中,带着笑意的面孔从她的身前飘过,慢慢沉入水里,一眨眼,就被苦海淹没。
无头佛陀的身影凝滞在水里,随水起伏。
“成了?”逢雪有些迟疑地望着脖颈上巨大的断口,断口处没有涌出鲜血,反而是冒出些黑色的触须。
不对!
汹涌水浪荡开了邪佛身上的袈裟,那衣下,金色的肚腹上,忽然生出一张新的面孔。
“小心!”
她的身子被人抱住,接着,一股巨力重重拍来,两个人的身影如断线风筝,从苦海中跌落,重重摔在地上。
逢雪眼前漆黑,喉咙鼻腔耳朵堵满鲜血,好半晌才回过神。她艰难地爬了起来,握住叶蓬舟的手。
叶蓬舟坐起来,把她抱在怀里,身上香火黯淡,在香火完全殆尽前,他们相互搀扶,跌跌撞撞走入了血膜屏障。
逢雪瞥了眼,圆石上的佛骨又亮了几颗。
“厉害!”行六抚掌道:“竟能削去一颗佛头,你的剑又长进许多。”
逢雪盘坐在地,闭目调息,体内真气乱窜,若沸的血液不停从耳朵嘴角溢出,肩头衣衫一片猩红。
行六接着道:“这下就算这尊魔神出世,也先天不足,威力至少比之前逊五分了。若早知道你会这样厉害,当年蔓山君宴席上,就该把你们两个杀了的。”
叶蓬舟轻轻拂过逢雪后背,“这话说得,好似你真能杀得了小仙姑一样。当年若不是我先把你画入图里,你早就当了小仙姑剑下鬼了。”
旧怨重新提起,行六脸上闪过一丝愠怒。
当年被囚在桃花源中,倒吊树上,还被狗撒尿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年少就成为教主亲传,鲜少有过如此奇耻大辱。
偏偏始作俑者还在笑着打趣,“这样算来,是我救了你吧,你该喊我声恩人爷爷,是不是?”
行六冷冷看他一眼,经历一场与佛魔的大战,青年只是脸色比之前更白一些,却依旧谈笑自若,仿佛没受什么伤。
他犹豫了片刻,忍住心头蹿起的杀意,静静等待法阵修复。
逢雪被拍了一掌,内息在体内蹿来蹿去,她一遍又一遍念着清静经,却无法让心神平静,忍不住担心叶蓬舟的伤势。方才,她被叶蓬舟护在了怀里,她都觉掉了半条命,何况对方?
但一张嘴就忍不住吐出口血,什么也说不出来。
“吃这个吧。”
监正递来两颗金丹,“秘制的回魂秘药。”
叶蓬舟看他一眼,拿过金丹,在鼻尖嗅了嗅,小心喂给了逢雪。
和着嘴里的血吞下金丹,一股清气顺着经脉流淌,抚平了身上的剧痛。逢雪擦过嘴边血,“多谢。”
监正神色颓然,官帽掉在旁边,白发轻晃,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说:“你这样拼命,不值得。”
逢雪没有说话,咽下喉咙涌起的血腥,仰头看着头顶千臂无头的邪魔,思忖该怎样再来一次。
邪佛巨大的身躯慢慢沉下来,肚腹上那张巨大而邪异的面孔,透过血红薄膜,与剑客的眼睛对上。
行六神色微变,“血魔可挡不住这尊邪神。你把它引过来了!”
逢雪看眼阵心,石上佛骨还有数枚没有亮起。
邪佛近在眼前。
可她已经力气全无,可她已经伤痕累累,可他们香火稀薄,在苦海里撑不了几瞬。
监正放弃了希望,“来不及了,就算大阵重新运行,也未必能拦得住这尊佛魔。算了吧,算了吧,不值得。天地失序,世间正道已经不复存在了。”
魔神的面孔遮天蔽日,填满他的视野,他看一眼便心惊胆战,触目惊心,连忙移开目光,却愕然发现,剑客以剑撑地,重新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一手握着剑,身子半靠在叶蓬舟的胸前。
她抬起脸,望着青年黑亮的眼睛,那眼睛弯了弯,眼皮上弯起的褶皱似春风荡过,在她心中掀起微澜。
“走吧。”她没有多说话。
叶蓬舟“嗯”了声,扶住她的身子。
两人在邪佛的注视下,慢慢往苦海中走去。
监正忍不住喊:“你去送死吗,不值当的!”
这样舍生忘死到底为了什么,自己性命没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但剑客不愿回答他。
他只能看见,少女虚弱的身影一点点挺直,手里的长剑慢慢握紧。
剑的影子不停在晃动。
在一片漆黑的苦海里,仿佛日月星辰,天地间所有的光,都凝在这把三尺长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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