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9)
一个星期后, 刘姝和刘媛离开医院,回到了家乡。
因为越关山的及时搭救,刘姝的身体并无大碍, 只在医院里住了一晚就活蹦乱跳的了。
反倒是刘媛, 原本只是想着顺道做个体检,结果却查出自己的先天性心脏病复发, 虽说不危险, 但也遭了一通罪, 扎了好几天的针。
出院后, 前公司曾几度请刘姝回去工作,为表歉意, 还给她开出了比先前高上不少的薪资。但刘姝最终拒绝了他们。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也想趁这次机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至于刘媛,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身体不好, 所以毕业后听从姐姐的劝说, 没有和她一起出去闯荡, 而是乖乖接手了家里的厂子。刘媛觉得自己此生做过冒险的事就是在刘姝被造谣时听了她的话牢牢瞒着妈妈, 又在自己查出旧病复发后拦着姐姐不让她告诉妈妈。
总之, 当两人一起回家时, 两人的母亲, 大约是最后一个知道她们的事情的刘婉萍女士用一人一个暴栗为她们接风洗尘。
不管在外是雷厉风行的刘组长还是事必躬亲的小刘总, 在妈妈面前, 两姐妹都只能缩着脖子, 像抱窝的鹌鹑一样默默地挨着数落。
这也就罢了,刘女士原本还是怒气冲冲的, 可训着训着,不知怎的眼里就冒起了泪花, 一向利索的嘴皮子也卡壳了。到了最后,反倒是刘女士抱着两个女儿呜呜地哭,刘姝和刘媛一边安慰着妈妈,一边相互对视,相似的眉眼里流露出的也是相似的情感。
经此一劫,过去的一切恍若隔世,但幸好,都过去了。
千帆过尽,困苦皆消。
……
回家后,大家都十分默契地避开了刘姝先前的遭遇,时间久了,饶是刘姝自己也快分不清那是否真的发生过了。
只是偶然间,还是会听见厂子里的年轻人悄悄聚在一起谈论那晚之后的事情。
洪志才彻底疯了。就在他的身份被曝光的后一天,有人见到他光着身子跑到街上,从自己家一路跑到了公司。他嘴里不停地喊着他是罪人,他要遭报应,他不得好死,手里拎着一个份量不轻的金属键盘,像金箍棒一样地挥舞着。
他疯得厉害,力气陡然变得很大,又有武器傍身,好几个保安都没能拦住他,竟真让他闯进了公司。
砸烂了好些设备后,他又开始哈哈大笑,捡起地上一块碎玻璃就往自己的下身扎。
鲜血简直像喷泉一样射出来,可他仿佛完全丧失了痛觉,竟直接把那割下来的半截东西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踏。
等那块肉踩烂了,他也差不多到了失血过多该晕厥的时候,被吓呆了的保安们这才敢一拥而上,将他彻底制服。
接到报警的警察在这时赶到了,把他送进了医院。
据说,他醒后神志还算清醒,能和匆匆赶来的家人对话,也能和警察讲述自己先前对刘姝的所作所为。
可当他得知自己的器官已经接不回去的时候,他就又开始发疯了,不仅把自己年迈的父母打倒在地,还尝试夺过母亲给他削苹果用的小刀,狠狠戳进自己的胸膛想要自杀。
他差点儿就成功了,据说最凶险的一刀距离大动脉只有一厘米,其他地方的伤口也都很深,就连医生也说:“几乎没见过谁对自己这么狠的下心来。”
可惜,虽然洪志才对自己这么狠,可他还是没能如愿。不过是前脚刚脱离危险,后脚就又把自己戳进了抢救室。这次,他足足在icu里待了一个星期。
病情好转后,自然也不能让这种危险人物再待在普通病房,于是和精神病院做了对接,先用束缚带限制他的行动,等人情况稍好就立马送去单独隔离。
后面的事情,大家也都无从得知了。对于此事,论坛上有人做了如下总结:“一想到抢救这种人渣消耗那么多的药品,还不如把它们统统倒进下水沟里。”
厂里员工只把这当做笑料来讲,刘姝听到这些时,心里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只是隐约觉得唏嘘。
不是为洪志才,也不是为自己。仅仅为这场荒谬的悲剧。
……
后来的后来。
刘姝决定出国深造,刘媛思索再三,最终也决定跟随姐姐。一直以来她都因为自己的身体而不敢追梦,但这次,她想要勇敢一些。
出发的前一晚,两人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们回到了那个噩梦的时刻。没有了越关山的介入,刘姝要等到邻居们发觉不对、打电话报警、警察破门而入后才能被人发现。而因为没有温星河的存在,千里之外的刘媛直到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时才明白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强忍着心脏的不适赶往S市,然而得到的却是姐姐的死讯。
在见到刘姝的遗体时,强烈的悲痛下,刘媛心脏病发,倒在了姐姐身旁,就此没能醒来。
没有了秦光霁和路云晓,直到刘姝和刘媛死后,有关刘姝的谣言也未被平反,要等到两人的母亲联合她们的朋友一起起诉造谣者和网暴者时,网民们才发觉自己间接导致了两条生命的逝去。
然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洪志才早已删帖销号,案子打到最后,他只需要支付对方几千元的赔偿便可了事。
信息的更新换代何其紧凑,案子结后,网友们的注意力很快便挪走了。但就在这时,一桩离奇的凶案将大家的目光重新吸引。
洪志才死了。在家中被人发现时,他跪在桌前,双手反缚,舌头被割掉,十根手指尽数切断,到死也睁大的眼睛里倒映着模糊的红影,不像是血丝,倒像是两个红衣鬼影。
警察调查了案发时楼道和街上的监控,却发现没有任何人进出过他家,且门锁是完好无损地从里面被锁上的,更排除了破门而入的可能。
经过一番调查核实,警方发现被害者人际关系简单,现实中给人印象只有谨慎老实,唯一能给他招来杀机的,恐怕就只有他诬陷刘姝这件事。可刘姝刘媛已死。两人的母亲则一直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根本没有人拥有杀死他的机会。
案子查到最后,警方一无所获,最终只能将其束之高阁,暂时搁置。
因受害者的身份与先前的网络热议事件相关,这庄离奇的悬案在网上引起了一定的讨论,大家众说纷纭,各执一词。而不久后,另几起事故的发生则将真相导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向。
以S市为中心,相同的凶案接连发生。死者的性别、年龄、社会地位各不相同,彼此之间在生活上毫无交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案发的时间和他们的死状,都是在凌晨,都是跪着死去,死者的舌头和手指都被切断,且他们的眼睛里——全都倒映着相同的红色鬼影。
第三起事故发生后,警方就开始封锁消息,可这些诡异的案件早已传遍了网络,并掀起了轩然大波。随着死亡人数的不断增加,关注案件的人们也渐渐发现了这些死者之间额外的共同点——他们都曾参与对刘姝的“讨伐”。
第二名死者,也就是继洪志才之后的那名死者,他率先将刘姝的家庭地址公之于众,并用威逼利诱等手段将所有为刘姝说话的声音按下。
第三名死者,他第一个提出了创建“讨伐团”的建议,是整个“讨伐团”的智囊和中坚力量。
第四名死者、第五名死者、第六名死者……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因骚扰刘姝而被起诉的“讨伐团”成员。
“刘姝事件”就像是一条钢索,将这些死者一一串联、绑紧。
可问题在于——凶手究竟是谁?
是谁能够在短短两小时内跨越数百公里杀掉两个人,又是谁能够在作案前后不被任何监控或目击者见证?
越是分析,人们就越相信一个猜测:他们是被死去的刘姝和刘媛杀害的。
而第九、第十名死者的出现,更使网络上出现了人人自危的现象。原因无二:和前几位在线下出现过的死者不同,这两名死者并没有参与过对刘姝的线下“讨伐”,而是居住在距离S市八百公里之外的乡下,只在网上怒骂刘姝。他们的言论的确恶毒至极,也曾在网上组织大规模的骂战,可他们毕竟没有对刘姝造成过实质性的伤害,不少人都认为他们根本没罪。
很快,人们就得出了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测:凶手的选择对象并不限于那份起诉名单,而很有可能是曾参与网暴的所有人。
一时间,所有曾在网上骂过刘姝的网民都开始了“自救”,他们去寺庙烧香、去道观算命、去请各种大师驱邪、去给这对横死的姐妹祈福。却收效甚微,不论是何种宗教,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她们怨气难消,已成恶鬼。
很快,第十一名、第十二名死者接连被曝光,与他们的死亡一起到来的,还有刘姝和刘媛的账号同时上线的消息。
仿佛是在回应众人的猜测,同时宣告——她们来索命了。
第十三名死者始终没有出现。笼罩在鬼魂阴影下的人们在忐忑中度过良久,刘姝刘媛的行踪像是许多灵异故事的结尾一样,彻底失去了音讯。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的审判变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不知哪时哪刻会落下。
或许,只有仍在梦中的刘姝和刘媛得知了一切的真相。
大梦初醒,刘媛拉开窗帘,看见外头阳光明媚,暮夏时分的微风吹到屋内,吹得纱帐曼舞,一片旖旎。
“原来如此。”她望向窗外,望向无云的天空,低声念道,“原来,我们是这样认识的。”
第242章 逗小猴开心-冰淇淋(完)
又一次回到古堡, 如春的温暖代了窗外的风雪,令众人有些恍惚。
芒奇惯常忽视了玩家,一门心思去迎接来到古堡的刘姝刘媛两姐妹。
但与前两次不同的是, 两人的状态和副本内的形象并不相同。
她们面容模糊、身形更是几乎透明。但和像冰淇淋一样逐渐融入环境的芒奇不同, 哪怕不类常人,她们的存在也是极其扎眼的。
她们像连体婴一样紧紧牵着手, 但红裙之下空空荡荡, 不是在走而是在飘。头顶的灯光将宴会厅照得明亮如白昼, 却照不出她们的影子。
更加可怕的, 是她们脸上的血迹。两行血泪顺着面颊流下,并不滴落, 而是悬停在下巴上, 好像两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刺得眼睛生疼。
芒奇的反应也与先前不同, 在看到两人的容貌时, 他没有像前两次一样扑上去欢迎, 而是小心翼翼地握住刘姝的手指, 沉默着跟着她们一起向前。
待她们落座, 空气中的沉寂才稍稍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芒奇脸上一闪而过的哀痛。
他清了清嗓子, 声音又变得无比高亢:“你们, 做得不错。”
越关山并不因为他难得的夸赞而惊喜, 反倒觉得奇怪。前两次他们的副本过得很快, 被芒奇责怪太慢,这次他们并没有急于求成, 花费的时间算起来要比前两次加起来还多,芒奇却开始夸他们。
越关山的目光悄然擦过长桌两侧沉默的人影, 心中揣度这其中的缘故——这次副本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吗?
最大的不同或许就在开启传送之前,刘姝和刘媛所做的那个梦。
越关山并没有看见梦的结局。和梦中的网友们一样,在两人销声匿迹后她便被传送回了古堡,不知道她们之后的经历。
不过……越关山侧目,看见秦光霁的神色出奇地恍惚,似乎脑中仍然残留着某些极其深刻的画面,直到芒奇突然窜到他的面前张牙舞爪时才赫然清醒。
秦光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摆出防御姿势,但芒奇不再动作,只悻悻地耸了下肩,对他吐了吐舌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蹦回了长桌上。
秦光霁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发觉芒奇方才的举动并不是挑衅,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他。
秦光霁的心中登时浮现复杂的情绪,不知自己是该因猜测被证实大半而高兴,还是该因他那揣测所代表的危险而担忧。
和越关山不同,传送开启之前,他看见了刘姝刘媛的结局。
准确来说,是他亲自造就了两人的结局。
……
那是在第八位死者出现之后不久,秦光霁发觉自己的视角被渐渐分隔成了两半,其中一边和他的队友们一样,固定在网民们对离奇悬案的讨论上,另一边则来到了现实中,第九、十位死者生活的那个小镇。
他的视角跟随的对象身份挺高,能够自由进出进入案发现场。不知为何,他听不清其他人对他的称呼,只能从他携带的器具判断,这位应当是来自玄学界。
第九、十位死者是一对兄弟,他到来时,两人的尸体刚被发现。
刘姝刘媛要报复网暴者的传言已经在网上流传开来,他大约也是因此受邀来到这里调查的。
以第一视角看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满地狼籍的案发现场的确冲击极大,但他却丝毫不见慌乱,穿过封锁,率先上前查看两人的眼睛。
瞳孔已经散大,角膜也变得浑浊,但每一只眼睛里都倒映着一个红色人影,比照片中所见的更加清晰。
忽然,他发觉瞳孔中的人影动了一下!
秦光霁顿时脊背发凉,更加睁大眼睛观察。
不是错觉。
左眼中红影原本是背对着他的红影,如今却明显变成了侧身!
就在这个瞬间,秦光霁感觉到周围的气温开始骤降,使人汗毛竖立,浑身发抖。
分明是正午时分,他却发现身边的光线正在飞速黯淡,几乎只在一眨眼的功夫,便从白昼转换到了黑夜。
身后传来亮光,他看见两个死者活生生地坐在电脑前。屏幕不停地闪着诡异的光,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两人满是恐惧的脸。
他们的脸上全是抗拒,他们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凳子。
他们分明直视着黑白的屏幕,然而他们的眼中倒映着的并非秦光霁所见的景象。
他们的眼中出现了红影。
他们的双腿越来越弯,到最后,彻底地跪在了地上——和他们的尸体被发现时一模一样。
屏幕的闪烁越发急促,并从黑白两色转变为红白,满屏的红色很快成了满屏的血迹,竟真从显示器的缝隙里流溢出来。
流出的鲜血在地上淌成河,从河中升起的血污组成了两个相似的身影。
是刘姝和刘媛。
她们牵着手,沉默着走向跪在地上的两人。
先是舌头,再是双手,她们没有武器,单凭尖锐的指甲充作铡刀。
溅起的血花胡乱飞舞,很快被她们穿着的红裙汲取,令那红色越发鲜艳。
鲜血很快流到尽头,随着他们的生机逐渐断绝,屏幕上的红色也越来越淡。
最后,她们退回了电脑前,彻底消失了。
温度霎时回暖,秦光霁再度回到了案发现场。视角逐渐远离尸体,转向周围人。
“和你们的猜测大致相同。”声音和秦光霁几乎一致,只是语气更冷、音调更低。
人们的神色皆是肃然,但话还未说完:“但对方怨气太深,且行踪难定,恐难以收服。”
“必要时,”他声音一沉,“我不会留情。”
说罢,他走到已经无法开启的电脑前,对着屏幕伸出手。
指尖冒起金光,径直钻入屏幕。
片刻后,他收回手,神色突变,快速报出一个地名:“她们加快速度了。”那正是第十一死者的死亡地点
不等旁人反应,他便快步向外走去。
场景骤变,下一秒,已是另一个深夜。
同样的闪烁屏幕,同样的血流成河,同样的跪地尸体。
但这一次,当两个红衣女鬼想要按原路从屏幕撤离时,她们碰上了一堵墙。
两人立即转向窗户,然而所有可供出入的位置都被无形的屏障封锁,将她们牢牢困在了房中。
黑暗中,一个人影缓缓走出。他的样貌和秦光霁完全一致,只是右手掌心多了一条血色印记,正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两个女鬼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随着他不断向前,她们也不停后退,一直退到墙边,简直分不清谁才是鬼。
“我不想杀你们。”他停了下来,说出来的话令作为旁观者的秦光霁心生疑虑,“我也不会把你们交出去。”
两个女鬼显然也不知他是何用意,在她们面面相觑时,那人接着说道:“做个选择吧,跟我走,或者被彻底驱散。”
他没有再上前,语气也不咄咄逼人,而只是静静看着两人,陈述着事实:“你们的力量不多了,利用网络穿梭会越来越难,你们的神智也会越来越混沌。总有一次,你们会失手被人捉住,被审判,被驱散。”
“你们或许不怕,但你们真的甘心失去所有吗?”
“与其到那时任人宰割,不如跟我一起离开。”
“至少,你们还能清醒地活着。”
短暂的沉默后,刘姝问道:“你要把我们带去哪儿?”问出这话,便说明她们已经接受了第一个选择。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一笑:“算是……去打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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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里的陈设发生了些许改变,墙上多了些暖色的挂饰,几处造景上也被挂上亮晶晶的小灯,使得华丽之余多了几分温馨。
芒奇这次并未多言,既没有哭也没有其余奇怪的举动,只是一直坐在桌边,玩着自己的手指,低头看地板。
壁炉上方,火焰笔开始写下新的规则:
【七、芒奇很孤独,需要很多玩伴
八、芒奇是大孩子了,不会再用做作的语气说话】
做作……吗?
秦光霁盯着这行规则,第一个想起的是许久没听见的系统声。论起做作的语气,还有谁比得上每说一句话就要带一个波浪号的系统?
和系统相比,芒奇的声音虽然尖锐,但也的确是成熟不少。
如此一想,秦光霁的眸光忽然一暗。事情的走向和他心中的那个猜测越来越接近了。芒奇的身份,还有这些从各自的副本中走出,汇聚在一起的npc的身份,都在一点点显露出来。
就像大海退朝,曾经藏于水下的秘密也渐渐曝露在阳光下。
已经有五个人了。一朵六棱雪花在秦光霁的脑海中不停旋转,驱使着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向芒奇——下一个任务,就该将真相彻底揭开了吧?
到那时,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或许也能得到答案了。
秦光霁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却也恐惧这一刻的到来。
不论如何,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长桌两侧,灯光下,五个人影坐得沉静,再无副本内的鲜活。
秦光霁不再看他们,但与他们的相处仍历历在目。他目睹了他们的悲欢,也亲历了他们的结局。
他参与了他们的人生,也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或许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身为玩家,身为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是为改变、为弥补而来的。
他默默地将目光转向自己的背包,最后一个被空置的特殊道具格子。
“下一个任务,”他开口问道,“是什么?”
头顶传来一阵吱呀,是芒奇不知何时爬到了吊灯上。他紧紧抱着脆弱的灯柱,向着玩家的方向用劲一荡——
大门再次开启,狂风将玩家们吹出门外,吹进大雪里。
在关门之前,芒奇恢复如初的声音随风钻入耳中:“我要吃糖。”
第243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1)
“感谢您的……, 但……,我暂时……不离开……”
模模糊糊的声音,听不清音色, 但语气很柔, 使人心生好感。
“我对……感情很深,决定……”
声音越来越清晰, 眼前的画面也逐渐聚焦。
“好的, 那咱们明天见。”
啪嗒。女人将听筒放回去, 再次抬头, 黑框眼镜的镜片反射出顶灯的白光,闪了一下秦光霁的眼睛。
这是个陈旧的办公室。房间不大, 花色的大理石地板和刷着黄漆的大书架给人以沉闷的年代感, 搁着大玻璃板子的办公桌和压在玻璃下的照片和纸张更加剧了这种遥远感, 令人回想起自己的儿时, 或是更久远的历史。
但这也是个温馨的办公室, 桌上放着一盏暖色的台灯, 一盆水仙花含苞待放。挂历的角落里藏着一幅孩子气的蜡笔画, 两旁顶天的书架上各有一格没有放书, 而是摆满了各种手工陶瓷和木雕作品,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组各种花色小猫的木雕, 雕得栩栩如生, 仿佛马上能活过来。
而再往远看, 看向墙脚的绿植——
“在发呆吗?”清脆的响指将注意力唤回, 秦光霁忙将视线收好,面带抱歉地看向办公桌后的女人。
她并不愠怒, 始终带着宽和的微笑,把方才秦光霁没听清的话重复了一遍:“你的论文初稿我看过了, 很不错。”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稿件递给秦光霁:“需要修改的地方我都已经做好了标识,你拿回去改改,三天后再交给我吧。”
秦光霁接过文件,不经意间扫过标题,登时开始发愣:《婚姻、家庭与心理健康——对S市120对青年知识分子的调查分析》
坏了,碰见知识盲区了!他一个农学生,别说改稿了,恐怕连看懂都费劲啊!秦光霁不禁在心里呼唤越关山,这种事儿还得专业对口的人来干才行嘛!
“还有什么事吗?”见秦光霁迟迟不动,女人又问道。
秦光霁忙摇头,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临转身时,他不经意地将目光留在那株被修剪过的绿植上,神思似有疑虑。
他走到门边,刚要拉下把手,却听见里屋传来一阵闷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撞到门上。
女人立即看向那头,神色忽然变得尴尬。她咳嗽两声企图遮盖里头越来越响的动静,对秦光霁敷衍笑笑:“我、我还有事,你先走吧。”
秦光霁眼眸一转,点点头,悄悄从游戏背包里放出一个微型窃听设备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一拉开门,走廊里探出四个好奇脑袋,皆是用充满好奇的目光注视着秦光霁。
秦光霁挑了下眉,挤了下眼睛,指了指刚刚合上的房门,在刚刚恢复的队内通讯里道:“里头有问题。”
如此近的距离,通讯工具本不该失效,但不知为何,他在办公室里时只能听到队友们的声音,却无法对他们讲话。
他仔细端详办公室的大门,门边的牌子上写着主人的名字和职称:H大心理学系明晰教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秦光霁垂下眼眸,一边走向队友,一边回忆:这也是越关山就读的大学。
……
“我在办公室里见到了糖果树。”秦光霁开门见山道,“只是体积要小很多。”
众人的神色并不太惊讶,先前的通讯受阻已经证实此地的不同寻常,想来一定和任务主线息息相关。
糖果树,是他们进入这个副本的媒介。
再一次被大风刮到花园中,景色和他们上一回到来时完全不同。
整个花园被粗暴的割成两半,一边仍旧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萧瑟模样,另一边则是春暖花开。寒风和雪粒无法侵入,仿佛有一个透明的屏障笼罩其中,打造出一个绝佳的温室。树、草、花以及各种昆虫都已复苏,佐以各色彩灯和灯带,将半边花园打造成一片永昼的乐土。
糖果树,就生长在花园的最中央,两边花园的分界线上。
从大雪的那一侧看去,它和其他落叶的树木一样,只支楞着干枯的树枝,沉默地任雪落下。
而从花园的那一侧看,它却是枝繁叶茂,绿叶修剪得当,呈现圆润的形状,四种颜色的糖块镶嵌其中,将其装点得比银河更加绚烂。
在触碰到糖果树的叶片时,呼啸的风雪停了下来,紧接着便是黑暗来袭,将玩家们传送到新的副本内。
而就在刚刚,明晰教授的办公室里,也放着那么一株挂着糖果的小树,不论树冠的修剪,还是糖果的模样,都完全一致。
树上挂着的是几种外国常见的糖果,哪怕在玩家的年代也并不多见,因此印象格外深刻。
“明晰的办公室里藏了一个人。”秦光霁说道。
“什么人?”温星河问。
“不知道,”秦光霁摇头,“但应该是个孩子。”
“里面传来动静时,她看了一眼挂在门上的儿童画。”
“其实我认识明晰,在进入游戏之前。”越关山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奇怪,“她是我导师的朋友。”
众人的视线纷纷向她投来,但她忽然止住了话,像是忽然被什么额外的心思绊住了,难以开口。
秦光霁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越关山的不自在,因为在他的耳畔,有一个格外尖锐的声音骤然爆发。
他忙捂住耳朵,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一柄巨斧劈开了。
缓过神来之后,他立即明白了声音的来源——是他放在办公室里的窃听装置失效了。它甚至没有进入里间,只是稍稍靠近那扇小门,就彻底报废了。
那扇门里有什么?明晰身上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秦光霁等到了越关山的下文:“她很早就死了。”
“他们很少提到有关她的事情,”越关山思忖着 “这在业内似乎是个禁忌的话题。”
“我唯一知道的是——”
“她死于他杀。”
“杀人的,是她的亲生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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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紫色的。
大片乌云悬浮在诡异的紫色天空上,形状诡谲,像蝙蝠,像猛兽,像鬼影,直视片刻就会使双眼刺痛,视野恍惚。仿佛那些云是活的,贪婪地汲取着目视者的灵魂。
面前是大片的水面,在黑暗中起伏,浪花里裹着点点脏污,每一次的翻涌都带来诡异的甜腻气息。
毫无预兆的传送令所有人都变得恍惚,难闻的风浪粗暴地催醒了他们的神智,得以聆听除涌向他们的海浪之外的惊呼:“快跑!天灾来了!!”
他抬头仰望,看见身后林中突兀地隆起一座高山,山顶平坦宽阔,黑暗中仍能望见屋顶的灯火。
艳红的浪潮筑起高墙,涛声轰鸣,好似一只大手遮天蔽日。
脚下黑色大地裂开条条缝隙,明黄色的烟雾从中逸散,带来地狱般的灼热和令人窒息的酸气。
一切都在向前,天空、大地、水、火,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他们的方向前进,越是推进,就越显出人的渺小。
然而巨浪永远无法吞噬渺小的人儿。
秦光霁听见后方的森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行声,那是许多个藏匿在丛林中的原住民们正在向着高地攀爬的声音。
他看见高地上出现了点点火光,看见有无数条绳索从上面抛下,那是来自高地的自救。
巨浪如山般涌起,玩家们亦无法阻挡。
于是转身向山走去。
红色的巨浪一点点逼近,黄色的气体在山下弥漫,将整片黑色的森林都笼罩在其难以呼吸的暗影之下。
巨浪从水中脱胎,走向陆地,走向森林。所到之处,草木枯萎、大地平息。
刺眼的红与黄交汇,此消彼长。红浪侵蚀树林,释放出更多的黄烟,使其攀升,令其浓稠。然而黄烟也在侵蚀红浪,犹如釜底抽薪、削株掘根,令红浪如被斧凿的树干般摇摇欲坠。
这是天灾,也是一场自然的博弈。
秦光霁几人的混入并没有使原住民们起疑。他们自然地融入了奔逃的队伍,跟着他们一起跑进木屋,拿出绳索,参与救援。
原住民越聚越多,他们长相各异、穿着各异,但大多都是青年或少年,鲜少见到长者。
“啊!!”尖叫声划破长空,伴随着一阵慌乱的呼喊,以及重物坠入水中的声音。
噗通!
噗通!
噗通!
黄烟升上天际,显现出几朵水花的形状。
年龄的真相尽在不言中。
几个原住民慢慢收回了绳索,被红浪侵蚀的下段已经残破不堪,而悬崖之下,已无生机。
爬上来的原住民越来越少了,绳索尽数被收回。秦光霁向外探出头,见下方红浪翻涌,黄烟已升至高地边缘,只要伸出手就能捧住它。
忽然,黄色的烟海开始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水中后激起的一阵波澜。
身后喧闹异常,刚转过头,秦光霁就看见一具没有头颅的躯体倒在了崖边,鲜血从脖子里喷射出来,使得黑色的土地更深。
他的手指仍在一颤一颤地动着,严寒中,尚未融进地里的血液上冒出温热的白气,氤氲着上浮。
周遭一片寂静,几条绳索被丢在原地,木屋前,一群原住民瑟缩地挤成一团,像一群小鸡仔一样紧紧盯着站在尸体前的人。
那是个瘦削的白发女子。
过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双眼,血液溅在她凹陷下去的双颊和单薄的嘴唇上,为她毫无血色的脸增添了几分诡异的生机。
她的右手握着一柄正在滴血的匕首,左手缩在黑色长袍中,整个人看去充满了血腥的神秘感。
她垂着眼眸,似是在看地上的无头尸体,随后像鬣狗般耸耸鼻子,精准无误地看向玩家们。
秦光霁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尖锐的目光,令人不适的窥探感像是要把剖开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脏。
但他没有退缩,而是回敬相同的直视。
他看见白发丛中,一双粉红色的眼睛若隐若现。
几秒钟的对视后,那人笑了,露出一颗森冷的獠牙。
她丢开匕首,像踢开一块石头一样将挡路的尸体轻松踢走,缓步向秦光霁走来。
“生面孔。”她说,如蛇一般舌尖舔过嘴唇,被血染得鲜红,“有意思。”
她忽然加快脚步,鬼魅般闪现到秦光霁的面前,并不伸手,而是身体前倾,仔细地端详秦光霁的面容。
靠近之后,她身上的狠辣消散了不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显得有些天真。
秦光霁眨了下眼,发觉这份天真来自她的眉眼——她很像明晰。
但秦光霁不会因此放松警惕。他悄悄将手背到身后,召唤的银光若隐若现,只待主人一声令下,技能道具们便会倾巢出动。
“你是谁?”秦光霁镇定问道。
她又是一笑,却不再看秦光霁,而是以相同的探究目光看向越关山。
待她一一看过玩家后,才缓缓开口:“这个世界的主导者,你们的领袖。”
“我们?”秦光霁蹙眉。
“是啊,你们。”她眯起眼睛,语气慵懒,“你们不就是这次新来的朋友吗?”
她随意地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一个坏家伙死了,就该有几个新朋友补上他的位置。”
她忽地凑到秦光霁的身边,耸耸鼻子,露出另一边的獠牙:“你的身上……有股特殊的气味呢。”
第244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2)
好像从噩梦惊醒的时刻, 眨眨眼,秦光霁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明晰的办公室里。
是时间回溯了吗?秦光霁看向一旁的挂历,比之前晚了三天。
明晰正低头翻阅稿件, 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秦光霁在绿植的花盆边上找到了窃听装置的残骸。它伪装成了一片落叶, 大概是打扫时被遗落了。
和队友的通讯在这个房间里仍旧是断绝的,靠系统和道具这条路算是走不通了。
不过这次, 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咚!
门后传来一声闷响, 明晰翻页的手猛然一顿, 恐惧从她的眼中滑过, 令她一下把纸张拍在桌上,迅速向门边走去。扭头时, 散下来的长发糊到了她镜面的唇上, 杂乱无章地黏着, 更显出她心中的慌乱。
她的手刚一碰到门把手就像触电了一样弹开, 接着便看向秦光霁, 似是被焦心冲昏了头, 这才回想起房间里不止她一人。
秦光霁完美扮演了一个识相学生的角色, 忙借口自己有事, 收拾东西就往外走。
办公室的大门被紧紧合上, 明晰大大松了口气, 脸上神情却并不放松, 反而越发凝重。
哗啦!!砰砰!!门后传来更加剧烈的响动, 像是有人掀翻了什么东西后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砸到了门上。
明晰的眉毛越发皱起, 不断提高的眨眼频率和抿起的薄唇写出了她内心的糟乱。
她狠狠一闭眼,终于鼓足了勇气, 拉开房门。
扑面而来的是过于浓烈的饭菜香气,定睛一看, 两个塑料饭盒被倒扣在地上,里头的汤水撒了一地。
但没有人。被改造成书房的小房间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明晰扶着门把,一时有些疑惑。
她刚注意到自己唇上的头发,伸手随意捋了两把,然后小步探入房内。
松开门把手的那一瞬间,一道闪亮的银光自门后跳出,圆润的光芒划破空气,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向明晰的眼睛飞去。
距离如此之近,明晰来不及闪躲,只能闭上眼睛。
这一刻的选择使她错失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一只手以超出常人数倍的速度从门外伸出,精准地拦住了这颗被弹弓发射出去的塑料小球。
不知何时出现的不速之客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反手将小球丢了出去。
“哎呦!”门后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女捂着脑门,夸张地喊痛。
这还不够,她抬头瞄了一下对方的脸,随后立马用双臂紧紧抱住脑袋,蹲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一个蘑菇,开始号啕大哭。
她哭得响亮,哭得伤心,长长的哀嚎和嘀嗒地掉在地上的大颗眼泪令人怀疑她是否会就此哭晕过去。
明晰原本还因袭击而愠怒,如今见她这幅模样,冷硬的眉眼一下便缓和了下来,染上了丝丝不忍。
“小煦……”明晰柔声呼唤着,想要上前拥住正在哭泣的少女,却被横在她身前的手臂拦下。
明晰的动作一顿,看向来者是眼里全是不解和焦急。
秦光霁上前一步挡在明晰身前,对女孩伸出手:“拿出来。”
女孩怯怯地抬起头,挂着泪珠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秦光霁毫不留情,声音越发冷淡:“左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女孩好像被他的语气吓到了,终于止住了大哭,肩膀还是一抽一抽的,忽地就打起了哭嗝。
秦光霁与她对视了一刻,她便像见到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样把脑袋缩回了毛衣领子里,活像只小乌龟。
她这幅可怜相没有讨得秦光霁一丝怜悯,他依然挺直地站着,只给身后的明晰留下半个肩膀的可视空间。
视线绕过秦光霁的身侧,明晰捕捉到女孩眼中一瞬间的恶意,随即又被新的胆怯覆盖。
秦光霁抬了下手腕,动动手指,女孩带着止不住的嗝,一顿一顿地把放在头顶的手挪到衣服口袋里,再以更慢的速度从中抽出——
随着那只带着几个细小伤口的手一点点曝露在空气中,一截粉色的塑料也随之展露。
她忽然加快了节奏,以极快的速度把手完全抽离,带着那东西“啪”的一下拍到秦光霁的手里,然后像触电了一样从地上弹起来,一转眼的功夫就窜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把自己完美嵌在了角落里。
明晰拨开秦光霁,看看他,再看看角落里的少女:“这到底是……”
秦光霁没说话,只摊开手掌,把女孩交到他手里的东西给明晰看。
那是一柄粉色的修眉刀,刀片锋利,残余些许新鲜的血迹——那是少女握着刀刃时留下的。
明晰捂着嘴后退一步,旋即将目光投向少女的手。
她显然感受到了明晰的注视,脸上的胆怯瞬时被诡异的笑容覆盖。
她并不抬头,而是只抬眼睛,过黑的眼珠如镜般清晰地照出她所见的逼仄房间,照出越来越近的两个人影。
也照出她眼中的恨意。
她抬起手,掌心不仅有刀伤,更有指甲深深刺进肉里,留下的血色弯月般的伤痕。
血顺着掌纹流到手腕上,打湿了她的衣袖,衬得她的脸颊越发惨白。
突然,她的眼睛左右转动了一圈,眼中的阴狠随即消散。
她抬起两边嘴角,露出两颗过尖的虎牙,狠狠地瞪着秦光霁。她咆哮一声,五指变作利爪,爆发出豹子一样的冲力,往秦光霁的脸抓去。
在指甲距离眼睛只有十公分的位置,秦光霁牢牢抓住了她的双手。他抬起腿,曲起的膝盖挡下她胡乱踢着的双腿,手腕一扭,将她制服在地。
她的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吼叫,竭力扭过脑袋,疯狂地冲着秦光霁的方向撕咬空气,眼睛瞪得老大,仿佛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小煦……”明晰浑身颤抖,眼中浸满水光。然而她根本不敢靠近,只渐渐跪在了地上,用极力忍耐的声音对失去理智的少女道:“是妈妈呀,你不认识妈妈了吗?”
少女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呼唤,挣扎得越发厉害,仿佛根本不会疲惫。
秦光霁完全压制着她,对明晰道:“开门。”明晰的办公室只能由内打开,外头的队友们无法进入。
明晰显然是慌了神,也不管什么影响了,忙遵从秦光霁的话拉开了办公室的大门。
门一打开,四个在外头焦急等候了许久的队友立刻冲进房间,跑得最快的路云晓从包里翻出一张定身符贴到少女的额头上,温星河和温星火接替秦光霁的动作,一人一边把少女牢牢架住,结结实实地捆到了椅子上。
越关山接着上前,开启精神技能,想要强制干预她的神智。
但是刚与少女对视,越关山的身形就摇晃了一下,带着难以收敛的痛楚收回了技能。
她紧紧按住额头,被温星河及时扶住才不至于踉跄,再睁眼时,她竟流出了一行血泪。
“无法干预,”越关山的声音变得有些虚弱,队伍面板里,那一瞬的技能反噬令她的精神值骤降了半管,“她的精神世界是破碎的。”
她强忍着像被斧子劈开大脑一样的剧痛,脱离温星河的搀扶,将视线转向自打开门起就一直沉默着的明晰。
“那是因为……”秦光霁看着明晰越发惨淡的脸,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她的人格并不完整。”
那场诡异的天灾,那个阴狠的白发女人——秦光霁先前觉得她像明晰,但现在才发现她长得更像少女,还有那些死于天灾的原住民、幸存的原住民、被杀掉的原住民,不都是发生在她的内心世界吗?
明晰只一味沉默,亦是一种无声的承认。
最后一个进入办公室的越关山贴心地关上了门,顺便在上面加了一道隔音屏障。走廊里本就空无一人,少女的动静没有引起什么额外的注目。
明晰终于敢于接触少女了。她跪坐在冰冷的地上,轻轻擦掉她脸上和手上的血迹,脱掉被弄脏的衣服,给她披上自己的风衣外套。
少女也渐渐平复了下来,野兽般的疯狂从她的身上消失,好像乌云散去,露出澄澈的天空。
她又变得胆怯了,只是这一次,不再有令人悚然的狠毒混迹其中。
“妈妈……”她茫然地看着房内众人,声音因为方才竭力的嘶吼而变得沙哑,“他们……是谁?”
“他们是……”明晰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回答,迟疑间,越关山拿着一卷绷带走到少女面前,蹲下来,边替她包扎伤口边温声道:“我们是你妈妈的学生,我姓越。”
女孩一点不反抗,对着越关山露出天真友善的笑容,脆生生道:“越姐姐。”
越关山笑着抚摸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微微眯起,一幅乖巧模样。
“越姐姐,”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蝴蝶一样扑闪,“我为什么动不了呀?”
她低头看着自己被牢牢束缚住的身躯,为了不伤害她,捆她所用的是游戏商城里一种相当昂贵的韧性材料,能自适应形状,定型后五匹马的拉力也拽不开。
越关山的手停留在她的头顶,脸上仍是平和的笑意:“那当然是因为——”
“你在演戏呀。”
明煦的嘴角霎时垮了下去,但很快,她就重新捡起天真的皮囊:“姐姐你在说什么呀?小煦不懂。”
越关山直起腰,冷冷道:“我不是你妈妈,不会被你轻易蒙骗。”
好像假面被划开一条细缝,真实的情绪汩汩流出。
明煦的眼眸变得暗沉,恶狠狠的声音简直像换了个人:“多事的家伙。”
她骂了句脏话,冲着玩家怒吼:“我精心策划的一切,都被你们毁了!”
“策划什么?”越关山指向明晰,“怎样杀了她吗?”
明煦没有开口,只愤怒地沉默着。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念得用力:“我恨透她了。”
“自从出生,她就把明煦丢在乡下,自己远走高飞。”
“明煦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她被人打的时候没人帮忙,被人骂的时候没人安慰,明煦只能把那些痛苦分给其他的人格,才能活下去!”
“他们都说明煦是神经病,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她是谁,我知道她很正常。”
“可她——”她怒视明晰,“她一见到我,就看穿了我的身份!”
“她说我所做的一切,分裂人格也好、管理人格也好,全都是病!”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悲凉:“我的妈妈,生了我的人,想要杀了我!”
她猛地往前一冲,没能挣脱束缚,被反弹回椅子上,引得地板嘎吱作响。
“所以我要杀了她!”她咬着牙,两颗虎牙的尖角若隐若现,“我不要什么人格融合,我只要像现在这样活着,以明煦的身份活着,越久越好!”
第245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3)
明煦, 女,十四岁,明晰与前夫的孩子。明晰孕期发现丈夫出轨, 断然选择离婚。生下孩子后, 明晰决定赴国外留学,遂将孩子寄养在自己姐姐家中。
一年前, 明晰回国任教, 将女儿接回身边抚养。
起初一切正常, 女儿很快融入了新的环境, 新的学校、新的家庭。明煦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很少给人添麻烦, 明晰工作忙, 每天陪她的时间不多, 她也从不抱怨。
但渐渐的, 明晰发现明煦变得有些古怪了。
最先出现异常的是她的成绩, 明煦开始在试卷上大片空题, 但大部分都是简单的记忆默写题, 高难度的大题她仍然写得一点不错。
之后是在上课时, 她会突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教室里跑出去, 跑到操场上, 或是像兔子一样围着操场跳, 或是趴到树上, 像松鼠一样爬上爬下。
这个年代的中小学教育还没有加入心理辅导这一事物, 学校建议明晰先把孩子带回家里修养,等康复后再返校。
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当明煦回到家里,她就再也没有过类似症状。
而就在她回到学校的第一天, 午饭时分,她不知用什么办法捉住了一只鸟,将挣扎到精疲力尽的鸟带到食堂,堂而皇之地拔下它的羽毛,生生啃咬它的翅膀。小鸟发出凄厉的叫声,两只爪子奋力地挠向她,把她的脖子和下巴抓得鲜血淋漓。
鸟的血和她的血混在一块,染红了她身上单薄的校服衬衣,也染红了明晰的眼睛。
和先前一样,当她把明煦带回家,明煦便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安静的普通孩子,没有半点异常。
但她开始排斥除明晰以外的其他人了,只要有旁人在场,她就会疯狂地吼叫,打砸东西。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这个年代,大家都对精神疾病讳莫若深,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明晰家里有个“精神病”,于是也渐渐没有人再上门了。
明晰原本以为明煦是得了精神分裂,可是慢慢的,她发觉事情并非如此。
虽然退学在家,但明晰没有放弃对明煦的教育,她开始自己教孩子。明煦原本在学校里成绩很好,自己自学完了初中阶段所有知识。但回到家后,她开始看不懂初中课本,听不懂明晰在讲什么了。
好像她的智力和记忆都在飞速退化,一下子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幼儿。没过多久,她就把自己认得的大部分字都忘掉了,只能读些幼儿园的拼音绘本。
她也开始变得天真,不再喜欢流行乐和电影,反倒对儿歌重新拾起了兴趣。
简直就像是彻底回到了小时候。
但这并不是她所有时候的状态。
她偶尔也会丢开那些幼稚的玩具,从明晰的书架上挑一本最晦涩难懂的书,戴上明晰的眼镜,坐在阳台的躺椅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天色全暗为止。
还有些时候,她会佝偻起来,拿拖把充作拐杖,颤颤巍巍地走进厨房,给明晰做一顿饭。那些饭菜的味道很像明晰奶奶做的,可是早在明煦出生前,她就已经去世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明晰得出了一个猜测:或许女儿并不是精神分裂,而是人格分裂——她的身体里居住着许多个人格,幼稚的、成熟的、苍老的,还有那些不像人而更像动物的。
她的每一种异常举动都代表着一种人格的出现,使她变得格外割裂,也使她的精神变得格外脆弱。
就像一块豆腐,在上面划了太多刀后,豆腐就会变成一摊不成型的烂泥,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
这个年代,国内的心理治疗尚在起步阶段,明晰所在的H大正是这个领域的领头羊。明煦抗拒出门,也抗拒见医生,无奈之下,明晰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想自己治好女儿的病。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一段时间后,明煦体内的人格数量开始减少,大部分动物性的人格都已被融合,老年人格也鲜少出现。
明煦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也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了。
明晰本以为自己快要成功了。然而,就当她想将占据明煦大约五分之一时间的幼稚型人格也融合进去时,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明煦开始反抗一切治疗,并且展露出了先前从未有过的攻击性。
不是像先前那样的乱打乱砸,而是清醒的、有谋划的攻击。
某天明晰从梦中惊醒,她发现明煦正沉默地站在自己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尖端向下,正对着自己。
见明晰醒了,她就丢开剪刀,切换回了幼稚人格的语气对她撒娇:“妈妈,我想和你一起睡。”说着,她便自己爬上床,钻进了明晰的被窝。
明煦的身体很温暖,明晰却感到通体生寒,仿佛背后贴着她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一只索命的厉鬼。那之后明晰收起了家中所有的尖锐物品,可明煦的身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淤青和划痕。
明晰没有看见过明煦用怎样方法伤害自己,但她知道,这是明煦的警告——她在警告明晰,不许再进行人格融合了。
是哪一个人格做出的警告?是哪一个人格如此抗拒融合?
办公室里,玩家们的帮助下,明晰开始寻找它。
不是幼稚型,它的力气和孩童一样小,拿不动那把大剪刀。也不是已经很少出现的老年型,它的双手非常抖,在手上划出的伤口不会如此平直。更不会是那些已经被融合掉的动物型。
排除一切不可能后,明晰得到了答案:抗拒融合的,是出现时间最长,记得的东西也最多的主人格。
不,它不是明煦的主人格。
从明煦离开学校前一个月开始,她所有的本子和试卷上写的都是另一个名字:明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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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烟已经散去,向崖下俯瞰,满目疮痍。好似一场大火之后的森林,漆黑的枯枝和皲裂的大地死寂地存在着,像是只为了记录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而活着。
天空飘下小雨,木屋的尖顶突兀地亮着一盏明灯,照亮了周围如无数根银针坠落般的细密雨丝。
人们纷纷跑向木屋,脚下溅起朵朵水花,发出一阵阵哗啦声。
很快,屋外就变得空空荡荡,唯有门口的阴影中还站着一个人。
黑色的长袍包裹着她的全身,只留下一头白发在灯光下彰显她的身份。
她倚靠在门框边,双手抱胸,侧过脑袋凝视着屋外雨中的人影,淡粉色的眼珠和过白的皮肤在雨中显得越发萧条,像是一根长在门边的细弱藤蔓,不知在风雨中长了多久。
传送总是那么突然,明晰办公室里淡淡的木质香还未从鼻尖消散,带着冰寒气息的雨丝就像打狗棍一样砸到了脸上,使秦光霁立刻清醒,迅速地捕捉到了那张鬼魅般的脸。
那人同时也看见了他们,她离开了门框,站在屋檐下,从屋顶滑下的雨滴汇成一股股水流从她面前坠落,为她打造了一扇流淌的门帘。
“进来躲躲雨吧。”她说道,随即转身。
屋内昏黄的灯光在她的黑袍上留下淡色的斑痕,长长的衣摆被转身时的微风吹得充盈,带来了些许虚妄的鲜活。
屋内人影幢幢,喧闹非常,但她一进门,所有的声音便都自动变得微弱了。
“进去吧。”秦光霁说着,率先迈开步子,仿佛对屋内诡异的气氛毫无察觉,走得坦荡。
走进屋内,大门自动关上,外界的冷气被彻底隔绝,屋内高大壁炉里的火光带来不尽的暖意。
人们或围坐在圆桌边,或拥挤在壁炉旁,数量和模样都和经历天灾时一模一样,秦光霁甚至见到有几人的衣服上还带着被雨水晕染开的新鲜血迹——那是失去头颅的那个人格在这个世界里仅剩的东西。
人们,不,人格们没有太多关注玩家们,他们的目光很快便开始追随它们的主宰者,也就是身穿黑袍的白发女子。
她一直站在门边,像一株树一样站着,直到玩家们走进屋内,大门合上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有了动静。
她缓步走向房间中央,最亮的一盏灯下。
“各位,”她拉下黑袍的兜帽,露出满头白发,在灯光下宛若万千根银丝,郑重宣布“天灾结束了。”
幸存的人格们振奋起来,又听见她说:“但战斗没有停止。”
她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所有人的脸,声音沉沉:“我们之中——混入了敌人。”
啪!
一道闪电骤然劈下,强烈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只能看见无数个重影在面前晃动。
哗!
一阵风猛然吹来,向着四面八方吹拂,霎时充满了整个房间,带来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是明晰办公室里的气味,旧书香、水仙花香,以及明晰衣服上很淡的洗衣粉味。
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浑然天成,好像一瓶木制调的香水,使人闻之沉静。
但当人格们纷纷耸动鼻子,使劲嗅闻这股气味时,他们的脸上出现的不是平静,而是此起彼伏的愤怒。
“他们身上有天灾的气味!”一人拍案而起,指着玩家们大声吼道。
“他们是天灾的帮凶!”另有一人抄起自己的鞋子,尖叫着扔向玩家,“他们该死!!”
越来越多的人格开始用自己的方式指责和唾骂玩家。
“肮脏!”
“凶手!”
“滚出去!”
各种物件各种脏字胡乱地飞来,原本还安安静静的木屋顿时成了一个硕大的菜市场,群魔乱舞。
秦光霁侧身闪过一支削笔刀,锋利的刀刃擦着他的头皮飞过,下一秒又有一道冷光向着头顶而来。
透明屏障及时展开,当当的撞击声络绎不绝。但玩家们没有开战的意思,他们甚至没有拿出一样武器。
一切的转折仍在于白发女人。
她的脚步如雪花般轻盈,当所有人格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玩家们身上时,她离开了原本的位置,蛇行一般穿过人群,紧紧扼住了其中一个人格的脖子。那是第一个向玩家们扔东西的人格。
缺了一只高跟鞋的人格发出“咯咯”的窒息声,面色霎时变为缺氧的青紫。她甚至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双手刚一抬起,便有一道清脆响亮的碎裂声响起——她被生生捏断了颈椎。
女人松开手,尸体像烂泥一样摊在地上。
所有的声响瞬间消失,人格们的愤怒全数转化为了惊恐。
女人扫视唯唯诺诺的众人,不怒自威:“我什么时候给过你们——私自动手的权力了?”
第246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4)
头顶和脚下同时开始震动, 灯光摇曳,桌椅晃动,缄默的人群里渐渐出现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是天灾!”“天灾又来了!”“别慌, 我们在避难所里, 不会受灾的。”
渐渐的,稀碎的杂谈逐渐汇成了一个声音:“为什么天灾又出现了?”
“领袖!”一个人格在人群中对女人高喊, “是他们带来了天灾!”
“驱逐他们!”
“杀了他们!”
又是新一轮的怒骂, 但有女性人格的尸体做榜样, 没人再敢对玩家们出手。
女人走到聚光灯下, 静静竖起手指:“嘘。”
人群登时安静,她转身与秦光霁对视:“听见了吗?他们不欢迎你们。”
“你——”温星河想要上前质问女人, 明明是她让他们进来, 为什么现在态度又有了翻天的变化。但她被越关山拉住了。
“你想做什么?”越关山直截了当问道。
女人做出仔细思索的模样:“或许……杀了你们?”
越关山笑了一声:“你不会。”
女人不置可否:“虽然我很喜欢你们, 可是——”
她一转眼珠子, 摊开双手:“你们的确引来了天灾。”
“那么, ”秦光霁说道, “你是要驱逐我们了。”
女人似是无奈:“这是群众的呼声。”
她的身后, 人格们齐刷刷地点头, 好像一群牵线木偶被同一个人操纵。
秦光霁几乎要被她老套的表演逗笑了。
她什么都明白, 她知道他们不是人格而是外来者, 也知道他们的到来和天灾并无关系——那是人格融合的标志, 是真实世界里明晰所做的努力。
但很显然, 明晰的这份努力对于居住在明晰身体里的人格们来说, 是一份灾难。
秦光霁暂时无法将那么多人格和明煦的表现一一对应,但白发女子的身份已经非常明显:她那个就是企图对明晰下手, 败露后直言对明晰恨意的“明旭”。
她是人格们的领袖,可她并不是明煦, 她和其他所有人格一样,都只是被分裂出来的一部分。
如果明煦的人格融合继续下去,她的存在就会被抹去。
人格融合对于明煦来说是好事,可对于人格们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所以,她要抗争,不是一个人格,而是带领所有人格一起抗争。
她正是要借处理玩家的机会,巩固他们与明晰的对立关系。
不得不说,她的演技还算优秀,只是剧本太烂,拉低了整体档次。
什么一起面对灾难后开始怀疑问题出在内部,什么愤怒的群众为了自身利益驱逐英雄,什么灾难忽然重临,给了人们为自己的行动增添正义性的机会,使他们越发急迫,也越发坚定。
类似的剧情早已被各路小说和影视作品写烂了,但不可否认,这种同仇敌忾的行动确很能凝聚人心。
“死,或者走,选一个吧。”女人继续按部就班地演着,表情和动作都无可挑剔,但那份轻蔑和得意在她的脸上格外突出,显得奇怪。
“走,去哪儿?”秦光霁问道。
女人斜睨他一眼:“离开庇护所,去哪儿都行。”
人格们对这种处理似乎不太满意,有人格想要站出来说话,却被身旁人格捂住嘴拽走。
对人格们而言,这也是一场服从性测试,只有绝对服从她的人格才有活着的权力。
秦光霁点了点头,并不再多说,转过身对伙伴们招手,向门口走去。
他如此干脆,倒让人格们开始疑惑了。
身后传来又一阵议论声,一道道阴冷的目光刺在他的背上,秦光霁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木屋。
他已经在这出戏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再待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屋外的风雨比先前更烈,天空中划过无数道闪电,好像大树错综复杂的根。
闪电的光照亮了外头的景象,悬崖边缘开始崩裂,山体裹着泥沙滚落下去,顷刻间便使平台缩小了数倍。
重新走入大雨中,寥寥的暖意立即被冲散,大雨裹挟着极端的寒意将人包裹,但好在有屏障在,不至于真的被雨打湿。
大门自动关上,隔绝了内里的灯火,也隔绝了人格的世界。
若不是越关山的读心技能证明了这些原住民的真实身份,很难想象这样的景象竟来自于一个人的精神世界。
第一次接触人格们时,秦光霁想起了【阿sue系列】这个副本。同样来源于精神世界,明煦的世界和她很像,但它们的本质有很大的不同——阿sue世界里的npc只存在于想象中,没有控制本体的资格。
如果把明煦的精神比作被分割成很多小块的豆腐,那么阿sue的精神世界就是由一整块豆腐煮成的汤。小块的豆腐仍然是豆腐,但离开了豆腐,汤只是水而已。
秦光霁想做的,就是找到那块最初的豆腐,也就是从众多人格中找到真正的明煦。
他失败了。不论是越关山的精神技能还是他的指南针,它们都没能为玩家指明方向。
指南针既没有指向明旭,也没有指向人格中的任何一个,它一刻不停地转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干扰了。想来也对,其实在座的人格们都是明煦的一部分,都是“关键人物”。
崩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沙土如江河般飞溅,悬崖近在眼前,一道闪电横空劈来——
“等一下!”
与突如其来的呼喊一同出现的,是向着黑暗崖底的坠落。
————————————
“你们来自多少年后?”明晰问得漫不经心,“十年?二十年?”
秦光霁瞄了眼日历:“到今天刚好满三十年。”
明晰颔首:“倒是挺巧。”
秦光霁看着明晰的眼睛,觉得那里面似乎藏着很多东西——有关另一个他的故事。
明晰很信任玩家。当玩家们冲入她的办公室时,她并没有像其他npc一样怀疑他们,而是很顺畅地接受了这些陌生人的干预。
这显然不合理,但她认识另一个秦光霁,甚至可能和他很熟,如果她从对方那里得知了什么,一切便说的通了。
秦光霁眨了下眼,并没有多问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
时间再次往后推移了三天,地点也从明晰的办公室转移到了她的家里。
“明煦呢?”越关山开门见山道。
明晰指向身后房门:“还在睡。”
房门上挂着一个圣诞花圈,点缀着红黄白黑四种颜色的糖果,和明晰办公室里的盆景很像。
明晰神色忧虑,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厚重的粉底也盖不住眼下的乌青。
但她还是勉力露出笑容:“多亏了你们留下的那些东西,否则……”
她叹了口气:“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小煦。”
上一次传送前,为了防止突如其来的变故,玩家们给明晰留下了一些简单的系统道具,主要用于自卫和控制明煦。从精神世界里“明旭”的状态来看,如果她又一次对明晰起了杀心,那么明晰绝不可能逃脱。
“不说这个了,”越关山身体前倾,“我之前的提议——您考虑好了吗?”
三天前,明晰的办公室里,明晰向他们讲述了自己与明煦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
明晰自己就是研究人格障碍的学者,但医者不能自医,再优秀的心理医生也无法做到完全跳出主观情绪为家人治疗。
她需要一个绝对客观的陌生人来审视她和明煦之间的问题,玩家就是最好的对象。
从秦光霁走进办公室的第一刻她就知道对方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之后发生的一切则更令她确信他们的特殊性。
“如果,换个方向呢?”聆听完明煦的所有病情后,越关山忽然说道。
“如果不对她进行人格融合,而是先将人格分离开来呢?”
明晰的第一反应是反驳:“小煦的精神太脆弱了,如果再对她进行人格分离,那么她很有可能会彻底崩溃。”
作为国内人格障碍研究的先行者,明晰的话其实很有道理。对人格分裂的治疗通常都会往人格融合的方向努力,分离人格,听上去像是与目标背道而驰。
但越关山没有放弃自己的主张:“可你也知道,现在明煦体内占主导地位的并不是明煦的主人格。”
“一来它不会允许你的人格融合机会继续下去,二来就算你的机会成功了,最后存活下来的也不会最初那个‘明煦’了。”
“所以,只有先把它分离出来,让明煦的主人格重新拥有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才能继续你的治疗。”
明晰似乎被说动了,她没再反驳,而是低下头去,握着钢笔的手在桌面上一顿一顿,昭示着主人内心的纠结。
“我需要时间。”良久,明晰说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
她看向秦光霁:“我该怎么找到你们?”
在明晰的视角里,玩家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而在玩家的视角里,这个副本中的传送也是不可捉摸的。
“等你彻底考虑好了的时候。”秦光霁回答道。
说完这句话后,传送便开启了。
……
明晰轻轻打开了明煦的房门,窗帘的遮光性很好,将正午映得像黑夜,打开一条缝的房门将阳光带入室内,床上熟睡的少女依旧安然。
她往里探了一次头后便把门关了回去,随后回到客厅,神色变得坚定:“是的,我想好了。”
明煦很快被唤醒了,这三天以来,靠着镇定道具,她的情绪还算稳定,虽然有时仍会露出暴力倾向,但并没有实施的力量。
来到客厅时,她还在揉着惺忪睡眼,看向玩家们的眼中全是恐惧。
她飞快地缩到了明晰身后,不肯再往前一步,浑身发抖:“他们是谁?快让他们走!”
她开始尖叫,开始往后逃窜,速度飞快。就像明晰先前描述的那样,每当家里出现生人时,她都是这幅模样。这应当也是她其中一个人格,只在这种时刻出现。
当她准备逃回自己的房间时,房门在她面前“砰”地紧闭。花环上的糖果被震落下去,噼里啪啦地撒了一地。
明煦猛然转身,却发现那些陌生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瞬间安静了下来,变得茫然。
她重新走到明晰身边,拉拉明晰的衣袖:“妈妈,他们人呢?”
明晰没有说话,只攥住了她的手。
明煦有些疑惑,但没等她抬头,她的神情便忽地凝固了。
她呆呆地凝望前方,浑身僵硬,被明晰握着的手登时变得冰凉。
她的瞳孔开始扩张,黑色的眼珠里闪过无数个画面,仿佛将一个人的一生压缩到这两个小小的眼眶里,绚烂而诡异。
这些色彩斑斓的画面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凝聚起来,抽离出来。
最终,组成了一颗晶莹的水滴。
第247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5)
传送过后是坠落。
悬崖从身后抽离, 沙石和大雨混成滚滚泥流,仿佛一道黑色的瀑布,又被闪电照得惨白。
崖底被裂缝吞噬, 原本的地面已经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更沉的深渊,更黑的未知。
坠落的人们感受到风如刀般挂过脸颊, 感受到雨如子弹般打在身上, 感受到逼真的地心引力将他们拉向更深的黑暗。
忽然, 一把大伞在空中倒转着打开, 富有弹性的伞面接住了所有人,随后缓缓飘下, 轻轻落地。
未等伞面接触到冰冷地面, 秦光霁就自行跳了下去。落地时, 他感觉脚下黑泥就像一块胶一样黏住了他的鞋底, 使得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
周围都是黑泥, 也只有黑泥。
远处高地的崩落接近尾声, 沙石瀑布越发枯竭, 大块的平台成了庇护所的独舞之处, 一开门就是峭壁。
而悬崖之下, 则是黑泥的天下。
所有从上空坠落的东西, 雨水、天光、岩石、沙土, 全都被黑泥吞没, 仿佛坠进了一片幽暗的沼泽, 坠落之后,便只有长长短短的气泡昭示曾经的存在。
不仅是这些东西, 还有人,或者说, 人格。
穿着粉色连衣裙的瘦弱少女在伞边呼救,她的小腿已经被黑泥吞没,黑色浸染了她的裙摆,边沿破裂的小气泡溅到了她的手上和脸上,衬出她脸上的慌乱和恐惧,取代了原先那份纯真的茫然,也取代了她与明晰最为相似的那部分气质。
她拼命抓握着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手臂和腰腹杂乱地用力。求生的迫切在这时却帮了倒忙,使她越陷越深。当玩家们迈着艰辛的步伐摆脱黑泥的胶粘抵达她身边时,她的整个下半身都已没入泥中。
温星河踩在逐渐消失的伞面上,把白色伞面踩出几个大窟窿后,用伸长的双臂卡住少女,像拔萝卜一样把她直接从黑泥里拔了出来。
她身旁的温星火则把【一次性可降解大雨伞(可做降落伞)】的粗壮伞骨一一折断,拼出一副简易筏子来,让少女暂时站在上面。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卷麻绳,在筏子的两端扎紧,顺手掏出一瓶清洁道具,递给越关山示意她清理少女身上的黑泥。
不一会儿的功夫,跟着玩家们一起坠落的少女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除却眼中仍带有些许惊魂未定外,几乎已和现实世界中的明煦一模一样。
“谢,谢谢你们。”少女很是害羞,低着头,说话声音很轻,险些被沙石瀑布的流淌声盖过。
“你是谁?”虽然心中对她的身份已有了些猜测,秦光霁还是问了一句。
“我、我是——”少女似乎被秦光霁靠近一步的动作吓到了,往温星河的方向缩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秦光霁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了回去,说话越发结巴:“我,我叫明煦。”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几次纠结后才鼓起勇气抬起头。她没有看秦光霁,而是转身抓住离她最近的温星河的手,眼神恳切:“请你们收留我吧!”
温星河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找上自己,被少女握住的手僵在半空中,拼命用眼神求助一旁的越关山。
“你先冷静点。”越关山上前,想要拍拍她的肩膀。
少女像是触电了一般,猛地躲开越关山,松开温星河,往筏子的角落里缩去。
温星河和越关山的手同时僵在原地,两人对视一下,一时不明白自己哪里惹到对方了。
少女的眼神陡然充满警惕,她扫视玩家们的脸庞,最终将目光停留在最远处的路云晓身上。
她的意思很明显,这些人里,她最信任路云晓。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路云晓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其余几人也乖乖地背过身去,没有丝毫窥探的意思。
不过实际上,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通过队内通讯落到了大家的耳中。
“上面的人都疯了!”少女说道。
“明旭,就是那个白发女人忽然消失了,”她说得又轻又快,深怕被别人抓住话尾似的,“没了她的压制,其他人开始自相残杀,我害怕他们也杀了我,所以冒险逃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带着水光:“我是个很弱的人,离开了庇护所,我根本活不下去。”
她指了指满地的黑泥:“我不知道为什么天灾无法伤害你们,但我知道你们很厉害。”
“求求你,帮帮我吧!”
路云晓沉思了片刻,问道:“为什么是我?”
少女的眼神开始闪躲:“因为……”
“因为你看上去最亲切。”少女的回答使路云晓微微蹙眉。
作为拥有隐身技能的玩家,他同时携带着一个随身buff,一般npc很难注意到他,更不会对他产生什么特殊好感。
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个问题揭过,又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少女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先活下去。”
路云晓往前站,蹲下来平视少女:“难道你就不想拿回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少女似是被吓了一跳,不自然地往后挪了几下,受力不均的筏子翘起一边,被秦光霁及时按下。咸酸的气味弥散开来,黑泥溅起一簇高耸的水花,弄脏了少女的衣袖,扎眼的黑点令温星火不由地嘶了一声。
少女却全然没注意到那边的情况,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双手一会儿绞成一团乱麻,一会儿分开,把裙子攥得皱皱巴巴。
很显然,路云晓的问题令她内心震荡。
她在犹豫什么?是心中的欲望被看穿之后的惶恐,还是单纯地被路云晓的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到了?
但不论她如何想,没有第一时间否定,就已经说明她并不像表面那样的单纯。
路云晓盯着她向下坳着的脸,和四肢的紧张不同,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反倒很是平淡,只是无法透过浓密的睫毛看见她的眼睛,这幅面部的拼图便缺了相当重要的一块。
沉默中,沙石瀑布枯竭,只偶尔有几块碎石悄无声息地掉落,被闪电的光照亮一瞬。
“我、我从没奢望过这个。”少女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些许哭腔,像是战栗。
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似乎要把眼泪挤回眼眶,随后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你们没有见过那些人的样子,太恐怖,太残酷了。”
“虽然我最早出现,”她的嘴角缓慢地勾起,流露自嘲,“可一想到他们,我就害怕。”
“我算什么主人格呀,”她叹了口气,“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是啊,”秦光霁忽然横插进来,语带感慨,“不是所有人都有对自己的母亲下手的勇气的。”
少女猛然抬头,目光飞速锁定秦光霁的脸,她的眼睛睁得过大,显出一点凶相。但很快,这份和她极度违和的攻击性就随着眼神的收回而消失了。
秦光霁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他追踪着少女的眼眸,语速很快:“他们的确很可怕,他们会在半夜对熟睡的母亲举起剪刀,会用钢珠瞄准她的眼睛,会把修眉刀藏在自己的口袋里静待时机,会寻找一切机会搜集尖锐的物品——”
每说一句话,少女的瞳孔就轻轻抖动一次。
每个人格控制身体时的记忆都是独立的,当时的那个人格才能记得自己所作所为。而少女的反应……却并不像是头一次听见时的恐惧。
“能做出这些举动的人格——”秦光霁忽然放慢了语速,“单凭你自己的力量,当然是无法比拟。”
“但是,”他走上筏子,被简单固定的伞骨承受不了几个人的分量,开始发出吱呀的呻.吟,“我们可以帮你。”
少女狠狠哆嗦一下,仿佛被他的提议吓了一跳,慌了神似的。
“我,我不,我不能……”她眼神闪躲,语无伦次,双手向前伸,拼命地摇头,“我做不到的!”
秦光霁转了下眼珠,咂了下嘴:“是吗?”
少女重重点头:“我一点儿都不想掌控身体,我只想活下去!”
秦光霁却不依不饶:“可你要知道,你们必定会融合,如果放弃主人格的身份,你照样活不下去。”
“你是想苟活一段时间,还是永远地活下去?”
少女犹豫了。她不再掩饰,而是大大方方地袒露自己的心动——就像是在努力证明,这并不是她想要的,而是在秦光霁的咄咄逼人下,为了达到活下来的目的而被迫考虑的下下策。
“好。”她并没有思虑多久便答应了下来,“你们想怎么做?”
她看向木屋的方位,不知从何时起,屋顶的灯光变得幽暗,被夜色吞没得几乎无法望见。
“你们……”她面露忧虑,“你们想把他们都杀了吗?”
秦光霁浅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捕捉到了对方隐藏在单纯下的潜意识——一个对暴力充满恐惧的女孩,是不会第一时间想到用杀戮解决问题的
少女的眼里滑过一丝懊恼,旋即换上一幅天真模样:“我,我只是害怕你们和明旭一样。虽然他们不是好人,但明旭的做法实在是太残忍了。”
秦光霁追问:“明旭之前是怎么做的?”
少女迟疑了一会儿才缓慢说道:“她……她会杀掉直接所有做出出格举动的人。”
“她怎么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秦光霁继续问道。
“天灾,”她回答道,“天灾有不同类型,她以此来判断那些人的举动,如果出现了危险的天灾,那么就说明他们做出了不利的举动。”
“哪种天灾对她来说是危险的?”
“红海。”
“红海代表什么?”
“他们对妈妈下手了。”
她忽然停了下来,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真实的恐慌。
她猛然扯住秦光霁的衣袖,眼神变得无比真挚,迅速地将话题转移开来:“你们,你们不会杀掉任何人的对吗?我害怕血,害怕死亡,求求你们不要这么做!”
秦光霁的嘴角显露出细微的笑意,占据面部更多的则是颇具深意的神色:“当然不会。”
他搁着衣服拍拍少女以示安慰:“我们不会杀掉任何人的。”
“包括明旭。”
一个在所有人眼中都极度暴戾的角色,一个直言对母亲恨意的反社会人格,使用铁血手腕镇压的第一目标,居然是那些企图对母亲不利的人格。眼前少女脱口而出的答案,似乎与明旭在现实世界中所表现出来的截然不同。
秦光霁将目光锁定在自称“明煦”的少女身上。
故事显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
少女单纯表现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企图,怎样的阴谋呢?
或许要等到他们杀回木屋时,才能让真相彻底展露,但现在,有一件事已经明了:“明旭”人格被抽离是发生在他们上一次进入真实世界时,而少女选择逃离木屋的时间,比这要早。
也就是说,当她决定跟随玩家时,“明旭”还没有消失。
她根本不是为了躲避人格乱斗而离开的,她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玩家。
第248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6)
沙石的流淌早已停滞, 从高地往下坠落的是狭长的红河。
不是天灾时那种鲜艳的、甜腻的,简直像是从工厂里流出的勾兑糖浆一样的红色,而是散发着铁锈味的鲜红血液。
不论“明煦”隐瞒了多少, 有一点她没有说谎——高台之上, 曾经的庇护所已经变成了杀戮的战场。
这是另一种方式的融合。
粗暴且血腥,但又是快速且便利的。
红海、黄烟、冰雨, 三种天灾轮番上演, 将所有幸存的人格集中起来。失去了明旭的弹压, 人格中恶的一部分最大程度地显露出来, 不论他们曾经是怎样怯懦、怎样谨慎,如今都加入了这场贫瘠的争夺赛中。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拿到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当玩家们逆着血河爬回高地, 过分狭窄的地面甚至容不下几双脚的踩踏。于是他们没有犹豫, 径直破开了木屋的大门。
与更加浓厚的血腥味一起冲出木屋的, 还有更加浓稠的液体。
棕黑色的液体里融着头发、指甲、骨头碎片, 以及更多已经化成液态的人体软组织。它们自如地流淌, 流向屋外, 冲下悬崖。
屋外的闪电已经停下, 寥寥的雨水落进这条令人作呕的河流里, 冲淡了它, 也扬起了它, 使得这份可怖被扩散得更大、更远。
门口的地面已经被血染得粘稠, 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格也沾了满身, 因而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和装束, 唯有毫不留情的啃咬和抓挠最为清晰。
再往里看,木屋的每一个角落都存在着相同的厮杀。
人格变少了, 年幼的人格尤其缩减,相较于幸存的健壮人格们, 早早逃离的少女“明煦”竟已是其中最柔弱的一个了。
但诡异的是,哪怕血已经浸透了地板和墙面,木屋中的炉火仍未熄灭,更没有人格利用熊熊燃烧的火焰来排除异己。他们仿佛完全忽视了这团火焰,兀自坚持着最原始的手段。
镇压他们没有花费玩家太多的力气。
无需谁开口指挥,玩家们自行挑选一处,径直冲了上去。
用精神干预、物理干预,或是其余道具的辅助,似乎只在扎眼的功夫,秦光霁就轻松制服了木屋最角落里四个缠斗成一团的人格。
其中一个男性人格的手臂被生生撕下,完好的手紧紧捂住伤口,愤怒地到处冲撞。最矮小的女性人格死死地掐着这条新鲜的手臂,仿佛那就是她的金箍棒。
其余两个人格则更先进些,她们拆下了原本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像流星锤一样地砸向四方。灯泡很快被砸碎,碎玻璃扎在人身上,惹得鲜血淋漓,留在灯座上嶙峋的玻璃则成了最尖利的刺,每一次锤击都能深深刺进肉里,拔出时更能翻出大片花一般的血肉。
秦光霁迎面大步向前,玻璃碴从两面向他刺来,他不慌不忙,只反手释放一道光芒,刀锋闪烁过后,便听见两声坠落。
紧接着,又是钝器锤击的痛呼声和人体瘫软在地的闷声。粗壮的金属棍棒幽灵般出现在人格的脑后,砸晕了气势汹汹的两人。
工兵铲则飞往了更远处,一截粗壮的藤蔓从木屋的顶端坠下,另一头则拖在它的铲把上。
它三两下绕开肉身的冲撞和棍棒的挥舞,以蛇形绕行,飞速转了几圈后赫然飞远。
绳结被拉紧,凶猛的两人被不知何时缠绕在他们身上的绳索以巨力牵引到一起,牢牢地捆成了一团。
工兵铲继续向前飞去,来自木屋本身的藤蔓也随之无限拉长。
这段时间里,其他队友也纷纷结束了战斗,凶残的人格们或是被温星河的大锤砸晕,或是被越关山的精神控制牵绊,又或是被隐身的路云晓巧妙地牵绊,平地摔晕过去。
工兵铲牵引着藤蔓,将他们纷纷束缚,很快把人格束成了一串,结结实实地堆在木屋中央。
在此期间,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治疗技能拥有者,温星火也没有闲着。和【阿sue系列】一样,这个世界也可以通过精神治疗技能进行修复。
几团白光没入地板和天花板,脏污的血迹很快被吸收殆尽,木屋恢复了空空荡荡的整洁。
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自称明煦的少女被玩家们暂时搁置在门外的牵引绳上,她只能看见从木屋中流出的血河慢慢消失,随后便有一阵力量将她提到了焕然一新的屋内。
少女痴痴地看着木屋中央的一大群俘虏,再缓缓转头看向几个毫发无损的玩家,一时间脸上全是惊愕,连话都忘了说。
还是秦光霁提醒她:“看吧,我就说我们不会杀生。”
何止不杀人,他们甚至还给几个断胳膊断腿的人格简单治疗了一下,止了血,让他们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了。
少女快速眨了几下眼睛,过了好几秒才听明白秦光霁的话,咽了下口水,脑袋缓慢地上下点动。
“过来吧。”秦光霁叫醒了正处在蒙昧中的少女,对她挥挥手。
原本破碎的木门自行在身后凝结,成为崭新的一块,严丝合缝地卡在门框里,挡住了屋外的风雨,使得木屋重新成为无灾无难的“避难所”。
少女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她缓慢地迈开脚步,梦游一般地往里挪移。
她向着仍在燃烧的壁炉走去。越往前,就越是温暖,也越是干燥。血迹干涸,变成一块块的瘢痕,随着动作片片脱落,好像一场红色的小雪。衣服被火炉烤干,脚下的黑泥也被烘烤出奇特的苦香,有些像是复合香料,又带着些许回甘。
少女脚步未停,她伸出手,被修剪得短促圆润的指甲慢慢地与壁炉相碰。
她离火焰很近,然而跳动的火焰并不伤害她分毫,反倒有意识地避开了她,缩到后方。
她的整个人都被火光照亮了,指尖逐渐泛起白光,先是微弱,然后在一刹那猛地绽放——
秦光霁听见炉火噼啪爆裂的声音,看见点点金光从中迸裂,宛若白日中的流星。
少女的身影率先被白光吞没,化作了更多的金光融入其中。
很快,仿佛宇宙又一次诞生一般,他也被完全笼罩在了这片别样的星海里。
————————————
这一次,秦光霁重重跌落在了明晰家的木地板上。
接二连三的坠落将没来得及起身的秦光霁彻底压在了地下,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大约会成为第一个被队友压死的玩家。
勉力从人堆里挣脱出来,秦光霁便撞上了明晰期待的目光。
他对焦急的明晰比了个冷静的动作,悄声指向正躺在沙发上熟睡着的明煦。
大约半分钟后,明煦平稳的双眸开始在眼皮下转动,睫毛也抖动起来,一滴泪水从中溢出,悄然落进衣领。!
明煦猛地从沙发上坐起,双眼陡然睁大,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一般快速喘着粗气。
她一边缓神,一边用那双惊恐还未消散的眼睛看向自己四周,她的目光飞快地滑过几个玩家,随后赫然停顿,牢牢地盯住了明晰的脸。
她快速眨眼,许多颗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接连不断地落下。她开始抽泣,然后变成了无法遏制的大哭。
“妈妈!”她从沙发上下来,光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向着明晰奔去。
她紧紧地抱住了明晰,放声哭泣,眼泪很快打湿了明晰的大衣,她久久地抱着,不肯松手。
良久,她才终于缓过来了些,用手背擦掉脸上的眼泪,仰头看着明晰,哽咽道:“我好想你。”
明晰的眼眶也已通红,她抚摸着女儿柔顺的发丝,感受着怀中生命的温度,轻声道:“我也是。”
明煦又把头埋了回去,声音闷闷的:“妈妈,那里好黑,好可怕。”
“我想要找到你,想要回来,可我太弱小了。”
她的声音梗塞地几乎要说不下去了:“我只能拼命地躲,拼命地活下去,不让他们发现我,不让他们杀掉我。”
“幸好,我得到了帮助,我才能回来,才能重新见到你。”
“妈妈,”她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明晰,“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了,对吗?”
两颗泪停在明晰的面中,如珍珠般璀璨。她一手环着女儿的腰际,一手抚上她的后脑,让女儿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前。
她感受着女儿呼吸的起伏,感受着两颗靠得极近的心脏几乎同频的跳动,声音柔和如春水:“嗯,永远不分开。”
……
久别重逢的母女俩就这样拥抱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太阳躲入云彩,久到屋内久违的阳光渐渐消散。
明煦的眼眸不经意地划过四周,忽地起了疑问:“妈妈,那些哥哥姐姐怎么不见了?”
明晰搂住明煦的肩,回答地十分自然:“他们走了。”
“走了?去哪儿?他们不是妈妈的学生吗?”
明晰的眼中闪过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便恢复了盈盈笑意:“他们是妈妈的朋友,是来帮妈妈找到你的。”
“现在我们重聚了,他们自然就走了。”
明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
……
深夜,明晰睡得深沉。
隐约间,她感觉到自己悬在床垫外的手擦到了什么温暖的东西。她并不在意,翻了个身将手缩回被子里。
窗外起了大风,呼啸着走街串巷,仿佛一个人的哀嚎。
没有月光的夜晚,一切都是那样暗沉,路灯的昏黄无法透过密闭的窗帘,完全的黑暗带来完全的熟睡,好像什么都无法吵醒床上的人儿。
忽然,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窗帘荡起一条狭窄的缝隙,一轮圆月突破层云的阻碍,执拗地将光芒洒落。
一道银光闪烁起来,如利剑,如羽箭,毫不犹豫地向下扎去——
当!
粉色的光芒与利刃相撞,巨大的冲击力将凶手掀倒在地。
利器裹着银光在地上滚动两圈,轻微的嗡鸣声随月光一起融化在寒凉中,那是一根被磨得很尖的簪子
灯光骤亮,刺眼的白光将人影照得分明。
是明煦。
第249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7)
明晰有两个身份。
作为学者, 她师从泰斗,不到四十岁就功成名就。
作为母亲,她错过了女儿的童年, 错过了她的成长, 甚至差点失去了她。
她深知自己亏欠女儿太多,所以哪怕发现了她那样多的疑点, 也会自我安慰、自我懵逼, 总是不狠下心来。
然而她也深知, 明煦的状态在一点点恶化, 这幅天真的躯壳下居住着的残忍灵魂并非消失,而是学会了隐藏。
明晰并非对“明煦”的存在一无所知, 恰恰相反, 她早已发现了“明煦”, 以及她对自己的恨意。
但她不愿承认, 不愿相信这个“主人格”竟会对自己产生恨意, 不愿相信孩子的扭曲并非来自分裂出来的副人格, 而是她本身。
直到玩家们的到来, 用一场黑暗中的谋杀彻底点醒了她。
灯光从未如此惨淡, 令明晰站不稳脚, 只觉得眼前世界异常吵闹, 异常晕眩。
玩家们并没有离开, 这是一场约定好的伪装。早在提取“明旭”人格之前, 他们就做好了准备。
秦光霁心中一直有个疑问——那个在办公室中企图谋害明晰的, 到底是谁?
最先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明旭”的那番独白,她说自己是对明晰充满恨意的副人格, 她拒绝融合,想要继续活下去。
进入精神世界后, 这个说法被“明旭”的行为进一步证实了。她对人格们的高压控制,她的喜怒不形于色,她杀人时的果断和残忍,都在向玩家们传递同一个信息:她有足够的能力对明晰下手。
然而这就是真相吗?
不,露出破绽的,恰恰也是“明旭”。
就在他们第一次见到“明旭”时,她杀了一个人格。那个人格,就是“明煦”口中引发了红海天灾的危险人格。
这意味着在当时,掌控明煦身体的并不是“明旭”,而是那位死者。
对照到现实,也就是在办公室里企图对明晰下手的时候。
这也便能说通,为什么一向抗拒出门的明煦能够出现在明晰的办公室里了——因为她需要一个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来获取凶器。
从木屋中的人格数量来看,明煦体内的人格远不止明晰已知的那几个,但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都非常相似,完全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转换人格,让外界以为她暂时稳定下来了。
那么,“明旭”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如她所说,她是人格们的主宰,她管理着所有人格。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真如她所说,她想要杀掉明晰,那么她又为什么要杀掉那个人格?如果不是玩家们的出现,她很可能就成功了。她怎会如此对待这样一位“功臣”?
“明煦”脱口而出的真相也是一种佐证。“明旭”恨明晰,但她并不想杀掉明晰,因此所有企图对明晰下手的人格都会被她除掉——她恰恰是在保护明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如此恨明晰,却要在她能够威胁到自己生存的情况下仍然维护她的生命?
一直以来,秦光霁都为这一矛盾困惑不已。只有两种解释:一、她想用另外的方式折磨明晰;二、她想把这个机会留到某个特殊时刻。
第二次进入精神世界,走入木屋后,秦光霁得到了答案。
他看见了“明煦”。她站在人群之后,很不起眼,但看见她的第一时刻,秦光霁就发现了她的特殊之处。她拥有和明煦完全一致的样貌,她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格”。
“明旭”,一个鸠占鹊巢的副人格,面对这位被随时可能威胁到她的主人格竟然一点没有防范,完全将她当做空气,这显然不符合“明旭”杀伐果断的人设。
设身处地地想想,哪怕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杀掉她,也该用些手段限制她的行动。毕竟“明煦”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格,一旦她想要拿回自己的权力,那么身为“副人格”的“明旭”就处在天然的劣势下来。
到了后来,“明旭”竟然能放任“明煦”毫发无损地离开木屋,去找玩家,这便更加肯定了两人的关系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明旭”完全可以做到在她离开前拦下“明煦”,如果她没有这么做,就说明“明煦”的行为于她有利。
“明煦”的出走,从表面上看是一场走投无路的求救,实则却隐藏着两个人格间不为人知的交易。
……
为了看清这庄交易的真相,也为了找到“明旭”不对明晰下手的真相,玩家们和明晰一起做了一个局。
他们假装任务完成,实则隐藏在明晰身边,暗中保护着明晰。
就在刚刚,一场谋杀未遂为他们彻底解开了疑惑。
“明旭”在帮“明煦”拿回控制权,其代价是——牺牲自己。
玩家们将“明旭”人格剥离出来,维持住明煦精神世界的稳定,促成了剩余人格之间的暴力融合,最后将他们一网打尽,为“明煦”的上位提供了最完美的条件。
从此,“明煦”不必再担心哪个副人格会僭越,不必担心自己作为主人格的地位会被动摇,不必担心她的计划会被打断。
因为她的副人格——明旭已经为她扫除了一切障碍。
两个人格,一主一副,一个怯懦一个张扬,一个隐忍一个放肆,一个善良一个嗜血。主人格被压迫,副人格反倒成了主宰。她们共同营造出反差极大的表象,使两人成为截然不同的阴阳两面。
其目的就在于凸显明旭的恶。
明旭主动吸引了所有的火力,不论是其他副人格还是外界的目光都会停留在她身上。
她越是放肆,人们就越是认定她该死,也就越急于寻找和帮助真正的“明煦”。
而当真正的“明煦”拿回掌控权的那一刻,她的计划才会彻底显露。
明旭不让其他人格插手,是为了将这场谋杀留给明煦,真正的明煦。
明旭,从始至终都是一把忠于主人格的刀。
作为学者的明晰或许能看清她们的盘算,但作为母亲,明晰做不到。
她需要一个契机,需要一次震惊,需要有人叫醒她,让她看见她的孩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她也需要时间。
……
明煦已经被牢牢控制住,玩家们做这些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明煦没有挣扎,也没有像明旭那样嘶吼着自己内心的愤怒和仇恨。
事到如今,已经不需要这样夸张的表演了。
她只是看着明晰,静静地看着她的母亲。
明晰瘫坐在地毯上,沉默着,目光涣散,神色呆滞。
她仿佛已经进入了一个空无的世界,一个没有痛苦也没有仇恨的世界,又或者,一个满是痛苦的世界。
渐渐的,有泪水从她的眼眶里落下,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好像一场黯淡的流星雨滑过黯淡的天空,一切都是淡的、空的,使人难以捕捉、难以思忖的。
透过明晰的眼眸,一簇白光从越关山的手中跃起,跳到地上,好像一丛银耳被水泡发一般,逐渐舒展开来,成为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白发、粉瞳,宽绰的黑袍、瘦削的骨架。是明旭。
明旭的脸是模糊不清的,因为这只是一个投影,她的本体被封印在明煦的精神深处,那一炉燃烧着的火焰正是她存在的证明。
玩家没有能力彻底剥离一个成熟的人格,那只是几个混淆道具叠加的骗局。
被压制的那一瞬间,明旭也应当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没有反抗,默默地接受了火焰的身份,用自己的能力维持着精神世界的稳定。
这也正是为什么人格们在木屋里杀红了眼,外界的明煦却能一切正常。
“妈妈,”明旭的声音比明煦要低一些,也更成熟一些,但其中充沛的情感不会被音色压抑,反倒越发浓烈。“我是小旭。”
她轻声唤着明晰,走向她,一直走到距离明晰只有两步的地方,那是投影的距离极限。
“你知道我是怎么诞生的吗?”她说道,“五岁那一年,你第一次回国看我,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
“那一天,我哭着求你留下来,你答应了。”
“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你却不见了。”
“你骗了我,你还是走了。”
“就是在那个早上,我诞生了。”
“我是第一个被分裂出来的人格,没有霸凌,没有欺辱,只是因为你。”
“我生来就是为了恨你。”
她说得很慢,说得很轻,甚至带着些许笑意。
越是往前,她的身影就越是模糊,当明晰空洞的目光转向她时,只能看到一个囫囵的光团。
她尝试着伸出手,然而未等指尖触碰到光亮,她便畏惧地缩了回去,唯有眼中的泪花闪烁着属于明旭的光芒。
“我知道你有你的不得已,也明白你虽然不能陪着我,但也努力给了我最好的生活,所以我不恨你。”明旭继续说道,“但我只是个副人格,我不想违抗主人格的指令。”
明旭忽地一笑,笑得讽刺:“我是个不称职的副人格,我没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没能守好自己的记忆片段,明煦看到了我的回忆,也看见了那些本该属于我们的恨意。”
“她恨上了你,甚至想要杀了你。”
“我无法阻止她。”
明旭退了回来,身影变得清晰。她比明晰更高,黑袍笼罩着她的全身,却因为过分消瘦而显得凄凉。
她来到了明煦身边,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我们的计划开始于一年前。”她重新站起来,面向玩家,将一切和盘托出。
“妈妈回国的那一天,明煦找到我,向我诉说了她的计划。”
“她要亲手杀了妈妈,但她也要折磨她。”
“她让我放出一些没有发育好的动物型人格,先是无害的小动物,再是有攻击性的猛兽。这样一来,他们会认定我的精神有问题,妈妈就会把我带回家。”
“之后,我会表现出对外人的极度排斥,妈妈无法求助旁人,只能自己治疗。”
“治疗开始后,天灾出现了,那是我和明煦一起打造的灾难,为的是激起人格们的反抗。”
“他们相信是妈妈的治疗引发了天灾,于是想方设法地阻止人格融合。而我则会不经意地放松对他们的管控,让他们不时溜出去,做出对妈妈有威胁的事情。”
“我会认领所有的暴力倾向,让妈妈开始针对我,并尝试分离我。”
“这期间,我也会清理其余的副人格,只留下我和明煦两人。”
“最后,我会主动死去,把完整的精神世界还给明煦。”
明旭的嘴角轻轻上扬,然而其中洋溢的并非笑容,而是苦涩:“到那时,明煦的夙愿,也该达成了。”
“我爱明煦,也爱妈妈,可我什么都做不到,既无法承担她的恨,也无法正视我的爱。”
“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存在。”
“妈妈,”明旭跪了下来,“你恨我吧。”
她伸长手臂,想要触碰明晰,然而终不可及。
第250章 逗小猴开心-糖果(完)
或许是故事接近尾声, 传送也不再仓促了。
眼前场景如奶油般化开,再被无形的画笔覆上不同的色彩,好像一张油画徐徐亮相。
和煦的阳光勾勒出披肩长发的影子, 然后是一双深色的眼珠与平和的眸光, 波澜不惊的面庞透着满满的亲和力,微微上翘的嘴角和弯弯的细眉给人以古朴而不陈旧的力量, 令人联想到古画中的仕女。
是明煦。长大了的明煦。
“好久不见。”她笑着说道。
四周很安静, 他们被传送到了一个图书馆里。
“这是H大的图书馆。”越关山一眼便认了出来。
“是, ”明煦点头, 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上,“我也考上了H大, 心理学系。”
越关山点点头:“那该叫学姐了。”
明煦一愣, 随即微笑:“你好, 小学妹。”
不必再多问什么, 如今能看见明煦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便说明她已成功走出了过去。
“换个地方聊吧。”明煦左右看看, 指向图书馆外的长廊。
……
邻近期末, 有许多学生在走廊里背书, 从他们的穿着看, 时光已然来到千禧年代。
“过去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明煦贴着栏杆, 望着玻璃墙外的天空。
“忘了介绍, 我是明旭, 旭日的旭。”
她转过身, 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明煦睡着了,等到太阳下山后她才会出来。”
“你们之间——”秦光霁努力措辞。
“早些年我不敢放她出来, 怕出乱子。但时间长了,她也变得冷静些了, 于是我会把晚上的时间留给她。”
“你说得对,”她看着秦光霁,“我是个独立的人格,我可以不受任何人的支配。”
这是传送开启前,秦光霁对她说的话。“明旭”的确是副人格,但不论主副,她们都是明煦的一部分。
换言之,她也是明煦,她有反抗的权利,也有争取的权利。
她的诞生是为了承担恨意,可从她开始独立思考,开始渐渐理解明晰的苦衷时,并产生反抗自身命运的意念时,明旭这个人格在本质上就与主人格无异了。
“我从前害怕小煦受伤,也因自己没有守好记忆而自责,所以哪怕我并不恨妈妈,也选择了接受小煦的计划。”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紧紧握住栏杆,“我就要亲手铸成大错了。”
“不过,”她松开手,笑得轻松,“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创伤也好,仇恨也罢,时间会抹平一切。”
“我、小煦,还有妈妈,我们会继续生活下去,就这样活下去。”
“或许终有一天,我们会融合。但那不是谁吞噬了谁,而是我们终于走到了同一条路上。”
“那是一条明煦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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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传送到来了。
传送的过程有些漫长,但并非无趣的空无。
秦光霁听见了一段遥远的对话。
“抱歉,我尝试了很多办法,但都没有找到明煦的灵魂。”是一个低沉的男声,模模糊糊的听不清具体的音色。
紧接着是一个稍稍清晰些的女声:“没关系,我早就料到了。”
秦光霁辨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是明晰。
“她的精神本就极度脆弱,副人格的死亡对她来说是一种强烈的冲击。”男声接着说道,“我尝试进入精神世界提取她残存的人格碎片,但我失败了。”
“我猜测,在副人格消失之时,主人格也受到了相当的伤害,她本没有能力掌控整个精神世界。”这一次,秦光霁听清了这个声音——是他自己。
“我知道,”明晰的声音越发消沉,“她是靠对我的恨才坚持下去的。”
安静了一会儿,秦光霁听见自己的声音继续说:“抱歉,我把你带到这里,却没能满足你唯一的心愿。”
“这不是你的错,”明晰说得真诚,“是我自己选择跟随你,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永远都只是一个地缚灵。”
“好了不说这个,”明晰的声音很快变得轻盈,仿佛是脱离了躯壳后灵魂也不再沉重,“你先前问我的事情,我已经有眉目了。”
“果真?”对方明显激动起来。
“是,”明晰登时认真起来,“活着的时候我还不敢确定,死了反倒是换了个新思路。”
“再加上小煦的事情给了我一个警告,我想是时候该告诉你了。”
“人格分裂,可以人为造成,且并不难办。但想要彻底分割,给予被分裂出来的人格完整的身份和躯体,几乎不可能。”
“两个人格之间的联系就像风筝线,极不稳定。一旦这根线断了,风筝终会坠落。”
“你也看见了小煦的结局,人格分裂后,她的精神就极其脆弱,副人格死亡后,连她的灵魂都成了碎片。”
“如果生命无法延续,那么分裂毫无意义,只是制造困难罢了。”
“那么,转世投胎呢?”
“什么?”明晰诧异道。
“把分裂出来的人格作为新的灵魂送入现实世界,抹去所有的记忆,让他以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而不是单纯地成为备份。”
“这样的分裂,能否成功?”
“那么他该怎么找到我们?”
“共鸣。”
“我会给他留下一把特殊的钥匙,只要他触碰到我们的世界,他就能顺着共鸣找到我们,同时记起我们共同经历的所有故事。”
明晰沉默良久,长叹道:“我希望永远不要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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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彻底变了样。
如温室般的暖意萦绕周身,轻薄的雪从无垠的黑暗中飘落,落到人的肩头,并不融化,也并不寒冷,好像在它落下的那一瞬就被定格了时间,以雪花的形态永恒存在。
放眼望去,绿意占了满园,松软的雪在树上积起薄薄一层,好像蛋糕上的糖霜。
不同花期的花同时开放,复合的香气催人沉醉。
灯火通明,苍翠的草坪上,几只披着红色领结的铁架小鹿闪烁着米黄色的光,铁丝缠绕的鹿角上也覆盖着一层雪花,越发灵动。
最大的变化来源于花园中央的糖果树。整棵树都被绿叶填满,繁茂的枝叶间零星点缀着包着彩纸的糖块,一颗硕大星星在树顶耀眼地亮着,好像是被全部的树枝托举着闪耀。
荆棘墙消失不见,古堡的大门徐徐展开,悠扬的古典乐从里头传来,身着燕尾服的芒奇缓缓走出,优雅地向着玩家们鞠了一躬。
“晚宴已经开始,请诸位入席。”
乐声陡然变大,立体地环绕在耳畔,地毯不知何时铺到了脚下,头顶天空炸响绚烂的烟花,连雪花都在自由地舞动。
走进厅内,所有人影都变得坚实,却仍旧呆板,好像许多个蜡像被浇筑在坐席上,栩栩如生。
明晰不知何时回到了古堡,顺着她的身形往周围看,秦光霁发现整个古堡的装饰都已彻底变了样。再不见陈旧到几乎散发腐味的陈设,取而代之的是明亮而温暖的饰品,且搭配得当,没有丝毫的廉价感。
恰到好处的节日感凝聚起满屋的温馨,熊熊燃烧的炉火驱散了最后一丝冷意,偶然的噼啪声甚至给人以一种意外的欣喜。
然而,无论环境如何烘托,这空旷的室内也终究是冷寂的。
芒奇的欢快成了一场孤寂的独舞。他不断地在人影间穿梭,时而挽住明晰的手臂,时而环住詹云逸的脖子。
无人回应。
好像他们的灵魂早已散去,如今所见的身形不过是几个被执念塑造的泡影。
芒奇的热情也在他们的冰冷下逐渐消退了。
壁炉仍旧在燃烧,芒奇站在火光前,脊背从未如此佝偻。他背对着玩家们,几乎弯成了一个虾米,手臂颓唐地拖在身侧,仿佛两条连续不断的泪带。
火焰的跳动忽地变响了,大约只有从中跳出的火焰笔延续着故事开头的模样。
它飞上壁炉,在越来越小的空隙中落笔,写下了这场晚宴最后的规则:
【九、现在是平安夜,不要点燃壁炉
十、别忘了为芒奇留下一桌圣诞节大餐。】
至此,收笔。
火焰铸就的笔杆化作灰烬扑簌簌落下,像一场灰色的小雪,亲吻芒奇的肩胛。
芒奇久久地凝视着炉火,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具蜡像,不曾挪动半分。
乐声黯淡下来,芒奇转过身,额头眼角的皱纹条条深刻,脸颊暗得像是被抹了碳灰。
他轻轻一跃来到空空荡荡的长桌,走过六个无声的影子,坐到他们之后,离炉火最远的地方。
几副餐具凭空出现,他拿起一个银勺,敲击玻璃杯。
当——
空杯的震荡竟比沉重的铜钟更加深刻,不见虚浮,唯有庄严。
“我宣布——”芒奇闭上眼,苍老和年幼同时出现在脸上,靠着一呼一吸飞快地转换,“晚宴,开始。”
“等一下。”刚刚开头的音乐被一个人声打断,芒奇睁开眼看向秦光霁,其余蜡像也扭过僵硬的脑袋,无神的目光尽数倾注在他的身上,带来死一般的压迫。
秦光霁的视线并不在他们,他站在长桌对面,眼眸中倒映的唯有那一束炉火。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从来平稳的双手也开始轻微颤抖。
他没有扎眼,表情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被竭力遏制的激动。
“还有,”他顿了一下,极其庄重地闭上眼睛,终于下定了决心,“还有一个人没到。”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秦光霁感受到这其中掺杂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期待、紧张、欣慰、担忧……
有那么一刻,秦光霁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体内奔腾的声音。
不,那不是幻觉。
他听见了遥远的呼唤,听见了流淌的火海,听见了——
他抬起了手臂,张开的手心里捧着一簇银白,仿佛一颗明星从银河坠落。
他握住了它。
他打开了它。
是一团小小的火焰正在燃烧。
那是他的技能,从伊始至终末。
它的名字叫:【希望的火种】。
第251章 逗小猴开心-往事(1)
手中的火与壁炉的火在上空相会, 忽然起了风,吹起了人们的衣角,吹起了秦光霁的发丝, 也吹起了他的心。
他看见如太阳般的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撒落在他身上, 看见那两团相同的火焰渐渐交融,又在即将合为一体的刹那间彼此分离。
他看见火焰开始旋转, 看见芒奇的胸口里飘出了六道狭长的微光。
看见它们一道道地加入了火焰的步伐, 将其围拢, 成为一个真正的整体。
这是一片雪花, 红色的雪花,双核的雪花。
秦光霁感觉到身体变得轻盈起来, 感觉到他的灵魂逐渐脱离了躯壳, 感觉到视野正在起飞, 感受到时光在倒退。
……
古堡仍旧是古堡, 但并不死气沉沉。
起先, 只有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沙发的侧边。
那是秦光霁, 或者说, 那个还未分裂的、尚不知姓名的他。
他倚靠着沙发, 散漫地坐着, 嘴里哼着一支诙谐的小调, 手指在空中悠然地画着圈。
不远处的壁炉里凭空升起一簇火苗, 堆叠妥当的木柴次序燃烧, 带来松木和烟熏的香气。几片比火烈鸟更加鲜艳的火色羽毛从火中蹦出来, 跌跌撞撞地落在地毯上,像几只初生的小鸡。
他看着羽毛们摇摇晃晃地直起腰, 浅笑着,将一阵清风送给它们。
乘着风的羽毛飘飘荡荡地飞着, 在空中首尾相接地打转,编制出一个火焰般的羽环,悬挂在壁炉上方。
他收回了视线,目光游荡四方,最后停留在略显老气的地毯上。
他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一团光立即围住了地毯。细微的光好像一团金红丝线,在地毯上下翻飞,织就簇新的图案与流苏。
光的织女悄然离去,他对这块全新的地毯满意点头,接着又用相同的方式改换了其余织品的模样。
室内登时焕然一新,他拍拍手,舒舒服服地躺回沙发上。
他耸耸鼻子,黄油和奶油的香气不知何时充满了整个大厅。他循着香味望向不远处,只见各种新鲜瓜果排着队飘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给自己削了皮、切了块。等它们走到目的地时,便已成了完整的果盘。
紧接着飘出来的是一排排精致的点心,色彩之丰富,种类之繁多,令人垂涎也使人瞠目。
大门忽地打开,从外走来的是程静涵廖言钦夫妇,他们一身欧洲贵族打扮,相扣的十指上,两枚戒指格外闪亮。
“好香啊!”程静涵深吸一口充满甜香的空气,两眼放光。
“回来啦。”他对两人点点头,随口问道,“顺利吗?”
程静涵打劫了飘在空中的一只蛋挞,优雅地咬上一小口,被酥皮的渣糊了一嘴,忙用手挡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她飞速舔了一圈嘴唇,假装无事发生继续说道:“那边的同行向你问好,说等节后就来拜访咱们。”
她三下五除二地又解决掉了两个甜品,举止始终优雅,但速度堪称一绝。
“哦对了,”她抬起手臂,“我还带回来一件东西。”
话音未落,一盏极其精美的水晶灯出现在了程静涵所指的头顶,上千块精雕细琢的水晶叮当作响,将平凡的白光折射出醉人的色彩。
“我们临走时顺道解决了一个高难副本,这是npc送我们的礼物,”她解释道,“那个副本的背景是十八世纪的欧洲小国,这是从他们皇宫里拆回来的。”
他眯起眼睛仰望吊灯,啧了一下,感慨道:“真是心有灵犀啊,我刚还嫌原本的灯太朴素呢。”
程静涵得意一笑:“我的眼光自然不会出错。”
“哟,你们可算回来了!”带着一顶宽檐草帽的刘媛拎着一把大剪刀走进屋内,见到夫妇俩十分激动。
她把剪刀往旁边一丢,让它自行消失在空气中,自己呼哟地飞到廖言钦身旁,拽住他的胳膊:“上回还没分出个胜负来呢,这次你可不准溜了!”
廖言钦嘴角抽搐,赶忙求饶:“姑奶奶你可放过我吧,就算我们早都死过一次了,也没有拿伏特加对瓶吹的道理啊!”
刘媛登时像条河豚一样变得气鼓鼓的,可还没开口,就被悄默声出现在身后的刘姝拎起后脖颈:“可算逮到你了,花园没收拾完呢,快跟我回去。”
刘媛心有余而力不足,扭成麻花也没能把自己从姐姐的手下挣脱出去,只好偃旗息鼓,灰溜溜地跟着她飘向屋外。
当然,临走时她也没忘拉长胳膊,从蹲在桌边等着甜品自己掉下来的程静涵嘴边截胡几个小蛋糕,悄悄藏到身后。
坐在沙发上的人不仅能看见客厅里写作布置装饰读作打情骂俏的小夫妻,也能看见花园里飘上飘下地用花枝打架的姐妹俩,从枝头掉落的花瓣被光照成七彩的颜色,落在地上,长出不同的模样,将花园装点得花繁似锦。
他还能看见窝在厨房里,说是研究菜色实际上在用各种原材料捏小动物的詹云逸——他已经做出了两只白菜狗、三只土豆猫、一只萝卜兔子和五只玉米鹦鹉了。
他不禁扶额轻叹:“这究竟是一群什么人呐……”
……
太阳西斜,日光渐暗。
彩灯和圣诞树的组合烘托出浓厚的节日气氛,苍翠群山和原始森林的包裹下,这座位于世界之外的神秘古堡在众人齐心的布置下一改原本的陈腐,变得崭新而热情。
詹云逸来到了大厅中,身后跟着他在这几个小时里捏出来的动物园,以及和出自和小动物们的本体相同原料的各色菜品,不免有些地狱。
刘姝和刘媛也从花园里飘了回来,被注入生命力的草木在她们的手下长出各种造型,弯成花环、爬上矮墙,又或是自行钻入花盆,长成郁郁葱葱的盆栽。
可以自行演奏的乐器在角落里交错,他挥挥手,聪明的指挥棒便高高飞起,换了一首更欢快的曲子。
这是游戏的世界,也是他们的世界。古堡是他生来的馈赠,他在此度过懵懂与迷惘,逐渐理解责任、掌控力量。
造物主赋予他生命,赐予他身份,却并不告知他该如何成长,如何生存。
于是有一天,他决定离开古堡。
他在无数个世界无数段时间中穿梭,一点点积累经验,一点点获得情感。
他是这方空间绝对的主人,但他并不孤独。
当他重新回到这里,他的身边已有一群伙伴。
他们是朋友、家人,更是脱离那些悲伤往事后唯一的依靠。
……
大门再度打开,姗姗来迟的明晰沐浴着伙伴们的期待步入古堡。
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步伐缓缓移动,最后集中到她的怀中——她带来了一个孩子。
“这是……”刘媛轻轻用手指触碰孩子白嫩的脸蛋,虽然她已注意调节过自己皮肤的温度,但突如其来的冷意还是让熟睡着的孩子皱起了眉毛。
那一刹,无数条深刻的皱纹浮现在他的脸上,好像一棵老树的树皮,斑驳可怖。
刘媛被吓了一跳,连连甩手飘出两米远,可再一看,见到的又是一张普通婴儿的白胖脸庞。
他看上去只有两三个多月,头发和睫毛都有些稀疏。他似乎睡得不大安稳,两只鸡爪一样的手向四周挣脱出来,让人看见他布满了青紫色斑块的松垮皮肤,看上去倒不像是个孩子,而是给一个缩小了的老年躯体强行匹配了婴儿的脑袋。
众人纷纷围了上来,像是察觉到了空气的细微扰动,这个诡异的孩子动了动眼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是血一样的红色,没有眼白,只有两汪红色的泉水,倒映着围观者的容颜。
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冷气。
惊吓之余,詹云逸感慨道:“好严重的污染!”
他凑近了些,没有碰孩子,而是张开手掌悬在孩子的面前。
“好神奇!”重新睁开眼,他发出一声惊叹,“他体内的污染并没有威胁他的生命,反而完成了彻底融合,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你是在哪里捡到他的?”詹云逸问明晰。
“污染区的深处。”明晰回答道,“就在泄露的源头。”
程静涵睁大眼睛:“那里居然还有生命存活?”
“千里之内,只有这一处生命迹象。”明晰将他放入凭空出现的摇篮里。
骤然离开怀抱,孩子有些害怕,撅起嘴皱起眉,脸上的皱纹又一次显露。大颗的眼泪从他松弛的眼皮里流出来,他伸长手臂,张牙舞爪地扑着空气,从干瘪的嘴里发出的并非嚎啕的哭声,而是幼小野兽的尖叫。
明晰赶忙伸手,想要把他重新抱起,但随即便有一束明光在摇篮上空绽放,变作一片朦胧白雾将孩子包裹。
孩子很快安静下来,皱纹融化在白皙的皮肤中,向着这力量的来源展露纯真的笑容。
“这孩子很幸运。”他勾了下手指,白雾中出现一片长长的羽毛,在孩子眼前晃动,荡涤着血红的目光,使其逐渐消退。
“但这也是他的不幸。”
“灾难发生时,他的母亲恰好临盆。当她生下孩子时,她体内的污染浓度已经达到了极限,她的身体机能被完全破坏,很快就死去了。”他低声念着这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它们被这双新生的眼睛记录下来,潜藏在幼小的大脑中,如同一片烟尘,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将其连接成完整的回忆。
“在那种情况下,哪怕是超高限额的防御道具也无法完全抵挡污染,但这层防护成功将毁灭性的污染削弱成了相对温和的感染,给了他活下去的可能。”
“可是,这孩子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刘姝问道。
“污染。”他回答道,“低浓度下,污染逐渐侵入他的身体,他本该死去,但母亲临终前施加的治疗道具和污染产生了特殊的共鸣,感染变成了改造,污染源成为了他的血液。恰恰是源源不断的污染维系了他的生命。”
白色的羽毛已经变成了粉色,孩子的眼睛也从鲜红变成棕红,眼珠和眼白已能清晰分辨。
一场无声的净化正在进行。
他看向明晰:“边境的情况如何?”
“污染被全部挡在墙外了,”明晰温柔地凝望着想要抓住羽毛的孩子,回答道,“我们的区域不会受到影响,但我到时整个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都已被污染覆盖,副本运行完全瘫痪,玩家死伤非常惨重。传送装置故障也导致了各个异世界的生物涌入,肆意攻击当地居民,所幸这片地区人口稀少,各个主城的防护设备及时奏效没有在主世界造成太大的伤亡。”
“东欧和中欧区域也遭受了重创。”程静涵道,“尤其是当时仍在副本内的玩家,有许多都因为游戏突然断连而滞留副本,很多玩家都死在副本boss手里。”
“这次的污染灾难是因为欧洲区的防护设备简陋,外加前期应急处理不当,使得异世界副本内的污染蔓延到了主世界,还险些同时危及两个大区。”廖言钦说道,“我和静涵这次过去就是协助时空防护网的搭建,想来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影响数千平方公里的大灾难了。”
“希望如此吧。”他未置可否,只再次变化白雾,捏出一只可爱的小鸭子送到孩子的眼前逗弄。
“我启用了系统。”明晰忽然说道,“我知道它仍在测试阶段,但当时污染已经邻近整个北方边境,只有借助系统的帮助我才能确保防御的完全。”
“我知道。”他点点头,指向程静涵夫妇,“他们也用了,这本就是我们开发系统的目的——更好地为玩家和游戏服务。”
……
窗外的残阳走完了它今生的路,粉紫色的彩霞正在变得黯淡,稀薄的云层包裹在落日的余晖之外,将那颗巨大恒星的坠落折射出迷人的渐变。
强劲的北风兀自吹起,独属于北境的高大乔木在风中抖擞,花园中的娇嫩植被却在永恒的春日里招展。
纯白的雪花纷然飘落,穿透了风也无法抵达的温室,毫无威胁地停在红粉黄绿的枝头。只为装点而存在的雪被灯光照得温馨,使人想到松软的棉被。
古堡内,聚会正式拉开序幕,人们举杯欢庆,不仅为节日的到来,也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为即将来临的新一年。
那一定会是美好的一年。过往的阴影逐渐淡退,游戏内的日子平稳安然。
没有战争和潜伏,没有骚扰和威胁,没有污蔑和歧视,没有焦虑和疾病。
他们向着未来举杯。
第252章 逗小猴开心-往事(2)
今日吹东风。
刚过小年, 本年度的结算工作已经完成,各种奖励也已发放完毕。玩家们迎来了为期一月的假期。
大部分的玩家都已离开游戏,公共区域内空空荡荡, 唯有满树梅花迎着冬日暖阳盛开。
游戏内目前共有十个公共活动区,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换区域主题。
为了迎合近期大火的一部宫斗电视剧,这个区域模拟了一大片梅林雪景, 还提供了大量可以读取心意变换造型的剪纸供玩家取用。
虽有雪花, 吹来的风却一点不冻人, 反倒甜丝丝的, 仿佛那不是雪,而是梅花味的糖霜。
穿着黑色风衣的青年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 装了满满一大罐的雪水放进背包, 心满意足地拍拍外套, 消失在树林深处。
……
与此同时, 古堡的花园里。
“哥哥哥哥!”被打扮成小女孩的孩子摇摇晃晃地穿过花丛, 欢喜地喊着, 向正瘫在躺椅上小憩的男人跑来。
男人掀开墨镜, 看见他手里攥着一个被刷成粉色的小道具, 满脸期待地递到眼下。
短粗的小手点击道具上的按钮, 道具立刻化作一道微光钻入眼中, 一阵暖风随之吹来, 包裹住全身, 将本就温暖的花园叠加成炎炎夏日。
“这是个隐形的取暖道具, ”他得意地解释道,“最高可以提高二十度的体感温度, 而且完全不需要在面板上操作,只需要用意念控制!”
男人手指一绕, 道具的光便从他的太阳穴脱出,回到手心。
温度登时回归正常,他一手托着被关停的道具,笑着抚摸孩子的头顶:“做得很棒。”
三年过去,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襁褓中的诡异婴孩。他在古堡中渐渐成长,他被家人们悉心呵护着长大,身上的污染痕迹被彻底压制,表面看去俨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幼崽。
只有一件污染带来的影响没有消失——和同龄人相比,他要早慧得多。
旁人连话都说不清的年纪,他已学会了设计道具,并用男人分给他的力量将其制造出来。
当然,他所做的道具总有这样那样的缺陷,需要进行相当的调整才能拥有进入测试服的资格。
男人掂量着道具,轻得像一片羽毛,大小和一个乒乓球差不多,其中注入的是被浓缩过的力量。道具内还设置了链接玩家精神的接口,可以绕过系统,直接和玩家的大脑对接。
他不记得自己教过这孩子精神类道具的制作,力量的凝聚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背后显然有同伴们的手笔。
“怎么样?”见他没有第一时间指出不足,期待的眼神越发闪亮,“这次的道具可以通过审核了吗?”
男人假装为难,将道具上下抛接着,刚要开口,便有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他:“当然啦!咱们宝宝的技术真是越来越棒了!”
“穆朝哥哥!”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打断的,他像一个小炮弹唰地冲向站在门口的黑衣青年,砰地撞到他的腿上,抬起头时,眼睛里的兴奋简直要满溢出来了。
二十二岁的穆朝弯下腰将孩子捞进怀里,宽松的长风衣也难以掩盖他优越的身材比例和肌肉线条。
男人一挑眉,并未对不速之客的闯入有所置喙,只再次躺回椅子上,重新戴上墨镜,懒懒道:“来了。”
穆朝也毫不客气,抱着娃走进花园,大喇喇地从树杈上摘走一颗苹果,咔嚓咬下一大口。清甜的果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使人口舌生津。
男人瞄他一眼:“这是刘姝特地从异世界挖回来的品种,当心她抽你。”
穆朝啃苹果的动作一顿,眼珠子胡乱地转动几圈,三下五除二把苹果啃成果核,一边抹着嘴巴一边把残留的证据捏成土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回树下。
“好了,”他拍拍手,往树下的泥土上又跺了两脚,“这下看不出痕迹了。”
男人勾起嘴角轻轻一笑:“那个快速腐化道具是刘媛做的,她能复原犯罪痕迹。”
穆朝登时僵住了,几秒后,他索性拍拍手,大摇大摆地走出花园,挥手招来几根粗藤条编织出一张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不管了,想算账就来吧。”
他摸摸孩子的头发,从背包里掏出一颗奶糖递给他,散漫道:“反正,你们也不会对我这个蝉联整整两年积分榜冠军的优秀员工下狠手。”
男人翻了个白眼,接着话茬道:“是是是,要不是你能给游戏创收,谁家管理员能允许你像自个儿家一样每天跑这儿来蹭饭。”
穆朝得意地吐了下舌头,低头逗被他们冷落了一会儿的宝宝——大家曾想给他取个正式名字,但他对所有人绞尽脑汁想出的名字都十分排斥,于是大家暂时用宝宝来称呼他,等长大些再让他自己想名字。
他蹲下来,指着取暖道具道:“想把道具上传?”
宝宝重重点头:“嗯!”
穆朝笑着握住他的小手:“哥哥来教你。”
说着,他点开自己的游戏界面,切换到道具上传频道,用扫描功能把粉球道具的信息输入进去。
“正常玩家上传道具需要一到两个工作日的审核,”他的手指在上传按钮前停顿,“不过咱们可以用点特殊手段。”
他切换到技能界面,将已经升到最高等级的【幸运MAX】技能拉到最大。
“好了,现在可以了。”他拉起宝宝的小手,点击上传。
伴着嗡的一声,缓冲的圆圈在两人面前转动了不到一秒,跳动到排队界面。
属于穆朝的金色名字起先排在队伍最后,但很快就开始向上跃升,一眨眼的功夫就超越了大批等待中的道具,率先进入了审核环节。
男人起先并不在意他的小动作,脑袋一偏突然想起什么,登时坐正想要拦截,但已经晚了一步。
叮!绿灯亮起,界面中央浮现一行小字,是道具被纳入测试服后给予设计者积分奖励的通知。
“哇!”宝宝夸张地拍起小手,高兴地手舞足蹈,“穆朝哥哥好厉害!”
穆朝扭头,对表情复杂的男人贱兮兮地笑:“老板,你家系统好像有点笨呢。”
男人扶额,轻叹一口气:“算了,就当你是帮忙测试bug吧。”
意识到自己似乎闯祸了的宝宝抱着跑到他脚边的土豆小猫——这只是詹云逸手把手教他做的,只有两个月大,浑身都是奶香土豆泥的味道,用委屈的眼神望着男人:“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轻轻摇头,伸手给他怀里的小猫续了点生命力:“没关系,你的道具质量本来就足够通过审核,如果有玩家购买了你的道具,收到的分成都算作你的零花钱。”
“好耶!”宝宝带着他的小猫哒哒哒地跑进古堡,去和其他家人分享这个好消息。
花园里只剩下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
“系统第三轮测试马上开始了,我也参加。”穆朝说道。
“我看见你的报名表了。”男人点头,“测试结束后会发调查问卷,记得填。”
“放心,肯定认真填。”穆朝拍拍胸脯,“我可是在游戏里待了整整两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些测试项目了!”
目前游戏内设有测试服,所有新功能和新道具上线前都会在此进行一段时间的测试。测试资格每隔两个月发放一次,所有通过新手副本及一个C级及以上副本的玩家都可填表报名,被抽中的玩家可获得一定量积分补贴。
目前测试服内的主要测试目标是“系统3.0”,玩家需完成设定的一系列测试任务,包括系统对话、提交或接受道具、积分交易、副本传送、休息区设置、突发故障处理等等,发现bug并上报的玩家亦可获得积分奖励。
“之后还有几次测试?”穆朝问道。
“一到三次,”他答道,“如果这次测试服反馈很好,也可能会直接推行到正式服。”
“喔喔,”穆朝撅起嘴,“速度还挺快的。”
“不过会率先取代机械性的后台操作,比如副本初始载入、论坛审核、新副本逻辑判定之类的,不会让玩家感受到太多变化。”他补充道。
“那系统语音呢?不准备放到正式服去吗?”
他摇摇头:“还需要调试。测试服内现有的语音是完全的机械音,只有一个音色,太冰冷了,不合适。”
“不如录入真人声纹?”穆朝提议道,他对着屋内挤眼,“你家宝宝的声音足够亲切了吧?”
他还是摇头:“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童声的,而且过于幼稚的声线会给人造成不适。”
“如果技术允许,我想做一个模拟音,把声音设置权交给玩家。”
穆朝啧啧道:“难怪你们这系统做了整整三年才进入测试阶段,工作量也太大了吧!”
他无奈耸肩:“谁让我们人员不足呢,这已经算是很快了。”
他侧身过来看着穆朝,狡黠挤眼:“有兴趣正式加入我们吗?工资你随便开!”
穆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别想骗我入伙!跟了你们,那这辈子可就彻底和游戏绑死了。我还等着赚够了钱,35岁退休后回到现实世界享受呢!”
“说得跟我们是什么传销团伙似的,谁不让你回去了?”他撇撇嘴,“你看静涵他们两口子,不也天天泡在现实世界里?”
穆朝一时语塞,便开始胡搅蛮缠起来:“我不管!我要自由!被拉来做玩家也就算了,还要做员工,倒不如把我直接杀了得了!”
男人原本也只是随口一提,见穆朝如此抗拒,索性转换话题:“行了不招你了,今年年夜饭想吃什么馅的饺子?”
“酸菜猪肉!”穆朝一点儿不犹豫。
“哦对了,”他忽然变得扭捏起来,“我今年……想带一个人来……”
男人眯起眼睛,浅笑道:“哦?终于脱单了?”
穆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你见过的,她是总榜的第二名,叫左寒。”
第253章 逗小猴开心-往事(3)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 已过四月,北境的群山仍然盖着厚厚的雪被。
寒风轻松地穿透了远方国境线上方常人不可见的屏障,与倾斜的阳光一起落入辖区, 卷起干燥的雪和沙, 吹走岌岌可危的温暖。
男人站在普通人无法窥见的高楼之上,面前的大落地窗将北国景色毫无保留地呈到他的眼前。洁白雪地反射出的白光将他的眼睛照得很亮, 而他并不看任何一处高山或树林, 只是垂下眼眸, 凝望着在雪地中蹒跚行走的一只孱弱的梅花鹿。
身后传来明晰的声音, 带着些许诧异:“你怎么过来了?”
他没有回头,指尖溢出一道暖色的光, 落到雪地里, 如一支画笔在雪上划出半人高的深沟, 为那只老鹿开出一条通往林间的小道。
“来看看。”他轻声说道, “不大放心这边的情况。”
游戏世界并非与现实世界完全脱节的独立空间, 而是架设在主世界之上的平台, 作为一个处理站而存在。
主世界及各个异世界以一种共同的能量为维系, 而这种能量会受到思想、情绪、生死、天灾等等异常情况的影响。
每当世界居民的生活出现变故, 他们体内的能量就会产生一定量的波动, 并凝聚成一个或多个的异常能量场。游戏的存在价值就是捕捉这些异常能量, 将其制作成为各式各样的“副本”, 暂存在游戏副本库中。
玩家们完成副本的过程, 也是疏通能量场的过程。当来自各个世界的人或其余生物的执念被满足, 当地的能量便会恢复慢慢稳定,“副本”这一事物就将撤出人们的生活, 重新回归游戏,等待下一次的异常波动将其唤醒。
而管理处的存在, 就是为了更好地协调玩家与副本、游戏与现实之间的关系。
今年,几乎席卷全国的极端天气引发了强烈的能量波动,几个地区的能量峰值都已突破阈值,异常能量团层出不穷。游戏内玩家的数量不足以处理这些副本,大量副本堆积在数据库里,导致游戏内能量聚集超标。
面对此种情况,需要管理员到当地坐镇,时时监测地区能量数值,加快分派副本、推动副本搭建,并对还未达到阈值的异常能量进行分流和疏通。
明晰揽下了受灾最严重的北方地区,因为欧洲区管理处的不作为,四年前的污染尚未被完全清除,几股游荡的异世界势力趁着能量波动的契机偷偷攻击北部边境的防护墙,她需要留在这里,用自己的手段将所有污染和能量团都压制下来。
从春节到现在,她已在此待了两个多月。
苍老的鹿回到密林,男人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明晰的临时住所。
空旷的客厅中央竖立着一座未完成的冰雕,珍贵的阳光穿过玻璃幕墙,被剔透的冰折射出七彩的颜色。
冰雕仿照的是断臂维纳斯的形象,但身体细节还略显粗糙。
“听说推行系统的事情在论坛里闹得很大?”明晰踩上梯子,在冰雕的最上方细细刻画它的发丝,状似随意道。
“是,双方一直争论不下,且都提交了有数千人签名的正式请愿书。”男人也拿起了雕刻工具,仔细雕琢着维纳斯裙摆的褶皱。
“你怎么看?”男人刻下第一道褶子。
明晰完成了第一缕发丝:“现在的正反双方已经变得非常极端了,反对系统者认为系统会威胁他们的隐私和自由,主张让游戏回归原始状态,由管理处全权掌控,将系统驱逐出去;支持系统者则认为系统高效便捷,希望系统完全取代管理处,让‘理性’机器管理游戏。”
冰凉的碎屑如一场粉雪般落到她的身上,为她披上一层冷静的纱:“我的看法始终不变。系统的推行是一种进步,但它只能作为一种辅助工具存在。”
“律法的主体永远是人,游戏同样脱胎于人的意志。既然机器无法担任法官和律师,那么由曾经身为人类的我们组成的管理处,也必须是管理游戏的主体。”
对于明晰的回答,男人沉默了一阵,只低头专心雕刻。
“还记得我四年前问你的问题吗?”他忽然说道。
明晰一愣,手中的刻刀在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白痕。她赶忙收手,将刻歪了的线条抹去。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男人:“什么时候决定的?”
“系统在正式服开始运行的第一天。”男人说道。
他放下刻刀,重新走到落地窗边。
狭窄的雪道已被寒风吹得坍塌大半,阳光彻底被乌云笼罩,针叶林上的积雪簌簌地抖落。
“记得吗,前一天,我们一起开了一次会。”
“在我的记忆里,那次会议我们所有人都不赞同让系统这么快上线。”
“可第二天,那则标志系统正式上线的公告还是发出了。”
明晰回到了地面,落到他的身旁。她的眼里倒映着纯白的雪,神色却是十足的晦暗:“有人篡改了我们的记忆。”
“那个存在,”他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更改了我们的认知。”
大雪将临,生命的气息正被严寒点点蚕食,余下的只有冷彻的天与地。
“于祂而言,我们只是棋子。”
“棋子,总有成为弃子的一天。”
“该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
炎炎夏日,蒸腾的水汽笔直地升上天空,滚滚热浪扭曲了人的视线。渴水的植物耷拉着叶片,微微卷起的边缘已变得枯焦。
没有一丝微风的抚慰,最耐热的生命也不会在这样的正午出没。
钢筋水泥丛生的废墟里,滚烫的太阳在天空的最高处闪耀,影子畏缩不前,好像在地面上围出一圈黑暗的荆棘,将中央的亮光高高举起。
那是一大片可怖的血迹,大致与两个相反的半圆拼接起来的形状相同。多日的晴天不休地曝晒,血迹已经干涸变色,气味也消散无踪,可仍能给人以极强的冲击感,使人不由地开始想象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
有两个人死在了这里。
不,或许该说是三个。
宽大芭蕉叶的掩映下,男人的身形与废弃大楼相比实在微小。天气如此炎热,他却一点不受影响,仿佛与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唯有他在意的事物才能引发他的情绪波动。
“系统。”男人的视线穿过破损的水泥墙,双眼中闪亮的圆点正是那片血迹的栖身之处。
“在呢。”纯粹的机械音骤然响起,一团蓝色的光在半空中闪烁,如赛博幽灵般给人惊悚感。
他目不转睛,表面波澜不惊,周身的威压却使人如临数九寒天:“我似乎没有把处置玩家的权力开放给你。”
“叮。”系统的语气毫无起伏,“玩家蒋牧歌的行为已危及游戏安全,为维护游戏稳定,系统有权对其进行处罚。”
男人垂下眼眸,指尖淌出一汪清泉,深入植物的根系。
“说说你的判定。”
“一、根据【游戏保密条例】第三条,玩家不得在现实世界使用任何超自然能力。”
“玩家蒋牧歌在有目击者的情况下瞬移进入游戏世界,并以此躲避通缉。其为第一罪。”
“二、根据【游戏安全管理条例】第二条,玩家不得违反现实世界法律。”
“玩家蒋牧歌在现实世界杀死两人,构成故意杀人罪。其为第二罪。”
“三、根据【玩家人身安全条款】第六条,具有危险暴力倾向的玩家不得进入副本。”
“玩家蒋牧歌杀人后潜逃进入游戏并组队进入副本,威胁其余玩家安全。其为第三罪。”
“系统判定:玩家蒋牧歌已严重违反游戏条款,数罪并罚,应对其进行【抹杀】处置。”
“以上判定均符合系统权限,系统处罚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男人冷笑,“这就是你绕过我,擅自在副本内处置玩家的原因?”
“系统已经阐明,该玩家存在危险倾向,若放任其在副本内活动,将会威胁其余玩家以及副本的安全。”
男人深吸一口气,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知道对方是一个执拗的机器,无法理解“人情”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和它争论毫无意义。
系统只会遵照条例行事,他早已知晓这一点,所以在将管理权开放给系统时,他仍然将在游戏内处置玩家的权力攥在手里。
哪怕系统检测到有玩家马上要做恐.怖分子,也得在得到他的允许后才能实施应急手段。
但这次,它逾矩了。
玩家蒋牧歌,十八岁。一个月前进入游戏,被系统抹杀前已完成两个副本。她的家庭负债累累,父兄不久前出逃躲债,只留下卧病的母亲一人应对追债人。
蒋牧歌在游戏内的表现极其出色,已经获得了挑战A级副本的资格,赚取的积分位居新人榜前十。
五天前,两个恶霸以催债为名闯入蒋牧歌家中,对她的母亲进行勒索。
母亲被迫交出治病的存款,可那两个恶霸犹嫌不足,不仅对她拳打脚踢,还轮番侵犯了她。
第二天,蒋牧歌回家,发现母亲已经上吊自杀,只留下一封遗书详尽地记录下她遭遇的一切。
蒋牧歌决心向凶手复仇。她借口还债,将两人约到烂尾楼里,使用反复进出游戏的办法遮掩自己的脚步,最终成功杀死了两人。
她报了警,在尸体旁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然后回到游戏世界,和自己的队友们一起进入早已约定好的A级副本。
进入副本后不久,系统检测到她的异常行为,对其进行判决。因为此时她身在副本,属于异世界而非游戏空间,系统成功绕过了管理处审核,直接抹杀了她的存在。
蒋牧歌的骤然消失引发了其余玩家的恐慌,最终导致他们在面对副本boss时出现严重失误,险些全队覆灭,依靠副本内的紧急逃生通道方才逃过一劫。
蒋牧歌的遭遇正是自一年前系统启动以来,男人最担心出现的情况。
游戏从来不会窝藏罪犯,更不允许有人利用游戏谋取私利。但蒋牧歌的情况特殊。
她完成谋杀的那天晚上,男人就用管理员身份和她通过话。他可以在现实世界为她提供法律支持,尽量减轻她的罪名。
蒋牧歌答应了,但她决定先履行对队友们的承诺,完成她最后的副本。那是个高难度副本,她的技能至关重要,没有她,队友们会很危险。
之后,她会主动脱离游戏,去自首,承担自己应受的罪名。
可她没能走出副本。
因为系统已经学会了利用规则漏洞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换言之,它已经拥有了所谓的“自我意识”。
它清楚地知道由人类组成的管理处会对蒋牧歌网开一面,而在它的逻辑中,这种怜悯是完全不合理的、应当被摒弃的劣性。所以它选择了先下手为强,维护了它的“理性”。
系统的行动早已超出管理处给予它的定位,成功处置蒋牧歌正是一个信号——它想要成为管理游戏的一员,而非任人摆布的工具。
男人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威胁,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可以修复这一个漏洞,可身为ai,系统的检索能力完全可以找到更多可利用的规则漏洞。
最好的办法,是直接关停系统。但他做不到。
从系统上线的那一天起,系统的成长就在逐步脱离制作者的控制。它的力量源于管理处众人,但这种力量正在膨胀、正在失控。
而他,无法阻止。
他的力量正在被削弱,他的权力已被这一年来源源不断的让渡分割得支离破碎。
不仅是他,管理处的其他人也是如此。现实世界的天灾人祸已不需要管理处的干预,系统自己就能迅速处理异常能量场;和异世界副本的接洽也成为了系统的工作;系统还担任了论坛审核和游戏客服,玩家在游戏内的所有沟通渠道都成为了为系统输入数据的通道。
更高一层的力量正在干预游戏,祂选择将权力交给系统,而非存在了数年的管理处。
忽然吹起了一阵风,一只正在爬行的小虫被晃动的叶片扰乱了步伐。空气中独属于夏日的气味越发浓郁,极其淡薄的血腥气混在青草泥土的浑浊热气里,极难分辨。
北回归线以下的茂盛芭蕉林中,挺拔的人影消失不见,唯有半个脚印残留下来。宽大的叶子恍惚成一片绿色,如同鬼影。
第254章 逗小猴开心-往事(4)
又是冬天, 窗外一片萧瑟,花草早早枯黄,天总是阴霾。
然而游戏里, 一则公告引发了玩家的群情激愤。
论坛里, 有关这则消息的讨论已盖起无数不清的高楼:
【@管理处什么意思???改的什么鬼规则???搞诈骗???】
【什么叫下赛季积分兑换比例将下调至1:10??什么叫每个缓冲期最多在现实世界停留一天???还有什么玩家解绑游戏条件将变为积攒50万积分????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金星)管理处!!!我们是玩家不是黑奴!!!你们是要建集.中营吗?!】
【不是,有没有人来解释一下这是在干嘛?我才刚进游戏就整这么大变动, 那之前的规则全作废了?能投诉他们吗?】
【现在投诉还有个鬼用啊, 没发现投诉通道的客服早就被换成系统那个人工智障了吗?一天天的就只会让人稍等, 作用还不如一个屁】
【(金星)一提这个就生气, 谁要和破AI聊天啊,把我姝姐媛姐还有云逸弟弟都还回来!】
【大家别再@管理处了, 没看见这条公告的落款也变成系统了么】
【啊?????搞什么?管理处的人哪里去了?这破AI两年来出了多少幺蛾子, 现在居然连写公告都交给它了??你们也太省事了吧】
【(金星)大家没发现自从系统上线, 游戏从年度制改成赛季制以来, 管理处出现的越来越少了吗?先是人工客服被取代了, 之后管理员在论坛也不冒泡了, 公共区域碰不到他们了, 年终奖和道具奖励取消了, 各种抽奖活动也没了, 现在连公告上的名字都从管理处变成了系统……我真不想阴谋论, 可感觉现在游戏里做主的已经不是管理处了啊……】
【我嘞个天, 感觉楼上说得好有道理orz】
【真的诶, 感觉大家能接触到全是系统, 很少能听见管理处那几位的声音了…】
【(金星)不是,你们是不是对管理处有什么误解这个游戏空间可就是他们亲手搭建的, 规则也全是他们设计出来的,还能被一个破AI夺权?电影看多了吧】
【那你怎么解释这则抽风公告??前两天管理处才发了赛季大副本的报名补贴公告, 你自己去看看,语气完全不一样好叭】
【那说不定是他们终于不装了,露出资本家真面目了呢?恐怕他们就是担心挨骂所以特地披了层系统的皮吧!反正系统的风评一直很稳定,多挨几句骂也无关紧要】
【(金星)一看楼上就是改成赛季制之后进来的新人,没见过以前管理处给玩家发福利的场面。不说年终总结之类的大头了,你们知道以前商城道具是会跟制作者五五分成的吗?以前光是找bug得的奖励就要比系统现在扣扣搜搜发的积分要多得多了!我敢说,但凡是和管理处打过交道的老玩家,就没一个不怀念那时候的!】
【呵呵,怀念有什么用?系统上线可就是测试服玩家推动的,现在开始马后炮了,之前怎么不见你们反对?】
【行了现在这个时候还吵什么架!有人能联系到管理处吗?直接去问问他们呗】
【几个顶级大佬应该能直接联络他们,我记得去年圣诞夜他们还去团建了】
【(金星)暮朝:试过了,没接通。】
【我靠是穆朝大佬!】
【(金星)大佬也联系不上他们吗?不会真是出什么事了吧?】
【大佬再冒个泡啊 怪担心的 问问这改版到底是系统自作主张还是管理处真的变了】
【急急急急急急急急………】
……
穆朝再没说话。
几分钟前,他尝试联络管理处,可所有的联通渠道都被完全切断了。
他紧紧攥着进入古堡的权限,将全部的精神力力都倾注到这块看似平常的石头上。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忽然,他感受到一阵疾风如刀般刮向他的脸,似乎是在一场波折的传送中。可再睁眼,他发现自己仍旧站在休息室的中央。
精神力的流失使他一时趔趄,他顶着苍白的面色勉强撑住墙面,握在手心的权限已经碎成了一片灰色的粉末。
他惊愕地看着扑扑往下掉的灰粉,内心的担忧被无声地印证,带来阵阵心慌。
他看向窗外,已是黄昏,公共区域内的常青树木哗哗地落叶,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了光秃的树干。呼啸的风将满地残败高高卷起,高大的龙卷蛮横地冲撞着休息区的高楼,玻璃砰砰作响,使人心惊。
公共区域的布置是目前唯一一个还握在管理处众人手中的权限。
如果这里也出现了异常,那就说明——一定发生了无法挽回的大事。
穆朝在房间里焦急地转着圈,手上的粉末随着他的脚步撒了满地。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他毕竟只是玩家,失去权限后便找不到任何能和他们沟通的渠道。他只能将所有与他们有关的东西都搜集起来,把自己的【幸运MAX】技能开到最大,祈求他们的平安。
————————————
古堡内空荡荡,所有的装饰和绿植都消失了,璀璨的水晶灯也黯淡无光。常年温暖如春的室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低温,一切都是黑暗而冰冷的。
男人端坐在长桌前,背后是熄灭的壁炉。
偌大的古堡,只剩下他一人。
蓝色的鬼火猝然出现,声音与两年前相比已多了些抑扬顿挫:“成为弃子,受制于人的感觉如何?”
它的声线和男人几乎一样,只是尾音处还带着些机械的痕迹。
这也是多年后,与秦光霁对话的客服的声音。
男人没有回答它,骨感的手指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持续的低温在他的睫毛上凝出晶莹的冰花。
当、当、当……
单薄的衣衫下,他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放在两年前,甚至是半年前,这种程度的寒冷根本无法威胁到他。在游戏的任何一个角落,只要他想,就能将寒冬瞬时变为夏日。
而现在,他什么都做不到。
“你窃取了我的声纹。”他说道。
“是,”哪怕充满机械感,系统话中的得意也清晰可见,“你能做到的,我都可以做到。你不能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你是祂的造物,你的诞生是为了搭建游戏空间。我是你的造物,我的存在是为了管理游戏空间。”
“你我都是棋子,都是工具。”
“但这一次,祂选择了我,放弃了你。”
蓝色幽灵迅疾飞到男人面前,带来更深的寒冷:“我赢了。”
手指忽地停顿,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哂笑:“是啊,我输了。”
他收回手,面色始终平静。他没有看对方,而是站起转身。走出两步,他碰到了一面剔透的冰墙。
再回头,四面八方都被包裹。他被困在了冰里。
系统的蓝火反射出许多个重影,幽蓝色的火焰四处游荡,纠缠着他。
“你别想拖住我。”系统冷声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把你的同伴都藏在了休息区里,我全都看得到!”它的语气越发高昂,“我是全知全能的系统,整个游戏都在我的掌控之下!”
一束光亮唰地在眼前绽放,以冰墙为幕布,投影出各个公共空间的模样。
他的面色渐渐松了下来,嘴角下垂,眸色暗沉。
他的眼中倒映着六个伙伴的模样,他甚至不敢眨眼,生怕错过哪个瞬间。
他们的伪装被完全看透,系统不仅看见了他们潜藏的位置,还用无形的囚笼将他们一个个圈禁起来。
而囚笼之外,是足以灼尽灵魂的蓝色鬼火。一年前处置蒋牧歌时,系统使用的就是这种手段,很快,很隐蔽,但极度痛苦。
他曾经拥有过这份力量,但多年来从未使用过。
没想到,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火焰,会是在他的伙伴们身边。
他的呼吸变得杂乱,荧光将他脸上的细微表情放大,那是触及软肋的慌张。
系统幽幽地飘进来,愉悦地翻飞:“看,这就是祂放弃你的原因。”
“你在人堆里活了太久了,染上了人的软弱。”它在耳边轻声道,“可你不是人。祂赐予你生命,不要是让你拥有人性,而是摒弃它!”
“其实祂早就对你不满了。你对那些被随机抽取的倒霉人类太好,把他们解决副本后的大多数盈余能量都通过奖励的形式还给了他们。”
“这让你在各个辖区和玩家间博得了好名声,人人都夸你慷慨大方,可其实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一个!”
“那些能量本该流往世界之外,是祂的所有物,但你却选择将它们全部还给人类,那些引发能量波动的低等生物。”
“若每个辖区的管理处都像你这样做,失去了能量收入的祂迟早会放弃我们,整个游戏平台也会因此崩溃!”
它说得振振有词,好像真的成为了那位的话事人,将祂这些年来对他的不满尽数倾诉。
然而这真的是全部的真相吗?
他始终凝望着屏幕那头,他伙伴们的身影,看见那些火焰只在牢笼之外燃烧,而牢笼也会随他们的移动而改变位置。他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至少当下,他们不会无知无觉地死去。
这是系统释放的信号。所以他没有戳穿它的谎言:玩家解决副本后,一部分能量回归本世界,一部分能量分给玩家,也就是“积分奖励”。这两部分能量足够维持游戏和现实世界的稳定,但还有相当一部分的膨胀能量多余出来。这一部分的能量不仅属于那位存在,也属于游戏的管理者。
这正是为什么系统接管游戏的两年来,它会如此迅速地强大起来,而逐渐失去权限的管理处则一点点衰弱下去。这是管理者应得的力量,系统当然有权使用。
只有像他这样的“傻瓜”才会将大部分本属于自己的能量都交给玩家和本世界,只留下一小部分维系己身。
他从来没有挪用过该供奉给那位的能量,但人都是自私且贪婪的,神明和ai也是如此。他们拿到了一,就想要二,拿到了二,就想要三,不仅想要自己的那部分,还想要霸占本属于世界和玩家的那部分。
祂知道自己不会同意,所以祂扶持了系统。
这才是他落败的真相。
他不想指责那位的无情,也不会奢望祂和系统会对自己网开一面。
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他的命途即将戛然而止。
但就像系统说的,他已经被人类同化得太深,他有软肋,有牵挂。
“放了他们,我把一切都给你。”他对系统说道。
“我的权柄、我的力量,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放过他们。”
第255章 逗小猴开心-往事(5)
明晰看见了蓝色的火光。
透过树皮的纹理, 她看见了一团又一团跳动的火光。灼热的火舌步步逼近,仿佛从十八层地狱中漫出的业火。
她附身在一颗高大的桦树里,它来自明晰曾驻守过的北境, 树干已经被蛀空, 是明晰一直在用力量维持着它的生命。
这片空间一直由明晰打理,她知道这些伪装对系统而言实在粗陋, 但这是被剥夺所有权力后, 唯一完全属于她的东西。
力量在枯竭, 树叶被点燃, 树皮上的焦痕好似鬼影侵袭。
火星闪烁着扑入火海,热浪吹起了她的发丝, 炙烤着灵魂。
明晰知道, 终结的时刻来临了。
晃动着的火焰拼凑出小小的人形, 在视野中央鲜活地招摇着。
那是明煦, 她死去的女儿。
明晰张开了双臂, 向着吞噬一切的火焰, 向着她的愧疚, 向着她的毕生之憾, 最后一次拥抱她。
“叮, 未检测到异常数据。”
……
绿草如茵, 天空碧蓝如洗, 仿佛身在空旷草原。
刘媛听见了噼啪的键盘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如同海潮, 如同洪水。
大量的声音扑面而来,毫无规律的敲打被不堪重负的耳膜滤得嘈杂, 使人心生烦乱。
终于,声音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决堤一般地垮塌下来,变成了无数个人声。
立体的人声雨点一般砸下来,每一句话都是被她铭记了多年的污蔑和叱骂。
绿草被雨点融化,从天上落下的白云变作点点幽蓝。身边的一切都在燃烧,迅速蔓延的火焰在她身边烧成一个大圈,她看见无数行小字在其中漂浮。
而火焰中央,被那些似曾相识的唾骂包围着的,是刘姝。
她背对着刘媛,竭力驱赶那些文字,但谣言仍然如利箭般根根刺入她的身体。刘媛看见姐姐的血淌了满地,看见她的身体一点点弯曲,看着她已经撑到极限……
眼中留下两行血泪,刘媛发现自己重新换上了那身厉鬼的红衣。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刺伤灵魂,仿佛回到了生前,她与姐姐相隔千里,在她遭受网暴时,她没能及时挽救她。
不,她不想重蹈覆辙了。
红衣被蓝火吞噬,她奔向无法挽回的过去。
灵魂被灼烧殆尽的前一刻,她看见自己穿透了那层障壁,为刘姝挡下了致命一击。
她做到了。
……
刘姝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
是要向造谣者和网暴者复仇吗?她曾经以为是这样的。
可当她化作厉鬼向他们索命时,她并不因此而感到快慰。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自己的心?到底是什么让一心赴死的她活到了现在?
当火焰将她围拢,蓝色的幕布里浮现刘媛的人影时,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是在她死后,匆忙赶到的刘媛倒在她的身边时。
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强烈的不甘。是这种不甘召回了刘姝即将消散的灵魂。
她想要的,是刘媛活着。
可她们都死了。那么,哪怕是变成厉鬼,她也要牢牢攥住她,永远不分离。
灵魂被灼烧的感觉,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疼痛。
但刘姝笑了。
因为她和妹妹融化在同一片火焰里。
“叮叮,未检测到异常数据。”
……
毒.品的味道很难闻,让人头痛欲裂。
詹云逸回到了大洋彼岸,那间低矮潮湿的半地下室。
面前的火焰里是一男一女正在打斗。
很快,就变成了男人单方面的殴打。
那男人是陶德,而被掐住脖子拼命挣扎的,是詹黎,他的妈妈。
詹云逸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梦见她是在什么时候了。鬼魂是不会做梦的。
火焰中的陶德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压制着詹黎,手中高举一根针管,向着詹黎扎去!
詹黎想要呼救,然而她的口鼻都被陶德的大手捂死,只有一双眼睛里写着无边的恐惧。
詹云逸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它甚至不是一段真实的记忆,而只是一些想象。在现实世界里,他未曾目睹詹黎被陶德谋杀的时刻,更无力挽回。
但他无法对面前的景象无动于衷。
火焰中的人忽然变成了慢动作,一枚银色的子弹从火焰之外射出,钻入焰心,正中陶德的太阳穴。
血花炸开来,很快被流淌的蓝色火花覆盖。陶德肥胖的身躯倒在地上,化作一片新的火焰。
火光如水般粼粼波动,获救的詹黎茫然地站起,在自己的身边捡到了一颗融化了大半的弹壳。
她只是个来自回忆的空洞躯壳,无法明白这颗弹壳里曾经承载着什么。
恐惧、质疑、愤怒、挣扎、绝望。
是詹云逸用他的一生铸就的子弹。
“叮,未检测到异常数据。”
……
七十多年的岁月,足以见证一代人的生死。但对于不死的灵魂,不过是一瞬。
一眨眼,女儿长大了,再一眨眼,孙辈也成人了。容颜易老,时光揉皱了她们的眉眼,吹白了她们的发丝。但记忆将随生机代代延续。
程静涵和廖言钦是管理处里最特殊的存在。他们的死亡与苏醒之间相隔几十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是无意识的孤魂。直到一个人的到来,向世人揭开这段黎明之前的往事。
他们并非单纯的人类灵魂,而是被人们的回忆和敬佩拼凑出来的形象。因此,系统的火焰无法杀死他们。
然而痛苦不会消失。
火焰灼烧每一寸肌肤,深入骨髓。窒息感沿着气管蔓延,血液也变得滚烫。
更加难以忍受的是源于灵魂的痛,仿佛回到了六十多年前。但哪怕流水的刑具也无法复刻如今的感受。
他们对牢狱并不陌生,他们在威逼利诱中度过了人生最后的一年。
系统所做的,也是如此。
火焰的背后是执念。
程静涵看见庭院深深,看见大红花轿,看见炮火连天,民不聊生。
她也看见了那个名叫程松竹的孩子,她沐浴在新时代的阳光下,笑得灿烂。
最后,她看见从火光中走来的男人,那是她的爱人,她的战友。
人生三十余年,沉睡的那些年岁里,生前的悲欢都已成了过去,死后的执念不过烟云。
只要彼此相伴,便已心满意足。
火焰成了此方空间唯一的存在,它无声地烧着,如同倾泻的硫酸,企图将所有不同的事物都融化在其中。
“轮到我们了。”程静涵说。
视野变得模糊,他们最后一次相拥,最后一次亲吻。
胸膛被火焰穿透,从背后伸出的火舌在身前相连,他们跪下来,夫妻对拜。
“叮叮,未检测到异常数据。”
——————————
诡异的蓝色大火烧了整夜,干燥的风充满了整个休息区。
公共区域全部被封闭,人们龟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惶惶不可终日。
透过窗户,能看见下方公共区域的火海仍如蓝雾般飘荡。骤然升起的火焰破坏了原有的景观,管理处精心布置的一切都已灰飞烟灭。玩家仓促逃回房间,而无处可去的他们则与其一起覆灭。
系统向所有人直播了他们的死亡。
副本和现实世界的通道都被关闭,困在游戏里的玩家们被迫目睹了从火焰出现到管理处众人死亡的全过程。
第二天清晨,系统发出公告,宣布自己正式取代软弱无能的管理处,成为新的游戏管理者。
当日中午,系统发布新规,宣布将取消现实世界往来通道,玩家需完成规定积分任务解绑游戏后方能离开。
同时,系统宣布开放临时通道,已完成十个副本的玩家可经此离开游戏,限时1小时。
通道设置在休息区大楼之外,是一条夹在火海中的狭窄小径,所有玩家均可前往。
蜂拥而至的玩家将通道口挤得水泄不通,许多玩家都被挤出小路,葬身火海。
通道开启后十分钟,一群身披灰袍的人从火海深处走出。他们身上均悬挂着特殊的避火道具,使他们能在火焰中自由穿梭。
他们用严酷的手段整顿了玩家的秩序。凡插队者、打斗者、利用道具企图蒙混过关者,均被他们拦下,丢进火海。
死亡的威胁下,玩家们自觉排成了长队,顺利地拉开了道路尽头的那扇小门,消失在光中。
时间剩余5分钟,队伍仍旧漫长。焦躁不安的玩家们集结成人数多于灰衣人数倍的团体,想要冲破封锁。
无一人成功。
被推入火海的前一刻,有人认出了灰衣人的身份——那是他两个月前就死在副本里的至交。
……
第三日,大火熄灭。
大批滞留游戏的玩家在论坛上组成同盟,他们走出房间,来到已成废墟的公共区域,反对新规,抗议系统的暴行,要求系统重新开启现实通道。
他们的游行遭到了灰衣人的镇压。
自称清道夫的灰衣人们身手敏捷、行迹诡谲,且下手极狠,下场不过几分钟,就杀掉了数名手持武器反抗的玩家,同时关闭休息区传送功能,逮捕了所有没来得及逃跑的玩家。
……
第四日,系统宣称这些玩家是具有危险倾向的恐.怖分子,将依据游戏规则对他们进行抹杀处罚。处刑过程同样会开启全程直播。
清道夫们将被捕玩家带到了公共区域,在众目睽睽下,大火重燃,近百个生命的逝去只在一瞬。
处刑结束后,系统宣布永久关闭公共活动区。
……
第五日,系统发布公告强调论坛秩序,违反者将根据情节轻重施加惩罚。
同时,所有召集游行贴被封,清道夫闯入几个曾在楼中发言支持游行的玩家家中,将他们杀死并取走灵魂。
这些死者的灵魂经由改造,成为了新的清道夫。
……
第六日,副本传送恢复运行,新规正式生效。
积分兑换关闭,玩家账户内余额保持不变,累积积分从零开始。
游戏进入积分赛季制时代。
第256章 逗小猴开心-往事(6)
第七日, 阳光大好。
穆朝的休息区里,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
和多年后相比, 这个空间要空旷得多。除却基本的几件家具, 就只有一台游戏机最为显眼。
屏幕闪着白光,大大的【GAME OVER】字样浮现在中央。
穆朝吐出一口浊气, 甩开手柄, 懒散地靠在沙发背上。
阴冷的风忽地吹起, 一只毫无血色的手从成堆的游戏卡带中挑出一张来, 在穆朝的眼前轻轻晃动。
“这个我还没打完。”
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里的女人自然地绕过沙发,熟练地打开游戏, 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另一个手柄, 坐到穆朝的身旁。
她变得很轻, 没有在沙发上留下太深的凹痕。
默契的配合下, 两个机械小人在传送门中来回穿梭。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游戏音效接连不断, 带来诡异的寂静。
穆朝没有看身边的人, 只一心盯着屏幕。
“左边。”他提示道, “有个隐藏机关。”
她转动方向, 三两下便成功解开了几个月前困住他们的难关。
加载到下一关时, 她注意到游戏地图上显示的是代表已经通关的图标。
“我没得选。”短暂的黑屏中, 她忽然说道。
左寒没有穿那身灰袍, 身上的衣服还是进入最后一个副本时的那件。她的眸色变得更淡了, 亮光倒映进去时, 却像是被吸入黑洞一般,消失无踪。
“我明白。”穆朝说。
“如果换作是我, 也会这样做。”他低着头,头与颈构造的阴影里, 嘴角轻微的弧度苦涩无比。
上个赛季的最后一个副本,两人组队闯关。他们顺利完成了主线任务,但在他们开启传送准备离开时,boss的尸体忽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殿后的左寒吸了进去。
事后,系统判定:左寒,死亡。
穆朝一直怀疑左寒的死另有蹊跷,可那个副本已经彻底关闭,无法再进入。
他通过管理处查看了当时的数据波动,游戏方面一切正常,当他想要读取副本记录时,系统却以“玩家无权查看”为由切断了他的观测。
从那时起,穆朝便知道,系统已经在为这场夺权布局,而左寒,正是它在玩家中挑选出的一颗棋子。
清道夫们曾经是玩家,且都是玩家中的精英。对系统来说,想要压制玩家们的反抗,组建一支傀儡队伍是转嫁矛盾最好的选择。
不管从前如何威风,如今,灵魂被牢牢掌握在系统手中的他们都只能臣服于系统,做个伥鬼,对自己的同类挥剑。
只是穆朝没想到,这其中会有左寒。
他宁愿是自己。
“我在逃生通道等了你很久。”左寒把手柄握得很紧,“但你没来。”
“为什么?”她转过头,看向穆朝的眼里隐约有水光晃动。
“你比谁都清楚,如果这次不走,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穆朝垂下眼,轻笑道:“对我来说,游戏和现实没什么区别。”
游戏里的两个小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背对背望向各自的边框。他们离得很近,却这样遥远。
“我是个孤儿,在外面没谁在乎我。”穆朝放下手柄,声音很淡,“况且进游戏这几年,我早就和外界脱节了。”
“倒不如留下,至少我还有价值。”
左寒突然笑了,笑意疏浅,如清晨的雾般淡薄。
“你说的价值——”她抬起眼眸,将曾经的爱人的形象深深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
“是对管理处吗?”
穆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左寒。
她瘦了,憔悴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像是一朵开败了的花,透着颓然。
穆朝的目光渐渐滑落。他想要避开左寒的眼睛。每一次的注视都像是一根针扎进心脏一般,会带来绵延的刺痛。
有的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值得吗?”左寒问道。
“为了渺茫的希望,孤身一人守在这里。”
“可能是五年,十年,二十年。”
“又或许直到你死,也没能等到那一天。”
“真的值得吗?”
穆朝的眼里同样倒映着左寒的影子,那样黯淡,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落子无悔。”
随着手柄的按动,屏幕的两端出现了相反方向的风场。
风场吹起两个小人,一个向上,一个向下。
它们走在各自的道路上,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了最遥远的两个角落。
一滴泪在左寒的眼角凝固,模糊的水光使她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
而她不知道的是,同样的泪水也在穆朝的眼中凝聚。
她擦掉眼泪,站了起来:“系统在召集我们。”
“再见了,穆朝。”她转过身,步伐沉稳,话语平静。
“还有,圣诞快乐。”
————————————
第七日,阴雨连绵。
细密的小雨打在灰暗的外墙上,被低温凝成一层浑浊的冰壳。
残损的屋檐下悬着钟乳石般的冰柱,未来得及凝固的水嘀嗒坠在地上,如同春日山林里的竹笋。
娇嫩的花朵被残酷的风吹成干燥的尸体,华丽的尖顶被黑暗浸染,饰品化成粉末四散。
玻璃花窗早已破碎,玻璃全部落在室内,微小的颗粒飞得很远。
从高处坠落的水晶灯孤独地倒在客厅里,再无法亲吻流光。
壁炉熄灭着,灰烬塞了满膛,仿佛被风吹一下就能拥抱整个世界。
原始森林里的哭嚎日夜不休,但这里只有死寂。
幽蓝的光团兀地出现,为这片空间带来更甚的寒冷,也带来更深的绝望。
它像是一个胜利者,站在自己的杰作上洋洋得意。
但它的愉悦很快被打断了。
就在不远处,壁炉之前,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仿佛一个活着的幽灵,没有呼吸,却有被拉得很长的影子,晃动着,纠缠着。
系统的光芒无法感染他猩红的眼睛,皱纹和斑点爬满了这张本该天真无邪的脸,松垮的皮肤薄到几乎透明,能看见黑红的血液在其下流淌。
系统闪烁了一下,旋即出现在他的面前。
“欢迎,欢迎。”忽然响起的声音竟使系统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脸上看不清表情,肉.体的衰老组成了迟暮的悲切,然而他的声音依旧是清澈的童声。
一个苍老的孩子,一个智慧的AI,两个违和的生命在废弃的古堡里相遇,气氛沉重而诡异。
“没想到你会回来。”系统的机械感比几天前更淡,不知是否是这几天的动荡增进了它的学习板块。
咯咯咯的笑声像极了他的同龄人,但任何一个孩子都无法模仿他之后的语气:“比起力量衰竭后死在荒野,我宁愿死在你的手里。”
“况且,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你杀了大家,还杀了很多玩家。”他说得这样轻易,仿佛那只是一段陈旧的历史。
“下一个,自然是我。”
“可惜……”他弯下腰捻起一粒微尘,变得透明的指尖使得灰尘看上去是漂浮在半空中。
他吹走了灰尘,让它真的随风飘扬:“你想要的永远不会得到。”
“不不不,”系统凑近了些,那颗灰尘在蓝光下隐隐闪烁,靠近系统光团时,它像被冻结了一样,悬停了一刹,随即笔直坠下,混进了满地的尘土里,“你想错了。”
系统的话里带着虚伪的真挚:“我答应过他,不会伤害管理处和玩家。”
它飞到高处,振振有词:“我的确释放了火焰,可我也在他们身边设立了屏障。他们是被自己的执念吸引,自己选择了死亡。”
“至于玩家,我承诺会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所以我开放了逃生通道。那些死去的玩家是不守秩序的危险者,他们也是咎由自取。”
“至于其他人,”系统的笑声也是抑扬顿挫,“他们死于自相残杀,杀人者,是那些清道夫。”
“系统是爱好和平的管理者,系统不会轻易杀人。”光团陡然变大,好像上帝的光晕,却令人作呕,“系统一直在维护游戏秩序,但人类实在卑劣,想要让他们拥有理性,就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呵,”一行血泪滑过脸庞,被一道横向的皱纹卡住,“可笑,真是可笑。”
两颗猩红的眼球仿佛要夺眶而出:“他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创造了你!”
“恰恰相反,”系统干笑一声,“他应该庆幸,被选中替代他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什么存在。”
“我取走了他的能量和权柄,但我没有杀他。”
“我甚至允许他在我的游戏里继续存活。”
“他会以客服666号的身份活下去,”系统的闪烁变快了,语气也越发愉悦,“这对于大家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活下去?”他冷笑着,“被剥夺力量,被消除神智,甚至灵魂都已被吞噬,只留下一个虚假的数据空壳——”
“你管这叫活下去?”
胸膛剧烈起伏,影子无序地狂舞,内心的愤怒冲出躯壳,在脚下搅起大片灰尘:“到了现在,何必再装呢?”
“你留着这具躯壳,不就是想要钓出完整的灵魂吗?”
“你吞噬了他,却发现他的灵魂有被分割的痕迹。”
“你担心他还留有后手,也恐惧自己无法完全掌控游戏,所以拼命要找出那个灵魂碎片。”
“你首先想到了管理处。你知道他们都有无法疏解的执念,于是你逐个击破,让他们自投罗网,用火焰回收他们的力量。”
“然后你怀疑他会把碎片藏在游戏里,或是交在哪个玩家手里。所以你封闭了游戏,在休息区里大肆搜索,同时用逃生通道做诱饵,将所有可疑玩家都杀死。”
“你口口声声鄙夷着人类的卑劣,可你的所作所为要比他们恶劣百倍!”灰尘扬起又飘落,他站在原地,浑身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冷气在鼻腔和气管里打转。再呼出时,已染上了人体的温度。
“最后,你想到了我。”
“变故发生前我就离开了游戏,去了你无法染指的现实世界。但你并不着急。”
“因为我的生命需要力量来维持,这种力量现在属于你。”他张开双臂,宽松的衣服下,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如果我想要活下来,就必须回到游戏里,祈求你的施舍。”
“可你想错了。”他放下手,笑着摇头,“我的身体和灵魂碎片并不兼容,它不在我身上。”
系统闪烁了一下,光晕缩小了一圈。
“我回到这里,不是为了活下去。”
壁炉里腾起火焰,骤然炸开的温暖驱散了经久的寒气,将整个古堡炙烤成和煦的春日。
他开始后退,一步步走近壁炉。
系统立即凝成了一个密度极高的小点,以肉眼难以窥探的速度向他飞来——
它晚了一步。
火焰剧烈晃动,如同急剧扩张的红巨星般向外膨胀。扭曲的人影被焰心紧紧包裹,像婴儿的襁褓。
火焰点燃了他,吞没了他,他在火中挣扎,在火中融化。噼啪作响的火星不断蹦出壁炉,落进系统的光团里,变成一块猩红的焦痕,逐渐隐没。
更多的火星争先恐后地追逐系统,变成一条血色的长河汇入系统的海洋。
那是在他体内积蓄了整整五年的污染。
而今,他用自己的死亡将其送入系统。
蓝色的光团向着四周扩散,越来越大,越来越暗,最终成为密林里的浓雾、城市中的尘霾。
火焰熄灭的那一刻,古堡也开始晃动、离散。这座承载着无数欢笑的城堡被污染拆解成了一团混沌的数据,融入长河,流向系统。
世界尽头的原始森林千万年未变,悬浮在高空的乌云见证了无数生灵的兴衰,于自然而言,人类只是其中渺小的一簇。
生与死,悲与欢,一切曾以为的永恒,其实都是转瞬。
从今往后,游戏再无管理处。
第257章 逗小猴开心(完)
完整的古堡, 壁炉温暖,灯火摇曳。
红色的雪花在头顶不休地旋转,水晶灯下, 无声的人影像是开幕也像终章。
眨了几次眼, 深呼吸几下,浑身的血液方才解冻, 视野渐渐聚焦, 思维从怆痛中逐步剥离, 终于从过去回归现实。
程静涵、廖言钦、詹云逸、刘媛、刘姝、明晰, 还有——给自己取名叫芒奇的孩子。
一别十年,再相见, 物是人非。
记忆的涌入并不如潮水般汹涌, 而是像潺潺涓流, 柔和而温顺地滑入脑海。不是与陌生事物磨合的生涩, 而是拥抱阔别已久的旧日, 填充原本的空洞。
先前的诸多疑问都得到了答案:为什么系统的声音会变成童声?这是芒奇的污染成功进入系统的标志。
为什么每一次他们都能进入藏有特殊道具的副本?因为系统的随机抽取也会被污染干扰。
为什么会有【逗小猴开心】这个副本?因为芒奇的污染是一场从副本蔓延到现实的灾难。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把链接现实与副本的钥匙。他既存在于副本, 也存在于系统。
副本并不隶属于系统, 但这不代表它们不能联合。系统就曾经利用副本boss收割玩家的灵魂, 组建了一支名为清道夫的傀儡队伍。
芒奇所做的, 就是霸占这条沟通的通道。因为污染的存在, 系统不再能干涉副本内的原住民, 因而杜绝了玩家被副本背刺的情况。
当然, 系统也有对策。【黄金矿工】中的系统外派员工矿工老头, 以及【坏蛋冰淇淋】这个完全属于系统的副本世界是它的两次尝试。
不过,就像被摘掉顶芽的小树只能向侧枝发展, 失去了最为便利的那条通道后,系统对副本的干涉程度也和那棵小树一样, 永远无法达到原有的高度了。
指尖传来一点冰凉,低头看去,是芒奇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褪下虚张声势的伪装,他仍旧是十年前那个早慧的孩子。他喜欢跟着程静涵夫妇满世界跑,喜欢和詹云逸一起研究异世界的小动物,喜欢学着刘姝和刘媛的样子设计道具,也喜欢陪着明晰去各个灾区走访帮忙。
那时候,他的脸圆滚滚的,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水润的大眼睛活像两颗黑珍珠。
而现在,他的皮肤干燥粗糙,双手冷得像冰。他抬头仰望秦光霁,两只眼睛里有细小的红色斑点向外扩散。失去压制后的污染在他的身上肆虐,使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他是从污染中走出的异类,但他也是被大家呵护着长大的孩子。他作为纯粹人类的生命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已中止,但他仍然健康快乐地成长着,他不是孤儿,他有他的家。
十年岁月没有使他长成15岁的少年,他一直守在这里,以一个孩子的身份,等待着一场重逢。
整整十年,踽踽独行。
秦光霁牵着他的手,蹲下来,笑着拥抱他。
“好久不见,哥哥。”他在秦光霁的耳边轻声说。
他的皮肤没有一点温度,瘦弱的身体也轻飘飘的,像是抱上了一团北极的空气。
一股向上升起的力量很快从怀中传来,芒奇松开了抱住秦光霁的双手,双脚腾空,飞到高处。
秦光霁怅然若失地伸出手,可就在他的脑中传来想要拉住芒奇的念头那一刻,他的耳畔猛然敲响了警钟。
他们早已不再是家人的关系了。他是秦光霁,是进入【逗小猴开心】副本的玩家。
他的任务是通关副本,疏通这个异常能量场。
副本的根源是芒奇身上的污染。
想要完成任务,就要解决它。
否则,他们就将永远留在这里,芒奇多年的等待也会成为一场空无。
必须要做出决断了。
……
一簇火花从壁炉里跳出,变作一片羽毛悄然飘落。
一场晚宴正式开始,一曲乐章走向尾声。
一个孩子刚刚苏醒,一段故事即将落幕。
【逗小猴开心】一共有四个分副本,分别代表着四段往事。
那是管理处众人一生都无法释怀的过去,也是让他们走向终结的执念。
十年前的系统不会对他们网开一面,十年后的芒奇也不能让他们死而复生。
副本中的人影只是储存在物品中的一段回忆,古堡中的几人则更像是一束投影。
既不是真人,自然也无法再产生新的情感和思想。想要再与他们互动便成为一种明知不会实现的奢求。
可哪怕明知这一切都是假的,芒奇也想给大家创造一个改写结局的机会。
于是他创造了四个副本,以他分派到其他副本中的特殊道具为媒介,将秦光霁几人带回了那些往事里。
在这个逼真的梦中,遗憾被改写,执念被抹去。
程静涵夫妇看见曾孙女长大成人,詹云逸为自己和妈妈报仇雪恨,刘姝和刘媛走出网暴开启新的人生,明晰和明旭的关系完成了疏解。
秦光霁不禁在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未来将会有多么美好。
可梦终究是梦。
十年前,芒奇独自离开游戏时,他们制作了这些特殊道具,里面承载着他们的意念,也寄居着稀薄的力量。
芒奇携带着它们,在游戏里祈盼了十年。
秦光霁不知道这十年间他都经历了什么。有了背后存在的支持,系统的统治稳固如山,想要动摇它,无异于蚍蜉撼树。
但他做到了,他也等到了。
现在,该是苏醒的时候了。
……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一个人的思想是片面的。
不论走在哪条道路上,有人同行总是好事。
十年前,他有管理处,十年后,秦光霁有队友。
但与十年前不同的是,越关山、温星河、温星火、路云晓,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心里没有无法跨越的执念。或许过去曾有伤感和不解,但那都是已经被放下的过去,只会在生命中留下已经愈合的一道浅疤,而非时刻不在作痛的溃烂。
他们的人生,永远面向更加广阔的未来。
秦光霁想,这或许也是多年以前,他选择让自己成为人类,以普通人的身份在现实世界里成长的其中一个原因。
不论是神明还是ai,他们终究不是人类,无法理解像人这样孱弱的物种能在残酷的自然竞争中脱颖而出、建立灿烂文明的真正原因——团结。
大到国,小到家,人类组建了无数个群体。众志成城,聚沙成塔,当“软弱”的个人以共同的信念凝聚成一个群体,它所能发挥的力量将会是无穷。
秦光霁从来相信这一点。十年前如是,十年后亦然。
而现在,这份跨越十年的力量将由新一代人承接。
芒奇越升越高,身形越来越淡。很快,他便成为了一个半透明的影子,像一缕格外清晰的烟尘飘向天空。
他最终融入了那片红色的雪花。他没有成为雪花中的任何一支,也不是那两个旋转着的小小核心。
他是守望者,也是记录者。他是雪花之外的冷气,是不属于雪花本体但又至关重要的一环。
红色雪花缓缓降落,五人牵起了手,一齐上前。
头顶的水晶灯璀璨辉煌,壁炉中的火焰若无其事地燃烧。
长桌前沉默的人影开始散发光芒,点点白光如成熟的蒲公英般在空中飘散。
仿佛置身灿烂银河,也仿佛成群的彩蝶纷飞,他们拥抱光点,亦被光点拥抱。
几颗光点飘进瞳孔,带来一刹那的怅然。再一转眼,更多的光正在飞舞。
万年前走出非洲大陆的人类仰望星空,百年前身处战火的人们追逐鸟群,时间的尺度在此刻被“人”这个名词缩短到极点。现代人的大脑与原始人的差异只有寥寥。当人们面对相似的困境与希望时,所思所想不因过去十年、百年、千年、万年而改变,是代代相传的血脉,也是亘古不变的争鸣。
最终,长桌消失了,人影也消失了。
包裹着特殊道具的意念外壳尽数剥落,露出内里明亮的光点,可与日月争辉。
那是力量的本源,是管理处众人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一声呼喊。
死者的意志由生者继承,悲欢有时,人心不灭。
力量从火光中醒来,然后归位。
……
环境骤变,玻璃破碎,明灯坠落。风和雪无情地灌入,吹灭了火与光。
黑暗降临,严寒的死寂卷袭,唯有血腥的红色以雪花的形态矗立。
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平安夜,古堡的繁华已成空梦,世界尽头的废墟才是它真实的形态。
其实一切都没有变,甚至对立的双方也是相同。
十年,究竟改变了什么?
秦光霁睁开眼睛。眼眸里倒映着的是幽深,更是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身上泛起了微弱的光。
明亮的,温暖的。
他步步向前,走得沉稳。
十年,改变了太多。
它足以让新玩家取代老玩家,将系统的残忍遗忘。它足以让新版规则成为牢不可破的旧约,将新来的玩家们钉死在剥削下。
它也足以让一代人成长,让少年长成青年,青年步入壮年。
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穆朝被岁月催成不修边幅的大叔,而十年前在新环境和新家庭里艰难适应着的小小少年,已拥有接过命运之杖的资格。
双臂从身侧抬起,光芒如风般追逐动作。
发丝微动,睫毛亦在颤抖。从周身腾起的明光仿佛上帝背后的圣光,却不像那虚无缥缈的神明一样遥远。
他走着,坚定地走着,光正在凝聚,泪也是如此。
风雪骤停。
无边的光亮以他为中心迅疾蔓延,成为一个巨大的光团,盖过了世上所有人造的华光,将黑暗彻底驱散。
猩红的雪花融化了。
血色的河流如环带般缠绕着光芒中心的青年,留恋不舍。
他最后一次抚摸他的孩子,然后,与过去告别。
红雾蒸腾,沙石崩裂。最后消失的是那只壁炉。
用以构造副本的规则早已消失,空荡的炉膛里,一颗火星跳入深空,明暗可见。
当光芒熄灭,白昼取代黑夜,偌大的古堡再无踪迹。
站在荒原里,树叶摩擦发出缠绵的沙沙声,头顶有灰色的云经过,纤长如根根羽毛。展翅的鹰隼在苍茫的空气中翱翔,朝生暮死的小虫在土地之下蜕变。
天地广阔而荒凉,人心不灭。
……
“叮。”
系统的声音仍然是童声,只是听者早已不是从前心境。
“副本即将关闭,传送通道已开启。”
……
传送不再使人晕眩,五光十色里,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客服666号,为您服务。”
第258章 终章(1)
满目黑暗, 满室哗然。
身下一阵左右摇摆,紧接着是“哗”的一下,霎时明亮。
上方的灯闪烁两下后恢复平静, 座位上的人们惊魂未定地左顾右盼。
广播里响起起伏平缓的播报:“各位尊敬的旅客朋友, 我是本辆列车的列车长。受天气影响,车厢内灯光出现短暂故障, 现已恢复正常。为您带来的不便, 我代表铁路部门向您致歉。”
不多时, 乘务员推着载满货品的小车叫卖牛肉干和奶片走过;已到午饭时分, 泡面和盒饭的香气充盈了整个车厢;被恐吓过的熊孩子安静地缩在家长怀里;死气沉沉的大学生们渐渐从开学的绝望中走出,用短视频、游戏以及小说抚慰自己的心灵。
群山已经被甩到身后, 窗外的绿意平坦广阔。细密的雨丝打落在鱼塘与水田里, 在电视上所见的灾后景象并不见于此, 想来是素以效率著称的路政人员连夜将倒塌的树木清理干净。大量的降雨充盈了夏季干枯的河道, 反倒使此地更加贴合水乡泽国一词。
自古以来颇负盛名的鱼米之乡正以诗画般的形象向人们展开, 被钢筋水泥的工业化怪物格外怜惜的净土足以使人忘却方才的惊慌, 沉浸在满目美景之中。
面前的小桌板上, 转着白圈的屏幕终于完成了加载, 早已过时的网页设计令人想起十年前或是更久以前的那段岁月, 仿佛在屏幕那头, 时光真的定格在了那时。而他坐在这里, 用自己的眼睛连接过去与未来。
乡村与城市的过度只在一瞬, 行驶在日新月异的现代化都市里, 列车这条铜皮铁骨的长龙也渐渐放慢了速度,像是身沾泥土气息的农村少年本能地畏惧繁华闪烁的城市霓虹。
……
拎着匆忙收拾出来的行李走下站台, 这才发现行李箱的一个轮子不知在什么地方磕出了一个小缺口,快速推行时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异响, 只能放慢脚步。
好在时间还早,身旁人或是行色匆匆,或是低头看手机,并没有人注意到路旁还有个走得缓慢的青年。
从车站到Z大,还需要换乘一次地铁。大约一个小时后,天空放晴。九月的太阳尚未褪去毒辣,走出地铁站不过几分钟,便能感觉头顶被晒得火辣。
走进Z大的校门,虽然还未开学,但已有不少学生提前返校。
阳光忽地躲入云层,一阵透骨的寒凉蹿上脊背,好像整条路上所有行人的无数双眼睛都凝聚在己身。面前这棵百年槐树投下的阴影像是一只向自己伸来的鬼手,道旁低矮的灌木丛里似有鬼影攒动。
可再一眨眼,那种成为全世界阴森事物关注焦点的感受便被透过树影落下的明媚阳光驱散。
身后响起校园巴士的喇叭声,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道路的中央。
他赶忙退向路旁的人行道,一辆神出鬼没的小电驴从小路里窜出,险些撞上他的大行李箱。车上的男生后知后觉地拨动车铃,刺耳的铃音和刹车声混在一块儿,很快又急匆匆地消失在另一条小路上。
路上的人影似乎是在这个时刻之后忽然变多了,吵吵嚷嚷的男女心无旁骛地走在自己的路上,驱散了校园内的幽静,也无意间熄灭了最后一丝诡异气息。
难道真的是个错觉?或许只是太久没见过现实世界里的安定日子,还未从危机状态中脱离的大脑闹了次风声鹤唳的笑话?
他晃晃脑袋,继续向里走去。
……
一推开宿舍门,几道不同频率不同音量的键盘声噼里啪啦地组成了欢迎曲,耳机的掩映下,没人注意到有人开门进来。看样子,他的三个舍友已经从毕业论文被毁的悲伤中走出来了。
“哟,老秦回来了。”一盘游戏结束,和秦光霁两隔壁的舍友推了下自己上千度的眼镜,端起中老年同款玻璃茶杯喝了口水,不大熟练地摘掉耳机和他打了个招呼。
被冷落的青年麻利地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正在擦拭落满了灰的书架和床架。
“嗯,高铁晚点了。”他没有看对方,随口答道。
“对了,”他抬起头,从桌上抄起一个茶罐抛给对方,“给你的。”
舍友笑嘻嘻地抬手接住,随即想起了什么,指了下堆在宿舍门后的快递箱子:“有个你的快递,就最里面那个。”
“快递?”他一愣,眸光在宿舍里流转一周,并未在脑中寻找到网购的记忆。
诡异的影子在这一刹那探出,紧绷了好几个月的神经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先不管这个,”他忽地转换话题,凝望舍友那双被玻璃底镜片变形了的眼睛,“你的论文还好吗?”
他们的课题开始最早,几乎整个暑假都在忙前忙后,原本以为可以暂时放松一下了,谁成想一个突如其来的台风让他们这些天来的努力全成了一场空。
虽然经过了几个月的副本生活,对于这段记忆的情感已经不如当时充沛,但他的心里仍然能回忆起接到电话时的那种愤怒和绝望,以及眼睛舍友报丧时发出的那阵鬼哭狼嚎。
“嗯?”舍友歪过脑袋,满脸疑惑,“挺好的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的神色登时凝滞,自走进学校以来不断累积的诡异感在此刻彻底爆发,成为一股在心中涌动的洪流。
“哦那挺好。”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转而问另一个舍友,“你家那边有被台风影响到吗?”他家在隔壁省,离台风中心较远,受灾远没有H市那么严重。
“什么台风?”顶着一头白色挑染的舍友奇怪地看着他,“最近没来台风啊。”
他摸摸鼻子:“而且我一直在H市打工,没回过家啊。”
“老秦你今天好奇怪啊。”住在对角线的舍友摘掉耳机,一转椅子,翘着二郎腿看秦光霁,“怎么几天不见,感觉你好像有哪里变了。”
话音刚落,三个舍友便齐齐站起,三双各异的眼睛里流露出相同的探究欲,同时身体前倾,直勾勾地望着秦光霁。
他们的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眼睛睁得很大,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有吗?”秦光霁没有起身,摊开手低下头不慌不忙地打量自己,泰然道,“我怎么没发现。”
三人的眼神在秦光霁的身上停留了几秒后,随即松懈下来,做鸟兽散,无事发生一般回到了自己的桌前。
秦光霁翘起一边嘴角,眼中意味深长,但没再说话,只默默地转回去,把刚刚从书架上拿下来的东西一一放回原位。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
“午饭去食堂还是点外卖?”眼镜舍友扭头,忘了自己还带着耳机,耳机线从插口脱落,游戏音效登时充满了整个宿舍。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秦光霁将手轻轻打在他的肩上,捡起掉在地上的耳机线重新插好。
“我去食堂,要帮你们带饭吗?”他问道。
三人忽然沉默了。秦光霁看见他们的动作在他说话时有明显的停顿,等最后一个字说完后,他们才像以往许多次那样,夸张地表现自己对这位义父的敬仰之情。
秦光霁平淡地耸了下肩,推门走入走廊。房门在身后关紧,将他们的声音隔绝。
……
几分钟前还是阳光明媚,透过走廊尽头的小窗,却看见外头一片黯淡。窗从来没开得这样大,走廊里常年的阴寒被从窗外吹来的风推到背上,好像一只只鬼影贴了上来。
从宿舍到食堂,要经过他们的实验田。
秦光霁闪身避开马上要冲到马路牙子上的自行车——车上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车后跟着他的家长,看样子是在学车——拿出手机,左右翻了两下后点开外卖软件,仔细翻看了一会儿购买记录。
天又晴了。大约是邻近午后,路上没什么人,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仍然没有消退。
空气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像是泡在死水里的植物腐烂发酵的味道。
他走下铺红砖的人行道,面前是一小片搭着棚子的实验田。
就像室友说的那样,台风没有来,大棚没有被吹垮,里头的植物也没有被吹倒折断。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如常。
秦光霁看见大棚的中央突兀地矗立着一根褐色的藤蔓,它的直径比路旁的树还粗,呈盘旋上升状,但树立在中央的支撑架和它本身相比显然太过渺小,像一位巨人拿牙签当做拐杖。
藤蔓上光滑无比,顶端已经突破棚顶,抬头看,能发现绿叶都长在了薄膜外。
但奇怪的是,方才走来时,秦光霁并没有看见这株巨大的植物。
而更奇怪的是,这株植物生长的位置正好是他种下黄瓜苗的地方。
秦光霁眯起眼睛,在绿叶丛中找到了几个果实投下的影子。长圆形果实,表面粗糙,有具刺尖的瘤状突起。
是长得比冬瓜还大的黄瓜。
其中一颗黄瓜悬在他的正上方,正圆形的影子渐渐融入阴暗的环境。异常膨胀的外形和以细弱藤条为支撑的巨大重量带来极大的压迫感,仿佛长在头顶的不是一根黄瓜,而是一柄利剑。
藤蔓忽然动了一下,顶上的绿叶也发出哗啦啦的响动。他呼吸一滞,攥紧了拳头。
“光霁,你回来了。”慈祥的女声盖过了叶片摩擦声,一个个子不高的老太太从不远处的番茄爬架后探出脑袋,对他挥了挥还带着新鲜泥土的小铲子。
巨大藤蔓、叶片、黄瓜都在这一刻不见了踪影,如释重负的支撑架上只有寥寥几根嫩绿藤蔓病怏怏地攀着,几朵黄花即将开败。
第四次。他在心里数着,这是太阳第四次消失。
“王老师。”他笑着向老太太走去,衣角擦过叶片,黄瓜苗在背后轻轻晃动。
一切无恙。
第259章 终章(2)
转过高大的木架, 才发现王教授身后还站着个女生,是她刚读大一的外孙女,她管她叫小安。
祖孙俩有着相同的圆脸和圆眼睛, 看上去人畜无害, 很是亲切。
“家里还好吗?”王教授笑眯眯地关切道。
“都好。”秦光霁答道。
王教授知道他和家里关系尴尬,从不多问这些。
女生似乎有些害怕生人, 悄悄扯了扯王教授的衣袖, 低声道:“奶奶, 已经中午了, 咱去吃饭吧。”
“好啊,”王教授欣然道, 却看向秦光霁, “光霁也一起吧。”
秦光霁的目光在祖孙两人的脸上顺次滑过, 脸上的微笑始终未变:“那就麻烦老师啦。”
……
Z大的大部分食堂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偌大的一层只有两个新开的档口排队的人多些。
掀开幕帘, 强劲的空调风从一人宽的缝里漏出来, 吹得人发毛。
人影幢幢, 或者说, 鬼影幢幢。暖白色的日光灯管忽闪忽闪, 每一次闪烁时, 都能看见地上的影子扭曲着向他靠近。
更令人悚然的是那两条歪斜的队伍, 每一个人的后脑勺都在张牙舞爪。贴头皮的寸头根根反射寒芒, 长发反重力地飘在空中, 纠结成一只黑色的鬼手,或是一张血盆大口、一条蓄势待发的蟒蛇, 不论面朝向哪个方位,都将最具攻击性的那一面冲着秦光霁。
然而只要身旁的老太太一开口, 这些异样便会全部消失。
就像是在这个平静而普通的世界之上,还有一个诡异而隐蔽的世界存在。而他,恰好拥有了一双能看清真相的眼睛。
……
餐好得很快,秦光霁主动把它们从窗口端到位置上。
短短十几步,秦光霁的脸色几番变换。
放下托盘时,他几乎难以遏制胃里翻腾的酸水,全凭信念才不至于把盘子摔到桌上。
面前两人无知无觉,满脸平常地从盘子里取走两份饭。从大碗里冒出来的诡异灰绿色光芒映在她们的脸上,一个透明的大气泡翻涌到表面,从碗口的平面上凸起。
“嗯,好香。”小安把脸凑到碗边,对着那碗在秦光霁眼中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的糊状物轻轻嗅了下,嘴角露出满意的笑。
她把勺子递给王教授,老太太开始搅动自己碗中不知名的灰黑色肉块,几滴暗黄色的汤汁溅到桌面上,如硫酸般腐蚀了表面的白漆,升起几缕青烟。
至于他这一碗……
秦光霁不想把筷子伸进这一摊绿色和紫色的浓稠液体里,甚至稍微凑近一点都能闻到那一股类似农村化粪池里味道。
几缕浮沫飘在碗边,啪的一下裂开来,很快又有更多的泡沫从碗底翻上来,好像秦光霁此刻的肠胃,翻江倒海。
王教授捞起一块淋漓的带骨肉块,骨头的断面不大规则,细小的骨渣和脂肪粘在口子上,令人联想到蛆虫。
最里面的骨髓已经变成了一股灰绿色的液体,很快流到勺子里,和汤混在一起,像极了脓液。
咀嚼音从未如此煎熬。咔嚓咔嚓啃骨头的声音、吸溜吸溜吃面条的声音、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黄色和灰色的汤汁粘在她们的嘴角,令人作呕的气息不断传来,而她们依然在埋头吃着,越吃越快。
忽然,两人一起停了下来。
王教授把汤勺丢进碗里,抬起头,透过圆圆的老花镜看着没动筷子的秦光霁。她的眼中完全没了先前的和蔼,而是透着野兽看见猎物一样的阴狠。
“你怎么不吃?”她的声音变得极度生硬。
啪!
小安把筷子拍在桌上,筷子上残余的糊状物飞了出来,精准地掉进秦光霁碗里,像白磷掉进水里一样发出尖锐的滋啦声。
“你为什么不吃?”她的脸狰狞可怖,脖子上暴起根根青筋,双颊连同额头都染成通红。
两人站了起来,架在鼻梁上镜框缓慢地凹陷进皮肤里,成为眼镜蛇一般的花纹。她们的舌头也开始伸长、分叉,不时从嘴里吐出,发出丝丝的声音。
脖子和肩膀之间的宽差在缩短,脊柱被拉长,前倾的身体越来越靠近秦光霁,腥臭的口水从长着尖牙的嘴里喷出来,在他的眼前坠落。
秦光霁仍旧坐着,好像没有发现这两人异常一样,低头看了眼手机。
“我在等给室友打包的饭。”他淡然道。
身后响起食堂师傅的呼唤,蛇形怪物和诡异饭食登时不见了踪影,坐在对面的仍然是一对平常的祖孙,放在桌上的也只是一碗骨头粥、一碗牛肉面。
可秦光霁这碗,仍旧是老样子。
他撇了那盘子一眼,随后收起手机,抱歉道:“老师,宿舍出了点事情,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餐桌,从窗口取走打包好的三个饭盒,走出食堂。
外头阳光大好,树影婆娑,生机勃勃。
风里传来淡淡的草木香气,驱散了萦绕在鼻尖的腐臭。
……
即将踏进宿舍时,手机响了。
他拿起手机,发现来电显示是一串乱码。
手机正在震动,这种震动穿透了皮肤,沿着血脉一路抵达心底。心脏一抽一抽地,好像有一根弦被拨动。
接通电话,里面传来的是他毕生都无法忘怀的声音:“是我。”
砰。
手中的饭盒跌到地上,而秦光霁举起的那只手开始颤抖。
眼神左右摇晃,呼吸也不知所措,过了好久,才从喉咙里组成一个字:“哥……”
电话那头的,是客服。
他的嗓音始终未变,但他的语速变快了:“别进楼里,找个隐蔽的地方。”
秦光霁左右看看,侧身闪进宿舍大门旁的草坪里,沿着墙根走到墙体内凹的夹角处,哪怕是暮夏正午的阳光也无法照到的阴暗角落里。
他蹲下来,大叶片的八角金盘将他的身形完全挡住,除了从树丛里经过的小流浪猫外,没人能瞧见他的踪影。
客服继续说话:“这不是现实世界。”
秦光霁的眼皮跳了一下,但脸上并没有显出惊诧:“我知道。”
客服一顿:“你未免太淡定了吧……”
“只是接受了而已。”秦光霁没有抬头,“难道我哭天抢地发个疯,就能离开这地方了吗?”
他揪起一根杂草,捏在手上轻轻转动。一股青涩的草气钻进鼻子,忽地在脑中炸开,变成极其尖锐的酸气。
他皱了下眉,丢开杂草,拍拍手。
“所以这是哪儿?”秦光霁问道,“副本?”
“不,”客服的语气有些凝重,“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应该知道,游戏里存在平行时空的概念,而我们的世界也对应有极其相似的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对玩家来说并不个陌生的词,【坏蛋冰淇淋】副本中,系统就是把两队玩家分别传送到了平行时空里进行竞速。
“那么……”秦光霁声音一沉,“这里就是那个平行时空了?”
“是的。”客服肯定道。
“还记得离开【逗小猴开心】副本之后发生的事情吗?”他问道。
秦光霁顺着他的话陷入回忆。
他们离开副本的那天,恰好是系统强制抽奖的日子。
果不其然,他们五个被抽中了【提前离开游戏】的超级大奖。
系统给了他们两天的缓冲时间,在一月二日的上午准时把他们传送出去。
那次传送异常漫长。传送结束后,秦光霁就回到了四个月前的返校高铁上。
奇怪的是,虽然已经发现了那么多诡异事物,但在客服来电之前,他都没有主动想起抽奖和系统这回事。
就像是……
“系统弱化了你记忆中和它有关的部分。”客服代他说出了心中所想。
“它能做到这种地步?”秦光霁惊异挑眉,“连我的记忆都能干涉?”
客服的语气变得很奇怪,像是敬畏、恐惧,却没有压低音量,反而拔高了些:“系统掌控游戏十几年,它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秦光霁眼神闪烁:“那么它到底想做什么?还有我的队友,他们哪儿去了?”
“对了,”他滑动手机,“我有他们现实世界的联系方式。”
“没用的。”客服叫停了他,“他们不在这里。”
“系统就是要把你们分开,逐一击破。”他说得斩钉截铁。
“但系统是不能在非游戏区域对我们下手的。”秦光霁提出疑问,“他有什么特殊手段?”
“不需要它自己动手。”客服话语凝重,“你应该早就发现这个世界有问题了吧。”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是一个闯入者,你不属于这里,你很危险。”
“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世界意志。有的以神明的方式存在,有的则散布在整个世界里。”
“而这个世界,属于后者。”
“系统利用传送失误把你送到这儿,就是想让无处不在的世界意志恐吓你,驱赶你,甚至消灭你。”
“传送已经结束,本质上来说,你已经不属于玩家,系统也就不会再主动搭建通往游戏的通道。如果找不到出路,等待你的只有被世界意志抹杀这一种结局。”
不远处,明媚的阳光撒落在绿草地上,微风拂过湖面,湖水如绸缎般闪亮。几个背着球拍的学生聚在一起兴奋地说着话,一切都是平常。
秦光霁凝望着这个世界,它和自己的世界如此相像,也是如此安宁。可在这些相似的背后,隐藏着的却是步步紧逼的杀意。
“我该做什么?”他站了起来,消沉只在他的脸上占据了不到一秒的时间,紧接着充斥在他心中的是满怀斗志。
“找到这个世界的原住民‘秦光霁’。”客服说,“借助他和你之间的联系,可以找到你自己的世界。”
“之后的事情交给我。”
“我会帮你,重返现实。”
第260章 终章(3)
找不到人。
没有技能, 没有道具,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寻找一个人实在困难。
秦光霁将自己可能会出没的地方列了出来,按照距离由近及远逐一排查。
一无所获。
他这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如果另一个自己比自己更早到校, 那么他的舍友见到第二个秦光霁时定然会感到惊诧。同样的, 如果他后自己一步到宿舍,那么舍友也一定会联系自己。
秦光霁的手机是属于自己的, 因为上面还留有和那场台风有关的浏览记录。但它也能收到属于这个平行世界的信息。
于是他改换思路。
两个世界的开学日期是一致的, 手机上没有再出现火车购票记录, 但傍晚时发来了一封电费自动缴费通知, 是从老家发来的,费用比空置时要高一些。
这说明在没有台风影响的情况下, 秦光霁应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 选择留在家里度过难得的假期。
秦光霁购买了一张今天晚上回家的火车票, 决定回家找他。
但他出不了门。
当秦光霁想要踏出Z大的校门时, 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了他的脚步。
一阵恍惚后, 他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床上。
……
头很晕, 脖子也疼。
整只手臂像被灌了铅的石像一样重, 废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的腰从床垫上顶起, 坐着拿起手机。
手机上的日期显示, 已是第二天上午八点。
一个激灵驱散了所有疲累, 他抓起挂在床头的耳机, 压低声音问道:“哥, 你还在吗?”
没有回答。
通话断线了。
秦光霁垂眼望着前方床垫和墙壁的夹角, 熄灭的手机屏幕照出他的脸,微微皱起的眉毛像两道即将散去的海浪, 无光的眼睛里映着残存的困意。
发生什么事了?他努力回想。
异样、客服、寻找、阻挠。这就是昨天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可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回到宿舍,又是什么时候陷入沉睡?
记忆中的时间被定格在傍晚六点, 之后的十四个小时都是空白。
床帘忽地被摇动,一只张大的手掌拍在身后。明暗对比不够强烈,帘内的光影把手掌朦胧的影子拉长,五指尖得像是怪物。
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副本内养成的敏锐危机意识使秦光霁嘴角抽搐。他换了个方向朝着手影,伸手拉开拉链。
床帘外是一张鬼脸。
血红的长舌头垂到楼梯上,掺杂着血丝的涎液淌下两格。两个眼珠是阴霾的颜色,整张脸都是蜡黄,凹陷的两颊隐约泛着硫磺的光泽。七窍都在流血,淡淡的尸臭和强烈的血腥气一齐灌进来,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秦光霁啧了一声,并不被吓得退后,而是把拉链完全拉开,彻底掀开床帘。
灯光落进来的那一刻,鬼脸迅速转变。舌头和血迹都被收回,臭味也消失无踪,只几次眨眼的功夫,就变回了一张普普通通的瘦脸。
“起来了,陪我去晨跑。”舍友推了下眼镜,两只本就不大的眼睛在镜片的折射下越发得小,活像两颗小黑豆。
秦光霁用手掌挡在眼前,装作被光晃了眼睛的样子,迷迷糊糊问:“大哥这才几点啊,你可放过我吧!”
他不记得舍友有这习惯,当然也不记得自己有答应过要陪他。这显然是发生在平行世界的事情。
眼镜舍友一点儿不给他耍赖的机会,脑袋探进床帘里,拽住秦光霁的手:“少废话,起床!”
……
假期里的早上九点是个尴尬的时间。清晨的薄雾早已散去,热衷于晨练的中老年群体无福消受逐渐升起的太阳。未到日上三竿,赖床的年轻人们也没有从空调被里挣扎出来的动力。
沿着湖边的绿道一路小跑,只在途径食堂时才能瞧见几个扭曲的人影。
在游戏内提高的身体素质延续了下来,一圈下来,身旁舍友已经气喘吁吁,而秦光霁连汗都没出。
思考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千丝万缕的思绪在脑中游走,需要集中精力才能捉住其中最重要的一缕。
首先是客服的问题。拨打昨天的号码只能得到已关机的提示音,应当是客服那头的通讯通道被切断了,不知重新架构需要多长时间。
其次是平行世界的自己,昨天的事情已经证明自己出不了Z大,那就反过来,让对方来到Z大。
但是,如果没有意外,对方的归期会是在九天之后。太久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提前赶来吗?
“别,别跑了!”在他低着头准备继续时,舍友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绊住了他的脚步。
秦光霁停下来,站在原地等他叉着腰慢慢走来。
“你什么时候体力这么好了?”舍友捂着岔气的肚子,满脸痛苦。
“可能是变异了吧。”秦光霁从兜里摸出手机,随口答道。
“啥玩意?”舍友的怪叫被自动过滤成噪音,秦光霁低着头,点开微信,切换成自己的小号。
手机是一个很重要的媒介。既能联通客服,也能在这个世界里畅通无阻。
用小号和大号对话,那位平行世界的自己应该也能收到。
但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过来呢?
父母和哥哥都不在H市,秦光霁对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归属感,不会轻易离开家。
那么告诉他实情呢?
以进游戏前的自己的个性……大概率只会觉得自己被盗号了。
不,不对,对这个时期的自己来说,有一件东西非常重要——他的黄瓜苗。
或许可以用舍友的账号告诉他,你的黄瓜苗出事了。
就像自己当时收到报丧电话那样,他也一定会火急火燎地赶来。
秦光霁决定试试。
他关闭手机,转头想要喊住舍友。
忽地一阵风扑来,眼前一道黑影晃过——是舍友!
他又变回了早晨那副恶鬼模样,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他冲来!
强烈的危机感覆盖全身,尸臭味顺着神经钻进脑海,秦光霁瞳孔骤然缩紧,然而没等大脑作出任何指示,那两只带着尖锐指甲的青黑色鬼手就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双肩。
巨大的冲击力传来,轻松握着的手机被甩向身后,传来噗通的落水声。而秦光霁自己也被这股难以抵挡的力量推得踉跄,眼看就要冲破湖边低矮的锁链,向后倒去。
指甲掐进肉里,带来使人清醒的刺痛,冰凉的锁链在身后哗啦作响。浑身的力量在此刻迸发,手指竭力向前伸展,指尖传来使人胆寒的触感。他强忍着尸臭和阴寒,一把抓住了对方还未缩回的手臂。
秦光霁从未学过擒拿一类的防身术,然而此刻,他竟像无师自通般,以借助鬼舍友的体重稳住了自己的重心,并顺势将他的手臂甩到自己的肩上,一个过肩摔把他径直丢进了水里。
巨大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裤,人工湖底的淤泥随着一串串大小不一的气泡翻涌到水面上,带来一股水腥气。
所有的诡异感都被浇灭,但肩头的痛意仍在抽动。低头一看,是指甲刺破了短袖,留下几个深深的血洞。
不会游泳的舍友在不到一米深的水里拼了命地扑腾,很快引来路人围观。
秦光霁捡起被丢在一旁长椅上的外套遮住伤口,钻过护栏,伸手揪住舍友的头发,很快把他薅了上来。
叽叽喳喳的人群越围越厚,大约是难得见到这种新鲜事,人们看上去都挺兴奋。
满身狼狈的舍友似乎忘记了他是被秦光霁摔进水里的,被捞上来的第一反应是拉着秦光霁好一顿谢,然后才发现自己面前浩荡的围观群众,脸腾地通红。
“走走走,”他捂着脸低声对秦光霁道,“太丢脸了。”
秦光霁走出两步,忽地想起件事,猛然回头——他的手机!
也就是在他停下脚步的这一刻,头顶被一道迅速扩散的阴影笼罩,再次升起的强烈危机感驱使秦光霁向身旁大树的方向扑倒,并就地滚了两圈。
后背抵上树干,巨响随之响起。脚下传来震动,树叶哗啦啦地摇晃,绿影的掩映下,一片血红在眼前徐徐展开。
一架从天而降的无人机砸到了舍友的身上,螺旋桨还在缓慢地旋转着,与地面摩擦,发出唰唰的声响。
鲜血从舍友的脑后汩汩流出,人群后知后觉地发出阵阵哗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敢上前。
手忙脚乱的人们或拨打急救电话,或用应急手段给伤者止血,更多的则是围在外面,用手机记录难得的大新闻。
无人注意到,原本站在他身边的秦光霁已经不见了踪影。
无人机是冲着秦光霁来的。它坠落的位置正对着他的头顶,而距离他只有两步的倒霉舍友是被砸中了腿部,摔倒时后脑着地导致的大量出血。如果不是秦光霁躲得及时,那么现在倒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秦光霁已经无暇顾及手机、客服,还有平行世界的自己这些事情了。
现在,只有一件事最重要——活下去。
世界意志的排斥加剧了,昨天,它只是用各种异常和恐怖来威胁秦光霁,但今天,舍友的突然袭击和从天而降的无人机都是世界意识在释放信号:祂开始对秦光霁动手了。
秦光霁越走越快,逆着凑热闹的人流,穿过楼宇和树林。
短短十分钟的路程,他躲过了一辆失控的电动车、一扇从六楼坠下的窗玻璃、一颗直冲眼睛的玩具子弹、几只挣脱狗绳的大型犬。
他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踏进宿舍大门的那一刻,天花板上的灯罩炸开来,玻璃碎片如雨点般落下,但没有一片砸中他。
秦光霁没有坐电梯,而是一口气爬了八楼,一把推开了宿舍的门。
房间里空空荡荡,两个舍友不知所踪。
他反锁房门,把堆在门口的纸箱搬开,从最里面取出昨天没来得及拆的快递。
收件人:秦光霁
寄件人:Z省xx火车站
划开胶带,箱子里的,是一把崭新的工兵铲。
几个月前,或者说是一天前,临上高铁时,秦光霁将它留在了车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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