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慎,你来得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你。”
俞知光领着他,回到寝房里间。
薛慎想到的,是卫镶复述时提到的平安符。
他不信鬼神,更不信一纸朱砂符能护佑平安。
俞知光要是让他日日佩戴在身上……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听见俞知光屏退了仆役,连元宝都使唤出去了,确定房内无旁人,翻出一折巴掌大小的纸折:“这是出嫁时,府里嬷嬷给我准备的。”
薛慎翻开,映入眼帘的是墨水勾画的图案,画得不是咒语佛偈,而是眼花缭乱的简笔小人儿。蚕缠绵,龙宛转,鱼比目,燕同心……快有二十几样花式。
他久居军中,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
薛慎听得自己的声音透着诡异的平静:“何意?”
抬眼再看,俞知光打开锁在八宝八仙柜里的箱笼,翻出了她好久没用的宝贝艾绒条。
哦,又到了他“治疗”的时候。
俞知光将堂姐给的穴位图摊开来,复习这些日子快被她忘光的穴位,指挥薛慎俯身拔步床上,“我忘记了上次大夫说,若辅助一些起兴的避火图会更好。”
薛慎无言,又看了一眼纸折上干巴巴的墨水小人。
寝屋燃着银丝碳,入夜了还烧地龙。
薛慎将外袍、夹衣与中衣都脱了,伏在鸳鸯绣纹的丝绢被褥上,扬了扬露出白虎腾这个体式的纸折,“除了这个,你没有别的要给我吗?”
俞知光为难:“家里只给了我这种。”
她爱看的风月情爱话本子,倒是有一些工笔不俗的插图,但雾里看花朦朦胧胧,婉约得很,也能起兴吗?
她坐到薛慎身侧,点燃了手中艾绒,对准穴位悬停。艾绒燃烧散发一股特殊的味道,不好闻,却叫人想到干净亮堂的医馆,以及总是飘散的淡淡药香味。
俞知光垂眸看男人背上的疤痕。
如今再看,比上次更平静,她甚至能想象是怎样锋利何种形状的武器,从背后什么角度袭击,才留下的伤疤。
“我小时候,爹爹给我和阿兄讲过很多故事,有一个是讲大将军的,说大将军认为背后受伤是耻辱,但大比武那日,我看很多裸身上场的武将,背后都带点伤疤的。”
薛慎好一会儿没回答,小折本也没看,塞到枕下。
俞知光给他擦背上的艾灰,又戳了戳,才听见他接话:“战场形势千变万化,腹背受敌时有发生。”
“那故事是我爹讲来骗小孩的吗?”
“我想是指逃跑而暴露后背,被敌方所伤是耻辱。”
“你也……”
“我背上是被偷袭留的。”
薛慎截住她的话。
俞知光左手在他背脊安抚地拍了拍,刚泡完澡,掌心还热着,却觉薛慎皮肉比她还暖上几分,男人本来放松的肩背肌肉硬挺起来。
“我是想问,你也觉得逃跑耻辱吗?明知打不赢,还留在原地对敌,岂不是白白送死?”
“在边关的时候,家在身后,国在身后,退不了。”
“可好多忍辱负重、反败为胜的历史典故,都是活着才能发生呀。无法战胜恐惧而逃跑,也不应该被苛责。”
俞知光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薛慎的背脊随着艾绒散发的热意,慢慢放松。他阴差阳错娶的妻子,是个心软脾气也软的大家闺秀,不那么循规蹈矩,很多言行都出乎他的意料。
她能够体谅在战场上生出怯意的逃兵,那别的呢?
“俞知光,你在永恩寺,听见姚冰夏那些话……”
“……”
原本打开话匣子的小娘子仿佛又没了兴致,好端端地悬在肾俞穴上的艾绒条,还未到时间,就被挪到另一个地方,“她讲过不会再为难我,我往后再遇见她,也绕着她走就是。”竟是连问问缘由的意思都没有。
薛慎感受着热意的转移,有点烦躁地闭了眼。
霜月中旬,俞府迎来喜事,长媳裴辛慧诞下一女,小名关关,大名根据五行备了两个,长辈还没决定好。
俞知光得知当日就赶过去看望了,待她嫂嫂休息好,又有家宴。薛慎当日值守宣政殿,特地提前一时辰散值,打马赶到俞府门口,撞见一辆马车停驻。
马车上下来一位年龄与俞明熙相仿的年轻郎君,身着潭水绿如意云纹锦袍,披着鹤氅,一双丹凤眼内蕴神采。
“妹夫来了。”
俞明熙嘴上在迎薛慎,眼神禁不住往那郎君面上瞟,满是惊喜,待察觉失礼后,连忙朝薛慎歉意笑笑,“这位是我少时在云城老家的好友,姓杜,名长洲。”
转眼,杜长洲已到近前,遣随从送上贺礼:“明熙兄喜得千金,我不请自来,冒昧讨一杯酒。”
俞明熙一拳捶他肩头,“说这些客套的作甚?何时回的皇都?也不说一声,父亲前两日还念起你来,最看好的得意门生,半路给叔父拐跑去钻研岐黄之术了。”
杜长洲笑而不语。
两人熟稔,他这个俞家女婿,倒更显得像客。
薛慎不太在意,随府役引路到酒席落座,片刻之后,杜长洲坐在他身侧,温雅目光与他的撞上,“久仰薛将军大名。我少时自云城离去,跟师父游历四海时,笙笙还是个小姑娘,不曾想一转眼,竟然都嫁人了。”
薛慎转了转酒杯,只淡声道一句“幸会”。
等俞家旁支和母家亲眷到齐,就开宴了。
请来的都是亲人,只分男女和孩童三桌,不设屏风。
薛慎不用刻意去看俞知光,轻易就从女郎们吱吱喳喳的谈话中,辨认出她快乐得飞扬的声线。
“关关眼睛都睁开了,像颗黑葡萄似的亮,头发也好多好浓密,眉毛长长的又齐整……”
“知光第一次涨辈分,自然看侄女哪哪都好。”
“对了,知光你方才送小侄女的平安扣,我瞧见璎珞上还吊着小方片,上头花纹好生别致,是什么花样?”
俞知光轻笑了一声:“三婶婶,那不是花样,是永恩寺平安符的朱砂墨,折叠起来乍一眼看,就像花纹。”
“我说呢……是感觉不太对称哦。”
女郎们在席上胡乱笑开了。
薛慎不再关注她们的谈话,抿了一口酒。
酒席推杯换盏,宴会主人俞明熙被敬酒敬得最多。
至宴末,俞明熙脸色一片红润,已是有七八分醉意,还再唤仆役搬来投壶羽箭,纯当饭后消遣。
院中青年一辈,有像俞明熙这样的文官,也有像旁支堂兄那样白面微须,模样斯文的医者,就是没有薛慎这样气势逼人,显得格格不入的武将。
薛慎立在角落观看,身侧忽而一阵暖香。
俞知光捧着手炉来看热闹:“薛慎,你怎不去玩?”
“我就算了。”薛慎没打算参与,目光越过她肩头,望见一群被俞知光招呼来玩投壶的女郎们和孩童。
小表弟胆儿最小,对上薛慎目光,脖子一缩。
俞明熙择起一箭,歪歪扭扭投出去,不中。
“还有一箭,我替女儿投的。”他耍赖,还是不中。
院内埋汰声此起彼伏,众人跃跃欲试,轮番上阵。
俞明熙拾起他丢歪的箭:“长洲,你来!小时候你投壶最厉害,笙笙天天跟着你屁股后面,只知道长洲哥哥,不知道我这个亲哥哥。哈,她还说长大了要嫁给你,自小就喜欢长得文气漂亮的人,不论是男还是女。”
他醉得上头,说话没分寸,被堂姐俞灵犀重拍一下,“喝不喝醒酒茶?路都走不直了你,回去歇着吧。”
俞明熙不肯走,也不承认自己醉了。
俞知光跟着笑,落落大方地看杜长洲许久,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我记得杜家哥哥。前些日子,我在西市商铺里遇到,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竟然没认出来。”
杜长洲莞尔:“一别数年,笙笙又是乔装,我亦不敢相认。至于这箭……”他无奈,“技艺早就生疏了,明熙别叫我当众献丑,坏了笙笙小时候的印象。”
俞知光同杜长洲叙旧起来。
俞明熙捏着箭,随手给薛慎递去:“妹夫来不来?”
本对投壶兴致缺缺的薛慎,真的接了过去,掂了掂重量,箭头箭尾反复握了三遍找手感,就这么站在原地,朝着院落最远处的壶口,瞄准两下,掷了过去。
“叮”一声清越鸣音,入壶干脆利落。
站在白线外努力瞄准的俞家堂兄俞灵柏呆了呆,扭头一看,薛慎几人距离他快两丈,距离壶瓶更远。
起初害怕的小表弟目瞪口呆,眼神唰地亮起来,颠颠走过来,一把抱住了薛慎的腿:“表姐夫,再投一次。”
薛慎低头撸了一把他脑袋:“你拿箭来。”
小表弟激动地一下子抱来三支箭。
众人只见他随意运臂,连续丢出三支,明明看起来力度与幅度都差不多,却利索地先后入了三个距离的壶口。
小表弟“哇”一声。
薛慎笑,牵着他到白线外,蹲下来指点他的握箭姿势和站姿,不说话时显得冷肃的面容,异常温和耐心起来。
他任长公主儿子的射箭师父,教半大小子熟门熟路。
“笙笙?”
“嗯?说了什么?”俞知光一双清亮眼眸已落在薛慎身上,惊觉根本没听清杜长洲的话。她喜欢看薛慎这样,热热闹闹地和大家一起玩,比独自躲在角落更好。
家宴一直办到暮鼓响起。
送客过后,薛慎与她留在俞府。府中没有演武台,薛慎习惯不改,绕着不大不小的静水湖跑。
颀长挺拔的影子被拉得斜长,飞速晃过了水面。
俞知光待在闺房里,给小侄女绣虎头帽。
她针线技艺平平,想绣一双活灵活现的虎目,绣成了大而无神的鱼眼。重绣第一遍,听见隔壁净室门开关,薛慎嗓音低沉,屏退了要伺候的婢女。重绣第二遍,男人穿着灰蓝色的棉布寝袍,踏入了她的闺房。
“给你留了杯茶,解酒的,记得喝了再睡觉。”
俞知光拨亮了灯芯,直到绣到满意,才躺到床上。
薛慎饮尽了茶,等沐浴过后那一丝丝的水汽散尽,来到她身侧躺下。闺房绣床不似拔步床宽敞,两人肩膀挨着肩膀,盖了同一张厚实的锦绣鸳鸯被。
床帐外的烛灯荜拨,柔光朦朦胧胧弥漫。
薛慎闭眼,高挺鼻梁的线条延伸,融入鼻头有点圆润的弧度里。俞知光侧躺,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手忽然伸过去,指腹摁在他眉心,“薛慎,你今日不高兴吗?”
薛慎没动:“为何这么问?”
“你的表情,跟我兄长刚刚调回京兆府时一样。”
“什么表情?”
“就像是有点儿失落,但假装不在乎那样。”
那日她从永恩寺斋宴回来,薛慎好像也是这样的。
“我阿兄初到京兆府时,满心以为要大展宏图,当时的府尹对他有偏见,认为他靠父亲庇护,从来不让他插手重要的案件。他每日散衙了就这样假装若无事回来。”
薛慎静了一会儿:“没有,不是这种不高兴。”
他拉下她的手,俞知光绣虎头帽太久了,指头冰冰凉凉,这会儿躺到被窝里,还没捂暖和。
“那是哪种不高兴?你同我说说呀……”
她声线轻柔,带着好奇探究,呼吸就在咫尺之间。
薛慎手掌摊开,改而捂在她唇上,就像那日他与薛晴吵架,她来劝架时那样。
俞知光在昏暗里微微睁大了眼。
薛慎掌心贴着她唇,拇指在她脸颊轻轻摩挲而过,继而指头游走,从眼底脸颊最饱满之处,搓到她小巧但带点肉感的下巴尖,又原路往上揉。
俞知光耐心任他搓了两遍脸,皱眉:“揉面团吗?”
薛慎鼻尖哼出一声短促的笑,心头那股郁郁就散了。
平安符不是为他而求,小小乌龙不值得在意。
他不过是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更在意俞知光的看法。来俞府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俞知光是受了姚冰夏的话影响,才改了主意,把那枚平安符藏起来。
薛慎的手从她脸颊移开,温软细腻的触感犹在。
“最近半月,京中治安或许会乱,日常出行带多点人,不能只带卫镶,更不能只同元宝两人就出行。”
“我记住了。”
俞知光还想再问,薛慎长臂伸出被外一拢,锦被拉高,快把俞知光微凉的耳廓也罩住,“睡了,别问。”
武人的怀抱宽厚温暖,像个小火炉。
俞知光在他肩头蹭了蹭,换了个舒适的姿势,闻到了俞府澡豆的熟悉气味,皂角混着沉香和丁香,很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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