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脚的楼阁叫紫霞轩。
紫霞轩修筑得精致,早有宫女在檐下等待,轻手轻脚把俞知光接过去照料。薛慎打来凉水擦身,等了快小半个时辰,才看见宫女从里间退出来。
里间灯火幽微,木壁上渲染一团光晕。
俞知光坐在光晕里,穿着月白色的丝绸寝裙,双手规规矩矩叠在膝盖上,丝毫看不出来有想要上树的野心。
她见了他,杏眼亮了几分,眼尾弯出放松的笑意。
“薛慎。”她慢慢地冲他张开了双臂。
那情态,无异于普天之下女子对待新婚郎君的亲昵。薛慎看了片刻,直到女郎又催促一声,才俯身去,抱了满怀飘散着不知名花香的温软。
薛慎没抱过女人,只抱过孩子,副将陈镜家的小孩。
小孩骨肉绵软,明明在陈镜媳妇怀里还在笑,一到他怀里,嘴巴一扁就嗷嗷哭,他五指僵直,哪都不敢用力。
俞知光比小孩儿结实,上次在府门抱,她穿得厚实,他只觉得颇轻盈,今夜隔着寝裙,能触到更柔软的骨肉。薛慎将她托稳后,手攥成拳头,避免摸到更多。
紫霞轩地方小,里间就摆了一张床,床上两条薄被,连多余的褥垫都没备。他将俞知光抱到床上放好。
俞知光眸中茫然:“怎么就睡了?你没有找到吗?”
“找到什么?”
“没有虫子的树。”
“天黑了,看不见。”薛慎随口搪塞,掀起其中一条薄被,将她从下半张开始严严实实盖住。
床头烛台吹灭,月色透过糊窗纸流泻。
裹着薄被的小娘子懵懵然,声音更模糊了几分:“这样啊,那你明天记得再帮我找找看。”
薛慎应了声好,在她身侧躺下。
他睡过更粗糙的客舍,乃至餐风露雨席天慕地,今夜不是非要睡在她身侧,但他有事情,需要再次证实。
一夜无梦。
俞知光醒来,视线里是男人略显锋利的喉结,她腰上沉而热,搁着薛慎的一条手臂,而自己更过分,竟然手脚并用地黏在他身上。
昨夜喝得飘飘然的记忆争先恐后,涌入脑海,霎时变成一股灼烫热意,悉数冲向她脸颊和耳根。
俞知光抬眼往上觑,试图挪开手,刚偏移一寸,薛慎就睁开了狭长眼眸,墨瞳里仍有倦意:“醒了?”
男人声音微哑,变成游丝般的气流,撩到她耳廓。
俞知光正好挪开手,摸了一下自己耳垂。
“醒了就早点收拾好,送你回城。”
薛慎坐起,神情自然而放松,没有提起她昨夜闹胡的意思,俞松了口气,起身简单地洗漱梳妆,再用早食。
寿南山间秋意浓厚,举目一片深黄浅碧色。
两人顺着蜿蜒山道往下走,薛慎在路边某棵树的树皮上敲了敲,“俞知光,这是乌猿木。”
她脚步一顿,他没停,继续往下走,又路过一棵长得相似的树,“这也是乌猿木。”
“乌猿木……有何特别之处?”
“树皮和树叶汁有轻微毒性。”
“所以?”
“它大概没有虫子,”薛慎回头看她,表情认真得吓人,“你想的话,我现在把你扔上去。”
俞知光当即警惕地退开了两步。
回程没有让卫镶来驱车,两人共骑薛慎的马。
坐骑叫追电,高大威风,通身漆黑,额上覆盖一团白雪,一见了薛慎,就亲昵地伸出脖子凑近。薛慎不知从哪里拔了一把野草,抽出一小束给她喂。
直至追电认了人,才扶她稳稳当当地上马。
缰绳催动,追电沿官道慢跑。
俞知光在轻微颠簸中摇晃,坐不安稳,想跟着去扶缰绳,又怕影响薛慎控马,薛慎低沉的声音擦在她耳廓:
“俞知光,你没骑过马?”
“小时候学骑马摔了后,再没骑过。”
“那扶我手臂。”
男人小臂上裹着皮革护袖,俞知光搭上去,稳而有力,再坐一会儿,她适应了马蹄的节奏,人不再僵硬。
官道两旁树木在余光里掠过,变成模糊树影。
头顶艳阳高照,一团团浓密鲜明的白云堆积在一处,压在远方皇城门上,熏风扑面而过,俞知光很快出了汗。
她小时候怕马,长大不那么怕了,但不好意思特地再去马场学骑术。眼下的感觉,充满了陌生不适,还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新鲜和逍遥。薛慎在她身后,她不会摔的。
“薛慎,你能不能……”俞知光试着问。
“太快了?”薛慎另一条手臂伸过来,将她环绕。
俞知光试着回头去看他,只看到他利落的下颔角,像刚睡醒那会儿的角度。
“我是说,你能不能……骑得再快些?”
她后背紧贴的男人胸膛蓦然振动。
薛慎罕见地,像是笑了一下,“扶稳了。”
俞知光两手扶稳他手臂,掌心冒出薄汗,内心好像有个比她小上好几岁的小姑娘在吱哇乱叫。追电不负其名,四蹄飒沓如流星,一下跃进无形无相的秋风里。
原本一个时辰才能跑完的路程,小半时辰就抵达。
俞知光第二日浑身酸痛,大腿内侧被磨破皮,连涂了好几日药才好。薛慎从南营回到府里住,日常照旧,只是这日清晨出发巡营前,去找了一趟厨娘。
厨娘等到晌午要传膳,才来转达薛慎的原话:“将军说不需要再做这些滋补炖汤点心了,没用,还费银钱。”
“那便不再做了。”俞知光从善如流。
大比武后这几日,她都忙着与曹跃清点赏钱与赐物,商量如何打理将军府的钱账,细看之下,发现确实不宜在食补药膳上花费太奢靡。何况薛慎还说没用。
第四日,腿内侧磨破皮的地方完全好了。
俞知光去将军府名下的几间商铺盘了账,挨着午间的间隙,再去了一趟她堂兄堂姐的三济堂。
三济堂是有两层楼高的医馆。
楼上独立给妇人问诊,有她堂姐和两位女大夫,各自用镂空雕花隔间挡着诊案,感觉清静而私密。堂姐俞灵犀一见她,就屏退了打下手的学徒。
“堂姐,我给你买了陈福记的白玉樱桃糕。”
俞灵犀瞟一眼那些零嘴杂物,又瞟一眼俞知光讨好地眨着眼的小脸,“上次给你的食补方子,没效果?”
俞知光点头:“据说……是没效果。”
俞知光来找她问药方的时候支吾其词,只说是替友人想问,男子服用哪些补精益血的食疗合适。她说最好带病人来面诊,俞知光一脸难色,说病人绝对不肯登门。
堂妹一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哪认识能够直白坦言隐疾的男友人,她才成婚没多久,想想也知道是谁。
不过俞灵犀擅长之一就是年轻夫妻难有子嗣的毛病,她凑近一些,“那你老实跟我讲,他到底是什么情况?”
“就是……不小心伤着了。”
“不是,男子看这病症,也分很多种情况。”俞灵犀抽出一张写药方的宣纸,折一半,卷成个长条状,“能起的,不能起的,还有夜夜好使,但就是没子嗣的。”
俞知光漂亮的眼睛茫然了一阵。
俞灵犀把话说明白:“你郎君那器物,到底还能不能起来?这决定了往后怎么个治法。”
俞知光苦恼:“我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啊,那必然是不能。”俞灵犀快人快语,折了三道的薄宣被她揉成一团,精准地扔到纸篓里。
“为何这么讲?”
“床笫之间,男人但凡有威风能逞,哪怕只有七八分把握,他都不会放过……”俞灵犀爱怜地看了俞知光一眼,小堂妹自小就水灵好看,这几年出落得愈发动人,她夫家族里的适龄子侄,年初还拐着弯儿跟她打探呢。
“这样,我教你几个穴位,你找机会试试。”
俞灵犀喊学徒搬来了教学用的穴位假人。
大半个时辰后,俞知光脑袋昏昏地离开。
堂姐不愧是独立坐诊的妇科圣手,教学起来严厉较真,不输俞府从前给她请的古板女师,硬是逼得她把几个穴位和揉按手法倒背如流才肯放她离去。
旁边雕花隔间同样走出来个心事重重的妇人。
两人在三济堂并不宽敞的木梯口撞到一起,妇人后缩一步,“你先走吧。”那声音别样的娇柔甜美,与她年龄并不相衬,俞知光转头望去,她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妇人对上她的脸,亦是一愣,面上涌现尴尬,“大娘子。”竟是那日在将军府门口闹事的士兵家眷之一。
俞知光记得当时这妇人与姓胡的的壮汉起了龃龉,双方争执了好一会儿,“你是……周春娘?”
“哎,对。”周春娘讪讪应了一声。
比那日见面,她白净的脸上憔悴不少,左手挎的包袱皮子露出一道缝,可见塞得满满当当,都是三济堂买来的药材包,足够吃几个月了。
“曹叔已将抚恤钱都送到各家,周娘子收到了吗?”
“收到才来买药的,”周春娘不想多言,“我那日不是故意想去闹得,实在是我男人看病费钱,对不住啊。”
她不等俞知光回答,匆匆忙忙转身走了。
俞知光看她背着包袱,入了街尾一家小小的牙行。
将军府马车就停在三济堂旁的巷道,卫镶嘴里叼一根草,也瞧见了周春娘的背影,接俞知光上车时,说了一句“那是戴老三家的媳妇”。
“她说戴老三病得厉害,是怎么一回事?”
“戴老三在曲州伤了腿,耽搁了医治,风雨天就痛得厉害,别的病嘛,倒是没听说……大娘子还要上哪儿?”
“回俞府吧,我嫂嫂孕中疲倦,我去看看她。”
“好咧,大娘子坐稳了。”
从俞府看望嫂嫂出来时,已是圆日西沉的时分。
马车顺着小坡,驶上内城河一段石桥,人在车里往后倾倒。俞知光扒住窗框稳定身形,顺手挑开帘子,望见个黛蓝包袱皮子挂在石勾阑上,两个桑皮纸包散落在地面。
无论是包袱皮子,还是桑皮纸折叠法,都很眼熟。
“卫镶,先停车。”
俞知光细看了两眼,确定就是三济堂外遇见周春娘的东西,再看暮色里水波起伏的河面,她一口气提在喉间。
“卫镶,那儿!西北向!”
卫镶也眼尖看见了,当即扔掉了身上重物与鞋履,“噗通”一声跳入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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