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对面一个年轻男子, 此人?头戴玉冠,身穿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色锦衣,袖口衣襟皆是绣着白色云纹, 腰间一条玉带,下垂一条结了青色穗子的白色玉佩。


    面容俊秀, 一双桃花眼。


    “我道是谁?原来是探花郎。”


    檀华将?手中丝巾收入袖中, 看着眼前男子说?道。


    这人?不就是前些天在街上跨马游街的状元郎, 她?前两天还在清韵坊门口看到了对方。


    今日又遇见了, 也是巧。


    齐四郎这才算是真?正看见了这个朝思暮想的人?,目光长久落在她?身上。


    她?身形婀娜柔美, 长相艳若朝霞,清若芙蕖。


    柳眉修长,秀美无双, 杏目盈盈, 若含春水, 朱唇微翘,似笑?非笑?。


    她?面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像是故事?里?居于白云江水的神女,但一眼望过去却让人?难以转开眼睛,整个人?像是被妖魔的魅力统治着, 但只看她?的眼睛,其实黑得清澈, 干干净净,齐四郎的目光停驻在那双眼睛里?,他们的距离有些近了, 近到他能看到她?那双杏眼中倒映出来的影子,里?面有湖光山色, 还有他。


    除此之?外,是属于她?的潋滟辉光。


    檀华目光微微一扫落在齐四郎的手指上,他手指修长工整,指甲边缘整齐。


    微风吹过,隐隐有幽微的香味拂来,香气中有微微的苦涩味道。


    齐四郎像是梦醒一样,他的手还是适才将?扶未扶的样子,几乎要碰到她?的衣襟。


    他的目光微微下落,只见一条雪白玉颈没入鹅黄色领口,文心兰一般颜色的浅黄色衣衫显出几分天真?可爱,她?身材婀娜窈窕。


    他骤然意?识到了这个过于靠近的距离。


    脚下后退了一步,微微拉开距离,目光却是寻到了她?的手,纤纤素手,犹如?玉雕冰铸,指甲上一点点桃花色微粉,其余尽是透明一般的白色。


    他记得她?和?燕归牵手站在清韵坊前面的样子,那时?候她?脸上戴着一只红色的兔子面具,看上去格外可爱,像是谁家的小妹妹。


    “姑娘还记得我。”


    齐四郎微笑?着说?道。


    桃花眼看人?时?总是深情,而?他的眼睛格外明亮一些,看人?的时?候眼睛又是一眨不眨的,好像非常认真?,像是要把人?看进心里?,装进眼睛里?。


    “记得又怎样不记得又怎样?你还走不走?要去鹿鸣居就往前走,走到尽头往东边拐,如?此拐两次弯,就能见到鹿鸣居了。”


    齐四郎说?:“我与姑娘初见不善,非我本愿,那天在下应朋友约,喝酒赏曲,没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还请姑娘勿生芥蒂。”


    看来古今都是一样。


    做了坏事?的人?总会说?自己没做,若是被人?发现?了就说?自己不得已。


    檀华道:“我曾看过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句话?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此言莫非是用来形容齐郎的?”


    这句话?,文辞清丽,意?蕴出尘,为大家之?言,望文知义,可知这句话?是赞颂一些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之?人?。


    若是换个场景,齐四郎定会好好品味这句话?。


    若认识说?话?之?人?,邀之?烹酒煮茶,对坐畅谈,问及整篇文章,再一起?细数古今名人?逸士,也是一桩快事?。


    只是现?在,他心中唯有苦笑?。


    此言虽美,却不是夸赞他的,而?是做讥讽用。


    “在下德行浅薄,不堪此言,让姑娘取笑?了。”齐四郎认认真?真?行了一礼,优雅落拓,唇角含笑?亦见诚恳,桃花眼流光华彩,檀华能从中看到真?诚。


    她?想,这个人?的人?际关系一定很好,如?果他真?诚交友的话?,很少有人?会拒绝吧。


    他的外形和?气质上就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尤其是他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很像是看着他的情人?,而?被他注视的人?也很容易产生同样的错觉。


    美好的错觉本身就是容易让人?感到快乐的东西。


    而?且,他对于错误的态度几乎是坦诚的。


    这是一个人?的社交技巧呢?还是一个人?的品德修养呢?


    是无所谓,还是勇气?


    檀华不愿意?去理解。


    谁关心他是什么样的人??


    比起?交友,能轻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大约更加适合去诈骗。


    檀华站起?身来,说?道:“你不走,我可要走了。”


    檀华往前走了一步,想要从他旁边绕过去,齐四郎忽然抬起?胳膊,拦住了她?的去路。


    檀华差点撞上这条手臂,她?止住步子,瞪向齐四郎。


    对方见她?视线扫过来,却是对着她?笑?了笑?,桃花眼波光微澜,只是问道:“姑娘不玩捉迷藏了吗?”


    “自在下遇见姑娘之?时姑娘已经数完了五百九十九个数,我与姑娘遇见这段时?间有半刻钟左右,四百之?数,早该数完,姑娘的朋友为何连影子都没有?四周也没有什么动静。”


    “据我所知,这一片多是空置旧屋,位置偏僻,虽有假山,却在林苑之?中,恐有蛇虫,不适游玩。哪里?及得上花园、桂林芳香怡人?,得人?喜爱?”


    “再者,我遇见姑娘之?时?,姑娘遮面背对,想来是不想被人认出来,可是做了什么事?,不便为人?所知,是以如此?”


    他说?的有理有据。


    捉迷藏这样的游戏是有时?间限制的,拖得越久,越有暴露的可能。


    偏偏这个人?,一直在这里?。


    檀华笑?了笑?,眼尾舒展,说?道:“你威胁我。”


    她?抬着头,不闪不避的看着齐四郎的眼睛,虽然人?是在笑?的,杏眼之?中却没有任何笑?意?,而?是冷眼含威,待她?说?完话?,收起?嘴角的一点笑?意?,更是一点笑?的样子都找不到了。


    齐四郎说?:“姑娘勿要动怒,在下只是想要知道姑娘贵姓,是哪家人?,绝不会将?今日在此处遇见姑娘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檀华微微转身,说?道:“既然你非要知道,那我说?了,你可要听好。”


    “齐某洗耳恭听——”


    如?此说?着,她?足下一脚踢过去,攻击点就在对方小腿。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个人?让她?不爽。


    齐四郎眼角余光扫到檀华踢过来的腿,她?裙裾如?花绽放,一双绣花粉靴毫不留情地踢过来,齐四郎目光稍顿,又掠过她?的小腿看向地面,动作却也迅速足下微微一让,人?换了个位置,站到了檀华身侧。


    一只手微微递出,是随侍准备搀扶的姿势,说?道:“姑娘还请当心,磕着碰着了不好,刚才的事?,四郎给娘子告罪。”


    他格外端正的行礼,檀华不看他,冷哼一声,说?道:“我姓周,至于府居,四海为家之?人?,处处皆是府居。”


    说?完这句话?,她?便往前迈步,也不管身后的人?说?什么做什么。


    齐四郎看她?大步往前走,这回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阻拦了。


    他知道自己这是惹人?生气了。


    若是周姑娘再动怒,自己恐怕就不是挨一脚的事?儿了,恐怕给她?把刀能把自己捅死。


    齐四郎看着檀华消失的背影笑?了笑?,摇摇头。


    他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在遇见周姑娘的四方左右查看,并没有什么异常。


    日光从天井投下来,穿过游廊上的飞檐射进来,照在走廊地面的只有熹微的一层,大部分还是清凉的阴影。


    他试图在地面寻找那位姑娘的脚印,以此来分辨对方的来去方向。


    地面上没有水痕、也没有明显的灰尘脚印,借着微光点点,他找到了几粒不同的沙子,地板上一点点不明显的阴影和?划痕。


    齐四郎一边沿着痕迹走,一边看两边的屋室,每次走到有锁带锁的屋子他都要停下来,看一看,摸一摸那把锁,然后在取出手帕认认真?真?擦拭一遍手。


    如?此这般沿着若有若无的脚印痕迹前行,看到第?四间上了锁的房门时?,他发现?了门锁上的异常,同样的黄铜锁,一眼他就觉得和?别的锁不太一样,轻轻摸了摸,可以感觉出这把锁上的灰尘不似别的锁上的灰尘那么多。


    齐四郎从荷包里?取出一枚小小的铁丝,插入锁孔,转了一会儿,铁锁开了。


    里?面是一间废弃的茶室,他在门口看了看,又望了望书架,肉眼所观,没有什么异常。


    要说?有什么异常,只能说?这个废弃的茶室看上去有些过于干净。


    他走入室内,一样样查看里?面的东西,书架上只是略微看看、桌案、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室内多宝阁上的摆件、还有墙边的画缸。


    若有若无的好像有什么声音,最初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时?间越久越明显。


    声音好像是从书架后面传来的,他打算看完梅瓶去查看。


    半人?高的梅瓶里?有一把剑,佩剑的长短和?上面镶嵌着的宝石让他认出了剑主人?的身份。


    再走到书架旁边,能听见里?面的声音应该是敲击声,只是因为距离,声音很小。


    不仔细听,是听不到的。


    齐四郎略听了听,适才翻看东西的时?候他已经在翻看之?后将?室内的东西恢复原样了,走出门将?锁原模原样的锁上。


    他看了看地面,将?此处一些自己能看见的细微痕迹做了些打扫和?破坏。


    第72章


    檀华往前走, 将要到聚会之地,她抬手拂开眼前垂下的柳枝。


    沈蔓菁关?起门来正在责问?侍女,两个?侍女跪在地上俯首磕头, 额头磕得通红。


    沈蔓菁站在二人?面前,一张俏脸气得通红, 想要发怒却又克制着。


    “那会儿我走的时候怎么和你们两个?说的?你们在国公府伺候好几年了, 我一直都信得过你们, 结果你们今天做了什么?让你们好好照看着公主, 一个?肚子疼跑了,一个?头疼跑了?平日里有了赏钱吃喝跑得比谁都快, 这会儿子让你们做些正经事,一个?两个?的偷奸耍滑。”


    两个?侍女不停地磕头讨饶,她们受了世子的命, 大?娘子的吩咐自然是?不成了。


    但?这话万万不能对大?娘子说, 否则两个?人?准没有好果子吃, 毕竟今日她们这边的侍女都是?听大?娘子的吩咐。


    沈蔓菁越看这两个?人?越生气,说道:“二位姐姐哪个?日子里拖后腿不行,偏偏今日来弄你们的幺蛾子。一会儿功夫,两位姐姐一个?两个?的全跑了。跑得哪里呢?难道是?有人?给你们钱发?还?是?哪里有喜事要去吃酒?不过是?见公主是?客人?不会管你们,又觉得我素日里好说话, 都来那我当哪一号好欺负的笨蛋。”


    两个?侍女磕头磕得越来越重,说道:“万万没有, 请大?娘子饶命,大?娘子饶命!”


    二人?哭泣求饶。


    沈蔓菁旁边的侍女说:“两位姐姐,咱们关?起门来说话, 你们闹得整道府都能听得见,非要让咱们自己家里的事儿让人?知道, 你们是?想找谁评理呢?”


    “大?娘子,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其中一个?嗫喏地说:“公主殿下的侍女也说公主大?约一会儿就回来了。”


    “可算是?让你们找到开脱的地方了,给我拧她们的肉!我今天非要问?个?好歹出来不可。”


    两个?侍女砰砰磕头。


    一叠声的叫:“大?娘子饶命!”


    “大?娘子饶了我们吧!”


    “我们再也不敢了!”


    这时有侍女推门进来,一脸惊喜地说:“大?娘子,公主回来了。”


    沈蔓菁问?:“公主在哪里?我去拜见。”


    说着,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那会儿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侍女也帮着她整理。


    刚才?进来的侍女说:“公主在更衣。”


    “我的头发没乱吧?”


    “还?好着呢。”


    由着侍女拍身上的褶子,沈蔓菁说:“这里的两个?先关?起来,等我有功夫了来收拾她们。”


    沈蔓菁来见檀华的时候,檀华换了一身衣裳,正在喝茶,梅香和彩萍陪在她身后。


    见主仆三人?神色如?常,沈蔓菁刚才?提起来的心?放下了一些。


    她行了个?礼,说道:“见过公主。”


    “蔓菁,来坐吧。”


    沈蔓菁说:“还?要为?我那两个?不当用的奴婢请罪,都是?蔓菁御下不严、招待不周。”


    檀华看看半蹲着行礼的沈蔓菁,从她脸上可以看出她的确没有说谎,她微微笑了笑,说道:“我没什么事儿,好着呢,你快些免礼坐下。”


    沈蔓菁依言在檀华旁边坐下,问?道:“不知公主刚才?是?去哪儿了?蔓菁去帮母亲找了药之后听说您不见了,没敢声张,让人?去找您,这四周都找过了,也不见您的影子。”


    檀华说:“今日我自凉亭里出来,随意乱走,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转了一圈,又迷了路,多转了几圈随便找了条路就往前走,直路直行,有弯则转,走了一会儿,就见到了这座梨花院。”


    沈蔓菁拍了下胸口?,“也是?神仙菩萨保佑,还?好您找到路回来了,要不然民女这里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是?这边园子太大?,许多地方没有布置守卫,有时候走迷路了,连个?引路的人?都找不到。”


    一来是?怕她出事儿,良心?和责任上过不去,二来是?怕檀华这里出了什么事情,会被圣上问?罪,还?有太子。


    凡是?洛京的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没有哪个?人?不知道,在诸位皇子皇女之中,唯有永寿公主最得圣上殊遇,哪怕是?皇上如?今信了道,永寿公主的地位也没有改变过。而太子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之中,最爱护的姐妹也是?永寿公主。


    沈蔓菁简直不敢想象若是?永寿公主在芳林苑发生什么事情,圣上和太子会发多大?的火,又会如?何降罪。


    明明在今天得知永寿公主应邀而来的时候她还?很惊喜。


    也是?人?之常情。


    檀华说:“蔓菁你不要担心?,今天在芳林苑的事情我不会告诉父皇或是?哥哥,你是?没有错的。”


    沈蔓菁松了一口气。


    “姑母的药找到了吗?”檀华问?。


    沈蔓菁笑着说:“找是?找到了,只找到个?空药瓶,里面什么都没有。后来有人?从府中告诉我,家里找到了一瓶没开封的药丸,我这边不用找了。”


    这就是?一招调虎离山,长公主犯没犯头疼病也不一定?,找药就是?个?幌子。


    侍女进门禀告:“周娘子来了。”


    檀华说:“进来吧。”


    不一会儿,周惠兰和张英娘一起进来,她手里抱着一个?彩色带流苏的蹴鞠球。


    行过礼,禀告道:“公主殿下,沈大?娘子,我找到一个?蹴鞠球,是?英娘带来的,我们要不要一起玩蹴鞠?”


    芳林苑有一片干干净净毛茸茸的绿草坪,里面的草比人?都好看,几个?女孩子各自换了衣裳,重新?扎了头发,分了两组一起踢球竞赛。


    场地里两边放了木制球篮,评委和观众都是?大?家各自带来的侍女。


    完全没有陌生人?,场地的人?各自都比较放松。


    檀华和大?家一起玩了两轮蹴鞠,累了退场,坐在树下看场上的几个?姑娘一起玩,彩萍帮她擦额头上的汗。


    “加油!”


    说:“公主好久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玩了。”


    不一会儿,几位姑娘提蹴鞠踢得累,在讨论今天得早点休息,又说一会儿可以玩藏钩。


    午后吃过一顿饭,下午檀华回到了玉泉苑。


    夜半十分,芳林苑里灯火通明,有人?到处找沈修明。


    长公主坐在花厅主座,一张如?玉般的容颜微微憔悴,她问?身边的沈蔓菁说:“你哥哥这段时间都在芳林苑里,说是?在家里太吵了不自在,今天却是?说好了要回家里和我一起用膳。可你看早就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你哥哥怎么还?没来呢?”


    长公主捂了捂右眼睛,说:“从今天早晨我右眼皮就在跳,总觉得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当时就该把你们兄妹都叫到家里来。”


    “你哥哥他有没有说他去哪了?”长公主问?沈蔓菁。


    沈蔓菁摇摇头,说道:“哥哥去哪里,向来不会和我讲。”


    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沈蔓菁和沈修明的关?系称不上多好,若非怕互相?绊倒脚,谁也不会交流一些生活上的话题。


    长公主也知道这件事,她点点头。


    一个?老嬷嬷打门口?进来,到长公主面前行了个?礼,说道:“公主,国公爷咱们先自己找找人?,过两天实在不行再去京兆府报案。咱们世子爷也是?那样大?的人?了,总不会随随便便就丢了,八成是?有什么事儿断了联系。”


    沈蔓菁猜想,父亲是?不想丢面子,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小子在家里好端端的就不翼而飞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怕哥哥现在在哪个?不体面的地方,请人?去找到后全家人?丢脸。


    至于母亲,她看了一眼。


    长公主点点头,说:“听国公爷的。”


    又问?:“你让他们在院子里好好多找找,就算看不到人?也看看哪里有什么蛛丝马迹,仔细问?问?都有谁见过世子,都说些什么话。”


    长公主扶了扶太阳穴,眉头皱起来,她的偏头疼又犯了。


    第二天早晨,上午天气好,彩萍在窗户边为?檀华补她昨天穿在身上的外衣。


    她一边补衣服上的刺绣,一边说:“奴婢还?记得这件衣服,大?食国来的布料,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摸着很不一样,滑滑的,温温的,那时候公主特别喜欢。专门挑了花样子让绣娘绣出来。”


    檀华捧着本书?看,不是?很久之前的事情,还?能回忆起一些,她点点头,翻了一页。


    “昨天您不在的那会儿,沈大?娘子那边叫了两个?侍女进门,当时那两个?婢女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不一会儿彩诗跑过来,说道:“长公主府上的沈世子不见了,听说已经不见了一天一夜。”


    檀华看着眼前书?上的字,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彩萍说:“二十几岁的人?,怎么可能就丢了,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回去了。”


    “你眼睛好,过来帮我看看,这两个?线哪个?更像。”


    彩诗先看到了彩萍膝盖上的衣服,衣服上有个?像是?被什么勾开的洞,她说:“这不是?公主昨天穿的衣裳,大?家去爬山了吗?”


    第73章


    夏秋之间, 午后阳光暖而不?热,她桌前铺着一张白纸,手里拿着笔, 一边哼唱着现代的一些歌,是谁的歌也记不?清了, 歌词也是模模糊糊。


    她哼唱着, 记得词的地?方唱词, 若是只记得曲子就?哼个曲子。


    从前对歌曲没有偏好的人, 本来记得就?不?全,现在所记得的只有更少。


    时断时续, 一边哼歌,檀华写一些自?己前世看过的文章,写一写自?己看过的事情。


    有些文章, 在她的脑海之中存在于过去, 对于现在这?个世界可能是将来, 也可能不?存在。


    她对自?己久远的过去充满怀念,假如可以?檀华不?希望忘掉一分一毫。


    笔下写一首《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 还看今朝。


    写完之后,她低头?吹了吹, 拿扇子扇了扇,举起来看。


    她今生学的是毛笔字,最喜爱轻灵飘逸的字, 这?篇文章写得还能看,若是拿到上辈子去, 也许能唬一唬人。


    写它个百八十副对联,逢年过节的时候拿到路边,大约有人会买。


    这?样想着,她笑了起来,又看了看上面的字。


    燕归敲门进来的时候,只看见檀华坐在桌案后面,桌旁有一只铜盆,里面燃烧着一张白纸,因为门一开一合,火焰忽然大了起来,猛然窜起来的火舌将白纸吞噬。


    永寿公主靠坐在桌案后面,两手捏着一支毛笔,口中哼唱着什么歌。


    看见他,檀华止住歌声,她问燕归:“京兆府那边情况如何?霍家六郎可有治罪?”


    洛京里头?的官,有些管事,有些不?管事,有些人管得了,有些人管不?了。有些人敢管,有些人不?敢管。


    檀华素来不?关心朝政,唯一知道?的就?是霍家,霍家几代忠烈,霍将军镇守边关十余年,母亲兄弟还有孩子都留在洛京,萧翀乾对他们一向颇有优待。


    霍家人有什么事情,只要不?是很过分,都可以?原谅。


    燕归自?衣襟中取出一封牛皮纸信封,放回到檀华桌上,说?道?:“京兆尹将霍六郎脊杖三十,关在狱中,已下判决,说?是要关押半个月,霍家的人,亦不?曾出面为其求饶。如此,也算是秉公处理,臣了解情况,就?没有将公主的书?信拿出来。”


    檀华点点头?,她摸出火折子,轻轻吹了吹,火光明灭,一点豆大焰火升起,拿起桌上的信放在火焰上,点燃。


    “公主为何会关心和霍家有关的事情呢?”


    “可是霍家有人冒犯了公主?”


    燕归说?着,将刚燃烧过的火盆移开一些。


    檀华说?:“没有,只是听人说?起霍六郎进了京兆府,又听说?他一向胡作非为,给?一个女孩子找了不?少麻烦。这?样的人,还是吃些教训比较好。”


    若是京兆尹不?敢管他的事,檀华一封手书?能借给?对方几分胆气,若是不?愿意管这?件事儿,就?不?得不?管了。


    现在手书?没用上,檀华的心情却又更好了一些。


    燕归说?:“受他欺负的女孩儿也在芳林苑小宴之中罢。”


    “你说?对了,不?过没有奖品。”檀华笑了笑,燕归走?过来,自?她手中接过笔挂起来。


    “连你也知道?,可见这?件事儿传遍了大半个洛京。”檀华说?道?,事情闹成这?样,难怪吴凝雪说?吴家姐妹这?些日子都没能出门。


    燕归听见她叹息,说?道?:“不?至于如此,知道?此事的人多半是官宦人家,或是皇亲宗室。就?算知道?了,也只是当做小事,平头?百姓听过也就?听过了。大家都是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落到沈家的眼光其实也是有限的,一忙起来什么都忘了。”


    让他这?样说?,还是小姑娘脸皮薄,怕惹人嘲笑,而别人不?见着他们,说?这?些闲话?,说?个几次得不?着什么趣味,渐渐就?可以?忘掉了。


    檀华笑了笑,燕归说?:“还是公主心地?好。”


    “举手之劳,劳动的也是你,算得是什么好心呢。”


    燕归笑了笑,没有再多说?。


    像这?一类扫兴的话?,扫兴的事情,很多贵人是不?屑去听也不?屑管的,哪里会如公主一般一早写了信给?他,叫他去京兆府看看霍家四郎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叮嘱他若是事情处理的不?好再拿信出来,若是处理的妥当,他就?只当是散散心走?一走?。


    只是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被帮助照顾的人也不?是燕归,他让守城官将霍六郎送入京兆府的时候,其实也没那么在乎霍家会不?会花钱找人将霍六郎接出来。


    对霍六郎那样锦衣华服娇生惯养的贵公子来说?,在大牢里面,只待上一会儿必定就?会难受的受不?了。


    京兆府的牢房比许多地方监狱要干净卫生一些,但还算不?得好,别的地?方有的老鼠和蚂蚁,京兆府一样不?少。


    他不?会痛快的。


    霍家也会因为有这么一个蠢物而感到丢脸。


    只这?样一想,燕归就?满意了。


    他是个不?习惯告状的人,也没有向檀华说一些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更不?曾说?起和齐家六郎的一些矛盾。


    燕归不?为霍六郎被公主盯了这?一眼感到解恨,他笑了笑,心里升起暖意。


    燕归将永寿公主微微自?然散乱的头?发窝到耳朵后面去,他动作轻柔,没有扯到头?发。


    檀华抬头?正对上燕归的眼神,发现他今天?格外平静,问他:“怎么盯着我?”


    “只是觉得公主心肠好。”


    檀华笑了笑,这?也算心肠好了么?她看着燕归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心里摇了摇头?。


    正好有侍女在门口敲门,说?道?:“公主,奴婢是彩萍,有事求见。”


    “进来吧。”


    彩萍推门进来,又关上门,转过身来目不?斜视地?半是低着头?向檀华走?来。


    即使彩萍知道?燕归和公主的事情,她也不?敢多看多想,燕侍卫给?她的感觉和徐道?长很不?一样。


    彩萍将一封信递给?檀华,说?道?:“是宫里的人送来的。”


    信上没有署名,檀华摸了摸纸,猜想也许是太子写的信,两个人也有好几天?没见了,其实有时候就?算是同?在宫中,有时候檀华和太子在不?方便见面的时候也是通信。


    撕开信封,展开信件,看见里面的字,檀华略有惊讶。


    信是萧翀乾写的。


    里面说?,即将中秋,过两天?要去京郊游猎,玉泉苑中风景有限,檀华若是身体好些了,不?如一起去散散心,若是还有不?适,将要派太医过去为她诊治。


    檀华笑了笑,说?什么诊治不?诊治,她本就?是有些咳嗽,在宫里也是无碍的,让萧翀乾安顿到了玉泉山养病。


    略算一下也快有半个月了。


    怎么也该好了,若是不?好就?真?得找个医生看看了。


    虽然萧翀乾不?是大夫,但也不?是没见过咳嗽的人。


    这?封信是催她回去的。


    檀华说?:“是我父皇的信,我们要回宫了。”


    “算一下,这?次出宫也有半个多月了,不?知我父皇身体近来可好,也不?知宝珊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太子哥哥,他最近是不?是也很忙。


    燕归身侧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


    前天?公主说?想要在中秋节之前回宫,他本以?为还能再玉泉苑中多待两天?,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了。


    手上微凉,他低头?看见是永寿公主握住了自?己的手,女子手纤细修长,她的手要比他的手小许多,不?能完全握住他的手。


    燕归笑了笑。


    檀华对彩萍说?:“让人收拾东西吧,做一下准备,明天?就?回皇宫了。”


    彩萍说?:“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待彩萍离开,燕归说?:“明天?回宫,臣也下去布置一番。”


    檀华点点头?,对他说?:“去吧。”


    夜色冷冷然,京兆尹的牢房里,霍六郎哎呦哎呦地?趴在小床上,旁边立着一个一身黑衣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


    霍六郎说?:“七叔,都是燕归那小子,是他把我送进来的,您要替我主持公道?。”


    中年男人轻轻拍了拍霍六郎的背后,那里原是血迹斑斑,现在裹了一层白色绷带,也有血渗出来,给?绷带染出星星点点的红色。


    霍六郎被碰了这?两下,张嘴痛呼,看见身边男人高大的身影,将吐了一半的呻吟强行咽了回去,咬着牙齿忍耐。


    目光不?解地?看向中年人,“七叔这?是做什么?”


    中年男人说?:“我以?为你伤口没好就?忘了疼,看样子还是知道?疼的。”


    “七叔,我自?是知道?疼,我还活着呢。”


    中年人笑了笑,面色却冷了下来,“你父亲必定已经和你说?过,不?要招惹那个煞星,你为什么还去惹他?”


    “七叔,那个煞星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凶了一点,长得高大了些,得了陛下的喜爱。这?样就?觉得自?己多了不?起了,我看家里还是要给?他一些教训,要他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中年人扫了他一眼,面色不?变,说?道?:“你认为他是霍家人吗?”


    “他……他不?配。”霍六郎咬牙说?,名为嫉妒的情绪让他本算是有些英气的面容微微扭曲。


    中年人说?:“你犯了错,这?些天?不?要出去,就?在这?里想好这?个问题吧。”


    第74章


    问仙殿中。


    “九郎觉得, 这篇文章写得如何?”


    萧翀乾端坐在书案后,王九郎在侧室有一张小案,面前?桌上有好?几摞奏折, 还有些?笔墨纸砚。


    他这次应召入仕,皇帝授予他的官职是中书舍人?, 兼具翰林院侍读, 主要负责起草诏书和制诰。


    也会帮皇上分理一些?奏折, 他最近一段日子因此看了许多奏折。


    王九郎放下手?中的文章, 说?道:“格高旨远,文辞瑰丽。”


    萧翀乾笑了笑, 说?道:“除九郎之外,余者皆道此人?文笔险而奇,锐不可当, 却剑走偏锋。”


    王九郎说?:“少年意气, 也是难得可贵。”


    萧翀乾点点头, 说?道:“此人?才学不俗,更难得的是他出身世家,教养所?致,虽文章不拘一格,为人?行事洒脱任性, 却不违礼数。”


    这样的性格,应该不会惹永寿的讨厌。


    萧翀乾想起从前?那位被永寿讨厌的老?学士, 心里笑着摇了摇头,再看齐四郎的文章愈发多了几分满意。


    见皇上心意已?经定下来?,王九郎的视线落在问仙宫半空的香雾之中。


    皇上此番, 看年轻人?的文章是为女选师。


    这个女儿不是别人?,而是永寿公主。


    脑海里回?忆起佛寺后山幽静之地少女和人?的调笑之声。


    他回?过神来?, 只见桌上摆放整齐的各色奏折,笔墨纸砚。


    一个样貌俊秀的年轻人?被人?引入室内,洛京的世家子弟,少有互相没?见过的,齐家四郎,王九郎听过也见过。


    齐家的幼子,得父母宠爱,有才学,却不以才学出名。


    这是个格外俊秀的年轻人?,面容俊美,眉骨高,而眼眉长而清晰,一双桃花眼,顾望含情,湛然有神。


    齐四郎稽首行礼,说?道:“微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科举的学生,一部分已?经被赐官,比如状元,留在京中留任户部,榜眼被赐予县令之职位择日出京,而余者,赐官大多也是些?小官,还有一部分被封为学士,暂时留用,只需每日在天禄阁校书处点卯做事。


    探花郎齐珣还未被赐官。


    他自是不着急的。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会蒙皇帝召见,要知道,科举前?后,只有殿试那一天皇上短暂地露过一面,琼林宴那天根本没?有出现。


    众所?周知,皇帝无?心国事。


    齐四郎对这一切都接受良好?。


    今日,萧翀乾认认真真考验了他几个问题,他不卑不亢,一一作答。


    之后萧翀乾说?:“不错不错。”


    他说?:“四郎觉得教人?读书这样的事如何?”


    齐四郎微微想了想,他是个头脑极快的人?,再加上这段时间将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政事、还有皇家的事情都又了解梳理了一遍。


    对关于皇家的事情不说?十分了解,但别人?都知道的,他也都知道,别人?不知道,因家世缘故他也知道了一点。


    当今圣上已?经无?心国事,对于多年前?花费很多心力改变的科举事,现在也没?什么兴趣了。


    统统交给大臣和太子料理。


    在先帝时期,还有今上刚刚登基的时候,科举并没?有世家子弟参加,一个都没?有。


    到了如今,齐家这个大昭朝最树大根深的大世家,都已?经让子弟科举求官了。


    科举考试再也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考试了。


    这一切都是从今上登基开始改变的。


    至于过程,蜕变和发展总是痛苦的,是有血液和哀嚎的。


    如今皇上没?有丝毫不舍地将这一切交到了太子和大臣的手?中,放任自己醉心于求仙问道之事。


    今日皇帝问他教育事,显然不是想让他入国子监或是地方担当教习。


    至于诸位皇子皇女,年纪小一些?的大多在国子监,大一些?的也各有教习师父。


    唯有永寿公主,前?阵子传说?一直为她授课的先生,仙师的大弟子徐微生不辞而别,离京出走,有的说?这位弟子是去绝俗缥缈之地求取无?上真意,也有人?说?这位道家弟子是和女子私奔了。


    不论如何,会被皇帝关心的,缺少一位先生的,只有永寿公主。


    很久以前?,齐四郎就听过一些?皇上宠爱永寿公主的事情,大约是十几年前?,那时候永寿公主应该也就几岁大,他自己也只是刚刚记事。


    冬日里,围炉夜话。


    祖父、父亲、几位叔叔伯伯,还有他的三位哥哥,在一起说?起这位公主。


    “今侯爵少有封地,皇子少享食邑,圣上却有意取太原之地封永寿公主一千户。”


    “太原,古之沃土,一户所?出钱粮胜他地二三倍。”


    “这该如何是好呢?”


    当时他问:“这位公主将要大婚吗?”


    祖父捋须摇头,捧着茶叹息道:“她比你还小一些?,还是个孩子呢,稚龄婴童,得圣眷如此,叫人?不得不畏。”


    那件事实?在是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没?想到如今皇帝修了仙,舍得下国,却还是舍不得爱女。


    如此宠爱,必定骄横。


    想来?难伺候得很。


    齐四郎说?:“四郎才疏学浅,不敢为人?师,亦不会教书。”


    他行了一礼,再抬起头,不经意间对上萧翀乾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威势沉沉,完全不像一些?人?猜测的那样浑噩缥缈。


    他一眼收回?目光,低下头。


    聪明的人?往往会做出许多猜想,太年轻的人?又不懂掩藏自己的心思?。


    萧翀乾看着下方的年轻人?,如此想道。


    他说?:“既然才疏学浅,就到天禄阁去吧。”


    等人?离开,王九郎方才回?来?。


    负责传话的太监对他说?:“陛下让王舍人?拟写一道圣旨,封新科探花齐珣为翰林院修撰。”


    “请公公稍等。”


    他研墨铺开纸张,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黑色的墨汁里映出一双平静的黑眼。


    旁边的公公小声说?:“陛下好?久没?召见过哪位臣子了,本是个飞黄腾达的机会,谁知道这位探花郎竟然直接松手?放掉了,现在被安排去天禄阁修书了,那可是个干干净净清清冷冷的去处。”


    小公公摇摇头,颇为可惜。


    翰林学士,都是在天禄阁旁边的偏殿做事,所?做的无?外乎是校对、编书。


    虽然在皇宫里,天子之侧,做的却是几乎不会和皇帝与太子打交道的事务,也与朝政没?有太大关系。


    人?要是到了翰林院,若是被皇帝忘了,多半也只能默默,若是被皇帝记得,还有起来?的一天。


    只是如今皇上不理政事,又怎么会关心翰林院呢?


    王九郎下笔如神,文章一挥而就。


    他捧着写好?的圣旨草稿来?拜见萧翀乾,萧翀乾略微看了看,点了点头。


    王九郎铺开一张空白圣旨,将刚才的文章誊抄下来?,看了看,确定无?误,拿到萧翀乾面前?。


    皇上覆印。


    传旨太监接过圣旨退走。


    王九郎亦是告退。


    他离开时正见梁小顺满脸喜意地快步推门进去,隔着一道门,听见他略微尖细的声音:“陛下,永寿公主回?来?了,现在已?经过了凤仪门,正往芙蓉殿去呢。”


    永寿公主归来?,必然要前?来?拜见皇上。


    今日的奏折也已?分完,看一眼更漏,巳时末,他已?经可以离开问仙殿了。


    桌上整洁,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只在青石笔洗之中洗干净毛笔,离开问仙殿。


    公主行驾在凤仪门停下。


    檀华从车上跳下来?。


    “公主可要坐轿?”


    檀华说?:“不必了,就走回?去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腿,大家的腿是用来?走自己的路的,而在封建社会,当主人?需要走路,但想要坐着的时候,奴仆的腿就会移到主人?脚下,变成主人?的腿。


    檀华想,这就是奴隶吧。


    她不是完全排斥这里的东西,过得也还算好?,但有的时候,也会希望自己不要被这个世界改变。


    芙蓉殿距离凤仪门不算太远,檀华带着人?,一边走一边看宫里的一切,慢慢走到了芙蓉殿。


    才到宫殿里,她先去更衣洗漱。


    八月里,太阳还厉害,这会儿接近中午,日光烤人?。


    檀华倚在浴桶里,摸了摸头发,手?指插入发根,沉下洒了各色花瓣的水面,从水里探出头,头发还是湿乎乎的,挂着几枚花瓣。


    湿淋淋的,从浴桶里走出来?,她换了身简单的浴袍,走到靠南的软榻上躺着。


    外面阳光热乎乎的洒在身上,她被阳光照眯了眼睛。


    湿漉漉的发丝被侍女一次次的换吸水的毛巾,擦得半干,铺在微凉的蔺草席子上。


    留守宫里的周杏儿说?:“这两天陛下让人?送了好?些?今年的新料子,说?是给公主做衣裳穿,好?多样式,其中有三匹是最特别的,有湘妃色的绣花布料,上面花团锦簇,和春天的御花园一样热闹,一样样的花朵,如同真的;还有一副竹青色的布料,不知道用了什么,上面有一些?白色刺绣,像是月光一样;还有一匹布料是来?自番邦的贡品,说?是叫做浮光棉,在日光下会有光晕浮现,仿佛有七彩虹光环绕周身。”


    说?着,已?经有人?把这三匹布料取来?了。


    檀华坐起身,看侍女抱来?的三匹布料,样子和周杏儿说?的是一样的,甚至要更美一些?。


    湘妃红的布料红而纯粹,并且干净,上面刺绣图案不比名画要差,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精工细绣,这样一匹布不知道要绣上多久。


    檀华小心摸了摸,说?道:“这匹布好?生放着,不要被虫子咬了,我的衣裳够穿,不要动它。”


    第二匹布适才听周杏儿说?不觉得如何,现在拿到眼前?,就发现这匹布的颜色和质感很不一样,它的绿色干净明亮,像是竹子的颜色,也让人?想起湖水,而上面的白色纹路刺绣,则是有种古朴寂静的美感,望着它,像望着一片山林。


    第三匹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的布料,底色是银白,有点像七彩泡泡给人?的感觉,檀华轻轻抚了抚,布料的触感像水一样。


    周杏儿说?:“都是好?料子,还有好?些?呢,二十匹,每一匹都是难得的珍品,改天都拿出来?请公主过目。”


    檀华说?:“先拿下去吧。”


    “我一会儿要去问仙殿,让人?准备一下。”


    夏日太阳热,不到半个时辰,檀华的一头长发干了九成,她坐起身。


    换了身衣裳,让宫女为自己梳妆打扮。


    回?了宫中,要去向皇上请安,而皇上又给了许多东西,也是要去谢恩的。


    檀华多戴了几样首饰,换了一身衣裳来?到问仙殿。


    小顺子等在门口?,亲手?为檀华开门,说?道:“公主您快请进,陛下等候公主多时了。”


    他引着檀华来?到另一间小厅。


    室内一张小桌,上面摆着几样酒菜。


    室内无?人?,檀华看向梁小顺,还不及小顺子说?话,檀华就看见有人?过来?。


    是萧翀乾走来?,他身后不远处站着梁闻喜。


    檀华行了个礼,“臣女见过父皇。”


    “平身吧,正好?将要用膳了,你?我父女边吃边聊吧。”


    两人?各自在桌旁落座。


    檀华道:“女儿多日没?来?问仙殿,父皇最近身体可好??”


    萧翀乾说?:“我都好?,身体一如往昔,永寿不必担忧。休养这段时间,觉得玉泉苑如何,待得可还合意?身体好?些?了吗?”


    檀华点点头说?:“玉泉苑很好?,女儿也很好?,女儿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劳您担心了。”


    小太监给二人?酒杯里倒上东西。


    檀华闻到甜香味发现是饮料,不是酒。


    “女子体弱,还是喝些?饮子比较好?。”


    “父皇也喝饮子吗?”


    “父皇也喝饮子。”萧翀乾笑了笑,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永寿,你?好?好?的,快乐些?,不要因为父皇生气。”


    萧翀乾眉峰依旧,眼睛仍是一双锋利的凤眸。


    但檀华看着他眼尾浅浅的皱纹,鬓角的白发,眼睛有些?湿润,心里也酸酸涩涩的。


    她轻声说?:“好?。”


    第75章


    父女二人食欲都不强, 桌上的饭菜只是稍稍沾筷。


    桌上的饮子是酸梅汤,微热的时节,喝下去酸甜可口、清爽宜人。


    檀华喜欢这个口味, 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


    萧翀乾说道:“你的咳嗽可好利索了?喉咙还?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檀华说:“当?时只是受了凉,已经好利索了, 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咳嗽不是小?毛病, 可得当?心不要再受凉了, 汤婆子、熏炉之类的东西好好用着, 不要贪凉,被褥让人勤晒晒。”


    檀华点点头, 萧翀乾对她总是有些过度的关心。


    有时候会显得有些啰嗦。


    “父亲也是,您不要节制饮食,禽肉果蔬、精粗米粮都用一些, 对身体好。”


    人年纪渐渐大了, 种?种?年轻时候不来找的病都有可能找过来, 老?年人不注意饮食就容易诱发一些心脑血管疾病、还?有高血压、糖尿病。


    在这个时代,能健健康康活到五十岁的人都不是很多,像冯老?丞相那样能活到七十岁没什么大病的人很少有。


    而医疗条件太差,一些到了现代可以?诊断救治的疾病,在这个年代患者只能等死。


    为了健康和?长?寿, 最好还?是要保养锻炼、注意饮食。


    不忌饮食于健康无益,而如修道之人一般清修度日, 也不太好。


    萧翀乾说:“好,父皇知道了。”


    檀华看看萧翀乾的身体,见他肩宽胸阔, 身形挺拔,坐似洪钟, 下颌线流畅,就知道他一直都是在好好锻炼的,他一直都有早起习武的习惯,锻炼一事就不必说了。


    至于丹药,说也无用。


    萧翀乾说:“永寿身侧不可久无王傅,这段时间可有想过要找个什么样的王傅?”


    檀华想了想说道:“《尚书》我?还?有两篇没读完,一些其他的典籍也想再听人讲一讲,只要能把这些讲明白了就可以?。”


    “还?有其他的想法?吗?”


    檀华摇摇头。


    她自知,自己所提的要求说得简单,其实已经是很高的要求了,只提出这两条要求人就很难找了,再说只怕更难找。


    关于文人,她所了解的远不如做了几十年皇帝的萧翀乾了解的多,只知道几个人,大多也是极其有名的,多半也只是知道人家有名而已,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还?是皇上更了解。


    萧翀乾说:“再等等吧,父皇好好看看,考较一番。这几天先歇歇,随意看些书,若是有什么疑问,来找父皇,或是你二哥。过两日游猎归来,王傅的人选也就能定下来了,父皇会为永寿选一个熟知经意,也擅长?写诗作文的王傅。”


    萧翀乾少年时就欣赏文章写得好的人、尤其喜爱擅长?写诗作画的人,那位王灵安王先生就是最得皇上喜爱的文人之一。


    在涉及到她的教育这方面,也总是挑选既能讲书的,也能写作诗文的人,若是长?于作画则是更妙。


    檀华眨眨眼,说道:“……好,女儿?也不急。只是父皇最近为何想要游猎?”她一直记得,燕归对自己说过,皇帝在五年里经历过三次很危险的刺杀,原因未知,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同一伙人,只知道这些人以?后还?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刺客还?未抓到,外面实在危险,父皇请三思。”


    萧翀乾笑了笑,说道:“父皇久居宫中?,想出去散散心,至于那些无名之辈,还?不值得如此顾忌,不必因噎废食。


    “这次出去,带着你的小?马,它现在应该已经长?成大马了,正好带出去跑一跑。”


    檀华和?萧翀乾聊了很久的家常话,直到桌上的饭菜都冷透了,两个人方才告别。


    自问仙宫出来,檀华经过供奉三清的道场她微微侧头别开视线,宫人陪着她向前走。


    宫殿门口有太监拉开门。


    檀华跨过门槛,离开问仙殿,顿时感到呼吸轻松了许多。


    因为对道士的厌恶,檀华对问仙殿里无处不在的绮云香的味道也有些厌恶。


    燕归看见檀华的时候,她微微蹙着眉,轻摇着一把牡丹花团扇,向问仙殿外走去。


    此时才是午后,烈阳灼灼。


    永寿公主款步而行,背影渐渐消失。


    燕归身边的副手说道:“您看如此安排还?妥当?吗?可要再改一改?”


    他在问仙宫檐下的石栏旁边,正在听骁龙卫的副手岑远明禀告这次出行对于骁龙卫安置的计划。


    自回宫后二人在凤仪门分开,想来这几日不易相见,燕归刚才看见檀华的背影有些走神,一时没有听清楚岑远明的话,说道:“远明见谅,你适才的话我?没有听清,还?请再说一遍。”


    岑远明说:“陛下游猎,非同小?可,下官以?为此次出行还?是由骁龙卫之中?的老?兵护驾比较稳妥。”


    燕归点点头,说道:“翰林学?士的车架,也要加些人手好好看护。”


    皇帝身边的保护的和?铁桶一样,而这次皇帝也要带着一些翰林院学?士,这些学?士也不是每个人都和?家里人一起走,大部?分还?是要入宫乘车的。


    齐四郎回到家里,就接到了赐职翰林院修撰的圣旨。


    宣读圣旨的太监声音尖细地读完圣旨,笑着说道:“齐探花得赐官职,仕途开始,小?人在此恭喜了!”


    齐珣适才跪下接圣旨,现在捧着圣旨站起来。


    府中已有人将装了金银的荷包塞给宣读圣旨的太监,太监收入袖中?,被人恭恭敬敬送出门去。


    齐二郎下职之后直接来到齐珣住处,齐珣道:“二哥今日何以?风风火火,快坐。”


    两人落座,奴婢为二人奉上茶水,


    齐二郎说:“我?已知今日陛下召见四弟,但?不知为何四弟见过皇帝之后便被封为翰林修撰,此中?可有什么内情?今日面圣陛下和?四弟说了什么四弟又?是怎么作答的?”


    久不见见臣子的皇上召见没有功名在身的齐四郎很奇怪,更奇怪的事召见之后直接封他做翰林院修撰这样一个小?官。


    齐珣道:“陛下的话很平常,只是有些言外之意。永寿公主现在没有王傅,皇上问我?可知教育事。”


    齐二郎紧紧看着齐四郎,问他:“你是怎么说的?”


    齐珣笑了笑,说道:“还?能怎样说呢?我?本就未曾教导过什么学?生,也不会教书,只是如实来说,也因此得了个翰林院修撰的官职,皇上准我?入天禄阁好好读书。如此,也不算是白白入宫一趟,这两天家里一只猜测我?会得个什么官职,这样也不错。”


    齐二郎一手捶在二人中?间的桌面上,说道:“大谬!”


    “二哥可是觉得我?不该这样说?”


    齐二郎轻轻摇头。


    齐四郎笑了笑,说:“我?还?以?为回家后会得兄长?训斥。”


    齐二郎摇摇头,说道:“我?怎么会训斥于你,这个选择再好不过。”


    他叹息了一口气。


    这会儿?正有书童抱来几支毛笔,说道:“四郎要带哪只?”


    齐珣说:“你看着拿吧,随意拿上一副笔墨纸砚就够了。”


    齐二郎见此有些不解,说:“怎么在收拾东西?”


    “二哥忘了,皇帝西园游猎,将带上翰林院的文人同去,我?既已经入了翰林院,其中?也该有我?一个了。”


    齐二郎点点头,他知道这个月皇上要带人游猎。


    带一些擅长?诗词的文人助兴也是常事。


    游猎出行那一天,一辆紧紧跟随在圣驾之后,里头起得早的檀华靠着车厢打呵欠。


    一匹枣红色青年马匹被拴在车架一侧,它眉间一簇白色闪电,和?拉马的车一起跑动起来轻盈快速。


    彩萍说:“多漂亮活泼的马。”


    “公主您一会儿?可要骑马狩猎?”


    檀华笑着说:“且不说我?骑术如何,只说这一行人,一会儿?先扎营休息,要看人骑马也得等明天了。”


    齐珣是自己家驾车来的,刚把头从车帘里缩回来的书童说:“皇上这次出行带了惠妃娘娘,只是圣驾后面的车子是永寿公主的,那位身体不太好的永寿公主也出门了。”


    齐珣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皇帝的帐篷驻扎在中?间,旁边魏惠妃和?永寿公主二人的帐篷。


    守卫森严,甲衣森森,长?枪寒光如星。


    休整一夜过后。


    齐珣出了帐篷漫步散心。


    日出东方、朝霞绚烂、林木茂盛、鸟鸣啾啾。


    野外清新湿润的空气涌入肺腑,望见天边正在升起的朝阳,他慢慢踱步,心里一片安宁。


    路上个同时翰林院修撰的同僚。


    对方正抱着一本韵书低头记诵。


    看这个人的长?相,他记得这人是和?自己同在一个考场考试过,名次在二甲三十六名,后来封了翰林院修撰。


    诗词韵部?复杂,尤其是平水韵中?的十三元,极其容易记错。


    他无心打扰,慢慢沿着驻扎地的边缘地带绕圈。


    却是没想到碰上了另一个人,对方穿一件红色官服,看对方左眼下的泪痣,齐珣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两人互相见礼。


    “齐修撰这是往何处去?”


    齐珣说:“晨起无事,我?随便走走,看看一下周围环境,王舍人这是往何处去?”


    王九郎说:“与齐修撰相同,我?也是出来散心,齐修撰不要再往前走了,此处是猎场边缘,虽无猛兽,但?林木茂盛,多有蛇虫鼠蚁,还?是不要靠近得好。”


    齐珣点点头,他本来就没打算往深处走,只是想在附近走一走透透气而已。


    两个人寒暄着,闲聊几句,说的也是文章的事情。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王九郎就先告辞了。


    本也是不太熟悉的人,这样也是正常,齐四郎没什么往回走的想法?,继续在边缘处的草地漫步。


    他就见一个头上戴了幂篱的女子从林中?走出来。


    人的面目隔着一层朦朦白纱看不真切,但?在齐四郎的记忆里,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这个样子。


    面容模模糊糊,犹如雾里看花。


    她朝着他走过来,就在他身边站定,齐珣有些惊讶。


    就听她说:“刚才的人是你吗?”


    第76章


    入猎场的?第一夜, 檀华夜半而醒。


    宫外不似宫里,地方有?限,她和彩萍与梅香睡在同一个帐篷里, 因为?习惯,她的?床铺和两个人的?床铺用屏风隔开。


    她撩开床帐, 能听?见室内两人酣睡之中?变得悠长?的?呼吸声, 两个女孩子的?呼吸声, 和四周的?蝉鸣虫叫混在了一起, 显得格外和谐。


    黑夜似乎有?了实质,仿佛用手轻轻一掬, 能舀起一捧夜色化成的?沙。


    木制屏风默默垂立,檀华记得屏风上的?画作,依稀记得上面是一些亭台楼阁、假山流水。


    黑夜里的?屏风只?有?四条框是坚实的?, 其余的?都在夜色里融化成一团一团的?黑色雾影。


    它们在夜幕里浮浮沉沉, 又像是一动不动。


    有?时?候她不确定自己所看到的?黑色暗影是不是因为?长?久注视黑暗所产生的?视错觉。


    她所看到的?东西, 唤醒了一些深刻久远的?回忆。


    过去的?,有?太多幻想色彩的?离奇故事,组成了一个个可怕的?形象,它们似乎都在这黑夜之中?活了过来,尖锐的?獠牙下垂, 凶恶的?眼睛圆瞪,深绿色或是浅蓝色的?鳞片长?满了它们的?爪子……


    檀华抬起两只?手, 捂住眼睛。


    有?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怕,有?时?候也会?害怕黑暗,这通常是一个噩梦结束的?时?候。


    只?是梦走得太快, 她记不清梦里发生过什么,无法辨别那些似乎曾飘荡在脑海中?的?无端的?想象是不是噩梦。


    它们只?是将恐惧的?余韵留在她的?脑海里, 像是一个个缥缈的?魂灵,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它们飘散出去,寻找任何一个东西附着过去,让恐惧凝结为?实体,重?新倒映在她的?眼瞳里。


    檀华不敢睁眼睛,也不敢动。


    从芳林苑回到玉泉苑的?那个下午,她的?病又发作了,当时?正好躺在床上,就像平常睡觉一样,给自己盖了一条被子,放心昏睡。


    规律了几天?的?作息一下子变乱了。


    今天?到了西苑,收拾收拾东西,她又入睡了,这会?儿半夜醒来,如何想睡也睡不着。


    还很害怕。


    夜晚,墙壁上的?阴影涌动起来,捂着眼睛坐在床上不敢乱动的?檀华没有?看到。


    她只?听?见了一阵有?些熟悉的?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很稳,一步一步,不快也不慢,听?他?走路的?声音就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摔倒的?人。


    但声音很轻微,甚至没有?夜里乱鸣的?虫子声音大?。


    它们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檀华有?种奇迹一般的?,噩梦被人踏碎的?感觉,当有?人在床帐外侧站住脚,她试探着放下一只?捂着眼睛的?手。


    黑夜还是像水一般,浮动着深深浅浅的?雾,却没有?再聚合成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有?人隔着帐幔轻声问道:“公主?,您还好吗?”


    他?声音压低,一句话的?尾音愈发低沉,吐字不改清晰,字字分明。


    檀华看着黑夜里的?影子说:“我很好。”


    她放下另一只?捂着眼睛的?手。


    “只?是帐篷里太黑了,我不习惯。”


    “要去外面走走吗?”


    檀华掀开被子,撩起床帐,黑暗里有?人捧了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肩膀上。


    “我自己穿就好。”檀华轻声说。


    她试图从衣服的?轮廓中?判断两只?袖子的?位置,摸索着尝试着,一只?手伸进袖子里,就感觉自己的?脚上忽然有?了鞋子。


    轻飘飘的?没有?实感,走了两步,方才记起来这是自己的?鞋子,不是什么多余的?挂件。


    她将散开的?长?发从衣服里掏出来,在枕边摸到一条发带将头?发绑住。


    不想碰到谁被人认出来,也记得这附近有?树木,就会?有?蚊虫,她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幂篱。


    燕归和檀华一起往前走,他?们牵着手,冷冷的?手,像是一块冰。


    外面有?月亮,檀华仰头?看了一眼,是弦月,还有?许许多多的?星星。


    月圆的?日子要等到中?秋前后。


    在流水一般的?月光里,燕归带着檀华走在帐篷之间的?空地里,他?不说话,檀华也不问要去哪里。


    他?们来到了一处山坡,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石头?,不知道是被人放在那里的?,还是一直就有?的?。


    燕归解下身?上的?绢甲,铺在石头?上,请檀华坐下。


    檀华摇头?。


    于是他?把绢甲卷起来放到一边,用一块白色帕子擦干净石头?上的?尘土,请檀华坐下。


    檀华拉了一下他?的?手,和他?一起坐下。


    “你不是在值夜?”


    “刚刚和人换班了。”


    “刚才我们没有看见人。”


    “我们是绕路走过来的?。”


    “你困吗?”


    “我不困。”


    檀华笑了笑,说道:“如果你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她看了一眼燕归在黑暗中?微微亮着的?眼睛,说道:“如果你不愿意回去,也可以靠在我的肩膀上休息。”


    她扶着燕归的?肩膀,让他?靠进自己的?怀抱里,手掩盖在他?的?眼睛上,感觉有?一双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转动,她说:“这样躺一会?儿吧,让我抱抱你。”


    夜幕沉沉,他?们没有?说太多话。


    檀华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辰渐渐隐没,太阳从地平线露出了半分。


    太阳正在升起。


    檀华看了看,身?边的?燕归,不确定他?有?没有?入睡,那双眼睛仍是神采奕奕的?样子。


    见她看过来,他?笑了笑,单纯说表情,看上去有?些温和。


    檀华抬手摸了摸他?的?眉峰,对他?说:“我很久没看过这里的?树林了,你陪我走一走吧。”


    檀华起身?,和燕归一起走入树林,只?是外围,草木郁郁葱葱,中?间有?横生的?藤蔓植物?,有?的?攀附在树上,有?的?在地上蜿蜒。


    树影下,露水点缀在植物?的?叶片上,仿佛下了一场雨。


    燕归扶着檀华的?腰肢,低头?吻她,檀华头?上的?幂篱被燕归拿在手里,她靠着树干,胸腔随着乱了规律的?呼吸微微起伏,连肩膀也像是在颤抖。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分开,她低下头?,睫毛垂下来,寻找平静。


    意外发现自己的?头?发披散在背后。


    她说:“我的?发带丢了。”


    那条翡翠绿的?织锦发带。


    在原地查看了一遍,没有?发现那条发带,然后两个人循着来路去找那条发带。


    很靠近树林边缘的?地方,他?们看到了那条发带,它在一棵野生的?不知名花树上飘动,近乎紫色的?暗红色的?横生的?树枝,粉红色的?小朵花,翡翠绿的?长?发带,银色织锦暗纹在阳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光彩。


    檀华不记得自己经过这棵树,她抬手取下挂在树上的?发带,却发现它是被人打了活结的?。


    动作顿了顿,她伸手解下那条发带,目光多看了两眼手中?的?发带。


    檀华两手撩起幂篱前方的?皂纱,她看了对方一眼,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面前的?人是齐珣。


    齐珣有?些惊讶会?在这里遇见她,她穿一身?浅色衣裳,霞光披在她身?上,像一件带有?颜色的?纱衣。


    她头?上戴着一顶尖顶幂篱,皂纱齐肩,因为?皂纱撩起来,面容毫无遮挡地展露出来。


    齐珣的?脑海里有?很多她在雨雾里的?景象,雨雾阻隔,她的?面容始终像是被重?重?纱幕遮挡,他?醉着,不知是怎么记下来的?,只?是牢牢记得,像是记住一个不具体的?梦。


    但当眼前出现她的?身?影的?时?候,又觉得像是面对另一种梦境。


    齐珣说:“刚才的?人?我才到这里,也才看到姑娘。”


    檀华说:“哦,不是你么?”


    她看看地上,都是草地,问道:“你可有?看见什么人从林中?出来?”


    “在下刚到这里,只?遇上过一行值守的?禁卫,只?遇上了几个人,一个是柳侍郎家里的?书童、十六七岁的?年纪,大?约六尺高,一身?灰蓝布衣服,看样子是正在服侍柳侍郎洗漱,还有?两位翰林院学士,一位是姓关的?翰林编修,名叫存简,长?得瘦高,刚才在那里背书。”


    齐珣指了一个方向,檀华顺着对方指着的?方向看去,是一个帐篷的?背面。


    那里空无一人,不过有?个年轻士子在帐子侧面看书。


    齐珣说:“林编修一直在那里看书。”


    “还有?……”他?想到当初和自己说不要再往深处走的?王九郎,又想到了王九郎左眼下的?一颗泪痣,不知为?何,说道:“再没有?什么人了。”


    讲到这里,齐珣问:“姑娘为?何自林中?来?又为?何要找人?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儿,只?是有?人为?为?我捡了东西,也该道一声谢才对。”


    檀华笑了笑,放下皂纱遮面,径直离开。


    齐珣望着檀华离去的?背影,不知道这位姑娘为?何对他?如此不假辞色。


    他?很意外能在这里遇见她,觉得大?约是缘分。


    女子出行,必定与父母家人一起出行,知道她是谁家的?女儿也好,知道谁是她的?父兄也好。


    总会?有?办法的?。


    他?镇定自若地回到了暂住的?帐篷,才回来,用过早饭。


    然后便是狩猎,齐珣知道山里的?猎物?都是被宫里的?人放进来的?,他?没什么兴趣狩猎。


    再加上他?才惹了皇上不悦,还是不要出风头?的?好。


    如此,也只?是等在猎场前方的?空地。


    猎物?一样一样的?被带回来,同行的?翰林有?的?已经打好了腹稿,这个场景最适合献诗。


    狩猎的?人回来大?半了,猎物?一样样的?摆在空地,堆积成小山。


    梁闻喜带着两个小太监清点查验了猎物?,记成单子,又说:“陛下有?言,恰逢佳节将至,今朝狩猎,良会?于此,不如请诸位文臣写作些应景的?诗篇,用以纪念,陛下将会?与人品评。”


    听?他?此言,在场的?臣子或是文人很惊讶,又很高兴。


    陛下久不理事,今年不仅出门游猎,还要和大?家一起品诗。


    太监为?在场的?人捧来纸笔,许多提笔写诗的?人心情都比较轻松,朝中?气氛沉寂已久,算起来,许久没有?这样轻快快乐的?日子了。


    齐珣今天?无意出风头?,他?接过纸笔,低头?写了一篇中?规中?矩的?文章。


    写成之后,他?抬手相招,有?太监过来。


    “齐修撰已经写完了吗?”


    这实在太快了。


    齐珣递过去写好的?文章。


    恰逢此时?,有?太监唱道:“皇上驾到——永寿公主?驾到——”


    他?抬起头?来,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走来。


    那个女子应该是永寿公主?,华服盛装,气质典雅。


    他?整个人一怔。


    太监问他?:“齐修撰?”


    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死死抓着手里的?稿纸,将纸张抓皱。


    收回将要递过去的?诗文,对刚才过来的?小太监说:“还请稍等,下官要重?写一下。”


    太监点头?退后。


    御前的?太监唱道:“百官行礼!”


    所有?人出列到地上的?红毯上下跪行礼,齐珣双膝跪下,百官行三?跪九叩之礼,他?亦在其中?。


    第77章


    萧翀乾说:“诸位爱卿请起。”


    他带着檀华在主位坐下, 檀华看下首的官员,里头的人她认得一些?老臣,至于比较年轻的, 有一些?她能从一些?人的长相里辨别出他们的门第,更多的就是纯粹生面孔, 陌生人。


    不过其中也有个眼生却认识的人, 正是齐珣, 齐家的四子, 他的几个兄长都在朝为官,几个叔叔伯伯也是, 朝里朝外姓齐的人不算少。


    檀华见过齐四郎的几位哥哥,齐家大郎和二郎入仕早,那时候萧翀乾在朝政上比较用心, 她也经常在定坤宫里玩闹, 皇上偶尔在定坤宫里见臣子, 她曾见过齐珣的大哥和二哥,至于他三哥,在洛京做了两?年官,后来?去了哪个州县做官,好像也回来?过, 总之记不清了。


    现在齐珣和别人一样,正在低头执笔作文。


    檀华看过这些?人, 将目光收回来?,她听?柔贵妃讲过,萧翀乾爱诗文, 从前?每逢有什么节日?,或是有什么事情?, 都会在臣子里让一些?文笔较好的人写诗,或是作画。


    就算来?有事情?求萧翀乾,把奏折里的文章写得漂亮些?,萧翀乾也会多一些?耐心。


    在檀华的记忆里,其实萧翀乾和柔贵妃很少出行。


    在下面收文章的太监先送来?几张写好的诗文,接东西的一个一身红色袍子的中年男子,他从太监手里接过文章,大致检查一下,交给皇上,说道:“一共十七张诗稿,请陛下阅看。”


    诗稿交到萧翀乾面前?,萧翀乾低头翻看,他看这些?文章的时候不管时间过得快还是慢,半点不急,看完一张再看下一章,过了一会儿,看完这几张诗稿。


    将稿子递给檀华,说道:“朕从中选了两?篇,永寿也看一看,觉得哪几篇最好。”


    檀华接过文稿,也和萧翀乾一样慢慢看上面的诗文,最先看的是字,这些?文人大臣的字写得各有各的好。


    再慢慢看上面的文章。


    文稿左侧写着人名。


    其中写作第一个好的就是齐珣,对方这篇文疏朗快活,富有生气,不失气势。


    文字是无辜的,这是一篇好文章。


    檀华再往下看,朝中诸人,尤其是文臣,若不是世家子弟,便是科举上来?的学子,左右都是文学素养极高?,对这些?人来?说写诗比种花简单。


    剩下的文章多半还是不错。


    檀华将自己?挑选出来?的诗文放在一边,说道:“儿臣看来?这三篇文采最佳。”


    萧翀乾接过来?看了看,笑着说:“其中有两?篇和朕选的一样,给这三位爱卿赐绢各两?匹。”


    萧翀乾挑中品评了几篇诗作,得一言者无不欢欣。


    评到最后一篇,他说:“其中最优当属齐珣所作,妙笔天成,文采斐然,不愧是名家之后,再为齐编撰加赐一支玉笔。”


    “美文佳作,当请诸位爱卿同赏。”


    萧翀乾让太监将手里的文章交给下面的大臣传阅。


    坐在萧翀乾近首的一个人拱了拱手说:“陛下,王舍人亦颇有诗才,臣还记得王舍人少年时所做的诗篇,不知怎么今日?不见王舍人?”


    萧翀乾说:“王舍人的旧病犯了,今日?告了假。”


    据檀华所知中书舍人可以有四人,大多数时候未必满员,这几年一直都是三人,里面没有姓王的。


    大约是什么时候换来?的人。


    听?起来?是个文采比较好的人。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中年文人自席间站起身,拱手行礼道:“臣有话说,还请皇上准奏。”


    萧翀乾说道:“爱卿请讲。”


    “臣闻古之圣王,执干戈以游四海,广施君威而教授万民,天下始安。《礼记》有云,‘天子乃厉服厉饬,执弓操矢以射’,今日?我等多见朝中将军与年轻子弟入林狩猎,猎物堆积如山,却未有一物死于陛下之箭矢。臣闻佛道多有弃世之言,久而闻之,折损人心锐气,陛下多听?方外之言,不知今日?还能射否?”


    说话的人是吏部左侍郎魏昶,他说完,拱手而立。


    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和萧翀乾说话时气势逼人,虽然行礼,脊背绷紧,不见低调。


    现场的人不再看手中的诗文,大多看着说话的魏昶。


    有人举杯忘了喝酒。


    谁也没想到平日?里惜字如金的吏部左侍郎魏昶会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么一番话。


    魏昶之言,多有讽谏之意。


    萧翀乾的面色变了,他目光落在魏昶身上,让许久不见他的文武百官又想起了他几年前?的样子,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也容不得冒犯。


    在这样的注视下,不到片刻,魏昶的额头就冒了一层细汗,在场文武百官,亦是多有战战之意,一些?新入朝的人也和魏昶一样额头冒出冷汗,甚至手都在发抖。


    檀华微微转身,按了一下萧翀乾的衣袖,看着萧翀乾那双威势沉沉、阴云密布的眼睛说道:“今日与百官同乐,实属难得,还请父皇勿要动怒。”


    大家眼睁睁看着,刚才还要生气发作的萧翀乾,身上的气势一下子褪去了很多。


    风雨欲来?的怒意一下子按捺下去了许多,他甚至对身旁的永寿公?主微微笑了笑,说道:“父皇不生气,永寿勿怕。”


    永寿公?主闻言笑了笑。


    大家立即感到萧翀乾身上的怒气又少了几分,大家周围的气氛也平缓了许多,大家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呼吸都自然了一些?。


    一个刚才杯盏倾倒,扶到一半,见着皇上发怒不敢弄出声?响,扶到一半,愣是僵住不动的人,这会儿才敢扶起酒杯,却发现手指有些?发僵。


    这只水壶差点又落在地上,同席的官员两?手帮他扶住,他颔首做谢,抬手擦了擦头上莫须有的汗水,精神?也放松了一些?。


    吏部右侍郎邹爽起身出列,深深稽首行过一礼,然后说道:“陛下久居问仙殿,四海虽平,国人久不见龙颜,心中多有忧虑,非忧我等一介微身,而是心忧陛下。此非为魏昶一人所忧,实为天下臣民之所共忧。魏侍郎怀忧君之心,久怀愤懑,直言骨鲠,虽不悦耳,却一心为君,还请陛下多多宽恕!”


    邹爽此言,百官多有动情?者。


    邹爽拉着魏昶欲要使其与自己?一起下跪。


    萧翀乾挥了挥手,自有两?个小太监上前?扶起这二人。


    邹爽行礼欲退,却发现魏昶不退,使了好几个眼色都不见魏昶退离,暗自焦灼。


    萧翀乾说:“也罢,难得今日?欢聚,就由朕先起兴。”


    “来?人,一百二十八步外设靶。”


    萧翀乾暂时离场更衣,檀华亦随萧翀乾离去。


    百官见此,互相对视。


    适才为魏昶说话的邹爽摇摇头,和魏昶说:“魏兄实不该以射箭作比。”


    魏昶冷哼一声?:“邹兄以为陛下不能射么?”


    邹爽摇头,说道:“陛下久不动武,某自还记得陛下昔日?龙虎之姿,只今朝怕出什么意外。”


    魏昶道:“家有宝器,珍而重之,旁人多疑其脆弱。”


    邹爽压低声?音道:“魏兄何意?”


    “邹兄不要想太多,此是小事,邹兄莫非忘记陛下昔日?之勇力?”他一笑,道:“更何况,陛下何必用箭?”


    闻听?此言,邹爽心里一松,也笑了,说:“陛下何必用箭。”


    国君不必用箭,自然不必畏惧用箭。


    行至旁边的一处帐篷,她拉了一下萧翀乾的袖子,说道:“父皇……您……”


    萧翀乾对檀华笑了笑,说道:“射箭而已,有何可忧?”


    檀华抿抿唇,微微垂头,也是笑了笑。


    “我去外面等待父皇。”


    檀华在外间,坐在桌案后,侍女帮她到了一杯茶。


    茶汤微红,香味馥郁。


    入口微苦,她慢慢品尝微微苦涩的茶汤,心里想道:


    对一个日?渐老去的人说他正在变老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尤其那个人还是她的父亲,这不仅是对一个父亲的残忍,也是对一个女儿的残忍。


    她只要想一想,心里就会升起一阵痛意。


    眼尾泛起酸意,她自半空转开视线,视线落在大帐门口的方向?。


    大帐门窗皆被?卷起,室内一片明亮,满是野外天然的清新空气,此处鸟叫虫鸣更多,微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都从远方传来?。


    明亮的门口,有两?列腰佩长刀,穿甲执戟的士卒。


    一个蓝衣太监在门口欲要进来?,看见檀华又往后退了两?步,一看就是要躲到一旁。


    见檀华注意到他越发有几分畏怯。


    檀华放下水杯,说道:“门口的,进来?。”


    太监进来?,喏喏跪下,“奴婢见过公?主。”


    檀华问:“你有什么事儿?”


    太监目光犹豫,在檀华的视线里还是说:“……是仙师求药回来?了,得陛下留信……说……说这两?日?就会到西苑来?。”


    “公?主……”


    檀华问:“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没了。”


    檀华挥了挥手,小太监偷偷觑着她的神?色退出门去。


    萧翀乾换了一身窄袖龙袍,在百官的注视下,于一百二十八步外连射九箭。


    第一箭为第二箭所破,第二箭为第三箭所迫,其余则为连追箭。


    每一箭都入靶心。


    群臣皆喜。


    檀华看着被?箭刺中的靶心,也笑了笑。


    箭已射完,萧翀乾说:“不论?身份,皆可参加,凡在前?十名之内,朕皆有赏赐。至于具体考试,就由吏部左侍郎魏昶来?安排吧。”


    魏昶行了一礼,“微臣领命。”


    萧翀乾来?到檀华身边,解下手里的扳指,笑着问道:“永寿累了么?可要去歇歇?还是想吃些?东西?”


    檀华笑了笑,对萧翀乾说:“臣女想看人比射。”


    “也好,这次行猎也来?了一些?官眷,当中也有些?与永寿年龄仿佛的少女,一会儿应该也会过来?看人比射,永寿不如和这些?女孩儿多热闹热闹。”


    父女二人别过。


    第78章


    檀华回到住处, 她坐在梳妆镜前?,彩萍和梅香帮她摘掉头顶的发冠。


    两个人一边帮檀华拆掉头上复杂的发髻一边说:“仙师多在宫中或是山里清修,要么?就?是出门求药, 一直很?少参加宫里宫外的宴会或是聚会。”


    牛角梳在发丝上滑过?,檀华说:“好不容易出宫, 你们也多走一走逛一逛, 看什么?有趣也看一看玩一玩, 不要总守在帐篷里。”


    换过?衣服, 檀华独自一人前?往靶场。


    她头上戴了一顶幂篱,皂纱遮住面目, 低调来到现场。


    这样一来,看不清她的面容,也就?少有人能认出她的身份了, 能认出来的多半也会当做没认出来。


    就?算是适应了这些生活, 她也不喜欢看人行礼。


    初秋时?节, 凉风丝丝。


    靶场周围却?又比檀华刚离开的时?候热闹一些,有许多人在靶场外观看靶场上的比赛。


    其中有的是官员、夫人们、也有年?轻的士子或是女郎。


    太阳还?很?大,许多人头上戴了幂篱,多半是为了隐私和遮阳。


    檀华的衣着打扮在这些人之中并不显眼。


    今日原本陪伴在萧翀乾身边的大臣,有一部?分离开了, 剩下的和魏昶一起。


    靶场外临时?布置出了一座简易看台,一张地毯, 几张桌案,魏昶和一些大臣端坐在看台上看靶场中的情形。


    还?有些桌案摆在席位末尾,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以作备用,有一个翰林院的臣子在那里提笔写文。


    有几个士卒在场地里登记分数。


    现场有十个靶子, 是十个人一起比赛。


    有的穿文官衣服,也有的穿武官衣服。


    魏昶微微点头,站在靶场侧面一个提着铜锣的小兵高喊:“每人三箭,开始准备!”


    看在场的人都准备好,小兵重重敲响手?里的铜锣,箭矢从参赛者手?中的弓箭里疾射而出。


    咄咄咄咄——


    箭矢刺入靶子上,有人失靶,箭矢飞出去。


    “见过?公主。”


    有人在檀华身侧行了个礼,对方是个年?轻女孩儿,头上也戴着幂篱,围着一层白色纱绢。


    这女孩儿摘下头顶的幂篱,行了个礼说:“小女是大理寺卿的女儿,姓赵,名嫣珠,两个月前?曾于长公主府中见过?公主。”


    檀华看对方有些有几分眼熟,这个年?轻女郎高挑秀丽,眼睛的形状有点像是凤眼,看人时?目光温和。


    檀华点点头,说:“嫣珠,我叫檀华。”


    日头高照,射过?一轮,场上的士卒统计完分数,换了靶子,第二批人也上场了。


    比箭的人站成一列,其中有个一身黑衣身姿格外雄健挺拔的人,檀华能从背影认出来对方是燕归。


    在场诸人中,唯有他最?高大,一眼便能看到,他的气质也是最?醒目的。


    赵嫣珠只看一眼,便觉得?害怕,立刻视线移开。


    燕归侧着身子,拉开长弓,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看向场地中箭靶中央。


    檀华的目光注视着被他和弓弦捏在一起的灰色箭羽,那是大雁的羽毛,目光掠过?他的手?指,顺着箭身滑到箭神前?端反射着耀目日光的银色金属箭簇上。


    他松开箭矢,疾驰而去的箭射入靶子中央,利箭深深没入木制箭靶的红色靶心,箭尾停止颤动,箭靶隐隐有了裂痕。


    其余两箭,随之而到,三支箭落在箭靶上成品字形,皆是深深刺入,裂痕蔓延,圆形的木制箭靶寸寸龟裂,裂成碎片,落在地上。


    就?这么?碎掉了吗?


    檀华循着箭矢来的方向看向燕归,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正看着自己。


    他们这样熟悉,他毫不费力就?能认出戴了幂篱的她,隔着一层皂纱,他仿佛也看到了她的面容和眼睛,看着檀华,燕归唇角微弯,像是个微笑。


    这也只是一个瞬间的时?刻,也许他看过?来的时?候,她正好看向他,仅此而已。


    场地内外响起一阵欢呼。


    用两个穿着文官一样衣服的年?轻人站在靶场旁边,一个是齐珣、一个是周勔,二人一个在翰林院,一个在礼部?,同在洛京,见面的时?候多一些。


    周勔一直热情满满地看着靶场上比赛的人,也就?没注意到身旁的齐珣时?不时?看向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的身影,当那位女子看向场上的燕归时?,齐珣亦是看了过?去。


    所有人都看着场上的人,齐珣的目光不突兀。


    不熟悉的人,很?少有人会直视燕归的眼睛,有人发现燕归看着场外,多半会当作是目光游移。


    只有看过两个人牵手的齐珣知道燕归和永寿公主关系匪浅。


    而看着永寿公主带着幂篱的身影,他的直觉告诉他永寿公主看比赛的时?候,也在看着燕归,当燕归看过?来的时?候,她也回应了燕归的目光。


    齐珣一向知道燕归的身手?好,就?是这样的身手?,让他在离开霍家?之后,没多久就?被人赏识,被推荐进入骁龙卫,后来他也得?到了当今圣上的赏识,成为了骁龙卫的首领。


    现在他更是得到了永寿公主的赏识。


    檀华身边的赵嫣珠才转头看过?来,刚才场上的人很?吓人,气氛却?很?热闹,被这样热闹的气氛影响到,她心头升起的恐惧散去了一些。


    赵嫣珠看着场地中间碎掉的靶子说道:“场地里的射箭与今早陛下射箭时?不同,现在大家?射箭的距离更?近一些,大约八十步,用的是重弓,仿佛疆场杀敌,意在重伤对方。这场比赛不止比射的准,也在比试谁的力气更?大。”


    檀华看向旁边的赵嫣珠,说道:“你知道很?多。”


    赵嫣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有个哥哥在军中,前?几天才听他讲过?一些弓箭相关的事情,也是现学现卖。”


    “能说得?这样清楚,可见你记忆力也很?好。”


    “臣女认识蔓菁,上次蔓菁在芳林苑聚会,臣女家?中有事,虽接到拜帖没能成行,听说公主在那儿,嫣珠未能与公主相见,一直都觉得?遗憾,今日也是贸然搭话?,多谢公主夸奖。”


    檀华问:“今天蔓菁来了吗?”


    赵嫣珠说:“蔓菁今天没有来,这次行猎英国公府上没有人来,听说是国公府的沈世子生了急病,情况不是很?好。”


    檀华问:“世子生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赵嫣珠说:“……有些难说,蔓菁说沈世子病得?重,短短几天瘦脱了形,长公主亲自照料,英国公也守在府中,说是世子是不小心吃了相克的东西,这几天一直不太好。”


    “不知英国公府上有没有请太医为世子看病?”


    檀华说:“太医院的事情我不太了解。”


    过?了一会儿,赵嫣珠问道:“公主,太子殿下最?近很?忙吗?”


    檀华说:“哥哥一直都很?忙。”


    又过?了一会儿,赵嫣珠说道,“臣女暂且告退了。”


    周勔说:“如此盛景,除洛京外再难遇见,齐兄诗才过?人,何不作诗一首?”


    齐珣说:“作诗的人已经有很?多了,不差我一个。”


    周勔一看,场内场外,确实有不少人作诗,不止翰林,还?有不少朝中官员,一些年?纪大的捋须笑看着靶场的场面,目光喜悦欣慰。


    今日热闹,不止一些年?轻的翰林世子作诗写文,几位大人也一同写文观赛。


    只是每个人的笔墨都是不同的,齐珣的诗文格外有灵气。


    齐珣不作诗,周勔心下觉得?有些遗憾。


    正要再说几句什么?,就?听齐珣道:“今日齐某先告辞了,周兄请先慢慢看,你我改日再见。”


    “好好,你我改日……”


    看齐珣离开的背影,周勔擦擦汗,齐珣一直都是个随性好相处的人,便是在一起的人有什么?不好,多半当做看不见,有什么?错的地方,也从不叫人下不来台,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素日温和的桃花眼里面有几分寒意。


    望着就?叫人周身发冷。


    齐珣距离靶场稍微远了一些,看台旁无?人的空桌案上有一套齐全的笔墨纸砚,他提笔写字,将?那张纸折起来带走。


    回身走了几步,他抬手?招来一个靶场附近的兵卒,将?一张折好的纸,并一块银子递给对方,说道:“有劳将?这张纸交给骁龙卫的首领燕归,不要让其他人看到。”


    对方抱拳,道:“喏。”


    兵卒找到了正在帐篷里洗手?洗脸的燕归,他低头碰着水往脸上扑,身侧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枚墨玉扳指,下面垫了一条白色的帕子。


    “首领,有人让我将?这张纸送给您。”


    燕归拽过?肩膀上的毛巾草草擦干净手?和脸,接过?兵卒手?中的书?信,将?其展开,看见里面的字,他目光定了定。


    上面只有两行字。


    ——戊时?三刻


    ——营地后白枫树前?


    他认识上面的字迹。


    “你下去吧,这件事不要和人提起。”


    燕归自怀中取出一支火折子,打开盖子,吹了吹,火焰升起,他将?这张纸烧掉。


    明黄摇曳的火焰光晕里,他又想起了永寿公主,有很?多时?刻,她沉默的坐在桌案旁,将?手?里写完的纸张送入火盆,火盆里明亮的红色火焰随着纸张增加而窜高,跃动之间将?她白皙的手?晃得?映出剔透红色。


    自秋分以后昼短夜长,戊时?三刻,已是黄昏。


    火红巨大的太阳剪影在天边露出半个,将?落未落,白枫树的叶子被风吹过?,翻出银色的背面,反射着红色的日光,像是一棵棵烟花火树。


    地面也被镀上了一层微微的金红色。


    此处距离驻扎的地方略远,那些帐篷,又因为地面高低起伏,那些帐篷只能看见一点点的顶部?,它们浸在夕阳里,则又小了些。


    等候多时?的齐珣看到了燕归的身影自远方而来。


    一身简单的黑衣,腰间挎着一把长刀,他踩着夕阳的余晖靠近。


    他看起来比夕阳里所有的影子都要厚重。


    燕归走到近处,和齐珣并肩而立,并不与他对视,他说:“请长话?短说。”


    齐珣扶着剑笑了笑,说道:“你我二人,相识多年?,我曾以为异性兄弟也不过?如此,不想有一天竟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燕归如同一块巨石一样沉默着,微风吹过?,他手?边的刀鞘轻鸣。


    “你虽然不喜说话?,但我曾以为自己还?算了解你。那一日陋巷酒家?,你我割袍断义,你说没有理由?,我却?以为你是有了什么?难处,请人探查一番没有结果,心里始终疑惑。今时?今日,我想我知道原因了。”


    燕归仍是不语。


    “有一个问题,还?望燕首领如实回答。”


    燕归说:“请问。”


    “你和我,是谁先遇到永寿公主?是你,还?是我?”


    燕归略作沉默,说道:“这有区别吗?”


    齐珣看着燕归的眼睛,桃花眼寒星点点,几分对视之后,发现两个人都没有丝毫动摇,他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骤然中止,他说:“昔日燕兄赠我一截衣摆,今日我还?你。”


    齐珣抽出身侧长剑,自晚风中,向下轻轻一挥,将?自己的锦衣衣摆与晚风一起割断。


    他将?一截碎布拿到两人面前?,燕归看着那一截衣摆,神情似是有些波动,一瞬之间,又化为乌有。


    齐珣松手?,白色的衣摆被穿过?两人之间的晚风送着远去。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齐珣手?里的剑尚未入鞘,说道:“燕兄曾承认家?中有一位娇客,只是几番仓促,我一直未能得?见。今日我想问,燕兄所说的娇客是永寿公主,还?是另有其人?”


    齐珣那双素日多情的桃花眼之中,满满的桃花春水凝结成冰,寒光湛然,在这样的注视下,燕归说道:“齐珣,我们已经不再是朋友了。”


    燕归自腰间抽出长刀格住齐珣挥来的剑。


    第79章


    一个十几岁的小童蹲在桌案旁边, 他手里拿着一只蒲扇,正给一只错金孔雀纹博山炉扇风,白色的烟气从空缺纹的缝隙丝丝缕缕的冒出来。


    经他手里的扇子扇动, 香炉中的火明明灭灭的烧得更快,白色的烟气被扇子扇得往四面八方飘去, 整个帐篷里都是驱蚊香的味道。


    小童一边扇风一边挠自己脖子上的一粒很大的包。


    夜幕垂落, 帐子里也?黑了, 小童只顾着给香炉扇风和打蚊子, 都没意识到天色暗了。


    直到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在帘子一起一落之间, 帘外的火把照亮了对方手中剑鞘上的银色回字纹,小童看不清来人的脸色,藉着对方手里的刀剑认出了来人身份, 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冷不丁出现个人还怪吓人的。


    “这猎场里的蚊子又多?又厉害, 小的管顾着烧香打蚊子, 都把点灯给忘了,小的这就点上。”


    “不必点了,今夜早些睡。”


    “诶?四郎今日累着了吧,您的衣裳我?都放在屏风后了,水也?打好了。”


    齐四郎放下佩剑, 行至屏风换了一身衣裳,走出来。


    驱蚊香之中有?艾草、紫苏、薄荷、丁香等物, 这些东西?燃烧的香气在夜色之中浮浮沉沉。


    萧翀乾所在的明黄帐篷里,秉烛燃香,绮云香的香雾若有?若无?, 缥缈悠远。


    守在门口的骁龙卫副手岑远明压低声音和燕归说:“仙师今天傍晚来了,正在里头面圣。”


    燕归点点头, 是沉默的样子。


    岑远明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压低声音说:“还有?一件事。”


    他压低声音说:“北边那个空帐篷被人用了。”


    “初建营寨的时候,北边多?留出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帐篷,皇上没有?说是做什么用的,只是让人留着。


    “里面各色摆件齐全,却一直没见人住。


    “直到今日,皇上射箭之后回来,得知仙师要过来,太监们过去打扫。”


    “几个小太监过去,就发现那个帐篷已经被用作库房了,里面存放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今早打来的猎物。小太监们一掀开帘子差点被味道熏吐了。”岑远明想到那个场景也?露出了一点点同情的表情,野兽的血流得多?了都是腥臭味道,别?说是没见过雪的小太监,就算是见过血的人也?不喜欢那个味道。


    “然后呢?”燕归问。


    岑远明摇摇头,说道:“首领您也?知道,那些猎物,伤在那儿?的都有?,正中要害的自然血流得少一些,若是伤到了血管,就会血流不止。几个小太监仔细一看,帐篷里的地面大片大片的都是血迹,有?不少血都渗进地里去了。


    “就算是将里面的猎物都搬走,帐篷也?住不了人了。”


    “您可知道那些猎物是谁让人搬进来了的?”


    燕归看向?岑远明,他面容里有?一点微淡的笑意,似有?似无?的,问岑远明,说:“是谁呢?”


    岑远明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宫里宫外,这样讨厌仙师又不怕得罪仙师的也?找不到第二个了,正是永寿公主叫人做的。”


    “陛下可有?降罪?”燕归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消散了。


    岑远明摇摇头,说道:“后来陛下召见过公主,只是一小会儿?功夫,永寿公主就离开了,陛下具体说过什么属下不知,只知道公主走的时候神色似是不太好。”


    檀华在帐篷里。


    有?人正一桶一桶地往屏风后的大浴桶里加热水,一会儿?檀华要洗澡。


    梅香正在清点查看梳妆盒里头的首饰器物。


    这两日才?到西?苑猎场,做什么都是匆匆而为,梳妆盒里的东西?也?没有?检查过,只在此时才?检查有?没有?磕了或是碰着。


    彩萍正在叠衣服,这两天有?事,换用的衣服比较多?,她将衣裳铺在小榻上,对着灯火好好查看一遍,确定?没有?勾丝破洞的才?叠起来。


    檀华正在铺床单,彩萍一回头正好看见了,扔下手里叠了一半的衣服,走过去就要替檀华铺床单,她说:“公主您怎么就动手了呢?这不是您该做的事情?”


    檀华动作不停,伸手将床单掖到褥子下面,彩萍见她不停,只得和她一起铺。


    “怎么就不是我?该做的事情呢?有?手有?脚的,也?不是铺不好床单,我?自己睡的床,怎么就非得叫别?人来为我?铺?”


    彩萍知道公主今天下午从皇上那里回来就不高兴,只是皇上和公主两个人说了什么,也?没人知道。


    公主回来后,也?不对她们说,问起来只说是什么事儿都没有?。


    “您是公主,这些事情交给奴婢们动手就好。”


    檀华说:“什么公主不公主的,这年月,与其做个公主皇孙不如做道士,在人间有?富贵享受,享受够了没准儿?哪天就能得道飞升了。”


    檀华坐在床边,微微咬唇,手里扇着扇子,目光里还含着几分不悦。


    彩萍说:“公主您又说笑了,奴婢记得您以前?说过,神仙是被世人编出来愚人愚己的,天上也?没有?神仙,青天之外是太空。”


    “当时奴婢问您太空何解,那时您说,大之极谓太,太空即是空之极也?,极空之宇宙。”


    “奴婢再问,何为宇宙?公主当时说‘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您那时告诉奴婢,这话是一位先贤所说。”


    “公主您还记得吗?”


    檀华回忆一番,说道:“我?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但听你说我?就知道这是我?说过的话。”


    的确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爱说一些话。


    也?许是日暮的时候吧,当太阳下山,不管有?多?少星星和月亮,人都会觉得孤独。


    “既然公主看不顺眼那些道士,不如咱们拿银子出去悬赏,说谁往道士身上扔一个臭鸡蛋,就给谁一钱银子,地位越高,给的钱越多?,只将钱拿出去,保管洛京中的道士每个都臭不可闻。”


    她表情认真,说:“奴婢这就去拿钱,只是字写得丑,还得另外请人来写,依照奴婢看不如将写告示的差事交给梅香。”


    檀华抬手拉住彩萍,知道对方是故意哄她逗她开心,忍着笑说道:“可不能。”


    梅香道了一声:“子不语怪力乱神,可别?拿这个开玩笑。”


    她双手合十,说道:“无?量天尊,还请恕罪!”


    彩萍说:“好好的说道士,和天尊有?什么干系?”


    看她们两个一个比一个认真,檀华这次是笑了,笑得有?些受不了,说道:“平日里怎么不知道你们两个这么会开玩笑,可别?拿这个逗我?,我?要笑得肚子疼了。”


    “这儿?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你们早点去歇着。”


    知道她一贯不用人守夜,两个人说:“这就快好了,这两天天夜里冷了,奴婢让人再少添加些炭火,夜里睡觉暖和,还能烤一烤潮气。”


    这样说着,彩萍说道:“您还没沐浴呢,一会儿?得有?人帮您洗头发。”


    檀华说:“今天我?自己洗,只是慢一些而已。”


    两个人收拾了一下衣裳首饰,梅香去外面招呼人换了一盆银丝炭,送进熏炉里头点着。


    又灌了几个汤婆子放进檀华的被窝里,说道:“公主早些睡,奴婢这就告退了。”


    二人退去。


    檀华自床上起来,脱掉外衣,除掉头上的两根发簪,解开盘在一起的头发,带着梳子,一边梳理头发一边往屏风后走去。


    几个宫女都走了,室内格外安静,能听见外头兵卒来来去去走过的声音,还有?秋风的啸声,熏炉里新点着的炭火毕毕剥剥,还有?她梳头发时梳子的木齿自发丝穿过的细微声音。


    才?绕过屏风,她脚下一顿,梳头的动作也?停了。


    看向?里面站着的人影。


    是燕归,在这一片小空间里,他站在靠近帐子的一侧,正看着檀华。


    一见她便?是行礼:“微臣见过公主。”


    檀华说:“你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今天不用守卫吗?”


    燕归说:“今夜微臣不用值守。”


    檀华点点头,她走到浴桶旁边,将梳子放下,就发现燕归已经退到了屏风之外。


    她解开素白锦袍里衣,迈入浴桶,靠着桶壁静坐。


    不一会儿?感到有?人来到自己身后,一双属于男人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她湿润的长发,然后对方另一只手拿着梳子动作轻柔地而缓慢地帮她梳理长发。


    檀华靠着浴桶,身体只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肩膀和深陷的锁骨,余下的曲线尽数没入水中,被铺满水面的五彩花瓣遮挡。


    燕归慢慢将一缕长发梳到底,说道:“燕归来为公主浣发。”


    檀华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燕归的动作没有?彩诗和梅香那样利落灵巧,但也?称不上笨拙,只是格外的缓慢格外的细心,一点也?没有?弄疼她。


    如果是彩诗的话,这时候檀华可能已经舒服得昏昏欲睡了,但是和燕归在一起,她能感受对方身体的生命力好像从他触摸自己头发的手掌传来,让她清醒而清晰的感受到对方带着些微薄茧的手指抚摸头发的感觉。


    浴缸里的水温也?许在下降,檀华却感到了温暖和放松。


    燕归手心搓揉了香膏帮檀华在头顶轻轻揉按,抓揉出了稀薄的泡沫,再拿起木勺自浴桶里舀起来一勺带有?花瓣的,温热的水,慢慢帮她冲掉头上的泡沫。


    自他进来已经很久了,檀华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


    水流又一次带着稀薄的泡沫落下,湿润的乌发如檀如缎铺在燕归手中。


    檀华说:“人为什么总是不愿意承认不存在的东西?是真的不存在呢?”


    第80章


    檀华侧过身, 她?掬起一捧水,和燕归说:“你看这里有什么?”


    水中飘着两片花瓣,一片是蓝色的, 一片是粉色的,他认得蓝色的是玉碧莲的花瓣, 粉色的是芍药花瓣, 玉碧莲的花瓣粘在檀华的掌心, 芍药花瓣半是浸润在水中, 半是浮在水面上。


    燕归说:“有两片花瓣。”


    “假如我说里面有一个一个世界你会相信吗?”檀华看着燕归的眼睛问道。


    燕归看向她?手中的水,说道:“微臣相信。”


    “不要说微臣, 只说你自?己?,你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细小的涟漪之下, 是她?清晰的掌纹, 像是用工笔勾勒点化而成, 隔着清水,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水从这双纤细的手掌的缝隙之中不断滴落,叮咚叮咚滴落在水面上,像是漏壶之中不断滴落的水滴, 两片花瓣露在水面上的部分正在变多,它?们在一点点搁浅。


    民间有个说法, 说是可以通过看人手心的掌纹来看一个人的命运。


    燕归不通命理,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是命运,但假如他的命运是一捧流水, 他情愿注入她?的手中。


    “……我相信。”


    檀华笑了笑,她?放掉水里的水, 捡起其中两枚花瓣,用两只手举起来,她?将沾了水的粉色芍药花瓣粘在自?己?左胸,招招手,“低一下头好吗?”


    蓝色的花瓣印在燕归脸颊上,檀华看着燕归微微笑了笑。


    “佛家?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假如你相信的话,这样你和我就都有一个世界了。”


    燕归一直是个过于?朴素的人,所以她?从来都没有将他和簪花这样的词扯在一起,但是此时近距离看他的面容,不知道是不是花瓣的缘故,她?发?现燕归的眉毛和眼睛的形状的细微处有一点点秀丽的痕迹。


    檀华的手落在燕归的眉峰上,顺着眉弓轻轻滑动,她?又?笑了笑,和燕归说:“我要起来了,你闭上眼睛好不好。”


    燕归闭上眼睛,他说:“好。”


    檀华从浴桶里站起身,走出来,擦干净自?己?的身体?,穿上一件素布长袍。


    她?系着衣带,偏头看过去,发?现燕归还?是闭着眼睛的,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是安静的。


    檀华笑了笑,她?说:“可以了。”


    她?两手擦拭着长发?,两人走到室内罗汉床旁边,檀华坐下,燕归在她?身后接过他手里的布巾帮她?擦拭头发?。


    布巾包住头发?,一点点吸收水分,等?吸收的差不多了,燕归就把手里的布巾拧干,用他的力?气拧干,布巾能干到**成。


    她?说:“你平时也会这样擦头发?吗?”


    燕归是一个活得很随意的男人,檀华还?记得他的住处,她?前两次见燕归的时候,他的房子里什么都没有,空空的,东西还?是房东留下的东西。


    回忆到这里。


    檀华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春梦之后的午后,回到了她?那天见到燕归的时刻。


    她?看见燕归站在院子里,提着水井中的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冰冷的水珠从他肌肉弧度上坠落的样子。


    明明燕归就在她?身后,他的心脏就在她?身后跳动。


    燕归说:“我见过侍女?给公主擦头发?,我娘也是这样擦头发?。”


    头发?已经半干了,燕归将手中的布巾放在旁边的盆子边缘,他仍是松松握着檀华的头发?没有放开。


    黯淡的光影里,燕归另一只手掌心微曲,指背轻轻碰了一下檀华脊背后的衣物,并没有触碰到她?的肌肤,他说:“衣服洇湿了,公主当心受凉。”


    “您稍等?,我去找一件干爽衣服。”


    后背肩胛的部分,感受到一点点潮湿的衣料靠近的触感,但她?并没有感受到燕归的碰触过来,她?只是意识到了对方刚才的靠近。


    她?微微侧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上半部分,刚才从屏风后出来的时候,那里也被头发?上的水珠打湿了。


    光线里,还?是能看清的。


    燕归已经从小榻上下去,去取衣服了,檀华看着对方的背影。


    人的渴望是会说话的。


    箱笼被打开,燕归从中捧出一件檀华半旧的白色素布袍子,他认识这件袍子上的花纹,在玉泉苑时,他见公主穿过这件衣服。


    单臂捧着衣服,合上箱笼。


    燕归重新看衣服上的花纹,不知为何自?玉泉苑离开之后,每次与公主分开他都觉得时间很漫长,漫长得令人感到折磨。


    衣服被碰到檀华面前,檀华指腹轻轻抚摸了一下衣服的纹路。


    她说:“先放在一边吧,一会儿再穿,现在有另一件事。”


    燕归觉得永寿公主的眼睛里像是藏着暗涌的春潮,随着她?眼帘轻抬徐徐漫过来,霎时将他淹没。


    他小臂肌肉微微紧绷,在一旁的小桌上放下手中的衣物。


    檀华对燕归露出一个笑容,燕归膝盖微微弯曲,跪在檀华面前的软榻上。


    两个人靠得极近,近到檀华能闻到燕归身上淡淡的皂荚的味道。


    因?为他更高一些,他略微低头,檀华抬着头,两个人呼吸相接,四目相对,能看清彼此眼睛里的倒影,鼻梁差一点点就能相碰,嘴唇差一点点就能接吻,说话的时候有种碰着对方嘴唇说话的错觉。


    檀华的手轻轻抚摸燕归秀丽的长眉,她?另一只手轻轻碰触按着燕归的肩膀。


    指腹自?眉宇滑过,能看清他眼中逐渐积聚的欲望,重重叠叠,蔓延无尽。


    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隔着一层棉麻布衣料能感受到他身体?已经上升起来的温度,滚烫得似是能灼痛指尖。


    她?知道,他的身体?状态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但是还?差一点点。


    檀华问:“来见我之前,你在做什么?”


    “沐浴更衣。”燕归说。


    每一次都是如此,燕归说不清自?己?内心有多少渴望。


    面前春潮脉脉的杏眼,完出一个笑意的弧度,当她?微微点头,燕归就知道可以了。


    他先吻了一下她?带着笑意的眼睛,她?像是痒到了,一只手捂住他刚刚碰到的地?方,笑了起来。


    燕归便吻上檀华带着笑意的唇。


    过了一会儿,燕归身上的衣物被他扔到一边,秋凉了,檀华身上的袍子半盖着身上。


    她?半闭着眼睛,半是坐着半是靠在对方怀里,她?感觉像是靠着一堵温暖的墙壁。


    快乐的时候,会让人想要笑起来。


    心里不快乐的东西就会被快乐一箭刺死。


    今天傍晚去见萧翀乾,因?为她?让人把给那位骗子仙师准备的房子当了装猎物的仓库,萧翀乾不太高兴。


    和檀华坐了一会儿,太监倒了两杯茶,檀华没沾杯子,萧翀乾也是。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


    萧翀乾说:“那些猎物本?有仓库,怎么又?用了一个帐篷?”


    檀华说:“猎物太多,原本?的帐篷装不下了,赏赐各家?的猎物不好整理。”


    两个人一个明知故问,一个推东找西。


    语气平静,心照不宣的吵架。


    最后萧翀乾说:“永寿,不要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


    在欲望的颠簸中,檀华想起了萧翀乾的这句话,不自?觉的笑了起来。


    萧翀乾是封建时代顶端的掌权者,习惯给这个世界所有的臣民制定规则。


    作为一个君主,他早已习惯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俯首称臣,其实作为一个父亲也是。


    在他的世界里,什么事情该不该做,其实本?质不是从规则出发?的,而是从他自?己?的意志出发?。


    说什么该不该,其实本?质想要的就是服从。


    本?来还?让她?生气的事情,这会儿想起来轻飘飘的。


    檀华不愿意过多剖析别人的想法,就此打住脑海里的胡思乱想。


    她?被一重重的快感拥入一场狂欢。


    结束之后,檀华懒洋洋靠在燕归的胸膛前,她?说:“今天上午在靶场上,你射箭很厉害。”


    “公主谬赞。”


    檀华拿起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举到半空中,翻来覆去的细看,看他手心不起眼的薄茧,手背上筋骨的形状,她?捏了捏他的手指,觉得是硬的。


    不是因?为骨头和肌肤,而是能感受到他筋骨的力?道。


    她?说:“当时你一箭有多大力?气?”


    燕归说:“大约六十斤。”


    檀华不是很懂这个概念,她?忽然想起燕归射箭的样子了,他拉开长弓,整个人的身体?也像是一张弓一样绷紧。


    蓄势待发?。


    她?想到这里,坐直说道:“我记得你射箭的样子,可以看看你的后背吗?”


    燕归也坐直身子,侧过身去,他身上穿着衣服,只是没有系衣带,他将衣物领口向后捋去,衣服下褪,后背露出来。


    那天在永安巷的宅院里面,她?看到的也是燕归的后背,她?抬起手,指尖沿着当初水珠下坠的路径稍稍滑动。


    他的肌肉稍稍起伏活动。


    她?好像一直没有好好看过燕归的后背。


    檀华用两手量了一下他的肩宽,说道:“你长得这样高大,小时候在孩子群里一定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公主小时候呢?”


    “我么?”檀华说:“那时候和父母一起生活,和皇宫里的诸位兄弟姐妹见得少,也少有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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