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碧蓝色的天空上?, 早上?新升起来太阳,像个大火球,光芒万丈、日光明盛, 阳光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院墙内的燕归一身黑色短打,手持一把长刀, 他略微低头, 双眼看着地面。
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 往往会被?这个人的高大强健所震惊, 檀华也?不例外。
大昭国偏爱文武兼备的君子,非要二选一的话, 实际上?还是更偏向于?文士,尤其是一些自少年时就展露不凡资质的人。
——俗称天才。
这会儿大多数文学家都是政治家,他们活跃在朝廷也?活跃在文坛, 著书立说, 集会作文。
优秀的武人则要沉默许多。
大家也?往往都认为武力是相对容易获取的东西, 它不像诗书文学等方面那样依赖天赋。
其实不是这样的,武术是一项从入门开始就讲天赋的学问,就算是最普通的运动员,最开始也?是要讲天赋的。
随后,才有可能通过?天长日久的坚持和努力取得成功。
燕归有一副得天独厚的身躯, 檀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没见过?比他更高大的人,而且他的比例很好, 身姿挺拔,猿臂蜂腰,双腿修长。
他动起来的时候, 每一块肌肉都充满力量,像一头猎豹。
燕归手里的刀在日光的照耀下, 反射出白灿灿的日光,他微微一倾,刀刃朝内,整把刀都沉寂下来了,只看见一条漆黑的刀背。
檀华发现,燕归有一双格外沉默的眼睛。
不知?何时,他又抬起头,看她飘飘的裙摆。
“公主为何在此处?”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在皇宫以外的地方再见到永寿公主。
永寿公主今天穿了一身胭脂红裙子坐在高高的院墙上?,她身后是一株已经长成的粉白梅树,花朵和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她的裙摆上?有不知?何时掉落的粉白花瓣,她捡起一枚来细看,剩下的都用手轻轻扫下去。
粉白色花瓣落在院中的草地上?。
听了燕归的问题,她说:“隔壁是我家,你?呢?我听说这家人搬走了,换了新邻居,你?是新搬来的邻居?这儿现在是你?家吗?”
她信手折了一段梅花,杏眼微挑,含笑问道?。
檀华听到的话不止如此,家里的婢女和她说,原来的那家邻居搬走了,新搬来的是个冷面带煞的凶人,这人一身漆黑,身如夜叉,出行?必带刀剑,左右街坊,若是遇见必然避退,若是实在无法?则是身子不避退眼睛避开。
那几个人在那儿猜测对方会不会是哪里的逃犯,又说起最近不算太平,前些日子太虚观的仙师自道?观下山的时候被?劫道?的人劈了一刀,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呢。
这儿的人也?不知?道?她是公主,一直猜想她或许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女眷,更不确定?她是否有所婚配,也?不敢探问,怕惹出事来。
檀华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猜说,这些话其实是已经被?坊市传了不知?多少遍之后练就的话语,早就和真相完全不同了。若是不知?道?当事人的名字,她一定?以为这是一个最近又流行?起来的新奇故事。
她当趣味听了,没有人比她在宫里知?道?得更清楚,太虚观观主的伤势恢复的不算好,檀华听说对方高烧过?几次,大约是感染了,好几位太医帮他会诊了几次,换了药方,有弟子日夜伺候,近来倒是渐渐好转了。
看着院子里的燕归,她想起婢女们形容出来的夜叉,便忍不住笑了笑,若说面容燕归和夜叉相差甚远,实在不如彼之丑也?,他的外貌其实应该用好看来形容,只是煞气太盛,往往令人不可直视,若说身高,也?不知?道?夜叉能否有他这样的身高。
燕归为永寿公主的话心里迟疑了一下,住的地方,房子而已,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家”这个词了。
话在口中略微一停,在永寿公主的目光下,他只是说:“我是新搬来的。”
燕归习惯了长话短说,但这一刻又不由得多加了一句,“我在这儿住。”
檀华点点头。
她也?是偶尔来住几天。
宫里的一切人,一切事物,偶尔会让人觉得讨厌。有时候檀华觉得这世?界上?,很多东西看起来其实都不是很顺眼,包括一些看起来很美丽的器具。
拔步床、金丝玉、水色绫罗、青花瓷、琉璃盏,这些过?去都只能在博物馆里隔着一层钢化?玻璃看见的东西,现在她可以随意?把玩,甚至若是她愿意?,大可以试试手裁绫罗,抛掷珠玉,摔碎瓷器。
从未想过?要得到的东西,得到了好像也?没有那么多的欢喜,毕竟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些。
她双手扶着身下的围墙,看向遥远的天际,蓝盈盈一片,像澄澈的水,工业社会里很少能见到这样干净澄澈的天空。
鸟儿在天空中飞过?,檀华认识的鸟儿实在不多,麻雀、喜鹊、鹧鸪、大雁、老鹰,能叫出名字的差不多就这些了,但在这个时代偶尔能看见一些从未见过的鸟儿。
大约和物种?发展有关?,据说每天都有新的物种?在灭绝,这些在现代社会很难见到,在古代却可以偶尔看到的鸟儿,也?许在现代社会已经是濒危动物了,也?有可能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了。
燕归不知道檀华为什么看着天空出神。
他见檀华看着一只鸟,似乎看不清那只鸟的样子,他想起自己有弓箭,但又觉得檀华可能不会喜欢血腥,便没有多言。
“那两个刺客,捉到了吗?”过?了一会儿,檀华问到。
一个是刺杀皇帝的,一个是刺杀太虚观观主的。
直到现在,檀华一直没有听到两个人被?捕的消息,但也?有刺客已抓到,被?低调处理掉了的可能性。
皇帝遇刺,在政治上?其实不太好看,一来会显得皇权不稳,二来会让人觉得皇帝身边护卫松弛,三?来还可能让人觉得皇帝昏庸无道?。
毕竟,昏庸的皇帝往往才人人得而诛之。
而且,万一大张旗鼓却追捕不到刺客,多少会让人觉得皇帝身边的守卫不过?如此。
所以从一开始皇帝在朱雀街遇刺的事情就没让人高调追查。
至于?刺杀太虚观观主的刺客,能不能被?追查到,其实也?不是第一等的事情。
洛京在不久前就已经解除戒严了。
燕归答道?:“尚未捉到。”
“这样啊。”
燕归不确定?檀华是否有些失望,他攥着刀柄的手忍不住握紧了一些,阴影的笼罩里,根根手指骨节微微发白。
檀华点点头,这其实已经不是萧翀乾第一次遇到刺杀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失神,抿了抿唇,却觉得手边感觉有些怪异,低头扫过?去一眼。
只见一只绿色毛毛虫趴在树枝上?。
檀华发出一小声惊呼,下意?识往旁边一躲,整个人从墙头栽了下去。
她闭上?眼,和任何一次从高处落下去的时候一样,要么摔倒,要么被?十七救起来。
就算真的出事也?不必觉得意?外。
当人发生?意?外的时候,安全才是小概率事件。
她抬起双臂抱住了头。
下一刻,整个人落到了一个人的怀里,不同于?十七的修长柔韧,这个人身体宽厚有力,假如说被?十七抱住的时候像是被?一阵风一片云托住,被?这个人抱住的感觉就像是落入了一个危险而充满攻击力的陷阱内。
他的双臂把她锁得很牢固,檀华甚至感觉自己是被?人扼住的,男人有力的大手紧紧扣着她的腰肢,犹如一把铁钳,另一只手臂在她肩背后面,将?她的肩膀扣在怀里。
贴着对方的胸前能感受到饱满的肌肉正随着对方的呼吸一下一下起伏,像是活的一样,隔着衣服,檀华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滚烫。
应该是此人气血充足,加上?早上?练武体温升高的缘故。
像个天然的火炉。
她推了一下对方的肩膀,硬邦邦的,一点也?推不动,像是在推一座山。
燕归自半空中将?坠落的永寿公主接到怀里,她轻飘飘的,让人没什么真实感,只看她衣裙飘飞,差点要以为接住的是一截花枝,这样扣着对方的肩膀和腰身,越发觉得对方腰肢纤细,肩膀薄削。
确认安全,感觉一只柔软的手在肩膀推了推,他才从乍然而起的意?外中一点点放松心神。
差一点点,永寿公主就要出事了。
她自娘胎里带着病降生?,生?就花儿一样纤细柔嫩,推人的手仿佛骨节都是软软的,像是水做成的。
有时候,燕归不清楚自己的强壮程度。
他单从身形上?来讲就已经超过?世?上?九成的男子了,力道?更是远远超过?普通男儿,禁卫军里没人比他的力气更加刚猛强大,若是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到他跟前就像是纸糊的一样,完全不是一合之敌。
一个妙龄女子在力量上?如何能与他相比呢?
除了柔软,他抱着檀华还有另一种?感觉,她的肌肤映在人眼中像一块冰心玉髓,整个人凉丝丝的,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幽香。
他缓缓松开扣着永寿公主的腰肢和肩膀。
燕归那双原本沉默安静的眼睛锁在她身上?,像一双野兽的眼睛,假如面前有一面镜子,燕归会发现自己的眼睛在这一刻出卖了自己的一切。
檀华看见了这双眼睛里的东西,像是一团火海。
视线向下,她看到燕归的喉结向下滑了一滑。
檀华在那颗滑动的喉结上?看了又看。
这个位置能让人一刀致命,燕归好像没注意?她的视线。
听说野兽不会轻易露出弱点。
第42章
“登高有失足之危, 临水有溺水之险,公主乃千金之躯,万请珍重?, 勿要登高临水。即使身边有人守护,也应该小心为好, 如若有事要做, 还请公主勿要怜惜仆婢, 多多吩咐。”
檀华刚略略整理了下衣裳, 摸了摸头发,头发没乱, 她顺手理了一下鬓角的一缕长发。
她偏头去?看刚说完话的燕归,看上去?冷冰冰一个人,意外的还挺关心人。
记得上次捐款对方也是?一直跟在她身后, 刚开始是?不想让她用私人物品捐款, 后来又?一直跟着她, 大约是?想保护她吧。
这是?不是?叫外冷内热?
只是?……
好像意外有一点啰嗦。
檀华笑了笑。
“燕护卫,耽误你练武了。”
“没有耽误,本来就已经将要结束了。”
视线里掠过燕归适才匆忙之间扔到地?上的刀,那柄刀有六指宽左右,刀身漆黑, 在阳光之下像是?能?吞噬光线,刀刃则是?一抹干干净净的雪色, 刀柄是?寻常的黄铜刀柄。
燕归走过去?弯腰将那柄长刀捡起来,手一握,他发现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刚刚抱着永寿公主的触感, 手里的力道下意识松了几分,她身上的衣服是?上等的丝绸, 细腻光滑,不知道是?沾染了她的体温还是?被阳光晒的,丝绸的温度是?温的,而丝绸之下则是?她的骨肉。
纤纤楚腰,不盈一握,一双手握了又?握,燕归才算是?握紧了手中的刀。
这实在是?一把好刀,玄铁所铸,千锤百炼,凡是?将其拿在手中便感到双手沉甸甸的一坠,坚实冰冷,锋芒在侧。
凡在手中握有这样的传世?之刀,握有这样一把神兵利器,往往煞气自生。
他天生自有一身凶煞之气,陌生人见他多以为是?恶徒,不佩戴刀兵尚且使人畏惧,若是?青天白日带一把这样的刀,别人往往觉得如见魔神。
这把刀与他气场很合,他一直觉得非常趁手。
今天却不然。
“下官有一问,敢问公主刚才为何登高?”
他看了看两院中间的围墙,这样高的墙,绝不是?方便两家邻居来回串门的。
深墙高宅,很多人家都是?不来往的。
檀华说:“没什么事儿?,只是?听说站得高便看得更远一些,听说太子?哥哥已经在归程了,我想看看他走到哪儿?了。”
她摇摇头,笑了笑,似乎有些失落:“院墙虽高,我站在上面也只看清里外街道,连城墙都看不见。”
燕归说:“太子?有两三日便能?回到洛京了,已经很近了。”
檀华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只是?不知为何,明知道太子?哥哥离洛京越来越近却愈发想念。”
这就叫迫不及待吧。
燕归心想。
早闻太子?与永寿公主虽非同母所生,感情却是?极好,二人相差几岁,太子?开蒙要早一些,他们虽然年龄不同,那时候读的书也不一样,却总是?在一起看书,一起游戏。
而年纪渐长之后,按说许多兄弟姐妹关系都会有所疏远,但太子?与永寿公主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是?太子?近几年代皇上处理一部分朝政,忙了很多,与永寿公主相处的时候少了许多。
这些时日,燕归用心回想以前听到的一些关于永寿公主的事情,在别人提起永寿公主的时候也会着意听着,算是?知道了一些从前许多人都知道的一些关于永寿公主的事情。
“燕护卫,你还要入宫吧,再?不去?就要晚了。”
燕归看了眼?太阳的方向?,他确实该入宫了。
圆圆的一道垂花门,花好月圆的式样,附近种?了一株千丝藤,从墙头郁郁葱葱地?垂下来,一条条青绿色的柔软枝条,远望像是?一条条墨绿色的细丝带垂挂在墙面。
一道纤细的身影轻盈地?迈出垂花门,像一阵烟雾。
檀华回了小院。
院子?里的两个翠衣丫鬟见了她行礼,她点点头,经过花园时她扶着朱红色廊柱望过去?,发现里头依稀有些眼?熟的白色和黄色的牡丹花,又?多了些新的玉兰和海棠。
府里的管家像她禀告过,花匠想选一批新的花换进来,问她想要选什么样的。
五彩鲜花,各有各的好,她是?从来都不过于挑剔的。
但味道太重?了可能?会打喷嚏,便和管家说,都可以,但不要味道太重?的。
所以她也不知道院子里添了一些海棠花。
粉色和白色,有的是西府海棠也有垂丝海棠,二者都是?盛开的样子?,西府海棠花瓣在枝头向?上绽开,像个穿着纱衣自由自在起舞的姑娘,垂丝海棠低垂着头,像是?害羞一样,看起来格外沉默秀美些。
院子?里的葡萄将要熟了,原本葡萄藤上大大小小的绿色葡萄珠子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紫色,大概就这几天了。
有一阵子?没来这边了,檀华看了两眼这陌生又熟悉的小院子?,回到了室内。
来到书房,走到书架旁想要挑本书看,这里多是?暂居,书房里的东西不多,书架也只有一个,上面不止放了书还有些杂物,摆放的书也是?随意,经典读物只有几本,是?正?经学?子?应该百看不厌的四书五经,剩下的多是?市井上流行的话本,还有些游记画册之类的书。
在宫里某类书要藏着掖着,在这里就随意了。
檀华随意拿出一本游记开始看,写书的人是?一个年轻士子?,他写自己?是?北方人,家处平原,靠近边疆,带着长辈的书信一路去?江南求学?,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了许多老家没有的高山瀑布,屡屡为之震惊。
里面的内容不算神奇,但写文?之人行文?流畅自然,快活风趣,便一直看下去?了。
等抬头之后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中午了。
这个时代的午饭要晚一些。
算是?半个晚饭。
檀华看书累了,转一圈躺倒罗汉床上睡午觉。
今天点香的丫鬟大约不识香料,大白天点了上次她带来的安神香。
这香料里的安神香是?檀华从宫里带来的,里面有萧恒送的安神香,听说是?慧心禅师所做,檀华知道那位僧人,据说他的医术很好,也擅长调香,很少回寺院,常年一边行医一边游历。
宫人们为了方便使用,把安神香和苏合香混在了一起,檀华忘记自己?把香料带过这边时有没有告诉侍女香料里有安神香的成分。
苏合香浮浮沉沉,里面的安神香越烧越浓,檀华本来就有几分睡意,只烧了一会儿?,便沉沉睡过去?了。
睡着睡着又?觉得恍惚醒了,她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轻柔地?褪去?她的衣衫,揽着她的肩膀和她诉说相思。
一边说,手脚也不老实。
不真实的快乐,像是?隔了一层纱,檀华有种?陷入沼泽的感觉。
她发昏地?挣扎着,却又?有一种?熏熏然的醉意。
这种?感觉一直到她醒来都没有消失。
檀华睁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才从罗汉床上坐起来,她一个人抱着凭几发晕地?看着窗前洒在地?上的阳光。
一只手弯弯睡在竹木凭几上,檀华有些晃神,她觉得梦里的一些感觉还残留在她的感受中,她懒洋洋的躺着,放空了大脑,因?为睡得太饱了,睁着眼?睛看着阳光神思飘飞了一会儿?,她估算着,这会儿?大约是?下午三点左右吧,正?是?热的时候。
她走出去?。
大约是?太热了吧,外头没有丫鬟,大约也是?去?睡觉了。
这样的午后,谁不喜欢睡觉呢?
檀华放轻脚步,走出了院子?,她看着隔壁,没听见他家孩子?吵闹的声音,有些怪,他家孩子?多,经常能?听见孩子?们玩笑吵闹的声音。
才想一刹那,意识到隔壁搬了家,新来的是?父皇身边那个叫做燕归的侍卫。
这样一想,她就想到了皇宫,父皇还有他的长生梦,还有那个受了伤,总是?好好坏坏的天师。
听说因?为天师的病,父皇的丹药吃光了,被迫停药了。
不知道这两天怎么样,总不会变坏吧?
也许心情会变差。
檀华还是?有些担心。
问仙殿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厌烦,她不愿意过去?。
隔壁的燕归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这些护卫其实就算是?工作,也不是?全天在宫里的。
大昭很多臣子?的工作都比较灵活,尤其是?在皇帝身边的人的工作,因?为这些人的工作都是?皇帝安排的。
她跑出门,扣了扣隔壁的门,没有门子?出来应声。
刚被叩两下的大门却是?张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这辈子?,她还没见过不设门卫的门,而且这道门还没锁,略一犹豫,她推门迈了进去?。
侧头一看,大门旁边留给门子?的小房间门窗紧闭,一看就是?没有人的样子?。
家里也没有养狗。
她绕过影壁往里走,这家的宅子?其实比她所住的宅子?要小很多,因?为原来的住户人家多,修建的屋子?却不比她家宅子?的屋子?少,十几口人住下来,再?弄两块地?种?菜,也就没个栽花种?树的地?方。
从高处看过去?,这家宅子?的布局一眼?能?看到底。
檀华还记得两家墙壁所在的位置,那是?一片空地?,这家人唯一的凉亭设在哪里。
沿着记忆里头的路线走,拐了几道弯子?,跨过一道垂花门,檀华看见了燕归。
她猛地?停住了脚。
正?堂院子?里,燕归上身没穿衣裳,他半侧着身子?,胸膛腰腹肌肉饱满而壁垒分明,腰侧有一条深深的人鱼线,他站在井边,手里举着一只刚从井里头拎起来的因?为一直泡在水井里全然洇湿的木桶,后背肌肉舒张,哗啦啦,桶里的水都被他浇在身上。
水猛地?从他身上落下。
溅了一地?的湿润。
在太阳的炙烤下,青瓷地?砖热得烫人,内里都被烤干了,水落下一刹那就消失了好多。
留了一片湿痕,也正?在快速消失。
男人身上沾了很多水珠,又?像是?在这炎炎夏日生了一层汗珠。
水珠在他肌肉隆起的地?方摇摇欲坠,在**深深的线条里积聚,蜿蜒。
夏日灿然的光线将一切照射的分明。
摇摇欲坠的水珠,总像是?下一刻要从他身上坠落到人手心里。
第43章
大约是听到了陌生的?脚步声, 燕归微微侧过头?,有一滴顺着?他的?下颌线条滴落。
看见檀华,他伸手抓起?搭在井边的?衣裳披上?, 干脆利落系上?衣带。
转过身单膝跪下,垂首行礼, “下官失仪, 还请公主降罪。”
他的?头?发是半湿的?, 未经擦拭的?身躯骤然披上?衣衫, 黑色的?衣衫晕染出更深的?颜色。
黑色其实不?是一种固定不?变的?颜色,有深深浅浅的?黑, 也有五颜六色的?黑,有的?会偏红一点,有的?会偏蓝一点, 还有的?会偏棕一点点, 不?一而?同, 严格来说,只要不?是同一缸染料所染出来的?颜色就不?会是一模一样的?。
燕归身上?的?衣衫不?是王孙公子习惯穿的?轻薄丝绸,那些王孙公子夏季所穿的?丝绸衣裳往往薄如蝉翼,有的?薄而?不?透,也有些也会像蝉翼一样透明。
大昭以服章为美?, 图案复杂、颜色绚丽、式样繁复,是“美?”的?评判标准, 美?丽的?衣衫往往是套装。
轻薄丝绸所做的?套装,达官贵人夏季身上?穿好几层也不?显得臃肿,也不?一定热, 看起?来甚至还有种轻盈的?美?感。
此时燕归披上?的?黑衣是一件黑得黯淡的?外衣,只是一层的?厚度, 像是某种植物纤维粗织而?成的?不?了,看着?就让人觉得不?算轻薄。
应该是某种植物纤维粗织而?成的?布料。
看着?布料虽然有些湿润痕迹,整个人还是利落体面的?。
他面容严肃端正?,在向檀华请求降罪。
“燕侍卫何罪之有?你在自家庭院,自该随意,是我贸然来访,闯入此处,还请燕侍卫见谅。”
对面的?燕归,他跪在地上?的?样子像一座石像,沉稳而?坚固。
听见檀华的?话,他说:“荒屋陋室,您屈尊至此,只有荣幸,何来不?该?错是下官的?错,还请公主降罪。”
太?阳明晃晃的?,院子角落深绿色的?小草都被晒蔫了,细细长长的?草叶萎靡地打着?卷。
也许这?份暑热的?确难捱了一点。
檀华眨眨眼,炫白的?光线,碎成缤纷的?颜色,七彩的?光晕在眼角破碎。
回忆起?刚才?对方站在井边的?身影,高大、挺拔、壮硕,他的?体魄充满了力量感,肌肉随着?动?作运动?的?时候,檀华有种看到猛兽的?错觉。
很多见过燕归的?人都说他可怕,恐怖,凶戾,那些见过他的?太?监说有的?人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两股战战,险些站都站不?稳。
在过去,萧翀乾也是一等一可怕的?人,那时候后宫甚至没?有几个嫔妃敢在他面前落泪。
燕归和萧翀乾是两种不?一样恐怖,萧翀乾的?可怕与皇权有关,他得到了皇位,并且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皇帝,自然而?然就成了这?天下间最?可怕的?男人,如同猛虎得到了山林,林中的?一切都会变成他的?猎物。
萧翀乾得到了天下,天下也就成了他的?猎场,没?有猎物不?会害怕猎人,看见他的?人往往会感到猎物见到猎人的?恐惧。
燕归的?可怕,则是因为他身上?有着?一种天然的?凛然杀意,就像有人天生就会笑一样,有人也天生会杀人。
假如他不?是入宫当了侍卫,也许会成为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她不?觉得燕归恐怖。
若是站在这?里?的?人换一位年少的?闺阁小姐,也许会是另一种恐怖故事了,对方也许会哭吧。
走过去,二人距离拉近,燕归半跪着?,檀华站着?,发现就算是这?个姿势对方的?头?已?经到她腰腹的?高度了。
而?且还是在他将头?压的?非常低的?情况下。
古代怎么有这?么高的?人?
她又一次为这?人的?身高惊讶。
“这?样跪着?不?热吗?”
地面上?的?水都快蒸发干净了。
青石地砖是滚烫的?,空气也裹挟着?热度,连蕴含水汽的?植物摸起?来都是温热的?。
面前半跪着?的?人不?像檀华一样,脸颊容易在酷暑里?热出红晕。
他的?面色和早晨见面的?时候一样。
体魄强健的?人,越是比普通人更能忍耐,无论是寒冷还是酷热,还有饥饿。
燕归的?脸不?红,身上?也没?有汗水,从表情上?看不?出盛夏里?热气带来的?难受,但身上?也不?是没?有热度的?,檀华有种感觉,盛夏的?热度蕴藏在他的?身躯之中,纵然外壳坚如铁石,也还是有灼人的?热度散发出来。
这?半尺之地,尽染热意。
檀华命令道:“起来。”
燕归站起?身,一下子比檀华高了一头,檀华青春年少,个头?却称不?上?娇小,实际她纤细修长,便是位于北方的?洛京,年轻的?女郎之中,她也算得上是一个高挑的女孩子。
和身边的?燕归站在一起?,却让她显出了几分小鸟依人的样子。
“此处炎热,还请公主这?边来。”
燕归在前引路,将檀华请到了堂屋,堂屋原本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应该有些软榻或是桌椅。
但燕归这?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胡凳。
檀华坐在胡凳上?,这?其实是个略微高一些的?圆凳。
室内的?青灰色地砖有些地方深浅不?一,应该是前任屋主时将家具搬走留下的?痕迹,一些地砖被家具遮挡长久不?见日光,会比一直被光线照射被人踩踏的?地方颜色更深一些。
这?间堂屋比较大,房梁很高,几扇窗子都开着?。
檀华从腰间取出一把绣花折扇,展开扇了扇。
室内比温度低一些,只是她身上?还残留着?刚刚阳光照射留下的?温度。
还有午后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檀华记不?太?清梦里?有什么,在这?个夏日里?,那个梦也染上?了一丝暑气,她乍一歇息,觉得心理上?有些热。
偶有凉风穿堂而?过。
燕归端着?一杯水在檀华面前放下,“草屋陋室,殿下屈尊了。”
“燕侍卫客气了”
檀华笑了笑。
她端起?茶杯,略喝了一口。
一会儿的?功夫,燕归换了一身衣裳,都已?打理整齐,还是黑色的?,和他刚才?穿的?那件布料、颜色都相差无几,从肉眼看是没?有分?别的?。
“坐罢,私下的?场合,用不?着?这?么严肃。”
这?茶水微微带了点清甜的?味道。
檀华不?见桌子另一边有人落座,放下茶盏,侧视过去。
燕归站在她身侧,高大的?一个人,像是一座山岳,影子倾倒在檀华的?烟罗华裾桃花绣鞋之下。
不?太?喜欢仰头?,只侧目看见人影便欲收回目光。
燕归意识到她可能有些不?悦,抱拳行礼道:“片刻之前,下官已?有失礼,此刻岂敢冒犯?”
檀华手里?握着?扇子轻轻扇了扇,有些懒然倦怠,这?时代的?人就是太?多礼了。
燕归给?她的?印象其实不?是这?么多礼的?人,他衣着?不?似士人考究,他家也不?像别的?官宦人家里?那样一应仆僮俱全,穿衣洗漱,做饭洗衣,看门喂马,样样用人。
很多时候“礼”也是需要排场的?,没?有足够的?排场讲不?了礼。
不?止如此,他家里?太?空旷了,摆件器物,花花草草一样都没?有。
刚搬来的?人,却像是就要搬走的?人一样。
檀华摇摇头?。
“你在皇上?身边当差,应该也知道,仙师前阵子出事,现在在观中养伤,皇上?的?丹药好几天前就没?了,我父皇他这?些日子还好吗?”
檀华不?了解药物,她从前出于担忧向萧翀乾要了一粒丹药,带过去给?王太?医检查,王太?医却说不?能完全辨别出成分?,他所能分?辨出的?成分?对人都是无害的?。
王太?医所说的?无害药物就包括炼丹师常用的?朱砂,檀华虽然没?学过医学,却学过化学,知道什么叫重金属中毒。
古代人神奇的?,和命理纠缠在一起?的?医术有的?时候真的?令人十分?迷茫。
听人说,有些游走在民间的?大夫很多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治病救人的?大夫,还是骗人要命的?骗子,开出来的?药方里?头?有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比方说三年长的?公蟾蜍,放了六年的?无根水,九年前的?壁虎尾巴……
只是,有时候江湖骗子赶个巧,也会让人觉得是神医。
那位太?虚观的?观主,若只是为了骗钱,骗个名声,倒是小事,只怕他给?萧翀乾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就檀华所知,这?世界有许多前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花异草,还有些离奇古怪的?药方,传说西域有种令人上?瘾的?药草,用之如登极乐,不?用则痛之如狂。
其实在书里?面,这?样的?药前朝也是有的?,只是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当时也没?有广泛传播,大昭开国之后刻意尘封这?段历史,久而?久之,知道那种药的?人已?经很少了。
若非檀华是公主,能够随意翻看宫中藏书,她是不?会知道这?样的?事情的?,毕竟某些书在民间是禁书。
萧翀乾一个从前不?吃药,也不?爱吃药的?人,近几年几乎日日服用丹药,檀华一直对丹药里?的?那些不?明成分?有所怀疑。
既然王太?医辨别不?出药里?面的?东西,那么假如真的?是某些成瘾药物,萧翀乾停药之后定会有所表现。
燕归听了檀华的?问题说:“皇上?这?段时日龙体安康,只是心情不?是很好,常常担忧冯老丞相和仙师,前日去了冯老丞相家里?探望,本也想去琅镜山探望,只是那里?曾有刺客出没?,因下官等人力劝,没?能成行。”
点点头?,檀华问:“我父皇在停服丹药之后,可有不?渝?”
燕归说:“没?有,陛下有言,丹药只是辅助之物,有则好,没?有也没?什么要紧的?。”
檀华想了想,又问:“我父皇他夜里?睡得还好吗?”
“听梁公公说,陛下这?些日子睡的?都很好,精神也很好,上?午的?时候若是没?事,会在处理一两个时辰的?奏折。”
檀华的?眉毛愈发舒展,脸上?也露出一点放松的?笑意,看样子父皇他的?丹药里?没?什么上?瘾的?药,但里?面有朱砂硫磺等物……
第44章
长夜漆黑, 星光渺渺,一寸油灯光晕里,燕归回忆起白日?永寿公主坐在堂屋里的样子。
她开心的时?候会?微微上翘, 这时?脸颊便会?浮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不开心的时?候则是抿抿唇, 一双修长的黛眉微微颦起。
在这栋十分简陋的房子里, 她没有半分不自在, 像一朵落地即长的花, 娇颜丽态,天真可人。
燕归总是想起永寿公主的眼睛, 她看?人的时?候和许多人都不一样,同样是黑色的眼睛,永寿公主的眼睛却让人觉得干净漂亮。
他身边点了一盏油灯, 夜风吹过, 灯火飘忽舞动, 发出簌簌声响。
灯油是路边随处买的,味道不大,光线也不强。
只点了一盏在身边,只照亮他身边一小?寸天地,更远一些的地方都朦朦在一片黑影里, 看?不真切。
燕归从一只白瓷小?瓶里倒出一点金疮药膏在手心,涂在心口那道剑伤上, 他武功高强,很?少受伤,体质好?, 受伤之后好?的也很?快。
但在太虚观主那里受的伤好?的却没有往日?那样快,这道伤口比他以往所受的伤都要重。
最先?愈合的是肌肤表面, 伤口合拢成一条细线,然后一层层的肌理才逐渐愈合。
这个过程中有微微的肉芽生?长的痒意?,还有一些因为肌理破裂,持续的连绵的细微疼痛。
每到晚上,疼痛会?明显一些。
承受这样的疼痛还称不上忍耐。
慢慢地涂抹金疮药膏,夜深人静的时?候,有这样一件事情?可以做,对他来说也不算太坏。
金疮药涂在外部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凉丝丝的,触感?像水一样,随着涂抹一点点浸润伤口。
微微的带着一点药草的味道。
这是在宫里得来的药膏,他们做守卫的向来是不缺这样药的,宫里总会?赏赐一些。
有的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酒,有的是伤后补充气力的药丸,还有些金疮药。
对这一小?瓶药膏他早就不陌生?了,这种东西,他其实一向不大关注。
只是今天,涂药的时?候他觉得这药草味道有些熟悉,和永寿公主身上的味道有些像。
他涂药膏的手顿了顿,望向油灯光晕照不到的漆黑暗夜里。
一夜无梦。
第二天,燕归下值后去了集市,此时?多是买菜买饭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热热闹闹的。
卖鸟雀的摊主吆喝着:“卖雀儿了,好?看?的,叫声好?听?的雀,卖鹦鹉了,会?说话会?唱歌的鹦鹉,卖杜鹃了,喜欢杜鹃的都来看?看?。”
他摊子大,眼前大大小?小?的笼子高高低低的挂着,各种各样的鸟儿,漂漂亮亮,叽叽喳喳,大嗓门的鹦鹉在给人说话听?。
念得是什么吉祥俏皮的话,周围围了好?几个人在那瞧热闹,有的夸他鸟养得好?看?,有的说没见过这么机灵的鹦鹉,还有的说那儿有两只鸟会?翻跟斗。
燕归在想,不知道永寿公主会?不会?喜欢这些动物。
他见看?鸟儿摊子的女子要多一些,也多看?了两眼摊子上的鸟,那个原本蹦蹦跳跳念着吉祥话的鹦鹉和他一对视,扇着翅膀在笼子里上下翻飞,绒毛都飞出来了,一边飞一边叫:“救命!救命!”
这两句学的可是真像是遇见危险的人,声嘶力竭。
围观的人吓了一跳,大家?捂了捂胸口,又夸奖摊主说:“可真是个聪明的鸟,学什么像什么,就是不大讨人喜欢。”
燕归收回目光。
看?多了宫里的东西,他不觉得这些鸟儿多稀奇,也谈不上可爱,如此吵嚷,恐怕扰人清梦。
永寿公主身体不大好?,神虚之人,不宜受惊。
这只鸟不大合适。
他走了几步,经?过鸟雀摊位,略过一处鲜花摊位,经?过一个卖兔子的摊位停下来看?看?。
有几只红眼睛的白兔子,他看?着莫名觉得也许永寿公主可能会?有一点喜欢这样的小?动物。
摊主刚刚给一个笼子里换了点水,此时?虽是午后,天也是热的,兔子还是多喝些水比较好?。
他给自己擦擦汗,看?见摊位前有个人影,本该说几句话来讨个巧,只是一看?这人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方点了两只白色兔子,说:“这两只取出来看?看?。”
摊主从笼子里一手一只拎了两只白兔子出来,勉强憋出来点他平日?里说惯了的话:“都是好?兔子,没病没灾,精神得很?,皮毛也漂亮……”
燕归打断了对方的话,说:“好?,就要这两只,要活的。”
“诶!好?嘞!”
摊主将手里两只兔子一起塞到一只新笼子里,一起递给燕归,燕归付了钱,继续在街上闲走。
他看?见街头字画摊子的画,只看?两眼,便看出来这些作品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和真正的名家之作比起来差得远呢。
当然价钱也比不上,有些名家?之作千金难求,有些便是能见着也不便宜。
这些便宜书画,一般人家?拿回去做装饰倒也合用。
只是对于某些懂得书画鉴赏的人来说,就有些不入眼了。
刚刚那只会?叫“救命”的绿鹦鹉不晓得被谁买了,离他越来越近,一边走一边狂叫“救命”。
燕归只做没听?到。
片刻之后,自身后有人接近,燕归回过头,一人的手掌正好?落在他的肩膀上。
一双桃花眼的锦衣公子笑着说:“未想今日?偶遇,多日?未见,何不一叙?”
燕归说:“我请你。”
他二人也未在街头多说,而是去了附近一家?酒楼,燕归和小?二说:“要个包厢。”
“好?嘞,二位爷。”
两人一个提着鸟,一个提着兔子。
桃花眼看?看?手里的鹦鹉,鹦鹉还在扑腾乱叫,他将鸟笼递给小?二:“这小?东西你先?找个地方安置吧。”
他说着扔给小?二一锭银子。
小?二千恩万谢,将他手里的鸟笼接了过来,说道:“郎君您放心,小?的一定给您安置好?。”
又问旁边的燕归,低头请问:“这位爷,您这兔子可要另行安置?”
燕归说:“不必了。”
他二人进了同一间包厢,随意?要了些招牌菜,桃花眼挑了两样酒,如此小?二便出门了。
大门关上后,燕归说:“你要找的人,我没找到。”
听?他说这句话,桃花眼不由得喟叹一句,“那日?之后,我亦是派人寻觅,也曾在洛京游走,有时?在醉仙楼中等待,一连二十余日?,仍是未曾见过那女子。”
燕归默不作声喝了口茶,问道:“你还要找吗?”
一双桃花眼的男子笑叹了口气,“家?中父母小?厮皆说我喝多了酒水,白日?做梦,但我总觉得那并非是梦,我的确见过那位女郎。只是科举在即,家?父命我参加这次的科举,只是,科考三日?,若是那几天她出现在醉仙楼旁边,我只怕不能得遇。”
他满饮一杯酒,放下酒杯,眉宇之上显露出几分固执。
燕归注意?到了,他握了握手中的酒杯。
人人皆知齐家?四子天性活泼爱玩,嗜酒好?乐,他虽出身世?家?却不像他的父兄一般为官朝廷,而是在洛京四处游玩饮酒,家?人将其视为锦绣纨绔,多有斥责,却也多有爱惜。
这样世?家?大族的纨绔贵公子,从小?是什么都不缺的,想得到什么都不难,燕归知道对方也并非天性狭隘偏执的人,没想到对方竟会?为一个不知道是否见过的女郎用心至此?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陪着这位朋友喝酒。
不一会?儿,小?二端着热腾腾的菜踩着楼梯上来,还没进门食物的香味就先?飘进来了:“来喽来喽,您二位点的菜来了!”
“第一道,本店的招牌菜——太白鱼头!第二道,也是本店的招牌菜,八宝野鸭!第三道,松鼠鳜鱼、清炒莼菜、竹笋炒鸡蛋、凉拌黄瓜。”
“酒菜上全,二位慢用,有事儿还请随时?吩咐。”
三荤三素,对两个人来说足够了。
包厢门被小?二关上。
燕归说:“科举在即,少饮些酒水吧。”
对方放下手里刚刚举起来的酒杯,笑了笑:“这些年你第一次劝我少喝酒。”
他说完见燕归沉默着,又兀自笑了笑,说:“罢了,我今日?不喝了。”
两个人各自夹了几口菜吃。
桌上无酒,桃花眼总觉得差些意?思,而燕归一向是无所谓的样子,他对喝酒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对吃饭也是如此。
“太子要回来了。”桃花眼说。
燕归点点头,“就在明日?。”
今天上午,永寿公主就回了皇宫,她明日?应该会?去宫门前见太子。
桃花眼下意?识端起酒杯,又放下。
“你常在御前伺候,可知太子是什么样的人?”
燕归想来想说:“太子有龙凤之姿,仁慈端方。”想了想这些年太子对待皇帝和朝政的态度,他多加了一句,“深沉审慎。”
桃花眼点点头,他若是参加科举,必然会?入朝为官,今上半隐居在问仙殿,朝臣们接触最多的就是太子和冯老丞相。
过去冯老丞相负责的朝政较多,这些年冯老丞相身体渐渐不好?了,尤其是这一次,摔了一跤,已经?卧床多日?,听?说好?转了一些,还是不太好?,皇上前两天还特意?去探望过。
将来的政事,大约会?一点点转移到太子手中。
他想着想着,忽然说:“我闻十皇女将下降于冯老丞相之长孙,听?说太子与?五皇女永寿公主感?情?极深,不知道永寿公主会?下降谁家??”
“莫非你家?中哪位有意??洛京齐家?,名臣之后,累世?高门,的确堪配公主。”
燕归抬了下眼皮,看?向对面一眼,眼中阴翳暗生?。
对面的人没看?清对方眼中的神色,他有些馋酒,看?着白瓷酒壶摇摇头,说道:“闲谈而已,公主之尊,何干妄想?”
燕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他举起杯子慢慢饮着。
店家?送来的是竹叶青,不醉人的酒,因酿酒的房子里有药物,这酒也带有一丝丝药箱,入口甘甜微苦。
是了,这位友人因喝酒错过了人,如何敢再饮千日?醉那样的烈酒呢?
只怕到了醉仙楼也不会?再喝那里的千日?醉。
有些事情?,他不愿意?关心,也不去了解,不代表对某些事情?上他是真的什么也不懂。
齐家?说不敢,并非是不敢,而是不愿意?。
一直以来,历朝历代,就算是公主要嫁人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拒绝的。
像齐家?这样的高门大族,有能力拒绝公主,皇上若要将姊妹女儿嫁入这样的人家?,一般会?提前暗中试探彼此心意?,免得赐婚后方知对方无意?,双方因婚事不睦,皇家?有失体面。
冯丞相愿意?让子孙娶公主的原因朝中之人皆知,冯老丞相半生?为相,门生?故旧遍天下。
他恐怕将来门生?结党营私,他去世?之后子孙无力掌控,又怕子孙掌控着这样的关系网,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祸及子孙。
便向皇上求娶了宝珊公主。
朝臣以公主为妻,便为驸马,身有皇亲外戚之名,为皇帝忌惮,在朝中难得重用,自然也难在党派之中为首,或是为重。
冯老丞相的孙子一旦迎娶皇家?公主,便注定只能在朝堂上当个边缘人物,或是富贵闲人。
对于冯老丞相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冯家?三代单传,长子才学只是中庸,为官一方,能治一地,孙子聪慧好?学,却只是爱读书而已,若以能力论说,本身也未必有太大的前程,当个驸马也是不错。
但在齐家?这样的世?家?,他家?中累世?名臣,以封侯拜相为荣,每一位子弟,自小?学的便是儒家?经?义,为官之道,治民之术。
便是齐家?四郎这样的洛京浪荡子,其实自小?学的也是这些,直到现在他所看?的书也是正统的文?章,日?之所见,夜之所闻,阳春白雪。
他在城中嬉闹玩耍,惹猫逗狗的事情?没少做,但是狎妓烂赌这一类的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
齐家?人很?爱惜名声,以他们本来的能力,娶个公主并非锦上添花,反倒让自己沾染了“外戚”这个名头,于仕途大有不利,实在是不值得。
燕归慢慢饮完了手中这杯竹叶青。
对面的桃花眼正在吃东西,得益于自小?的言传身教,这个人不论是行走坐卧都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他吃东西,由家?人教出来,动作不疾不徐,咀嚼无声,眼眸安静,有这样的仪态,便是来到宫中宴席也不必怯场。
齐家?也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想得也有些多。
他如此想道。
两个人闲话几句,吃了一顿饭,便要作别?。
一个手里拎着叫哑了嗓子的鹦鹉,一个手里拎着两只白兔,在门口作别?。
桃花眼说:“前些日?子去葫芦巷子,听?说你不在那住了。”
燕归说:“走得匆忙,未及告知亲友,还请见谅。”
“今日?说了许多,我还未曾贺你乔迁之喜。”他今日?原作游玩散心,身上没带什么可以送人的礼品,只有手上这一只不太讨人喜欢的笨鹦鹉。
燕归说:“改日?请你来我家?中作客。”
桃花眼笑了笑,“你在葫芦巷子住了好?些年,好?的坏的,这些年都没换过地方。怎地忽然搬家?,可是家?中有了什么娇客?”
想起那只被他妥善收藏的,左侧羽翼写了人名的彩色燕子风筝,燕归说:“确实有位娇客。”
桃花眼原本是开玩笑,此时?听?燕归肯定,便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见惯了对方孤家?寡人,没想到忽然有一天,对方家?里添了一位“娇客”。
但看?年龄,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桃花眼摇摇头,说:“实在走得太快了,和那些杀人跑路的亡命之徒一样快,经?过葫芦巷子的时?候,我听?见那里的闲人说你也许是杀人逃跑了,他们说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凶人,跑了也是早晚。你离开的如此利落迅速,我本以为出了什么事情?,着人打听?过,听?说你还在御前护卫就放了心。”
“劳你挂念了。”
燕归想,他也算得上是犯了命案后离开的。
“这有什么呢?无事就好?。”他提着笼子里默不作声的鹦鹉,问身边的燕归,说道:“我家?中人都说,那日?醉仙楼所见的女子是我酒后所做的一个梦,我一直不信,我觉得我见过她,我要找到她。燕兄,你觉得我会?找到她吗?”
燕归略微沉默了一下,街头人来人往,过了一会?儿,他说:“会?的。”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芙蓉殿
檀华正在收拾东西,萧恒不在的这些时?日?,她实在是过得有些放飞自我。
近些年萧翀乾忙于修仙,无心朝政,对她这个女儿的关注也大大减少。
但萧恒不一样,在这后宫里,他的养母兼姨母是个有封号的妃子,和后宫的所有妃嫔一样无宠,虽然无儿无女,但有已经?去世?的元后的遗泽在身,在后宫的妃嫔之中算是过得很?不错的了。
每个月,萧恒都会?拜见淑妃娘娘。
但是他不会?多担心在皇宫里的淑妃娘娘,却总是很?担心她这个从小?身患顽疾的妹妹,担心她病了,担心她没有母亲,遇到什么难处没人诉说,过得开不开心顺不顺意?,有没有缺什么少什么。
他经?常来看?檀华,小?时?候两个人还会?在同一个宫殿里玩耍休息,只是随着人渐渐长大,男女之间的距离自然而然会?拉开一些。
然而,芙蓉殿对于萧恒来说还是一个熟悉的地方。
近几年,萧恒愈发和檀华保持距离,芙蓉殿的大多数地方,他非请不入。
他常来的地方除了花厅就是书房。
经?常在此和檀华谈一些学问上的事情?,他会?考教她一些问题,不是为了考她,他也说学习是修身养性打发时?间,而是为了了解教导檀华的老师有没有敷衍了事,适不适合教导她。
这些日?子,她看?了好?多不能见人的话本。
这是绝对不能让萧恒知道的,檀华根本就想不出对方知道自己看?了这些话本的表情?。
她把自己到处乱塞乱藏的话本都找出来,让人搬个箱子过来,全放进去。
然后让两个小?太监一起把箱子推到床底去。
她挥着扇子给自己扇风,彩萍见她如此,问道:“可要再加些冰山?”
檀华说:“不用加。”
室内放了一座大大的黄铜冰鉴,里头有一座坚冰铸成的小?山,在室内散发出丝丝白色的冰冷的雾气,带来一阵阵凉意?。
芙蓉殿临水,其实本来就没有别?处那样热。
檀华觉得热,是因为她心里有些焦虑,是在想自己有没有忘记什么。
对了,她写的书!
檀华合上扇子,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她在写一本古代真假千金打脸爽文?,主要是打脸渣爹渣妈,发家?致富。
仔细回想了一下里面为数不多的剧情?,主角目前正在奋斗中,还处于创业初期的“少年穷”阶段。
感?情?线有的,暂时?还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剧情?。
剩下的稿子也都秘密收在了书房一个带锁的盒子里,为了方便取用,没有藏在太偏的地方,只是放在了柜子里。
反正宫里大约也没人特意?偷走那些不值钱的几页纸,也不会?有人认为她这里会?有什么机密。
萧恒更加不会?乱翻她的东西。
这么想着,她也放松了,坐在床上。
安安稳稳的拿了一本史?书看?,看?了一会?儿也渐渐看?进去了,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有些犯困,打了个呵欠。
将书夹了一页厚一些的彩色书签,放在枕边,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第45章
八月的?清晨, 带着些微微凉意。
燕归站在城墙上,远望着城外的?风景,城外是一道土夯成的?古道, 长?久以?来经过无数人踩踏,寸草不?生, 一片平坦, 朦朦一片土黄色。
稍微往远处看, 有些不?算高的?山, 山里有鸟叫虫鸣,远远地, 若有若无地传过来。
山上的?绿树积蓄了一整个夏日的?阳光,叶子呈现出浓浓的?绿色,远望过去, 整座山都是绿色的?。
站在城墙上, 能?看到燕云山, 它比很多小山都要高,燕云山脚下便是洛水,山上的?树木比别的?小山上的?树木生长?得更加繁茂高大?。
远远望去是一片郁郁暗绿。
自清晨直到日中。
一队大?约三百人的?车马远远行来,马匹有的?是黑的?有的?是黄色的?,这些人穿的?衣裳多是黑色或是蓝色的?长?袍, 身上多半负剑或是长?枪,马鞍一侧有长?刀。
看着像是某些人家雇佣训练的?护卫, 或是镖师之类的?人物。
燕归认得出他?们身上的?气质,身为骁龙卫的?首领他?熟悉这些曾在骁龙卫中训练过的?人的?气息,也能?通过一些细微的?动作辨认出这些人。
是太子回?来了。
中间一顶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当中坐着的?人应该是太子。
太子十?五岁那一年?,陛下赐给太子三百骁龙卫以?作护卫, 也是自那一年?起,太子经常代陛下巡视地方。
队伍靠近城门,领头之人出示令牌,自当畅通无阻。
燕归下了城墙,自始至终,已然知?晓太子归来的?永寿公主并未出现。
守城门的?人大?多注视着城门之前的?一行人马,只有两个守城的?兵卒见着他?了,看他?骑上马,扯了一下缰绳,一阵风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怪道:“宫中的?禁卫,不?知?来此何事,今晨而来,站在城墙上一言不?发,这会儿也是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还走得这样快。”
正听见两个人说:“刚刚来的?是太子。”
“太子回?来了?”
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
燕归入宫,回?到问仙殿,他?在殿外站了站,依稀能?闻到些绮云香的?味道。
心口的?伤痕似乎又有些入夜之后会感受到的?麻痒。
宫殿门推开,一个小太监没抬头的?转身合上门,之后再?转过头看见燕归吓了一跳。
小声说:“燕首领,怎么是您?吓死小的?了!您今儿上午告了假,有所不?知?,芙蓉殿那边今天有些不?太好,这不?,陛下这边也是不?痛快,您若是没什么急事儿还是稍等些时?候再?进去。”
“多谢梁公公提醒。”
“咱们都是在万岁爷跟前伺候的?,谁跟谁呢。”
梁小顺笑笑,燕归吓人归吓人,只是没那么难相处,御前走动,互相多提点两句,也不?求别的?,来日里自己遇上今天这样的?事儿,燕归能?提醒一句,那才是感激不?尽。
说是芙蓉殿那边不?太好,应该是永寿公主又发病了。
燕归一直不?太了解永寿公主的?病究竟是什么病。
檀华从?深深的?沉眠中醒来。
她睁开眼睛,觉得格外清醒,精神饱满,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很久没有发作的?病又发作了。
这病大?多数时?候来得没什么规律,纯粹是个不?速之客。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
床帐外头有人说话:“永寿,你是醒了吗?”
檀华愣了一下,认出说话的?人是太子,她说:“哥哥,我醒了,你几时?回?来的??”
她将帘子微微掀起一些,朝外头看去,阳光猛地照射到眼睛,条件反射闭了眼,眨了两下才看清许久不?见的?萧恒。
萧恒走来床边,他?穿着一身蟠龙黄袍,冠发齐整,腰间配了红色珊瑚珠的?蟠龙青玉,还有一只黄色香囊。
穿衣和从?前相差无几,面容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萧恒正帮檀华擦拭她刚刚被强光刺激流出来的?泪,明黄色微凉的?帕子,一点点轻柔地按在眼角。
擦干净刚刚流出来的?两滴泪。
两个人近在咫尺,檀华看了看萧恒,对方看着她的?眼角,动作柔和,对她说:“我才回?来,也是刚刚来芙蓉殿,听宫人说你睡得久了些,便有些担忧,才过来看看,恰巧看到你醒来。”
萧恒说话语调温和,不?疾不?徐,像他?手上的?动作一样。
檀华发现他?眼窝有些深,面容轮廓相较刚出宫的?时?候更加明显一些,便知?道他?这些日子在宫外不?好过,风餐露宿,事务繁忙,少不?得煎熬。
她说:“太子哥哥,你瘦了,这些日子辛苦了。”
萧恒笑了笑,将帕子收入袖中,只觉得檀华目光水盈盈的,似是有些怜惜,她却不?知?,她自己的?样子才是惹人怜惜。
病卧在床的?人,身上搭着半截绣金线的百花被子,身上穿着一身半旧的?淡粉色中衣,头上不?加钗环,大?约是睡前没有解开发髻,鬓发稍显凌乱,手边半卷书,眼波似水,依依而来。
萧恒觉得熨帖,心脏像是被浸润到温水里。
妹妹怎会这样好呢?
手指动了动,萧恒想摸摸妹妹的?头发,又收回?手去。
妹妹大?了,他?也大?了,得注意些男女大防。
恰好宫人搬了椅子来,他?就在床边坐下。
对檀华说:“我在外只是路走的?多了些,算不?得辛苦,这些年?出宫次数也不?算少,也算是驾轻就熟。”他?看向侧坐在床头的?檀华,问她:“宫外的?民事我已谙熟,只是自我离宫已有一月有余,与皇妹通信只见欢欣,笔墨相隔,不?知?皇妹这些日子可好。”
檀华双手放在膝盖上,她笑着,脸颊漾开两个梨涡,有时?候她实在是也知?道自己怎样可爱,干干净净的?眼睛,秀丽分?明的?眉毛,看人的?时?候总是会显得天真,这样的?时?候也更容易让人相信。
“这些日子檀华一切都好。”
其实是有些好过头了。
檀华揉了揉被角。
她不?会和萧恒说自己这些日子在男女关系上有什么发展和变化,因为男女性别不?同?,这样的?话略有些难以?启齿。
还有两个人之间的?观念差距,男女之间的?观念本?身就不?同?,再?叠加个千百年?的?代沟那是绝对无法沟通了,谁也说服不?了水。
再?加上,他?是她哥,一个在封建伦理关系里,能?理所应当管束她教导她的?人,更没法说。
总而言之,还是不?说的?好。
说了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两个人还是谈些别的?好。
“太虚观的?观主前些日子在琅镜山遇刺了,听说他?伤得不?轻,这些日子一直好好坏坏,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这件事儿我已知?晓,永寿,莫要多虑,等闲多做些轻松如意的?事情。其他?的?,就交给父皇和哥哥好了。”
檀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两个人只说了几句话,萧恒就告辞了,他?回?到宫里第一件事就是先来看病了的?妹妹,然后就该带着一些奏本?去问仙殿拜见皇帝。
临走前,他?和檀华说:“今日来去匆忙,我带了些地方的?东西,明日让人送来,皇妹拿着玩用?吧。”
待人走了,檀华换了身衣裳。
洗漱,吃饭。
一个白日,看看书玩玩棋子也就过去了,入了夜,却是越发的?睡不?着。
今日月亮大?。
她便在窗前提着两只皮影小人玩,萧恒说是第二天让人把东西送来,其实傍晚的?时?候就有人抬着箱子从?东宫过来。
里头除了几样洛京少见的?糕点,大?多是一些玩具、还有些有地方特色的?首饰。
檀华略看了看,从?中提出了这么两件皮影小人,一男一女的?样子,夸张的?花花绿绿颜色,两个薄薄的?人物都是台上戏子的?扮相画风,檀华看的?戏少,不?认识里面的?是谁,只想试试如何让皮影听话。
她研究了半天,这会儿皮影女子学会了走路、掩面,皮影男子做出个对月吟诗的?姿态。
这二人倒像是才子佳人。
想到才子佳人,她不?自觉笑了笑,现实里是真有才子,也是真有佳人,只是放到闲人的?话本?里通通变了个样子。
看话本?的?也是闲人。
她这么想着,让手里的?女子皮影在原地转了个圈。
夜很深了,她将两只皮影收到木盒里,想着明早不?要起太晚就换了衣裳躺在床上,闭眼入睡。
强行入睡也不?是很容易,檀华试着一只只数羊,从?第一只到第一千零一只。
忽然,听见一声细微的?沙沙声,有细微的?风,朦胧的?月光,还有更加浓郁的?苏合香的?味道一起涌进来。
“谁?”
檀华只看见猝然落下的?床帐,发出细微的?坠落声音,紧接着,床帐之外传来一声不?大?却很明显的?兵戈碰撞之声。
她掀开帐子,只见窗子大?开,夜风徐来,如水一般的?月华漫进来,铺在地板上。
十?七站在床帐旁边,身形修长?,他?手里握着一把长?剑。
他?一身漆黑,衣着是黑色的?,头发和眼睛也俱是黑色,整个人像是一道狭长?纤细的?影子。
唯有那把剑,反射出月光一样清冷雪白的?辉芒,这个人像是握了一段月光在手里。
“刚刚是有人来了?”
“属下无能?,叫他?跑了。”
第46章
檀华掀开?被子, 披了件外?衣,自在床边,看打开?的窗棂, 问道?:“你可有?看清,来者何?人?”
檀华甚至连对方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十七说:“来人一身黑色夜行衣, 黑巾覆面, 外?形比常见的男子高大一些。”
檀华侧头, 问道?:“高大一些?”
十七点点头, 平静地说:“刺客匪类,多好掩饰身形面相后行动, 不仅是面巾遮蔽,有?的会将脸上?涂色或是戴面具,还有?些人, 更谨慎一些, 会在衣服里填塞一些东西遮挡身形。”
若是太相信自己看到?的就容易被贼匪钻空子, 檀华听?过一桩故事,时代?不算久远。
前朝的时候就有?个强盗假装驼背躲避追查,通缉令贴遍五湖四海都没找到?,那时候大家都觉得他是个老实憨厚的人,和通缉令上?的人长得有?些相似却?绝不是一个人, 是这?强盗某一次和邻居两家因为修火墙起?了争执,双方打斗之?时不慎暴露了本?相才被抓起?来。
檀华点点头。
只是, 怎么会有?人闯到?她这?里来,她有?自知之?明,自己在皇宫里其实是个边缘人物, 刺客入宫杀人,最危险的也是该是父皇萧翀乾才对, 其次是太子萧恒,再次是她的那几位哥哥。
“他应该还没走远,属下这?就找人搜查。”
檀华记得刚才二人在床边短暂地交锋了一下,她看着床边的东西,眼角余光刚刚看到?床帐,发现一处不同,月光下,床帐的银纹刺绣上?面,有?一点黑影,略微飘忽,她伸手一摸,捻起?一根细细的丝线一样的东西。
一寸多长,不是人的头发,而是一根黑色纱线,檀华微微捻了捻手指,触感粗糙。
十七吹着了火折子,点了烛台,捧到?檀华身边。
她在烛光里举起?纤维细细分辨上?头的颜色,说道?:“先不要叫人,那不像是什么刺客,可能只是个迷路的人。”
檀华笑了笑,红烛上?燃烧着的明黄色火焰的光晕漫入她的眼眸,照出徐徐金波。
“难道?公主认识刚刚的刺客?”
“还不确定,若真是他,你也是见过的。”她又看了一眼手上?的丝线,说道?:“这?世间的布料什么式样,宫里民间,品类都是有?数的。但是黑白颜色,其实也是各不相同的,黑其实有?五颜六色的黑,白也有?五颜六色的白,只要不是同一缸染料染出来的颜色,就算是同一种颜色,也都是略有?不同的。”
檀华放下手,对举着烛台的十七说:“没事儿了,早些睡吧。”
帐幔落下,十七吹熄了手上?的烛台,轻轻放下,重新检查了一遍门窗。
次日上?午。
天禄阁。
大昭皇宫之?中的大半藏书在此?,这?是大昭藏书最全的地方之?一,芙蓉殿的小书房比不得。
今日是晴天,天禄阁南北开?窗。
檀华过去的时候正巧遇见二皇子从里面出来。
一座皇宫这?样广大,他们这?些兄弟姐妹若是没有?利益往来,没有?什么一定的场合,大家相见的时候其实很少。
关系么,也谈不上?好或者不好。
这?位二哥还是像檀华印象里的样子,穿得一身对于皇子来说算得上?朴素的月白色衣裳,头上?一只羊脂玉的簪子,文质彬彬的气质,手里捧着几本?自天禄阁选出来的书。
她看见这?位二哥的同时也看见了对方怀里书籍的书名,是一本?古人作?注的《老子》。
“五皇妹,近日可好?”
“一切都好。”
“二皇兄近来可好?”
他笑着说:“我也好,皇妹要找什么书?我来帮你可好?”
“不必了,永寿自己来就好,二哥自去忙吧。”
二皇子笑了笑,抱着怀里的书离开?了。
她推开?天禄阁藏书阁的大门。
藏书阁有?两层,内有?许多高高的书架和隔扇,南北有?窗户,两边通透,这?里空气干净,这?里的书都是几代?收集下来的珍贵书籍,萧翀乾和萧恒都是重视文书的人,天禄阁不断有?新的书从民间搜集存放进来,天禄阁的东偏殿,常年有?几位校书郎在那儿编校书籍。
这?里的书架,一座座都很高耸。
负责看守这?儿的校书郎刚从书架里走过来,他是个四十来岁的学士,见着檀华,略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公主,不知公主要找什么样的书?”
“崔学士,不劳烦您了,我只是随便找本?书看看。”
“既是如此?,下官先行告退,下官就在一楼,公主有?事请随时传唤。”
崔学士行了一礼,抱着书告退。
天禄阁有?很多藏书室,也有?很多书架,每一架都差不多有两米高。
室内明亮,书架罗列整齐,上?面的一本本书都是平整摞放的,几本?摞在一起?。
一重重书架像是一道?道?高墙,两道?书架之间总是留有四步宽的空隙,算是走廊。
还有?一道?道?隔扇,将不同种类的书架划分开?。
这?实在是一座巨大的藏书阁,檀华知道?姓崔的校书郎大约又在一楼校书了,对方是个学者,在地方早有?才名,在十几年受召觐见。
当时萧翀乾看过他的文章,考教过他的学问,问他有?如此?学问想做什么官职。
崔让便向萧翀乾请求:“吾生所愿,愿入天禄阁为一校书郎。”
如此?,崔让这?些年都在天禄阁校书,他在此?多年,熟知每一本?书的位置,经常帮人找书,偶尔来天禄阁看书的人有?什么不懂之?处也可以请教一下崔让,对方来者不拒。
檀华在二楼的一角的书架前,踩着梯子翻找书架高处的书。
天禄阁的书其实很杂,同一类的书有?很多很多本?。
有?的易懂有?的晦涩,有?的写的尖锐有?的写的中庸。
檀华翻到?第十三本?的时候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燕归绕过一片书架走过来。
他白日里在宫中总是黑色的侍卫的装束。
气质有?些可怕,看上?去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他好像是巧合来到?这?里。
但入宫五年,燕归从未来到?过天禄阁。
檀华没有?给他送信,却?知道?燕归会来的。
就算她没有?给他送信,就算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在哪儿,他也会来的。
燕归向她行礼,“微臣见过公主,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檀华握着手里的书,看着燕归压低的头,说道?:“昨天夜半,那人是你?”
没想到?永寿公主会知道?是他,是认出他的眼睛了吗?燕归昨天没有?看清永寿公主,光线昏暗,永寿公主的床帐里尤其的暗,他只看见忽然之?间,永寿公主睁开?了眼睛。
她似是一直没有?睡着。
紧接着身后便有?杀气袭来,燕归不想闹出动静,也不想吓着永寿公主,只匆匆看过那一眼,就跳出了窗子。
不知永寿公主是如何?认出他的。
燕归说:“是微臣。”
檀华面无惧色,只有?一点疑惑:“你昨天为什么来找我?前几次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檀华之?所以知道?对方一定会来见她,是因为燕归一直跟着她,很奇怪。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朱雀大街,那天下着雨,有?箭矢刺向萧翀乾的撵架,武功高强的燕归却?被萧翀乾派来保护她。
一直到?定坤宫前,直到?她去见萧翀乾,这?位姓燕的护卫首领才止住脚步。
檀华那时只当他是在尽职尽责。
后来她出宫闲逛,碰巧知道?有?人组织捐款,便去捐了一些,那时候燕归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一直在她身边,捐完钱,她打算回宫,对方又陪她走了两条街。
再后来她和父皇絮过话?离开?问仙殿,燕归一直跟着她走出了问仙殿,那个时候燕归对她没有?任何?护卫任务。
皇宫里,尤其是皇帝所在的问仙殿是宫里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当时已在重重保护之?中,不再需要特别护卫。
还有?昨晚,对方莫名其妙的夜访。
他为什么来?总不会是要行刺她。
檀华很少觉得困惑,眼下却?真的有?些困惑。
她不懂燕归为什么跟着他。
第一次在长街上?,永寿公主问他为什么跟着她的时候,燕归记得那会儿自己什么也没说,当时也许有?些迟钝,后来他是知道?自己的想法的。
他舍不得和永寿公主分开?。
这?种感觉,从他第一次在朱雀大街见永寿公主,永寿公主和他说过话?后落下的车窗帘子,看着身侧雨幕中寂寂然的帘子,他心里就隐隐有?了这?种感觉。
永寿公主在洛京街头问他为什么跟着她之?时,燕归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
昨天夜里,他为什么暗自闯入芙蓉殿,他自己也是知道?的,他只是想看看永寿公主的病情究竟怎么样,她是否感到?痛苦。
这?些年皇上?一直放心不下永寿公主的病,想也知道?,永寿公主的病恐怕很棘手。
很危险,可能也很痛苦。
燕归昨晚太担心永寿公主了,他等?不及太阳升起?的今天。
他沉膝跪下,低头俯首,说道?:“微臣擅闯宫室,惊扰公主,还请殿下责罚。”
略微一顿,他的头低得更低,过了一会儿,说道?:“微臣心慕公主,擅闯宫室,并无不轨之?心,请公主治臣僭越之?罪。”
檀华在刚刚说话?的时候已经在梯子上?坐下了,她坐在当中的阶梯,湘妃色的裙子如水一样垂下,两只脚踩在靠近地面的第二阶梯子上?。
自这?个位置,她比燕归高一些,能看到?对方垂着的头颅。
他把头低的太低,像是一个心甘情愿上?刑场的犯人,完全不介意身后有?人举起?屠刀,砍下他的头颅。
现在是有?这?样一把刀的。
那个一直随侍保护檀华的暗卫,就是一把这?样的刀,并且他有?一把剑,锋芒锐利。
他是真的不怕死。
檀华伸出手,纤纤玉指垂下来,托着燕归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她的力道?和燕归比起?来是不值一提的,两只手柔弱无骨,但在对于燕归来说是如此?地无法抗拒。
就像身体里的血液会流向心房。
他抬起?头,这?次看向永寿公主的眼睛。
檀华的眼睛中没有?笑意,她认真地在燕归望着她的目光和他的表情与姿态之?间搜索着。
燕归的眼睛很黑,他看着她的时候有?种自己都发现不了的一点星火。
这?一点星火绝不是恳求。
檀华在他的眼睛上?轻轻停留一瞬,向下看去。
男人喉结明显,肩膀宽而稳,跪在地上?像是一座石像,檀华记得对方肌肉的形状,饱满鼓胀,壁垒分明,看上?去像是石头雕刻成的,又像蕴含了无数的活力与生机,只有?最健康最强壮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的体魄。
指尖微凉,檀华却?能感受到?炙热的温度在指尖下对方与自己肌肤相接的地方,人下颌之?下的肌肤里有?很多的血管,是对方奔流的生命力。
她能联想到?他的血液在肌肤下血管里奔腾的热度。
所有?热度都在沉寂这?具身体里,它们仅在这?具身躯中生长、蔓延,席卷一切。
于是他的眼睛迸溅出一点星火。
她说:“你的确该受到?惩罚。”
第47章
燕归看着近在咫尺的永寿公?主。
她身上?幽幽袅袅带着一丝苦涩的药香徐徐飘来, 她的眼睛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身上?,那?双眼睛里面的情绪他读不懂。
他觉得那?是一片深深的湖泊, 弥漫着迷雾,让人看不清湖面, 也望不到湖底。
她的手?指微凉而柔软, 温暖的八月天里, 冷冷然?, 像是冰做成的。
燕归却觉得自己身上?如?同烈火里泼了一桶油。
呼啦一下,万丈火焰窜起来。
眼前?还是一道明丽的身影, 她总是身着彩衣,湘妃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比御花园里面的所有的花朵都要漂亮, 但近距离接触的时候, 燕归却觉得自己面前?的人是一座冰雪铸成的人。
“明日亥时, 你来隔壁找我。”
燕归看见?檀华微微笑了笑,她说:“现在你走吧,我要看书了。”
檀华自膝盖上?拿起自己刚刚找到的一本书,翻开封皮,仔细看了起来。
她看书的时候专心致志, 不关心外物。
也不再想燕归的事情。
燕归直起身,站起来, 天禄阁里尽是沉寂多年?的书籍,高高的书架像是一座座围墙,一重重隔扇错落有致, 保证风能吹进?来,屋顶很高, 室内阴凉,偶有阳光照射进?来。
阳光穿过书架投下的影子,细小的灰尘在金色的光线里浮动。
永寿公?主表情安静,目光看着膝头书籍上?的白纸黑字,上?好的宣纸,流金的墨色,正好衬她十指柔白纤细,仿佛透明一般,也许里面凝着一段晶莹剔透的玉骨。
燕归收回目光,放轻脚步,离开此处。
在一楼校书的崔让,他独在一间书屋,因他觉得直接在天禄阁校书比较方便,自入宫起就不常去大多数校书郎所在的西侧偏殿,当时的萧翀乾得知此事,便使?人在天禄阁一楼收拾出一个房间给崔让做书房使?用,崔让书房不置门,只是一道黄竹卷帘,一道桌案,身前?的书桌上?有好几?卷古旧的竹简,还有几?摞书,他手?里一只蘸了墨汁的毛笔。
所有从正门离开天禄阁的人都会经过崔让的这间书房,读书上?有疑问也好,找什么书找不到也好,都可去询问请教崔让。
燕归经过书房前?,崔让抬头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写东西。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人走过来,没有经过书房离去,而是走到崔让书房前?面,微微抬了一下半垂下来的黄竹卷帘,迈步走了进?去。
崔让抬头,见?来人怀里什么也没拿,说道:“怎么,九郎也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书么?”
来人是王九郎,他仍是一身青衣的样子,除却头上?一支青玉发簪,腰间一枚白色玉佩,一把剑,并无他物。
以他的出身,这一身装束称得上?极为朴素。
在崔让眼中,王九郎比许多人都更合他的眼缘。
君子食无求饱,居不求安,相比学问,衣着之类的东西实在是最末等的。
这一阵子,王九郎来天禄阁看书,他偶尔和?崔让一起校书,崔让喜爱他聪敏好学,博览群书,不骄不躁。
闻言,王九郎说道:“已?找到了。”
崔让点点头,说:“你的记性一向好,既然?没带书来,想必定然?是将书里的字句都记下了。”
王九郎微微笑了笑,在另一张桌案坐下,同崔让一起整理和?记录宗卷。
日中。
檀华抱着书靠坐在书架旁边睡了一小会儿,大约是一刻钟的时间,醒来后她又看了一个多时辰,算是把这本书看完了大半。
她伸了个懒腰,从一直靠坐着的梯子上?跳下来,抱着书离开了天禄阁。
书还差一点看完,但今天,檀华要和?萧恒一起用膳。
每次萧恒远行归来,第一天或是第二天一定是要见?檀华一面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若是不忙,他会留下来陪她用膳。
两个人,便用一张桌子吃饭。
“洛水里的白鱼最好,可惜刺多。”
白瓷小碗里装着一块剔干净鱼刺的鱼肉,侍奉的宫女将其捧到檀华面前?。
鱼刺是萧恒剔的,他从来都是一个细心的人,做事又工整,剃掉鱼刺的肉一点也不乱,除了少?了几?根刺,和?好鱼肉没有任何区别。
檀华幼年?爱吃鱼,她自小都不喜欢人服侍,自己动手?剔鱼刺又总是剔不干净。
被扎了两次就再不肯吃白鱼了。
只有亲人帮她剔过刺的鱼肉她才肯吃,有时候是萧翀乾,有时候是柔贵妃,有的时候是萧恒。
现在,檀华也好,萧恒也好,都已?经很久没有和萧翀乾一起用过膳了。
依旧会帮檀华剔鱼刺的人是萧恒。
萧恒将给檀华夹鱼肉的银筷子放在手边,他看向对面的檀华,“五妹,你今日有些分心。”
檀华伸出筷子取食面前?鱼肉的动作比以前?慢了一些,她今天吃的东西也很少?。
自檀华幼年?起就经常陪她一起吃饭的萧恒很了解这位妹妹,相处日久,他能分辨出檀华是因为食物不合口味吃得少?,还是因为心中有事吃得少?。
檀华抬了抬眼睛。
她说:“太子哥哥。”
萧恒对她说,“除了琅镜山一人,五妹可有所虑?”
她摇摇头,萧恒笑了笑,说道:“先用膳吧。”
用过膳,萧恒和?檀华二人在芙蓉殿散步,饭后不宜多思,他们只是谈一些杂事。
萧恒和?檀华说城外的野花野草,他给檀华讲述野花的味道,讲野草会有多高,讲一些花木上?结出来的果子,还有一些地域特有的风俗食物,当地的一些民俗传说,还有他在一些县志上?看到的一些记录。
那?些百姓,还有一些官吏、乡老、衙役。
告辞之时,已?近日暮,二人站在临水的游廊里作别,萧恒问檀华:“五妹,你最近可有什么想要的?”
檀华摇摇头,“哥哥,你才送我一箱子东西呢,吃的玩的应有尽有。”
“你大了,我知道你小时候喜欢什么,却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
萧恒看着眼前?的檀华,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眨眼之间,从前?梳着花苞头的小妹妹就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近些年?,正是妹妹长得最快的时候,他身上?却添了不少?俗务,与妹妹相见?的时候愈发的少?了。
他得承认自己有时候不知道妹妹喜欢什么。
可能为人兄长,总要有这么一天的。
毕竟妹妹总会有长大的一天。
檀华笑了笑,说道:“哥哥送的东西,我都喜欢。”
次日亥时,檀华在洛京别院的宅子里,桌上?一只白沙更漏,她坐在桌边看一本书。
应该还差很多看完。
她脚下的地面上?铺着一道高大的影子,经过烛光的照耀,投在半个墙壁上?。
那?显然?不是属于檀华的影子。
而是她身前?不远处跪着一个沉默的高大男人,对方的影子投在墙上?,巍峨的影子像是某种远古鬼神的影子。
燕归还穿着他最常穿的黑色衣服。
檀华桌上?摆了好几?样东西,一把长刀、一把利剑、一只三棱匕首、一把钳子、一条手?指粗的麻绳、一根木棍、一只长长的黑色腾蛇鞭子。
这些东西是燕归带来的,他将这些东西带过来,献给檀华,又跪在她面前?。
自他到这里檀华一直再看那?本书,燕归不晓得是什么书,过了一会儿,檀华看过了一段剧情。
手?上?的故事告一段落,可以中场休息了,也可以开始另一件事。
她扫了眼桌上?的东西,看向旁边的燕归,问他,“为什么给我带着些来?”
“希望这些东西能够对公?主有用。”
“即使?用到你身上?也无所谓?”檀华挑了挑眉。
刀剑的寒光吓不到她,匕首和?钳子也不可怕,她动作轻柔地放下手?中的书,拿起当中的那?把剑来。
几?样东西,她看这把剑稍微顺眼一些。
她打量这把漂亮的剑。
这把剑轻盈漂亮,刀锋薄薄一道,犹比纸薄,拿在手?里却有一点点重量,不觉坠手?,只觉得趁手?。
她看剑,不看剑柄是由什么材质做成,也不看上?面镶嵌了什么金银珠玉,而是看剑的刀刃和?锋芒。
燕归眼里映着烛火,晃过剑刃的雪亮光芒,还有永寿公?主抚摸剑身的手?指,在她堪称轻柔的抚摸之下,那?把森然?长剑,在他眼里似乎也多出了两分从未有过的美丽柔情。
他早已?想好,这些自己所带来的兵器,给他留下一道深深的,比太虚观观主当日留下的伤口,更大更深的伤口也好,要了他的命也好。
都很好。
他会很喜欢的。
脑海中假想永寿公?主现在就将那?把剑刺入他的身体?,他竟感到荣幸。
他说:“请公?主从心所欲。”
檀华笑了笑。
挥出剑。
燕归的衣带断裂,衣衫破碎,剑芒掠过,自剑芒掠过的方向,他的胸膛有几?粒小小的的血珠渗出来。
一颗颗,小小的,鲜红色的。
像红色的珊瑚珠子。
十分漂亮。
第48章
也许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 对什么东西感兴趣的时候总是?看了又看,若是?喜欢上什么机械玩具,恨不得?将这?个东西拆开, 看看里面每一个零件什么样子,观察齿轮转动的样子, 观察连杆往复运动的样子, 并?且留心看目之所见的螺丝到底固定着什么。
燕归不像达官贵人一样穿很多重细腻柔软的丝绸面料, 他的衣服是?简单的单层布料, 黑色的,手感甚至有些厚重粗糙的棉麻, 其实比丝绸要结实很多。
但和丝绸一样,对刀剑没有任何抵抗力。
像这?件衣服一样没有抵抗力的还有衣服的主人。
利剑挥过去的时候,没有人抗拒, 燕归的目光里倒映着长剑挥动之间的光彩。
燕归是?一个天生?的武者, 他少年?时不曾像别的武将世家的男孩子一样接受名师教导, 没有人教导他走路的时候怎样走脚步和身躯会更稳定,跑起来的时候怎样跑怎样呼吸才能跑的更久,怎样举起重物不会被伤到。
他天生?就能做到这?些,只要一次尝试,不完美的第一次尝试往往超出许多同样未经过训练的同龄人, 但在第二次尝试的时候他就能够像很多经过训练的人一样好了,第三?次的时候, 他就能够把一些经过多年?训练的人甩在身后。
不仅如此,燕归还拥有敏锐的五感,许多武者练了多年?的刀剑之后掌心会生?出茧子, 一双生?出老茧的掌心感觉自然很迟钝,茧子这?种东西, 被刀削掉都不会有什么感觉,生?了硬茧的手,有时候连受了伤都感觉不到。
燕归手掌和手指上仅有一些薄茧,这?些薄茧在很多年?前生?出,好像从长出来的时候起就是?那个样子,再?没有变多过,他的触觉还是?像以前一样灵敏,当他触摸一件东西的时候甚至可以凭借触感在脑海中描绘出东西的样貌。
而他的肢体也像他的触觉一样敏锐,他能在重伤之时面不改色,沉着冷静,并?不是?因为他感觉不到痛苦,而是?因为他比寻常人更能忍耐痛苦。作为一个天生?触觉敏锐的人,他天生?就比寻常人更加敏锐,有许多人受到轻伤的时候的感觉是?延迟的,比方说被细细的竹叶或是?纸张割了一下,有些人需要一小?段时间才能感觉到疼痛,有些人直到伤口流出来的血液弄脏衣服才会发现自己受了伤。
而燕归,哪怕是?最?轻的伤,就算是?被蚊子轻轻地叮咬了一下,他也会有所感知,像这?样加之在身上的剑伤,他第一时间就能凭借自己的感知判断出伤口的深度,
这?样敏锐的感知能力,让他在与人交手的时候及时分辨出杀气和伤势,从小?到大,这?种敏锐帮他避开了许多次危机。
燕归对永寿公主挥来的刀剑并?不意外?,王子皇孙,公主之尊,总是?不容冒犯的,不论?原因是?什么,也不论?对方是?谁。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护卫而已。
燕归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他等待着严酷的对待。
迎面而来的刀剑没有令他意外?。
真正让燕归惊讶的是?,自己并?没有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胸膛渗出黏腻的血液来,人的**脱离身体之后失去了能量,温度会很快降下来。
疼痛感很微弱,甚至不如血液停留在肌肤上微凉的触感明显。
刀剑虽然锋利,留下伤口却很浅很浅,甚至因为有衣物的阻隔,伤口都不是?连续的。
檀华撑着下巴,看燕归的样子。
燕归一动不动的时候,他的身体让她想起前世看过的一些雕像。
本来,她其实只是?想看看他而已。
那天在烈日之下,燕归将水从头顶浇下去,他的肉。体散发出一种灼人的生?命力。
檀华自今生?出生?,她的生?命就延续着前生?那种半是?枯竭的状态,像一条不知何时就会断流的溪水。
植物是?自土壤之中生?长。
她的性命一大半都是?靠天香养神?丸维持。
太医对于天香养神?丸的描述,不论?是?药理还是?取材,通通忽视,换做最?直接最?简单的描述:
天香养神?丸其实是?一味有滋养效果的止痛药。
大概是?十全大补丸和止痛剂的合体。
檀华觉得?燕归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生?命力,很吸引人。
大昭的士子,不论?是?学儒的还是?学道的,都是?些禁欲的人,学儒的说要克己复礼,说道法?自然的人,在繁衍一时上主张的也是?修行?者远离世俗,忌男欢女爱。
这?些人往往穿上冠带衣袍就让人忘记他们其实也是有血有肉有欲望的人。
峨冠博带,本身是没有生命力的。
但是?燕归,即使他一动不动,他呼吸时,心脏跳动的时候,胸膛细微的震动,肌肉的一起一伏,都无声告诉着别人他是如此的生机勃勃。
檀华的目光从燕归的胸膛向上滑到对方的眼睛上,他有一双对很多人来说堪称恐怖的眼睛,看到他眼睛的宫女说,晚上的时候噩梦会梦到一些只存在传说中的野兽,檀华不怕他的眼睛。
当她毫不躲闪看过去的时候,也不要多久,就能看出燕归的眼睛里燃烧着的火焰。
远距离看这?一团燃烧着的火焰,让人感觉暖洋洋的。
她其实没有什么坏心,就像是?燕归说的,从心所欲而已。
但看着他伤口流着一点浅薄的血跪在这?里,檀华不止为何,生?出了一点点与往常不同的欲望。
也许,一个可以让人为所欲为的人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吸引人的。
檀华问他:“你现在恨我么?”
昔日郑灵公宫中设宴,有甲鱼汤宴客,却刻意忽视了公子宋的席位,子宋倍感耻辱,手蘸入食鼎之中,略尝而出,后联合公子归生?共杀郑灵公。
这?是?“染指”一词的由来。
郑灵公死在公子宋和公子归生?的杀戮下。
就算是?君主故意羞辱臣下,激起不满之后也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燕归不知道檀华在说什么,他说:“微臣没有任何怨怒,请公主随意处置。”
这?一次燕归没有低头俯首,他的眼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檀华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很干净,干干净净,只有一捧火焰。
他没有说谎。
被给予放纵的权利,也是?一种诱惑。
假如欲望是?一只野兽,是?燕归亲手打开了锁住野兽的牢门。
燕归不恨檀华,甚至明确地说,她可以继续做她想做的,更过分的事情。
檀华起身,走到燕归身边,她说:“我累了。”
亥时,对应的时间现代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正是?夜阑人静之时,千家万户都已入睡。
又称人定。
燕归想,时间的确不早了,也许永寿公主要睡了吧。
应该请辞吗?
永寿公主站在他身侧,长裙垂落在地,时间晚了,花都要睡了,他却有些不舍。
檀华微微踱步,绕着对方走了一圈,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就听见檀华问:“所以,你可以自己把衣服脱掉吗?”
檀华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她不再?看燕归一眼,只是?侧身而坐,慢慢饮了一口清茶。
太子哥哥问她喜欢什么,檀华其实很多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在这?个时代,有太多不论?是?现代人还是?古代人都没有机会见到的珍宝,也有许多在这?个时代平平常常对于现代人来说应该珍贵的东西。
比如说一个在此时不值得?多少钱的水杯,就比如是?自己手心里的这?个陶瓷茶杯,放到现代去是?有价无市的古董,假如檀华是?个考古学家也许会激动万分。
从前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皇宫里盛汤的漂亮瓷碗,那上面的图案对她来说充满了古老优雅她所不解的优美,宫人觉得?她爱惜物件爱惜的有些令人惊讶,时间久了,檀华就慢慢习惯了,她也会心态如常地换掉一个漂亮的花瓷碗。
贵重的东西她觉得?平常,常见的东西也鲜少能吸引她太多注意力。
她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一个总看同一样东西也会喜新厌旧的普通人。
檀华很少问自己喜欢什么,见到什么东西感兴趣就留住这?两分兴趣,见到什么开心就多开心一会儿。
在昆虫和鸟雀都入睡的夏夜里,有一点点声音都很明显。
喝了不到半盏茶,就听见衣衫落地的声音。
她转头看过去,微微笑了笑。
深夜寂静的灯影垂落在她的手边,红烛滴泪。
“不要跪着了,来我面前。”
似是?怕打扰了灯的影子,燕归脚步放轻,走到了檀华面前。
他停在檀华三?步远的位置,“再?近一些。”
燕归往前走,檀华看着他,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又像是?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他在那沼泽一样的目光笼罩下,一直往前走,直到只差一寸就要碰到檀华的衣裙。
其实也不过是?几?步之遥而已。
走过来,既像是?迈过天堑,又像是?走向深渊。
他的目光里,倒映着永寿公主似有似无的笑,她的笑意轻柔的,轻飘飘的,像是?飘在半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的雪花。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胸膛上那道浅浅的,几?乎在受伤之时,立刻被凝固的血。液封锁的伤口,檀华的指尖停留在伤口的边缘。
她轻声问:“伤口还疼吗?”
燕归没有感受到疼痛,敏锐的触感让能感受到永寿公主的手指是?如何轻盈,像一片微凉的花瓣,随时都会落下。
比起疼痛,更像是?轻微的痒意。
这?是?他第一次和永寿公主如此靠近。
假如这?只手可以留在他身上稍微久一点,他情愿被这?只纤纤玉手剖开胸膛。
燕归说:“一点都不疼。”
说完这?句话,他真切地意识到,在这?个安静的夜晚,不论?永寿公主对他做什么事情他都心甘情愿了,也绝不会做出任何反抗。
在檀华没有注意到的时刻,她面前的人已经彻底解除了反抗。
假如她愿意,将手边的任何一样工具用最?残忍的方式在他身上使用,这?个恐怖的猛兽都不会反抗,他再?也不可拒绝永寿公主了。
檀华只专心看面前的胸膛,她的指腹顺着伤口的边缘附近慢慢滑动,一只滑过整条伤口的长度。
燕归说:“它已经愈合了。”
有这?么快吗?
檀华摸了摸伤口上的血珠,已经变成了深深色红色,凝固在伤口上。
燕归胸腹部的肌肉跳动了一下。
檀华收回?手,她牵起燕归身侧的大手,檀华的整个宅院对一墙之隔的燕归来说都是?陌生?的,她一边带着燕归走向他不了解的方向,一边对他说:“夜还很长,我们换个地方玩吧。”
第49章
燕归跟在檀华身后, 什么也不想,只注视着她纤细轻灵的?身影,随着她的?脚步前?行, 他?们穿过一道连廊。
檀华将燕归带入一个?房间。
应该是一间书?房。
一眼看过去,里?头有一张略高?些的?大桌子, 上面是一副长?长?的?, 没画完的?画。
上面画着几朵样子和颜色不同的?花, 应该是院子里?栽种的?花, 红的?粉的?,有的?张扬招展, 有的?含羞自?赏。
不知为何,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作画之?人应是永寿公主。
书?桌后面有一个?架子,上面放了许多瓶瓶罐罐, 有的?是颜料有的?是摆件。
除却那?幅画, 桌面一角还有一沓裁成长?方形的?纸, 上面压了一块木制镇纸。
此时爱好书?画对待纸张,更习惯在使用之?前?裁剪,一些用惯了一样尺寸纸张的?人,也会将纸张如此裁剪成常用的?大小放置留用。
燕归目测了一下,一沓纸张, 大约有两个?常见的?书?本拼在一起那?么大。
屋子里?有一扇很大的?屏风,上面绣着春季的?百花图。
小窗开着, 帘帐在夜风里?飘飞。
檀华经过桌案的?时候,掀开香炉盖子,抬手举起砚台旁边盛着清水的?砚滴, 壶嘴微微倾斜,月光下一道银色的?细细水流浇灭了香炉里?头的?点点星火。
里?头燃着苏合香, 也有安神香。
这阵子她一直休息得很好,不燃香也没关系,更何况今天没必要那?么早睡。
桌上的?这幅画,其实已?经画完了,只是画完之?后她觉得有些不大协调,总觉得哪里?缺了什么。
也许上方留白的?地方提几个?字会比较好,一时之?间檀华想不到写什么合适,就?将这副刚刚画完,颜料尚未干透的?半成品画卷闲放在桌上,想着什么时候有想法了再添几笔。
算起来,这幅画也画了好久,还是前?些日子刚刚雨停的?时候,花匠将收到室内避雨的?花儿挪出去,她好久没见着这些花了,只觉得一场大雨之?后,这些花朵没有接受风吹雨打,却吸收了足足的?水汽,看起来长?得格外繁茂娇艳,就?画了一幅画。
画好之?后放在这里?,好些天没过来,她几乎都忘记这幅画了。
今天过来,却也不是来作画的?。
檀华牵着燕归走到了绣花屏风后面,屏风后面有一张贵妃榻,本来是准备午睡用的?,只是她不怎么习惯在这种比床稍微矮一些的?榻上睡觉,这张贵妃榻一直没用过。
前?些日子看着多余,还想过把这张榻搬走,但室内若是少?了这样大家具,这里?就?要空出来了。
不愿意想搬走软榻后空出来的?这块地方怎么收拾,索性也不管这张软榻,权当不存在,只等着什么时候想好将这里?添置哪样新东西,再挪出去。
不想,本以为是多余的?东西,今天却有了用处。
此时天色已?晚,不好惊动侍女。
这座别院,她没有请客的?准备,也就?没收拾安排客房,还是这里?方便一些。
她回过身,双手在燕归胸膛上轻轻一推,感觉掌心下饱满健壮的?胸膛立刻紧绷了一下,一瞬间檀华觉得触碰到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城墙,接着就?感觉对方的?肌肉恢复了柔软和弹力,对方顺从她的?力道倒在了软榻上。
这么听话吗?
檀华看着躺倒在榻上的?燕归想道。
野兽敞开鲜血淋漓的?胸膛,邀请她饱食血肉。
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萧翀乾将三岁大的?檀华抱在膝盖上,那?时候她还很小,小小的?一团,因为幼小,还不能?服用像天香养神丸这样强效的?药。
幼儿所能?用的?药须得比成年人用药温和许多,药效也就?减少?了很多倍,檀华当时用的?药对她来说不是很好用。
发病了,入睡之?后的?梦里?都是疼痛。
病后醒来,萧翀乾总会来哄她,他?虽然有很多儿女,似乎也不擅长?做一个?温情脉脉的?父亲。
年幼的?檀华在发病后精神不济,萧翀乾给她讲一些自?己从前?的?故事,他?和檀华讲匈奴人和柔然人,讲述那?些游牧民?族的?人是如何战斗的?,讲那?些人不种植庄稼,他?们逐水草而居,若是冬天冷得厉害,找不到食物,就?会南下劫掠。
萧翀乾说,有时候戎狄来劫掠,不是因为没有东西吃过来,而是因为他?们只是想要劫掠而已?。
他?告诉檀华,这些人有时候会一群人来到边疆附近,若是看到没有带兵器的?人就?将他?们杀掉,然后扬长?而去。
不饥饿的?时候,他们杀掉平民百姓只是取乐而已。
萧翀乾的?语气很平静,他?讲自?己作为皇子领兵攻击戎狄的?时候屠杀掉的?戎狄部族。
在戎狄的?领土上,还是皇子的?萧翀乾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老幼,他?像戎狄人一样残忍,甚至比一些戎狄人还要残忍。
在日光和煦的?午后,萧翀乾一点点将那?些充满血腥和残酷的?故事讲给病恹恹的?幼年女儿听。
他?一点也不觉得这些充满恐怖色彩的?故事不适合一个?小女孩儿听,也没想过女儿会不会做噩梦。
讲过一些故事之?后,萧翀乾告诉檀华:对待野兽要比野兽更残忍,打断它的?骨头,砍掉它的?四?肢,砸烂它的头颅。
不要停下来,假如野兽可以臣服,你会看到它跪下的?样子,如果它不曾臣服,或是你不想接受它的?臣服,不要停下,继续下去,打死它,这是最好的?。
这些话,上辈子没有人和她讲过。
但萧翀乾没有告诉过檀华,如何对待一只从一开始就?臣服驯顺的?野兽。
她偏爱野兽皮毛的?触感,于是花费很长?时间抚摸这具野兽光滑柔软的?皮毛。
肌肉的?触感也很有趣。
内里?包着骨骼,手指深深压下去可以摸到一点点骨骼的?形状,燕归的?骨头硬的?像钢铁。
燕归淋漓地躺在汗水里?,他?浑身肌肉紧绷,想要起来,却克制着躺下,一双眼睛看着檀华似是玩闹一样在身上活动的?手,她动作的?方向和力道完全是随心所欲的?,没有任何规律。
敏锐的?触感,让燕归对那?双轻灵柔软的?手感觉格外明晰,在永寿公主不算快的?动作里?,他?能?记清对方的?每一个?动作落下的?位置和轻重,感官是有延迟的?,而他?又是努力地记住对方给予他?的?感觉,有时候,甚至觉得两份触感带来的?感觉叠加在一起。
也不止是两份,奇怪的?感觉一直在堆叠,堆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
燕归感觉自?己仿佛是坠入了沼泽地,他?不记得这间房里?是否点了灯,也不记得敞开的?小窗外面是有月亮还是有星星。
这是他?前?半生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他?一点点坠得更深。
汗水在皮肤上凝结,一颗颗的?,像是珠子,不一会儿就?变得更多。
微凉的?夏夜里?,燕归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潮湿的?大雨中。
那?只在身上漫不经心的?手,像是一根浮木。
他?伸手去触碰,刚刚擦过一截微凉的?指尖,就?感觉对方的?手离自?己而去。
燕归抬头看向永寿公主,一滴汗水从额头落到睫毛上,视线立刻模糊了,浑身的?汗水都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流,它们正在汇入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大海。
擦了一把汗水,就?见永寿公主半是转过身子,从绣隔里?取出一只不算大的?红色木箱。
“新买来的?一些小玩具,看书?看得多了总有些好奇,也许你愿意帮我试试?”
骁龙卫里?面也有负责刑讯的?人,他?们有时候会亲亲热热地称呼将要使用的?刑具是小玩具。
孩子手里?的?一些玩具也有大小之?分,大的?叫大玩具,小的?就?叫小玩具么?
“你看,是这些东西。”
檀华在软榻坐下,将红木箱子放在自?己和燕归中间,一样样将那?些东西从面前?的?红木箱子里?取出来,摆在床榻上,有些东西是燕归从未见过的?,有些东西看着熟悉又陌生,组合在一起却不认得。
燕归看着最眼熟的?一样东西,是檀华抛在一边的?鞭子,红棕色的?细长?鞭子,看上去是什么动物的?皮编制而成,马鞭和手柄上都缠了金丝,中间夹着金线。
他?视力很好,一眼就?发现鞭子上又细小的?银色金属倒钩。
和刑讯时所用的?鞭子类似,但刑讯所用的?鞭子要比这只鞭子更粗,倒钩也比条鞭子上的?倒钩更长?更锋利。
用足够的?力气挥出去鞭挞出来的?伤口?深可见骨,鞭子扬起来的?时候会带出一片血肉混合的?腥风,刑房的?墙壁上有许多红黑结块的?陈年脏污,看见那?些东西的?人往往不知道是什么,浅浅的?联想就?能?把对方吓个?半死。
永寿公主手里?的?细长?鞭子,若是打人,假如由公主亲自?动手,她力气不大,这样细长?的?鞭子难以使力气,抽出来的?伤口?未必见血,也许还不如他?胸前?这道轻伤的?伤口?重。
那?些倒刺,也没什么威力,以燕归见过许多刑具的?眼光来看,落在人身上和猫挠差不多。
这条带银色小倒钩的?鞭子也是这一箱子莫名其妙的?东西里?看起来最有威慑力的?一个?。
剩下的?,当真全是小小玩具。
其中的?关窍燕归看了几眼也看不懂。
檀华把那?只缠了金丝的?鞭子扔到一边,说:“我不喜欢这个?。”
“剩下这些呢,你喜欢哪个??讨厌哪个??”她问燕归。
见燕归的?表情便知道他?是不了解这些东西,檀华说:“没玩过的?话,要不要试一试?假如讨厌喊声停下,我就?会停下。”
燕归说:“……好。”
檀华才发现,一直几乎没有发出声音的?燕归其实嗓子有些哑了,声音沙哑低沉,尾音酥麻。
她的?手微微顿了顿。
看着面前?的?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一堆东西,檀华多了几分跃跃欲试。
“疼的?话要叫出来,不管什么感觉都不要强忍。”
燕归想,这些小女孩儿的?玩具能?将他?奈何呢?刀剑加身的?疼痛他?都能?忍耐,更何况是这些小东西。
当各种各样的?奇异的?酥麻混着疼痛的?感觉一重重地袭来的?时候,他?攥紧了拳头,心跳到失常,汗出如浆。
也许该喊停下,他?强自?忍耐住喉咙里?呻吟想道。
但看着永寿公主亮晶晶的?,带着点研究性的?目光,还有身上不停歇的?战栗,他?本能?地没有办法说停止。
忍耐不住的?时候,偶尔会从喉咙里?溢出一两声闷哼。
永寿公主对明明没被绳子捆绑,却像是已?经身在重重束缚之?中的?人说:“不要忍耐。”
燕归宁可永寿公主用她刚刚抛到一旁的?那?条缠着金线的?鞭子狠狠地抽他?。
第50章
夜深人?静, 万籁俱寂。
月光犹如一匹银练,投入到井水里,在幽深的井口, 映出?一片银晃晃的光晕,一枚圆月睡在井水里。
有人?抛下一只不知晓用了?多少年的木制水桶, 水桶坠入深井, 搅碎一片寂静, 激起一阵涟漪。
木桶在水面晃了?晃, 随着井水不断流进入,重量越来越大, 整个水桶沉入水面之下。
手指粗的麻绳猛地?一绷直,刚刚盛满水的木桶落到了?井边人?的手中?。
那是个身材魁梧骇人?的高大男子,他举起刚刚从水井里提出?来的水桶, 将?里面的水倾倒在身上。
一桶水不足以降下他身体的温度。
一桶又一桶的沁凉的井水从头顶浇下来。
站在冷然的夏夜里, 清风徐来, 月色当空,他却觉得此?时身上比站在正午的烈日之下还要炎热。
热得难捱。
哗啦啦的水声不断在夜色里响起。
地?面汇出?一片水洼溪流。
好几桶水之后燕归才觉得肌肤上的温度降低了?一些,心里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抬起手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手中?多余的水渍溅到地?上,也有一些顺着他的喉结滑落到衣襟里。
不久之前, 他的汗水也像是此?时的井水一样多。
身体的主人?能够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一下下, 宛若擂鼓。
月光下,那双残酷的眼睛望着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胸腔里胡乱跳动的心跳渐渐规律了?些, 燕归抬手轻轻捋了?捋身上衣服的衣襟。
这不是他的衣服。
他的衣裳已经不能穿了?。
不久之前,一切结束之后, 永寿公主对?他说:“你在这儿等?我,我给你找件衣服。”
燕归今夜反应有些慢,点点头。
就已经看?到永寿公主绕过屏风离开了?。
檀华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燕归捡起那条在很久以前被主人?丢到一边的细长鞭子,用指腹轻轻抚摸鞭子上的银色倒刺,一点伤口出?现在指尖,慢慢地?,有鲜红色自指腹的伤口漫出?来。
他注视着指腹的伤口,心里想道,这条鞭子看?着像玩具,上面的倒刺却比他想的要尖锐锋利一些。
鞭子被他重新放到一边。
永寿公主回来的时候,臂弯之间挂了?一件深蓝色的衣裳,她将?衣服递给燕归,说道:“是新衣服,没人?穿过,宽松的样式,我觉得你差不多能穿,试试吧。”
将?衣服递给燕归,檀华将?屏风后的空间留给对?方,自己推到屏风后面。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晚上不宜喝太多水,她只是浅浅地?喝。
屏风后头,穿衣的燕归将?那件袍子穿上,略宽大些的衣袍,穿在他身上正正好好,四肢不紧绷,下摆的长度也不算短。
他的确能穿得下。
也像永寿公主说的一样,是没被人?穿过的新衣服,细棉布的料子,因为没洗过,表面还有些微微发硬的浆感。
他穿着这件新衣裳走出?来,檀华笑了?笑,“还不错。”
燕归自那时永寿公主展露的笑容中?回过神来,又在月色里站了?一会儿,想了?许多,最后不由得也笑了?笑。
这一笑,牵扯到唇边的一点结了?痂的伤口,他用指腹在伤口轻轻碰了?碰。
月光高高升起,照得流水的地?面像是铺了?一层亮灿灿的水银,青石地?砖上倒映着井栏杆和上面水桶的影子。
原本在院子里淋水的男子已经消失在院子里了?。
旭日东升之时,他和往常一样到院中?练习刀剑武功。
燕归身上现在没有重伤,最重的伤口是太虚观主曾经留下的剑伤,那道伤口愈合得不紧不慢,但在宫中?独有的疗伤秘药的治疗下还是渐渐好了?,他向来谨慎,不想被人?巧合窥见什么端倪,用了?上好的,不会留疤的金疮药。
这样的药,是在宫外得来的,他留有三瓶,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第一次使用。
药效很好,在内里的伤还没有好完全的时候,伤口外部愈合得很快,最开始是留了?一道猫挠一样的小伤疤,这道细细小小的伤疤也在随着时间慢慢变平变淡。
三日之前,燕归看?过这道伤口,上面还剩一点点疤痕留下的黑色阴影。
他是古铜色肌肤,这样一道阴影很不明显。
饶是如此?,永寿公主那时出?现在院中?,他那时还是没有转过身。
昨夜见到永寿公主的时候,燕归解衣后发现,那道深深的剑伤看上去恢复了?九成,皮肤上只剩下一道阴影的小伤疤,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觉得这道伤疤消失的时机正好。
身上除了?已经愈合的那道剑伤,还有永寿公主留下的一道浅浅的剑伤,那也不能算是伤,一觉醒来已然好了?九成,完全可以当做不存在。
剩下的还有两道伤口,一道是指腹碰到鞭子上的倒刺被勾出?来的细小伤口,触摸东西的时候会有一点感觉。
另一道就是嘴唇上的伤口。
想到那道伤口,身体的触感好像又回到了?昨晚,燕归手上挥刀的力道一下比一下重。
煞气?出?笼,他的刀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猛烈。
昨天夜里,在一墙之隔的那张软榻上,他一直忍耐着,从小到大,疼痛的时候他习惯忍耐,他很能忍痛,也许这也是天生的。
记得小时候,有些同龄的男孩子和人?打架打输了?、在家里挨了?父母的打、或者?是被狗咬了?,会哭得嘶声力竭,直到嗓子哑了?都?不能停下。
燕归始终不能感同身受。
他一直没有过那样的时刻,疼痛的时候,他没有哭泣的欲望,也不会有眼泪流出?来。
那些孩子说他是个怪物。
但在永寿公主那里,有比疼痛更难忍受的东西,他要牢牢咬住牙关,绷紧喉咙,防止不听话的呻吟声从唇齿之间溜出?来。
因为过度的紧张,他喉咙发哑,偶尔还是有一些沙哑的呻吟逸出?来。
在每次呻吟将?要逸出?唇舌的时候,燕归咬下嘴唇,用疼痛提醒自己冷静。
一般都?很管用。
但有一次,永寿公主注意到了?,她看?到了?他唇上流下的血。
燕归对?自己没有太多的温柔和爱惜,他从来都?是不吝于疼痛,也不吝于受伤的。
永寿公主露出?些担忧的表情,她丢掉了?手里的东西,问他:“你还好吗?”
将?要回答,燕归才发现自己的喉咙紧绷,他想要发出?声音的时候,气?流经过喉咙,一阵干痛麻木。
一只微凉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燕归流血的唇,燕归怕伤到檀华,还不等?自己意识到,就已经松开了?咬着唇的利齿。
他的牙齿,锋利到可?以生生咬断人?类的骨骼。
永寿公主露出?一点担忧的表情,她却抬起莹白的沾着一点嫣红血迹的手指微微碰了?碰自己的唇,略微抿了?抿。
“人?在痛苦的时候血液会是苦的吗?”
不懂医学的人?,偶尔会好奇一些医学问题。
燕归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檀华沾着他一点血迹的唇角,她只取了?一点点血,沾在唇上的很少,抿了?一下,只剩下薄薄一层,像绯红的月晕。
“不要再咬了?,你受伤了?。”
“很难忍吗?”
他喉结滑动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说:“我不痛苦,也不难以忍受。”
“我的血是苦的吗?”
燕归看?着檀华,似乎这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问题。
檀华笑了?笑,说:“不苦,有一点腥甜的味道。”
看?见檀华用浅紫色的丝帕擦拭掉手指上多余的血迹,燕归其实?想问,她是否讨厌。
不过很少有人?会喜欢血腥味吧。
他说:“其实?我觉得还好。”
这句话回答的是之前永寿公主的问题。
回忆到这里,发现这个说法?其实?是有点保守的。
当时永寿公主笑了?笑,“那我们继续?如果你再偷偷咬唇我会停下来,不再继续。”
断掉的琴弦被接上,于是一切都?在继续。
那个晚上。
其实?更多的是喘息。
即使是最危险的时刻,燕归也从未发出?过那样混乱的喘息。
天光大亮,一墙之隔。
檀华站在昨天夜里来过的画室里,身前是那副放了?许久的画,她举笔略作思量,蘸了?蘸墨。
昨夜种种,于她印象最深的是看?到燕归将?唇咬出?血的样子。
一只手稍稍提起袖子,手下起笔,写道:
雾绡轻垂,帘卷西风。
锦绣屏风锁春色,一点丹朱涂绛唇。
……
今日去上值,经过朱雀街,燕归遇见了?许久不见的友人?,一身锦衣的桃花眼贵公子从醉仙楼里出?来,广袖长袍,左玉右剑,自在潇洒。
他身后跟着一个书童,劝他说:“此?处喧闹,无?琴无?香,郎君何?不回家里温书?还可?以请教府上的几位先生。”
桃花眼挥挥手,笑道:“琴也好香也好,哪里敌得酒香醉人??不可?饮酒,又没有酒香,如何?读书?”
书童还在劝,“酒楼里头,鱼龙混杂,前些天还有勋贵打起来了?,听说旁边的闲汉倒霉挨了?一记,头破血流,科举在即,万一在这儿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总归不如我们家里,要不也找人?收拾出?一间房子,用酒做熏香,您看?如何??”
桃花眼走的不着急,而是说:“小童,你好像很不想我在醉仙楼多待?”
书童反应不及,略微一顿,回过神来紧接着说:“这不是科举就快了?么,家里实?在是担心您。”
桃花眼任由书童的话耳旁风一样跑掉了?,路遇燕归,觉着巧,一眼注意到对?方唇上的伤口,多看?了?两眼。
他身在世?家大族,交游广阔,虽然这些年嗜好饮酒,无?心儿女之情,却见过许多有妻有妾又有情的人?,情热之时什么样子,见过不少,早已不以为奇。
没想到有一天,有这样伤口的人?会是燕归,他道:“奇哉!怪哉!”
“昔日你我二人?同为孤弦,今朝我未逢佳人?,燕兄已有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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