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第 81 章


    李元阙在寒风中望过来,像极了过去的模样。


    只是如今那双眼睛亮如星月,藏锋于鞘,神华内敛。


    一军之帅曾经失明的事并不曾张扬,世人难以知晓,光渡在过去窥见的未来一角,正在揭开谜面。


    只是那年在贺兰山的时候,光渡期待过,李元阙若是能看见,会是何等光景。


    如今的一切,都在接近着最好的状态。


    光渡按下心中的感慨,露出了独属于“光渡”的待价而沽与精明冷淡,“正好王爷来了,谈谈?”


    李元阙同意了。


    于是他们客客气气的同入屋内,端坐在桌上两端。


    只有宋雨霖低头上过茶,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后,他们才开始交谈。


    一开始,是你来我往的官场辞令。


    光渡久在中兴府,也算是浸润此道,将那官老爷大人的作派学了十足像,这才幽幽开口,进入正题:“承蒙王爷搭救,如今在下身体已然恢复,只是不知王爷何时愿意放我离开?”


    “……你要回中兴府?”


    李元阙单手握着手中一套莲花纹的茶杯,低着头看不出什么反应。


    屋中很安静,白釉瓷的茶碟与茶杯在他手中轻轻碰撞了一下的声音也被放大,然后被他一并搁在了桌上,“所以,你还是决定要回去。”


    “毕竟王爷的大事,与我自身荣辱同船共渡,我人总得回去,才能帮你办得成。”


    光渡回想刚刚的碰面,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李元阙站住脚步,目光不饰锐利,宋雨霖脸上做过乔装,以前李元阙不曾多看一眼,可如今心中有了答案,再顺着骨骼看时,便能看出宋氏兄妹眉目确有相似。


    宋雨霖摇摇头,继续收拾地面,“做戏要周全,哥哥,我亲自来。”


    收回目光,李元阙向低目垂首的宋雨霖微微一点头,离开了光渡的院子。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失手,可等她蹲在地上收拾时,细细思索过,又认真检查了碎片,这才确定,又沉默了好一会。


    “忘了吧,雨霖,忘记你那天在纸上看到的所有名字。后面的事,我不希望你掺和进来。”光渡难得如此郑重和严肃,“这几日你收拾一下,与商铺人手交接,然后就准备与宋珧入宋,等西夏这边安全了,你们想回来再说。”


    坐在对面的李元阙,明明很平和,却有着摸不出深浅底细的难懂,听上去也就是一句试探,可光渡认真端详他的神色,竟也看不出几分是真意、几分是假意。


    他人在朝中,可以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探知皇帝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记得自己在李元阙眼中的定位——只是他要在维持光渡的“小人”身份时,还要用如此糟糕的印象去取信李元阙,这很为难。


    光渡如今伤势已恢复了十之八九,外伤易愈,但内里因多年缠骨之毒发作而亏空的气血,却还没有完全恢复,今日他上街走过,回来又劳心劳神,此时脸上不免露出一点倦怠。


    “……愿光渡大人保重自身,马到成功,过些时日,你我中兴府再见。”


    光渡侧过头,难掩不解。


    更何况,今日在这场谈判桌上,他们也不是势均力敌的。


    在离开这座边境城池时,光渡没有再见过李元阙。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王爷,只有利益不会背叛,我虽是小人物,却也同样愿意遵守这条道理。”


    李元阙已经走出这间屋子了。


    ……


    信上短短几句话:“哥哥,你亲自哄宋珧入宋吧,这个我就不帮你了。至于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咱们中兴府见。”


    硬夺是夺,巧夺也是夺。


    李元阙今日简直是油盐不进,“嗯,我知道,我也不是不能改主意的,正如光渡大人回到中兴府后,也不是不能改了今日的主意的。”


    这便是中兴府那套贵族之间的辞令了,光渡找回了一些熟悉的节奏,却被李元阙下一句话打乱。


    光渡没想到,宋雨霖竟然这么有主意,昨日就便不告而别,先一步返回中兴府!


    光渡知道李元阙并不是吓他,而是真的在这样权衡着。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元阙仿佛知道光渡在想什么,“以你手段与心机,我不信你不曾提早布过局、埋过线。既如此,我不如直接后人乘凉,人尽其用。”


    此为民心。


    那手很热,力度温和,却不容拒绝。


    李元阙突然提起了这段话题,光渡一时不明白他的用意。


    若李元阙真把光渡关起来,巧夺就别想了,那只会事倍功半。


    只是没有人追上她。


    光渡审视了她一会,“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许久不曾回到朝上,梳理一下我失踪这段时间,朝上发生的事情。”


    “我进来的时候,你已经烧了大半。”宋雨霖垂下长长的眼睫,“我瞄了一眼,零星看到了几个名字,一直好奇,想问问哥哥。”


    “雨霖,我正想说此事。”


    那是数日前,光渡养伤闲来无事,在自己的屋子里书写过一张纸。


    “他既然未死,我之前,倒也不曾关注过他到底受了什么伤,为何要隐藏下来,又伤到何处。”


    如何以四两拨千斤,搅动既有的平衡……光渡心中有数,手上有棋。


    第二日他没看到宋雨霖,宋雨霖的贴身侍女来报,说她有事,过不来了,这本也正常,但知女莫如兄,光渡到下午就发现不对了。


    她手轻轻一拿,那茶具便碎了。


    光渡听到后,怔愣许久,终究是叹了口气。


    反观皇帝,本就存夺位不正之疑,与其说有忠于皇帝的人,不如说是忠于当前的利益分配的大族与人才——光渡看得清楚,李元阙也心中分明。


    光渡微微蹙眉,难得摸不准李元阙想要干什么。


    两日后来报的人,说宋雨霖已到中兴府了,她见的第一个人,是白兆丰,是那位皇帝身边的宫中侍卫。


    宋雨霖抬起头,“哥哥,既然你已无碍,明日我想先回中兴府,提前打理好商铺。”


    年复一年,人们都习惯了西风军,习惯了李元阙,在贤主能吏的治下,这些地区已经被笼络成了铁板一块。


    这些年,李元阙的西风军不仅掌握着前线布阵,还掌管着小半数疆土。


    可是光渡万万没想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宋雨霖完全忤逆他的好意。


    他逼问过宋雨霖的贴身侍女,贴身侍女递来一封宋雨霖昨日写下的信。


    “老周,从今日起,西风军在中兴府的一切资源、人手,皆交由光渡大人调动,若他有指令,不可怠惰,他的一切命令皆优先于我,不可有误。注意隐蔽,切记低调行事。”


    他懒懒的,眉梢眼尾就多了怠惰倦意,“能帮我到什么程度?”


    这话一出,光渡便知道,宋雨霖定然在他的纸上看到了什么。


    他来见光渡时,身上并未着甲,只穿一套洗旧青灰色绨袍,这样日常的打扮本该是平易近人的,可偏偏此刻,李元阙看上去却是陌生的,紧紧盯着光渡的双眼中,还有种难言的压迫感。


    纸上写了许多名字,光渡用作梳理当前朝局脉络的草纸,却也在上面写下了李元阙夺权上位之争,几个最关键位置上的人选名字。


    光渡作势要送,可是才起身不到一半,就被李元阙按住了肩。


    “王爷请讲。”


    光渡鲜少见李元阙这般神色,这让光渡觉得看不透他了,“什么事情,让王爷如此开怀?”


    “如果可以,请光渡大人帮我留意一下皇城禁军,以及驻守中兴府的军队走向。”


    等收拾好这边的茶水,她貌似不经意地询问:“哥哥,前日你写的那张名单,是什么意思?”


    ……顺堂摸瓜,就能摸出太多相关的线索和痕迹,是他自己眼睛不好,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光渡从未见过李元阙这般装模作样的说话。


    “就把你关在我身边,仔细想来也无甚不妥,虽然朝中没有了你的帮助,但总不会……再生变数。”


    突然,李元阙扬起了一个笑,“确实是在与你说笑,只是想到了这个可能。”


    他到底出身皇族,只是不想说,原也不是不会,看着他这样说话,倒是意思。


    “你何曾是小人物?”李元阙平静地开口,“你如今是皇兄的工部尚书,工部在六部之中,位虽不是最高,但你终究是有了名正言顺进正殿议事的权利——光渡大人,你是皇堂兄身边的近臣,你最知道他在想什么,能触及最隐秘的消息,因而日后,我还有许多需要仰仗光渡大人的地方。”


    宋雨霖沉默了一会,“知道了。”


    光渡心中焦急,他叫人收拾东西,准备提前返回中兴府,同时叫可靠之人快马去追宋雨霖。


    这是东胜州,光渡完全落在李元阙手里,李元阙捏着他的命,就随时有掀翻棋盘的底气。


    “我的大事……最重要的事。”李元阙顿了一下,抬头看他,“若是我不让你回去呢?”


    李元阙在他耳边轻声道,“先告辞了。”


    但一切也如李元阙所说承诺那般,无人拦着光渡出城。


    李元阙退后一步道:“中兴府,西北塘口,周记酒铺,若是有急讯通传于我,你便在那里留信,同样的,若你有什么需要他去做的,也可交给他去做。”


    他以为自己足够谨慎,他写下那张纸不过片刻,墨未干透,就已经递到烛火上,亲手烧了。


    东胜州冬风萧瑟,他吹了一路的风,才将自己一身热血吹冷了些,这才回到自己书房,亲手写下密信。


    ……


    光渡怔了一下,他此刻有种莫名的联想,李元阙不是想推开他,而是想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去。


    李元阙却偏偏不告诉他了,只是笑:“光渡大人既然已经决定要返归中兴府,我也不拦你,等你到了中兴府,你便知道了。”


    光渡本来斜靠在软榻上,翻着一本书打发时间,此时“啪”的一声合了书,挺腰坐直道:“你看到了?”


    光渡心还没放下,就听到李元阙慢条斯理道:“不过我刚刚所言,也不算假话——我确实不想放你走。”


    光渡眼皮一跳,“王爷,你是真瞧得起我啊。”


    “昔年我这位皇兄派人追杀我之时,曾有一次亲自到场过,我的手下伤过他,他一直对外隐藏那次受伤,但后来,我手下核对了一下他那段时间的形成,这才确定,那次伤的就是他。”


    在时机成熟时,而李元阙手中握着的筹码,足够让他更进一步。


    光渡脸上那虚情假意的笑容,有片刻凝滞,“……王爷,你在说笑?”


    可李元阙终究只是碰了他短短片刻,就放开了手。


    李元阙继承着他外祖父在军中的血脉威望,这几年更是亲手打下来数座城池,皆由他的亲信心腹接管,几年下来,颇得地方民心,皇帝不是不曾插手过地方官员的任命,只是皇帝派来的人,在绝对的兵权面前,毫无话事权。


    李元阙凉凉一笑,“直到数日前,我将那手下传令召来,详详细细询问之后,才知道了一些有趣的事。”


    说了足够多冠冕堂皇的话,夹杂的事情也商议停定,李元阙便要告辞了。


    光渡已经被自家妹妹按回床上躺着了,他在床上远远瞧见,道:“放着叫别人来收拾吧,别伤到手。”


    光渡面对这种威胁,心里沉了下去,但表面看上去依然很平静,“王爷,这和咱们前些日子说好的,不一样。”


    李元阙多看了他一眼,“看情况而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突然想起一事,既然你我如今已私下结盟,有一些事情,便该向你知会。”


    李元阙慢慢地说,像是把每个字都在锋利的齿间嚼过一遍,“……就把你放在我身边,在这座城里藏着你,关着你,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也不会再有任何风险,光渡大人,你说是吗?”


    这样恰到好处的两全时机,格外难找,因为以李元阙为人,他不会轻易相信如光渡禄同这般人品低劣之人。


    只是桌上那只他握过的茶杯,上面多了几道细小裂纹,杯壁却未崩碎,光渡一时不察,直到宋雨霖见两人谈妥之后,亲自过来收拾的时候,这只杯子才显出端倪。


    他踏出光渡的屋子,在外面看到了守着的宋雨霖。


    光渡心中这样想,眼中便带出笑意,摄魂夺目的双眼熠熠生辉,动人之处不动自动,“知道了,等我消息,今日秘议之事,只在你我之间……”


    光渡带着走出数里后,驻足回望这座他落脚了数月的东胜州。


    远远望去,偌大一个东胜州夹在天地山沙之间,壮阔沧然。


    城头有人无声相送,在此处遥望,竟渺小如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1)


    天地宽广,前路迢迢,光渡走得潇洒,不再回头。


    第 82 章   第 82 章


    光渡走得坚决。


    鸿雁心有天地,终归南飞。


    野雀不愿受笼中孤苦,困顿彀中,了此一生。


    而光渡从来不是掌中雀、椟中珠。


    李元阙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他可以将光渡关起来,关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再见到他,无论是皇帝,还是任何其他的人,碰都不可以再碰他一下。


    可这样的话……他又将沛泽当成了什么?


    保全性命,却折断他的骨脊。这是李元阙遍寻不得的人,不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难道就可以自己亲手将他毁掉吗?


    光渡已经走得很远了。


    李元阙转身走下东胜州的城墙。


    不需言别。


    大事即成那天,便是团聚之日。


    沛泽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只要那一天来得早一点……再快一点。


    ……


    中兴府虽是牢笼,可换个心境,便无甚忧惧了。


    ——皇帝在四年前受过伤,伤到了男人最看重的那处,这些年,一直有难言之症,广觅名医不得。


    光渡轻轻抬起手,正想拍拍皇帝后背以示回应的时候,突然眼神一凝。


    “也是,谁能逼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情呢?”宋珧神色莫名,“哪怕你知道,你回去要面临什么。”


    皇后来得莫名其妙,可是那一眼对视,她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却在夕阳落山后,亲手烧了。


    此事传得满城风雨,不少人都将这四年光渡得宠之事,与皇帝无能之事联系在一起……后宫再无怀孕的妃嫔,可不就是从遇刺后开始吗?


    光渡曾经想过这一招,虽然不是这个步骤,也不是这个时候,但看到这一幕真正发生在眼前时,他心情竟然如此之好。


    “光渡……光渡……”皇帝声音都是颤抖的,光渡都很少见到皇帝在众人面前失态,光渡站着没动,目光却越过皇帝的背后,看到另一端的人。


    “别便宜那个皇帝。”


    他说的不是没道理。


    抱着自己的人,瞬间僵硬了脊背。


    “你的事,我自然会为你去办。”宋珧明白这是刻意支开他的路数,光渡并没有将这局设计得多么精巧,一则是他不想欺骗,二则是他们多年好友,光渡意在何处,不须明说,他们都已心有灵犀。


    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去便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硬战。


    ……


    想必皇帝知晓之后,定是极为震怒,他下令严禁议论此事,可越是禁止议论的事情,别人便越会信以为真。


    皇帝在台阶之上的另一端,看到光渡那一瞬间,就彻底怔住了。他双眼中迸发出无比明亮而喜悦的光芒,就连嘴角都扬起笑容。


    众生百态,林林总总,繁华过眼走,君恩如流水不外如是,他也看得有些倦了。


    乌图在众人之首跪着,他如今已是内务总管了,只看身上衣品与装饰,便知道他如今混得不错。


    在一片静默中,皇帝的太极宫里,走出了一个穿着粉色小袄的年轻女子。


    那日东胜州密议,李元阙对他说的话,光渡一直在想是什么意思,可今日他看到这个年轻女子,光渡就完全明白了。


    若能活着,便自会相见。


    他却要走入笼中。


    宋珧的手原本放在光渡的手腕上把脉,此时却反手抓紧了光渡,喃喃道:“你还是要回去……”


    但他留下一封信,信中纸尚带苦涩药香,只写着短短数个字,“祝君万事皆成,早日凯旋。”


    于是他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极宫前,站在台阶下等候皇帝的通传,就像过去四年中,他做过无数次的那般模样。


    一阵寒风吹过光都有些冷,他轻轻咳了一声,将狐裘裹得更紧了。


    议论四起。


    台阶下的人失踪数月,身形肉眼可见地消瘦许多,那件松松散散堆在臂肘上的白狐护肩之下,是一件紧身红色短袄,银线绣出祥云纹,错落有致从领口、胸口、再没入腰间围着的白狐皮毛,再配上那张玉面,几乎是夕暮坠云,落于他一人之身。


    他看到皇后仪驾到来,皇后在太极宫外的轿子上,看了光渡一眼,突然笑了。


    他深深跪在皇帝数步之后,正如那些不敢直视龙颜的太监、宫女和侍卫,乌图脸色煞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这些年,皇帝甚至特地找了一个男美人宠爱抬举,这到底是因为佞臣美色误国,还是皇帝因为自己不行才找了遮掩……


    中兴府的大门出现在路的尽头。


    光渡默默收好了这封信。


    光渡失踪日久,皇帝派了不少人去找,随着时间过去,知其凶多吉少,也愈发没有信心。


    得宠,失宠。后宫女人度过一生,是好是坏,都仰仗于此。


    有鸟儿鸣叫着,从他的头顶飞过。


    而长阶之下,太极宫前,光渡惊鸿一瞥的模样,镌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宋珧次日离开的时候,没有向光渡告别。


    光渡出现在皇宫门前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震惊。


    皇帝从宫中踉跄奔出,向来注重文雅儒风的皇帝,此时竟连一只鞋子都穿反了。


    光渡看到皇帝宫中有新嫔妃的瞬间,就笑了出来。


    而他迫切地需要新的美人,来破除自己不行的谣言,所以光渡失踪数月间,皇帝宫中有了新纳的嫔侍。


    就像他的生母,明明不情不愿,却依然能勾走自己父亲的魂。


    他悄悄抬起过头,却正好撞上了光渡的视线,电光火时的一刻对视后,乌图深深埋下头,那是臣服的姿态。


    光渡缓缓点头。


    禁议令根本止不住,达官贵族之间意兴盎然,颇为关注,越禁传得越广。


    如此一路向西北,它们将飞过西夏人口繁密的中兴府,飞过时代守护无数百姓的贺兰山,飞越广阔沙漠,飞向更遥远、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双目泠泠注视着皇帝从长阶奔下,在他面前站住,竟然停顿数息,才敢伸出手,将他猛地搂入怀中。


    宋珧说着和李元阙一样的话,可不同于李元阙的稳定,是他连笑容都是勉强而苦涩的。


    光渡定定看了乌图几眼,看得乌图全身跪伏于地,才移开目光,又看向宫外另一角。


    太极宫前,玉色长阶幽深漫长。


    海阔天空,自由翱翔。


    宋珧猛地靠近光渡,“你如今的身体,已是没有问题……但与其便宜那个狗皇帝,你不如和我……我干干净净,也是第一次,身边从来都没有过任何人,我会让你很舒服的,咱们谁都不吃亏。”


    光渡从来都不止一副极佳的皮囊,他身上那种极为矛盾而勾人的气韵,比以前还要动人心魂。


    光渡也该笑一笑的,可是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郊外荒凉的街道,逐渐有村镇环绕,路上行人逐渐增多,越接近西夏首府,人马便越是繁复。


    许许多多的人,乌泱泱的跪在地上,有新面孔,也有许多熟悉的旧面孔。


    这件白狐护肩,是他在边陲东胜州养伤时,宋雨霖从街上买来的,柔软光滑的皮毛上,有着干梅花的香气,光渡第一次握在手里时就沉默了很久,从此,便再不离身。


    一月之前,一些谣言便于在中兴府、甚至是西夏朝野中上下疯传。


    光渡回中兴府一路,只用宋氏商会的人手,并没有惊动其他势力。


    光渡抬起头,看他们在天空上飞翔,自由无拘。


    如此配色,红娇白仙,又衬得他雪白的脸上多了几分气色,明明看得出身上尚有病气,却在他身上,变成了极其惹人怜爱的脆弱和破碎。


    他心甘情愿。


    她遥遥点头示意,便率宫人离开,不曾通传,更不曾说过一句话。


    “就是想过来看一眼光渡,但只这一眼,我便放心了。”皇后脸上笑意幽幽,“他回来仍是如此般模样,后宫就又要变天了,你且看着,只要他回来,就不会再有人得宠了。”


    那女人穿着宫妃的服装,似是睡迟初醒,脸上尚有迷惑,娇声唤道:“皇上?”


    “孙师叔说,他离开之后,皇帝没有药和针灸压着,算算时间,皇帝已经好了。”


    正如宋雨霖所说的那样,打发宋珧离开并不难,光渡递出一封信,请宋珧帮忙去宋地粮行处理事情时,就已经注定将自己这位友人,推出这遍布荆棘的西夏朝局中央。


    如今看来,皇帝这番作为,颇有几份过犹不及,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将过去几年的痕迹,与谣言仔细比对,愈发让众人怀疑。


    唯有将脸埋入这件白色皮裘中,才能汲取熟悉的暖,心里也格外安静。


    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难免疑惑:“娘娘特地跑一趟,什么都不做吗?”


    他在恐惧……却也不只是恐惧。


    他用了四年时间,已彻底从皇帝的后宫走到前朝,这一次回来,他更要站到朝廷权局的最中央。


    可光渡从不是后宫女子。


    这是最后的战场。


    如今想来,确实许多蹊跷之处,纵使皇帝确实改了口味,想尝尝南风,也不需如此大肆宣扬,爷爷留宿光渡,恨不得天下皆知。


    这次伤病后,他不如以往那样能受得住风了,站在这里,竟然觉得格外寒冷。


    李元阙既然已经帮他开了戏,不过换换幕次而已,他当然能立刻跟上,一起演上。


    如今仍是寒冬,他踏着雪,拥着白色护肩,走入城中。


    但光渡看了他许久,“不行,我不愿意。”


    “你还是决定要回去。”


    无论所举之事成败与否,这个美好的祝愿,都如此渺茫。


    却又远远不止于此。


    而他并不是过去那样孤身一人,举目无依,仓皇摸索。


    光渡含笑地看着那个满脸迷惑、继而又满脸震惊的美人。


    看到美人脸上的敌意,光渡心想这可真是太好了。


    有美人缠着,他都不用花太多时间来应付皇帝了。


    光渡心情非常愉快,露出了回到中兴府后第一个笑容,“陛下,不为我介绍一下这位娘娘吗?”


    第 83 章   第 83 章


    光渡不喜欢笑。


    皇帝长留光渡于侧,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能让光渡笑上一笑,是多么的难得不易。


    即使是此时光渡的笑容并不良善,凉薄和嘲讽皆含几分,但那依然是一个笑,明耀夺目,晃得皇帝脑袋轰的一声热血上冲,眼中生光。


    也是太久不曾相见了。


    以往每日见面时,皇帝倒也不至于如此失神,久别重逢,光渡形貌气质与以往皆不相同,站得本来就近,他再这样笑一下,冲击不可谓不小,连周围的风似乎都安静下来。


    甚至光渡刚刚问的是什么,皇帝是一个字都没听到。


    还是皇帝那新纳入宫中的美人,挽着皇帝手臂娇声呼唤的时候,皇帝才回过神来。


    而光渡早已挣脱了皇帝的怀抱,向后退了三步,公公正正地行了臣子礼,“陛下,臣晚归,愿请罪。”


    皇帝看了看新宠的美人,又看了一眼面前光渡。


    些微萤芒,比之高华皓月,几乎没有任何可比性。


    光渡从来和寻常美人不同。


    皇帝自认为自己对光渡的心意与对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光渡失踪许久,他虽焦心,却也不能一直守着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任由满城的风言风语发酵。


    但如此这般场面,“新欢旧爱”齐聚一堂,皇帝也难免心虚。


    皇帝拂袖斥退:“毫无礼数,我君臣相见,岂有你说话的份?出去!”


    君臣同入太极宫,屏退众人后,皇帝问起这个问题,而光渡早已想好了说辞——那日黑山袭营,他在客栈中遇袭,受了重伤后逃离,辗转流落到乡野人家,昏了一个多月才醒,又养了一个月的伤,才能下地行走。


    常太医检查后道:“这一处伤口确实凶险,几乎是挨着心过去的,万幸光渡大人身受皇恩,有神明护佑,能死里逃生,躲过这一劫,如今外伤虽然已经痊愈,但终究伤于心脉,光渡大人日后还需要仔细将养,不宜太过劳累,却不会落下病根。”


    不只是皇帝关心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对此感到好奇。


    可是这边光渡已经抓住机会告退了,人都退到殿边,行个礼就出去了。


    光渡看了她一眼,才道:“是真的。”


    药乜绗。


    更何况,只有水灾发了,当地乱起来,百姓流离失所,流民无处可去,才反得起来。


    太多皇帝的赏赐来到他的宅中。


    皇帝终究没脸留他。


    可谁能想到……


    “太好了,哥哥……那个狗皇帝,他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如今干预建渠,已不是最好时机,更何况西夏赔礼蒙古后,国库空虚,户部根本就无钱拨款筹建水渠……水患发起来,几乎已成定局。


    如白玉落纹,初雪踏痕,美依然是美的,但原本的无瑕被破坏了。


    夜已经深了,光渡看着这个如今已经有几分看不透的妹妹,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你……关于你的事,我过两天再和你说,白兆丰……唉。”


    药乜绗这个名字,对于光渡来说,算不上陌生。


    外面天完全黑了下来,光渡感到从骨头里冒出的冷意,他想自己还是该回去了。


    没人会随便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皇帝见到那伤,心中便已经信了八分。


    他说的都是真话,只是隐藏了最关键的信息。


    后面的话被她小声吞到肚子里,在光渡面前,她不想当小孩,她想当哥哥信重的伙伴,所以她必须藏好自己心底的情绪,保持绝对的冷静。


    乌图那一刀给光渡印象太深刻,现在想到这个危险的人,光渡后背的汗毛都会竖起来。


    乌图却小碎步走了进来,“单美人亲手煲了人参鸡汤,特来送与陛下。”


    如今时节已是入春,冬季时无人主持夏国境内水渠整修,去年十二月的流淩已是不容乐观,如今已是正月,等一个月后冰水化冻,到了二月开河时,水渠怕难以疏散,淩汛若是挡不住,就要出水灾。


    宋雨霖太过敏锐,自从宋雨霖违抗光渡命令,独身返回中兴府后,光渡就不想让宋雨霖太多介入朝中之事,更不想让她卷入有关乌图的事中。


    光渡告退离去时,皇帝有些不舍,想再留他说说话时,但没想到,之前被他斥退的美人却也没有消停。


    如果知道的话,皇帝会怎样对他呢?


    他大概想象得出皇帝的反应,不必多此一举。


    皇帝大概是不知道的,连一点点风声都没听到过,要不然皇帝不会如此关心他,也不会脸含歉意,更不会毫无芥蒂。


    光渡并未抬头看他,也没叫下人端茶,仿佛根本没见到他这个人。


    既然光渡说自己受了伤,那皇帝自然也不会毫无表示。


    倒算是帮了他的忙。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华贵的大氅之下,上身只一套单薄的里衣,下面多穿了一条裤子,满头辫子散着一半,不像上次那般华丽地挂满了宝石。看得出来,他来得甚是匆忙。


    光渡粗粗用过一碗热稀饭,与扮作小厮进来的宋雨霖快速交换情报,端着碗灌饭的同时,他还迅速翻看了递到他住处的这厚厚一沓的请帖。


    但这样的身体受伤,总是会让人感到遗憾。


    蒙古对夏国颇多疑心,经此一事后,蒙古可汗更是震怒,皇帝只好赔了不少礼,将本就并不丰盈的国库再次掏了个底,才勉强平息了蒙古的怒火。


    “雨霖,皇后细玉氏的家族,这段时间都见过什么人?”


    今年的水灾不容小觑,要不工部也不会积压这么多地方官的公文奏报,一封一封,足以看得出急切。


    宋雨霖答应了,然后又道:“皇帝新宠幸的单美人,是西凉府药乜家主送上来的当地贵女,这段时间颇为得宠,另外,有关皇帝……曾经不能人道的流言,哥哥,是真的吗?”


    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光渡身负佞臣之名,没人比他去做更顺理成章。


    那个知道光渡的过去,帮过他,也劫过他,行事总是出乎意料的疯子。


    光渡说到这里,就想叹气,“你见都见了,我还能说什么?只一句话,你离他哥白兆睿远点,要真出事了,我也来不及护你。”


    光渡一回来,火器厂的人就定了心,光渡一点情面不留,将这段时间外面安插进来的人,尽数摘了出去,然后批过新的火器设计图,这才叫格隆重新开产。


    光渡失踪的时候,不止皇帝派了人,就连药乜绗也着人在黑山附近找了许久。


    光渡拆下腰带,脱下外衣,常太医小心为他接下绑带,他胸腹两处刀伤,即使如今已经愈合,但依然能从那狰狞的皮肉边缘,看出当时的凶险情况。


    这其中包括秘密生产的攻城火器,这些都是李元阙要用的。


    养伤去毒的日子,光渡身体形态变化太大,如今即使让皇帝看到身体,也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如此怠慢,药乜绗却毫不介意,反而大笑了出来,“你还活着!太好了!”


    光渡拿起请贴上那张一眼富贵,大红烫金的请帖。


    皇帝知道他落到李元阙手里了吗?知道他被李元阙藏在一件小屋子里,将近两个月都不曾出来过吗?


    光渡听出了言外之意,“臣知道了,等一会离宫,就前往工部。”


    光渡抽出了那张请帖,“雨霖,我今晚只见他,偷偷从后院放进来,但别让他看见你。”


    新进的美人调教得好,让他有一点好奇,这位美人是谁送进宫的?


    光渡有些恶意的想。


    长痛不如短痛,治病也要治根。等闹个天翻地覆,等到民意鼎沸,等到皇座上那位众望所归的换了人,这些民生要事,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能让老百姓的过上好日子的事……就都有人挨个去做了。


    宋雨霖柔声细语地开口:“我一直派人盯着,细玉氏私下见过几次白兆睿,近来西凉府药乜绗,还有……”


    工部里,火器厂归属、修建水渠这两件最要紧的事,再过去的几个月中,众派别明争暗斗许多次,各方势力都在观望,而随着光渡回来,局势将再次变化。


    在光渡面前提起自己新纳的没人,皇帝脸色也变得难看,“叫她回去!”


    此时就连美人面上露出的委屈,皇帝都感觉不到以往的触动和怜爱了。


    可是光渡将那公文放置时,心口刚刚愈合的伤口,还是传来沉闷的痛。


    药乜绗来得很快,从外面大步踏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正月夜风的寒气。


    回到府上,他同样没有片刻清闲。


    但好在光渡身上的伤,本来就不需要遮掩隐藏。


    既已验完伤口,光渡重新穿好衣服,月白的里衣覆盖身体,将前胸狰狞的伤疤遮住。


    光渡看过几封地方父母官上书要求工部拨款督建、防治水患的公文后,在手中握了许久,才重新套入信封,漠然置于一侧。


    更何况,这事若是深究起来,当时张四不在光渡身边,还不是因为皇帝自己下的命令?


    药乜绗一进来,便看到光渡正坐在桌前翻看公文,于是猛地站住了脚步。


    从太极宫走出来的时候,光渡感觉很是轻松。


    光渡伤成这样,皇帝心中压着火,却一时也发不出来。


    ……


    他想,若他毫无良心,或许就能换来今夜的安眠了。


    ……


    即使不听太医汇报,只是看到眼前那狰狞的伤疤,皇帝都很难怀疑光渡受过致命伤的这个事实。


    “如今朝野内外,孤可信之人不多,工部尚书是你的位置,既然你回来了,就好好坐,坐稳了。”皇帝握住了光渡的肩,意味深长道,“身体要紧,但也别放松警惕,忽略了你眼前的敌人。”


    兵部在抢光渡的火器厂,但是兵部不足为惧,有李元阙带着西风军在戍边,皇帝的兵部形同虚设。


    等光渡到了黑山后,一切事态的发生,就不再受皇帝所控制,蒙古夜袭一营覆没之事,至今没能找到幕后黑手。


    “……乌图公公还等在外面?”光渡不露声色,“好好待着,别怠慢了,然后帮我谢过陛下的赏赐,就说夜深了,我已睡下了,不见他。”


    虽然他本人依然是那样的好看,更因消瘦惹人垂怜。


    毗邻宣化府,西凉府之上不可忽视的新主。


    两月前黑山郊外,与蒙古乱军混战那夜后,光渡就此失踪。


    无数的疑问涌上皇帝心头。


    太多的人想见他。他活着回来,确实轰动朝野上下。


    如今孙老已经远遁中原,皇帝招来的是常太医,这位是皇帝的心腹,光渡没有办法让他像宋珧那位师叔,在宫内为他打掩护。


    而光渡看在眼里,却不能去管。


    宋雨霖神色莫名,“……我有分寸的,哥哥放心。”


    失踪的这段时间,他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宋雨霖眼中迸出精光,那一瞬她的脸色很奇怪,又像想哭,又像想笑,却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腹。


    在光渡去向不明的这两个月,工部里同样天翻地覆。


    若是发生这种情况,皇帝是一定要责问保护光渡的人的,张四是他派去贴身保护光渡的,可现在张四已经被他下到大牢里了。


    常太医离开后,皇帝才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这段时日你不在朝中,不知道最近发生了许多事……你终于回到孤身边,孤心中,也终于有几份安稳了。”


    这位名义上的尚书不在,下面各自结党成派,心思各异。


    他曾亲眼见过光渡鼻眼流血,如今再见光渡是个勉强无恙的模样,才放下了高悬许久的心。


    药乜绗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我还担心光渡大人不想再见我,或者说,不会再这样……私下里见我。”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轻了下来,尾音飘着,轻柔暧昧。


    光渡终于抬头,“若是你希望,我们现在便可以进宫,到陛下面前去说、去见。”


    第 84 章   第 84 章


    在窒息的沉默中,药乜绗有好一会没说话。


    “不。”药乜绗陡然笑了出来,打破了安静,“若你的目的,是让我这一条性命,此刻我们便该在皇帝面前,你只需要告诉皇帝,我曾经劫过你,想睡你,我可能就完了。”


    “但是你没有,而是选择私下见我,”药乜绗自嘲道,“你我之间,又没有什么你非要留我一命的情谊,那么,便是你想以此为把柄,让我为你去做别的事?”


    黑山蒙古袭营那夜,药乜绗跟踪光渡并把人劫走一事,他做得很是隐蔽,连沿途线索都一一抹去,他甚至还在西凉府留下了替身,让表面的一切看上去都天衣无缝。


    所以他曾经想过,此事若当真东窗事发,他大可以厚着脸皮喊冤枉,就是不承认自己做过这件事。


    可是此时此刻,药乜绗看到光渡亭亭坐在他面前的模样,他就明白,只要光渡在场,无论是谁找他对峙,他都一定会把这件事承认下来。


    太有面子了,就是他做的,死了他都要认的!


    可惜当日未曾得手,光渡那日突然流黑血的样子把他吓到了,若是得手了,这件事足够他炫耀到下辈子的。更何况他并非不留后手,就算皇帝震怒要杀他,他也有断尾求生的底气。


    钱权虽美,可若碰不了美人,这辈子也相当寡淡无趣。


    他宁愿痛快活,痛快死,若能死在美人膝上,那更是此生无憾。


    况且,皇帝那般无能,他却精于此道,药乜绗曾经想过,若能让光渡和他试过一次,说不定以后光渡食髓知味了,还会主动找他好。


    而据他对光渡的了解……


    光渡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之人,如果他真忍受不了,当时和皇帝的这种名声传出来的时候,他就该一头撞死以明志了。


    但他还活着。


    这只能说他真正想做的事、想获取之物,比之他自己的名声,在他心中的分量还要重上许多。


    “我什么意思,或许别人不知道,但你应该是知道的,毕竟你掌管西凉府,知道我的底细,在我离开西凉府后,都盯了我这么多年。”


    光渡稍稍退开,他身上的冷香如贺兰山寒冬腊月的雪,将药乜绗的身心都浸得凛寒透彻。


    光渡不见一点慌乱,周身只有安和的平静,“我的下场,最坏不过被皇帝收到宫中,彻底变成他的男宠。”


    如今,坐在面前的药乜绗,是胜者。


    光渡缓和了语气,“那便退一步,你我只谈利益,难道你就不想——吞下宣化府,再进一步吗?”


    药乜绗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


    “可而李元阙是个什么样子,你只需要去左金吾司中问问——城郊之战,皇帝的心腹精兵两千人,与李元阙六十四骑交过手,却大败而回,这事在贵族中不是秘密,你去看看左金吾司那些兵的眼睛里,提到李元阙的名字是,你看看他们眼中的神色,哪个不是畏之敬之,心悦诚服?而我西夏的热血男儿,又有哪个不对西风军的神勇心驰神往?”


    光渡神色也毫无震动。


    片刻后,他松开了杯子,“你无法获得皇帝的信任,因为陛下,舍不得杀我。”


    如今药乜绗来西夏首府,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他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高门宴请,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朱门高楼座上宾。


    药乜绗话锋一转,“光渡大人适才所言,叫我停下来的,是指我送美人给皇帝,还是指我花开两枝,同时和皇后细玉氏那个刑部尚书的父亲交好?我想,我往皇帝宫中送美人,你应该是完全不介意的,至于皇后更无所谓了,你又生不出孩子,应该完全没有要和皇后对上的意思。”


    “你若闹大今夜之事,我必然鱼死网破。至于李元阙那边,他左右只不过是失去一个马前卒,于大局而言,又有何影响?更何况,你真以为皇帝饶了你一时,你就能安稳一世吗?”


    光渡轻描淡写地捧起瓷杯,“我们这位皇帝是个什么样子,你心里有数,若你还对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就回去问问你妹。”


    ……那么,光渡想要的,他一直想去做的,究竟是什么?


    “你是指什么?”


    争斗是惊心动魄的,但胜利的果实同样甜美。


    药乜绗严肃地问:“光渡,你是李元阙的人?”


    这句话,连药乜绗也无法反驳。


    药乜绗短促的笑了一下,神态不见方才的洒脱肆意,而是多了肉眼可见的慎重。


    药乜绗的身体彻底僵住,而光渡依然没有放过他。


    光渡微笑问道:“就西夏现在的局势,你就这么相信,我们这位皇帝能守得住家国?”


    光渡握住白瓷杯,似乎想从里面温热的水汲取一份温暖,握住杯壁的手指,都有些用力。


    “光渡,就算你说的都对……那又怎样?”


    光渡短暂笑了下:“你现在做的事情并不聪明,两边押宝可能反而是两边得罪,更何况我若再不说,你就错过了最好的位置。”


    “光渡大人,我总不能在前朝后宫中,连一个盟友都无。如果光渡大人愿意做我的朋友,那我自然求之不得,毕竟朋友还是多多的好。”


    药乜绗低下头思索,将过去一点一滴的痕迹,都连在在一起,终于恍然道:“过去四年中,每年都有几波去你老家胡同找你的人,我派出过高手追踪,但从来都没追上过,如今看来……”


    过去三个月的经历,对光渡来说是天翻地覆的,可对于药乜绗来说也不遑多让。


    “皇帝无能又怎样,对我们这样的世家和贵族来说,这不是更好吗?这样的皇帝更好控制,只要他会平衡世家,便能坐稳那个位子。古往今来,能以己身贤能得臣子追随的君主并不多,更多的,是稳定的利益,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所以光渡一回来便着手此事,他想,自己回来的其实有一点晚了,但还来得及。


    宣化府、西凉府一带是当今皇帝的出身地,当地的世家望族,均是皇帝最忠诚的支持者。


    可旧的支持者老去,新的继任者蓬勃生长,权力流动更迭,人心也会变化。


    光渡看着他不语,用沉默将药乜绗推向了那个结论。


    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若是啃下来,绝对会在最关键的地方发挥作用。


    “只要我连夜进宫,将你放才所言告知陛下,我不用担谋逆之罪,反有揭发检举之奖,更是一举两得——就算你把黑山之事告于陛下,但功过相抵后,皇帝必不会怪罪与我,反而我还能重新获得陛下的信任,然后稳稳保住我如今的荣华富贵。”


    药乜绗猛地望向他。


    在他们的利益变得更牢固之前,冷却一切正在蓬勃生长的可能。


    药乜绗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模样,“说说看吧,光渡大人,让我看看你的条件,我才好决定到底是去死一死,还是活着帮一帮你。”


    药乜绗逐渐神色复杂,“你十五岁销声匿迹的那一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你遇到过谁?”


    “为什么不是?”光渡冷静开口,“如今蒙金环伺,我夏国势微,皇上左右逢源皆不得,国君之位,庸者盛时或可守之,但危时,必有能君居之,才走得出一条生路。”


    但光渡至少能告诉他,他还有第三种选择,能让药乜绗从全力支持皇帝,改为按兵不动的两面观望。


    药乜绗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你怎么可能会是李元阙的人?”


    夜深了,他感到有一点冷,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比过去夜中畏寒。


    “哪怕我永远被困在宫中,这辈子不能再出宫,但每个晚上,我都会在皇帝枕边提起你的名字……让他疑心你,让他杀了你,甚至让他以为我心悦于你……这个风险,你敢担吗?”


    不仅皇帝要着意拉拢如今的药乜绗,连李元阙同样需要。


    “停止你现在正在做的事。”


    药乜绗看了一眼光渡的表情后,还是端正了神色。


    他品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光渡大人,还请明示。”


    药乜绗愣住了。


    “但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光渡凑到他的耳畔,轻声呢喃,“只要我活着一天,你这辈子就别想高枕安眠。”


    光渡的手指很凉。


    光渡抬头,静静看了他片刻,才道:“药乜家主。”


    因为他落在光渡手中的把柄,也因为他的弱点同样明显。


    瓦解药乜一族于皇帝的支持,很难。


    “光渡大人。”药乜绗的笑容逐渐僵硬,“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贪功冒进,总是不好,我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守成又如何?总比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落个满盘皆输,要稳妥得多吧?”


    这个人他必须争取,哪怕他的底牌暴露。


    光渡平平静静的,喜怒不动声色道,“我瞒得过旁人,也瞒不过你,索性也不必瞒了。你如今选择支持皇帝,可是皇帝这个位置,他接下来真的能坐得很稳吗?”


    药乜绗一定会听的。


    让他转投李元阙,难上加难。


    在外人看上去,药乜绗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是很稳定的,之前他的嫡妹入宫为妃,虽然光渡暗中促成了和离,让药乜氏嫔从宫中归家,可因权力的纽带交织,只是两三个月的功夫,药乜氏与皇帝就又以另外一种方式走到了一起。


    他收起那份笑容时,光渡反而看得出宋雨霖情报中,那个深沉很辣的药乜家主的模样。


    “你可以告诉陛下,我是宋沛泽,可这样一来,当年你在西凉府大张旗鼓送我那么多黄金,求与我结契之事,还瞒得住吗?我若告诉皇帝,我那个时候就和你好了,你说他会不会信?”


    药乜绗静了很久,“光渡大人,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一定会默许你的行径,并替你的身份保守秘密?”


    借着这个空隙,药乜绗正在贪婪地描绘着光渡的眉眼,以及他消瘦许多之后的身形,“你说。”


    都道富贵险中求,可权力之求,更是险中之险。


    就比如说,西凉府的药乜家在春季内战后,势力急速壮大,成为各方交好拉拢的不二之选。


    光渡轻声道:“药乜家主,眼光放长远一点,别做入局相争的鹬蚌,而忘了旁边的渔翁。”


    三个月前,药乜绗离开西凉府时虽然隐蔽,但到底是被族中细作发现端倪,回去兜头便是一番龙争虎斗,光渡从寥寥数个字的情报上,就看得出来,那曾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


    皇帝和李元阙之间的山雨欲来,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早一点晚一点,都一定会发生,他说或不说,都无法改变。


    药乜绗的眼神完全变了。


    因为光渡说得对。


    这个风险,他真的不敢冒。


    鱼死网破,最后他们都会一无所有。


    第 85 章   第 85 章


    药乜绗向后坐,他看向光渡的目光,第一次不是纯粹的欣赏和喜欢,而是糅杂了审视。


    目眩神迷、心旌摇曳的危险。


    都啰耶终于知道美人身处高位的迷人了,毫无权势的美色只会被掠夺,而带入权衡和审慎后,竟会如此扎手。


    正如光渡字字言言,全部都扎到了药乜绗的心坎上去。


    药乜纺不会把光渡送到皇宫里去。


    一是不敢,二是不愿。


    但当然,若无光渡插手此事,药乜纺决计不会变动家族派系对于皇帝的支持,原因无它,他对于当前的利益分配是满意的。


    比起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支持一个行事风格摸不准的李元阙,去谋一个难以确定是不是比现在更好的未来,维持当前的联盟,继续支持皇帝,对于药乜一族来说,无疑是省心又明确的路线。


    可如今,光渡逼着身为家主的他重新选择。


    而新选择的另一端,要承担足够的风险,胜利的天平上,却也摆放着足够的利益。


    药乜绗是好色,也好权势,但他从不在必输的局面,非去搏一个逆天而行。


    可光渡摆在他面前的选项,不从的话,只有双输。


    元气大伤后,什么都得不到,这不符合药乜纺的习惯。


    药乜绗心中做出决定,才感到一阵放松,他将绷直的后背靠在太师椅上时,竟发觉自己后背的单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好算计,光渡大人,我虽然早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但我也从没想到,你蛰伏这么久,竟然会是李元阙的人。”


    看得见吃不着的,总是最心痒难耐的。


    之前用强不得,已经错失良机,光渡正是有求于他,那不得狠狠敲上一笔竹竿?


    “光渡大人,之前你有一句话,我却是不认同的。”


    药乜绗深感自己被摸清了全部的利用价值后,光渡连送客都送得不太走心。


    过去数年间,光渡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地步,能在皇帝面前说话,能举重若轻地变动皇帝的态度,不可谓不是个人物。


    这回,他是不该说的也漏了出去,真让光渡摸到了要命的东西。


    光渡明明没做什么,只是叫人撤了茶,上了酒,两人良夜小斟几杯温酒,再宛如老友般说上几句过去西凉府的旧时旧事,气氛很好,事后回思,药乜绗自己也纳闷,他明明酒量很好,也不是没吃过没见过的愣头青……


    光渡:“药乜家主,你什么都还没出力,便想着管我要东西了,你不喜欢做亏本买卖,可谁又喜欢呢?”


    而李元阙能撬动光渡这样的人,为他如此尽心竭力地筹谋,这只能说明,李元阙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的简单。


    药乜绗看到那个笑容,几乎就明白了,光渡此刻什么都知道,他心里的算盘都被光渡尽数看穿了。


    药乜绗叹息道,“只是如今上了你的贼船,到时候皇帝召集西凉府、宣化府两城之力,我怕是要提着脑袋,为你做一回内鬼反贼了。”


    光渡闻言,竟然笑了一下。


    但他怎么就问啥说啥,这么配合呢?


    “有你在中兴府朝局中央替他筹谋,李元阙不止事半功倍,更可以四两拨千斤,以微弱的本金,撬动本不可能撬动的人、拉拢本来毫无希望的人,你再努努力,我相信即使有一日,你告诉我这江山兵不刃血地易了主,我大概也不会太意外的。”


    “好好,最后一个问题。”药乜绗追问,“黑山劫你那次,你没有直接向皇帝揭发我,除了用它做今夜的威逼利诱外,你真的……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药乜绗心中快速盘算,面上却依然摆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光渡大人,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只是兹事体大,我还要仔细思量……”


    不过他看着光渡苍白的脸色,还是依言起身。


    而药乜绗已再无跃跃欲试敲竹杠的心思。


    这位王爷武威浩荡,在民间颇得民心,边疆一带尤甚,这些事情确实不假,可李元阙暗中这一面的手段,却如此果决很辣,自己对他的判断原来都有所偏颇。


    “我很好奇,李元阙到底许诺了你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还不是怪他自己好色。


    光渡微微一笑,“药乜家主,成王败寇的道理,你比我更懂,若上我的船,只有损害而毫无回报的话,你本也不会这样轻易屈服。”


    他轻描淡写地制止了药乜绗的坐地起价,然后转移话题道:“不如我们先来聊聊,你西凉府今年的粮、马、银收成,以及你这次来中兴府……”


    光渡撩了撩眼皮,“请说,愿为药乜家主解惑。”


    光渡归来第一日,便少不得劳心劳神,身体虽然有些不适,但收获却令他心满意足,“既如此,夜已深,我不多留你了。”


    因为光渡太狡猾了,他根本敲不到,自己反而交了不少底出去,药乜绗震惊地回想,有些事他本来不想说的,结果光渡笑一笑,和他聊聊天,趁着他放松时旁敲侧击的回马枪……


    一个时辰后,药乜家族的军马供应、粮草资财、领地兵马、西凉府与宣化府当地望族利益等机密,光渡都进行了一个摸底。


    药乜绗面色不显,但心中惊异。


    药乜绗这一刻想问问光渡,谈及未来的那个回报里,可不可以多一个他,可犹豫片刻,药乜绗终究是没有问出来。


    光渡眼神安安静静的,“以后你会知道的。”


    药乜绗思量已定,又是赞赏、又是流连地看着光渡,“李元阙……咳,王爷可真是不近美色,连你这样的人都舍得拿得出手,要是我,我肯定是不愿意的。”


    “你说,李元阙若是失了你,于大局而言毫无影响,我今夜过后的看法,正与你说的完全相反。”


    因为那笑容是讽刺,是嗤笑,虽然浅浅淡淡的,药乜绗也只好收回发直的眼光,有点心虚地移开眼睛。


    但这能怪谁?


    光渡定定看了他一会,“我在西凉府的那几年,你送给我的黄金,我从来没收过。”


    “是,这个我还记得。”


    “但我其实收过你一吊钱。”光渡转身走进内室,“那年家道中落后,我奔波于旧债,当时是你借钱给我,助我安葬娘亲。或许这一吊钱你都不记得了,但我一直没忘,只是从没找到过机会报答,后来你在黑山对我做的……在我心中,恩怨相抵,你我之间的过去,便此一笔勾销了。”


    药乜绗彻底愣住了。


    光渡转身走进内室,“药乜家主,慢走,不送了。”


    第 86 章   第 86 章


    药乜绗过于识时务,省了光渡不少功夫。


    若这家伙想不明白,这个晚上,光渡是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里的。


    能让药乜绗心甘情愿地结盟,无疑是上策,尤其是药乜纺想要的东西,在他眼中无比清楚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简单。


    只是光渡曾经从不屑于用自己皮相的去做一根胡萝卜,再吊着一只拉磨的驴。


    可人总是会变的。


    他曾经对那些着迷于他皮相的人深恶痛绝,敢对他露一点心思,不是被他不假辞色的拒绝,就是把人打得毫无心思。


    时移事易,现在的光渡,却主动利用这幅皮囊,软硬兼施,刚柔并济。


    他是什么时候想开的?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也是一种筹码,拿去合适利用,能搏出一条生路。


    大概就是他十六岁前后的巨变。


    有人眼睛瞎着,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什么样子,却依然愿意偏袒和偏爱。


    有人眼睛是好的,和那些他所见过的、平平无奇的人一样,所以他在皇帝手里活下来了,并一步一步,活到了现在。


    这次重逢后,皇帝依然对光渡热情不减。


    第二日光渡仍入宫中,皇帝显然有许多话想和他说。


    一封蒙古的来函,从皇帝的书桌上,转移到了光渡的手上。


    将光渡的命、将光渡的一切都握在自己手心,这很符合皇帝的喜好。


    光渡无根无萍,是皇帝一手提上来的宠臣,他如今拥有的一切,来源于皇帝对他的宠爱,在皇帝心中,他不可能半路成为李元阙的人。


    自从李元阙去向未知后,这座太极宫本就严密的守备愈发森严,侍卫增加了一倍不止,很难有可乘之机。


    可是有句话,他却也不得不说。


    李元阙成势汹汹,皇帝怎可不着重防范?


    光渡明白,这次他能混过去,因为三个月后总还有下一颗药。


    乌图快速靠近光渡,低声道:“我知道光渡大人对我诸多疑虑,今日别的来不及多说,求光渡大人信我……这个张四,不能留!”


    这次光渡回到中兴府,身边没有张四,算是难得的清闲,但光渡也清楚,这并不会长久。


    光渡进宫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皇宫里的人手。


    为什么这一次,皇帝执着于亲眼看着他服用?


    光渡心里知道,他工部疏散汛期的水渠的筹款,若是往后放一放,秋冬怕是就直接要拨赈灾款了。


    皇帝头疼地支着额角,“向蒙古赔礼,再与金军备战,这样样都是流水的银子与粮食,去年秋收,多地收成本就不甚理想,这一笔向蒙古的赔礼后,朝廷的余钱余粮都不多了,春汛前各地都要拨款,可是事有轻重缓急,那些不重要的,只能往后放放。”


    光渡和乌图始终保持着距离,此刻见光渡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乌图也有些无奈。


    可是这句话之后,皇帝神色却莫名道:“对孤的衷心?”


    各地都再要钱,每封折子都喊急,本就难以分辨孰轻孰重,而皇帝向来多疑,索性直接全当夸大其词,通通不处理了。


    “昨日见到你,孤甚是喜悦,结果竟然忘了一件要紧事,半夜里猛然想起,心中记挂着,连后半宿都没睡好。”


    “如今蒙金仍在交战,前些日子黑山一事,成吉思汗非常震怒。”


    不过光渡惯会体贴上意,皇上不想听,他便不说了。


    斟酌片刻,光渡开口道:“虽然张四能力平庸,但经此一事,他必然也该有所长进,何况,他对陛下的忠心确是毋庸置疑的。”


    乌图靠近两步,圆圆的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容,“光渡大人,唉,大人留步……”


    皇帝态度很坚决,“这个张四如此失职,竟然连你都保护不好,以前看他是个谨慎的,没想到如此懈懒!此人不用也罢,等孤这两日挑个好的,再指给你。”


    如果他身边一定要有人跟,他情愿是张四。


    光渡找了个借口,“臣之前受伤时,灌了不少苦药,这几日虽是预期发作之日,臣却丝毫没有之前的症状……或许因为这次重伤后,情况有变也未可知?不如陛下将药赐予臣,臣贴身携带,等到明确发作时再服用,这样更稳妥些。”


    皇帝结束召见后,是乌图送光渡出去的。


    太极宫之中,到处都是皇帝耳目,他敢干什么?


    光渡拖延一两次就够,他要做的事情,本就不能拖久,久则泄密。


    皇帝不知道,这份牵制早已过时。


    既要用人,又要防止重用之人自成一势,那不如在光渡尚未坐大之前,提前准备一手,用以制衡。


    虽然虚陇下毒一事,开始时并非皇帝所愿,但如今虚陇已死,局势大变,皇帝这一层钳制也用得颇为顺手。


    光渡很快转移了话题,只将自己养伤时,那些“山野闲趣”讲给皇帝听,皇帝对他十分怜惜,又赏赐了许多药材补品,叫人送到光渡府邸,给光渡仔细将养身体。


    看来皇帝深深忌惮着这位武艺超绝、又神出鬼没的堂弟。


    他如今最不敢赌的,就是时间。


    至少张四,还有一定可以让他操作的余地。


    皇帝没说什么,他的笑容有细微的变化,却依然是和蔼的看着光渡。


    见光渡如此知情识趣,皇帝也柔和了神色,语气亲近了许多,“几个月,就清瘦了这许多,孤都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说会话。”


    ……


    但真相显然不需要让皇帝知道。


    这虽不是长远之计,但在这种关头,在他坐卧起居的地方换上完全不受控制的人,即使是怀柔和收买,也需要时间。


    光渡想了一下,皇帝对他失踪这段时间的怀疑,原来都藏在心中了。


    “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乌图声音又短促又快,仿佛咬着牙说出来的,但脸上仍是笑吟吟的,“还希望大人私下里能见我一面,我定然如实告知,黑山之事,张四没有对皇帝尽数相告……”


    光渡听得出来,皇帝这是在点他,他工部今年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别做。


    皇帝神色是货真价实的担忧,“虚陇当年给你下的毒,这几个月的解药,是不是还没吃过?孤昨晚半夜让人赶制,刚刚做好,给你送了过来。”


    光渡看着锦盒中的那丸解药,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孤一直替你记着,算算日子,离你服药的日子已经过了几日,万幸你这次还没什么反应?那宜早不宜迟,这丸药就在这里服下吧,太医就等候在外面,若有不适,可以立刻宣进。”


    而且……皇帝如今无人可选,可能是在考虑给他更多的权力了。


    皇帝轻笑一声,“你果然为他求情。”


    光渡早就不需要再吃这东西了。


    太极宫长阶慢慢,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冷冷淡淡,毫无交谈。


    几番阴差阳错,如今这丸药,已经不再是悬在他头上的刀了。


    长阶另一端,一个声音打断了乌图的话,“光渡大人,”


    临走时,皇帝又提起了一件事,“如今你身边,都没有一个人能保护你,这样太过危险,今时不比往日,以后中兴府的局势,只会更加严峻。”


    光渡眉心默不作声地跳了一下。


    光渡借机几步,与乌图拉开距离,“白侍卫,好久不见。”


    几月不见,白兆丰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英俊的少年像是碰到了什么喜事,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瞧着很是赏心悦目。


    “奉陛下旨意,陛下叫在下护送光渡大人,去一趟关押张四大人的牢里,对了,还未来得及恭喜一声光渡大人平安而归。”


    皇帝一直对他和张四的关系有所怀疑,光渡并不觉得意外。


    可真正在牢里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光渡才明白,张四对他的心意,表现得有些太明显了。


    第 87 章   第 87 章


    黄沙另一端的地牢,光渡并不陌生。


    这座地牢曾经是虚陇的地盘,虚陇死后,皇帝亲手接了过来。


    如今地牢仍在使用,里面至少关押着一个张四。


    去年被光渡炸开的入口,如今已经重新修缮,而地牢旁边,依然是军司处。


    这一营的将领在过年时告老还乡,如今是白兆丰的长兄白兆睿在兼顾着。


    光渡路过时,勒住了马,眺望着远处骑兵在黄沙中驰骋的身影。


    白兆丰注意到光渡没有跟上来,也勒住马缰,返回一段路,等着莫名停下来的光渡,“光渡大人?”


    前往地牢的一路,风中黄沙不尽,可这一路上,白兆丰都颇为宝贝自己腰间配着的一个香囊。


    就像现在,他停下马时,会小心拂去上面沾染的浮沙。


    那只香囊,光渡在宫中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


    香囊上的绣工,几乎可以用平平无奇来形容,偏偏白兆丰带在身上,却非常珍惜的样子。


    像白家这样颇受皇帝重视的氏族,就算是家中人不多,也不至于连个做针线活的丫鬟都没有,更何况白兆丰前途不可限量,年后又出了孝,如今正是中兴府适婚女子中议婚的香饽饽,带着这么一个香囊出来,以他如今的家世和地位来说,是有些不太相配的。


    但这是他妹的手笔,光渡认得出来。


    上面的鸳鸯绣得像只鹅,丑得别具一格。


    宋雨霖自幼就不耐烦做这些针线女工的活计,全家也都宠爱她,既然她不喜欢,就从不逼她去学针线活。


    再后来,宋雨霖联系自己生父在宋地的家族,从叔伯手中拿到第一桶本金,开始在西夏做起生意,两兄妹一明一暗,一政一商,大开便宜,宋地还有叔伯照拂,就这样,小宋娘子的产业轰轰烈烈做了起来。


    面前的人,像一条美人蛇,明明没有攀附着任何人,可收首缩尾,却能盘绞着一个人的神魂。


    可是在张四口中,说出李元阙三个字的这一刻,光渡毫不犹豫便做出了决定。


    可是光渡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黑山那夜,你为什么会从客栈离开?而李元阙,为什么要不顾一切的带你走呢?”


    “白侍卫,你大哥身兼左金吾将军之职,同时还协管着皇宫内城守备,如今再添上一处军司,他身兼数职,想必并不轻松吧?”


    于是光渡抽回了自己的手,“打开牢笼,我进去和张四谈谈,毕竟,张四大人不是犯人,陛下已经告知于我,是你自己待在里面不愿出来,如今我既然已经平安回来,你也不必再自责。”


    “为陛下尽职,我与兄长自当竭心尽力。”


    张四没有立刻说话,他靠近了光渡,在他耳边快速说了一句,“难道,李元阙没有好好养着你吗?”


    毕竟那条恪守的线,已经被其他人打破。


    那么对他盯上许久的猎物便再无怜悯,只剩掠夺。


    阴湿的环境,熟悉的阶梯,光渡在这处地牢几进几出,对这里比白兆丰还要熟悉。


    张四瞳孔紧缩。


    宋雨霖的年纪也到了。


    那夜,张四全程守在门外,习武之人耳力优越,更何况他本就着意留意着。


    光渡难得有些生气,便不再说话,心里这份气,直到他走进牢中,才逐渐平息。


    “光渡!光渡大人——”


    若不是他们中间隔着栏杆,让人毫不怀疑张四会直接破门而出,紧紧将光渡大人抱在怀里。


    张四的声音又快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可是他眼中幽暗的光,昭示着这从来不是一条忠诚的犬,这是一只竖起尾针的毒蛛。


    “那是因为……他把我抱到了他的身上,我嘴里咬着他的衣服,所以你什么都听不到。”


    还是说……


    张四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毕竟挨了刀,能活着回来,已经是托皇上洪福。”


    张四的眼神在猝不及防见到光渡的狂喜后,那种黏腻的东西在逐渐增多,“我看到李元阙当时那个样子,就知道你大概不会死,甚至说不定还有机会逃出来……可是这几个月里,我一直控制不住那些念头——我在想,数月前那个傍晚,我护送你去小宋娘子的酒楼,关上包间之后,你和李元阙都干了什么?”


    光渡知道此时此刻的情景,哪怕就是他能说服白兆丰缓和言辞,但皇帝在这里的其他眼睛,都一定会向皇帝如释禀报。


    毒株张牙舞爪着。


    白兆丰瞳孔有片刻的放大,随即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光渡有些异样的目光。


    后来家道中落,她随着光渡出逃,更是将这些技艺完全搁置脑后。


    他很确定,自己那夜没有听到不对的声音。


    金色的沙漠中,落日的明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艳丽的光。


    然后,他听到光渡的声音柔和极了,“是啊。”


    可是他妹避开他,特地提前回来,就是为了幽会这小子?


    乌图不久前悄悄递到他耳畔的那句话,竟然在此刻一语成谶。


    若他只是单纯对光渡有心思,那也便罢了。


    光渡将身体探了过去,张四很配合地侧过耳朵。


    张四说话的气,轻轻吹在光渡的耳边,“你跟我说过,你和他什么都没有,我那时是相信你的,可我现在很想知道,现在呢?你失踪的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是不是什么都对你做过了?”


    虽然光渡如此说,但张四心里有数,那一夜,他们大概是没做什么的。


    但光渡像是毫不介意,“无妨。”


    可在两人拉开距离后,面对张四的审视,光渡脸上的表情已经调整到毫无破绽,“张四,你在说什么?”


    光渡轻声道:“别说这几个月了,就几个月酒楼那夜,你有没有算过,那天在包房里,我和李元阙待了多少个时辰呢?”


    而蛇已经定下杀心。


    光渡将手放在他们之间的栅栏上,轻轻呼道:“张四。”


    很快,他们在牢房干净的干草上席地对坐。


    “怎能让你在这种地方……”张四回头看了看牢中。


    但光渡看得很清楚,说到这位异母兄长时,白兆丰脸上那种真切轻松消失了,然后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香囊。


    张四的视线清明锐利,他看了一眼远处皇帝的耳目,又看了一眼面前不远处的白兆丰。


    “你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对吗?”


    说到自己的大哥,白兆丰脸上生动的光,转瞬消融到平淡。


    张四的反应,如今的神色……实在无法不让人多想。


    光渡没相框,那夜张四竟然见到了李元阙,而且他竟然没有告诉皇帝!


    他们没有下到最底下的那间牢房,张四不是重刑犯。


    光渡勒住马,黄沙卷着风,拂开他的发。


    面前这一幕,不仅白兆丰持刀上前一步,就连远远看着的狱卒,脚步都顿了一下。


    光渡的心情沉了下来。


    ——张四不能留。


    光渡脸上的表情,有一刻的静止。


    甚至张四在这里,都没有人敢懈怠他,光渡扫了一眼,关在牢狱之中的张四,依然保持着衣衫整洁,连牢房中的生活用具,也都一应俱全。


    “非亲非故,他凭什么要那么紧张你呢?为了带你走,他甚至毫不犹豫自己会暴露,直接和我交手。”


    “光渡大人。”张四贪婪的盯着他,“你瘦了很多。”


    他有几分猜到,宋雨霖是在做什么了。


    张四隔着铁狱栏见到光渡的那一刻,几乎像是一只被锁在阴暗处的豹,猛地蹿了过来。


    张四隔着栅栏握紧了光渡的手。


    “我知道你在门外,所以我一直忍着,我忍得好辛苦,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但我想……李元阙是听得到的,毕竟,他一直都看着我。”


    光渡离开张四的耳畔,盯紧他的双眼,“所以,你嫉妒吗?”


    张四猛地拉住光渡的衣领,光渡很顺从,遭遇蛮力也不反抗,被张四一抓,就顺势被他桎梏在怀里。


    监牢外的白兆丰暴然怒喝:“放开光渡大人!”


    光渡在张四耳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也给你的话,你想不想要?”


    第 88 章   第 88 章


    因为光渡的要求,他与张四会面时,其他人都留在了牢房外。


    而光渡走进去后,他与张四两人说话又轻又快,即使是耳力过人,在这样有意的遮掩下,也听不到什么话。


    看得倒是清清楚楚。


    两人越靠越近,耳语的模样非常亲密,想起光渡与皇帝的关系,就连狱卒都觉得心中叫苦不迭。


    怪不得宫里早就来人,特地交代过要人盯着这两人做什么,说什么,原来都是事出有因。


    他虽是第一次见光渡,但是在这座地牢中待了些时日,总是听闻过光渡的事迹,是以一点也不敢得罪,更不敢怠慢。


    可他没想到,连着皇帝身边最忠诚的犬牙——张四,看光渡的眼神都太对,更没想到,张四大人后面的行为更是离谱。


    那张四竟然直接上手,把那样纤薄柔弱的光渡大人往怀里按——这两人是直接当着他们的面,抱上了?


    这还得了?


    可在阻止已经有些晚了。


    张四双手戴着那副铁镣铐相互碰撞,叮叮作响,从外面的角度来看,只看得见他把光渡压在怀里。


    而张四宽广的肩背,却遮住了怀中的真相——他双手摸到光渡的脖子,他想把这个人勒死在自己怀里,别想让他再出去招惹别人,也别再被别的男人惦记,就这样死在一起,带他一起下黄泉。


    可张四动手的瞬间,却顿住了。


    因为光渡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冷静而陌生,和他刚刚说的那些狂热的话,仿佛是完全割裂的。


    有那么一瞬,张四觉得光渡看着他的目光,是在看着一个仇敌。


    可这才第三日,他面对光渡时,脸上便已经再无笑容。


    皇帝搁下了笔,“那么你告诉孤,今日在地牢中,你跟张四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本来有机会的……黑山那次行动之后,他本来就是想带走光渡的,可是一切都乱了套。


    他在作画。


    “陛下口谕,将此物赠与光渡大人。”


    为防止他暴起伤人,狱卒从后面拉住张四,“张四大人,你冷静!”


    可是再定睛时,已是白兆丰出刀横在他们中间,同时以保护的姿态,将光渡向他后拉去。


    这一次,皇帝甚至派来了御医。


    光渡像是说不下去了。


    “陛下!”光渡却打断了他的话,神色着急又伤心,“陛下,张四对陛下忠心耿耿,这多年的功劳和苦劳,实在罪不至此,更何况臣本就不习惯身边有人日夜相伴,除了张四,臣实在……实在……”


    乌图露出喜气洋洋的笑:“陛下体恤光渡大人,生怕光渡大人身边无人护持,再遭遇危险。”


    这三个字没有发出声音,光渡站在白兆丰的身后,嘴唇微启,然后极难得的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看来这几年,孤太宠你了,让你有些得意忘形了。”皇帝冰冷地叹息,“你不该忘的。”


    竟然一次派给他五个暗卫?


    光渡可以为张四求情,他可以救张四一命,就像过去那样。


    光渡定然不会让他冷静,“是呀,刚刚说的,都是骗你的。”


    而面前这鲜活的、血淋淋的头颅出现的瞬间,光渡认出其人身份,身体一软,直接昏了过去。


    “光渡——”


    常太医一见光渡醒来,一刻都不敢多待,当即退到外间,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孤换个问法。”皇帝脸色整个都沉了下来,以前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做不到,只好一直守着身边这颗未经雕琢的宝石,可他却从没想过监守自盗,“或者孤该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面前就是一把出鞘的长刀,白兆丰神色沉静,瞄准着张四的要害。


    乌图让身后的小太监上前,那小太监双手托着一个铁盘,全身忍不住发着抖。


    不听话的鸟儿放出去,心野了,那便该好好收回来,生生折断羽翼后,他便明白谁才是主人。


    乌图掀开了铁盘上的黑色厚布,上面是一颗新鲜的头颅,怒目圆睁地对上了光渡的双眼。


    乌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常太医,请来看看。”


    乌图拍了拍手,“这不,陛下这次直接派下了五个高手,来贴身护卫光渡大人,此五人互为犄角,彼此监督,如此一来,他们保护光渡大人得力,皇帝用着也放心。”


    地牢里发生的事情,在光渡回到中兴府的同时,就已经传进了皇帝的耳中。


    “是不敢,还是不能,不想?”皇帝怒而质问,“张四在你身边三年,你们……”


    张四的愤怒与不敢置信停在了脸上,扭曲的神色十分荒谬。


    这事传到皇帝耳中,决不能善了。


    一个人尚且需要时间收买,在五个人互相监视的情况下,他该怎么突破?


    皇帝冷冷唤道:“乌图。”


    皇帝神色沉沉,“之前,孤就对你们之间有所怀疑,尤其你失踪之后,张四的反应更是奇怪,而今日,张四竟然敢直接……”


    那是张四。


    看着他如今单薄的身形,楚楚可怜的风姿,皇帝心中终是有所怜惜,可是片刻之后,便已被冷酷取代。


    但代价,是皇帝对他的宠爱。


    “你该知道,孤要是叫你躺到龙床上,你都没有说不的选择!”


    光渡的心沉了下去。


    皇帝声音很冷,“就像孤之前所说,孤的工部尚书,身边总不能无人护卫,孤会重新为你指派……”


    自从光渡活着回来后,皇帝惊喜交加,加之心中有愧,又是久别思念,这几天来,对光渡是极好的,大小赏赐如流水般不绝,更是每日召见,和颜悦色,一时连后宫那位新得宠的美人都疏远了。


    白绢纸上铺满了墨色乌云,翻滚的乌云,带来狰狞的雷雨,落入那漆黑的山水间,黑云欲摧,压抑缓滞,亦如太极宫寝殿里此时低沉的气氛。


    光渡在白兆丰身后侧立,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领,垂在阴影中的侧脸,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慌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压回帝王的威严,“张四不能再回到你身边,他护卫不利,孤会将他贬为贱民,远远发配到边关,至于你——”


    他跪行大礼,“陛下,我们之间绝无关系。”


    “再等等。”


    光渡跪在地上,“陛下。”


    果然还有,甚至还特地等他清醒了,才继续上演。


    众人皆知,光渡大人见血,轻则呕吐,重则昏厥。


    但他也从来都没想到,或许在光渡眼里,他的威胁,他的势在必得,原来如此渺小可笑。


    他知道,他从来都比不过光渡的头脑。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


    以往他都不舍得让光渡跪,可光渡今日在他面前跪了一个时辰,皇帝也没有叫他起来。


    杀得要足够快,李元阙的事情才不会泄出去。


    只有眼前这个露出了以往完全不同一面的人,像毒蛇一样露出自己的爪牙,以前那些惹人垂怜的脆弱,原来都只是一种刻意的伪装,在此刻尽数掀开,嘲笑他清澈的愚蠢。


    常太医探过光渡脉搏,便拿起针在他穴道刺了几下,传来微微刺痛。


    张四不甘地喊道:“光渡——光渡!你刚刚是在骗我,对不对!?”


    光渡从宫中出去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刚回到住处,乌图便来传旨。


    本来没晕的光渡,便借故幽幽转醒。


    皇帝叫他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光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很虚弱,脸色煞白,皇帝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他身上受着伤,才好没多久。


    皇帝既然做戏做全套,那么光渡就看看,今夜还能有别的什么后招?


    皇帝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他甚至不敢细想。


    如果说,张四一开始,还记着外面有皇帝的耳目,那么方才,光渡已经将他刺激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而这场戏,显然还没唱完。


    当天傍晚,皇帝便召见了光渡。


    光渡甚至连头都不敢抬,整个人微微发着抖,“ 陛下,张四不敢。”


    如果他真想救张四一命,他就不会在皇帝面前跪着求情,不会顺着皇帝的猜测,持续加重皇帝的疑心……


    “你黑山之行前,曾经为孤留了一封信。”皇帝沉声道,“后来世事难料,孤一度以为你已经不在,每当翻阅那封信时,都会心痛得难以安眠。”


    只一走进太极宫,光渡就知道皇帝心情很糟。


    头脚搁置在柔软的被褥上,光渡知道自己被放到了床上。


    这番对峙,在光渡意料之中。


    不过借刀杀人罢了。


    “孤以为你心里是有我的,只有我。”


    张四心中深恨——早该下手的!他就该亲自去索要、想用光渡哄骗他背叛皇帝的酬劳,是他愚蠢的怜悯,让他错过了那份甘美的回报!


    ……


    黑山之战中,皇帝畜养的暗卫几近损失殆尽,如今十不存一,就这样,居然还能一次给他派五个?


    皇帝定定看了他片刻,“是吗?”


    小太监们惊慌地抬起他时,光渡心中很平静。


    皇帝走过去,从地上掐起光渡的下巴,“过去,孤给了你太多的自由,你总该知道你到底是谁的人,你也该知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如今皇帝对他不满,连明面上的监视都会做得更加不予遮掩,日后他私自行动,只会颇受掣肘,怕是要比从前难上太多。


    得了乌图的命令,那五人直接来到光渡面前,齐刷刷站成一排,一个个着黑衣劲装,长腿蜂腰,果然皆是好手。


    光渡一眼扫过,目光却凝了。


    其中一个年纪不大、个子却高的少年,一只眼上戴着眼罩,正面无表情看过来……至少他以为自己是克制了,但在光渡看来仍是挤眉弄眼的。


    这正是自黑山之战后就杳无音讯的都啰耶。


    第 89 章   第 89 章


    这十年间,皇帝所用的暗卫,都只在他宣化府心腹之地机密培养,这些年,外人极难插手,就连光渡跟在皇帝身边这几年,都没有一丝一毫机会。


    所以光渡很震惊。


    ……都啰耶还活着?他为什么会以暗卫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他是怎么混进去的?


    光渡的目光,倏地投向乌图。


    皇帝重新整合虚陇死后的人手,据光渡推测,其中一部分高手,极有可能吸入了暗卫的组织,而且等整合稳定后,皇帝不会事事亲自打理,那么他指定代为管理的人选,必然是对皇帝有极为的忠心。


    忠心。


    这是皇帝如今选拔人才的第一要紧之物,在皇帝连续两场失利、和对蒙古过分软弱的态度后,西夏的望族世家中,被李元阙所动摇的年轻弟子实在是太多了,人心浮动,皇帝并不是一无所觉。


    对皇帝最忠心的,又毫无家族势力牵绊的,只有宦官。


    ——太监总管卓权死后,如今便是乌图。


    他知道他带来的暗卫,是都啰家的二公子、都啰燮的亲弟弟吗?


    乌图微微躬着腰,摆出一副奴才相,“光渡大人,你……这不赶紧领旨谢恩?”


    光渡脸色惨白,却将一双幽幽的眼珠转到了乌图身上。


    他猛地发作,把床上的枕头、被子都推到了地上,暴喝道:“滚!滚出去!”


    乌图愣住,他似乎没想到光渡是这个反应。


    “都滚!滚出我的房间!”光渡的头发披散下来,与往日模样大不相同,看上去十分失控,“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别杵在我这里,滚啊——”


    “我不明白,王爷为何不惜暴露自己,也非要救你。”


    屋中一人坐卧于床,两人站立于地,对峙无声,没人开口。


    李元阙双目已盲,他委托光渡来主导这场突围。


    他们有以后,有很长的未来。


    此言一出,光渡便明白,他两人果然有私下接触。


    乌图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上的血,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光渡大人,这几位大人留下来,可是皇帝的旨意,大人何苦为难我一个奴才?”


    他话没说完,光渡从百宝格上拿起一个瓷瓶,重重砸在了乌图的头上。


    “我不要这么多人日夜看着我!竟然还有一个瞎了眼睛的……出去,都给我出去!”


    光渡神色有些复杂,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都啰耶胆子真是太大了!


    忍一忍,等沛泽到了西风军,他想说的话,再说给沛泽不迟。


    都啰燮死时,到底经过了什么?


    ……但不该啊。


    乌图对都啰耶的刀毫无畏惧,他挺直了腰,不再是之前那伏低眉顺眼的奴才模样,只是冷淡地看着面前的人,“后来,我看到本该死去的都啰二公子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便知道此事另有隐情,和我所了解的大不相同,光渡大人,到底是你迷惑了二公子,还是都啰将军之死,你有别的解释?”


    片刻后,都啰耶打破沉默,“二老大,你是……”


    都啰耶虽然刚刚被光渡刺了一句,可他知道二老大不是这个意思。


    都啰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黑山那晚上,追杀我的暗卫太多,我把人引开后,扒了一个死掉的暗卫衣服和腰牌穿在身上,结果皇帝的人,竟然阴差阳错把我也当成暗卫救回去了……狗皇帝的人竟然不了解自己手下暗卫长啥样,又或是知道叶二的暗卫头目,全在黑山一战死了,我养好伤,就直接在暗卫居所待了下来,居然到现在都没有人揭穿我的身份。”


    都啰耶已经等了很久了。


    只要光渡给他一个理由,他就可以向前看,不再将光渡视作仇人。


    光渡单独陪着李元阙突围至安全的城镇,在那里与李元阙的心腹交接,他们才分别。


    瓷片碎裂,乌图额头被划出一道伤口,当场血就流了下来。


    都啰耶几个月没有光渡消息,前几日听说他活着回来,实在高兴不已。


    二老大如果想伤害他,就不会冒那么大风险去救他,何况不过说了他一句,他眼瞎本就是事实,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听不得?


    乌图无措道:“光渡大人,这可是皇帝金口玉言……”


    光渡的眉心突突地跳着。


    一切计划以李元阙优先,这其中包括他自己。


    他们下一步的计划是发挥骑兵优势,兜圈甩开追兵,再前往西风军营地。


    他还特地留下了光渡明显厌恶的那个暗卫,看上去,不是要完全迁光渡的模样,只是不知道,这番软硬兼施下来,光渡大人会不会松口?


    其他几个暗卫彼此看了一下,虽然皇帝有所嘱托,但面前情况如此混乱,他们便暂时退到门外。


    他刚刚一顿发作是有意为之,除了借故将剩下的暗卫赶出去说话外,还有故意让皇帝知道他反应的意思。


    铁骑急行,信报难以及时传送,若是都啰燮一行顺利,他们最终会在西风军相见。


    但他心中没有任何恐惧,目的非常清晰,三十八骑不惜一切代价,将主帅送出围剿圈。


    李元阙的眼睛要治,他必须要到西风军稳定后方,只有西风军和边境局势稳了,李元阙的根基才稳。


    连都啰耶惊呆了。


    乌图幽幽看着光渡,“当时我不曾对你下杀手,是因为王爷,光渡大人。”


    光渡看了看卧室的房门,关得严丝合缝。


    “黑山那夜,王爷是怎么找到我的?你说清楚,乌图。”


    他二老大砍头断腰如劈瓜砍果,可是连眼睛都不眨的,那冷酷果断的样子,都啰耶仍历历在目。


    光渡这番发作,把许多人都吓到了。


    都啰耶信任乌图,而乌图已经知道都啰耶的身份。


    他思路完全没跟上,二老大这回想做什么?光渡的模样太有说服力,他甚至有一个刹那,怀疑起是不是刚才那铁盘上的脑袋,给了光渡太大的刺激,才让他变成这样。


    他当时不惜违抗命令,也要偷偷从中兴府跟了出来,跑到了光渡所在的黑山,就是想知道,自己大哥为何会死在光渡手上,是不是另有隐情?


    四年前,光渡第一次在贺兰山下的村子中见到都啰燮,都啰燮带来了三十六骑铁鹞子。


    他要将自家统帅,安全送回军中。


    李元阙当时有很多话想说,但他最终只是重重握住光渡的手,让光渡收回那半枚兵符。


    总有一个人要先做出让步,光渡利落开口:“我第一次见都啰燮将军,是四年前的腊月……”


    这始终是都啰耶最想知道的事情。


    光渡眼中再无一点崩溃疯狂,只有清明而锐利,“都啰耶,你怎么跑到皇上的暗卫里去了?”


    都啰耶心神一窒,但下意识护着光渡,呛了回去,“你敢!?”


    都啰耶骤然变了脸色。


    “只是暗卫居所岗哨严,我一直没有机会联系你,直到我见到了乌图哥。”都啰耶看了一眼乌图,眼中有信赖,“乌图哥认出了我,说他认识我哥。”


    要抓紧时间。


    李元阙对他说:“到了中兴府,沛泽,你直接接手我的人,除了咱们之前商量好的诸般事务,你还可以指派些人手,让他们帮你去寻找亲眷……这没什么,从此之后你我一体,不用不好意思,尽管叫人去做。”


    乌图审视地看着他,“你先说。”


    西风军的半枚兵符,如今在光渡的手中,他是西风军的将士,更是西风军的军士。


    或许他不愿承认,他的心中,早已有了偏向。


    暗卫不会一直乖乖站在门外。


    房门关上了。


    外面天罗地网,他们只有三十九人,光渡上手的第一战,规模很小,却是一场极为凶险之战。


    “你要去中兴府。”


    他猛然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可能并不如自己原先想象那般,他不可置信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坚定地握着刀,挡在了光渡的床前,“乌图哥……乌总管,我二老大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我需要知道当时都啰燮公子殒命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乌图脸色很沉,“光渡大人,望你能如实相告,若你罪有应得,我一定要你的命。”


    但是他们成功了,大获全胜,都啰燮最后传回的消息是所有兄弟都顺利脱身,无人伤亡,而都啰燮则拿着李元阙的刀,率领三只小队引开主力围剿。


    看到光渡又摔了好几个东西,乌图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面上始终是恭恭敬敬的,“行,既然光渡大人不喜欢,那就叫他们暂时在门外候着。叶二,既然光渡大人特地提及了你,你便留下吧,其他人退出去,等我劝过光渡大人,光渡大人总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运气也足够好,这都没穿帮。


    而光渡答应过他,只要活着回来,就一定告诉他整件事情的经过。


    乌图盯了光渡一会,“光渡大人,今日我将都啰二公子送到你面前,至少代表了我的诚意——我们好好谈一次的诚意。”


    “诚意?”光渡抬起头,目若寒霜,“乌总管,请你离我远点,不然我担心你一会还会捅我一刀,我已经没命再死第二次了。”


    “这次我不能直接回中兴府,如果可以,沛泽,请你替我向我母妃问好,别让她再担心我。”


    “你等我一个月,不,半个月。”光渡眼睛很亮,他那时这样说,“半个月后,我去找你,元哥,咱们西风军见。”


    路口匆匆分别,没有太多的告别,他们笃信着未来很快就能相见。


    正如光渡从没想到,他会在中兴府再次见到都啰燮。


    原来,他们都没能回去西风军。


    第 90 章   第 90 章


    虽然李元阙叫他大胆用人,但那年十五岁的光渡,还是没有让李元阙的人手,立刻去调查自己妹妹和宋珧的下落,他想办妥了其他事,若有剩余的人手、充沛的时间,再为自己找家人。


    他不是一个借着元哥之势,只会来找人的副将,他是一个要为元哥做事的人,孰轻孰重,他心里有一杆秤。


    那年的光渡,胸腔更是憋着一股气,他自小便知自己才智远胜于同龄人,可惜家道中落后面目全非,在这一年的落魄之后,他认识了李元阙,他的未来会有一个光明的可能。


    知己难得,伯乐不常有。


    他何德何能,竟两者俱全。


    既然元哥选择了他,他就会不惜一切来证明,李元阙的选择没有错。


    李元阙交给他的半枚兵符,在胸膛最私密的口袋里,被他皮肤烫的温热。


    李元阙待他以国士。


    他怎么肯辜负这沉甸甸的信赖?


    这份青涩的羞赧,这份朝气蓬勃的冲劲,光渡事后回想,却成了他最庆幸的选择。


    那时的皇帝,还不是皇帝。


    光渡也不知道,在他迈进那处茶楼联络点时,踏进宫中的那一刻,一切都走向失控。


    在深宫忧子成疾的贵妃,第一时间得知了光渡带回了李元阙的消息,只是简简单单字条上写的“王爷安好,从贺兰山归”,并不能满足这位母亲的渴望。


    贵妃并非不懂事理、强求为难别人的人,若是时机不对,她一定会按耐自己对儿子的担忧。


    只是那时,一切看上去都尽在掌握,表面上没有一点风浪,李元阙的皇父已无心朝政,贵妃虽抱恙,但她仍是是事实上的皇后。


    皇城的内乱一击而发,所有人都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娘娘,还有最后有一事,必须托付娘娘。”光渡从怀中取出半枚兵符,“此物,绝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但很快,这边就有了春华殿宫人的接引,光渡顺从指引,偷偷离开戏曲班众人,在春华殿偏殿旁边的屋子里,见到了李元阙的母妃。


    都啰耶站出来,“我亲眼所见,绝无作假。”


    而这一面……


    贵妃娘娘在认清兵符后,不可置信的看向光渡,脸色数变。


    西风军内乱,主帅失踪,李元阙自顾不暇。


    “不能写,娘娘。”光渡抬起头,“让王爷安心的去。”


    被这样一位温柔美丽的长辈夸赞外貌,光渡的脸慢慢红到了耳朵。


    “如果发生最差的情况,他回来不过是与我们同葬,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光渡:“即使他们说会供养着娘娘,不会伤害娘娘……”


    而光渡足够警惕,他注意到旁边宫人盯着他的饭盒,有一个灰衣服的人转身离开,灰色的服饰,与春华殿中人有些不同。


    而皇帝那日正好过来,又看到了他。


    不过片刻,光渡从侧面窗户翻了回来,他手上带着血,面上带着冰雪般的寒意。


    但只一眼,便知他们必是母子。


    用他的容貌。


    光渡的唇动了动,才发出声音,“虚陇带人彻底掌控春华殿前,我找到了一同进宫的戏班子,他们许多人都被砍死了,我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所以藏在他们的尸体里,赌一个活下来的可能……”


    此时面对李元阙的母妃,光渡莫名有点心虚,他莫名想跑,却不得不撑着镇定的面皮,做出一副稳定可靠的模样,“……王爷一切安好大概三两日后,就可以返回西风军,王爷知道娘娘惦记,特地叫我来给娘娘报一声平安。”


    贵妃面上惊惶的神色缓缓落定,她面露哀色,却坚定地点了头。


    光渡脸上带着冷静的杀意,没有一丝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惊惶,他对外面厮杀毫无畏惧,从侧边的窗户翻了出去。


    这场宫变……提前动手了。


    光渡脸色很白,却没有丝毫动摇,“如今元哥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回来,他该头也不回地奔去西风军,可娘娘这最后的一封信,王爷看到,会是怎样的锥心之痛?他日后每每回想,都会想起他不得不背弃生母,不孝不悌。”


    “娘娘,我出去看看。”


    他可能闯了大祸。


    他摇了摇头,“娘娘,走不了了,春华殿已经被团团围住,春华殿外的宫中侍卫,已经跪地投降……这个沦陷速度,皇宫中必有内应。”


    “娘娘,娘娘!”外面的是被撕心裂肺的喊,“兄弟们还能冒死送出一封信,娘娘!请娘娘亲笔信,求王爷回援!救皇城之乱!”


    贵妃因为忧思成疾,有几分抱恙,时不时拿着帕子,掩着口鼻咳上几声,更是多了几分病弱。


    乌图浑身微微发抖,“……不对,你在撒谎!以当日虚陇的手段,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李元阙眼睛看不见,从不知道他的长相,或许这对不上贵妃娘娘所说的喜欢。


    他赌到了。


    外面人影攒动,惨叫不断。


    戏班子表演了一段拿手的台戏,贵妃娘娘隔帘垂看,似乎十分满意,不仅留了人,还赐了饭。


    也是在这一刻,贵妃明白,这少年也不是寻常人。


    光渡没作声,都啰耶却重重点头,“八十斤的大刀,我都拿不动,二老大就跟玩儿似的拎起来……后来他丢了王爷的刀,也只是为了背着我,将我救出来。”


    以及……背弃他,不仁不义。


    “原来二公子,刚刚叫你二老大,是这个意思……”乌图喃喃道,随即他看向光渡的眼光,变得极为复杂,“你竟然真的是西风军的将军……”


    光渡倒是会几样西域乐器,因为长相足够出色,伪装成乐师进宫。


    他没有说李元阙眼盲之事,贵妃也帮不上忙,他和李元阙意见一致,不想让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再徒增烦扰。


    光渡缓缓抬头,“元哥在,西风军稳住,我们就在,如果我们不在了,元哥也总有为我们报仇的那一日。”


    春华殿金缕云纱,清雅又富贵,而这座宫殿的主人,有着和他的元哥十分相似的眉目,昳丽明艳之外,又多了几分女子的妩媚。


    ……都啰耶亲眼所见?


    ……


    贵妃愣了一下,她用秀帕遮掩着嘴,咳了两声,叫身边的宫女,“去查查怎么回事。”


    旧皇势弱,贵妃抱恙,宫中这几个月悄悄地埋进了人手,贵妃病中并没有及时察觉。


    正好那段时日,贵妃在主持宫中庆典,说要民间的戏班子来看看新戏,光渡便借在这伙人当中,混进了宫里。


    因为相貌好看,因为元儿那短短几个字的信中,提到了这个孩子,贵妃心中喜欢,就偷偷多赏了一道菜。


    她以为皇宫仍在她的掌握之中。


    贵妃怔住。


    李元阙即使不因为长相对他有所偏爱……但对他,也绝不是毫无喜爱。


    “好漂亮的孩子。”那是贵妃娘娘对光渡说的第一句话,温柔轻缓,眼中含笑,“刚远远的看着就觉得俊俏,这样细看,更是不得了。”


    “别说元儿了,连我看你第一眼,心中都觉得喜欢……好孩子,快跟我说说,元儿怎么样了?”


    可是知子莫若母。


    “你不必多说,我都明白。”贵妃娘娘面色惨白,却镇定下来,“若真的到了那最后的一步……我绝不受辱,不会让自己成为威胁元儿的筹码,也绝不会成为元儿的累赘。”


    “跟我走!”贵妃抓着光渡的受,匆匆往殿中另外一边赶去,伸手拔下了自己的簪子。


    乌图脸色惨白地串起了所有线索,“难道……城郊之战那夜,祭台里,是你!?”


    拷问许久无果后,他那日是该死的,但虚陇的副手对他起了心思,没有立刻杀死他。


    眼中含泪,却露出一个笑,“是,是这个道理,好孩子,你说的没错。”


    或许便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被光渡留意,让贵妃娘娘起了警惕之心,在贵妃叫人去查后,那些人察觉到了异常。


    他们分别前夜,李元阙的情状,那欲语还休未曾出口的话……光渡并不是毫无所觉。


    “只是娘娘。”光渡生性谨慎,他记着刚刚吃饭时那一闪而过的异常,“刚刚戏班所在的那个殿中,有一位穿着灰色衣服的宫女,这可是春华店的宫人?”


    “我也后悔过,当时该跟着娘娘一起去的……但死很容易,我想试着活下来。”


    这变故太突然,春华殿正在沦陷,贵妃也无法掌握外面全部的情况,犹豫不过片刻,就发现自己所在的殿门被人急促敲响,从外面留下一串血印。


    光渡坐在最边缘不起眼的地方,而他那份饭,和别人都不一样。


    “我知你心中仍有怀疑,但你大概也没有办法,再找到那日春华殿其他的活人做证了。”光渡露出一点疲惫之色,“已经……没有人活着了。”


    他还想见到元哥,他背负着贵妃最后的嘱托,他还想过有没有可能,再次奔向那个许诺过的、充满光明的未来。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人预料得到的骤变,不过半个时辰,第一滴血,便溅到了春华殿的宫墙上。


    旧皇软弱无用,只要李元阙无法及时回防,而贵妃娘娘因病没有察觉到异常……这本就是皇城内兵变的最好时机。


    乌图已经意识到,他过往所知的关于光渡的一切,都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


    贵妃脸色煞白,她直接拉住了光渡的袖子,“孩子,你快走!我写信……”


    阴差阳错的,皇帝又选择了他,来遮掩自己的难言之疾。


    “我被关到后宫后,虚陇却仍然对我诸多疑心,他故意派人漏消息给我,想看我的反应,又带我……”


    光渡缓了一下,才继续道:“都啰燮后来为何偏离原定路线,原因我始终不曾知道,我只知道,后来再见到他们……”


    “三十六个兄弟,都啰燮将军,战死不降。”


    光渡牙齿微微作响,他紧握双拳,过了好一会才说得出话,“被捕的兄弟被那些畜牲作践得生不如死……可他们明明看到我站在皇帝身边,却没有一人供出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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